洪荒收美记:风雨诗心——忆赵朴初在“文革”岁月中-资讯-紫金网 zijin.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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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诗心——忆赵朴初在“文革”岁月中


2010-06-09 12:53:24 袁鹰 来源:《纵横》2004年第7期


  赵朴初老人2000年5月驾鹤西归,忽忽已是四年。去年深秋,因事未能去安徽参加纪念赵朴初学术研
究会,聆听各方专家宏论,深以为憾。友人从会上回来,捎给我有朴老照片和手迹的精制挂历,摩挲之际
,缅怀老人音容笑貌,恍惚如在眼前,禁不住一阵阵伤感。

  赵朴初老人不仅是国务活动家,精研佛法的宗教界领袖,也是诗词曲和书法大家,用散曲体裁写现代
题材讽喻时事,更是他的一绝,开散曲的一代新风。20世纪60年代初的《某公三哭》,传诵一时。“文革”
大动乱中,由于他是国际文化界尤其是东方国家的知名人士,得到周恩来总理竭力保护,免于受林彪、江
青一伙及其党羽们更多的残酷迫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些年,天昏地暗,雨暴风狂;黑白混淆,是
非颠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目睹时艰,忧心如捣,这位忠贞正直、爱国爱民的
老人,只能将满腹忧思一怀愁绪,都付与诗行词句,片楮零笺。
  我长期在报社编辑工作中,请他为报纸写稿,多半有求必应。“文革”后期,在有限的范围内有机会同
当时尚能参加社会活动和外事活动的几位先生恢复交往,在动乱年代是十分难得也堪以欣幸的事。“九一三
”林彪折戟沉沙,邓小平同志复出之后,政治气氛发生很大变化,人们郁闷了好几年的心情渐渐活跃。另一
位老诗人林林那时与我同住北京安定门内净土胡同,他从“五七干校”回北京治病,我们在那“一方净土”中
时相过从。林老多次约我联袂去赵朴老寓所造访,清茶一盅,纵谈时局,怀念旧友,臧否新贵,无虑隔墙
有耳,不怕小鬼敲门。苦中作乐,就如《诗经》所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灰
黯年月中就算是难得的时刻了。

  有一次,谈起周恩来总理,都为从报纸照片中看到总理日渐消瘦而担忧。朴老走到书桌抽屉边,打开
抽屉,取出一叠手书诗词原稿,说是前几年陆续写的,无处发表,只待诗友指正。我们捧在手里,不禁有
久别重逢、如见故人的欣喜。动乱初起时,最高领导人叱咤风云,巨手挥处,千军奔跃,万马奔腾,整年
神州大地都处在狂热、兴奋、混乱的气氛中,江河日下,不知伊于胡底。赵朴老自然比我们更有政治阅历
,但也时时流露出迷惑。他挑出三首让我们看,都作于1967年8月:
其一:感遇
忍辱负重,艰难劳止。
回首邱山,折齿孺子。
食草一杯,乳如江流。
鞠躬尽瘁,无怨无尤。
猗欤至哉,人民之牛。
其二:河满子(东山)
悄悄非关多病,三年不见东山。
花事绸缪风又雨,更兼蜂妒莺谗。
终信晓珠天上,照他红艳千般。
其三:大江
大江万里流,泥沙挟俱下。
千古不伐功,万人不嫌骂。
狂亦圣之徒,鸣鼓攻求夏。
观过可知仁,忠直发叱咤。
日食还复明,天衢期腾驾。
  三首都是怀念周恩来总理的。
  经历过那十年动乱的人稍稍回想一下,就会想起1967年七八月间,正是全国大乱、党组织涣散、工业
停产、交通断绝、社会混乱达到高峰的时候。从那年年初兴起的“造反派夺权”的恶浪席卷南北,大到省市
委,小到基层单位,都在争先恐后地夺权、夺权、夺权。扯旗造反的“战斗队”、“战斗团”纷纷起来抄家、
砸烂,攫夺党、政、财一切大权。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战功煊赫的元帅将军,身膺重任的省委书记、省
长、部长,纷纷都被打翻在地,惨遭迫害,身陷囹圄,更不用说顶着“黑帮分子”、“黑线人物”、“反动学术
权威”、“三名三高”等等帽子的学者、作家、教授、文人。天下滔滔,在劫难逃。但是赵朴初在诗词里强烈
地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对自己安全的忧虑,而是记挂着他最敬爱、也有深挚私交的周恩来总理。上面三首
诗词,篇幅都不长,笔墨不得不隐瞒曲折,却是真情流露,感人至深。林老和我坐在沙发上低声吟咏,一
面想着周总理忍辱负重,日夜辛劳,容颜憔悴,忍不住潸然泪落。

  朴初老人那一时期忧时伤逝的诗篇,1972年1月写的《陈毅同志挽诗》可以作为代表作:
殊勋炳世间,直声满天下。
刚肠忌鬼蜮,迅雷发叱咤。
赖有尧日护,差免跖斧伐。
众望方喁喁,何期大树拔。
岂徒知己感,百年一席话。
恸哭非为私,风雨黯华夏。
  短短的12句,60个字,真挚沉郁,爱憎分明,充分表达了对陈老总这位老领导、老市长、老朋友的深
情厚谊。诵读再三,衷心如沸。朴老又写成一幅小立轴见赠,我装裱了悬在斗室中,朝夕相对。不少同志
读了都受到感动,有的还抄录下来珍藏,或在知友中私下传播。也曾有友人好心劝我藏起来,免得被心怀
不善的人拿去打小报告,诬指末句“风雨黯华夏”为“诬蔑大好形势”。但是所有来到我们小屋读到此诗的人
,都以为这句正是充分表达了老诗人在风雨如晦年代忧思不已的诗心。
  陈总去世后,赵朴老接受陈夫人张茜同志委托,着手编纂陈总遗诗。他曾多次征询林林和我的意见,
我们当时有个共同想法:尽可能搜集完全,而不必顾及当时出版的条件。因为事情明摆着:在江青及其党
羽们控制下,陈总诗词集当时绝不可能出版。即使周恩来总理曾经指示逐步恢复出版事业,也只是重印《
史记》、《三国志》和四部古典名著、八部“样板戏”,哪有可能出版陈老总诗词集?现在先编好,将来有
条件出版时就省事多了。朴老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他还说:编好了,对陈老总尽一份责任,也对张茜同志
有个交待,谁知道何年何月能出版?那两年,温都尔汗一声爆炸,使许多人震愕之余,也冷静地陷入思考
,这么一个大野心家、大阴谋家,何以竟能骗取那么多人狂热信奉吹捧,何以竟能得到最高领导人那么高
的信任和评价,何以竟能史无前例地作为正式接班人写入党章?那么多的革命功臣、党政领导,遭到残酷
迫害以至受折磨而死,而最高领导人竟然一言不发?纲纪何存,宪法何在!这混乱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这种种疑问、惶惑、忧虑,只能在朴老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轻声议论。从他府上告辞出来,我们绕过
人民大会堂西侧到长安街搭公交车,举头仰望天安门城楼和大会堂楼宇,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默默无言


  赵朴老诗词作品,历来爱憎分明,充塞着一股浩然正气,在“文革”动乱年月更加突出鲜明,对几位老
一辈革命家的尊敬挚爱和对那些窃权奸佞、跳梁小丑的憎恨鄙视,跃然纸上。对那些满口假话的骗子手,
他用讽刺诗形式,嬉怒笑骂,一针见血,入骨三分。比如1971年他写了两首《反听曲》,就直剌那个到处
自称“小小老百姓”的陈伯达和开口就称“高举红旗”、“收获最大最大”的林彪。
  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可爱唤做“可憎”,亲人唤做“冤家”。夜里演戏唤做“旦”,叫做“净”的恰是满
脸大黑花。高贵的王侯偏偏要称“孤”道“寡”,你说他还是谦虚还是自夸?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是大
大大大的野心家,哈哈!
  听话听反话,一点也不差。“高举红旗”,却早是黑幡一片从天降。“公产主义”,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
下。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到头来,落得个仓皇逃命,落得个折戟沉沙。
这件事儿可不假,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这才是,代价最小、最小、最小,收获最大、最大、最大!是
吗?!
  1974年8月中,我收到朴初老人寄来一信,并附诗一首:
  近自医院归,如获奉手示,承赐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极所欣慰,出院后殊忙乱,环境一变,骤不能
适应,因而发病又较频繁。屡思奉访,辄未能如愿,先此复谢,附呈近作小诗一首(阅二十五号文件后作
),聊博一粲,并请指正。林林同志已返京否?晤时乞代致候。得闲当图与两兄一晤。
  附诗《变色龙》,是讽刺“文革”初期张狂一时前几年又获谴下台的野心家、伪君子陈伯达的。早在
1967年,林彪、江青一伙的党羽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嘴脸被揭露,当时尚在台上的陈伯达假惺惺地
责骂他们是“小爬虫”,慷慨激昂地高呼还有变色龙,要追根到底。不料才过了三年,“小爬虫”后边的“变色
龙”就被揪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陈伯达自己。这是1970年夏天庐山会议上的事。四年以后,陈伯达的
罪行印成“内部文件”下达,即信中所说的“二十五号文件”,朴老便写了此诗(1978年3月出版《片石集》
,题目改为《陈伯达罪行材料阅后口占》),六句诗就揭露了那个两面派政治骗子的真面目:
当年捉到小爬虫,慷慨激昂攘臂起。
高呼还有变色龙,说要追根追到底。
三年露出龙尾巴,原来就是你自己。
  林彪集团覆灭后,江青一伙变本加厉进行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忽而“批林批孔批周公”,忽而“评法批
儒”,忽而又批“资产阶级法权”,操纵舆论工具,愚弄人民群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花样翻新,阴谋诡
计层出不穷。许多有识之士,虽然处于艰难危困境地,却都能冷眼看清他们不断变换的卑劣手法。赵朴老
那时写了不少借古讽今的诗,如《读李贺诗》、《读韩非子》、《读庄子•盗跖篇》、《读骆宾王集》,其
中《读史杂诗》一组,从秦始皇、李斯、张良、汉武帝、曹操直到柳宗元、王安石,一一写来,在当时一
片“非法即儒的”喧嚣声中表明自己对这些历史名人的冷静客观态度。那时在北京前门饭店正举行一场“评选
法家”的会,朴老借用鲁迅诗句“西游演了是封神”作题作打油诗加以讽刺:
如来佛胡授记,姜太公乱封神,
吃一顿涮羊肉,便硬派做回民。
  无需长篇大论,有这28字就足够勾清那帮小丑的面目了。

  1976年刚过新年,中国大地迎来了一个寒冷哀伤的春天。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举国悲痛,人心
激愤。赵朴老立即写了挽诗:
大星落中天,四海波澒洞。
终断一线望,永成千载痛。
艰难尽瘁身,忧勤损龄梦。
相业史谁俦?丹心日许共。
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
云鹏自风抟,蓬雀徒目送。
我惭驽骀姿,期效铅刀用。
长思教诲恩,恒居唯自讼。
非敢哭其私,直为天下恸。
  写完以后,朴老照例另抄一份寄给林林同志和我。晚上我去朴老家,两人围坐在火炉边,反复吟诵,
含泪无言,心中涌动着无法遏止的哀痛,深深感到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目前特别需要周总理这样的人物
坐镇中枢,力挽狂澜。朴老挽诗末句,“非敢哭其私,直为天下恸”,完全写出了千千万万人的共同心情。
  三个月之后的清明节,人民群众由周恩来逝世所引起的对“文革”不满和对江青一伙的愤怒达到无法遏
止的高潮,于是酿成天安门广场上的革命行动,遭到江青那伙阴谋家、野心家的屠戮和迫害,一时间黑云
压城,刀剑飞舞,到处追查政治谣言,追捕工人、学生和机关干部,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在那个黯淡无
光、欲哭无泪的日子,赵朴老把悲愤强压在心底,用委婉隐晦的笔调写了一首词《木兰花慢》(芳心):
春寒料峭欺灯暗,听雨听风过夜半。
门前锦瑟起清商,陡地丝繁兼絮乱。
人间自古多恩怨,休遣芳心轻易换。
等闲漫道送春归,流水落花红不断。
  两个月后,又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朱德委员长辞世。朴老同朱总还是诗友,他挥泪作挽诗一首:
春初读公诗,意深而味永。
笃信导师言,丹心见耿耿。
电视近传真,雍容气深稳。
谓当享期颐,孰知变俄顷。
中宵噩耗传,万眼终夜醒。
回思创业艰,老辈存已仅。
堪伤一载余,叠见众星陨。
峨峨井冈山,巍巍杨家岭。
长庚傍日明,大旗凌霄炳。
史垂不朽功,人勉征程迥。
绕床想英烈,无语泪如绠。
  那一年灾难频仍,20天后,唐山突然发生大地震,一座工业城市顷刻间成为废墟,人民群众死伤惨重
,本来就已颓丧沉重的人心更加彷徨无计。赵朴老经有关方面安排,暂时迁居阜成门内广济寺。有一天我
去寺拜访问候,朴老随手递过一首诗,是地震后一天所作:
大波掀涌风雷激,齐向华胥破梦来。
地发杀机恣吼爆,物为刍狗任拉摧。
余生幸未循墙走,众力知能泯劫灰。
多难兴邦吾益信,窥垣熊虎漫轻猜。
  老人指着诗中第五句笑着说:这里“循墙走”三字是纪实,我家的墙真塌了两处。我一边说“万幸万幸”
,一边衷心钦佩朴老一贯处变不惊,在突发灾祸中仍然保持乐观精神,坚信“多难兴邦”的古训。
  一个多月后,毛泽东主席病逝,山河垂泪,举国同悲,几天后,朴老寄来挽诗并附一简:
  我国迭遭大故,毛主席逝世,尤为不可弥补之损失,可胜哀痛!曾作挽诗二首,附奉左右,期与兄同
此一恸,并希有以教我。
毛主席挽诗二首
忽播哀音震八方,人间方望晚晴长。
悲逾失父嗟无怙,杞不忧天赖有纲。
永耀环瀛垂训诲,群遵正道是沧桑。
乱云挥手从容处,万古昆仑耸郁苍。
  
当年立志拔三山,终见神州奋翮翰。
更遣风雷驱鬼蜮,普教天地为回旋。
人心早有丰碑在,真理争从宝藏探。
满月中天瞻圣处,遗言永忆勖登攀。
  (自注:毛主席逝世适值中秋月圆时,圣处意为最高境界,见唐人诗。)
  这可能是朴初老人十年动乱后期最后一首诗。他自然知道,即使挽毛主席诗,当时也不可能在被“四人
帮”把持的报纸上刊登,寄给我无非“同此一恸”罢了。一个月后,四凶翦除,他以兴奋欣喜的心情写了不少
诗词曲,不复有风雨如晦年月的黯然情绪,也就安详怡适地步入夕阳如火的金色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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