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 东京 打车: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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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作品选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中)2009-07-01 21:52 七
  
  品能读小学时就学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讲,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年轻人,想到了什么事,就要敢于去尝试,做都没有做,你咋晓得成功与否呢!
  初几头,上弦月出来得早,如梳。茂密的竹林和玉米林,是天然的掩护,啥也看不清。品能躬身在玉米林里,听见夜风摇撼着玉米叶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就想起了小学五年级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那一首诗。品能想,此时的自己就在做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事情吧!在大山里钻了这么多年,山里的夜再深再黑,自己一点都不怕,在向老队长房后那一片三木药材地接近的时候,听见风在远处的竹林和身边的玉米叶子上的粗壮尖细的混响,品能的心还是有些丁丁冬冬的。这种跳不是深黑的夜色包裹的山林给他的,是自己第一次惊人的举动;这种举动是不能在黑夜的深黑之外和白日下进行的大家所不容的山里人引以为耻的事情。品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妈的个屄,老队长魏娘一家人炸山开矿山就不是可耻,就为大家所容;唐支书到了青牛沱,就往刘寡妇的屋里钻就为大家所相容。你们光明正大在找大钱,老子偷偷摸摸找小钱,你们炸国家的山,想咋个挖就咋个挖,还抱着膀子跷起二郎腿,有出臭汗的人帮你们做;肖二娃肋巴骨砸断了,还自己医,现在在屋里养伤,动都动不得,把那马女子累得骡马样。老子偷点你们的枝枝皮皮,相当于在捡你们碗边落下的饭,相当于在你们肥腿上扯根苦毛子,对你们莫得影响。老子也是为了修几间水泥瓦房子,想个婆娘有啥子错,有啥子可耻!
  这样想着,出于内心的一种不平衡,品能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眼珠子里的怨气在毛烘烘月亮照见的玉米叶子上流动,分不清是玉米叶子的声音还是自己内心的愤懑所发出的声音,那种第一次做贼的耻辱和胆怯感就没有先前强烈,心也就没有了先前那么丁丁冬冬的,至少不是那么手脚都有些僵硬而紧张吧!品能是揣了支小电筒的,越接近老队长那片种着三木药材的自留地,越感觉小电筒根本就不敢用。可以说只要一打开手电筒自己就完全暴露了,说不定老队长一家人就在房子后面觑着这里。好在凭着多年的山里人生活经验,二十几头下半夜比较亮哨,这阵子月亮已从黑龙池山顶上钻出来,山林在一层薄薄的银辉中现出它黑俊的影子,就像玉米糊糊碗中映出的喝粥人的眼额所呈现出的那种若隐若现的模糊。杜仲已经是被别人刮过的了,只剩下小的,既不好刮,又刮不了多少。品能摸了摸拴在腰杆上的百家竹篾条,取下傍晚磨得飞快的弯刀,他想刮厚朴树,一来是好刮,树大皮成筒,二来是皮重榨秤,价格虽低点,但皮子好刮,好卷筒,好捆好拿。
  老队长的厚朴树栽得早,十几棵一排,已有拼碗大,叶子比驴耳朵还大,像家里老黑的棕叶子蒲扇,夜风中哗哗地响。品能手握紧刀,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别哗哧哗哧地拍着手样吓唬老子,树皮子给你龟儿子一刮,你明天就蔫了。品能躲在一棵最大的厚朴树后,在动刀之前,他想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这实际上还是自己心理上在作怪。品能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夜猫子一样,发亮的眼珠子瞄向山坡下老队长的木头房子。房子里有一盏电灯,星星样射出光芒,那是牵在猪圈房子里的一盏长明电灯,通夜亮着,主要是给想要打老队长家主意的贼娃子的一种震慑,意味是家里有人,像这个长明的灯泡一样醒着。屋里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勺灯光的映衬下,横顺的穿斗房子就略显出巨大的黑影,借助着天上的月色,明暗的对比,像一只巨大的蛤蟆的黑影。山坡离山脚下的黑色的屋子有一段距离,眼睛的视角直线还是清晰地看见屋子的情况,屋里人只要吱嘎地开门或走出篱寨所产生的响动都是听得清楚的,人影晃动通过老队长家自己的长明灯也会有所反应。品能夜猫子样的眼睛下的嘴角在夜色中扯起地讥笑了一下,你点盏长明灯吓贼娃子,反倒给贼娃子做了好事。在山坡上俯瞰山脚下,星星样灼灼的灯泡将屋子周围的响动照得一清二楚。
  挨着厚朴树的玉米林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品能心里一惊,身子就缩进了厚朴树巨大的黑影里,乌贼样黑亮的眼儿珠子大睁着。先前的响声却又隐匿了,难道是风吹动玉米林的声音,或是老熊猴子?玉米才半人高,还没有出天花,不可能有野物出没。品能惊恐的眼睛大睁着,一垅半人高的玉米簌簌地摇晃,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微躬着腰,钻出了玉米林。这人没有品能的惊恐和胆怯,径直走到离品能五六棵远的厚朴树前,蹲下,挥动手里的东西,厚朴树身就发出了哧哧的响声。品能清楚,那是锋利的弯刀切割开厚朴树皮,树皮被手撕开脱离湿润的树身,树皮上的水汽,树身上的树液与坚硬而锋利的刀刃最后抵抗发出的声音。那人在下弦月微弱的月光下晃动着,手臂和腰身传达出不顾一切。先在树干上切个圈,双手逮着刀柄用力一啄,刀尖钻入树皮,左手按住刀背,右手逮住刀柄往下哧地一拉,腰身伸展,尖刀犹如树枝划过沙地,石片漂过水面。滚圆的树皮被拉了道长缝,继而刀尖一转,边撬边入,树皮脱离树身,发出嗞嗞嘘响。过程中,双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只要树皮的那道直缝一开启,双手左右插入皮缝,就如解开纽扣剥女人紧身内衣般容易。三下五除二,随着滋哧的一声响,一声沉重的叹息,水壶里的水最后倒干发出的空响,一人高的一筒厚朴皮从满是浆汁的白亮的树身上脱落。但这般容易事是有时令限制的,错过了地气朝上的四五月不行,如果用每月女人想事的春天样滋润的那么几天来比喻刮树皮的最佳时令是比较恰当的。
  上弦月已比先前亮哨了些,加上品能眼睛在夜色中的适应能力,尽管厚朴林里高大的树垛和茂密的树叶构成了巨大的阴影,品能还是隐约地看清了这个人不是一个男人,从树垛上斜射下来的月光朦胧地投影出她起伏的胸脯,随着臂膀的活动而摆动在肩上的长辫。品能蜷缩在大厚朴树后,大气都不敢出,越看这刮厚朴的女人的身段咋越像一个人。这婆娘的胆子大呀!比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的胆子还大,是个女贼呢!她刮完一棵厚朴树,当然只能刮到自己伸手可及的树高,那棵树就白亮亮的赤裸在月色下,泛着湿润的光泽,犹如一个女人被脱光了裤子一样。品能蜷缩在树影里,他先还是以一种好奇和兴奋的心情在看着这个与自己不谋而合、志同道合的女人的动作;好奇的是居然有与自己一样贼胆的人,兴奋的是这个顶着夜色和危险的贼娃子竟然是个女的。他被阴影笼罩着的脸正漾起了会心的笑时,他的心却一下子紧张起来,青牛沱河沟里的水桶样咚咚地上下着;那女的手里提着刀朝他卧身的这棵厚朴树走来。品能知道,刮三木药材都是选高大的,才划得来。自己藏身的这棵树的高大吸引了她。好在树边上有一笼茂密的杂草,品能猫一样轻手轻脚就移过去了,加上树荫投下的巨大阴影遮挡了月色。杂草的掩护,可以说只要自己不发出声响,近在咫尺也是发现不了的。那女的走拢树脚下,望起脑壳看这棵厚朴树,可能是由于些微的月色,她想看清楚厚朴树的大小,或者是对这么大棵厚朴树所产生的惊奇,打算从哪里下刀合适。
  她望起脑壳,斑驳的月色泻在她的脸上,不再是白天看见的熏黄,只是那夜色中黯淡的身材是比白天看见的单薄明显地有了厚度和魅力,因为自身内心赋予的惊恐和巨大的夜色的作用,她的胸脯,夜风中起伏着的青草一样,凸起的地方在黑暗的边沿上被弦月勾勒出鼓胀的弧线。品能现在睡在简易的床上想起那晚的事,自己就是在看见打量着厚朴树的她被月色勾勒的那凸起的胸脯突然间产生非分之想的。想到这里他就自顾自地莞尔一笑,许多事情真的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呢!品能看见她重复了先前刮树皮的程序。这棵厚剥树要大些,她拉长身子,切、拉、撬、刮都显得很吃力,听得见她因使劲用力而显得粗重的喘气声。待她这一切做完,品能屏息静气不住了,浑身燥热,妈的才怪喃!夜半三更风都是凉飕飕的,青草湿漉漉的,自己浑身还发热,喉咙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样,痒酥酥的。品能已忍了一阵,有可能忍不住了。他看见她将树皮用竹篾条捆好,坐在现在已呈白亮的树干下的平缓的草地上,抬起菲薄的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品能将黄胶鞋蹬掉,将刀倒过来,刀把向着前面,像把卡宾枪呢!他怕黄胶鞋踩在地上发出响声惊动她,坏了自己的好事儿。现在想起来,完全没有蹬掉鞋的必要,他很容易地就制服了她,原来做贼的女人面对另一个贼也是如此的软弱。实际上她敏感的神经已觉察到身后厚朴树下的异响,她是回过头来的,只转过头来半边脸,自己的刀把就枪筒样抵在了她的背上。品能的脸上蒙了匹马蹄叶,叶上手戳了两个洞,用细草藤拴在后脑勺上,整个面部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在外面,加上黑暗的夜色的背景,可以说就是男人突然面对也会三魂吓掉两魂的。先前刮树皮还生龙活虎施展身手的她,突然啊地呻唤了声,半坐着的身体就斜倒在了草地上,浑身筛糠打摆子一样,口里喃喃道,不要弄死我,不要弄死我,树皮子我一张都不要,一张都不要——
  品能心中的欲火已燃烧起来,通过马蹄叶遮着的脸上的瞳孔蹿至全身,尤其是下面。一团树垛样的黑影扑向草地,双手直取筛糠打摆子的胸。那黑影也颤抖着身体说,不弄死你,只想弄你。两团树垛样的黑影碾压在了一起,通过朦胧的月色,我们看到了那弦月一样鼓凸的胸脯和被剥了厚朴皮的树干一样湿漉白亮的下身……
  
  八
  
  想到这里,品能的嘴角扯笑了一下,一种诡秘而幸福的笑。接下来他俩又刮了几根厚朴树皮,相互听着对方嗞嗞刮树皮的声音,那种夜色里的恐惧感是明显减弱了,那做贼心虚的胆怯和害怕就像青牛沱河沟里夏天暴雨后的涨水因雨后天晴而骤然退去。第二天,山村里闹麻了,老队长和婆娘魏娘已不是先前看着就算了,他们站在房后被刮得白亮的厚朴树干下,气得像两头呜呜的狗一样,冲过来冲过去,骂的当然是山里人骂的最恶毒的语言,嗡嗡地回应在山沟里。村民蜂一样拥去看,多数是站在老队长家这一边,大骂刮树皮的贼娃子屁儿太黑,生的娃儿没有屁眼儿,断子绝孙。偷人家一次就可以了嘛,还马到人家的偷。品能和马女子也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只不过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六七个人。品能看见马女子也像自己一样,将手揣在裤兜里。厚朴树皮树身上的浆汁浸进手指的皮肤里,就像漆树的浆汁样,是根本洗不干净的,任何肥皂洗衣粉都不得行。老队长家几代人都在山里边,老队长是绝对懂得起的,如污黑的手被老队长家里人看见,肯定要起疑心。品能看见马女子往自己这边不经意地看,品能也偏起脑壳扯笑着往她那边看,从山顶上吹来的风和在风中招展着叶子的青青玉米林在两个人的眼中就别有了一番意思;风随人意。
  偷刮的厚朴皮只卖了几十元钱。几天以后,品能与岳分矿的一个工人讲好,月黑天连同马女子的一同扛去卖了的,一共四十三元钱,马女子的是二十八元,自己只有十五元。品能想这样天天做贼娃子都划得来,忙乎了一大晚上,虽是人家得了大头,但心里甜丝丝的,自己毕竟尝到了女人的滋味,没有劳神费力又没有花一分钱。想到这里,品能脸上就水旋样打了个抿笑,有点像水塘上轻跳的水蚊在水面上快速滑水翔出的漪涟的那种快感,嘴角边上的抿笑的纹圈真的像水蚊细足下的漪涟呢!那种比七姑娘差不了多少的快乐。
  那次偷刮树皮后,品能再没有敢做第二次,一是生产队闹得沸沸扬扬,各家各户都加强了戒备,夜晚也有人拿着羊刷子在守;二是冒那么大的风险,实际卖的价格没有传说的高。打矿石虽然累些,但稳当。劳累之余,心里面总在想着那事情,特别是晚上,在老队长厚朴树下的一幕幕精彩地闪回,就像吸烟的人品吸了烟的味道以后,无事就想冒上那么一两口,那滋味那响声滑润安逸呢!因为有了第一次,所以就有了二次、三次。山里竹林畔,树林,山坡,河沟的大石头后,茂密的野蕨与杂草丛,掰了玉米后干爽的玉米林里,都留下了他俩偷嘴的喘息声。青牛沱人把做那事叫偷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岩鹰飞过都有一个影。两个人做那事时可以说是最投入的,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种忘我的境界导致了对环境和防备的疏忽,如果三心二意地偷嘴,说明双方不投入也是达不到安逸程度的。正所谓得到一头疏忽了另一头。在山地里山林里青牛沱河沟边洗衣淘菜扯猪草打柴砍竹木来往出入的人,偶尔也有撞见了,都呸呸地吐两吧口水,自认倒霉就不再上山了,回去与家人说,昨天晚上梦没有做好,今天碰见了某某与某某做那事。家里人赶紧扯了红纸给他(她)贴在眼皮上。山里人遇见这事都见惯不惊,至上几辈人这样的事情就有,随便怎样苟合,最多也就是双方家庭男人与婆娘拌筋打骂一阵,有的就收了手,有的偶尔也继续偷,只是地点更背秘。山里人把这事没有当回事儿,青牛沱的人就从没有为此事离婚的。但大家都把遇见这事视为不吉利,遇见在生产队有些势力说得起来话的人,就要找当事者挂红,挂红就是扯几尺红布送给撞见者,表示见红避了邪,去了霉运。
  大清早,品能扛根钢钎往梁家坡走。前面一个人站在公路边边叭着鸡夸皮烟车过头来。品能走近了,原来是三坪上的钟三爸,与老黑拌筋导致爹日搬家的三坪钟家。品能也喊他钟三爸,虽姓不同,但其他不同姓的也喊钟三爸,成为了一种习惯。两个走着,没有啥子话,钟三爸是比品能辈分高,平时很少走在一起的,即使做活路几个人走在一起,也莫得啥子语言。钟三爸一年四季都戴着顶蓝色的撮撮帽,撮撮帽下的脸黑着,一看就是有啥子不安逸的事情。他黑起的脸上又叭嗒了几口鸡夸皮烟说,你装猫吃相,该做的事情你不要搞忘了?品能就眨巴着眼皮,眼二珠子骨碌碌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品能想,我与你钟三爸既无冤又无仇,我没有借过你的糠,你也不欠我家的米,你咋说这样子的话哪!钟三爸又叭了口鸡夸皮烟说,搞忘了嗦!昨天擦黑在头坪刺竹林边,我去捡干竹丫丫,就碰见你们两个。品能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心里也臊乎乎的。
  昨天傍晚收了工,他看见马女子背个猪草背篓往河坎下的刺竹林走,心里就大鼓敲小鼓,跟了去。两个人才隔了几天时间,就像八辈子没有吃肉一样,搂抱着就滚在了干竹枝叶上,哪里还顾得了刺竹林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品能几乎是带有乞求的语气说,钟三爸,对不起,我给你挂红,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哈!钟三爸边叭烟边听着,心里在想,哼——我说不说出去,嘴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但嘴上却说,挂了红再说吧!那意思就是挂了红就不说出去,不挂红肯定就要说。
  品能静下来思来想去,事情的起根根发脚脚都是想修几间水泥砖瓦房子,想修几间水泥砖瓦房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找个对象,晚上好睡瞌睡。钱不够就想歪门邪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厚朴皮没有卖几个钱,日思夜想的事情倒是想到了,只是那女人不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有人家那些名正言顺的婆娘那么方便,但自己还是算尝到女人的味道了,虽终归不是自己的婆娘。两个人偷偷摸摸在松树林或百家竹林子里时,马女子胸脯儿偎在他怀里说,这样长此下去不好,我总觉得对不起肖二娃,他对我多少好,这么几年重话都没有说我一句,屋里的重活路腰杆痛时都不要我做。品能也晓得,马女子在肖二娃受伤时去做贼,是需要胆量的,一般的女人是做不到,她的内心是深爱着肖二娃,与自己偷嘴,一是那晚迫于环境,身不由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次是强迫的。后来的这些事情只能说是双方生理上的需要而已。随着肖二娃腰伤的痊愈,马女子已明显对自己兴趣减弱,只不过赖不过自己的死缠烂搅,不好直接拒绝,怕惹出事情来不好收拾。
  夜色沉沉。马女子说,你还是该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我把老家中江的妹子给你介绍一个。夜风燥热,品能唉地叹了口气说,当初你都看不起,还有哪个看得起。马女子在夜色中低垂着头,不做声。她心里想的是,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吃住的环境该有哇!总不可能两口子睡在隙牙漏缝的木板里,没有安全感。品能自这次以后,就更加坚定了要将自家的穿斗房改造成水泥砖瓦房的决心,并且还要装唐支书家那样的铝合金窗子和镀膜玻璃。听说唐支书家的围墙都是用红砖砌的,两人多高,上面还安了碎玻璃块,哪个贼娃子敢去爬哇!品能想,那红砖围墙自己这辈子做梦都是不敢想,那要多少砖啊,光码围墙的砖就够修四五间房子了。
  
  九
  
  三木药材是不敢去偷的了,多数人家都从松潘那边买了撵山狗,黄的熏黄,黑的黢黑,也有花子狗,黑白杂毛,一砣砣的白,一砣砣的黑,白得像雪,黑得如墨。狗很瘦很小,撵起山来,却溜刷得很,听到狗吠声在沟那边,黑或白的身影已闪现在沟这边。晚上,狗就拴在三木药材的林子边,就是有贼心的人,也没有了贼胆,那精灵的狗一叫,人就提着火药枪来了,扣你一火,不死都要打成漏筛眼。打水泥矿的地点梁家坡离金河磷矿的岳分矿不远,矿区卖菜的老年人摆,那矿区的家属生活开得好,已不满足于吃猪肉了,他们喜欢吃骚鸡公,用山里的白果清炖,用红萝卜红烧起吃。品能在岳分矿读过一年初中,有几个同学就在岳分矿里,现在已经当工人了。傍晚打水泥矿收了工,只二十来分钟时间,品能就爬上了岳分矿几弯几拐的水泥梯,上了一个坡,坡下就是一个有些平顺的山坳,依据地势高高低低修有十几幢红砖楼房。品能打听了一个叫官永奇的同学,一个戴矿灯的工人给他指西山坡上那两幢灰色楼房,官娃就住前一幢,他现在是矿上的团委书记,你去一问都晓得住在哪楼。品能当然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官同学,自己有些爱口饰羞的,生怕人家不同意;结果一说,官同学就说,有好多只嘛?随时提来嘛,我要不完我喊左邻右舍都买,后勤部从坝区买回来的鸡公肉梆老,嚼起打饼饼,不好吃。
  走在黑黢黢的山路上,品能心里翻腾着,狗日的钟三爸,喊老子给你挂红,遭了老子五六元,还是在矿贸店贼脚摸手扯了几尺。你喊老子给你挂红,猪毛还不是出在猪身上。三坪几家人都喂了狗,唯独钟三爸家没有喂,他家没有栽三木药材,他说价格又不稳定,给贼娃子做好事。他家喂了群大红鸡公,足爪踩在地上,噔噔噔的,挺着鲜红的脖子,打了胜仗的将军样。从公路边上过,就看见篱寨里大红冠子绿尾巴的一群鸡公,一只少说也有七八斤重。过后想起来那晚去偷钟三爸家的鸡,品能的背上还出了身冷汗。那晚山顶上的月亮银盘一样,把钟三爸的房子照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在一块高坎上,是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改造梯田垒石填土挖了的,那高坎长满了杂草,是盘古开天地,生就了的黑石头。坎下是玉米地,坎上就是钟三爸的转角穿斗房子院落。
  两三元钱一斤,逮他五六只鸡,卖他个五六十元是不成问题。他先将背篓藏在碎石公路边的杂草丛里,偷出来后,装在背篓里才背得起走。银月底下,品能很轻松地顺着钟三爸家的小路进了篱寨,轻脚撂手地转到房子后面。夜已经很深了,大约已是两三点钟,正是人酣睡的时候,狗到了三四点钟,都是要睡一觉瞌睡的。品能听见鸡公嘹亮的叫声,知道鸡群宿在房后。可是情况与自己想象的却大不一样。钟三爸家的鸡不是用笼子或木板圈子关着的,他家的鸡全歇在猪圈的竹竿上,也有的歇在挑方上。透亮的月光下,一眼倒是看得明白,可那猪圈的竹竿楼比人还高,手根本就够不着。那些鸡公鸡母都蹲在上面,半睡半醒着,山里的鸡都成了野鸡了,也不晓得那么高是咋个飞上去的。人爬是爬得上去,可竹竿楼一响,干竹竿扎的楼是响得很的,夜晚保证噼噼啪啪毙火炮样,那还了得啊!主人家再睡得死也惊醒了嘛。竹竿楼不敢上。品能在月色投射的房子的阴影里蹲了一会儿,看清了猪圈房的黑暗处蹲着几只鸡的影子,眨巴着眼睛看,杂木架起的猪圈上,确有四五只鸡蹲在上面在打瞌睡。品能的嘴角在房子的暗影里扯笑了一下,我默到今晚劳神费力的,当真没有火烤啊!品能轻脚撂手地往前摸,心里面没有前次刮老队长家厚朴树那么慌。走拢歇着鸡的猪圈边,他看清楚啄瞌睡的鸡,向着其中个子大些的一只一伸手,就将鸡的足爪抓住了,可是鸡却扑棱棱振动起翅膀,鸡壳子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品能伸手就去抓鸡公的头,他听人说过,偷鸡要先将鸡头逮住,反扭在脖子上,或车它一转,它不断气也叫不出来了。这只鸡拧筋惯骨的,力气还大,头左右偏了几下,品能不但没控制住头,它黑暗中绿幽起眼睛,扑棱起翅膀,尖喙就向自己的脸上啄来,品能本能地往后一仰,手一松,人差点滑进茅厕里。绿幽幽眼珠子的鸡却飞上了猪圈房的挑方。接着,歇在猪圈上的鸡和猪圈楼上的鸡都咯咯地乱叫起来,扑棱扇动翅膀。
  品能正想着,狗日的钟三爸人怪,家里的鸡都怪,鸡还成了精了,差点把老子的眼二珠子给啄瞎。房子里的电灯啪的一声亮了,强烈的光柱刀片一样从钟三爸家的房圈里刺出来。听见钟三爸惊惧的声音,云娃子,起来,才娃子,起来,有贼。品能哪敢停留,山里人家家户户都有火药枪,品能家也有,那装了火药和一大把铁砂子的火药枪凶得很。他扯抻就开始跑,耳边响起了钟三爸和两个娃起床的说话声,爸,你听见了嗖?我好像听见猪圈里的鸡在乱飞乱叫。吱嘎开门的声音。堂屋里电灯啪地亮了,房檐上电灯啪地亮了,那灯泡至少有一百瓦,将竹篱院坝照得通明。如果前面说品能不像上次刮偷厚朴皮那样慌的话,那么现在的品能心里是铜锣敲小鼓,惊惧加害怕。他已不敢原路转回,从篱寨正门上跑。慌不择路。品能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了高坎边,我的妈呢!那高坎下是黑黝黝的玉米林,至少也有三四米高呢!爸爸,前面有个人影。贼娃子——开枪打!品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哪敢回头,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在银月的薄光和身后电灯光伸长的刀片样的光亮中划出一道弧线的同时,在跃向高坎下的玉米地的同时,他听见了身后巨大的枪响。
  运气还好,自己的身体落在了玉米林软和的泥地上,飞跃而下的身体砸倒了几窝玉米,脸手只被毛豁豁的玉米叶子拉了几道红杠杠,皮肉伤。
  
  十
  
  当贼娃子的钱的确不好找,顺手时偷着了就偷着了,没有偷着被主人家发现了,过后想起都害怕。现在品能睡在骨科医院床上,看着自己这只上了夹板、缠了纱布不敢动弹的脚,想起两次不同的跳。钟三爸房子当面那么高的坎,身后还有羊刷子嘭然地响,自己纵身跳下去了,还没有一点问题呢!腿脚从银月投下的黑暗的阴影下,仿佛山坡上冲下的快疾而有力度的木头,冲在硬岩或石头上,前面的一截砰嚓一声就折断碎裂。品能是比较幸运的。他惊惧的身体被惊惧的脚驮着着陆在柔软的泥土上,泡沙的土被脚所承载的重力冲撞出了一个深坑,身体受惯力皮球样翻腾几转,已经成熟的玉米发出噼啪声被压翻折断,脸手豁拉子样毛豁豁的痛。品能抬了抬手脚,还好,活泛呢!他钻进玉米林就往碎石公路的方向跑去。可这一次的跳就与前一次不一样了,这一次二楼上的高度还没有前一次高,就让品能领教了此地与彼地的不同。都是这可恶的坚硬的水泥,如果是在山乡里和软的泥巴地,品能想脚杆肯定不会触断的。他由此恨起水泥来,对水泥的切骨的恨就是从他缠满白色纱布,上了夹板的脚开始的,由盯在骨折小腿上的视线,恨油然滋生出来,冉冉地爬上了眼睑,再渗入到心里去,又随着臆想的神经回转上来,变成瞳孔里湿漉漉而粗粝的光。
  医院不是人待的地方。药、治疗费、床铺费七十元一天。川兴水泥厂出一天臭汗,屁儿挣反讪一天才挣十多二十元呢,医院里花钱如流水。早晓得是这样的结局,自己就不该来川兴水泥厂打工,自己不该倒班后,阴梭摸梭去城边上瞅修得漂亮的楼房。自己修不起砖瓦房,就嫉妒修得好的砖瓦房,心就痒痒的,手就痒痒的,就萌生了白手起浑的邪念。还不是为了水泥砖瓦房。偷窃会快速得到钱,钱快速地壮起来,修明光水滑的房子。
  品能住在一个安着四张病床的病室里。挨着自己床位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姓邢,他是在八角大桠口采水泥矿被矿石轧断腿的,粉碎性骨折,右腿保下来,左腿已经高位截肢。那边两张床是两个车祸,骑七零摩托的把走路的撞上了。经佑老邢的老婆看起来比老邢还老,那脸和衣服一样皱皱巴巴的,没有伸展过。她是和女儿轮换着经佑,家里猪啊鸡啊地里的活路多得很。医院又要花大把的钱,总不可能把屋里的活路又丢了。前几天截了肢后,就把女儿喊回去了。品能出事后第二天,老黑和幺妹来看过,老黑送了些钱来,问他咋出的事,他就只好编些话来说,自己运气隙,下了班公路边转耍,被一辆车子擦了一下,黑黢黢的晚上,看不清车牌号,当然就跑了。老黑和幺妹半信半疑的,看他已这样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过了一夜,品能就高矮喊老黑和幺妹回去了,有木头拐杖陪自己,自己也勉强能应付。这里净说钱,晚上租两把马架子都是二十元钱。早晨,老黑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都是命,就拉着幺妹往外走,幺妹边走边抹着眼泪,她抬起手臂在脸上抹着的侧影消逝在病室的门口,直到那空洞的脚步声与更加空洞的脚步声在空洞的混响中混淆混杂而辨别不清。
  病室里有一个黑白电视机,不晓得是哪年的产品,麻麻豁豁的影像,在扯花布。老邢的老婆木呆的脸守在老邢的床边,除了每日三餐、倒水吃药、老邢拉屎拉尿她忙乎一阵,多数时间,她木呆的脸都盯着麻麻豁豁扯花布的电视。品能艰难地撑着木拐,上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她盯着电视的眼珠子竟惊慌嚷道:泥石流,泥石流。惊慌的表情通过转动的眼珠子,突破了平常的木呆,仿佛电视上的事件比她身边真实的境遇重要得多。品能拄着拐杖,愣着看了一会儿,麻麻豁豁的电视图像结合播音员的解说,好像说的是黑龙江沙兰镇中心小学被洪水和泥石流席卷,有八十八个学生遇难,还有四个村民。品能心里想,八十八,平时生活中被视为多么吉祥的数字,数学数字88,本来就像两具躺着的尸体,哪里看得出一点吉祥。画面上的武警、救护车出出进进,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电视上说,这次灾难,暴雨和泥石流洪水不是主因,人为的邻河建校,埋下隐患才是罪魁祸首。品能看着晃动的电视画面,画面上有烟囱呢,那楼房灰扑扑的,烟囱吐着一圈圈黑烟,天空乌暗暗的,与自己务工的水泥厂一模一样。品能从电视上恍惚看到,沙兰河两岸是沃野,远一点是隐约的山体,山体有亮晃晃的大面积被炸烂的地方,裸露的山体像人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与自己家乡马槽滩梁家坡开山挖磷矿水泥矿崩塌破烂的山体没有两样。品能看着电视上浑浊的洪水旋转着的泥石流,认为那些记者在打糊乱说,随便好大的洪水都没有泥石流凶,洪水过后,家园可以恢复,庄稼可以再种,就像一张纸,水洗后晾干可以在上面再书写。可泥石流就不一样了,这泥龙滚过处,房子都要被埋没,肥沃的田地就荒芜,上面淤泥厚厚的,山石砂子,只有长乱草;就像一张被泼满污垢的白纸,不能再书写什么了。品能认为沙兰镇中心小学八十八个小学生死亡的罪魁祸首是人为的,不是邻河建校,是私挖乱采。如果不采挖矿石,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不使起闷性子地修钢筋混凝土建筑,街道扩宽,沥青公路改成标美水泥路,青山被挖空、炸空,光是涨点洪水,就能吞噬八十八个学生吗,那绝对是泥石流的淫威,洪水中抢根木头桌椅什么的都可以漂浮保命;泥石流来了,你能漂浮吗?漂浮得起来吗?不要说人,就是轮船飞机都漂浮不起来,房子牲口可以说很小儿科地就被打整了。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水泥惹的祸。
  品能想,这世界都与水泥有关系,可以说水泥构成了这个世界构成了文明,发明水泥的这个人可是真伟大,伟大的罪魁祸首,世界最终就要毁灭在水泥这个魔鬼手中,繁荣只是暂时的,就像一个煤气中毒的人面若桃花所呈现的春色。
  品能想到这里,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全世界的高楼大厦城市,街道公园、桥梁道路都是用水泥修建的,这么大的功劳,现在的人几乎是在水泥的丛林里生存生活的,自己居然还骂它是罪魁祸首,这种咒骂恰不恰当,自己的这种思想属不属于反动思想,有人晓得了会不会被抓起来?品能看了看病室里的老邢、老邢木呆的老伴和对面病床上没有声气的两个人,又摸了摸自己的嘴,确信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注意自己的表情时,他才继续想下去。这个世界有多少楼房。远的不说,就拿自己的国家来说吧,中学老师就讲过,全国有一千多个市县区,每个市县区高低不等的楼房长拉短就以一百座计算吧,上海、广州、北京那些大都市肯定是不止一百座楼房吧!每座楼房都是钢筋框架混凝土浇筑,想想,要多少水泥,要造出这么多水泥需要多少个水泥厂,要造出这么多水泥又需要挖多少矿石,想想,这是非常简单的,认不到一个字的人脑壳都会想的。好多座山正在开肠破肚,想想,时时刻刻,好多座山体正在炸开,被钻机打眼,装上炸药,被蚂蚁样攫取盘食的人群挥舞着钢钎铁锤锄头将一座座大山馒头一样吞噬掉。炸烂的山体,挖烂的山体,心肝五脏都裸露在外面的山体,咋个不遭山体滑坡,雨一下来,洪水一下来,咋个不遭泥石流?
  
  十一
  
  青牛沱环顺几十座大山,采磷矿水泥矿的多,居住在这里的人靠山吃山,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那么多水泥厂需求,当地的人肯定就要采挖,竹树砍光了,山坡地里又种不出钱来,种点杜仲、黄柏、厚朴、黄连等三木药材又要遭贼娃子偷,再说那些经济作物要长多少年才看得到效果呢,等到庙子修起,和尚都老了。说起三木药材招惹贼娃子,品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解释,自己就偷了老队长家那一回,至于肖二娃家的马女子偷了多少,自己一点也不晓得,虽然两个人有偷嘴的关系,自己也不好问。唐支书家里喂了两条狗,那么高的红砖围墙,墙上还嵌了玻璃,贼娃子还翻进去将杜仲树皮活刮了呢!那两条狗平时歪得很,居然没有叫,唐支书家第二天清早醒来,才发现院坝头的杜仲树,经佑了五六年的杜仲树已成了亮干干,像被剥得精光的娃儿样,傻站在那里。那绝对不是肖二娃家干的,肖二娃家的没有那个技术,那么高的墙翻得进去,平时非歪的狗居然招呼得到。据说,唐支书醒来,房沿边上的两条狗畏缩地盯着他,眼珠子闷起地流眼泪,尾巴蔫耷耷地摇着,狗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天以后才恢复了正常。唐支书自认为遇到了高手,舍财免灾。不像其他人家要骂几天几夜。
  梁家坡打水泥矿的只是品能他们这个生产队的人,虽然承包到户后,大队变成了村,队变成了组,但大家都不那样喊,还是四大队五大队四队七队八队的。品能他们这个队属于四队。七队八队在水磨沟岳家山那边,那边队上的人采水泥矿和磷矿,肥实得很。岳家那几弟兄整发了,连汽车都买起了,四五个拉矿的东风翻斗车,每天拉两三趟水泥矿磷矿往关口外的厂里,你说发不发。还有马槽滩山高头,是一队、二队和三队,这三个队的人也打水泥矿。广岳铁路就从马槽滩山体上穿过,在一条干河沟边打了个隧道,长约一公里多,从山那边钻出去,隧道顶上刻有马槽滩隧道几个字。广岳铁路是成都至西安主线上的一条支线。一二三队的人在离隧道很远的山上采水泥矿,窄窄的围山公路一根没有抖抻的裤带样弯进隧道边不远的山体就看不见了。这种七弯八拐的弯弯路是队上的人自己修建的,外面来的司机根本就不敢开。
  广岳铁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全国四大磷矿之一的金河磷矿修建的。第一阶段修到金河,土地名叫木瓜坪,就是品能住的这个四大队,现在叫木瓜坪村,村部就设在那里,但社员们还是习惯喊四大队。金河磷矿的矿采得差不多了,岳家山岳二岩又发现了巨大的磷矿源,就又建岳家山分矿,公路铁路就又修了进来,这个马槽滩隧道就是金河通向岳分矿的一个最长的隧道。看着金河磷矿的工人们下了班穿得干干净净,在大澡堂子里洗澡、逛商店、遛马路、俱乐部里打纸牌下象棋,品能他们这些当地的山老乡眼红得很。最大的享受就是用自己种的嫩玉米包、兰花豆、雪山大豆去矿区灯光球场摆,愿者用饭票面票和菜票来换,然后把饭票换成大米,面票买成馒头和包子,菜票买囟肉和干牛肉。翻几匹大山,汗湿了一背,一家人乐呵呵地吃着,那种从来没有过的笑几天几夜都挂在脸上。这是承包到户前的事,承包到户后,开始敞开地砍竹木,市场也逐步放开,米面肉都买得到了,也就不那么稀奇了。可山里人眼红好的生活方式,谁又不想有钱过好日子呢!一二三队那些乡亲先是在矿区采剩下的渣渣矿,废旧矿道里搞回收,还是卖了些钱。回收搞得没有眼火了,在马槽滩隧道干河沟一两公里远的山体上开采起水泥矿。山炸烂了,河沟淤塞了。到了暴雨季节,洪水卷着矿石矿渣泥石流直冲而下,淹没堵塞了铁路和隧道,连金河磷矿修建的金马电站入水口的闸水堤坝也几乎要填没了。隧道前端被迫浇注钢筋水泥拱顶,洪水季节的泥石流就从拱顶上泄入金河,确保了铁路的畅通。而金马电站的拦水大堤却遭了殃。
  
  十二
  
  也就是在那里,品能第一次听见了水泥发出的声音,把他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七月天里一个擦黑的时候,品能从四十多里外的场镇中学周末读书回来。矿区到红白场镇是有公共汽车的,可品能没有钱,唯一的五角钱攒了几天,周五学校伙食团卖熬锅肉,牢肠寡肚的他实在忍不住,也没想吃了这五角钱给自己带来的将是徒步四十余里的后果。同路的同学都搭公共汽车走了,品能只好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啊走!这已经不是一次了,两三年里,他每周都要沿着那蜿蜒的铁轨,一个人默然地走着,他已经习惯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饥饿的品能走到了马槽滩,他是从金河燕子岩隧道口下的铁路上的公路,铁路与公路在这里交叉。因为天已黑下来,前面火车隧道多,他不敢再沿着铁路走了。肚子呱呱、脚肚子筋痛。他在马槽滩河堤边坐下来,身边是金马电站的水泥大堤,是拦水发电用的。夜色静悄悄的,金河水翻着它亘古未变的涛声。品能坐在光滑冰冷的水泥堤坝上,望着黑色山顶上一颗一闪一闪的亮星发呆。在黑色的山脊上,浩大的蓝空中,那颗星星好孤独啊,一如孤独的自己。啄头,明净的金河水倒映出黑糊糊的山影,被开采磷矿采得空荡而破烂的山体,有时晴天岩石干裂也会垮塌,轰然一声响,石崩山裂,腾起一股烟尘。水泥大坝宽厚、坚固的身影也倒映在水潭中,随着水的流动水的漪涟而变形,水上的堤坝与水里的堤坝相互融接而延伸进起伏的山的黑影里,变得更加宽厚和坚固。有金河水声更显夜的静谧,本来车辆就少的路上随着夜的浓度的加深,更显清寂,河流的声音与河谷里风的声音在此时就成了夜的静谧的修饰,就像孤鸟鸣啼修饰于坟冢,杂草里的花斑蛇的窸窣声修饰于荒野。
  一个声音从堤坝上钻出来细若山风。小憩的品能、饥饿的品能、目光正游弋河水倒影中的品能,听见了与山风混响在一起的声音。起初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金河里的风与水浪的声音。但接着这个声音又细风样冰凉地钻入耳际:呜呜啊啊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堤坝下有人,黑黢黢的,有人在堤坝下呢?品能眼睛在堤坝下搜索,可四处看完,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品能好生奇怪,他索性站起来,他想自己站得高一点,就要看得清楚一些。大坝平平荡荡的,除了水浪与风撞击在上面的声音,不要说人,连一点异物的影影也没有。然而,那声音却又由小到大地响起来,细却浑厚,仿佛开得很小的收音机里的男中音。伸长耳朵把细一听,吓一跳,声音竟是从自己脚下的水泥大堤钻出来的。他赶紧趴下身子去听;呜呜啊啊,清清楚楚、活灵活现,如婴儿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
  不错,人的说话声确实是从电站水泥闸水坝上发出,可水泥大坝是钢筋与高标号优质水泥浇筑的,连手指拇大小的一个小洞都不会有,不然人们怎么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呢!更不要说里面有人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阵凉幽幽的风顺河刮来,水里的黑影绰绰,又饥又饿的品能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该不会有鬼吧!青牛沱的老年人说,百年老坟里就有养尸君,半夜三更从坟墓里爬出来伊伊哇哇地抓鸡鸭吃。大人们不断通过各种版本的养尸君来威吓孩子们要听话不准调皮,品能想养尸君就是茹毛饮血的鬼怪,相当于现在电视中的僵尸,只不过青牛沱山里的人的土话叫养尸君。品能上牙壳子敲着下牙壳子,赶紧起身上了公路,背后的水泥大坝里隐隐有浑身长毛的东西爬出来。
  星期一一大早,品能天麻麻亮就赶火车去镇上读书,从青牛沱走十多里路到岳家山,乘上闷罐火车往红白,火车到金河的时候,就穿过了三个隧道。车上的人在说,昨天上午,马槽滩水泥矿山垮方,囤子大的巨石带领着千万个大小不等的泥石,将一辆矿车砸得稀烂。后来每到洪水季节,公路就被房子样推移下来的泥石流堵塞轧断,再后来泥石流就淹没了隧道,堵塞了火车路。品能初中毕业的时候,那段火车路已经荒废了,火车路上杂草丛生,那震啸群山的长长汽笛声携着的火车头上喷出的滚滚浓烟再也看不见了。
  品能他们四生产队在青牛沱,是这个县最偏远的生产队了。不管是出入大队或镇上,都必须要从马槽滩经过,就是后来青牛沱开发成了西部惊奇欢乐谷旅游景区,也是必经之道。那采空的山体龇牙咧嘴,随时都有囤子房子大小的巨石轰隆滚下,如雷霆,将货车小车连人带车砸到了河沟里,成一堆破铜烂铁,驾乘人员有活口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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