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琥珀朝珠:¤第二编 上古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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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先秦
  ◎第一节 文章原始
  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凡字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举左旁之迹,皆可通用。且字义既起于声,并有不举右旁为声之本字;任举同声之字,即可用为同义。故一义仅有一字。其有一义数字,一物数名者,半由方言不同。由语言而造文字,而同义之字,声必相符。文字者,基于声音者也。上古未造字形,先有字音,以言语流传,难期久远,乃结绳为号,以辅言语之穷。相传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乃易结绳为书契,而文字之用以兴。字训为饰(《广雅》《玉篇》并云:“字,饰也。”《广韵》注引《春秋纬说题词》亦云:“字,饰也。”),与文之为绣训同。足证上古之初,言与字分:宣之在口曰言,饰之以文为字。然文字初兴,勒书简毕,有漆书刀削之劳,抄写匪易,传播维艰;故学术授受,胥借口耳相传。

  又虑其艰于记忆也,原本歌谣,杂以韵偶;寡其辞,协其音,以文其言,以便记诵,而语言之中有文矣。
  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尔雅》:“徒歌谓之谣。”)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说文》:“谚,传言也。”)言者,直言之谓也。
  生民之初,文字未著,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龠,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绅士大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及书契既兴,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乃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文字而为声诗者。然而文字之起,以代结绳,记事而已,不以抒情。故文字之用,记载最先,而声诗次之;载籍可考,厥有明征。
  《史记》托始黄帝,而咏歌则征虞舜;以歌咏出之天籁,无假文字;而记载尤切人事,必亟著录也。然则文章肇始,不出二体:大抵言志者为诗,出之永言,婉转抑扬而托于文;记事者为史,杂以俪句,简劲奥质而略近语。其大较也。
  ◎第二节 六经
  欲观二帝唐、虞三王夏、商、周之文,六经其灿然者已。独乐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其可考论者,大抵《易》、《书》二经,媲于《诗》而饰以文者也。《礼》及《春秋》,托于史而略近语者也。试陈其略:
  (甲)《易》 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明天之道,察民之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义出于沉思,辞归于翰藻;音韵克谐,奇偶相生。试诵《蒙》卦之辞曰: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韵,再三渎韵;渎则不告韵。利贞。
  又《震》卦之辞曰:
  震,亨。震来韵,笑言哑哑韵。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此音韵克谐也。其在《系辞传》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下二句与上二句相为偶。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两句偶。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两偶句。变化见矣。此“在天成象”三句,与上“方以类聚”三句,亦自为偶。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以下皆两句为偶。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韵。
  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通体俪偶,独首两句单领起,则是奇偶相生也。
  (乙)《书》 《书》之所起远矣。黄帝首立史官,以仓颉为左史,沮诵为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惟至唐虞,益臻明备。尧、舜二典,备载一君终始,是纪传体之权舆也。而《禹贡》推表山川以叙九州,为地理志之滥觞。《甘誓》
  详叙事由以起誓辞,为记事本末之滥觞。周室微而《书》缺有间。至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上断于尧,下讫秦缪,凡百篇。
  而为文章,奇偶相生,音韵克谐,亦无不与《易》同。其在《尧典》曰: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动韵,钦明韵,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后德,以亲九族韵。九族既睦韵,平章百姓韵。百姓昭明韵。此“平章百姓,百姓昭明”两句,与上“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两句相为偶。协和万邦韵。黎民于变,时雍韵。
  (丙)《诗》 舜之命夔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周尚文,妇人女子,亦解歌讴,动中律吕;于是太史采于十国者谓之《风》,出自王朝者谓之《雅》《颂》;其文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凡三百五篇,其体为风、雅、颂,其辞有赋、比、兴。赋者,直陈其事者也。如《出其东门》之诗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此夫告其妻以矢无他,言有女虽则如云,与娱自有我思也。又如《无衣》之诗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此君不恤民以怨其上,言平日不恤饥寒,有急则历兵役也。比者,以物取譬者也。如《ぐ》之诗曰:
  ぐ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齐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此以ぐ之人莫敢指,喻女子有遗行之必为父母兄弟所远也。又如《相鼠》
  之诗曰: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此以鼠之有皮有体,喻人之不可无礼无仪也。兴者,感物抒兴者也。如《淇奥》之诗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亻兮,赫兮亘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莹,会弁如星。瑟兮亻兮,赫兮亘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此睹绿竹之猗青,而兴怀君子之有匪也。又如《蒹葭》之诗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
  此睹蒹葭之苍,白露之霜,而兴怀伊人之不见也。赋易知而比兴难别。比切事而兴触绪。不惟《诗》三百篇有之,其它《易》、《书》、《礼》、《春秋》
  亦有之。《书》之记言,《春秋》之记事,《礼》之记礼,直书所记;此辞之媲于赋者也。然《易》之《系辞》,《乾》象云龙,《坤》利牝马,语多取譬;有比有兴,与三百篇同矣。
  而音韵相和,三百篇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尤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而其叶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而自第三句以下,隔句用韵者,如《蒹葭》及《关雎》之一章曰:
  关关雎鸠韵,在河之洲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隔句为韵者,如《ぐ》之一章二章,及《卷耳》之一章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韵。嗟我怀人,彼周行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如《出其东门》、《相鼠》,及《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曰:
  陟彼崔嵬韵,我马虺ㄨ韵。我姑酌彼金韵,维以不永怀韵。
  陟彼高冈韵,我马玄黄韵。我姑酌彼兕觥韵,维以不永伤韵。此章与上章为偶。
  陟彼且韵矣。我马<疒者>韵矣两句为偶。我仆韵矣。云何吁韵矣。
  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燕歌行》之类句句用韵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者,如《采薇》之一章四章曰:
  采薇采薇,薇亦有作韵止。曰归曰归,岁亦莫韵止。靡室靡家,犭严狁之故韵。不遑启居,犭严狁之故韵。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韵。彼路斯何?君子之车韵。四句两两作偶。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韵。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韵。
  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者,如《车攻》之五章曰:
  决拾既,韵。与末句柴为韵。弓矢既调韵。调读如同。射夫既同韵,助我举柴韵。柴音恣。
  有隔半章自为韵者,如《生民》之卒章曰:
  盛于豆,于豆于登韵。其香始升韵,上帝居歆韵。胡臭时韵?后稷肇祀韵。庶无罪悔,以迄于今韵。
  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者,如《有瞽》之诗曰:
  有瞽有瞽,韵。与下虚、羽、鼓、圉、举诸句为韵。在周之庭。韵。与下声、鸣、听、成诸句为韵。设业设ね韵,崇牙树羽韵。应田县鼓韵,鼗磬圉韵。既备乃奏,箫管备举韵。皇皇厥声韵,肃雍和鸣韵。先祖是听韵。我客戾止,永观厥成韵。
  此皆诗之变格。惟是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之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易》《书》是也。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如《诗》是也。《诗》为有韵之文,而三百篇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有全章不用韵者,亦有全篇无韵者,难更以仆数。而文则四言单行,时出俪偶,体格略与《书》同。然则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而在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观《易》《书》《诗》三经,文章之美,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已。
  (丁)《礼》 殷因夏礼,损益可知。周罪殷礼,损益可知。武王崩,成王少,周公乃摄行政当国,兴正礼乐,制度于是改,而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
  “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监于二代,郁郁乎文,详六官之官属职掌,而作《周礼》。损益前代之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礼而记之,名之曰《仪礼》。
  一王大法,一朝掌故,洪纤毕举,条理井然。凡后世史、志、通典、通考等之作,皆此为其权舆也。惟其辞简质,不杂偶语韵文,与《易》《书》《诗》不同;则以昭书简册,悬布国门,犹后世律例公文,义取通俗,故不为文也。
  (戊)《春秋》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断自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此如后世会典之有事例,律之有例案,直书其事,记载有定式,而无取偶语韵文以厕其间,故亦与《易》《书》《诗》
  不同。
  大抵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旨;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书志六典,则《礼》总其端;纪传编年,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然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于是七十二弟子之徒,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错综鸠聚,《礼记》之目,于是乎在。虽标题记礼,而义贯六经,其间众家纷纭,反复申论;惟以单行之语,述经叙理,动辄千言,纟丽纟丽不休,此则论难之语,又于《礼》及《春秋》之外,别出一格,而以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者已。
  佛书三科曰经、论、律。而籀我古籍,亦不越此三者:一曰文,藻绘成文,杂以韵偶,垂之不刊,以资讽诵,如《易》《书》《诗》是也,是即佛书之经科。
  一曰语,辞有论难,义贵畅发,多用单行之语,如《礼记》之属,是即佛书之论科也。一曰例,明法布令,语简事赅,义取共晓,以便遵行,如《周礼》《仪礼》
  及《春秋》,是即佛书之律科也。后世以降,排偶之文,皆经科也。单行之文,皆论科也。典制之文,皆律科也。故经、律、论三者,可以赅古今文体之全焉。
  ◎第三节 孔子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叙《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
  “虽百世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史:“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如也,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
  《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据行事而作《春秋》,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孔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接于夫子之语,为《论语》二十篇。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而孔子之所以有造于中国文学者又有五焉。
  (甲)正文字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及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体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书,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而书以古文。以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
  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其后太史公书屡称孔氏古文,以虽出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氏古文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六经不经孔子删定,其文不雅驯也。意孔子当日必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书者,如“一贯三为王”;“推十合一为士”;“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在人下故诘屈”;“乌,亏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牛羊之字,以形举也”;“狗,叩也,叩气吠以守”;“视犬之字如画狗也”;“貉之为言恶也”;“粟之为言续也”;如此之类,其说皆引出孔子,此孔子正文字之证。
  (乙)订诗韵 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以协律,诗以持志。而《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
  《颂》之音;是所以订《诗》之韵谱也。以三百五篇之《诗》,地涉江汉,时亘殷周,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殊时异俗,其韵安能尽合?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而于韵之未安者,则正之使合于《雅》《颂》,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正《雅》《颂》者,乐以《雅》《颂》为正也,即所谓“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也。《雅》《颂》之音,宗周之正韵也,故以为正。然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以孔子为准矣。
  (丙)用虚字 上古文运初开,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辞,故《书》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彖》
  《象》《系辞》,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二十篇,其中“之”
  “乎”“也”“者”“矣”“焉”“哉”无不具备。浑噩之语,易为流利之词,作者神态毕出,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
  (丁)作《文言》 《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言有文。直言者谓之言,修辞者谓之文。而孔子则以直言之语助,错综于用韵比偶之文,奇偶相生,亦时化偶为排,特创文言一体,以赞《易》《乾》《坤》二卦;堆垛之迹,尽化烟云,晓畅流利,自成一格。其在《乾·文言》曰: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以上八句,四句一组,化偶为排。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韵。两句偶,遁世无闷韵;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两句偶。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韵,庸行之谨韵。两句偶,闲邪存其诚韵;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两句偶。《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韵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韵也。两句为偶。知至至之,可与几韵也。
  知终终之,可与存义韵也。四句两两为偶。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两句为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四句两两为偶。
  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句偶。水流湿,火就燥。两句偶。云从龙,风从虎。韵。两句偶。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韵。两句偶。则各从其类也。”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
  “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三句排。是以动而有悔也。”潜龙勿用,下韵也。见龙在田,时舍韵也。终日乾乾,行事韵也。或跃在渊,自试韵也。飞龙在天,上治韵也。亢龙有悔,穷之灾韵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韵。终日乾乾,与时偕行韵。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韵。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韵。亢龙有悔,与时偕极韵。乾元用九,乃见天则韵。乾元者,始而亨韵者也。利贞韵者,性情韵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韵也;六爻发挥,旁通情韵也。
  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韵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韵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两句偶。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排句。《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两句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三句排。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句排。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两句偶。
  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两句偶。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韵,知得而不知丧韵。三句排。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子夏序《诗》以明六艺,文言也;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礼记》有《檀弓》《礼运》两篇,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门弟子三千,所占国籍不少,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征之载记,齐语鲁语,已形格,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故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章之规模具也。文言者,折衷于文与言之间。在语言,则去其方音俚俗,而力求简洁,而于文,则取其韵语偶俪,而不为典重。音韵铿锵以为节,语助吟叹以抒情,流利散朗,蕲于辞达而已。后世议论叙述之文,胥仍其体。自文言而益藻密,则为齐梁之骈体。自文言而益疏纵,则为唐宋之古文。此其大较也。
  (戊)编总集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关雎》以为《风》始,《鹿鸣》,《小雅》始,《文王》,《大雅》始;《清庙》,《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又删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焉。
  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开汉代经学之祖。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第四节 左丘明
  孔子明王道,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约其辞文,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春秋》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左丘明能窥其秘,故其为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至文章之雄丽,从容委曲,词不迫切,而意犹深至,反复低昂,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兴趣悠长,以采自列国史书,故其文有方言,又喜引《诗》《书》之辞,其文整齐,故多偶句;薄物细故,无不穷态尽妍;浮夸,尤喜说鬼,怪怪奇奇。而叙战事,纷纷错综,能令百世之下,颇见本末。试举数事以见例。
  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乃可以逞。”从之。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隐九年传)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经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会于稷,以成宋乱。
  为赂故,立华氏也。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桓二年传)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尸。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
  “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晋侯俗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成十年传)
  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置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使复其所。(襄十五年传)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君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丐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
  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冥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
  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盗寇,而亦不患燥湿。今铜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
  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
  “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襄三十一年传)
  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单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静已,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而入。许之。正月,乙未,入逆而出,遂会于虢。(昭元年传)
  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晰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
  “子晰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子晰怒;既而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娶其妻。子南知之,执戈逐之,及冲,击之以戈。子晰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产曰:“直钧。幼贱有罪,罪在楚也。”乃执子南而数之曰:“国之大节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听其政,尊其贵,事其长,养其亲,五者所以为国也。今君在国,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国之纪,不听政也。子晰,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幼而不忌,不事长也。兵其从兄,不养亲也。君曰:‘余不女忍杀,宥女以远。’勉速行乎,无重而罪!”五月,庚辰,郑放游楚于吴。
  (昭元年传)
  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即《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事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而其体则《左传》以经编年,《国语》以国分部,体制不同。《国语》以国为分,盖本《诗》之十五《国风》;然《国风》为有韵之诗,而《国语》则无韵之文也。大抵周鲁公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文之佳者,深闳杰异;不同《左传》之从容委曲;而《越语》尤奇峻。
  然亦有委靡繁絮,不能振起者;不如《左传》之婉而成章,熔铸如出一手;其辞多枝叶,盖由当时列国之史,材有厚薄,学有浅深,故不能醇一耳。或说:“丘明之传《春秋》也,盖先采集列国之史,国别为语;旋猎其英华,作《春秋传》。
  而先所采集之语,草稿具存,时人共传习之,号曰《国语》;殆非之所欲出也。”
  ◎第五节 诸子
  三代之文奥,六经是也。春秋之辞缓,《论语》《左氏传》是也。战国之气激,诸子、《国策》、《楚辞》是也。独《老子》冠时独出,为诸子之祖;薄仁义,贵道德,与孔子异趣;而文章安雅,语约而有余于意,以放纵为高,则以时代相同也。试互勘以为况: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以上《老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上《论语》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以上《老子》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以上《论语》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以上《老子》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哉?人焉哉?”以上《论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上《老子》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以上《论语》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以上《老子》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以上《论语》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以上《老子》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以上《论语》
  如此之类,未可以更仆终。老子,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尝问礼焉。而或者好为奇论,乃谓《老子》书疑出战国,而与《论语》
  《左氏传》辞气不伦。《老子》书与《论语》之非辞气不伦,则既然矣;而所为不同于《左氏传》者:辞以简隽称美,不如《左氏传》之以曲畅为肆;意以微妙见深,不如《左氏传》之以净夸为奇。若其文缓而旨远,余味曲包,则固与《左氏传》如出一辙者也。《左氏传》耐人诵,《老子书》耐人思。
  老子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春秋之末,齐人有孙子武者能阐其义以著十三篇,而为兵家之祖,极奇正之变,而归之于道;深切喜往复,其旨不乖于孔子。子路问于孔子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孙子论兵,则先计而后战,而开宗明义以发之于《计》篇曰: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
  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见负矣。”
  孙子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或以其人不见《春秋左氏传》,而疑十三篇后人伪托。然余诵其文,抑扬爽朗,而参排句以利机势,用语助以尽顿挫,首尾秩然,有伦有脊,遣言措意,似《大学》《中庸》;抑亦衍孔子《文言》之体,而与七十二弟子之徒相类,切近的当而不为滥漫恣肆,则固断乎其为春秋之作者,而不同于战国之诸子也。
  战国诸子,当以庄子为首出。
  庄子名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角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犭卞,无伤也。其言洋自恣以适己。其在《逍遥游》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安笑之曰: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去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其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辞虽参差而倜诡可观。
  孟子,邹人也;名轲,鲁公族孟孙之后也。生有淑质,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天下方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
  《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以浩然之气,发仁义之言;无心于文,而开辟抑扬,高谈雄辩,曲尽其妙;终而又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一纵一横,论者莫当。尝应彭更以自明志曰:
  彭更问曰:“后军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即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书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儒者之文,至《孟子》而极跌宕顿挫之妙。道家之文,至《庄子》而尽荡逸飞扬之致。盖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解散辞体,出以疏纵;犹孟子之学,出于孔子,而解散辞体,发为雄肆;其揆一也。辞气激宕,消息世运;文章之变,盖至此极。孔老之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而孟庄则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跃波;虽皆极天下之选,而以德以力,则略有间矣。然孟与庄又自不同。盖孟文开阖变化,庄更益以缥渺;孟文光辉发越,庄又出以诙诡。庄生玄而入幻,孟子正而不谲。其大较也。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荀卿后孟子百余年,荀卿以为人性恶,故非孟子以作《性恶》一篇。荀卿善为《诗》《礼》《易》《春秋》,尤精言礼;行应绳墨,安贫贱。荀卿卒不用于世,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礻几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三十二篇。其《劝学》篇曰: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寅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忄昏忄昏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
  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其为文章灵警不如庄生,雄肆亦逊孟子;而体裁绮密,出之以铿锵鼓舞,又是一格。然气亦激矣。敷陈往古,掎挈当时,又托于《成相》以喻意曰: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
  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势移。曷谓贤?明君臣,上能尊主爱下民。主诚听之,天下为一海内宾。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为桀。
  词赋亦自名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然体物写志有余,铺采ゼ文不足,此所以为儒也。特其一以隐语,一以意答,五赋一格,殊少变化。录《赋篇》之卒章曰:
  天下不治,请陈亻危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旦暮晦盲。幽晦登昭,日月下藏。公正无私,反见从横。志爱公利,重楼疏堂。无私罪人,{敬心}革贰兵。道德纯备,谗口将将。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暗乎天下之晦盲也。皓天不复,忧无疆也。
  千岁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学,天不忘也。圣人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服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闾И子奢,莫之媒也。
  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
  至诚恪,颇有恻隐古诗之意。而促节急弦,慨当以慷,以视三百篇之温柔敦厚者殊矣。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
  《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其《五蠹篇》曰: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镒。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
  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
  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
  生平恶文学之士而贵耕战,然其著书,则文理整赡,而曲折顿挫,百态千状,博辩明透,少伤惨敫;其为《内、外储说》,古以为连珠之体所肇;迨汉《淮南·说山》,实首模效之,扬雄班固乃约其体而为《连珠》矣。
  大抵儒家重实际,其文多平实。道家主想像,其文多超逸。法家尚深刻,其文多峭峻。此外如墨杂家之文质,名家小说家之文琐,农家之文鄙,杂家之文驳,譬之自郐,弗欲观已。然兵家如《吴子》之平实,杂家如《吕氏春秋》之博丽,略其大体,举其一鳞一爪,亦往往非后世所可及。
  诸子文章之不同于六经者辞气,而不能脱其窠臼者,则文、语、例三者之体制。大抵韵偶者谓之文,论难者谓之语,发凡者谓之例。《老子》及《荀子·成相》篇、《赋》篇,皆属于文者也。孙、庄、孟、荀、韩,皆属于语者也。《墨子·经上、下篇》,《韩非·内、外储说》,皆属于例者也。
  ◎第六节 屈原 宋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博闻强志,娴于辞令;遭怀王,忧谗畏讥,乃幽思冥索,作《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二十五篇,导源古诗,另辟门径,名曰《楚辞》。平既遭际困穷,故多傺噫郁之音。然托陈引喻,点染幽芬,于烦乱瞀扰之中,具悃款悱恻之旨,得《三百篇》
  之遗音,为辞赋之鼻祖。惟扩展诗体,特出以激楚。《诗》三百篇,四言为多,节短而势不险。而《离骚》则长言永叹,辞繁而调益促,此其不同也。又体物写志,语多比兴,读者睹其丽辞,罕会英旨。其《山鬼》篇《九歌》之一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忄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又假主客之辞,托为《卜居》以见意曰: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蔽鄣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足訾栗斯,喔咿嚅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抗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文境之缥渺讠叔诡。就《离骚》而论,屈原略与庄生相似;惟原以激楚之韵文,而庄以隽逸之散文耳。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无定;不知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然缥渺虽同,而意趣不一。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子所谓:“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生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
  屈原既死,楚有宋玉、唐勃、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之从容辞令,而宋玉为著。其为《登徒子好色赋》曰: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
  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
  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
  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
  其妻蓬头挛耳,<齿只>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
  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赠以芳华,辞甚妙。
  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按登徒,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战国策》曰:“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意楚王之侍从,而赋假以为辞,讽于淫也。辞意胎自《诗》三百,而采之《郑风》者为多,以托喻于溱洧之间也。溱、洧,郑二水名。《郑风·溱洧》之诗曰:“维上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大序》曰:“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赋之所为取意也。故卒之曰:“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以明作者之旨,崇精神之契合,葆女贞之洁清,与所作《神女赋》末归重“自持不可犯干”者,同一用意;比于《国风》好色而不淫者也。至“遵大路兮揽子”,既明袭郑诗遵大路之辞《郑风·遵大路》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兮。”而“赠以芳华辞甚妙”,尤暗偷溱洧赠芍之意。“喈喈”,取语《小雅》《小雅·出车》。“群女出桑”,亦采《豳风》。斯尤凿凿有据。惟风人发以永言之歌诗,而玉则托之主客之酬对耳。玉赋好色而归之扬诗守礼,而《钓赋》则称尧、舜、禹、汤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
  至于《九辩》,乃曰:“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予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观其游文六艺,留意仁义,盖同于荀卿之儒;而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新丽顿挫,自胜荀卿之平典。盖荀卿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宋玉腾茂以蜚英,斯卓荦而为杰矣!所作《登徒子好色赋》
  及《风赋》《高唐赋》《神女赋》《九辩》《招魂》,其殊胜者。香草美人,朗丽以哀志,其原盖出屈原;而变化以促节激弦,错综震荡,不如屈原之哀怨缠绵,使人味之,不倦。后人乃见裒屈原、宋玉、景差之作,以为《楚辞》。
  《楚辞》者,上承三百篇之《诗》,下开汉人之赋,体纵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纵横之别子,而诗教之支流也。屈原、宋玉以赋见称,而娴于辞令。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铺张扬厉,媲于纵横,体物写志,原本诗教;奇文郁起,莫与争能矣。
  ◎第七节 国策
  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自春秋时,列国争衡,使者往来其间,尚辞令,崇舌辩,而纵横之端绪开。战国初,鬼谷子更发明揣摩捭阖纵横之说。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代、厉、张仪、公孙衍之属,主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然孔子不云乎:“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家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盖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韵文,则为楚《骚》之扬厉;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语言,则为《国策》之纵横;虽语文攸异,而为比兴一也。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秦兼天下而辑其辞说以著《战国策》,其篇有东西二周、秦、齐、燕、楚、三省、宋、卫、中山,合十二国,分为三十三卷。夫谓之“策”者;盖录而不序,故即简以为名。或云:汉代刘向以战国游士为之策谋,因谓之《战国策》。录一二以见例: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穴,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且夫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至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闱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齐王曰:
  “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
  “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柱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士卒倡曰:
  ‘可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χ鼓之。狄人乃下。
  学者惟拘声韵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观《战国策》可知也。夫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战国策士因事设譬,意趣横生,盖诗人比兴之教也。如:
  苏厉谓周君曰:“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蔺、离石、祁者,皆白起,是攻用兵又有天命也。今攻梁,梁必破,破则周危。君不若止之。”谓白起曰:
  “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左右皆曰:‘善。’有一人过曰:‘善射,可教射也矣。’养由基曰:‘人皆善,子乃曰可教射。子何不代我射之也?’客曰:‘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以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今公破韩魏,杀犀武,而北攻赵,取蔺、离石、祁者,公也。公之功甚多。今公又以秦兵出塞,过两周,践韩而以攻梁。一攻而不得,前功尽灭。公不若称病不出也。’”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
  皆巧于构思,罕譬而喻,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
  然而其气疏宕,其文散朗,跌宕昭彰,盖太史公文之所自焉。
  《国语》与《国策》,记言体同,又皆国别史,而文章攸殊。《国语》寓偶于散以植其骨,《左传》之支流也。《国策》解偶为散以振其气,迁史之前茅也。
  《国策》之文粗,《国语》之文细。《国语》之气萎,《国策》之气雄。《国语》,左氏末弩乎;《国策》,司马氏先鞭乎。虽《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
  然亦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苏子之于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征也。然则贫贱而托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孟子》书,梁惠、齐宣诸王及门弟子问,而孟子答之,意以往复而始发,理以诘难而有明,亦客主之辞,乃战国文体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