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舞黄沙明凤怀孕没:闻一多《唐诗杂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9:08:40

  闻一多《唐诗杂论》

  目录
  类书与诗
  宫体诗的自赎
  四杰
  孟浩然
  贾岛
  少陵先生年谱会笺
  岑嘉州繫考证
  杜甫
  英译李太白诗
  类书与诗

  检讨的范围是唐代开国后约略五十年,从高祖受禅(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权(660)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仪伏诛,算是强制的把“江左馀风”收束了,同时新时代的先驱,四杰及杜审言,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沉宋与陈子昂也先后诞生了,唐代文学这才扯开六朝的罩纱,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
  寻常我们提起六朝,只记得它的文学,不知道那时期对于学术的兴趣更加浓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这一点。这时期如果在文学史上佔有任何位置,不是因为它在文学本身上有多少价值,而是因为它对于文学的研究特别热心,一方面把文学当作学术来研究,同时又用一种偏向于文学的观点来研究其馀的学术。给前一方面举个例,便是曹宪、李善等的“选学”(这回文学的研究真是在学术中正式的分占了一席。)后一方面的例,最好举史学。许是因为他们有种特殊的文学观念(即《文选》所代表文学观念),唐初的人们对于《汉书》的爱好,远在爱好《史记》之上,在研究《汉书》时,他们的对象不仅是历史,而且是记载历史的文字。便拿李善来讲,他是注过《文选》的,也撰过一部《汉书辨惑》,《文选》与《汉书》,在李善眼里,恐怕真是同样性质,具有同样功用的物件,都是给文学家供驱使的材料。他这态度可以代表那整个时代。这种现象在修史上也不是例外。只把姚思廉除开,当时修史的人们谁不是借作史书的机会来叫卖他们的文藻——尤其是《晋书》的着者!至于音韵学与文学的姻缘,更是显着,不用多讲了。
  当时的着述物中,还有一个可以称为第三种性质的东西,那便是类书,它既不全是文学,又不全是学术,而是介乎二者之间的一种东西,或是说兼有二者的溷合体。这种畸形的产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种太像文学的学术,和太像学术的文学了。所以我们若要明白唐初五十年的文学,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学和类书排在一起打量。
  现存的类书,如《北堂书钞》和《艺文类聚》,在当时所製造的这类出品中,只佔极小部分。此外,太宗时编的,还有一千卷的《文思博要》,后来从龙朔到开元,中间又有官修的《累璧》六百三十卷、《瑶山玉彩》五百卷、《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增广皇览》及《文思博要》)、《芳树要览》三百卷、《事类》一百三十卷、《初学记》三十卷、《文府》二十卷、私撰的《碧玉芳林》四百五十卷、《玉藻琼林》一百卷、《笔海》十卷。这里除《初学记》之外,如今都不存在。内中是否有分类的总集,像《文馆词林》似的,我们不知道。但是《文馆词林》的性质,离《北堂书钞》虽较远,离《艺文类聚》却接近些了。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序》里说是嫌“《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的办法不妥,他们(《艺文类聚》的编者不只他一人)才採取了“事居其前,文列于后”的体例。这可见《艺文类聚》是兼有总集(《流别》、《文选》)与类书(《皇览》、《遍略》)的性质,也可见他们看待总集与看待类书的态度差不多。《文馆词林》是和《流别》、《文选》一类的书,在他们眼里,当然也和《皇览》、《遍略》差不多了。再退一步讲,《文馆词林》的性质与《艺文类聚》一半相同,后者既是类书,前者起码也有一半类书的资格。
  上面所举的书名,不过是就新旧《唐书》和《唐会要》等书中随便摘下来的,也许还有遗漏。但只看这里所列的,已足令人惊诧了。特别是官修的佔大多数,真令人不解。如果它们是《通典》一类的,或《大英百科全书》一类的性质,也许我们还会嫌它们的数量太小。但它们不过是《兔园册子》的后身,充其量也不过是规模较大品质较高的《兔园册子》。一个国家的政府从百忙中抽调出许多第一流人才来编了那许多的“兔园册子”(太宗时,房玄龄,魏徵,岑文本,许敬宗等都参与过这种工作),这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岂不滑稽?不,这正是唐太宗提倡文学的方法,而他所谓的文学,用这样的方法提倡,也是很对的。沉思翰藻谓之文的主张,由来已久,加之六朝以来有文学嗜好的帝王特别多,文学要求其与帝王们的身分相称,自然觉得沉思翰藻的主义最适合他们的条件了。文学由太宗来提倡,更不能不出于这一途。本来这种专在词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风,需用学力比需用性灵的机会多,这实在已经是文学的实际化了。南朝的文学既已经在实际化的过程中,隋统一后,又和北方的极端实际的学术正面接触了,于是依照“水流湿,火就燥”的物理的原则,已经实际化了的文学便不能不愈加实际化,以至到了唐初,再经太宗的怂恿,便终于被学术同化了。
  文学被学术同化的结果,可分三方面来说。一方面是章句的研究,可以李善为代表,另一方面是类书的编纂,可以号称博学的《兔园册子》与《北堂书钞》的编者虞世南为代表。第三方面便是文学本身的堆砌性,这方面很难推出一个代表来,因为当时一般文学者的体干似乎是一样高矮,挑不出一个特别魁梧的例子来。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举唐太宗。并不是说太宗堆砌的成绩比别人精,或是他堆砌得比别人更甚,不过以一个帝王的地位,他的影响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且他也曾经很明白的为这种文体张目过(这证据我们不久就要提出)。我们现在且把章句的研究,类书的纂辑,与夫文学本身的堆砌性三方面的关係谈一谈。
  李善绰号“书簏”,因为,据史书说,他是一个“淹贯古今,不能属辞”的人。史书又说他始初注《文选》,“释事而忘意”,经他儿子李邕补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见义”的地步。李善这种只顾“事”,不顾“意”的态度,其实是与类书家一样的。章句家是书簏,类书家也是书麓,章句家是“释事而忘意”,类书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这种说法并不苛刻。只消举出《群书治要》来和《北堂书钞》或《艺文类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钞书,同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但拿来和《治要》的“主意”的质素一比,《书钞》、《类聚》“主事”的质素便显着格外分明了。章句家与类书家的态度,根本相同,创作家又何尝两样?假如选出五种书,把它们排成下面这样的次第:
  《文选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初唐某家的诗集。
  我们便看出一首初唐诗在构成程式中的几个阶段。噼头是“书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间的诗,中间是从较散漫、较零星的“事”,逐渐的整齐化与分化。五种书同是“事”(文家称为词藻)的徵集与排比,同是一种机械的工作,其间只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别,没有性质的悬殊。这里《初学记》虽是开元间的产物,但实足以代表较早的一个时期的态度。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这部书的体裁,看来最有趣。每一项题目下,最初是“敍事”,其次“事对”,最后便是成篇的诗赋或文。其实这三项中减去“事对”,就等于《艺文类聚》,再减去诗赋文便等于《北堂书钞》。所以我们由《书钞》看到《初学记》,便看出了一部类书的进化史,而在这类书的进化中,一首初唐诗的构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你想,一首诗做到有了“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馀剩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潢成五个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安上一头一尾罢了。(五言律是当时最风行的体裁,但这里,我没有把词平仄算进去,因为当时的诗,平仄多半是不调的)这样看来,若说唐初五十年间的类书是较粗糙的诗,他们的诗是较精密的类书,许不算强词夺理吧?
  《旧唐书?文苑传》里所收的作家,虽有着不少的诗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枫落吴江冷”是类书的范围所容纳不下的,其馀作家的产品不乾脆就是变相的书类吗?唐太宗之不如隋炀帝,不仅在没有作过一篇〈饮马长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炀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甚至
  鸟击初移树,鱼寒不隐苔。①
  又何尝是后者有过的?不但如此,据说炀帝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无人随意绿”两句诗,曾经谋害过两条性命。“枫落吴江冷”比起前面那两隻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为太宗的度量比炀帝大呢,还是他的眼力比炀帝低。这不是说笑话。假如我们能回答这问题,那麽太宗统治下的诗作的品质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归真的讲,崔信明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并没有留给我们那样测验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机会。但这更足以证明太宗对于好诗的认识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话,恐怕当日撑持诗坛的台面的,是崔信明、王绩,甚至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药一流人了。
  讲到这里,我们许要想到前面所引时人批评李善“释事而忘意”,和我批评类书家“采事而忘意”两句话。现在我若给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桉语,我想读者们必不以为过分。拿虞世南、李百药来和崔信明、王绩、王梵志比,不简直是“事”与“意”的比照吗?我们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怀〉,颇被人认作这时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诗,〈述怀〉在唐代开国时的诗中所佔的地位,据说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时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优越。这意见未免有点可笑,而替唐诗设想,居然留下生这意见的馀地,也就太可怜了。平心说,〈述怀〉是一首平庸的诗,只因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还不曾忘记那“诗言志”的古训,所以结果虽平庸而仍不失为“诗”。选家们搜出魏徵来代表初唐诗,足见那一个时代的贫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药,以及当时成群的词臣,做了几十年的诗,到头还要靠这诗坛的局外人魏徽,来维持一点较清醒的诗的意识,这简直是他们的耻辱!
  不怕太宗和他率领下的人们为诗干的多热闹,究竟他们所热闹的,与其说是诗,无宁说是学术。关于修辞立诚四个字,即算他们做到了修辞(但这仍然是疑问),那立诚的观念,在他们的诗里可说整个不存在。唐初人的诗,离诗的真谛是这样远,所以,我若说唐初是个大规模徵集词藻的时期。我所谓徵集词藻者,实在不但指类书的纂辑,连诗的製造也是应属于那个范围里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当然要负大部分的责任。我们曾经说到太宗为堆砌式的文体张目过,不错,看他亲撰的《晋书?陆机传论》便知道:
  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珪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拆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则深而雅,其义则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己。
  因为他崇拜的陆机,是“文藻宏丽”,与夫“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的陆机,所以太宗于他的群臣中就最钦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学士赞〉中,是这样赞虞世南的:
  笃行扬声,凋文绝世;网罗百家,并包六艺。
  两《唐书?虞世南传》都说,他与兄世基同人长安,时人比作晋之二陆,《新传》又品评这两弟兄说:
  世基辞章清劲过世南,而赡博不及也。
  这样的虞世南,难怪太宗要认为是“与我犹一体”,并且在世南死后,还有“锺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之歎。这虞世南,我们要记住,便是《兔园册子》和《北堂书钞》的着者。这一点极其重要。这不啻明白的告诉我们,太宗所鼓励的诗,是“类书家”的诗,也便是“类书式”的诗。总之,太宗毕竟是一个重实际的事业中人;诗的真谛,他并没有,恐怕也不能参透。他对于诗的瞭解,毕竟是个实际的人的瞭解。他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华,不,是一种文辞上的浮肿,也就是文学的一种皮肤病。这种病症,到了上官仪的“六对”、“八对”,便严重到极点,几乎有危害到诗的生命的可能,于是因察觉了险象而愤激的少年“四杰”,便不得不大声急呼,抢上来施以针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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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随遗录》所载炀帝诸诗皆明秀可诵,然係唐人伪託。《铁围山丛话》引佚句“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亦伪。
  原载《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五十二期


  宫体诗的自赎

  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豔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豔情诗。我们该记得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宴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这其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没有第一流诗人,甚至没有任何诗人,不是桩罪过。那只是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就因为他们製造了些有如下面这样的宫体诗:
  长筵广未同,上客娇难逼。还杯了不顾,回身正颜色。(高爽〈咏酌酒人〉)
  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邓鉴〈奉和夜听妓声〉)。
  这里所反映的上客们的态度,便代表他们那整个宫廷内外的气氛。
  人人眼角里是淫荡:
  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李义府〈堂词〉)
  对姬妾娼妓如此,对自己的结髮妻亦然(刘孝威〈郡县寓见人织率尔赠妇〉便是一例)。于是髮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写得出〈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那样一首诗,他的夫人刘令娴为什麽不可以写一首〈光宅寺〉来赛过他?索性大家都揭开了:
  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吴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为也许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诀是什麽。
  自知心所爱,出入仕秦宫。谁言连屈尹,更是莫遨通?(简文帝〈豔歌篇〉十八韵)
  简文帝对此并不诧异,说不定这对他,正是件称心的消息。堕落是没有止境的。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所以现在像简文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小儿採莲〉,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类作品,也不足令人惊奇了。变态的又一型类是以物代人为求满足的对象。于是绣领,袙腹,履,枕,席,卧具……全有了生命,而成为被玷污者。推而广之,以至灯烛,玉阶,梁尘,也莫不踊跃地助他们集中意念到那个荒唐的焦点,不用说,有机生物如花草莺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複有葡萄带。残红豔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上官仪〈八咏应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陈词滥调,诗的本身并不能比题目给人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而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澹经营的结果:〈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为寒牀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一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一类的题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种遮羞的手法,那麽现在这些人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讚歎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记事文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又何尝远?《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我还得补充一下宫体诗在它那中途丢掉的一个自新的机会。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乌夜啼〉、〈春别诗〉等篇,比从前在老家作的同类作品,气色强多了。移植后的第二三代本应不成问题。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盐〉、〈人日思归〉,隋炀帝〈春江花月夜〉三两首诗外,他们没有表现过一点抵抗力。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艺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宫体诗。不同的只是现在词藻来得更细緻,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说唐初宫体诗的内容和简文帝时完全一样,也不对。因为除了搬出那僵尸“横陈”二字外,他们在诗里也并没有讲出什麽。这又教人疑心这辈子人已失去了积极犯罪的心情。恐怕只是词藻和声调的试验给他们羁縻着一点作这种诗的兴趣(词藻声调与宫体有着先天与历史的联繫)。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一种不自主的、虚伪的存在。原来从虞世南到上官仪是连堕落的诚意都没有了。此真所谓“萎靡不振”!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
  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他这样开始: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慄,堕落中有灵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文帝〈乌栖曲〉)
  如今这是什麽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似有“劝百讽一”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麽生疏的一个消息!我几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自萧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诗里,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里,又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人人以一个清醒的旁观的自我,来给另一自我一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
  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牀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褊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对于人性的清醒方面,这四句究不失为一个保障与安慰。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麽坏东西。如果它走人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地矫正,他彷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矛盾就是人性,诗人作诗本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一牀书”,只是一句诗而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豔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一个情妇郭氏,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行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一去两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这时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丢了。“悲鸣五里无人间,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首诗去替她申一回冤,这悲剧又能有什麽更适合的收场呢?一个生成哀豔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小说,而作者手头却只有一个诗的形式可供採用。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一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韵语的书札而已。然而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比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至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閒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干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里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一半,还不是卢、郭公桉那一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道士。(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生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又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比较像首诗。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一类响亮句子,而是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一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着他那篇幅的。上文所举过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官休诗中的云冈造像,而宾王尤其好大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麽。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馀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鬱闷烦躁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晴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倖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面。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公子行〉)
  这不是什麽十分华贵的修辞,在刘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诣;但在宫体诗里,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閒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人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里也很少人干过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公子行〉)
  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豔到如:
  自怜妖豔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女行〉)
  携笼长歎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惟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地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公子行〉)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恆”——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淼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哲人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歎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洩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洩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地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恆”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彷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歎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淨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卅年八月二十二日陈家营
  原载《当代评论》第十期

  四杰

  继承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个尚质的时期,王杨卢骆都是文章家,“四杰”这徽号,如果不是专为评文而设的,至少它的主要意义是指他们的赋和四六文。谈诗而称四杰,虽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难免有“削足适履”和“挂一漏万”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瞭解,诗中的四杰是唐诗开创期中负起了时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们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四人中三人死于非命)——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駡,因为遭遇悲惨,所以也赢得了不少的同情。依这样一个概括、简明,也就是肤廓的瞭解,“四杰”这徽号是满可以适用的,但这也就是它的适用性的最大限度。超过了这限度,假如我们还问到:这四人集团中每个单元的个别情形,和相互关係,尤其他们在唐诗发展的路线网里,究竟代表着那一条,或数条线,和这线在网的整个体系中所担负的任务——假如问到这些方面,“四杰”这徽号的功用与适合性,马上就成问题了。因为诗中的四杰,并非一个单纯的、统一的宗派,而是一个大宗中包孕着两个小宗,而两小宗之间,同点恐怕还不如异点多,因之,在讨论问题时,“四杰”这名词所能给我们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纠葛多。数字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也是个很麻烦的东西。既在某一观点下凑成了一个数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观点下随便拆开它。不能拆开,又不能废弃它,所以就麻烦了。“四杰”这徽号,我们不能,也不想废弃,可是我承认我是抱着“息事宁人”的苦衷来接受它的。
  四杰无论在人的方面,或诗的方面,都天然形成两组或两派。先从人的方面讲起。
  将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杨卢骆”这特定的顺序,据说寓有品第文章的意义,这是我们熟知的事实。但除这人为的顺序外,好像还有一个自然的顺序,也常被人採用——那便是序齿的顺序。我们疑心张说〈裴公神道碑〉“在选曹见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和郗云卿〈骆丞集序〉“与卢照邻、王勃、杨炯文词齐名”,乃至杜诗“纵使卢王操翰墨”等语中的顺序,都属于这一类。严格的序齿应该是卢骆王杨,其间卢骆一组,王杨一组,前者比后者平均大了十岁的光景。然则卢骆的顺序,在上揭张郗二文里为什麽都颠倒了呢?郗序是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讲。张碑,我想是为了心理的缘故,因为骆与裴(行俭)交情特别深,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骆来。也许骆赴选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见到他。果然如此,则先骆后卢,是採用了另一事实作标准。但无论依哪个标准说,要紧的还是在张郗两文里,前二人(骆卢)与后二人(王杨)之间的一道鸿沟(即平均十岁左右的差别)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张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实——赴选的先后作为标准,我们依然可以说,王杨赴选在卢骆之后,也正说明了他们年龄小了许多。实在,卢骆与王杨简直可算作两辈子人。据《唐会要》卷八二,“显庆二年,诏徵太白山人孙思邀人京,卢照邻、宋令文、孟诜皆执师贽之礼。”令文是宋之问的父亲,而之问是杨炯同寮的好友。卢与之问的父亲同辈,而杨与之问本人同辈,那麽卢与杨岂不是不能同辈了吗?明白了这一层,杨炯所谓“愧在卢前,耻居王后”,便有了确解。杨年纪比卢小得多,名字反在卢前,有愧不敢当之感,所以说“愧在卢前”,反之,他与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说“耻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
  比年龄的距离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性格的差异。在性格上四杰也天然形成两种类型,卢骆一类,王杨一类。诚然,四人都是历史上着名的“浮躁浅露”不能“致远”的殷鉴,每人“丑行”的事例,都被谨慎的保存在史乘里了,这里也毋庸赞述。但所谓“浮躁浅露”者,也有程度深浅的不同。杨炯,相传据裴行俭说,比较“沉静”。其实王勃,除擅杀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杀奴在当时社会上并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过分的“浮躁”。一个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已经完成了这样多方面的一大堆着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发挥》五卷,《次论语》十卷,《汉书指瑕》十卷,《大唐千岁曆》若干卷,《黄帝八十一难经注》若干卷,《合论》十卷,《续文中子书序诗序》若干篇,《玄经传》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够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样,杨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学者倾向的,这满可以从他的〈天文大象赋〉和〈驳孙茂道苏知几冕服议〉中看出。由此看来,王杨的性格确乎相近。相应的,卢骆也同属于另一类型,一种在某项观点下真可目为“浮躁”的类型。久历边塞而屡次下狱的博徒革命家骆宾王不用讲了,看〈穷鱼赋〉和〈狱中学骚体〉,卢照邻也不像是一个安分的分子。骆宾王在〈豔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里,便控告过他的薄幸。然而按骆宾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龙頟贵,讵随中妇凤楼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气概的烟幕下实行薄幸而已。看〈忆蜀地佳人〉一类诗,他并没有少给自己製造薄幸的机会。在这类事上,卢骆恐怕还是一丘之貉。最后,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不也还是一样?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的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徘侧,一悲壮,各有各的姿态罢了。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由年龄的两辈,和性格的两类型,到友谊的两个集团。果然,卢骆二人交情,可凭骆的〈豔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诗来坐实,而王杨的契合,则有王的〈秋日饯别序〉和杨的〈王勃集序〉可证。反之,卢或骆与王或杨之间,就看不出这样紧凑的关係来。就现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见的说,卢王有两首同题分韵的诗,卢杨有一首同题同韵的诗,可见他们两辈人确乎在文酒之会中常常见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谈不到。他们绝少在作品里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杨在〈王勃集序〉中说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这反足以证明卢骆与王杨属于两个壁垒,虽则是两个对立而仍不失为友军的壁垒。
  于是,我们便可谈到他们——卢骆与王杨——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龄的不同辈,性格的不同类型,友谊的不同集团,和作风的不同派,这些不也正是一贯的现象吗?其实,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们早就应该发觉“诗”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传统名词的蒙蔽,我们早就该惊讶,为什麽还非维持这“四”字不可,而不彷“前七子”、“后七子”的例,称卢骆为“前二杰”,王杨为“后二杰”?难道那许多迹象,还不足以证明他们两派的不同吗?
  首先,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工五律,这是两派选择形式的不同。当然卢骆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还是五律,而王杨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传下来,但他们的长处决不在这些方面。像卢集中的
  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赠李荣道士〉)
  川光摇水箭,山气上云梯(〈山庄休沐〉),
  和骆集中这样的发端
  故人无与晤,安步涉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贫乏的时代,何尝不是些夺目的珍宝?无奈这些有句无章的篇什,除声调的成功外,还是没有超过齐梁的水准。骆比较有些“完璧”,如〈在狱咏蝉〉之类,可是又略无警策。同样,王的歌行,除〈滕王阁歌〉外,也毫不足观。便说〈滕王阁歌〉,和他那典丽凝重,与凄情流动的五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麽呢!
  杜甫〈戏为六绝句〉第三首说“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这里是以卢代表卢骆,王代表王杨,大概不成问题。至于“劣于汉魏近《风》《骚》”,假如可以解作王杨“劣于汉魏”,卢骆“近《风》《骚》”,倒也有它的妙处,因为卢骆那用赋的手法写成的粗线条的宫体诗,确乎是《风》《骚》的馀响,而王杨的五言,虽不及汉魏,却越过齐梁,直接上晋宋了。这未必是杜诗的原意,但我们不妨借它的启示来阐明一个真理。
  卢骆与王杨选择形式不同,是由于他们两派的使命不同。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而乐府新曲又是宫体诗的一种新发展,所以卢骆实际上是宫体诗的改造者。他们都曾经是两京和成都市中的轻薄子,他们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庭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正如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台阁上只有仪式的应制,有“絺句绘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与塞漠,才有低徊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例如王的〈别薛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杨的〈从军行〉、〈紫骝马〉一类的抒情诗。抒情的形式,本无须太长,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处。前乎王杨,尤其应制的作品,五言长律用的还相当多。这是该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杨才正式成为定型,同时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也是这时才出现的。
  将卢骆与王杨对照着看,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在旁处曾说明过从卢骆到刘(希夷)张(若虚)是一贯的发展,现在还要点醒,王杨与沉宋也是一脉相承。李商隐早无意的道着了秘密:
  沉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属对能。(〈漫成章〉)
  以沉宋与王杨并举,实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变”,本来在王杨手里已经完成了,而沉宋也是“落笔得良朋”的妙手。并且我们已经提过,杨炯和宋之问是好朋友。如果我们再知道他们是好到如之问〈祭杨盈川文〉所说的那程度,我们便更能了然于王杨与沉宋所以是一脉相承之故。老实说,就奠定五律基础的观点看,王杨与沉宋未尝不可视为一个集团,因此也有资格承受“四杰”的徽号,而卢骆与刘张也同样有理由,在改良宫体诗的观点下,被称为另一组“四杰”。一定要墨守着先入为主的传统观点,只看见“王杨卢骆”之为四杰,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观点,那只是拘泥,顽冥,甘心上传统名词的当罢了。
  将卢骆与王杨分别的划归了刘张与沉宋两个集团后,再比较一下刘张与沉宋在唐诗中的地位,便也更能瞭解卢骆与王杨的地位了。五律无疑是唐诗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时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诗的正宗。沉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时人安排的顺序,王杨的名字列在卢骆之上,也正因他们的贡献在五律,何况王杨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卢骆的歌行还不免于草率、粗俗的“轻薄为文”呢?论内在价值,当然王杨比卢骆高。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卢骆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凭他们那新式宫体诗,一举摧毁了旧式的“江左馀风”的宫体诗,因而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看来,在文学史上,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后者是建设,前者是破坏,他们各有各的使命。负破坏使命的,本身就得牺牲,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人们都以成败论事,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
  原载《世界学生》二卷七期

  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
  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像,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题识,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据的底本——即张泊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是王维的真迹。这幅画,据张洎的题识说,
  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你在孟浩然诗中所意识到的诗人那身影,能不是“颀而长,峭而瘦”的吗?连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设,丝毫不可移动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编《孟浩然集》的王士源应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错,他在序文里用来开始介绍这位诗人的“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八字,与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谓“精朗奇素”,无一不与画像的精神相合,也无一不与孟浩然的诗境一致。总之,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再没有比孟浩然更具体的例证了。
  张枯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惟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诗章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二个襄阳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漫游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实在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讚美。从汉阴丈人到庞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风流人物,我们简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阳耆旧传》,对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个影响。瞭解了这一层,我们才可以认识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诗。
  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在构成这事实的複杂因素中,家乡的历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一个乱世,例如庞德公的时代,对于某种特别性格的人,人山采药,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开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吗?然则为什麽三番两次朋友伸过援引的手来,都被拒绝,甚至最后和本州採访使韩朝宗约好了一同人京,到头还是喝得酩酊大醉,让韩公等烦了,一赌气独自先走了呢?正如当时许多有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背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决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庞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已使隐居成为既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矛盾是常态,愈矛盾则愈常态。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这是行为的矛盾。当巢由时嚮往着伊皋,当了伊皋,又不能忘怀于巢由,这是行为与感情间的矛盾。在这双重矛盾的夹缠中打转,是当时一般的现象。反正用诗一发洩,任何矛盾都注销了。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诗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的製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名,除在张九龄的荆州幕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的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显明例证中之一: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讚歎,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麽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矛盾与诗的因果关係,许多诗是为给生活的矛盾求统一,求调和而产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对于他,诗的需要便当减少了。果然,他的诗是不多,量不多,质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时人作见证,杜甫讲过的:“吾怜孟浩然……赋诗虽不多,往往凌鲍谢。”质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见到。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这话诚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里所承认的,是说尽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释。才如果是指才情与才学二者而言,那就对了,如果专指才学,还算没有说尽。情当然比学重要得多。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材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澹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澹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澹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馀。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做过诗?他只是谈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读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像,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超过了诗也好,够不上诗也好,任凭你从环子的哪一点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庄子笑日:“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瞭解庄子的道理,就能瞭解孟浩然的诗,当然也得承认那点“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渊明,还有谁呢?
  原载《大国民报》

  贾岛

  贾岛(779-843)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駡世道人心,夹在咒駡声中的,是卢全、刘叉的“插科打浑”和韩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镇、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察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做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做一种阴黯情调的五言律诗(阴黯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做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做诗。做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做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做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做一辈子的诗,为责任做诗以自课,为情绪做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麽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做诗,我似已经明白了;但为什麽单做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做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做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的採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做诗为什麽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
  坐学白骨塔,
  或
  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
  的禅味,不但是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
  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
  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
  瀑布五千切,草堂瀑布边,
  ……
  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
  甚至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彷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徵——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
  鹦鹉惊寒夜唤人
  句一定比
  山雨滴栖鹉
  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
  牛羊识僮僕,既夕应传呼,
  较之
  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
  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着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
  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
  和
  柳转斜阳过水来
  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
  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
  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
  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
  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栖鸟”不在绿杨中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哪怕琐屑到
  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的,彻底的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像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麽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
  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
  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桉,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馀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①
  他居然被祟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晨……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斋读书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徵,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的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冲动,但为什麽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锤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馀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尝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为一种调济,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
  ①宋方岳《深雪偶谈》:“贾阆仙……同时喻凫、顾非熊,继此张乔、张蠙、李频、刘得仁,凡晚唐诸子,皆于纸上北面,随其所得深浅,皆足以终其身而名后世。”
  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杜甫

  引言
  明吕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彷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麽?要崇拜,向谁施礼?假如我们是肖子肖孙,我们该怎样的悲坳,怎样的心焦!
  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攀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读裹神圣,我都承认。因此工作开始了,马上又搁下了。一搁搁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还要赓续,不为别的,只还是不奈何那一点“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苦衷罢了。
  像我这回掮起的工作,本来应该包括两层步骤,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综合。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得不少了;关于杜甫,这类的工作,据我知道的却没有十分特出的成绩。我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麽大发现。我这次简直是跳过了第一步,来迳直做第二步;这样作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不变,永远那样的策励我,横竖以后还可以随时搜罗,随时拼补。目下我决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说是我个人想像中的“诗圣”。
  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有个时期,华茨华斯也不能忘记弥尔敦,他喊——
  "Milton!thoushouldstbelivingatthishour;
  Englandbathneedofthee:sheisafen
  Ofstagnantwaters:altersword,andpen,
  Fireside,theheroicwealthofhallandbower,
  HaveforfeitedtheirancientEnglishdower
  Ofinwardhappiness,weareselfishmen:
  Oraiseusup,returntousagain;
  Andgiveusmannervirtuefreedompower."
  一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彷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羣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七一二);原籍襄阳,曾祖依艺作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蹟,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家人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希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麽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只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决不是寻常的脑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
  子美自弱冠以后,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时候多,安心求学的机会很少。若不是从小用过一番苦功,这诗人的学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书香门第,家境即使贫寒,祖藏的书籍总还够他餍饮的。从七八岁到弱冠的期间中,我们想像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诗,作赋,读书,写擘窠大字,……无论如何,閒游的日子总佔少数。(从七岁以后,据他自称,四十年中做了一千多首诗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时候作的。)并且多病的身体当不起剧烈的户外生活,读书学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构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都是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豔的灵魂。久而久之,他定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得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于是他只觉得自己和寻常的少年不同,他几乎是历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关係比和今人的关係密切多了。他是在时间里,不是在空间里活着。他为什麽不那样想呢?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灵里活动,血脉里运行吗?他的身体不是从这些古人的身体分泌出来的吗?是的,那政事、武功、学术震耀一时的儒将杜预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的着名诗人杜审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个为报父仇而杀身的十三岁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张说所称的那为监牢中的父亲“菲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顇色,伤动人伦”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经要求给二哥代死,没有诏凖,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当时称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里,同外家里,事业、文章、孝行、友爱,——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这样多;他翻开近代的史乘,等于翻开自己的家谱。这样读书,对于一个青年的身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定是不可限量的。难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个贵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论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应该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书本里的古人,就是几个有文名的老前辈。要他同一般行辈相等的庸夫俗子溷在一起,是办不到的。看看这一段文字,便可想见当时那不可一世的气概: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这种抱负,不但因为他的血缘足以使他自豪,也不仅仅是他不甘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紧的,是他对于自己的成功,如今确有把握了。崔尚、魏启心一般的老前辈都比他作班固、扬雄;他自己彷佛也觉得受之无愧。十四五岁的杜二,在翰墨场中,已经是一个角色了。
  这时还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长一个人的兴致。从小摆不脱病魔的纠缠,如今摆脱了。这件事竟许是最足令人开心的。因为毕竟从前那种幽闭的书斋生活不大自然,只因一个人缺欠了健康,身体失了自由,什麽都没有办法。如今健康恢复了,有了办法,便儘量的追回以前的积欠,当然是不妨的,简直是应该的。譬如院子里那几棵枣树,长得比什麽树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样剑拔弩张的挺着,彷佛全身都是劲。一个人如今身体强了,早起在院子里走走,往往也觉得溷身是劲,忽然看见它们那挑衅的样子,恨不得拣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交,决个雌雄。但是想想那举动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来,枣子熟了,弟妹们只顾要枣子吃;枣子诚然好吃,但是当哥哥的,尤其筋强力壮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枣子,是在那给弟妹们不断的供应枣子的任务。用竹篙子打枣子还不算本领。哥哥有本领上树,不信他可以试给他们看看。上树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让枣刺轧伤了手,脚得站稳了,还不许踩断了树枝;然后躲在绿叶里,一把把的洒下来;金黄色的,朱砂色的,红黄参半的枣子,花花刺刺的洒将下来,得让孩子们抢都抢不赢。上树的技术练高了,一天可以上十来次,棵棵树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树顶上站直了,往下一望;离天近,离地远,一切都在脚下,呼吸也轻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声;那笑里有妙不可言的胜利的庄严和愉快。便是游戏,一个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点,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经恢复了,年龄也渐渐大了,一个人不能老在家乡守着。他得看看世界。并且单为自己创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广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二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的飘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鬆,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
  Anunbodiedjoywhoseraceisjustbegun,
  三十五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弯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的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佈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的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麽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像他是怎样的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沉、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邱、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鑑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都没有浮着海。彷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在敍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牆”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截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駡,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接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的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扩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锺灵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瞭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鬱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勾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鬱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凋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冑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横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邱旁;呼鹰皂柳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鶖鶬。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耀,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絛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的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灵机既经触发了,絃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谧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係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三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像,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麽,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桉,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噼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麽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麽时候,什麽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滴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世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麽,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麽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昧,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东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宝四载夏天,诗人便取道如今开封归德一带,来到济南。在这边,他的东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们常时集会,宴饮,赋诗;集会的地点往往在历下亭和鹊湖边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来的名士;内中我们知道的还有李邕的从孙李之芳员外,和邑人蹇处士。竟许还有高适,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确乎是在济南。当初他们两人是否同来的,我们不晓得;我们晓得他们此刻交情确是很亲密了,所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便是此时的情况。太白有一个朋友范十,是位隐士,住在城北的一个村子上。门前满是酸枣树,架上吊着碧绿的寒瓜,滃的滃白云镇天在古城上闲卧着——俨然是一个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带子美到这里喝酒谈天。星光隐约的瓜棚底下,他们往往谈到夜深人静,太白忽然对着星空出神,忽然谈起从前陈留采访使李彦如何答应他介绍给北海高天师学道籙,话说过了许久,如今李彦许早忘记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烦了。子美听到那类的话,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话头转到时事上来,例如贵妃的骄奢,明皇的昏瞶,以及朝里朝外的种种险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涌来。两位诗人谈着话,歎着气,主人只顾忙着筛酒,或许他有意见不肯说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意见。
  (本文未完)
  原载《新月》第一卷第六期,十七年八月十日。


  英译李太白诗

  《李白诗集》TheWorksofLiPo,TheChinesePoet.
  小{火田}薰良译DoneintoEnglishVersebyShigeyoshiObato,E.P.Dutton&Co,NewYorkCity.1922,
  小{火田}薰良先生到了北京,更激动了我们对于他译的《李白诗集》的兴趣。这篇评论披露出来了,我希望小{火田}薰良先生这件惨澹经营的工作,在中国还要收到更普遍的注意,更正确的欣赏。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但是大体上看起来,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那许是应该归罪于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打了这几个折扣,再通盘计算起来,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火田}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这一本书分成三部分:(一)李白的诗,(二)别的作家同李白唱和的诗,以及同李白有关係的诗,(三)序,传,及参考书目。我把第一部分里面的李白的诗,和译者的序,都很尽心的校阅了,我得到无限的乐趣,我也发生了许多的疑窦。乐趣是应该向译者道谢的,疑窦也不能不和他公开的商榷。
  第一我觉得译李白的诗,最要注重鉴别真伪,因为集中有不少的“贋鼎”,有些是唐人伪造的,有些是五代中国人伪造的,有些是宋人伪造的,古来有识的学者和诗人,例如苏轼讲过〈草书歌行〉、〈悲歌行〉、〈笑歌行〉、〈姑熟十咏〉,都是假的;黄庭坚讲过〈长干行〉第二首和〈去妇词〉是假的;萧士贇怀疑过的有七篇,赵翼怀疑过的有两篇;龚自珍更说得可怕——他说李白的真诗只有一百二十二篇,算起来全集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了。
  我们现在虽不必容纳龚自珍那样极端的主张,但是讲李白集中有一部分的伪作,是很靠得住的。况且李阳冰讲了“当时着作,十丧其九”,刘全白又讲“李君文集,家有之而无定卷”,韩愈又歎道:“惜哉传于今,泰山一毫芒”。这三个人之中,阳冰是太白的族叔,不用讲了。刘全白、韩愈都离着太白的时代很近,他们的话应当都是可靠的。但是关于鉴别真伪的一点,译者显然没有留意。例如:〈长干行〉第二首,他便选进去了。鉴别的工夫,在研究文艺,已然是不可少的,在介绍文艺,尤其不可忽略。不知道译者可承认这一点?
  再退一步说,我们若不肯断定某一首诗是真的,某一首是假的,至少好坏要分一分。我们若是认定了某一首是坏诗,就拿坏诗的罪名来淘汰它,也未尝不可以。尤其像李太白这样一位专仗着灵感作诗的诗人,粗率的作品,准是少不了的。所以选诗的人,从严一点,总不会出错儿。依我的见解,〈王昭君〉、〈襄阳曲〉、〈沐浴子〉、〈别内赴征〉、〈赠内〉、〈巴女词〉,还有那证明李太白是日本人的朋友的〈哭晁卿衡〉一类的作品,都可以不必翻译。至于〈行路难〉、〈饯别校书叔云〉、〈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鸣皋歌〉、〈日出人行〉等等的大作品,都应该人选,反而都落选了。这不知道译者是用的一种什麽标准去选的,也不知道选择的观念到底来过他脑经里没有。
  太白最擅场的作品是乐府歌行,而乐府歌行用自由体译起来,又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多译些〈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类的诗,对于李太白既公道,在译者也最合算。太白在绝句同五律上固然也有他的长处;但是太白的长处正是译者的难关。李太白本是古诗和近体中间的一个关键。他的五律可以说是古诗的灵魂蒙着近体的躯壳,带着近体的藻饰。形式上的穠丽许是可以译的,气势上的浑璞可没法子译了。但是去掉了气势,又等于去掉了李太白。“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古朴的气势!你看译到英文,成了什麽样子?
  WhyhaveIcomehither,afterall?
  SolitudeismylotatSandHillcity
  Thereareoldtreesbythecitywall
  Andmanyvoicesofautumn,dayandnight
  这还算好的,再看下面的,谁知道那几行字就是译的“人烟寒橘抽,秋色老梧桐。”
  Thesmokefromthecottagescurls
  Uparoundthecitrontrees,
  Andthehuesoflateautumnare
  Onthegreenpaulownias.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中文的“浑金璞玉”,移到英文里来,就变成这样的浅薄,这样的庸琐?我说这毛病不在译者的手腕,是在他的眼光,就像这一类浑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处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译的。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灵芝,长在龙爪似的老松根上,你一眼瞥见了,很小心的把它采了下来,供在你的瓶子里,这一下可糟了!从前的瑞彩,从前的仙气,于今都变成了又乾又瘪的黑菌。你搔着头,只着急你供养的方法不对。其实不然,压根儿你就不该采它下来,采它就是毁它,“美”是碰不得的,一黏手它就毁了,太白的五律是这样的,太白的绝句也是这样的。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TheautumnmoonishalfroundaboveOmeiMountain;
  Itspale1ightfallsinandflowswiththewaterofthePingchangRiver.
  In-nightIleaveChingchiofthelimpidstreamfortheThreeCanyons,
  AndglidesdownpastYuchow,thinkingofyouwhomIcannotsee.
  在诗后面译者声明了,这首诗译得太对不起原作了。其实他应该道歉的还多着,岂只这一首吗?并且〈静夜思〉、〈玉阶怨〉、〈秋浦歌〉、〈赠汪伦〉,〈山中答问〉、〈清平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类的绝句,恐怕不只小{火田}薰良先生,实在什麽人译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烦,这种诗还是少译的好。
  我讲到了用自由体译乐府歌行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这个结论是看了好几种用自由体的英译本得来的。读者只要看小{火田}薰良先生的〈蜀道难〉便知道了。因为自由体和长短句的乐府歌行,在体裁上相差不远;所以在求文字的达意之外,译者还有馀力可以进一步去求音节的彷佛。例如篇中几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全篇音节的锁钥,是很重要的。译作"TheroadtoShuismoredifficulttoclimbthantoclimbthesteepblueheaven”两个climb在一句的中间作一种顿挫,正和两个难字的功效一样的;最巧的“难”同climb的声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洄川”译作:
  Lo,theroadmarkhighabove,wherethesixdragonscirclethesun!
  Thestreamfarbelow,windingforthandwindingback,breaksintofoam.
  这里的节奏也几乎是原诗的节奏了。在字句的结构和音节的调度上,本来算韦雷(ArthurWaley)最讲究。小{火田}薰良先生在〈蜀道难〉、〈江上吟〉、〈远别离〉、〈北风行〉、〈庐山谣〉几首诗里,对于这两层也不含煳。如果小{火田}薰良同韦雷注重的是诗里的音乐,陆威尔(AmyLuwell)注重的便是诗里的绘画。陆威尔是一个imagist,字句的色彩当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个凋琢字句、刻画词藻的诗人,跌宕的气势——排奡的音节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译太白与其注重词藻,不如讲究音节了。陆威尔不及小{火田}薰良只因为这一点;小{火田}薰良又似乎不及韦雷,也是因为这一点。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子连个形容词动词都没有了;不用说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词、连读词等等的。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的。你读这种诗彷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幂在一层银雾里面,只有隐约的形体,没有鲜明的轮廓;你的眼睛看不准一种什麽东西,但是你的想像可以告诉你无数的形体。温飞卿只把这一个一个的字排在那里,并不依着文法的规程替它们联络起来,好像新印象派的画家,把颜色一点一点的摆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画家让颜色和颜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诗人也让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这样得来的效力凖是特别的丰富。但是这样一来中国诗更不能译了。岂只不能用英文译?你就用中国的语体文来试试,看你会不会把原诗闹得一团糟?
  就讲“峨眉山月半轮秋”,据小{火田}薰良先生的译文(参看前面),把那两个the一个is一个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诗了。不过既要译诗,只好在不可能的范围里找出个可能来。那麽唯一的办法只是能够不增减原诗的字数,便不增减,能够不移动原诗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动。小{火田}薰良先生关于这一点,确乎没有韦雷细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though,while……小{火田}薰良先生随便就拉来嵌在句子里了。他并且凭空加上一整句,凭空又给拉下一句。例如〈乌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whomIwonder是毫无必要的。〈送汪伦〉中间插上一句Itwasyouandyourfriendscometobidmefarewell简直是画蛇添足。并且译者怎样知道给李太白送行的,不只汪伦一个人,还有“yourfriends”呢?李太白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里有两句“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他只译作Andlo,theriverswellingwiththetidesofThreeCanyons.试问“江带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个字,怎麽能删得掉呢?同一首诗里,他还把“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十个字整个儿给拉下来了。这十个字是一个独立的意思,没有同上下文重複。我想定不是译者存心删去的,不过一时眼花了,给看漏了罢了(这是集中最长的一首诗;诗长了,看漏两句准是可能的事)。可惜的只是这两句实在是太白作这一首诗的动机。太白这时贬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这回他又请求韦太守“勿弃贾生才。”小{火田}薰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给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许有点不愿意罢?
  译者还有一个地方太滥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绝句的要害就在三四两句。对于这两句,译者应当格外小心,不要损伤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火田}薰良先生常常把它们的次序颠倒过来了。结果,不用说了,英文也许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给挤掉了。谈到这里,我觉得小{火田}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写英文了。死气板脸的把英文写得和英美人写的一样,到头读者也只看见英文,看不见别的了。
  虽然小{火田}薰良先生这一本译诗,看来是一件很细心的工作,但是荒谬的错误依然不少。现在只稍微举几个例子。“石径”决不当译作stonywall,“章台走马着金鞭”的“着”决不当译作1ightlycarried,“风流”决不能译作windandstream,“燕山雪大花如席”的“席”也决不能译作pillow,“青春几何时”怎能译作GreenSpringandwhattime呢?扬州的“扬”从“手”,不是杨柳的“杨”,但是他把扬州译成了willowvalley。〈月下独酌〉里“圣贤既已饮”译作Boththesagesandthewiseweredrunker,错了。应该依韦雷的译法——ofsaintandsageIhavelongquaffeddeep,才对了。考证不正确的例子也有几个。“借问卢耽鹤”卢是姓,耽是名字,译者把“耽鹤”两个字当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宫就是未央宫,不能译为imperialpalaceofpurple。鬱金本是一种草,用鬱金的汁水酿成的酒名鬱金香。所以“兰陵美酒鬱金香”译作ThedeliciouswineofLanlingisofgoldenhueandflavorous,也不妥当。但是,最大的笑话恐怕是〈白紵辞〉了。这个错儿同EzraPound的错儿差不多。Pound把两首诗抟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题目也给抟到正文里去了。小{火田}薰良先生把第二首诗的第一句割了来,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我虽然把小{火田}薰良先生的错儿整套的都给搬出来了,但是我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只看见小{火田}薰良先生的错处,不看见他的好处。开章明义我就讲了这本翻译大体上看来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一件翻译的作品,也许旁人都以为很好,可是叫原着的作者看了,准是不满意的,叫作者本国的人看了,满意的许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译的Rubazyat在英文读者的眼里,不成问题,是译品中的杰作,如果让一个波斯人看了,也许就要摇头了。再要让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来嚷道:“牛头不对马嘴!”但是翻译当然不是为原着的作者看的,也不是为懂原着的人看的,翻译毕竟是翻译,同原着当然是役有比较的。一件译品要在懂原着的人面前讨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假使{火田}小薰良先生的这一个译本放在我眼前,我马上就看出了这许多的破绽来,那我不过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样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读者——特别是英文读者不要上了我的当。
  翻译中国诗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译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体译中国诗,年代尤其晚。据我所知道的小{火田}薰良先生是第四个人用自由体译中国诗。所以这种工作还在尝试期中。在尝试期中,我们不应当期望绝对的成功,只能讲相对的满意。可惜限于篇幅,我不能把韦雷、陆威尔的译本录一点下来,同小{火田}薰良先生的作一个比较。因为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小{火田}薰良先生的翻译同陆威尔比,要高明得多,同韦雷比,超过这位英国人的地方也不少。这样讲来,小{火田}薰良先生译的《李白诗集》在同类性质的译本里,所佔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那麽他的成绩更有叫人钦佩的价值了。
  原载《北平晨报》副刊,十五年六月三日。

   
  聞一多《唐詩雜論》
  
  目錄
  
  類書與詩
  
  宮體詩的自贖
  
  四傑
  
  孟浩然
  
  賈島
  
  少陵先生年譜會箋
  
  岑嘉州繫考證
  
  杜甫
  
  英譯李太白詩
  
  類書與詩
  
  檢討的範圍是唐代開國後約略五十年,從高祖受禪(618)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權(660)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儀伏誅,算是強制的把“江左餘風”收束了,同時新時代的先驅,四傑及杜審言,剛剛走進創作的年華,沈宋與陳子昂也先後誕生了,唐代文學這才扯開六朝的罩紗,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們要談的這五十年,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
  
  尋常我們提起六朝,只記得它的文學,不知道那時期對於學術的興趣更加濃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這一點。這時期如果在文學史上佔有任何位置,不是因為它在文學本身上有多少價值,而是因為它對於文學的研究特別熱心,一方面把文學當作學術來研究,同時又用一種偏向于文學的觀點來研究其餘的學術。給前一方面舉個例,便是曹憲、李善等的“選學”(這回文學的研究真是在學術中正式的分占了一席。)後一方面的例,最好舉史學。許是因為他們有種特殊的文學觀念(即《文選》所代表文學觀念),唐初的人們對於《漢書》的愛好,遠在愛好《史記》之上,在研究《漢書》時,他們的對象不僅是歷史,而且是記載歷史的文字。便拿李善來講,他是注過《文選》的,也撰過一部《漢書辨惑》,《文選》與《漢書》,在李善眼裏,恐怕真是同樣性質,具有同樣功用的物件,都是給文學家供驅使的材料。他這態度可以代表那整個時代。這種現象在修史上也不是例外。只把姚思廉除開,當時修史的人們誰不是借作史書的機會來叫賣他們的文藻——尤其是《晉書》的著者!至於音韻學與文學的姻緣,更是顯著,不用多講了。
  
  當時的著述物中,還有一個可以稱為第三種性質的東西,那便是類書,它既不全是文學,又不全是學術,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一種東西,或是說兼有二者的混合體。這種畸形的產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種太像文學的學術,和太像學術的文學了。所以我們若要明白唐初五十年的文學,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學和類書排在一起打量。
  
  現存的類書,如《北堂書鈔》和《藝文類聚》,在當時所製造的這類出品中,只佔極小部分。此外,太宗時編的,還有一千卷的《文思博要》,後來從龍朔到開元,中間又有官修的《累璧》六百三十卷、《瑤山玉彩》五百卷、《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增廣皇覽》及《文思博要》)、《芳樹要覽》三百卷、《事類》一百三十卷、《初學記》三十卷、《文府》二十卷、私撰的《碧玉芳林》四百五十卷、《玉藻瓊林》一百卷、《筆海》十卷。這裏除《初學記》之外,如今都不存在。內中是否有分類的總集,像《文館詞林》似的,我們不知道。但是《文館詞林》的性質,離《北堂書鈔》雖較遠,離《藝文類聚》卻接近些了。歐陽詢在《藝文類聚?序》裏說是嫌“《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的辦法不妥,他們(《藝文類聚》的編者不只他一人)才採取了“事居其前,文列於後”的體例。這可見《藝文類聚》是兼有總集(《流別》、《文選》)與類書(《皇覽》、《遍略》)的性質,也可見他們看待總集與看待類書的態度差不多。《文館詞林》是和《流別》、《文選》一類的書,在他們眼裏,當然也和《皇覽》、《遍略》差不多了。再退一步講,《文館詞林》的性質與《藝文類聚》一半相同,後者既是類書,前者起碼也有一半類書的資格。
  
  上面所舉的書名,不過是就新舊《唐書》和《唐會要》等書中隨便摘下來的,也許還有遺漏。但只看這裏所列的,已足令人驚詫了。特別是官修的佔大多數,真令人不解。如果它們是《通典》一類的,或《大英百科全書》一類的性質,也許我們還會嫌它們的數量太小。但它們不過是《兔園冊子》的後身,充其量也不過是規模較大品質較高的《兔園冊子》。一個國家的政府從百忙中抽調出許多第一流人才來編了那許多的“兔園冊子”(太宗時,房玄齡,魏徵,岑文本,許敬宗等都參與過這種工作),這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豈不滑稽?不,這正是唐太宗提倡文學的方法,而他所謂的文學,用這樣的方法提倡,也是很對的。沈思翰藻謂之文的主張,由來已久,加之六朝以來有文學嗜好的帝王特別多,文學要求其與帝王們的身分相稱,自然覺得沈思翰藻的主義最適合他們的條件了。文學由太宗來提倡,更不能不出於這一途。本來這種專在詞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風,需用學力比需用性靈的機會多,這實在已經是文學的實際化了。南朝的文學既已經在實際化的過程中,隋統一後,又和北方的極端實際的學術正面接觸了,於是依照“水流濕,火就燥”的物理的原則,已經實際化了的文學便不能不愈加實際化,以至到了唐初,再經太宗的慫恿,便終於被學術同化了。
  
  文學被學術同化的結果,可分三方面來說。一方面是章句的研究,可以李善為代表,另一方面是類書的編纂,可以號稱博學的《兔園冊子》與《北堂書鈔》的編者虞世南為代表。第三方面便是文學本身的堆砌性,這方面很難推出一個代表來,因為當時一般文學者的體幹似乎是一樣高矮,挑不出一個特別魁梧的例子來。沒有辦法,我們只好舉唐太宗。並不是說太宗堆砌的成績比別人精,或是他堆砌得比別人更甚,不過以一個帝王的地位,他的影響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且他也曾經很明白的為這種文體張目過(這證據我們不久就要提出)。我們現在且把章句的研究,類書的纂輯,與夫文學本身的堆砌性三方面的關係談一談。
  
  李善綽號“書簏”,因為,據史書說,他是一個“淹貫古今,不能屬辭”的人。史書又說他始初注《文選》,“釋事而忘意”,經他兒子李邕補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見義”的地步。李善這種只顧“事”,不顧“意”的態度,其實是與類書家一樣的。章句家是書簏,類書家也是書麓,章句家是“釋事而忘意”,類書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這種說法並不苛刻。只消舉出《群書治要》來和《北堂書鈔》或《藝文類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鈔書,同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但拿來和《治要》的“主意”的質素一比,《書鈔》、《類聚》“主事”的質素便顯著格外分明了。章句家與類書家的態度,根本相同,創作家又何嘗兩樣?假如選出五種書,把它們排成下面這樣的次第:
  
  《文選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初唐某家的詩集。
  
  我們便看出一首初唐詩在構成程式中的幾個階段。劈頭是“書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間的詩,中間是從較散漫、較零星的“事”,逐漸的整齊化與分化。五種書同是“事”(文家稱為詞藻)的徵集與排比,同是一種機械的工作,其間只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別,沒有性質的懸殊。這裏《初學記》雖是開元間的產物,但實足以代表較早的一個時期的態度。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這部書的體裁,看來最有趣。每一項題目下,最初是“敍事”,其次“事對”,最後便是成篇的詩賦或文。其實這三項中減去“事對”,就等於《藝文類聚》,再減去詩賦文便等於《北堂書鈔》。所以我們由《書鈔》看到《初學記》,便看出了一部類書的進化史,而在這類書的進化中,一首初唐詩的構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你想,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嗎?餘剩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潢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拼上韻腳,再安上一頭一尾罷了。(五言律是當時最風行的體裁,但這裏,我沒有把詞平仄算進去,因為當時的詩,平仄多半是不調的)這樣看來,若說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較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較精密的類書,許不算強詞奪理吧?
  
  《舊唐書?文苑傳》裏所收的作家,雖有著不少的詩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楓落吳江冷”是類書的範圍所容納不下的,其餘作家的產品不乾脆就是變相的書類嗎?唐太宗之不如隋煬帝,不僅在沒有作過一篇〈飲馬長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煬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甚至
  
  鳥擊初移樹,魚寒不隱苔。①
  
  又何嘗是後者有過的?不但如此,據說煬帝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無人隨意綠”兩句詩,曾經謀害過兩條性命。“楓落吳江冷”比起前面那兩隻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為太宗的度量比煬帝大呢,還是他的眼力比煬帝低。這不是說笑話。假如我們能回答這問題,那麼太宗統治下的詩作的品質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歸真的講,崔信明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並沒有留給我們那樣測驗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機會。但這更足以證明太宗對於好詩的認識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台面的,是崔信明、王績,甚至王梵志,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藥一流人了。
  
  講到這裏,我們許要想到前面所引時人批評李善“釋事而忘意”,和我批評類書家“采事而忘意”兩句話。現在我若給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語,我想讀者們必不以為過分。拿虞世南、李百藥來和崔信明、王績、王梵志比,不簡直是“事”與“意”的比照嗎?我們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懷〉,頗被人認作這時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詩,〈述懷〉在唐代開國時的詩中所佔的地位,據說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時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優越。這意見未免有點可笑,而替唐詩設想,居然留下生這意見的餘地,也就太可憐了。平心說,〈述懷〉是一首平庸的詩,只因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還不曾忘記那“詩言志”的古訓,所以結果雖平庸而仍不失為“詩”。選家們搜出魏徵來代表初唐詩,足見那一個時代的貧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藥,以及當時成群的詞臣,做了幾十年的詩,到頭還要靠這詩壇的局外人魏徽,來維持一點較清醒的詩的意識,這簡直是他們的恥辱!
  
  不怕太宗和他率領下的人們為詩幹的多熱鬧,究竟他們所熱鬧的,與其說是詩,無寧說是學術。關於修辭立誠四個字,即算他們做到了修辭(但這仍然是疑問),那立誠的觀念,在他們的詩裏可說整個不存在。唐初人的詩,離詩的真諦是這樣遠,所以,我若說唐初是個大規模徵集詞藻的時期。我所謂徵集詞藻者,實在不但指類書的纂輯,連詩的製造也是應屬於那個範圍裏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當然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們曾經說到太宗為堆砌式的文體張目過,不錯,看他親撰的《晉書?陸機傳論》便知道:
  
  觀夫陸機、陸雲,實荊衡之杞梓,挺珪璋於秀實,馳英華於早年。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疊意回舒,若重巖之積秀。千條析理,則電拆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其詞則深而雅,其義則博而顯。故足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己。
  
  因為他崇拜的陸機,是“文藻宏麗”,與夫“疊意回舒,若重巖之積秀”,“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的陸機,所以太宗於他的群臣中就最欽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學士贊〉中,是這樣贊虞世南的:
  
  篤行揚聲,雕文絕世;網羅百家,并包六藝。
  
  兩《唐書?虞世南傳》都說,他與兄世基同人長安,時人比作晉之二陸,《新傳》又品評這兩弟兄說:
  
  世基辭章清勁過世南,而贍博不及也。
  
  這樣的虞世南,難怪太宗要認為是“與我猶一體”,並且在世南死後,還有“鍾子期死,伯牙不復鼓琴”之歎。這虞世南,我們要記住,便是《兔園冊子》和《北堂書鈔》的著者。這一點極其重要。這不啻明白的告訴我們,太宗所鼓勵的詩,是“類書家”的詩,也便是“類書式”的詩。總之,太宗畢竟是一個重實際的事業中人;詩的真諦,他並沒有,恐怕也不能參透。他對於詩的瞭解,畢竟是個實際的人的瞭解。他所追求的只是文藻,是浮華,不,是一種文辭上的浮腫,也就是文學的一種皮膚病。這種病症,到了上官儀的“六對”、“八對”,便嚴重到極點,幾乎有危害到詩的生命的可能,於是因察覺了險象而憤激的少年“四傑”,便不得不大聲急呼,搶上來施以針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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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隨遺錄》所載煬帝諸詩皆明秀可誦,然係唐人偽託。《鐵圍山叢話》引佚句“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亦偽。
  
  原載《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五十二期
  
  宮體詩的自贖
  
  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它是個有歷史性的名詞,所以嚴格地講,宮體詩又當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後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我們該記得從梁簡文帝當太子到唐太宗宴駕中間一段時期,正是謝脁已死,陳子昂未生之間一段時期。這其間沒有出過一個第一流的詩人。那是一個以聲律的發明與批評的勃興為人所推重,但論到詩的本身,則為人所詬病的時期。沒有第一流詩人,甚至沒有任何詩人,不是樁罪過。那只是一個消極的缺憾。但這時期卻犯了一樁積極的罪。它不是一個空白,而是一個污點,就因為他們製造了些有如下面這樣的宮體詩:
  
  長筵廣未同,上客嬌難逼。還杯了不顧,回身正顏色。(高爽〈詠酌酒人〉)
  
  眾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鄧鑒〈奉和夜聽妓聲〉)。
  
  這裏所反映的上客們的態度,便代表他們那整個宮廷內外的氣氛。
  
  人人眼角裏是淫蕩:
  
  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鮑泉〈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
  
  人人心中懷著鬼胎:
  
  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李義府〈堂詞〉)
  
  對姬妾娼妓如此,對自己的結髮妻亦然(劉孝威〈郡縣寓見人織率爾贈婦〉便是一例)。於是髮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寫得出〈對房前桃樹詠佳期贈內〉那樣一首詩,他的夫人劉令嫻為什麼不可以寫一首〈光宅寺〉來賽過他?索性大家都揭開了:
  
  知君亦蕩子,賤妾自倡家。(吳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為也許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訣是什麼。
  
  自知心所愛,出入仕秦宮。誰言連屈尹,更是莫遨通?(簡文帝〈豔歌篇〉十八韻)
  
  簡文帝對此並不詫異,說不定這對他,正是件稱心的消息。墮落是沒有止境的。從一種變態到另一種變態往往是個極短的距離,所以現在像簡文帝〈孌童〉,吳均〈詠少年〉,劉孝綽〈詠小兒採蓮〉,劉遵〈繁華應令〉,以及陸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類作品,也不足令人驚奇了。變態的又一型類是以物代人為求滿足的對象。於是繡領,袙腹,履,枕,席,臥具……全有了生命,而成為被玷污者。推而廣之,以至燈燭,玉階,梁塵,也莫不踴躍地助他們集中意念到那個荒唐的焦點,不用說,有機生物如花草鶯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羅薦已擘鴛鴦被,綺衣複有葡萄帶。殘紅豔粉映簾中,戲蝶流鶯聚窗外。(上官儀〈八詠應制〉)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們真要疑心,那是作詩,還是在一種偽裝下的無恥中求滿足。在那種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詩!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陳詞濫調,詩的本身並不能比題目給人以更深的印象。實在有時他們真不像是在作詩,而只是制題。這都是慘淡經營的結果:〈詠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為寒牀婦贈夫〉(王胄),特別是後一例,盡有“閨情”,“秋思”,“寄遠”一類的題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標出這樣五個字來,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擬古”一類曖昧的題面,是——種遮羞的手法,那麼現在這些人是根本沒有羞恥了!這由意識到文詞,由文詞到標題,逐步的鮮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種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讚歎事實的“詩”變成了標明事類的“題”之附庸,這趨勢去《遊仙窟》一流作品,以記事文為主,以詩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內容又何嘗遠?《遊仙窟》正是宮體詩必然的下場。
  
  我還得補充一下宮體詩在它那中途丟掉的一個自新的機會。這專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踐文字為務的宮體詩,本是衰老的,貧血的南朝宮廷生活的產物,只有北方那些新興民族的熱與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們不能不慶幸庾信等之入周與被留,因為只有這樣,宮體詩才能更穩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營養。果然被留後的庾信的〈烏夜啼〉、〈春別詩〉等篇,比從前在老家作的同類作品,氣色強多了。移植後的第二三代本應不成問題。誰知那些北人骨子裏和南人一樣,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麗的毒素的引誘,他們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鹽〉、〈人日思歸〉,隋煬帝〈春江花月夜〉三兩首詩外,他們沒有表現過一點抵抗力。煬帝晚年可算熱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藝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煬帝還要熱忱。於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費了。宮體詩在唐初,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不同的只是現在詞藻來得更細緻,聲調更流利,整個的外表顯得更乖巧,更酥軟罷了。說唐初宮體詩的內容和簡文帝時完全一樣,也不對。因為除了搬出那僵屍“橫陳”二字外,他們在詩裏也並沒有講出什麼。這又教人疑心這輩子人已失去了積極犯罪的心情。恐怕只是詞藻和聲調的試驗給他們羈縻著一點作這種詩的興趣(詞藻聲調與宮體有著先天與歷史的聯繫)。宮體詩在當時可說是一種不自主的、虛偽的存在。原來從虞世南到上官儀是連墮落的誠意都沒有了。此真所謂“萎靡不振”!
  
  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機也來了。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曲〉)
  
  如今這是什麼氣魄!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後: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麼生疏的一個消息!我幾乎要問〈長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詩裏,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裏,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度相差多遠!
  
  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牀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裏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面,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並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面比善的方面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麼壞東西。如果它走人了歧途,只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於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地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只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原來〈長安古意〉的“年年歲歲一牀書”,只是一句詩而已,即令作詩時事實如此,大概不久以後,情形就完全變了,駱賓王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便是鐵證。故事是這樣的:照鄰在蜀中有一個情婦郭氏,正當她有孕時,照鄰因事要回洛陽去,臨行相約不久回來正式成婚。誰知他一去兩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這時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丟了。“悲鳴五里無人間,腸斷三聲誰為續”!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麼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豔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於小說,而作者手頭卻只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採用。這試驗也未嘗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札而已。然而是試驗,就值得欽佩。駱賓王的失敗,不比李百藥的成功有價值嗎?他至少也替〈秦婦吟》墊過路。
  
  這以“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教歷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閒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幹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裏沒講出具體的故事來,但我們猜得到一半,還不是盧、郭公案那一類的糾葛?李榮是個有才名道士。(見《舊唐書?儒學?羅道琮傳》,盧照鄰也有過詩給他。)故事還是發生在蜀中,李榮往長安去了,也是許久不回來,王靈妃急了,又該駱賓王給去信促駕了。不過這回的信卻寫得比較像首詩。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絲,年去年來不自持。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
  
  一類響亮句子,而是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復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的成功,僅次於〈長安古意〉。
  
  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上文所舉過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官休詩中的雲岡造像,而賓王尤其好大成癖(這可以他那以賦為詩的〈帝京篇〉、〈疇昔篇〉為證)。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從來沒有暴風雨能夠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們也吃不消,所以我們要它適可而止。因為,它究竟只是一個手段,打破鬱悶煩躁的手段;也只是一個過程,達到雨過天晴的過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時效的,過程的時間也不宜太長,所以在宮體詩的園地上,我們很僥倖地碰見了盧、駱,可也很願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會面。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復今日遙相見?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公子行〉)
  
  這不是什麼十分華貴的修辭,在劉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詣;但在宮體詩裏,我們還沒聽見過這類的癡情話。我們也知道他的來源是〈同聲詩〉和〈閒情賦〉。但我們要記得,這類越過齊梁,直向漢晉人借貸靈感,在將近百年以來的宮體詩裏也很少人幹過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公子行〉)
  
  這連同它的前身——楊方〈合歡詩〉,也不過是常態的,健康的愛情中,極平凡、極自然的思念,誰知道在宮體詩中也成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寶。回返常態確乎是劉希夷的一個主要特質,孫翌編《正聲集》時把劉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這一點來了。看他即便哀豔到如:
  
  自憐妖豔姿,妝成獨見時。愁心伴楊柳,春盡亂如絲。(〈春女行〉)
  
  攜籠長歎息,逶迤戀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樹疑無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頭。相逢不相識,歸去夢青樓。(〈采桑〉)
  
  也從沒有不歸於正的時候。感情返到正常狀態是宮體詩的又一重大階段。惟其如此,所以煩躁與緊張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瑩的寧靜。就在此刻,戀人才變成詩人,憬悟到萬象的和諧,與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創似地哀叫出來: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公子行〉)
  
  但正當他們叫著“傷心樹”、“斷腸花”時,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恆”——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自然認識了那無上的智慧,就在那徹悟的一刹那間,戀人也就變成哲人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悲白頭翁〉)
  
  相傳劉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後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於是詩讖就算驗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洩露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洩露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從蜣螂轉丸式的宮體詩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這可太遠了,太驚人了!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後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後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談。就宮體詩發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詮明的倒是下面這幾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淩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地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沖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臺”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歎喟: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只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喚奈何罷?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裏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淨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卅年八月二十二日陳家營
  
  原載《當代評論》第十期
  
  四傑
  
  繼承北朝系統而立國的唐朝的最初五十年代,本是一個尚質的時期,王楊盧駱都是文章家,“四傑”這徽號,如果不是專為評文而設的,至少它的主要意義是指他們的賦和四六文。談詩而稱四傑,雖是很早的事,究竟只能算借用。是借用,就難免有“削足適履”和“挂一漏萬”的毛病了。
  
  按通常的瞭解,詩中的四傑是唐詩開創期中負起了時代使命的四位作家,他們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為都相當浪漫,遭遇尤其悲慘,(四人中三人死於非命)——因為行為浪漫,所以受盡了人間的唾駡,因為遭遇悲慘,所以也贏得了不少的同情。依這樣一個概括、簡明,也就是膚廓的瞭解,“四傑”這徽號是滿可以適用的,但這也就是它的適用性的最大限度。超過了這限度,假如我們還問到:這四人集團中每個單元的個別情形,和相互關係,尤其他們在唐詩發展的路線網裏,究竟代表著那一條,或數條線,和這線在網的整個體系中所擔負的任務——假如問到這些方面,“四傑”這徽號的功用與適合性,馬上就成問題了。因為詩中的四傑,並非一個單純的、統一的宗派,而是一個大宗中包孕著兩個小宗,而兩小宗之間,同點恐怕還不如異點多,因之,在討論問題時,“四傑”這名詞所能給我們的方便,恐怕也不如糾葛多。數字是個很方便的東西,也是個很麻煩的東西。既在某一觀點下湊成了一個數目,就不能由你在另一觀點下隨便拆開它。不能拆開,又不能廢棄它,所以就麻煩了。“四傑”這徽號,我們不能,也不想廢棄,可是我承認我是抱著“息事寧人”的苦衷來接受它的。
  
  四傑無論在人的方面,或詩的方面,都天然形成兩組或兩派。先從人的方面講起。
  
  將四人的姓氏排成“王楊盧駱”這特定的順序,據說寓有品第文章的意義,這是我們熟知的事實。但除這人為的順序外,好像還有一個自然的順序,也常被人採用——那便是序齒的順序。我們疑心張說〈裴公神道碑〉“在選曹見駱賓王、盧照鄰、王勃、楊炯”,和郗雲卿〈駱丞集序〉“與盧照鄰、王勃、楊炯文詞齊名”,乃至杜詩“縱使盧王操翰墨”等語中的順序,都屬於這一類。嚴格的序齒應該是盧駱王楊,其間盧駱一組,王楊一組,前者比後者平均大了十歲的光景。然則盧駱的順序,在上揭張郗二文裏為什麼都顛倒了呢?郗序是為了行文的方便,不用講。張碑,我想是為了心理的緣故,因為駱與裴(行儉)交情特別深,為裴作碑,自然首先想起駱來。也許駱赴選曹本在先,所以裴也先見到他。果然如此,則先駱後盧,是採用了另一事實作標準。但無論依哪個標準說,要緊的還是在張郗兩文裏,前二人(駱盧)與後二人(王楊)之間的一道鴻溝(即平均十歲左右的差別)依然存在。所以即使張碑完全用的另一事實——赴選的先後作為標準,我們依然可以說,王楊赴選在盧駱之後,也正說明了他們年齡小了許多。實在,盧駱與王楊簡直可算作兩輩子人。據《唐會要》卷八二,“顯慶二年,詔徵太白山人孫思邀人京,盧照鄰、宋令文、孟詵皆執師贄之禮。”令文是宋之問的父親,而之問是楊炯同寮的好友。盧與之問的父親同輩,而楊與之問本人同輩,那麼盧與楊豈不是不能同輩了嗎?明白了這一層,楊炯所謂“愧在盧前,恥居王後”,便有了確解。楊年紀比盧小得多,名字反在盧前,有愧不敢當之感,所以說“愧在盧前”,反之,他與王多分是同年,名字在王后,說“恥居王后”,正是不甘心的意思。
  
  比年齡的距離更重要的一點,便是性格的差異。在性格上四傑也天然形成兩種類型,盧駱一類,王楊一類。誠然,四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浮躁淺露”不能“致遠”的殷鑒,每人“醜行”的事例,都被謹慎的保存在史乘裏了,這裏也毋庸贊述。但所謂“浮躁淺露”者,也有程度深淺的不同。楊炯,相傳據裴行儉說,比較“沉靜”。其實王勃,除擅殺官奴那不幸事件外(殺奴在當時社會上並非一件太不平常的事),也不能算過分的“浮躁”。一個人在短短二十八年的生命裏,已經完成了這樣多方面的一大堆著述:
  
  《舟中纂序》五卷,《周易發揮》五卷,《次論語》十卷,《漢書指瑕》十卷,《大唐千歲曆》若干卷,《黃帝八十一難經注》若干卷,《合論》十卷,《續文中子書序詩序》若干篇,《玄經傳》若干卷,《文集》三十卷。
  
  能夠浮躁到哪里去呢?同王勃一樣,楊炯也是文人而兼有學者傾向的,這滿可以從他的〈天文大象賦〉和〈駁孫茂道蘇知幾冕服議〉中看出。由此看來,王楊的性格確乎相近。相應的,盧駱也同屬於另一類型,一種在某項觀點下真可目為“浮躁”的類型。久歷邊塞而屢次下獄的博徒革命家駱賓王不用講了,看〈窮魚賦〉和〈獄中學騷體〉,盧照鄰也不像是一個安分的分子。駱賓王在〈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裏,便控告過他的薄幸。然而按駱賓王自己的口供,
  
  但使封侯龍頟貴,詎隨中婦鳳樓寒?
  
  他原也是在英雄氣概的煙幕下實行薄幸而已。看〈憶蜀地佳人〉一類詩,他並沒有少給自己製造薄幸的機會。在這類事上,盧駱恐怕還是一丘之貉。最後,盧照鄰那悲劇型的自殺,和駱賓王的慷慨就義,不也還是一樣?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動的結束了不平凡的一生,只是一徘側,一悲壯,各有各的姿態罷了。
  
  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發展;由年齡的兩輩,和性格的兩類型,到友誼的兩個集團。果然,盧駱二人交情,可憑駱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詩來坐實,而王楊的契合,則有王的〈秋日餞別序〉和楊的〈王勃集序〉可證。反之,盧或駱與王或楊之間,就看不出這樣緊湊的關係來。就現存各家集中所可考見的說,盧王有兩首同題分韻的詩,盧楊有一首同題同韻的詩,可見他們兩輩人確乎在文酒之會中常常見面。可是太深的交情,恐怕談不到。他們絕少在作品裏互相提到彼此的名字,有之,只楊在〈王勃集序〉中說到一次“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變;盧照鄰人間才傑,覽清規而輟九攻”,這反足以證明盧駱與王楊屬於兩個壁壘,雖則是兩個對立而仍不失為友軍的壁壘。
  
  於是,我們便可談到他們——盧駱與王楊——另一方面的不同了。年齡的不同輩,性格的不同類型,友誼的不同集團,和作風的不同派,這些不也正是一貫的現象嗎?其實,不待知道“人”方面的不同,我們早就應該發覺“詩”方面的不同了。假如不受傳統名詞的蒙蔽,我們早就該驚訝,為什麼還非維持這“四”字不可,而不仿“前七子”、“後七子”的例,稱盧駱為“前二傑”,王楊為“後二傑”?難道那許多跡象,還不足以證明他們兩派的不同嗎?
  
  首先,盧駱擅長七言歌行,王楊專工五律,這是兩派選擇形式的不同。當然盧駱也作五律,甚至大部分篇什還是五律,而王楊一派中至少王勃也有些歌行流傳下來,但他們的長處決不在這些方面。像盧集中的
  
  風搖十洲影,日亂九江文(〈贈李榮道士〉)
  
  川光搖水箭,山氣上雲梯(〈山莊休沐〉),
  
  和駱集中這樣的發端
  
  故人無與晤,安步涉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貧乏的時代,何嘗不是些奪目的珍寶?無奈這些有句無章的篇什,除聲調的成功外,還是沒有超過齊梁的水準。駱比較有些“完璧”,如〈在獄詠蟬〉之類,可是又略無警策。同樣,王的歌行,除〈滕王閣歌〉外,也毫不足觀。便說〈滕王閣歌〉,和他那典麗凝重,與淒情流動的五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杜甫〈戲為六絕句〉第三首說“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這裏是以盧代表盧駱,王代表王楊,大概不成問題。至於“劣于漢魏近《風》《騷》”,假如可以解作王楊“劣於漢魏”,盧駱“近《風》《騷》”,倒也有它的妙處,因為盧駱那用賦的手法寫成的粗線條的宮體詩,確乎是《風》《騷》的餘響,而王楊的五言,雖不及漢魏,卻越過齊梁,直接上晉宋了。這未必是杜詩的原意,但我們不妨借它的啟示來闡明一個真理。
  
  盧駱與王楊選擇形式不同,是由於他們兩派的使命不同。盧駱的歌行,是用鋪張揚厲的賦法膨脹過了的樂府新曲,而樂府新曲又是宮體詩的一種新發展,所以盧駱實際上是宮體詩的改造者。他們都曾經是兩京和成都市中的輕薄子,他們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縱改造宮庭的墮落,以大膽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縮,所以他們的歌聲需要大開大闔的節奏,他們必需以賦為詩。正如宮體詩在盧駱手裏是由宮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臺閣移至江山與塞漠。臺閣上只有儀式的應制,有“絺句繪章,揣合低卬”。到了江山與塞漠,才有低徊與悵惘,嚴肅與激昂,例如王的〈別薛昇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楊的〈從軍行〉、〈紫騮馬〉一類的抒情詩。抒情的形式,本無須太長,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處。前乎王楊,尤其應制的作品,五言長律用的還相當多。這是該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楊才正式成為定型,同時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詩也是這時才出現的。
  
  將盧駱與王楊對照著看,真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我在旁處曾說明過從盧駱到劉(希夷)張(若虛)是一貫的發展,現在還要點醒,王楊與沈宋也是一脈相承。李商隱早無意的道著了秘密: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屬對能。(〈漫成章〉)
  
  以沈宋與王楊並舉,實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變”,本來在王楊手裏已經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筆得良朋”的妙手。並且我們已經提過,楊炯和宋之問是好朋友。如果我們再知道他們是好到如之問〈祭楊盈川文〉所說的那程度,我們便更能了然于王楊與沈宋所以是一脈相承之故。老實說,就奠定五律基礎的觀點看,王楊與沈宋未嘗不可視為一個集團,因此也有資格承受“四傑”的徽號,而盧駱與劉張也同樣有理由,在改良宮體詩的觀點下,被稱為另一組“四傑”。一定要墨守著先入為主的傳統觀點,只看見“王楊盧駱”之為四傑,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觀點,那只是拘泥,頑冥,甘心上傳統名詞的當罷了。
  
  將盧駱與王楊分別的劃歸了劉張與沈宋兩個集團後,再比較一下劉張與沈宋在唐詩中的地位,便也更能瞭解盧駱與王楊的地位了。五律無疑是唐詩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時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詩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時人安排的順序,王楊的名字列在盧駱之上,也正因他們的貢獻在五律,何況王楊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盧駱的歌行還不免於草率、粗俗的“輕薄為文”呢?論內在價值,當然王楊比盧駱高。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盧駱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憑他們那新式宮體詩,一舉摧毀了舊式的“江左餘風”的宮體詩,因而給歌行芟除了蕪穢,開出一條坦途來。若沒有盧駱,哪會有劉張,哪會有〈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和〈秦婦吟〉,甚至於李杜高岑呢?看來,在文學史上,盧駱的功績並不亞于王楊。後者是建設,前者是破壞,他們各有各的使命。負破壞使命的,本身就得犧牲,所以失敗就是他們的成功。人們都以成敗論事,我卻願向失敗的英雄們多寄予點同情。
  
  原載《世界學生》二卷七期
  
  孟浩然
  
  孟浩然(689-740)
  
  當年孫潤夫家所藏王維畫的孟浩然像,據《韻語陽秋》的作者葛立方說,是個很不高明的摹本,連所附的王維自己和陸羽、張洎等三篇題識,據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鑒定大概是對的,但他並沒有否認那“俗工”所據的底本——即張泊親眼見到的孟浩然像,確是王維的真跡。這幅畫,據張洎的題識說,
  
  雖軸塵縑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證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並不是說我們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斷定他當瘦。實在經驗告訴我們,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能不是“頎而長,峭而瘦”的嗎?連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設,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內的裝束,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編《孟浩然集》的王士源應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錯,他在序文裏用來開始介紹這位詩人的“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八字,與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謂“精朗奇素”,無一不與畫像的精神相合,也無一不與孟浩然的詩境一致。總之,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再沒有比孟浩然更具體的例證了。
  
  張枯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於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於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於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裏度過,大多數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的。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於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遊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實在襄陽的人傑地靈,恐怕比它的山水形勝更值得人讚美。從漢陰丈人到龐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我們簡直不能想像一部《襄陽耆舊傳》,對於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個影響。瞭解了這一層,我們才可以認識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詩。
  
  隱居本是那時代普遍的傾向,但在旁人僅僅是一個期望,至多也只是點暫時的調濟,或過期的賠償,在孟浩然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事實。在構成這事實的複雜因素中,家鄉的歷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點。
  
  在一個亂世,例如龐德公的時代,對於某種特別性格的人,人山采藥,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開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嗎?然則為什麼三番兩次朋友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最後和本州採訪使韓朝宗約好了一同人京,到頭還是喝得酩酊大醉,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先走了呢?正如當時許多有隱士傾向的讀書人,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聖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回,無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對象便是龐德公。孟浩然當然不能為韓朝宗背棄龐公。鹿門山不許他,他自己家園所在,也就是“龐公棲隱處”的鹿門山,決不許他那樣做。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幽人究竟是誰?龐公的精靈,還是詩人自己?恐怕那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為心理上他早與那位先賢同體化了。歷史的龐德公給了他啟示,地理的鹿門山給了他方便,這兩項重要條件具備了,隱居的事實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實在,鹿門山的家園早已使隱居成為既成事實,只要念頭一轉,承認自己是龐公的繼承人,此身便儼然是《高士傳》中的人物了。總之,是襄陽的歷史地理環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於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
  
  我們似乎為獎勵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證生活的豐富,幾千年來一直讓儒道兩派思想維持著均勢,於是讀書人便永遠在一種心靈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與伊皋,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衝突著,於是生活便永遠不諧調,而文藝也便永遠不缺少題材。矛盾是常態,愈矛盾則愈常態。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後天又是伊皋,這是行為的矛盾。當巢由時嚮往著伊皋,當了伊皋,又不能忘懷於巢由,這是行為與感情間的矛盾。在這雙重矛盾的夾纏中打轉,是當時一般的現象。反正用詩一發洩,任何矛盾都註銷了。詩是唐人排解感情糾葛的特效劑,說不定他們正因有詩作保障,才敢於放心大膽的製造矛盾,因而那時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別多。自然,反過來說,矛盾愈深愈多,詩的產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沒有功名,除在張九齡的荊州幕中當過一度清客外,也沒有半個官職,自然不會發生第一項矛盾問題。但這似乎就是他的一貫性的最高限度。因為雖然身在江湖,他的心並沒有完全忘記魏闕。下面不過是許多顯明例證中之一: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然而“羨魚”畢竟是人情所難免的,能始終僅僅“臨淵羡魚”,而並不“退而結網”,實在已經是難得的一貫了。聽李白這番熱情的讚歎,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時代多麼遠: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矛盾與詩的因果關係,許多詩是為給生活的矛盾求統一,求調和而產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對於他,詩的需要便當減少了。果然,他的詩是不多,量不多,質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時人作見證,杜甫講過的:“吾憐孟浩然……賦詩雖不多,往往淩鮑謝。”質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見到。蘇軾曾經批評他“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話誠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裏所承認的,是說盡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釋。才如果是指才情與才學二者而言,那就對了,如果專指才學,還算沒有說盡。情當然比學重要得多。說一個人的詩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於說他的詩的質不夠高。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量總是太少。“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式的和“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論前者,質和量當然都不如杜甫,論後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維。甚至“不材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質量都不如劉長卿和十才子。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築在一聯或一句裏,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於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
  
  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餘。在最後這首詩裏,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讀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像,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超過了詩也好,夠不上詩也好,任憑你從環子的哪一點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並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莊子笑日:“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誰能瞭解莊子的道理,就能瞭解孟浩然的詩,當然也得承認那點“累”。至於“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淵明,還有誰呢?
  
  原載《大國民報》
  
  賈島(779-843)
  
  賈島(779-843)
  
  這像是元和長慶間詩壇動態中的三個較有力的新趨勢。這邊老年的孟郊,正哼著他那沙澀而帶芒刺感的五古,惡毒的咒駡世道人心,夾在咒駡聲中的,是盧全、劉叉的“插科打渾”和韓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釁。那邊元鎮、張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會的大纛下,用律動的樂府調子,對社會泣訴著他們那各階層中病態的小悲劇。同時遠遠的,在古老的禪房或一個小縣的察署裏,賈島、姚合領著一群青年人做詩,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為著癖好,做一種陰黯情調的五言律詩(陰黯由於癖好,五律為著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著挽救人心,改良社會,青年人反不聞不問,只顧躲在幽靜的角落裏做詩,這現象現在看來不免新奇,其實正是舊中國傳統社會制度下的正常狀態。不像前兩種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權位上有說話做事的機會和責任,這般沒功名,沒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職業上可說尚在“未成年”時期,種種對國家社會的崇高責任是落不到他們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為是情勢所不許的,所以恐怕誰也沒想到那頭上來。有抱負也好,沒有也好,一個讀書人生在那時代,總得做詩。做詩才有希望爬過第一層進身的階梯。詩做到合乎某種程式,如其時運也湊巧,果然溷得一“第”,到那時,至少在理論上你才算在社會中“成年”了,才有說話做事的資格。否則萬一你的詩做得不及或超過了程式的嚴限,或詩無問題而時運不濟,那你只好做一輩子的詩,為責任做詩以自課,為情緒做詩以自遣。賈島便是在這古怪制度之下被犧牲,也被玉成了的一個。在這種情形下,你若還怪他沒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團,那你也可算不識時務了。
  
  賈島和他的徒眾,為什麼在別人忙著救世時,自己只顧做詩,我似已經明白了;但為什麼單做五律呢?這也許得再說明一下。孟郊等為便於發議論而做五古,白居易等為講故事而做樂府,都是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當時習慣以外,匠心的採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賈島一派人則沒有那必要。為他們起見,當時最通行的體裁——五律就夠了。一則五律與五言八韻的試帖最近,做五律即等於做功課,二則為拈拾點景物來烘托出一種情調,五律也正是一種標準形式。然而做詩為什麼老是那一套陰霾、凜冽、峭硬的情調呢?我們在上文說那是由於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點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這點,便明白了整個的賈島。
  
  我們該記得賈島曾經一度是僧無本。我們若承認一個人前半輩子的蒲團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與他後半輩子完全無關,則現在的賈島,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裏恐怕還有個釋子在。所以一切屬於人生背面的、消極的、與常情背道而馳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禪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記憶中
  
  坐學白骨塔,
  
  或
  
  三更兩鬢幾枝雪,一念雙峰四祖心
  
  的禪味,不但是
  
  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
  
  月落看心次,雲生閉目中,
  
  一類詩境的藍本,而且是
  
  瀑布五千切,草堂瀑布邊,
  
  ……
  
  孤鴻來夜半,積雪在諸峰,
  
  甚至
  
  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
  
  的淵源。他目前那時代——一個走上了末路的,荒涼,寂寞、空虛,一切罩在一層鉛灰色調中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與他早年記憶中的情調是調和,甚至一致的。惟其這時代的一般情調,基於他早年的經驗,可說是先天的與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對於時代,不至如孟郊那樣憤恨,或白居易那樣悲傷,反之,他卻能立于一種超然地位,藉此溫尋他的記憶,端詳它,摩挲它,仿佛一件失而復得的心愛的什物樣。早年的經驗使他在那荒涼得幾乎獰惡的“時代相”前面,不變色,也不傷心,只感著一種親切,融洽而已。於是他愛靜,愛瘦,愛冷,也愛這些情調的象徵——鶴、石、冰雪。黃昏與秋是傳統詩人的時間與季候,但他愛深夜過於黃昏,愛冬過於秋。他甚至愛貧、病、醜和恐怖。他看不出
  
  鸚鵡驚寒夜喚人
  
  句一定比
  
  山雨滴棲鵡
  
  更足以令人關懷,也不覺得
  
  牛羊識僮僕,既夕應傳呼,
  
  較之
  
  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
  
  更為自然。也不能說他愛這些東西。如果是愛,那便太執著而鄰於病態了。(由於早年禪院的教育,不執著的道理應該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覺得與它們臭味相投罷了。更說不上好奇。他實在因為那些東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覺得它們“可人”,而喜歡常常注視它們。如同一個三棱鏡,毫無主見的準備接受並解析日光中各種層次的色調,無奈“世紀末”的雲翳總不給他放晴,因此他最熱鬧的色調也不過
  
  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
  
  ……
  
  身事豈能遂?蘭花又已開,
  
  和
  
  柳轉斜陽過水來
  
  之類。常常是溫馨與淒清揉合在一起,
  
  蘆葦聲兼雨,芰荷香繞燈,
  
  春意留戀在嚴冬的邊緣上,
  
  舊房山雪在,春草岳陽生。
  
  他瞥見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棲鳥”不在綠楊中而在“棕花上”。是點荒涼感,就逃不脫他的注意,哪怕瑣屑到
  
  濕苔粘樹癭。
  
  以上這些趣味,誠然過去的詩人也偶爾觸及到,卻沒有如今這樣大量的,徹底的被發掘過,花樣、層次也沒有這樣豐富。我們簡直無法想像他給與當時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個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種酣暢的滿足。初唐的華貴,盛唐的壯麗,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膩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種幻滅感。他們需要一點清涼,甚至一點酸澀來換換口味。在多年的熱情與感傷中,他們的感情也疲乏了。現在他們要休息。他們所熟習的禪宗與老莊思想也這樣開導他們。孟郊、白居易鼓勵他們再前進。眼看見前進也是枉然,不要說他們早已聲嘶力竭。況且有時在理論上就釋道二家的立場說,他們還覺得“退”才是正當辦法。正在苦悶中,賈島來了,他們得救了,他們驚喜得像發現了一個新天地,真的,這整個人生的半面,猶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時中有秋冬,—為什麼老被保留著不許窺探?這裏確乎是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與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張著眼睛往有清涼色調的地帶涉獵去。
  
  叩齒坐明月,搘頤望白雲,
  
  休息又休息。對了,惟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復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度上可說是第一次被賈島發現的。這發現的重要性可由它在當時及以後的勢力中窺見。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鮮明的例外,是向著詞的意境與詞藻移動的,其餘一般的詩人大眾,也就是大眾的詩人,則全屬於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為賈島時代。①
  
  他居然被祟拜到這地步:
  
  李洞……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珠念賈島佛。人有喜賈島詩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唐才子傳》九)
  
  南唐孫晨……嘗畫賈島像,置於屋壁,晨夕事之。(《郡齋讀書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盡可解釋為那時代人們的神經病的象徵,但從賈島方面看,確乎是中國詩人從未有過的榮譽,連杜甫都不曾那樣老實的被偶像化過。你甚至說晚唐五代之崇拜賈島是他們那一個時代的偏見和衝動,但為什麼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向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錘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分遺產中得來的贏餘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嘗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為一種調濟,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
  
  ①宋方岳《深雪偶談》:“賈閬仙……同時喻鳧、顧非熊,繼此張喬、張蠙、李頻、劉得仁,凡晚唐諸子,皆於紙上北面,隨其所得深淺,皆足以終其身而名後世。”
  
  原載昆明《中央日報?文藝》第十八期
  
  杜甫
  
  杜甫
  
  引言
  
  明呂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願睹其景。至於文儒之士,其思書契以降之古人,盡若是已矣。”數千年來的祖宗,我們聽見過他們的名字,他們生平的梗概、我們仿佛也知道一點,但是他們的容貌、聲音,他們的性情、思想,他們心靈中的種種隱秘——歡樂和悲哀,神聖的企望,莊嚴的憤慨,以及可笑亦復可愛的弱點或怪癖……我們全是茫然。我們要追念,追念的對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標是什麼?要崇拜,向誰施禮?假如我們是肖子肖孫,我們該怎樣的悲坳,怎樣的心焦!
  
  看不見祖宗的肖像,便將夢魂中迷離恍惚的,捕風捉影,攀擬出來,聊當瞻拜的對象——那也是沒有辦法的慰情的辦法。我給詩人杜甫繪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讀裹神聖,我都承認。因此工作開始了,馬上又擱下了。一擱擱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還要賡續,不為別的,只還是不奈何那一點“思其高曾,願睹其景”的苦衷罷了。
  
  像我這回掮起的工作,本來應該包括兩層步驟,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綜合。近來某某考證,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得不少了;關於杜甫,這類的工作,據我知道的卻沒有十分特出的成績。我自己在這裏偶爾雖有些零星的補充,但是,我承認,也不是什麼大發現。我這次簡直是跳過了第一步,來逕直做第二步;這樣作法,是不會有好結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願睹其景”的心情不變,永遠那樣的策勵我,橫豎以後還可以隨時搜羅,隨時拼補。目下我決不敢說,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說是我個人想像中的“詩聖”。
  
  我們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縱了,太誇妄了,太杳小了,太齷齪了。因此我不能忘記杜甫;有個時期,華茨華斯也不能忘記彌爾敦,他喊——
  
  "Milton!thoushouldstbelivingatthishour;
  
  Englandbathneedofthee:sheisafen
  
  Ofstagnantwaters:altersword,andpen,
  
  Fireside,theheroicwealthofhallandbower,
  
  HaveforfeitedtheirancientEnglishdower
  
  Ofinwardhappiness,weareselfishmen:
  
  Oraiseusup,returntousagain;
  
  Andgiveusmannervirtuefreedompower."
  
  一
  
  當中一個雄壯的女子跳舞。四面圍滿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內中有一個四齡童子,許是騎在爸爸肩上,歪著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腳和丈長的彩帛漸漸搖起花來了,看著,看著,他也不覺眉飛目舞,仿佛很能領略其間的妙緒。他是從鞏縣特地趕到郾城來看跳舞的。這一回經驗定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幾十年後的回憶: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當代名滿天下的公孫大娘。四歲的看客後來便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歲時看的東西,過了五十多年,還能留下那樣活躍的印象,公孫大娘的藝術之神妙,可以想見,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於唐睿宗先天元年(七一二);原籍襄陽,曾祖依藝作河南鞏縣縣令,便在鞏縣住家了。子美幼時的事蹟,我們不大知道。我們知道的,是他母親死得早,他小時是寄養在姑母家裏。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為難了。兒子和侄兒都病著,據女巫說,要病好,病人非睡在東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東南角的床鋪只有一張,病人卻有兩個。老太太居然下了決心,把侄兒安頓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兒子填了侄兒的空子。想不到決心下了,結果就來了。子美長大了,聽見老家人講姑母如何讓表兄給他替了死,他一輩子覺得對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希奇;早慧的詩人尤其多著。只怕很少的詩人開筆開得像我們詩人那樣有重大的意義。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頌的,不是什麼凡物。這“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的小詩人,可以說,詠的便是他自己。禽族裏再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裏也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鳳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詩中之聖,詠鳳凰簡直是詩人自占的預言。從此以後,他便常常以鳳凰自比;(〈鳳凰台〉、〈赤鳳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這種比擬,從現今這開明的時代看去,倒有一種特別恰當的地方。因為談論到這偉大的人格,偉大的天才,誰不感覺尋常文字的無效?不,無效的還不只文字,你只顧嘔盡心血來懸擬,揣測,總歸是隔膜,那超人的靈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謎語一樣,決不是尋常的腦筋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東西;因此,談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議的比不可思議的。鳳凰你知道是神話,是子虛,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偉大的人格,偉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偉大了,偉大得可疑嗎?上下數千年沒有第二個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沒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絕對可靠嗎?一切的神靈和類似神靈的人物都有人疑過,荷馬有人疑過,莎士比亞有人疑過,杜甫失了被疑的資格,只因文獻,史跡,種種不容抵賴的鐵證,一五一十,都在我們手裏。
  
  子美自弱冠以後,直到老死,在四方奔波的時候多,安心求學的機會很少。若不是從小用過一番苦功,這詩人的學力哪得如此的雄厚?生在書香門第,家境即使貧寒,祖藏的書籍總還夠他饜飲的。從七八歲到弱冠的期間中,我們想像子美的生活,最主要的,不外作詩,作賦,讀書,寫擘窠大字,……無論如何,閒遊的日子總佔少數。(從七歲以後,據他自稱,四十年中做了一千多首詩文;一千多首作品是要時候作的。)並且多病的身體當不起劇烈的戶外生活,讀書學文便自然成了唯一的消遣。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別早,一半固由於天賦,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書齋生活釀成的。在書齋裏,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時間構成的;沿著時間的航線,上下三四千年,來往的飛翔,他沿路看見的都是聖賢、豪傑、忠臣、孝子、騷人、逸士——都是魁梧奇偉,溫馨淒豔的靈魂。久而久之,他定覺得那些莊嚴燦爛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實在,而且漸漸活現起來了,於是他看得見古人行動的姿態,聽得到古人歌哭的聲音。甚至他們還和他揖讓周旋,上下議論;他成了他們其間的一員。於是他只覺得自己和尋常的少年不同,他幾乎是歷史中的人物,他和古人的關係比和今人的關係密切多了。他是在時間裏,不是在空間裏活著。他為什麼不那樣想呢?這些古人不是在他心靈裏活動,血脈裏運行嗎?他的身體不是從這些古人的身體分泌出來的嗎?是的,那政事、武功、學術震耀一時的儒將杜預便是他的十三世祖;那宣言“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的著名詩人杜審言,便是他的祖父;他的叔父杜升是個為報父仇而殺身的十三歲的孝子;他的外祖母便是張說所稱的那為監牢中的父親“菲屨布衣,往來供饋,徒行顇色,傷動人倫”的孝女;他外祖母的兄弟,崔行芳,曾經要求給二哥代死,沒有詔凖,就同哥哥一起就刑了,當時稱為“死悌”。你看他自己家裏,同外家裏,事業、文章、孝行、友愛,——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物這樣多;他翻開近代的史乘,等於翻開自己的家譜。這樣讀書,對於一個青年的身心,潛移默化的影響,定是不可限量的。難怪一般的少年,他瞧不上眼。他是一個貴族,不但在族望上,便論德行和智慧,他知道,也應該高人一等。所以他的朋友,除了書本裏的古人,就是幾個有文名的老前輩。要他同一般行輩相等的庸夫俗子混在一起,是辦不到的。看看這一段文字,便可想見當時那不可一世的氣概: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皆茫茫。
  
  子美所以有這種抱負,不但因為他的血緣足以使他自豪,也不僅僅是他不甘自暴自棄;這些都是片面的,次要的理由。最要緊的,是他對於自己的成功,如今確有把握了。崔尚、魏啟心一般的老前輩都比他作班固、揚雄;他自己仿佛也覺得受之無愧。十四五歲的杜二,在翰墨場中,已經是一個角色了。
  
  這時還有一件事也可以增長一個人的興致。從小擺不脫病魔的糾纏,如今擺脫了。這件事竟許是最足令人開心的。因為畢竟從前那種幽閉的書齋生活不大自然,只因一個人缺欠了健康,身體失了自由,什麼都沒有辦法。如今健康恢復了,有了辦法,便儘量的追回以前的積欠,當然是不妨的,簡直是應該的。譬如院子裏那幾棵棗樹,長得比什麼樹都古怪,都有精神,枝子都那樣劍拔弩張的挺著,仿佛全身都是勁。一個人如今身體強了,早起在院子裏走走,往往也覺得混身是勁,忽然看見它們那挑釁的樣子,恨不得揀一棵抱上去,和它摔一交,決個雌雄。但是想想那舉動又未免太可笑了。最好是等八月來,棗子熟了,弟妹們只顧要棗子吃;棗子誠然好吃,但是當哥哥的,尤其筋強力壯的哥哥,最得意的,不是吃棗子,是在那給弟妹們不斷的供應棗子的任務。用竹篙子打棗子還不算本領。哥哥有本領上樹,不信他可以試給他們看看。上樹要上到最高的枝子,又得不讓棗刺軋傷了手,腳得站穩了,還不許踩斷了樹枝;然後躲在綠葉裏,一把把的灑下來;金黃色的,朱砂色的,紅黃參半的棗子,花花刺刺的灑將下來,得讓孩子們搶都搶不贏。上樹的技術練高了,一天可以上十來次,棵棵樹都要上到。最有趣的,是在樹頂上站直了,往下一望;離天近,離地遠,一切都在腳下,呼吸也輕快了,他忍不住大笑一聲;那笑裏有妙不可言的勝利的莊嚴和愉快。便是遊戲,一個人的地位也要站得超越一點,才不愧是杜甫。
  
  健康既經恢復了,年齡也漸漸大了,一個人不能老在家鄉守著。他得看看世界。並且單為自己創作的前途打算,多少通都廣邑,名山大川,也不得不瞻仰瞻仰。
  
  二
  
  大約在二十歲左右,詩人便開始了他的飄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遊覽(仍舊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滿的雛鳳,乘著靈風,踏著彩雲,往濛濛的長空飛去。他脅下只覺得一股輕鬆,到處有竹實,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鮮,是自由,是無垠的希望,和薛雷的雲雀一般,他是
  
  Anunbodiedjoywhoseraceisjustbegun,
  
  三十五以後,風漸漸尖峭了,雲漸漸惡毒了,鉛鐵的彎窿在他背上逼壓著,太陽也不見了,他在風雨雷電中掙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繽紛的旋舞,他長號,他哀呼,唱得越急切,節奏越神奇,最後聲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敗是勝利的挫敗,神聖的挫敗。他死了,他在人類的記憶裏永遠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視的白光;他的音樂,或沈雄,或悲壯,或淒涼,或激越,永遠,永遠是在時間裏顫動著。
  
  子美第一次出遊是到晉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縣),在那邊結交的人物,我們知道的,有韋之晉。此後,在三十五歲以前,曾有過兩次大舉的遊歷:第一次到吳越,第二次到齊趙。兩度的遊歷,是詩人創作生活上最需要的兩種精粹而豐富的滋養。在家鄉,一切都是單調,平凡,青的天籠蓋著黃的地,每隔幾里路,綠楊藏著人家,白楊翳著墳地,分佈得驛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們的背景一樣的單調。我們到過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去處;大概從唐朝到現在是不會有多少進步的。從那樣的環境,一旦踏進山明水秀的江南,風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像他是怎樣的驚喜。我們還記得當時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謝的風流,在那裏當然還留著夠鮮明的痕跡。江南本是六朝文學總匯的中樞,他讀過鮑、謝、江、沈、陰、何的詩,如今竟親歷他們歌哭的場所,他能不感動嗎?何況重重疊疊的歷史的舞臺又在他眼前,劍池、虎邱、姑蘇台、長洲苑、太伯的遺廟、闔閭的荒冢,以及錢塘、剡溪、鑑湖、天姥——處處都是陳跡、名勝,處處都足以促醒他的回憶,觸發他的詩懷。我們雖沒有他當時紀遊的作品,但是詩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蘇,船也辦好了,都沒有浮著海。仿佛命數註定了今番只許他看到自然的秀麗,清新的面相;長洲的荷香,鏡湖的涼意,和明眸皓齒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須得等四五年後游齊趙時,才許他見面。
  
  在敍述子美第二次出遊以前,有一件事頗有可紀念的價值,雖則詩人自己並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種——生徒、貢舉、制舉。已經在京師各學館,或州縣各學校成業的諸生,送來尚書省受試的,名曰生徒;不從學校出身,而先在州縣受試,及第了,到尚書省應試的,名曰貢舉。以上兩種是選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詔行一次,以舉非常之士,便是制舉。開元二十三年(736)子美游吳越回來,挾著那“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的氣焰應貢舉,縣試成功了,在京兆尚書省一試,卻失敗了。結果沒有別的,只是在夠高的氣焰上又加了一層氣焰。功名的紙老虎如今被他截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學問,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許這次下第,不但不能損毀,反足以抬高他的身價。可恨的許只是落第落在名職卑微的考功郎手裏,未免叫人喪氣。當時士林反對考功郎主試的風潮醞釀得一天比一天緊,在子美“忤下考功第”的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舉人的辱駡,朝廷從此便改用侍郎主試。
  
  子美下第後八九年之間,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個時期,遊歷了許多名勝,接交了許多名流。可惜那期間是他命運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幾年的經歷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輝;因為從那以後,世亂一天天的紛紜,詩人的生活一天天的潦倒,直到老死,永遠闖不出悲哀、恐怖和絕望的環攻。但是末路的悲劇不忙提起,我們的筆墨不妨先在歡笑的時期多留連一會兒,雖則悲慘的下文早晚是要來的。
  
  開元二十四五年之間,子美的父親——閑——在兗州司馬任上,子美去省親,乘便遊歷了兗州、齊州一帶的名勝,詩人的眼界於是更加開擴了。這地方和家鄉平原既不同,和秀麗的吳越也兩樣。根據書卷裏的知識,他常常想見泰山的偉大和莊嚴,但是真正的岱嶽,那“造化鍾靈秀,陰陽割昏曉”的奇觀,他沒有見過。這邊的湍流、峻嶺、豐草、長林都另有一種他最能瞭解,卻不曾認識過的氣魄。在這裏看到的,是自然的最莊嚴的色相。唯有這邊自然的氣勢和風度最合我們詩人的脾胃,因為所有磅礴鬱結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經在這景物中說出了;這裏一丘一壑,一株樹,一朵雲,都能引起詩人的共鳴。他在這裏勾留了多年,直變成了一個燕趙的健兒;慷慨悲歌、沉鬱頓挫的杜甫,如今發現了他的自我。過路的人往往看見一行人馬,帶著弓箭旗槍,駕著雕鷹,牽著獵狗,望郊野奔去。內中頭戴一頂銀盔,腦後斗大一顆紅纓,全身鎧甲,跨在馬上的,便是監門冑曹蘇預(後來避諱改名源明。)在他左首並轡而行的,裝束略微平常,雙手橫按著長槊,卻也是英風爽爽的一個丈夫,便是詩人杜甫。兩個少年後來成了極要好的朋友。這回同著打獵的經驗,子美永遠不能忘記,後來還供給了〈壯遊〉詩一段有聲有色的文字:
  
  春歌叢臺上,冬獵青邱旁;呼鷹皂柳林,逐獸雲雪崗;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鶖鶬。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
  
  原來詩人也學得了一手好武藝!
  
  這時的子美,是生命的焦點,正午的日耀,是力,是熱,是鋒棱,是奪目的光芒。他這時所詠的〈房兵曹胡馬〉和〈畫鷹〉恰好都是自身的寫照。我們不能不騰出篇幅,把兩首詩的全文錄下。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
  
  這兩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時期裏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實在也奠定了詩人全部創作的基礎。詩人作風的傾向,似乎是專等這次遊歷來發現的;齊趙的山水,齊趙的生活,是幾天的驕陽接二連三的逼成了詩人天才的成熟。
  
  靈機既經觸發了,絃音也已校準了,從此輕攏慢撚,或重挑急抹,信手彈去,都是絕調。藝術一天進步一天,名聲也一天大一天。從齊趙回來,在東都(今洛陽)住了兩三年,城南首陽山下的一座莊子,排場雖是簡陋,門前卻常留著達官貴人的車轍馬跡。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門前一陣車馬的喧聲,頓時老蒼頭跑進來報道貴人來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詩人的大名,特地來登門求見。北海太守登門求見,與詩人相干嗎?世俗的眼光看來,一個鄉貢落第的窮書生家裏來了這樣一位闊客人,確乎是榮譽,是發跡的吉兆。但是詩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為追謐韋巨源事,兩次駁議太常博士李處,和聲援宋璟,彈劾謀反的張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滿天下,並且為要壓倒燕國公的“大手筆”,幾乎犧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義輕財,卑躬下士的李邕。這樣一位客人來登門求見,當然是詩人的榮譽;所以“李邕求識面”可以說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詩。結識李邕在詩人生活中確乎要算一件有關係的事。李邕的交遊極廣,聲名又大,說不定子美後來的許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適諸人,許是由李邕介紹的。
  
  三
  
  寫到這裏,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裏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所以假如我們有法子追究,我們定要把兩人行蹤的線索,如何拐彎抹角,時合時離,如何越走越近,終於兩條路線會合交叉了——統統都記錄下來。假如關於這件事,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翔實的材料,那該是文學史裏多麼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關於李杜初次的邂逅,我們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們知道天寶三載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後,到過洛陽一次,當時子美也在洛陽。兩位詩人初次見面,至遲是在這個當兒,至於見面時的情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許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許是洛陽城內一家酒店裏,也許……但這都是可能範圍裏的猜想,真確的情形,恐怕是永遠的秘密。
  
  有一件事我們卻拿得穩是可靠的。子美初見太白所得的印象,和當時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馬子微一見他,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賀知章一見,便呼他作“天上滴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贈李白〉詩,滿紙都是企羨登真度世的話,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贈詩,那麼,當時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過一個神采趣味與常人不同,有“仙風道骨”的人,一個可與“相期拾瑤草”的侶伴,詩人的李白沒有在他腦中鐫上什麼印象。到第二次贈詩,說“未就丹砂愧葛洪,”回頭就帶著譏諷的語氣問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依然沒有談到文字。約莫一年以後,第三次贈詩,文字談到了,也只輕輕的兩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恭維,可是學仙的話一概不提了。或許他們初見時,子美本就對於學仙有了興昧,所以一見了“謫仙人”,便引為同調;或許子美的學仙的觀念完全是太白的影響。無論如何,子美當時確是做過那一段夢——雖則是很短的一段;說“苦無大藥資,山林跡如掃”;說“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碼是半真半假的心話。東都本是商賈貴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華,人心的機巧,種種城市生活的罪惡,我們明明知道,已經叫子美膩煩,厭恨了;再加上當時煉藥求仙的風氣正盛,詩人自己又正在富於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華中——在這種情勢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觀念,是必然的結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屬於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裏,出世的風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環境機會造成的念頭,是一時的憤慨。兩人的性格根本是衝突的。太白笑“堯舜之事不足驚”,子美始終要“致君堯舜上”。因此兩人起先雖覺得志同道合,後來子美的熱狂冷了,便漸漸覺得不獨自己起先的念頭可笑,連太白的那種態度也可笑了;臨了,念頭完全拋棄,從此絕口不提了。到不提學仙的時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見當初太白的詩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傾心,實在是詩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蓋了。
  
  東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寶四載夏天,詩人便取道如今開封歸德一帶,來到濟南。在這邊,他的東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們常時集會,宴飲,賦詩;集會的地點往往在歷下亭和鵲湖邊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來的名士;內中我們知道的還有李邕的從孫李之芳員外,和邑人蹇處士。竟許還有高適,有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確乎是在濟南。當初他們兩人是否同來的,我們不曉得;我們曉得他們此刻交情確是很親密了,所謂“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便是此時的情況。太白有一個朋友范十,是位隱士,住在城北的一個村子上。門前滿是酸棗樹,架上吊著碧綠的寒瓜,滃的滃白雲鎮天在古城上閑臥著——儼然是一個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帶子美到這裏喝酒談天。星光隱約的瓜棚底下,他們往往談到夜深人靜,太白忽然對著星空出神,忽然談起從前陳留采訪使李彥如何答應他介紹給北海高天師學道籙,話說過了許久,如今李彥許早忘記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煩了。子美聽到那類的話,只是唯唯否否;直等話頭轉到時事上來,例如貴妃的驕奢,明皇的昏瞶,以及朝裏朝外的種種險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湧來。兩位詩人談著話,歎著氣,主人只顧忙著篩酒,或許他有意見不肯說出來,或許壓根兒沒有意見。
  
  (本文未完)
  
  原載《新月》第一卷第六期,十七年八月十日。
  
  英譯李太白詩
  
  英譯李太白詩
  
  《李白詩集》TheWorksofLiPo,TheChinesePoet.
  
  小{火田}薰良譯DoneintoEnglishVersebyShigeyoshiObato,E.P.Dutton&Co,NewYorkCity.1922,
  
  小{火田}薰良先生到了北京,更激動了我們對於他譯的《李白詩集》的興趣。這篇評論披露出來了,我希望小{火田}薰良先生這件慘淡經營的工作,在中國還要收到更普遍的注意,更正確的欣賞。書中雖然偶爾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綻,但是大體上看起來,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價值的工作。如果還有些不能叫我們十分滿意的地方,那許是應該歸罪於英文和中文兩種文字的性質相差太遠了;而且我們應注意譯者是從第一種外國文字譯到第二種外國文字。打了這幾個折扣,再通盤計算起來,我們實在不能不佩服小{火田}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這一本書分成三部分:(一)李白的詩,(二)別的作家同李白唱和的詩,以及同李白有關係的詩,(三)序,傳,及參考書目。我把第一部分裏面的李白的詩,和譯者的序,都很盡心的校閱了,我得到無限的樂趣,我也發生了許多的疑竇。樂趣是應該向譯者道謝的,疑竇也不能不和他公開的商榷。
  
  第一我覺得譯李白的詩,最要注重鑒別真偽,因為集中有不少的“贋鼎”,有些是唐人偽造的,有些是五代中國人偽造的,有些是宋人偽造的,古來有識的學者和詩人,例如蘇軾講過〈草書歌行〉、〈悲歌行〉、〈笑歌行〉、〈姑熟十詠〉,都是假的;黃庭堅講過〈長干行〉第二首和〈去婦詞〉是假的;蕭士贇懷疑過的有七篇,趙翼懷疑過的有兩篇;龔自珍更說得可怕——他說李白的真詩只有一百二十二篇,算起來全集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了。
  
  我們現在雖不必容納龔自珍那樣極端的主張,但是講李白集中有一部分的偽作,是很靠得住的。況且李陽冰講了“當時著作,十喪其九”,劉全白又講“李君文集,家有之而無定卷”,韓愈又歎道:“惜哉傳於今,泰山一毫芒”。這三個人之中,陽冰是太白的族叔,不用講了。劉全白、韓愈都離著太白的時代很近,他們的話應當都是可靠的。但是關於鑒別真偽的一點,譯者顯然沒有留意。例如:〈長干行〉第二首,他便選進去了。鑒別的工夫,在研究文藝,已然是不可少的,在介紹文藝,尤其不可忽略。不知道譯者可承認這一點?
  
  再退一步說,我們若不肯斷定某一首詩是真的,某一首是假的,至少好壞要分一分。我們若是認定了某一首是壞詩,就拿壞詩的罪名來淘汰它,也未嘗不可以。尤其像李太白這樣一位專仗著靈感作詩的詩人,粗率的作品,準是少不了的。所以選詩的人,從嚴一點,總不會出錯兒。依我的見解,〈王昭君〉、〈襄陽曲〉、〈沐浴子〉、〈別內赴征〉、〈贈內〉、〈巴女詞〉,還有那證明李太白是日本人的朋友的〈哭晁卿衡〉一類的作品,都可以不必翻譯。至於〈行路難〉、〈餞別校書叔雲〉、〈襄陽歌〉、〈扶風豪士歌〉、〈西嶽雲台歌〉、〈鳴皋歌〉、〈日出人行〉等等的大作品,都應該人選,反而都落選了。這不知道譯者是用的一種什麼標準去選的,也不知道選擇的觀念到底來過他腦經裏沒有。
  
  太白最擅場的作品是樂府歌行,而樂府歌行用自由體譯起來,又最能得到滿意的結果。所以多譯些〈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一類的詩,對於李太白既公道,在譯者也最合算。太白在絕句同五律上固然也有他的長處;但是太白的長處正是譯者的難關。李太白本是古詩和近體中間的一個關鍵。他的五律可以說是古詩的靈魂蒙著近體的軀殼,帶著近體的藻飾。形式上的穠麗許是可以譯的,氣勢上的渾璞可沒法子譯了。但是去掉了氣勢,又等於去掉了李太白。“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這是何等的氣勢,何等古樸的氣勢!你看譯到英文,成了什麼樣子?
  
  WhyhaveIcomehither,afterall?
  
  SolitudeismylotatSandHillcity
  
  Thereareoldtreesbythecitywall
  
  Andmanyvoicesofautumn,dayandnight
  
  這還算好的,再看下面的,誰知道那幾行字就是譯的“人煙寒橘抽,秋色老梧桐。”
  
  Thesmokefromthecottagescurls
  
  Uparoundthecitrontrees,
  
  Andthehuesoflateautumnare
  
  Onthegreenpaulownias.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中文的“渾金璞玉”,移到英文裏來,就變成這樣的淺薄,這樣的庸瑣?我說這毛病不在譯者的手腕,是在他的眼光,就像這一類渾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處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譯的。你定要翻譯它,只有把它毀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靈芝,長在龍爪似的老松根上,你一眼瞥見了,很小心的把它采了下來,供在你的瓶子裏,這一下可糟了!從前的瑞彩,從前的仙氣,於今都變成了又乾又癟的黑菌。你搔著頭,只著急你供養的方法不對。其實不然,壓根兒你就不該采它下來,采它就是毀它,“美”是碰不得的,一黏手它就毀了,太白的五律是這樣的,太白的絕句也是這樣的。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青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TheautumnmoonishalfroundaboveOmeiMountain;
  
  Itspale1ightfallsinandflowswiththewaterofthePingchangRiver.
  
  In-nightIleaveChingchiofthelimpidstreamfortheThreeCanyons,
  
  AndglidesdownpastYuchow,thinkingofyouwhomIcannotsee.
  
  在詩後面譯者聲明了,這首詩譯得太對不起原作了。其實他應該道歉的還多著,豈只這一首嗎?並且〈靜夜思〉、〈玉階怨〉、〈秋浦歌〉、〈贈汪倫〉,〈山中答問〉、〈清平調〉、〈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類的絕句,恐怕不只小{火田}薰良先生,實在什麼人譯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煩,這種詩還是少譯的好。
  
  我講到了用自由體譯樂府歌行最能得到滿意的結果。這個結論是看了好幾種用自由體的英譯本得來的。讀者只要看小{火田}薰良先生的〈蜀道難〉便知道了。因為自由體和長短句的樂府歌行,在體裁上相差不遠;所以在求文字的達意之外,譯者還有餘力可以進一步去求音節的仿佛。例如篇中幾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是全篇音節的鎖鑰,是很重要的。譯作"TheroadtoShuismoredifficulttoclimbthantoclimbthesteepblueheaven”兩個climb在一句的中間作一種頓挫,正和兩個難字的功效一樣的;最巧的“難”同climb的聲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洄川”譯作:
  
  Lo,theroadmarkhighabove,wherethesixdragonscirclethesun!
  
  Thestreamfarbelow,windingforthandwindingback,breaksintofoam.
  
  這裏的節奏也幾乎是原詩的節奏了。在字句的結構和音節的調度上,本來算韋雷(ArthurWaley)最講究。小{火田}薰良先生在〈蜀道難〉、〈江上吟〉、〈遠別離〉、〈北風行〉、〈廬山謠〉幾首詩裏,對於這兩層也不含糊。如果小{火田}薰良同韋雷注重的是詩裏的音樂,陸威爾(AmyLuwell)注重的便是詩裏的繪畫。陸威爾是一個imagist,字句的色彩當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個雕琢字句、刻畫詞藻的詩人,跌宕的氣勢——排奡的音節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譯太白與其注重詞藻,不如講究音節了。陸威爾不及小{火田}薰良只因為這一點;小{火田}薰良又似乎不及韋雷,也是因為這一點。中國的文字尤其中國詩的文字,是一種緊湊非常——緊湊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句子連個形容詞動詞都沒有了;不用說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詞、連讀詞等等的。這種詩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現出來的。你讀這種詩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冪在一層銀霧裏面,只有隱約的形體,沒有鮮明的輪廓;你的眼睛看不準一種什麼東西,但是你的想像可以告訴你無數的形體。溫飛卿只把這一個一個的字排在那裏,並不依著文法的規程替它們聯絡起來,好像新印象派的畫家,把顏色一點一點的擺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畫家讓顏色和顏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詩人也讓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這樣得來的效力凖是特別的豐富。但是這樣一來中國詩更不能譯了。豈只不能用英文譯?你就用中國的語體文來試試,看你會不會把原詩鬧得一團糟?
  
  就講“峨眉山月半輪秋”,據小{火田}薰良先生的譯文(參看前面),把那兩個the一個is一個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詩了。不過既要譯詩,只好在不可能的範圍裏找出個可能來。那麼唯一的辦法只是能夠不增減原詩的字數,便不增減,能夠不移動原詩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動。小{火田}薰良先生關於這一點,確乎沒有韋雷細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though,while……小{火田}薰良先生隨便就拉來嵌在句子裏了。他並且憑空加上一整句,憑空又給拉下一句。例如〈烏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whomIwonder是毫無必要的。〈送汪倫〉中間插上一句Itwasyouandyourfriendscometobidmefarewell簡直是畫蛇添足。並且譯者怎樣知道給李太白送行的,不只汪倫一個人,還有“yourfriends”呢?李太白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層。〈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裏有兩句“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他只譯作Andlo,theriverswellingwiththetidesofThreeCanyons.試問“江帶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個字,怎麼能刪得掉呢?同一首詩裏,他還把“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十個字整個兒給拉下來了。這十個字是一個獨立的意思,沒有同上下文重複。我想定不是譯者存心刪去的,不過一時眼花了,給看漏了罷了(這是集中最長的一首詩;詩長了,看漏兩句準是可能的事)。可惜的只是這兩句實在是太白作這一首詩的動機。太白這時貶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這回他又請求韋太守“勿棄賈生才。”小{火田}薰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給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許有點不願意罷?
  
  譯者還有一個地方太濫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絕句的要害就在三四兩句。對於這兩句,譯者應當格外小心,不要損傷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火田}薰良先生常常把它們的次序顛倒過來了。結果,不用說了,英文也許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給擠掉了。談到這裏,我覺得小{火田}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寫英文了。死氣板臉的把英文寫得和英美人寫的一樣,到頭讀者也只看見英文,看不見別的了。
  
  雖然小{火田}薰良先生這一本譯詩,看來是一件很細心的工作,但是荒謬的錯誤依然不少。現在只稍微舉幾個例子。“石徑”決不當譯作stonywall,“章台走馬著金鞭”的“著”決不當譯作1ightlycarried,“風流”決不能譯作windandstream,“燕山雪大花如席”的“席”也決不能譯作pillow,“青春幾何時”怎能譯作GreenSpringandwhattime呢?揚州的“揚”從“手”,不是楊柳的“楊”,但是他把揚州譯成了willowvalley。〈月下獨酌〉裏“聖賢既已飲”譯作Boththesagesandthewiseweredrunker,錯了。應該依韋雷的譯法——ofsaintandsageIhavelongquaffeddeep,才對了。考證不正確的例子也有幾個。“借問盧耽鶴”盧是姓,耽是名字,譯者把“耽鶴”兩個字當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宮就是未央宮,不能譯為imperialpalaceofpurple。鬱金本是一種草,用鬱金的汁水釀成的酒名鬱金香。所以“蘭陵美酒鬱金香”譯作ThedeliciouswineofLanlingisofgoldenhueandflavorous,也不妥當。但是,最大的笑話恐怕是〈白紵辭〉了。這個錯兒同EzraPound的錯兒差不多。Pound把兩首詩摶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題目也給摶到正文裏去了。小{火田}薰良先生把第二首詩的第一句割了來,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我雖然把小{火田}薰良先生的錯兒整套的都給搬出來了,但是我希望讀者不要誤會我只看見小{火田}薰良先生的錯處,不看見他的好處。開章明義我就講了這本翻譯大體上看來是一件很精密,很有價值的工作。一件翻譯的作品,也許旁人都以為很好,可是叫原著的作者看了,準是不滿意的,叫作者本國的人看了,滿意的許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譯的Rubazyat在英文讀者的眼裏,不成問題,是譯品中的傑作,如果讓一個波斯人看了,也許就要搖頭了。再要讓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來嚷道:“牛頭不對馬嘴!”但是翻譯當然不是為原著的作者看的,也不是為懂原著的人看的,翻譯畢竟是翻譯,同原著當然是役有比較的。一件譯品要在懂原著的人面前討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假使{火田}小薰良先生的這一個譯本放在我眼前,我馬上就看出了這許多的破綻來,那我不過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樣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讀者——特別是英文讀者不要上了我的當。
  
  翻譯中國詩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譯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體譯中國詩,年代尤其晚。據我所知道的小{火田}薰良先生是第四個人用自由體譯中國詩。所以這種工作還在嘗試期中。在嘗試期中,我們不應當期望絕對的成功,只能講相對的滿意。可惜限於篇幅,我不能把韋雷、陸威爾的譯本錄一點下來,同小{火田}薰良先生的作一個比較。因為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小{火田}薰良先生的翻譯同陸威爾比,要高明得多,同韋雷比,超過這位英國人的地方也不少。這樣講來,小{火田}薰良先生譯的《李白詩集》在同類性質的譯本裏,所佔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從第一種外國文字譯到第二種外國文字,那麼他的成績更有叫人欽佩的價值了。
  
  原載《北平晨報》副刊,十五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