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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琐窗寒》词赏析

 


琐窗寒 寒食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周邦彦的《琐窗寒》(暗柳啼鸦)是一篇描写寒食感怀的作品。该词在清真词中算不上第一流,但也属名篇。诸家词选,或选此词或否[1]。选此词,表明该词有可说之处;不选,则认为此篇非清真上等之作。这都真实反映了该词的地位。惟其是名篇,故有详细分析的必要。虽非第一流作品,然出于第一流词家之手,足见作者之才情。
上片首句点出晚春欲雨光景。“暗柳”指柳树枝叶浓密,且颜色由初春的嫩黄变为深绿。杜甫《暮春》诗有“沙上草阁柳新暗”句,李贺《答赠》云“杨柳伴啼鸦”,首句或是隐括二诗而来。柳、鸦并提,诗词中惯用,清真词中也很常见,如《渡江云》(晴岚低楚甸)“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二三两句引入人物和地点。“单衣”即单薄的衣服,表明天气已暖。“伫立”,长久站立。“小帘朱户”伫立地点也。
“桐花”以下四句可从多个层面来理解。细雨飘打台阶,桐花落满庭院,眼中所见景象也。《礼记·月令》有季春之月“桐始华”的记载,季春即晚春,“华”与“花”通,则此句起进一步点明时节之效。在古典诗词中,桐树常和雨关联,时间多在黄昏或深夜。温庭筠《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晏殊《踏莎行》(碧海无波):“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柳永“空锁满庭花雨”。清真之后,更有李清照的名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声声慢》“寻寻觅觅”)。“静锁一庭愁雨”,用语极工,动词“锁”字极佳,前著一“静”,道出寂居院宅之景。“雨”而言“一庭”,善用量词。用“愁”形容“雨”,王国维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是也。由此句还可看出清真融化前人诗句之妙。晏几道《喜团圆》词:“危楼静锁,窗中远岫,门外垂杨。”温庭筠《题萧山庙》诗:“杉松一庭雨,幡盖满堂风。”宋人陈元龙注已提及杜甫《王录事许修草堂资不到聊小诘昨属愁春雨”诗句。则“静锁一庭愁雨”果真是字字来历,刘肃认为清真词“征词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陈元龙集注<片玉词>序》),这句话是值得听取的。清真擅长用思力练字造句,虽言必有据,然能做到“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毫无做作之感,更无“窃诗”之嫌,认为每一字词邦彦独创,也不为过分。“洒空阶”,上引温庭筠词有“空阶滴到明”句。“夜阑”,夜将尽。“夜阑未休”指雨下了一晚上。“故人剪烛西窗语”,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句。“故人”即老朋友,也可按李商隐诗句解为妻子、情人。此为想象之景,由眼前雨转至“话雨”,过渡自然。“剪烛西窗语”的温馨甜蜜,与此时的闲静孤寂形成鲜明对比。
“似楚江”以下三句是回忆。“楚江”,长江流过荆州境内一段。周邦彦年轻时曾寓居楚地。“暝宿”即夜宿。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旦发青溪阴暝投剡中宿。”李善注:“《楚辞》曰:‘夕投宿于石城。’”“石城”在今湖北钟祥市,属楚地。“楚江暝宿”不仅仅是回忆少年事,也暗合《楚辞》语句。“风灯”见于杜诗,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二十判官》云“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陈元龙旧注已引。又杜甫《漫成一首》云:“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零乱”,形容灯光在风中飘曳不定的状态。由夜雨想到楚江暝宿,由“剪烛”联系到“风灯”,前后照应圆合。“羁旅”,寄居在外也。“羁旅”一词见于《左传》、《楚辞》,至唐宋时成习惯用语,如杜诗、柳永词中经常见到。由此时羁旅想到少年羁旅,今昔虽有相同之处,但细想又有区别,故著一“似”字,给人“在似与非似之间”的感觉。
下片“迟暮”二字由上句“少年”转出。“迟暮”即晚年、暮年,《离骚》有“恐美人之迟暮”句。“嬉游处”以下三句,描写寒食场景,词的标题为《寒食》,此处正式点题。周邦彦年轻时曾宦游京城开封,此次已是再旅汴京,故而想起旧游处。古代以冬至后一百零五日(或一百零六日)为寒食节,在此期间需禁火。“百五”即寒食代称,“店舍无烟”是寒食禁火景象。“禁城”指首都开封。元稹《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柳”,清真正面写寒食即化用此诗。寒食节禁热食,却不禁酒,故有“旗亭”下二句。“旗亭”指酒楼,楼上插酒旗以招引客人,故名“旗亭”。李贺《开愁歌》云:“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城一杯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唐薛用弱《集异记》载: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原误作王涣之)“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此事并不可信,但在后世广为盛传。“唤”字用得生动,李贺诗有“唤天”二字,清真用“唤酒”或是受了李诗的启发。“高阳俦侣”,指酒徒,用西汉郦食其典故。陈元龙注云:“西汉郦食其谒高祖,衣儒冠,沛公谢之曰:‘未暇见儒。’食其按剑叱曰:‘吾高阳酒徒,非儒也。’沛公延入。”事详见《史记》郦食其本传。俦,音愁,俦侣即友伴。李商隐《寄罗邵兴》诗云“高阳旧俦侣,时复一相携。”“付”字用得好,表明“旗亭唤酒”与己无关,杨铁夫先生认为此句“从旁面写快乐,用‘付’字撇开,正见独处之凄凉。”甚是。“旗亭唤酒”可从实处理解,亦可认为是想象。亲见他人饮酒作乐,唯独自己无心作乐。或是因寒食,想到书中所载作乐之事,或忆及作者往年作乐之时,自己此时则无酒无友更无心,悲从心生,不需外在景物的引发。
“想东园”以下全为想象之词,表述自己急迫的归家之心。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之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东园”句从此而来。东园桃李无人共赏,故云“自春”,有“乐者自乐,悲者自悲”之象,这是清真惯用手段,如《满庭芳》(风老雏鹰)“人静乌鸢自乐”句,在杜诗中添一“自”字,词的境界全出。“靥”有两种解释,小酒窝或妇人的一种妆饰。两种解释互相关联,稍有区别而已,在本词中均可讲通。李贺《兰香神女庙》云“浓眉笼小唇。”《恼公》诗云“晓奁妆秀靥”。李诗中的“靥”似解作妆饰为佳。“小唇秀靥”从李诗中来,理解上可更为灵活。这是形容花,还是形容人?在理解上两者都没有障碍,但用以代美人,给读者留下的想象更为丰富,很容易想起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引发读者“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感。“残英”,残落的花瓣。“客”为作者自指,虽归家,仍自称“客”,常年游宦在外的孤寂心境跃于纸面。唐圭璋先生认为“‘客’字从‘笑问客从何处来’之‘客’悟出”。可备一说。尊为酒器,俎为放食品的器皿,用“尊俎”代酒食。此时归去,春天即将逝去,故只有“残英”相伴。归家而有残英陪尊俎,此时寄居京城自难与其相比,由羁旅而作归家算计,这是人之常情。“在否”、“定有”对应。“在”字肯定十足,后加一“否”字,则成怀疑之词。明知“小唇秀靥”已不在,却又不直接说出,而要点出“在”字,更显摇曳多姿。若将此句改为“小唇秀靥今不在”,要表达的意思变化不大,然感情的强烈程度却不同,诗意画意顿减,读起来也不那么顺口。“定”是“的确”的意思,用在此处,有半虚半实之意,盖为想象之词,不可理解太实。此时无法归家,故只可想象;若此时可归家,果真有残英陪尊俎耶?这是无可回答的。
全词看似闲笔写来,却生动表现了周邦彦晚年羁旅京师,时时思念家乡、怀念故人的烦闷心情。前人评“似楚江”以下三句云“此情中带景,所以不薄”(俞平伯《清真词释》引夏闰庵语)。“情中带景”可用来评全词。词中所写都是极自然的寒食晚春景物,却无一不打上作者独特的主观色彩。关于周邦彦的人品,前人多有诟病。据考订,邦彦此词作于政和二年(孙虹《清真集校注》),是年邦彦五十七岁,蔡京再次入相。不管周邦彦在现实政治中对所谓的新党做过如何的吹捧,从此词来看,邦彦内心是极其伤悲的,也正是在此年,邦彦外放到地方任职。周邦彦此词与杜甫《严氏溪放歌》诗所表达的心境有类似之处。杜诗云:“况我飘转无定所,终日戚戚忍羁旅”,“知子松根长茯苓,迟暮有意来同煮”。杜甫因严武暴政不容己,故有强烈的羁旅、归隐之感。羁旅、迟暮二词同时见于杜诗和周词。杜甫表达的归隐想法,周词最后“到归时”以下三句,亦可作同样的理解。类似的境遇,把唐代大诗人和宋代大词人拉到一起,词中多用杜甫诗句,不为无因。
在写法上,清真此词突出特点有三。用造化之笔融合前人诗文,时有警句出,此其一。沈际飞云“‘静锁’ 句,煞然有声”(《草堂诗余正集》),陈洵《海绡说词》云“此篇机杼,当认定‘故人剪烛西窗语’一句”。因有“静锁”、“西窗”二句,而全词描写的是寒食景象,故词排名“琐窗寒”,这一词牌首创于清真。在此词中可以明显看到《楚辞》、阮籍、谢灵运、杜甫、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的影响。笔底驱使晚唐诗句,这是宋初词坛常态。此后词人逐渐融合盛唐诗句,进而六朝、诗骚。王灼认为周邦彦词时时得之于《离骚》(《碧鷄漫志》卷二),此言不虚。陈振孙指出周邦彦“多用唐人诗句”(《直斋书录解题》卷二一),所说属实,然不仅仅是唐人诗句。周邦彦能如杜甫一般“转益多师”,广泛吸收前人在练字造句、意境塑造方面的成绩,故能达到集大成之效,王国维以“词中老杜”许之,不仅仅由于周邦彦精工音律。除杜诗外,词中引用最多的是李贺诗句,这在周邦彦其他词中也可得到印证。如《一落索》(杜宇思归声苦)“桃花雨”句,似与李贺《将进酒》“桃红乱落如红雨”诗有关;《秋蕊香》(乳鸦池塘水暖)“曲里长眉翠浅”,隐括李贺《许公子郑姬歌》“曲里长眉少见人”诗句的痕迹明显。清真词用唐诗的特点值得我们注意。自由运用前人诗句,少用或不用俗字,故清真词成为士大夫雅词的典型。不断雅化,故易于被士人接受;善用他人诗句,故有源头活水。
第二,谋篇布局极其讲究。黄苏《蓼园词评》云:“前阙写宦况凄清。次阙起处,点清寒食。以下引到思家情怀,风情旖旎可想”。词中景物描写众多,然次序分明,过渡自然。作品中前后呼应之处,上文解说已部分提到,还可作进一步的说明。伫立于“小帘朱户”,是因为“楼亭唤酒”与自己无缘。雨引人发愁,“夜阑未休”所致,若雨下得短暂,大概会给人“润物细无声”的另一番感受。“嬉游处”,与前文“暗柳”、“单衣”有关,由温暖的天气忆及旧时游乐之地。词中每句话都要放在一个整体中来理解,没有一句是多余的。正因为很多语句是互相关联的,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也是无限的,反复吟诵,每次自会有不同感受,要在用心体会,不死在一字一句之下。
若要硬性归类,此词属婉约派无疑,然“境界开阔”(乔大壮语)、“落落大方,不落纤巧”(俞平伯语),这又是清真此词的一大长处。时间、空间极尽错综复杂之妙,虚实结合,亦幻亦真。“夜阑未休”之前全为实景,“故人”句则顿入虚象。“似楚江”以下,又为虚语,时间、地点全变。“嬉游处”句由眼中实景而忆及旧时虚景也,“店舍”句又转入寒食真景。“旗亭”句,在虚实之间。“想东园”以下进入幻境。此种写法使得词境开阔,亦属善谋篇布局。
以上三点实际也是所有清真词的共同特点,《琐窗寒》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代表。

[1] 张惠言《词选》、陈匪石《宋词举》、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均不收此词。上彊村民(朱祖谋)《宋词三百首》、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收有此词。专释清真词的选集,一般都会收此词,如杨铁夫的《清真词选笺释》,俞平伯《清真词释》,蒋哲伦《周邦彦选集》,刘扬忠《周邦彦词选评》,孙虹、任翌《周邦彦词选》等。文章充分采纳了学界相关研究成果,由于体例原因,没有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