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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7:24:26

老去的父亲

          从爷爷奶奶的墓地下来,是很陡的坡,仅一条平日无人经过的小道,泥土疏松,滑。我背的背篓重,尽管穿的是徒步鞋,也是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回过头去,他站 在路口,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爸,坡太陡了,你站着不要动,我先背东西下去,再上来接你。” 
         他点点头,眼睛仍然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放下背篓,我三步并着两步地朝他奔去。我害怕他一挪动脚步,就会从山坡上摔下来。 
         我伸出手去牵他的手,他不习惯地缩回。我其实也不习惯,长大后,我们都没再牵过手。我再次牵他的手,对他说:“坡太陡太滑了,你 抓住我。”他“呵”了一声,粗糙的无力的手才惶惶地,终于在我的掌中落下来,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我再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他看我一眼,张 开嘴,竟然一字一顿地说出话来:“我不怕,慢慢走。”我的眼睛,有些模糊,然后有泪从镜片后面滑落。 
         他被确诊为大脑萎缩已经二年多。医生说,这个病无药可治,常规的疗法是暂缓治疗,维持现状,医学界至今尚未找到更好的办法来达到 真正治疗的目的。医生建议,多让他锻炼身体,多看书读报,多与人交往。 
         他初中毕业时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城最好的中学,但因为家贫,只好放弃学业回家务农。当时他已订下亲事,两家的重担就都压在 了他的肩上,除了耕地种田等农活,他还到邻近的广西烧制瓦片售卖。后来他考上了贵阳财贸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与仍在农村务家的她结了婚,生育了三个女儿, 并在五十岁时收养了一个患病的弃婴。几十年来,他从不与人诉说苦累,留给人们的都是笑容。 
         他工作踏实肯干,参加工作没多久就成了单位的骨干,后任原外贸公司经理多年。他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文章,硬笔、软笔书法行气流 畅、遒健飘逸,文里字间都表露出他的豪爽洒脱、刚毅正直,春节或遇有红白喜事时,亲朋好友大多来请他写上几幅对联。他精通民间乐器,布依族民乐通常使用的 鼓、胡、箫、笛、钗、锣、月琴、勒朗(一种布依族特色的乐器)和唢呐,他没有不会的,年轻时通常自己在家里自娱自乐,退休后就与一群老年朋友到闹市区的公 园或者去村寨演奏。 
        他个头不高,但相貌堂堂,浓眉大眼,精神抖擞,六十岁前满头黑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可是,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他老了,头上的发、腮旁的鬓发和下巴的胡楂儿,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病魔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 没法再看书读报,没法再挥毫泼墨,没法再与人交流。很多的事、很多的人,他都不记得了,说起那些事,他表情呆滞,遇见那些人,他眼神空洞。他一天天消瘦下 去,手足无力,动作迟缓,步履蹒跚,不时大小便失禁。他基本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与他说什么,他一般只会点头摇头,偶尔艰难地发出“嗯”、“唔”之类含糊 不清的字眼。 
         他是坚强的。尽管病魔如此折磨他,他还是在病情稍轻的时候,坚持每日步行去公园里老人们常常聚集的地方,看别人说笑谈唱。他早已 不会用手表和手机,但到了吃饭或者睡觉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家门口,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判断时间。他不再记得很多的人和事,但看见我们几姐妹尤其 是我们的儿女时,他会眼神发亮,一直傻傻地微微笑着。前段时间小妹(也就是他二十年前收养的弃婴)住院,他每天要去病房好几次,每次去都坐在病床旁,用手 一遍遍地摸小妹的头。逢年过节,我们问他要不要去走亲戚,他立即点头,换上他喜欢的衣服,出发前和途中再渴也不喝一口水,见到亲戚后久久地拉着对方的手 不,仿佛想将对方全部装进他的心里。 
        今年清明,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本不打算回乡祭祀,但他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发出一个字:“去。”我知道,他是想念他长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了,他是想念干旱严重的家乡了。 
         “田全部干了,哎!昨天总理来了。”走到平地,他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一块块干涸的稻田,再次说出两句简短的话。他的眼睛有些 红,有些亮,那是泪光。 
         他的话将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来。我们回乡的头一天,温总理刚刚来到这个布依山寨视察旱情,家乡的亲人们倍受鼓舞。是因为亲情还是 对家乡的牵挂,他竟然能够在失语两年之后,艰难却清楚地说出这几句话? 
         “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担心。”我背上背篓,搀扶着他,朝寨子里的舅舅家走去。那里,有我年近九旬的外婆,那是他最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