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几款好用的篮球:荒 野 苍 茫 (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0:59:37

(三)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是寒冷的,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比往年提前了一个多月无情的横扫过广袤苍凉的内蒙古高原,一路呼啸着冲向中原大地。草原上空乌云密集,太阳早已失去了光辉。与此同时,一股政治上的风暴也正在草原大地翻卷肆虐,一场“挖乌兰夫黑线,肃乌兰夫流毒”的所谓抓“内人党”的“挖肃运动”正在向自治区所有领域发展。刚刚从文革派性斗争中解脱出来、还没来得及将气喘匀的人们又无可选择的被迫投入到了又一场更加惨烈的运动中。

当这场风暴席卷到我所在的乡村时,我们下乡插队已经一年多了。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村里又陆续的来了一些零散的外校知青,由于国家对知青的粮油供应业已中断,集体开伙实际上已不现实,我和两名男知青混在一起做饭,有的知青同伙开始还买了猪仔,这会也处理了,更有甚者,国家供应给知青盖房的木料(那个年代是十分紧缺的物资)也被队里挪去盖库房了,没有谁在乎,反正没人打算在这里呆一辈子。一名家在农村的知青竟然从原籍娶回一名胖村姑,在大队借给的一间小屋里过起了日子。望着他几乎家徒四壁的小屋,我真不敢想象,他今后人生的道路该怎样去走。

此时的我们已经基本完成了从一个所谓的“知识青年”(其实称为无知识青年更为贴切)到一个农民的蜕变和过度,刚下乡时制定的“早请示、晚汇报”和学毛选的活动早就他妈的扔到阴山背后去了。我们衣衫不整,努力的把自己混进村民之中,和他们一样嘲天骂地,一起“拔公道”,一起偷瓜,一起忘情的、毫不知耻并乐此不疲的唱我们称之为“讨号板板歌”的极为猥亵下流的“摘豆荚”:“……日本人,不讲理,把大娘就拉到了高粱地,我说大娘呀…….”并发挥我们的“聪明才智”,编出许多新词:“高粱杆杆高,大娘的脚板小,没跑了几步就摔了一个跤,我说大娘呀…….”

在那段时间里,让我们倍感痛苦和折磨的与其说是生活的艰苦,毋宁说是精神上的苦闷,是对前途的迷惘,是理想和信念的崩溃。我们村后来从邻近公社转来两名市里中学的高干子弟,经常长时间回城,每次回来都要被队长好一顿痛骂,每次挨骂后也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从他们的小屋中传出激愤的朗诵声:“你满意吗?那就让人群去责备好了,让他们向燃烧着你圣火的祭坛吐痰,让他们孩子似的摇着你的三角顶吧!”(普希金诗)尽管我并不十分赞同他们的做法,但他们带来许多名著,其中有些书,如“拿破仑传”,“战争与和平”,“普希金诗选”,“我的大学”等,在我的心灵中引起了极大地震撼,我以后相当长的一段人生也深受其影响。我刚介入聊天室时,我QQ的个人资料引用的普希金的一段诗就是那时背诵并牢记至今的。

农村应付“挖肃”运动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开批斗会。既然在村里找不到内人党,就找来一些所谓的坏分子和“四类分子”批斗一番了事。四类分子好办,都是现成的活靶子,但坏分子就不好说了。首先界定一名坏分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界定完了,如何去抓也是问题。大家同住一村,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愿去做得罪人的事。但农村也有自己的解决办法,就是易地抓人。记得在召开批斗大会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参加了一次这样的易地抓人行动。

那天晚上,我正和一帮知青和村里的年轻人在土炕上打闹,队里叫栓牢的一脸络腮胡子的民兵营长走进来,通知我在村南头紧急集合。我跑到集合地,月色依稀中,见到村里十几名基干民兵已经集合完毕。栓牢告诉我们要去邻近的小厂库伦村去抓一名坏分子,并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我们便整队出发了。那晚,月郎星稀,风清夜静。平时过惯了死水一般的生活,如今有了这样的事情,村民们都显得格外兴奋,行进中,还有人轻轻的哼起电影“地道战”中鬼子进庄的乐曲。但当我们进了邻村,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刚才的兴奋立刻化为乌有,原来由于两村相邻太近,只是一渠之隔,大家和要被抓的人平日都熟的很,就连去敲门的勇气也没有。尤其是那名被抓的人硬气的很,见了我们横眉立目,毫无惧色,十几个村民拿着绳子愣在周围,谁也不知该怎么办。但在经历了文革武斗熏陶的知青眼里,当年在军队的刺刀面前尚且毫无畏惧,眼前这点事算得了什么!一名姓郭的知青飞起一脚,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几个字:“你被群专了!”(群众专政)四目怒视后,那名村民终于畏缩后退了,乖乖的让民兵们捆了起来。

我村的批斗大会设在大队院内,须知在那个年代,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甚至几乎一年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像这样的大会,不啻于一个盛大的集会。村民们人人兴高采烈,仿佛是去逛一场庙会,尽管我们那里从来也没有什么庙会。孩子们在人群中欢呼穿越,那种热闹程度真是我们自下乡后之仅见。

会场前面一字排开站着一些四类分子,这些所谓的四类分子自打解放后,每逢有什么运动总要被揪出来批斗一番,他们自己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批斗,村民们对批斗他们其实也没多大兴趣。最引发村民兴趣的是两个反革命分子,一个姓云,是个蒙族人,而这场运动的中心实质和重点就是蒙族,这里需要对这场建国以来规模最大、涉及人数最多、同时也是最为惨烈的冤案的来龙去脉做个简单的介绍:内人党的全称是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在共产国际和国共两党共同影响和领导下建立的一个蒙古族人民的政党组织,大革命失败以后逐渐衰落和消亡。1945年日本投降后,内人党放弃了内外蒙合并的主张,欣然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当时的党组织也曾委派一些共产党员加入内人党。在文革中,为了打倒“内蒙古党组织中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乌兰夫”,又把这个早已成为历史的话头提了出来,并声称这个政党仍然存在,他的总后台就是乌兰夫,乌兰夫二十年来打着发展共产党的旗号发展内人党,因此草原遍地都是内人党。于是内蒙古草原遭遇了一场空前的浩劫。在这场“挖肃”运动中,大量使用了惨绝人寰的刑讯和逼供,不算其他省份,仅内蒙古地区受到人身迫害的干部群众就多达34.6万人,其中致死者达16222人,致伤致残者不计其数。我在挖肃运动中曾回过一趟城并参加了一个地下聚会,我至今还分明记得,一名死里逃生的蒙古人在控诉时敞开上衣,一枚毛主席像章就别在左胸的肉体上!

另一名让人们感兴趣的人名叫刘海旺,是个外乡人。早年参加傅作义的部队,一生中参加大小战役数十次,其中包括著名的五原对日作战。由于作战勇猛,尽管此人既无文化又没背景,仍一路升至少校营长。北平和平解放后,他先是被送往学习班,后被遣散,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讨号板村。按照当时的公安六条他这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至于文件中对起义人员的待遇没人去理会。

批斗大会开始后,没有人对大会的实质感兴趣,而是更注重对批斗的过程。那名姓云的蒙古人长的魁伟彪悍,自始至终对批斗采取一种对抗的态度,惹得一名高干知青对其施以拳脚。但农村不是城市,没有多余的粮食给这些人吃,批斗会结束后就被放回。这名蒙古人是个车倌,那名动手的知青正巧第二天就被派去跟车。为了缓和气氛,他只好买了一盒好烟,此事成为了知青中的笑柄。这名知青回城后仰仗父荫,加入了民革并一直升至一个要害厅的厅长,每年进京去参加两会。前年我在街上遇见他,他言及他原为天津知青的爱人回天津了,家里无人做饭,自己跑到一个街头小饭馆吃了两碗荞面垎烙。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这个年月了,他家还是21英寸的电视,家里是父亲留下的八仙桌和躺柜,许多书柜放不下的书就装在一些纸箱中随便堆放在角落里。不明就里的人绝难想象这是一名厅长的家!不久前他告诉我,政府给他分了一户300平方的房子,价格便宜的同样让人绝难想象。

与那名蒙古人的强硬态度相反,那名历史反革命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整个批斗过程他都低着头在不停地笑,但我看得出,那种笑绝非是看破世尘、不屑一顾的笑,而是为了保持最后的一点人的尊严而故意显出无所谓的悲恸万分的强笑。事过不久,我和他夜里看场面,四周清风徐徐,万籁皆静,我们之间谈了一宿。他讲到了他在对日作战中的一些战斗细节,讲了他在北平前门饭店不满中央军的跋扈而动枪火并的故事,我听的如醉如痴,不由得对他的人生产生了一股好奇和对其本人的敬意。我问及他何以不对学习班的管理人员讲这些话,他回答,他们这些起义人员最初对自己浴血抗战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历史罪人的下场也不理解,但管理人员对他们讲,你们打日本是为国民党打的,而非是为共产党打的。天明前,他请求我为他给公社写一份申请书,把他调到中苏前线去参加对苏作战,他宁可战死在沙场上也不愿受到目前这种非人的侮辱。

这次批斗大会后,我对上山下乡运动乃至整个文化大革命运动都开始产生了怀疑,我开始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事物和解读社会。我对浪费了我宝贵青春并影响了我整个人生道路的上山下乡运动深恶痛绝,但那场运动何以会发生,又为什么会失败,却一直没有找到合理的解答。就在本文落笔的前几天,我的一名迁居海外当年同样是知青的朋友从海外给我发回一篇短文,对我的这个疑惑多少有些回答,这里全文转载,作为本文的结尾:

上山下乡注定失败,民工进城才是大势所趋

四十多年前的上山下乡运动,影响了一千七百多万青年和无数的家庭,虽然轰轰烈烈不可一世,却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它违背了人的本性:趋利避害,追求幸福(也是一切生物的本能)。

从农村到城市化,是历史的进步和必然,就像大河奔流不可逆转。上山下乡却反其道而行之,把没有多少知识的中学生叫做"知识青年",用似是而非的口号和个别榜样的力量,再加上高压手段,赶到乡下去。虽喧闹于一时,却像逆水行舟,不可持久。尽管政府也想了不少办法,给安家费,保证口粮,慰问安置等等,怎奈可怜的知青们,从“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压迫人民”,到“改造农村” ,再到“接受再教育”,终知自己的卑微地位而万念俱灰,最后病退困退,可怜到只求一个失去了才知宝贵的城市户口。 证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图画,真是夫复何言!

而民工进城则大相异曲,他们铺天盖地,离乡背井,餐风饮露甚至露宿街头,并无人给安家费或任何保障,但他们咬紧牙关见缝插针,抓住一切机会就地生根。虽然打拼多年最后发财的还是少数,但后继者仍浩浩荡荡,不绝于途。

这两股堪称世界级的人类大迁徙竟何以成败不同呢?其实两者看似泾渭分明而动力则一,人之本能耳。

是啊!世界上最大的资源在哪里?不是石油,不是核子,它就是人类“追求幸福”的原始本能,也可以说是“私”字。有此梦想,再加可能,人就会不惜骨肉分离,卧薪尝胆,孤赌一掷,爆发无穷之力,直至移山填海征伐世界。可笑当年,我等不察此理,大搞“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宣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又怎能不失败呢?今天,当我回想往事,我已没有了愤恨与抱怨,有的只是唏嘘和怅惘,毕竟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历史,尽管他有太多的痛苦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