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yd012磁力链:如果那时候，我站住

     如果那时候，我站住

      柏邦妮

      她很后悔没有在大学时谈一场恋爱。当然后来也谈了恋爱，都很草率。社会上的男人，刚刚开始工作，自己都苦不自胜的样子，老是抱怨和牢骚，一有假期就躺在家里呼呼大睡，提议去看场电影，也会不耐烦地说：“租张碟子不就行了么？”久而久之，在一起就变成做爱和吃饭。

      男人睡着了之后，她时常独自看影碟。最喜欢看日剧，简短而精彩，尤其是《东京大学爱情物语》。是稻垣吾郎和濑户朝香主演的。不算很经典，很轰动。但是她很喜欢。那么缓慢而清纯的恋爱，每一步小进展都像迈上一个新台阶，值得铭记，值得庆祝和回味。不像她，从接吻到做爱，还来不及抗拒，就一步到位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被珍惜。电视在角落里闪着光，男人在床上发出含糊的呓语：“把声音关小一点”……望着男人那张被生活打磨得筋疲力尽的脸，她把男人配给她的家门钥匙，轻轻地放在外间的饭桌上。

      她也觉得自己很幼稚。非要出社会之后，才开始怀念。上大学那阵子，周围的女生也有大把在谈恋爱的，自己笨得像块榆木疙瘩似的，脑筋一点也没往那档子事上转。也不打扮，黑色橡皮筋扎头，四年没用过像样的护肤品。夜里宿舍女生都谈那些暧昧的事情，自己只是想，她们怎么这么敢讲？也撞见过男生女生躲在角落里接吻，别人不脸红，她倒先觉得不好意思了。嗯，她大概就是真的晚熟吧？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她真想对着老天喊，让我再读一回大学吧，我会好好珍惜，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

      如果让她再谈一次大学的恋爱，她要和小男朋友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要穿情侣装。一定要是那种清爽温和的男孩，高大而腼腆，穿牛仔裤和棉衬衫。运动会给他加油。有小假期就到周围的海边小城去玩，住一晚。夜晚的海边一定很美。他们牵着手走。结果不重要，有没结果真的不重要，就因为无所谓结果，所以过程一定要完美。

      她痴迷幻想这一切，老是想着想着就发呆。因此还被老板骂。她在一间卖天然玉石的店里打工，台湾的牌子，做得很精细，讨好年轻人，常有一对一对的小情人来挑选。整块的玛瑙，心型，里面挖出一颗小心来。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这一对小情人，看样子是大学生。说着说着，女生突然火了，抓住男生送她的那块玛瑙往地上一掼，骄傲地闪人了。她连忙去拣，那个男生也弯下身子——像那些大烂俗电视剧一样，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就是这样，大小姐脾气！老实说，我也快受不了了。”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就是她梦想的那一型，甚至穿着她满意的棉衬衫和运动鞋。头发剃得很短，非常精神，越发衬着他的轮廓英气勃勃。不像那个男人，出门之前还喷什么古龙水咧，总是穿西装和皮鞋……她厌恶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拿前面的男人和他比较。

      这天是晚班，盘点完，核对好帐目，已经是快十点了。她走到后门，意外地在小巷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是刚才的那个男生。男生默默地吸着烟，看见她走出来，抬起脸来，亮亮地一笑。“我送你。”他说。快到家时，他把那块玛瑙心放在她手心里，“她不要，送给你好了。”她怔怔地看着他，顿时脑海中响起了《东大爱情物语》的主题曲。

      他们时常约会。她缠着他说学校里的事，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无非是打牌，打游戏，旷课，睡觉。赶报告，考试摸鱼。大家都这么过。可是，每一个小细节她都听得津津有味，每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她都笑得前仰后合。她把烫卷的棕色头发拉直，重新染黑。她在他面前不再化妆。她钻研《瑞丽可爱先锋》，买那些自己以前绝对没勇气穿的花花绿绿小衣裳，别一头五颜六色小卡子。她开始减肥，起码要减到自己大学时的体重。每一个早上醒来，好像不是赶着去上班挣钱，却像是去上学似的，她咬着面包片就跑出去，觉得自己的身躯轻盈了，步伐活泼了。

      以前的男人，那个蠢男人，居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疏远，还是打电话来，要她周末过去。她说没有时间。

      男生跟她说，周末几个朋友准备去海边玩。她迫不及待地一口答应，弄得男生反而有点吃惊。因为要过夜，她甚至准备了全新的内衣。过去的男人喜欢她穿黑色的，或者紫色的，说是性感。出发前夜，她在内衣店里挑选了很久，看中了一套粉红色的，满是蕾丝，精致得简直像是公主的礼物。非常昂贵。她抱着“这一回才是初夜”的心情，毅然买下了。

      坐着长途大巴，沿路非常颠簸。同行的还有男生的同学，带着女朋友。是个娇小而丰满的女生。看到她，她才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大学女生了。尽管自以为穿得很新潮很卡哇依，可是就是刻意。那女生一路上笑个不停，车窗外的小鸭子小山羊，她都夸张地叫起来：“快看！快看！好可爱！”她也很想像那个女生一样，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对这些寻常动物发出尖叫。她寂寞而羡慕地叹了口气。

      海边意外地人多。旅馆爆满。好容易找到一家，有空房的，一问，价钱却很贵。望着男生为难的脸色，她连忙拿出了钱包。“真不好意思”，男生说，她连忙安抚说“没关系，我工作了呀！”她跟自己说，这是找一个大学生男友的代价，她必须清楚，没什么可介意的。心里却在打鼓：四分之一的薪水没了，本来准备买个新的包，看来泡汤了。

      海边一点儿也不好玩。海水也不是蔚蓝的，是黄绿色的。男生安慰她说：“是黄海嘛！”人像下饺子一样，老头子大肥婆皮小孩……挤在一起。想找个遮阳伞，简直不可能。广播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太阳毒辣，她长期没有晒过的皮肤开始发热发红。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海。太累了，晚饭她几乎一口也没动，她的背和胳膊疼得很厉害。她强打起精神来，夜晚降临了。

      房间里空调坏了，开着窗。粘湿的海风，沾在皮肤上，非常难受。隔壁房间里的人通宵打麻将，叫着骂着，把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她兴致索然地环顾着旅馆房间——灰色肮脏的地毯，硬邦邦的床单，廉价的电视。傍晚时分下起雨来，原本准备好去放烟火，看样子是不行了。男生从外面回来，带回来几罐啤酒，问她喝不喝。她摇了摇头。他独自喝了。

      气氛窒闷。他一边饮酒，一边隐隐瞟看着她的脸色。他放下酒瓶走过来的时候，她紧张地低垂着头，一面脑子里全是天马行空风马牛不相及的琐事：“来不及换内衣了，怎么办……隔壁能不能听到，墙壁很薄……明天要上班，还好是晚班，啊，千万不要留下吻痕……”

      男生的嘴唇在靠到她还有一公分的时候停住。犹豫着。她霍然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去洗澡！”然后自己都被那么大的声音吓了一跳。男生点了点头。

      她拿着包仓惶逃进浴室。包里有她准备好的粉红色内衣。她轻轻把内衣拿出来的时刻，突然被感动了。被自己感动了。那些烦躁生硬的情绪，都被粉粉嫩嫩的内衣浸泡得柔软不堪。这么细致的蕾丝，她从没穿过。以前都买减价品，或者19块一件的便宜货。她的做了一辈子工厂女工的妈妈跟她说：“能兜住就行了！穿在里面，给谁看呀？”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的同学穿着绣花真丝的内衣，大大方方地晒在阳台上，像骄傲的小旗帜。她是多么向往一件精致无比的内衣啊，包裹住自己，映衬着雪白的肌肤，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等待拆启的礼物，贵重的礼物。

      她在热气蒸腾里全心全意地细心地揉搓着自己，清洁，芬芳。她浣洗着长发，柔顺，委垂。她要把自己弄好，弄得像个礼物。献给自己，献给已经消逝的那些青春岁月。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洗了太久。房间里，男生不在。她穿好睡衣，出门去。果然，他在外面的走廊凉亭里，和他的同学聊天。她轻轻地走近，正想喊他，却被自己听见的吓坏了。

      他说：“……别提了，真是郁闷，原本以为社会上的女人会比较上道，她倒好，还跟我装清纯咧！前几次说要到学校里陪我上课，我说上课有什么好玩？她跟我讲了一大堆，还要和我一起去图书馆，靠！我自己几百年都不去一次图书馆，陪她去？……”同学笑起来，喝了点啤酒，笑问：“那你到现在还没搞上？”他也尴尬地笑了起来：“搞什么搞？早知道花这么多钱都搞不上，我才不来什么海边呢！”

      她不知不觉轻轻地退了回去。她走得那么快，她直直奔进房间，她拿起自己的包，把防晒油沐浴乳什么的一股脑塞进去。“回去，立刻回去”，她只有这个念头。她脱掉睡衣，正要穿上裙子，房间的门开了，他进来了。她僵硬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内衣，几乎赤裸着。

      猛然，他从背后抱住她。强硬的年轻手臂。舒服的味道，他身上的。她被拉到他怀里，他热烈地吻她。他笨拙地解不开她的内衣，索性粗暴地把内衣整个拉上去，暴露出整个乳房。他把内衣远远丢到一旁。

      她看着那粉红色，跌落在肮脏的地毯上。

      她猛地扑过去，把男生扑倒在床上。男生惊呆了。她炫耀似的，报复似的，将他的衣裳一件一件扒下，将他的皮带抽出，狠狠丢开。她骑在他的身上，像头愤怒的母狮子，一心要征服他。她从来没有这么狂荡过。她自暴自弃地扮演着一个自己从来不识得的荡妇。她咬他，玩弄他，带着轻蔑和嘲笑，不紧不慢地。年轻的男生在她底下手足无措，溃不成军。她看着他慌乱而甜蜜的神情，突然怜惜起他来。

      他像个笨拙的孩子。想在成熟的女人那里学习爱的智慧，性的技巧。他以为他这样就会长大。
      她突然想哭。她被他利用了，他也被她所利用。他想泅着她的身体，抵达他所不知道的神秘领域，和美好未来。而她，则想泅着他的身体，回到过去，她所没能拥有的，原本就根本不存在的美好过去。

      他累了，很快就睡着了。空调突然好了，哒哒地响着。她没睡，穿上睡衣，她拿起白天没放的烟火，走到庭院里去。

      午夜的庭院，空无一人。她蹲在矮矮的黄杨从中，旁边有一个小小池塘。高大的花木正在凋残，散发出糜烂的甜美香气。她恍惚想着，那些熟透了快腐烂的果实和花，总是香得分外妖娆。她擦亮火柴，点燃了一根烟火。兹兹响着，兹啦啦亮着，烟火把她的脸庞照亮了。她有点兴奋地绕起手里的烟火，金黄色的小火花，随着她的手指舞动。划着灿烂的光圈。就在她意犹未尽的时候，一枝已经燃烧完毕，火花跌落，一切回归黑暗。

      她抱着膝盖，大哭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之而来。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不甘，那么龌龊而绝望。她觉得自己十足像个傻子，像个白痴，又打心眼里同情自己，还能这么哭，她觉得自己尚未结束。在泪水里，她恍惚想起一些莫名的影子——那是一个男生，大学里唯一追求过自己的男生。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晚自习里总是和她一间教室，然后她回宿舍的路上，他就远远地跟着。

      他是个北方人。有张长方脸，不爱讲话。家里比较困难，衣裳不时髦，但总是干干净净的。

      有一次，他在夜路上，喊她的名字。要和她说话。

      她莫明地慌乱，她不敢停，她头也不回地跑开，远远的，听见他还在喊她。咚咚咚，心跳得好响。后来听宿舍女生说，他在宿舍楼下站了好久。“他在等谁？”大家都在猜测，她把头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出来。

      “那时候，如果我站住就好了。听听他要说什么。如果那时候，我站住就好了。”

      她一边想，一边哭泣。

      2004，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