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是什么意思:千古大运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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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征服南旺水脊

    当忽必烈指挥他的战骑水师,将灭南宋的战火沿运河烧过淮河、烧过长江之后,华北、中原成为了元帝国的后方,身负皇命的郭守敬于至元十二年(1275)与丞相伯颜一起,沿大都至江淮各处访问勘察,拿出了“将马头上的缰绳拉直”的运河修筑方案。

    该方案的核心是将隋朝完成、呈扇面展开的大运河,裁弯取直:北端自大都起至通州,保留永济渠河北段,后进入山东德州,再南下聊城、临清、济宁,进入永济渠、山阳渎,经扬州越过长江与江南运河连通,直达运河最南端的杭州。弃“弓”走“弦”后的这条南北大运河,比起扇面展开的隋代运河来,航路缩短2000里。

    方案报到元世祖忽必烈那里,元世祖欣然同意。

    经过一番筹划,至元十七年(1280),“将马头上的缰绳绷紧拉直”的浩大工程拉开了它最初的序幕。

    直通大都的大运河并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沿途地势三起三伏,最高处是山东境内的南旺镇。人们将这里称为“南旺水脊”——

    你要拉直马头上的缰绳吗?新凿运河想要顺利地通过这里吗?那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智慧、足够的力量从我的脊背上爬过去!

    保持水源充沛和河面水平,克服悬殊的水位差,以使船只能顺利地爬过“水脊”,成为摆在提举诸路河渠郭守敬面前的一道难题。

    我们有智慧!

    我们有力量!

    马头上的缰绳怎么可以在这里被截断?!“习知水利,且巧思绝人”的提举诸路河渠郭守敬怎么可能被这样一道难题挡住?!

    郭守敬来到济宁、东平、临清等地考察,精心设计出了爬越“水脊”的方案——

    利用东平、马场、南旺等湖泊作为蓄水的水库,用来调节运河水量,同时利用这些湖泊为天然航道。湖畔之间阻隔不通的地段,开掘人工河道以相连接;然后,北引汶水作为水源;再然后,在今宁阳的冈城(汶水与洸水分流处)筑坝建斗门,阻遏汶水,使汶水南流入洸水,到任城(今属济宁市)汇入马场湖,再将此水分流南北,南与泗水会合流入淮河,北由任城开河道至须城(今属山东东平)的安山,与大清河相接,以入于海。

    此方案还是方案时,所有看到它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奇思妙想,巧夺天工。

    此方案需要开掘的河道从济宁任城开始到须城安山,全长约百里,称济州河。

    丞相伯颜将此施工方案奏报给了元世祖忽必烈。

    元世祖在收到奏折的当日议准:“以钞万锭为佣值,仍给粮食,开凿济州河。兵部尚书奥鲁赤、刘都水及精于算数者一人,给宣差印往济州,定开河夫役;同时令大名、卫州新附军亦往助工。”

    按郭守敬划放的河线,在丞相伯颜、兵部尚书奥鲁赤的指挥下,在刘都水的具体监督下,十数万河夫星夜奋战在筑河工地上,挑筑的号子响彻河北、山东,河夫们用号子将弃“弓”走“弦”的图纸方案,化为山河大地上的现实。

    面对漕运的艰难,面对圣上的重托,郭守敬深感责任重大,决心尽快打通南北大运河,将东阿到临清之间250余里水道——会通河——凿通。

    在我国众多的大江大河中,黄河是一条十分特异的河流。它浊浪滚滚,每年挟带着数量惊人的泥沙,从黄土高原奔腾东去,使高原上的漫漫黄土由西向东无休无止地飘移、迁徙,厚厚地淤积在水流相对平缓的下游河道中,把河床逐年抬高,以至远远高出于两岸的地平面,成了一条横空悬河。作为黄河故道的大清河,自然也不能幸免。开凿会通河,遇到的就是如何使运河顺利翻越远远高出于两岸大清河。

    郭守敬奉命带着礼部尚书张孔孙及韩仲晖等人勘察了今山东西南的泗水、汶水、御河等主要河流,设计、审定了大运河山东段的河道路线。

    为了使运河顺利地通过横亘在航道上的大清河,韩仲晖提出开建新渠、引汶(水)绝清(河)的方案。就是在冈城以下,充分利用泰山西麓地势较高的有利条件,使汶水保持稍高于大清河的水平,绕道北流,积潴于安山,从安山山脚筑闸开沟引入寿张县境内的大清河,再堵绝清河,迫使河水向北注入通往临清的新沟。针对临清新沟一带坡降较大的地形特征,为防止开建的新渠泻水过快导致运道浅涩,采用筑造节水闸的办法,使南来北往的船只逐闸浮升,以顺利地“爬”过清河。

    此时的郭守敬已年近花甲,听了韩仲晖经过详细调查拿出的周密规划,以他近30年的治水经验肯定道:“此规划甚好。”

    他进一步提醒说,“必须采用闸化运道,才可能突破地势起伏坡度大的难关。在建造船闸的时候,要充分考虑到地形的变化,大体上采取统一规格,船闸一般长100尺,阔30尺,孔间净长40尺,净阔20尺,高10尺,可用大条石筑成各长30尺的‘雁翅’。在地形变化较大的地方和重要的码头之处,则用两闸或三闸串联,配合使用。”

    按照郭守敬的提醒和要求,实际上就是把两闸之间的河段变成了一个大的闸厢,利用两端闸板的此闭彼启,往返控制,保持运河水位的平衡,既可以容纳较多的船只顺利通行,又可以达到节约用水的目的,建设完成后就可以实现梯级通航。

    一切准备就绪,至元二十六年(1289),元朝开始了开凿会通河的大会战。

    郭守敬请旨主抓这项重大工程,然而,元世祖不予同意:“全国水事繁重,爱卿不可专事一项工程。”就这样,领导会通河大会战的重任落在了礼部尚书张孔孙等人的肩上。

    开工那天,郭守敬与礼部尚书张孔孙等人一起,来到安山工地现场。他站到一方高坡上,放眼望去,工地上旌旗猎猎,人声鼎沸,肩挑车拉的民夫们来往穿梭,热火朝天。特别是参加会战的一彪军卒方阵,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个个生龙活虎,喊着“嗨嗂嗨嗂”沉雄的号子,来回奔走在工地上,速度效率比起他们两边的民夫来要高出许多。士卒们的兵戟规整地架在一侧,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熠熠光亮。

    自上都觐见圣上,被忽必烈命为提举诸路河渠,负责河流与渠道的整修、管理事务之后的27年来,郭守敬主持过无数个工程,然而,那些工程都不如会通河工程浩大。眼前的场面令这位58岁的著名水利专家激动,令他热血沸腾。他禁不住甩开大步,只人走下高坡,向正在劳作的民工中间走去。

    民夫开到有大官向他们走来,并不停下手中的活,只是举首冲大官善良地笑笑;郭守敬感激地抱拳在胸,向每一个冲着他笑、满脸汗水的民夫们友好地送过去,并配以“辛苦!辛苦!”的问候。

    一位躬身奋力挖土的年轻民夫露出了腰间系着的鲜艳的红带子,这引起了郭守敬的好奇。

    他在他的身边站住了。

    待这位年轻民夫装满框,抬起头来时,郭守敬面带笑容和蔼地问道:“请问,你是哪个州府人氏?叫什么?”

    年轻民夫伸出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答道:“东昌府。叫王金贵。”

    郭守敬:“哦,东昌府。开河系着红带子,有什么讲究吗?是你们东昌府的风俗吗?”

    郭守敬这一问,叫王金贵的年轻民夫的脸“唰”地红了,周围的民夫停下手中的活,哈哈大笑起来,这爽朗的小声经风的传递,使工地上闻得这笑声的一大片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伸长脖子,迎着笑声看过来。

    与王金贵同府同庄的一位长者告诉郭守敬:“也算不上风俗。王金贵是新郎,月前刚结婚。要上工地了,新娘给他一根红腰带,是要拴住新郎的心。”

    郭守敬:“是这样。向你贺喜了!”

    正是有千千万万个像王金贵这样的民夫,别妻离家,勠力……,才有大运河,才有各业的兴旺发达,没有他们,朝廷又能做成什么事呢?

    “王金贵。”这个名字深深地烙在了郭守敬

    23年后,皇庆元年(1312),已是81岁高龄的郭守敬闻得会通河贯通在即,仅剩下最后临清境内一方高冈尚未挖通,正在紧张施工,不顾老迈,坚持要到工地看一看:“这是老臣一生经历的最重要的工程,可能我看不到它的最后贯通,但臣相信它会成功。趁现在还走得动,臣要再去看看。”

    都水监郭守敬统帅令使、奏差、濠寨诸官以巡视各处河及闸坝、督导维修的名义来了。来到了临清。

    他喜欢热火朝天的工地。只有这样的工地,才会使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看得到智慧的光辉。一到临清,他就要人把他送到工地上去。

    来到工地,望着攒动的人影,听着此起彼伏的号子,郭守敬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全都舒展了开来,他笑得是那样的慈祥,笑得是那样的发自肺腑。

    一位躬身奋力挖土的年轻民夫露出腰间系着的鲜艳的红带子引起了郭守敬的好奇。

    他在他的身边站住了。

    待这位年轻民夫装满框,抬起头来时,郭守敬面带笑容和蔼地问道:“请问,你是哪个州府人氏?”

    年轻民夫伸出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答道:“东昌府。”

    23年前的一幕突然浮现到了郭守敬的脑际:“东昌府?你莫不是王金贵?”

    话一出口,郭守敬就后悔了:不可能的。23年过去,王金贵早已进入中年,哪能像眼前的这位民夫这般年轻?

    郭守敬这一问,年轻民夫的脸“唰”地红了,周围的民夫停下手中的活,哈哈大笑起来,这爽朗的小声经风的传递,使工地上闻得这笑声的一大片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伸长脖子,迎着笑声看过来。

    与年轻民夫同府同庄的另一位民夫笑着告诉郭守敬:“他不是王金贵,他是王金贵的儿子王银锁。王银锁是新郎,月前刚结婚。要上工地了,新娘给他一根红腰带,是要拴住新郎的心。”

    “是这样。向你贺喜了!”

    此时,有泪盈满老迈的郭守敬的双眼,他被真切地感动了:不正是这样一代接一代人前赴后继的不懈奋斗,才有我们心中的大运河的吗?大运河啊,你是从一代接一代的民夫们的双手上淌过去的!民夫们的生命如刀,使他们用生命之刀切开了运河的河床!

    老迈的郭守敬满足地离开了临清:有这样的民夫在,大运河的全线贯通还是什么问题吗?

    理论上,会通河说来并不算太长,南起安山北抵临清,全长250余里,不及整个南北3000里的大运河的1/10。然而,它是在平地开河,沿途多丘陵,地形高低起伏,它的主水源靠的是汶水,要建造出一系列起到与现代船闸相同作用的船闸加以节制,这就使得这段不长的运河河道工程十分浩大,从至元二十六年(1289)起,到泰定二年(1325)止,用役工251.0748万人次,前后历时达36年之久才始告最后完工。役工之多,工期之长,工程之复杂浩大,无疑是中国运河史上最大的工程之一。

    从济宁到临清250里的会通河航道上,建设了规模宏大、建筑考究、设计精巧、蔚为壮观的石闸31座。这里的“一座”并不是“一闸”,“一座”很可能由“数闸”组成。会通镇闸就由头闸、中闸、隘船闸三座闸组合而成。不仅闸多,而且工程技术相当复杂。头闸长100尺,阔80尺,两雁翅各斜30尺,高2丈,闸空阔2丈。中闸长、宽与头闸相同。隘船闸宽阔9尺,长广与头闸、中闸相同。闸的设置,度高低,分远迩,从节蓄泄。早在700年前的元代就采用划时代的“闸化运道”,突破地势的起伏,凝聚了古代建设者们的杰出智慧,令今天的我们倍感自豪。

横空出世

    通州至京都,距离虽短,但筑河相当困难。金朝定北京为中都时,淮河地区的漕粮运至通州后也只能陆运。因费资太大,金代决定疏挖中都通往通州的御河,以解决通州至中都的漕运问题。

    为了把华北平原上的粮粟直接从水路运到中都,金国不遗余力,开河引高梁河水东行50里至通州,与白河相接。又引高梁河西北约15里处的瓮山(今万寿山)下的泉水及玉泉山诸泉水下游的一支,汇聚瓮山泊(今昆明湖),切穿海拔50米70米的海淀台地,引瓮山泊水注入高梁河,以补充水源。

    然而,新开的河道流贯在扇形的冲积平原上,西高东低的地势落差20--40米,水流湍急,不便航行。为了使水流尽可能平缓些,当时负责开筑此河的韩玉在河道沿线修筑了不少水闸,以闸节制流水,使这条运河有了“闸河”之称。

    闸河开成后,由白河北上的运粮船只,可以自通州进入闸河,航抵中都。

    尽管金国费尽心力,还是因为地峻水浊,特别是没有解决好水源不足的难题,闸河时淤时浚,时通时塞,没有收到预期效果。金朝迁都开封以后,闸河也就跟着淹塞了。

    见过张瑄之后的第二天,元世祖忽必烈将开筑大都至通州运河的想法,搬上了朝会。

    “微臣认为,大都通向东南大运河的河道必须开凿。”张瑄禀奏说,“海道漕运固然量大费低,但海上风险太大,确保航路畅通要花费的代价,不是开凿运河可以比拟的。而且,在微臣看来,海道漕运远在海上,普通百姓看不见。这对于相信‘眼见为实’的汉族人来说,在心理上会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运河漕运就不一样了,每一船都从百姓的眼皮子底下运过,他们看见浩浩荡荡的漕运船队,心中充实,对朝廷也会产生一种信赖,意义不可低估。内陆运河没有开通之前坚持海运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通州至大都的河道,应尽快开凿。”

    “爱卿说得好!”元世祖忽必烈很诚恳地说:“至元二十八年,朕的确有意罢江淮漕运,完全用海道运粮,但现在看来,内陆漕运不能罢。内陆运河不仅有经济的意义,还有精神意义,有凝聚民心的作用,意义非比寻常。大都通向通州的40里要尽快凿通。无论是海运还是将来的陆运,这条运道都是非凿不可的。朕深感不安的是这条运道的水源问题。金人失败了,但我们不会失败!”

    说到这里,元世祖忽必烈勒缰驭马的双手紧握成拳,同时用力地砸在御座两側的扶柄上。然后声色具厉地说道:“此事由郭守敬着力办理!”

    在礼部尚书张孔孙等人领导着紧张地会战齐鲁开凿会通河时,郭守敬再负皇命,开始了大都至通州水道的勘测、设计。

    大都缺乏地表水源。在元朝兴建大都之前,历史上曾多次引用永定河水作为水源,供应城市用水。然而,永定河含沙量大,水质浑浊,有“浑河”之称。大量的泥沙极易引起河道淤塞,使船只难以航行,同时,洪水频发,这在技术上难以控制。郭守敬深知,要使即将开挖的运河有效地发挥效益,最重要的是解决水源问题。已是62岁须发皆白的郭守敬,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上都时对元世祖说过的“另择水源、重新设计河道路线”上。

    金色的霞光,犹如一直神奇的巨手,徐徐拉开柔软的雾帷,整个大地豁然开朗了,如画风光尽收眼底。郭守敬携二三随行,不辞辛劳,穿行在这如画的风光里。

    数月中,他们早起晚归,走遍大都城四周的崇山峻岭。

    这天,郭守敬一行的脚步,踏上了大都西北昌平县城东南白浮村头一座被当地百姓称为“神山”(即凤凰山)山麓。绿树掩路,山花没径。他们攀岩而上,枝拽衣衫,叶拂面颔。

    当攀至半山腰时,突然,郭守敬大喊:“快看,这里有水!”

    随行的人们停下脚步,低头看来,一道水线清晰在脚下。

    他们兴奋极了,延着水线找去。水线越来越粗,水势越来越旺,行过七八里,在山崖之间,在一棵篷帐般的大树底下,水清量大的泉水从山涧源源涌出!

    这一发现,使终日愁锁眉头的郭守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蹲到泉边掬起一捧喝了,清冽、甘甜;再掬一捧,又喝了;……他一连喝下了四五捧,由衷地叹道:“苍天啊,这是你赐给大都最宝贵的礼物!”

    因山泉靠近白浮村,泉随村名,被称为“白浮泉”(今称龙泉)。

    ——“与历史上之北京城息息相关者,首推白浮泉。”1990年,北京昌平龙山脚下白浮泉遗址整修时,北京大学著名学者侯仁之为之做了一篇后记,这是文中的第一句话。可见郭守敬找到白浮泉对北京城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新的水源找到,这只是初步的胜利,它离完全的成功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把白浮泉引到大都来就困难重重——

    昌平白浮泉出水的高度高出大都城很有限,使泉水不能径直向东南引向大都。而且,当时的大都城与北面相距四五十里的昌平之间,地面高度由西北向东南从海拔60米左右降至海拔50米左右,中间有沙河和清河从西山山麓分别向东和东北流淌,使昌平和大都之间出现了两条河谷低地,对于引导昌平、西山一带的泉水向东流贯大都形成了两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面对这种地形条件,面对接踵而至的难题,郭守敬没有退缩:苍天既然赐给了我白浮泉,也一定会赐给我一条让它流到大都来的路!

    郭守敬再次进行实际勘察,寻找“天赐之路”。

    两个月后,一条避开障碍的“天赐之路”被郭守敬经过精细勘测、描划在了大都之北的大地上:

    将海拔55米的白浮泉水先向西引至西山麓,然后大体沿50米等高线南下,避开沙河、清河河谷低地,并在沿途拦截沙河、清河上源及西山山麓诸泉之水,注入瓮山泊(海拔40米,清代向南开拓,并改名为昆明湖,其作用相当于调节水库)。

    为了保持充沛的水量,沿渠道两边修筑堤堰(称白浮堰)。接着,从瓮山泊再往东南开河引水(今称“长河”),出今北京紫竹院公园东流的古高梁河,从今德胜门西水关进入当时的大都西城墙,南聚海子(今积水潭)。那时的“海子”,可不是今天那个只能停泊几艘游船的的小水泡,它包括了什刹海、北海、今天的积水潭和已经消失的太平湖,东西宽2里,南北长十数里,水深面阔,中间无物,天水一片,汪洋如海,令人神往。

    由积水潭再开河引水向东南流出文明门(今崇文门北),环绕过整座北京城,滋润威严的元大都后转而向东,经过今北京火车站附近东便门外的大通桥,汇入金代开凿的旧河,从这里一直东流40里,至通州高丽庄,与白河相接。

    “提举诸路河渠”郭守敬选定的这一条路线,解决了金代开挖闸河时未能解决的沙多、水少、流急等难题,圆满地达到了水清、量大、地平、流缓的预期效果。

    ——面对这条“天赐之路”,今天的我们不能不肃然起敬:白浮泉海拔55米,瓮山泊海拔为40米,之间平均比降仅为每公里0.46米。要使白浮泉顺利流到瓮山泊,开掘的渠道必须做到每公里误差不得超过1米

    新中国成立以后,为了解决首都北京的用水问题,水利工程专家们运用现代测量手段,勘测和设计了碧水长流的京密引水渠。令人叫绝的是,700多年前郭守敬引白浮泉水进京的旧道,竟然与京密引水渠的走向大体一致。更确切一点地说,京密引水渠自东沙河以西基本利用了郭守敬设计的白浮泉故道,足证当初地形勘测之精确。——要知道,郭守敬是在测量技术尚不发达的元代找到这条“天赐之路”的。

    在寻找“天赐之路”的测量中,郭守敬首次提出了以海平面为零点的“海拔”标准概念,这一测量学科的专业术语沿用至今;早于提出这一概念的德国大数学家高斯560余年。他还通过数百次测量,结合历史资料,推算出一年的长度约为365.2425天,精确的程度与理论值只差23秒!——因此,郭守敬成为代表13世纪末世界科学高峰的杰出人物。

    郭守敬就像一个科学的神话!

    郭守敬就是一个科学的神话!

    白浮泉引入大都后,元世祖高兴极了,当即降旨将郭守敬由“提举诸路河渠”擢升为正三品“都水监”,负责监理大都通向通州的运河工程。

    “元有天下,内立都水监,外设各处河渠司,以兴举水利、修理河堤为务。”(《元史•河渠志》)。至元二十九年(1292)秋,以“举水利、修理河堤为务”的“郭都水”下达开凿大都通向通州运河的命令。

    大都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均。天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北山的蓝色每天都在加深,西山霞帔似的树色一天浓过一天,四面八方都洋溢着秋虫柔和有力的鸣唱,好像是灿烂的时光喃喃地在天与地之间举行着宴乐。

    开工当日,忽必烈命“丞相以下,皆亲操畚锸为倡”,到开河工地举行盛大典礼。

    举锄为云,连袂成岸,数千兵士和河工在秋天里开挖。

    “郭都水”每天穿行在工地上。他因地制宜,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将瓮山泊和积水潭作为调节水量的“水柜”,便是构思巧妙的杰作。为了调节水量,控制水深,郭守敬在沿河每10里设一闸坝,距闸1里左右的地方再设置斗门,与闸坝相互配合,过船止水,控制水深和流速,保证船只平稳航行。

    在设置闸坝时,郭守敬要求施工人员尽可能地利用金代的闸坝旧址,以省时省工。郭守敬的要求使施工人员颇感为难:金代开挖的运河百年过去了,早已没了踪迹,我们到哪里去找闸坝旧址?

    耳听着施工人员的议论,郭守敬也不言语,在沉默着走上一方高岗,左看看右望望,然后用手中的柳条一指,说:“就在从这里挖。”

    人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位都水监“巧思绝人”,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往手中吐口唾沫,两手搓搓,使劲地挖起来。

    也就挖下去半丈,施工人员惊叫起来:“挖出砖木啦!挖出砖木啦!”

    郭守敬弯腰拿起已断裂的半块砖在手中掂了掂,笑了:“这就是金代的闸坝旧址。”

    这令当时参与施工的人们佩服不已。

    经过一年的紧张开挖,至元三十年(1293)秋,大都至通州全长164里104步、铁底铜堤的运粮河开凿完成。用工285万个,用楮币152万锭,用粮38700石,另外还有木、石等物,不计其数。

    工程完工时,适逢元世祖忽必烈从上都回到大都,他看到积水潭烟波浩淼,水天一色,樯桅蔽水,盛况空前,大喜过望:“此河朕想了多年,今日得以开通,郭都水功莫大焉,朕另有重赏。此运道畅通天下,惠泽大都,就叫它‘通惠河’如何?”

    运河畔响起一片“吾皇英明”的赞美声。

    穿城而过的通惠河上建有156座桥,码头设在积水潭。南来的船只可以直接抵达大都积水潭码头。元政府特别调军500人于新浚运河看护闸坝。设闸官28人,每闸设闸户若干,负责闸堤日常养护和小规模维修。

    元政府打造的8000余艘运河漕船,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将一船船来自鱼米之乡的漕粮运达大都,一天不停地沟通着大都和外地的经济联系。

    积水潭因运河的仙气而成了一热闹非凡的水港,北京城一下换了气氛。一时之间,漕船首尾相衔,鱼贯而入,满载着江南的稻米、木材、陶器和各路的绫罗绸缎,驶入积水潭,热闹了全北京。汪洋十里的海子岸,顿时变成了南北货物交换的大码头,潭内舳舻遮天蔽日,“燕山三月风和柔,海子酒船如画楼”(王晃)真切地描绘出了当年的繁盛。

    大都城“市”也随之兴旺起来。当时北京全城商业最繁华的地方,位置在积水潭北岸的斜街上,称之为东城的斜街市。再加上西城的羊角市、北城枢密院角市,号称北京三大市。此外还有附于以上三市,或在城门外两侧的米面市、柴草市、杂货市、段子市、皮帽市、鹅鸭市、珠子市、纸札市、靴市、车市、供木市、鱼市、舒噜市(金银珠宝)、果市、铁器市、穷汉市、蒸饼市、胭粉市等,凡生活所需,或富者奢侈品,或穷人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都能在市内买到。

    如果没有大运河,北京最多只能算个区域城市,不可能有能力辐射华夏、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

    文人雅士喜欢汇聚在清流潺潺、舳舻蔽水、盛况空前的积水潭边,赏酒作文,比宋代更加繁盛的食肆、勾栏等由此迅速发展起来。大运河水养育出了关汉卿,浇灌出世界为之瞻目的元杂剧,达官贵人们、商家大贾们、船夫走卒们、市井百姓们……穿行于此,选择他们心仪可意的各式物品,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小小的一方舞台上,欣赏着《赵氏孤儿》、《救风尘》、《窦娥冤》……体验五味杂陈的人生,大起大落的命运,为人生的悲欢离合、为运河的苦难和辉煌,亦喜亦伤。

    没有大运河,大都不可能成为中国的文化中心。

    至元十七年(1280年),征服南旺水脊,开通济州河;

    至元三十年(1293)秋,凿成大都至通州的通会惠河;

    泰定二年(1325),用役工251.0748万人次 、前后历时达36年之久的会通河修成。

    至此,弃“弓”走“弦”,“马头上的缰绳”最终被彻底地拉直了,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连在一起,成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交通命脉。与隋代的南北大运河相区别,这条大运河此时被人们称为——京-杭-大-运-河!

    京杭大运河横空出世!

    京杭大运河由以下个段组成:

    通惠河:也称大都运粮河。自昌平引水入大都,再从大都达通州;

    通州运粮河:从通州南下大沽河,西接御河;

    御河:即卫河,从天津南至临清,接会通河;

    会通河:从临清至须城安山,接济州河;

    济州河:从须城安山接泗水,入黄河,接扬州运河;

    扬州运河:从黄河到扬州瓜洲,入于长江;

    江南运河:由长江口经镇江、丹阳、常州、无锡、苏州、嘉兴抵杭州。

    蒙古人以他驾驭烈马的雄气和魄力,定都华北,接着扭转大运河自西向东的流淌方向,将原来如张开的折扇状大运河,一转成为直线型京杭大运河,改写了大运河的历史。这里的“一转”,是巨大的国力投入,是无数黎民百姓热血乃至生命的代价。

    从此,北起今日的北京南至今日杭州的大运河全线贯通,内河船只可自杭州北上3500多里直抵大都。整个运河由初开时以漕运为主,迅速衍生为货运和客运并举,浩浩3500里的大运河,融北方的豪壮与南方的灵秀为一体,集北国的粗犷与南国的妩媚于一身。用更加甘冽的乳汁,抚育两岸那更加发达的头颅,更加健旺的身躯,更加娇美的面容;去蕃孳两岸那更加饱满的稻谷,更加肥硕的牛羊,更加郁烈的花香……

    哦,大运河风帆如樯,往来无绝,那份繁忙,3500里运河简直就是3500里熙熙攘攘的集市。与这份繁忙相对应,东部沿海日益荒凉、寂寞下去。海上运输被中断了,被忽略了,或者没有了发展的动力。

    大运河水以它的富有,孕育出沿岸一座又一座的明星城市。从大都到通州,从德州到临清,从济宁到扬州,从常州到苏州……它们像发面包似的,一天胜过一天地“发”起来。当时中国最具活力的城市,几乎全部集中在运河沿岸。与运河沿岸这种密集的富裕城市带相对应,整个中国东部的海岸,城市寥如晨星。有人说,以钱塘江口为界,以北是泥沙海岸,以南是基岩海岸。基岩海岸水深、沙少,易建港口,由港口又可发展成为城市,而泥沙海岸不宜于建设港口,也就难见城市。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又怎样解释今天的上海、天津……在中国北方海岸线上的崛起?

    ——这一切与大运河有关。

    大运河,酿造了中华民族的繁荣;之后的历史,整个民族也在为大运河酿造出的这份繁荣支付代价。

    京杭大运河的贯通,元代大科学家郭守敬功勋卓著。为铭记他不朽功绩,后人为他修建起了一座纪念馆。纪念馆坐落在今天北京市内西海北岸的一座小山上。比起终日喧闹的后海来,郭守敬的纪念馆相当冷清,前来这里追怀先辈的人寥寥无几。在日益现代化的时代,运河,再不是都城的命脉,再不是王者的神经,离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远成了古代文物,远在了我们精神难以触及的地方。追逐实利、很现实的人们,再没有要来的理由。

    小山下,郭守敬雕像肃穆挺立,犀利的目光凝望着他在世时繁极一时的银锭桥方向,默然无语。

    你看到了什么?

    深秋,我伫立在郭守敬塑像前,默默地这样问着。

    回答我的是从塑像边掠过的浩浩天风。

    暮色渐浓,檐角悬着的铃铛在晚风中间歇响起,一声,又一声。像是追念,像是怀想。倾心聆听,其中有说不出的慰贴和凄凉。它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思着那不可唤回的渺若烟云的以往,又是赞美,又是惋惜,又是哀伤,充满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地颤动……

 “功漕神”

    元帝国因运河输来的漕船而强盛,因运河送来的战船而灭亡。

    运河还是运河,不同的是今天运河来往的船只上飘扬的不再是元帝国图案复杂的九龙旗,而是朱元璋的大明旌。

    1368年,朱元璋在应天(今南京市)称帝,定国号为明,建元洪武,“淮右布衣”朱元璋成了明太祖。

    当明成祖登位后,他决定迁都北京。

    迁都北京,首先要建好都城,大量的建筑材料要运到北京去;将来都城在北京,漕运要考虑到;这些都仰仗于大运河。作为沟通南北方向水运的京杭大运河的畅通,对国家的政治经济至关重要的地位再次凸显出来。从速、从快疏浚、治理大运河,进入了史书称“智勇有大略”的明成祖的战略视野。

    会通河是京杭大运河的关键河段之一。我们还记得,这段河是由郭守敬等勘测设计、礼部尚书张孔孙等人领导,历时36年得以最后挖成的。

    然而,尽管它的开通实现了“拉直马头上的缰绳”的“朕愿”,京杭大运河得以全线贯通,但这段河道的通航情况并不理想。不知道是不是天才科学家郭守敬在这里的测量出了差错——济宁的地势比南旺低,往南旺方向分水,实际上是要“水往高处流”,留下了工程隐患。河道常患浅涩,漕船经常在这里搁浅;岸狭水浅,不任重载,每岁不过漕数十万石。

    在整个元代,会通河水量不足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以至会通河的效率非常低下,管理和维护也都相当困难。

    如果当时元世祖不以“全国水事繁重,爱卿不可专事一项工程”为由,能让郭守敬主抓这项工程,而不是让不懂水事的礼部尚书张孔孙等人来主持,也许,郭守敬早就发现了会通河的病症,并加以彻底的医治;如果郭守敬再年轻些,能再来实地考察,也许这个问题也早就解决了。可是,这一切只是“如果”。会通河1325年筑成,而享年87岁的杰出的科学家郭守敬在9年前(1316)就仙逝了。他没有能看到会通河的开通。

    终元之世,会通河症结未除,这个难题留给了后世。后世呼唤着另一位“郭守敬”,一位能使会通河“回春”的“妙手”!

    岁历翻到了永乐九年(1411)。这年春,济宁州同知潘叔正建言:“会通河道……淤塞者三分之一,浚而通之,非惟山东之民免转输之劳,实国家无穷之利也。”(《明史•河渠志》)

    潘叔正的上奏与成祖的心思不谋而合,建议遂被朝廷采纳,永乐帝朱棣派工部尚书宋礼赴山东主持会通河的治理:

    “卿亲赴山东,与侍郎金纯、都督周长一起,瀹渫拓宽会通河,畅通河运。” (《明史•河渠志》)

    宋礼,字大本,河南永宁人。这位河南籍的工部尚书一行领皇命来到山东,立即被会通河水源不足、地势高低悬殊等一系列棘手的难题困扰住了。

    山东自古缺水,唯有汶上汇集了众多泉水可供利用。至元二十六年(1289)元代开会通河时,征服南旺水脊,于汶河上罡城坝分引汶水水量的2/3经光水至济宁入会通河南北分水,使航运成为可能。然而,济宁不是运河的最高点,分水不畅,水源处理显然不当。又,岸窄水浅,堤岸崩塌,河道淤塞。显然,会通河航道不畅的症结在于水源不足。如果不能开辟新的水源,会通河病症难以根除。

    新的水源在哪里?

    怎样开辟?

    如何才能避免重蹈元代开凿会通河不断淤塞的覆辙?

    明成祖给了宋礼“畅通运河”的旨意,但并没有给他解决问题的方案。宋礼领着25万人的疏竣队伍,在会通河工地空待了几个月,未见成效。

    愁眉终日不展的宋礼团团急得转。

    好计策在屋子里是转不出来的,它只存在于现实的考察研究之中,智慧和伟力存在于民间。

    宋礼脱下峨冠博带的官服,着蓝布长衫,戴一顶苇席编成的草帽,携一随从,开始微服私访,希望在私访中寻获到破解难题的良方妙策。

    那天,宋礼路经汶上县彩山。

    眼前的彩山,令宋礼一喜:岩下的荫处和山溪的旁边长满了薇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缀在绿茵上头。空中的云雀,林中的群莺,放开它们亮喉,欢快地啼鸣。轻风把它们的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山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下几滴粉泪,一片一片地凝在地上。小草听得大醉,和着啼鸣的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的时候……这使宋礼连绵阴雨似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

    彩山之阳,宋礼看见一位牵牛的长者,他牵着的牛背上,卧着一个孩童。不知为什么,此时,宋礼特别想找个聊聊。他和随从向这位长者走去。

    “老人家,牧牛啊?”宋礼和蔼地打招呼。

    “牧牛。”长者友好地回应。

    “坐下歇会吧。”

    “累不着,牧牛也等于歇着。”

    长者嘴上这样应着,把手中的牛绳扔给牛背上的孩子,向宋礼迎了过来。

    他们就坡坐下,聊了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宋礼的微服私访,彩山之阳的这次闲聊,改写了会通河,不,不止是会通河,而是整个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命运。京杭大运河最辉煌的章节,就从眼前的这次闲聊描就。

    眼前的长者,中等身材,地道的庄稼人装束。两道浓眉活像两把扫帚,下面眼睛很大,大得就像他牵着的那头水牛的眼睛,眼光里充满了憨厚和纯朴。脸色经阳光晒成了古铜色,凝神不动时,你会认为是一尊青铜像。一见,就觉得他是位饱经风霜、大有经历的人。“老人家,我很羡慕你,面对山花绿树,不像我,忧心难遣啊!”

    “喔,因为什么这样忧心呢?”

    “因为河。”

    “喔?因为河?”一听说是因为河,长者的兴致陡增。他立马起来,坐近了宋礼。

    “是。是因为河。会通河不畅,难在水源。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为此忧心不已。”

    “为这个啊。你可以去找找此地叫白英的一位老人,他可能会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说完,长者起身,牵起不远处的牛,任宋礼“你停停,你停停”地叫他,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明代编赋役黄册,以邻近的110户为十里,推人口多、粮食多的10户为里长,每年轮流一户;同时,再推出一位年高德邵、见多识广的人为“老人”,负责调解民间事务、处理民间争讼,就是由乡村百姓公举出来、协助地方政府进行行政管理的长者。白英,字节之,就是这样的“老人”。因为他是汶上县人,史称“汶上老人。”

    白英虽居乡村,但可不是一般的“闾里老人。长年参加治水工程,培养出了他正天下水利的志向。几十年里,白英不辞辛苦,跑遍了汶水上游、下游,南旺以南、以北数百里水道,实地勘察地势、水文,访问民间父老,了解方圆数百里内的自然地理水文情况,积累了丰富的水利知识,是汶上县远近闻名、富有治水经验、受民众爱戴的水利老手。

    宋礼记住了白英这个名字,花了数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他。一见,眼前的白英不是别人,正是彩山之阳遇到的那位牵牛的长者。

    两人再见,各自会心“咯咯”地笑了。白英老人深感宋礼的至诚,说出了他多年实地勘察后思谋的治水之策:

    南旺者,南北之水脊也,自左而南,距济宁九十里,合沂、泗以济;自右而北,距临清三百余里,无他水,独赖汶水。筑堽城及戴村坝,遏汶水使西,尽出南旺,分流三分往南,接济徐、吕;七分往北,以达临清。南北置闸三十八处。

    ——这就是历史上记载只有84个字“白英策”。

    这84个字,像一柄熠熠生辉、光芒四射的火炬,照亮了会通河,照亮了整个大运河——

    “南旺者,南北之水脊也”,完全符合后世科学测量的实际。郑肇经著《中国水利史》一书以江淮水面为0计算,南旺湖面高出江淮水面38米,为南北最高处之一(其余两个为安山38米,姜沟闸38.5米)。白英老人的分析和方案,完全符合运河所经地势,不能不说是继元代郭守敬成功找到白浮泉并引入大都以来我国水利史上的又一大奇迹。

    元代开挖会通河用了36年,为什么?原因就在对汶河水源及其支流洸河和泗水的治理失当,仅筑坰城坝在大汶河上分汶水入济州,没能保证运河水源,致使会通河岸狭水浅,“霖雨岸崩,河道淤浅。”加上黄河决堤,黄水浸漫,终被泥沙淤塞。白英考察到汶水水源多系山泉,这些山泉水来自数百里之外的山区,涓涓细流辗转相会,沿途渗漏蒸发,受季节影响大,患在涸。白英老人据此建议在东平戴村筑坝,防止汶水入洸河,使汶水流入南旺湖蓄涵,以济常年之用,完全奏效。

    白英依据南旺所能接纳的汶水量,提出了综合分水方案,并建议建闸来调节漕河水面高低:以上、下两闸控制南旺分水,使水南北分流,七分朝天子(往北),以达临清,三分下江南(往南),接济徐、吕;南北置闸三十八处,功可垂成。

    ——洗耳恭听的宋礼见老人的治运规划如此完备,禁不住击节叫好:“谢谢你,老人家!你是我大明的千秋功臣!本官请你出山,帮助本官,也是帮助朝廷,治理好会通河,造福千秋万代!”

    “我还没有说完。”面对朝廷重臣,久居乡间的白英老人一脸的耿直憨厚。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会通河段的水源主要依赖自然降雨和汶水,汛期时还好一点,哪怕再苦再累漕船也能拖着走,如遇干旱、水缺河浅就没法治了。这要靠置闸来调节水位。而这里的‘闸’不是普通、一般的闸,应该建成复闸。”

    “复闸?”

    “是。”

    “愿闻其详。”

    “漕船到了闸口前,先打开第一道闸门放进船来,然后关闸,放水,将船只升高到一二十米,再放进第二道闸,再放水,再升高,以此类推,重复操作,直到与水坝出口的水位持平。通过复闸,可使漕船航行的阻力减少到最低程度,河道畅通无虞。”

    “本官再谢!”听到这里,宋礼不仅是激动,简直感激涕零!望着眼前的白英老人,他深深感到了潜藏民间无尽的智慧和伟力!

    这次邂逅相遇,白英接受了宋礼的真诚邀请,走上了治运一线。

    永乐九年(1411)夏,宋礼调发青州、兖州、济宁及直隶、徐州民工20余万人,按“白英策”展开施工。

    引汶济运的主体工程是戴村坝,戴村坝调节汶河水,依靠的是不同坝段的不同高程和长度。戴村坝自南向北分为三段。三坝中间高,北端次之,南端最低,各段间有衔接段。筑坝导汶,简单地讲,就是筑坝拦住下泄的汶河,再开一个小口引水接济大运河。即使根据现代流体动力学等水利科学来设计戴村坝的不同坝段,也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白英是如何“算”出来的?我没有找到更多的史料,令人惊叹!

    白英虽年逾半百,但他亲自选坝址——让我感到十分惊奇的是,郭守敬没有测出运河上的制高点,一个并没有饱读诗书的“老人”却准确地找到了运河的“水脊”!——划河线,参加勘测设计,指导施工。

    戴村坝所用的建材主要是万斤方石和三合土。民工们从附近的山上采来方石,一块一块加以垒筑,构成坝体。起初,民工们用石灰粘接石与石之间的缝隙。白英以为这不行。他找到工程“总指挥”宋礼,建议说:

    “用石灰勾缝是不行的。石灰经不住水的浸泡,用不了多久就会渗漏。一渗漏,坝体就回坍塌。”

    “老人家,那你说该用什么来勾缝才好呢?”

    “当用‘勾缝剂’。”

    “勾缝剂?”

    “是。就是用糯米浆调和石灰,兑成‘勾缝剂’。用它勾缝坝体才结实,才牢固。”白英回答说。

    “好!就这么办!”

    工部尚书宋礼对白英老人的话深信不疑。他下令从附近数省调集数十万斤糯米来济宁。

    运载糯米的漕船到达济宁运河码头时,宋礼带着白英老人登船查验,看是不是真的糯米,有没有将其它品种的米充着糯米,影响工程质量。在没有水泥的明代,“勾缝剂”是富有中国特色的。从现代坝工技术看,这就是“灌浆防漏。”

    在每分钟流量上千立方米的大汶河主河道上,修筑高于河槽4米、全长437.5米的戴村坝,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由于工部尚书宋礼督民工修筑有力,历“二十旬而工成”(光绪《山东通志•运河考》)。

    戴村坝成:“水高于坝,漫而西出,漕无溢也;水卑于坝,顺流而南,漕无涸也”(戴村坝碑文)。

    宋礼征发来的数十万民工,一部奋力修筑戴村坝,一部按白英划定的河线疏浚东平境内沙河,“筑堰障之,合马场泊之流,入会通济运。”“又于汶上、东平、济宁、沛县并湖地设水柜陡门”,“以蓄泉”,“以泄涨”。“复浚贾鲁河故道,引黄水至塌场口会汶经徐、吕入淮”(光绪《山东通志•运河考》)。

    至永乐十三年(1415),整个会通河工程全面竣工。结果河道加深,“深则能蓄水,而其深三丈”,漕运畅通。

    明政府此时彻底地停止海运,专行河运。会通河上再也见不到元代费尽心机构筑的“隘闸”和“石则”了,“八百斛之舟迅流无滞”。南北大畅的运河上除漕船之外,商船、民船来往于南北各地,经年累月,“千樯万艘”。开通的第一年,通过运河输送到北京的粮食就有646万2990石。这意味着需要漕船6419只来运送,再算上往返,漕船次数一年在12000只以上穿行于运河之上。杭州与苏州的锦缎等丝织品,也沿运河而来;从江苏、浙江两省每年运载绸缎、天鹅绒、衣服的船舶即在三百艘以上。运河的漕运能力10倍于元王朝,迎来了京杭大运河有史以来的鼎盛时期。

    之后,会通河历经明清两代450余年的考验,始终不废。迄今数百年过去了,它仍然在发挥着无法估量的经济、社会会、科学、文化效益。这不能不说是白英这位“汶上老人”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治水奇迹。

会通河畅通!

    喜讯传到紫禁城,明成祖龙颜大悦:“传旨,着工部尚书宋礼携汶上老人白英即刻晋京复命,朕要重重地赏他们。”

    宋礼携白英踏上了赴京复命、觐见皇上的路途。

    不料,宋礼一行走到德州桑园时,白英老人突然感到胸口疼痛,接着满脸虚汗淋漓。

    工部尚书宋礼一见,十分焦急,急切地招呼随从:“快!快!快扶白英老人躺下!”

    在宋礼随从的帮助下,白英老人躺在了船舱里。不一会,老人双目紧闭,呕血数斗。

    泪,立时溢出了宋礼的眼眶。他想到了白英在会通河工地上没白没黑忙碌的身影,他想到了白英监督熬制数十万斤米汁的日一夜夜,他想到白英为他贡献出的84个字的治水之策……没有眼前的老人,怎么会有会通河的大畅?没有眼前的老人,且无郭守敬之才的我宋礼又怎么可能立下这不世丰功呢?

    想到这些,宋礼用心呼唤:“白英!你醒醒!”

    “白英!你醒醒!”宋礼摇着白英老人的胳膊,大声呼喊着为会通河鞠躬尽瘁的老人。

    白英睁开了眼睛。然而,身边的人全是模糊的影子。他再使劲睁,这才终于看清宋礼的面孔。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宋礼说:“尚书,我得感谢你。是遇到了你,才能实现我这辈子治水的念想,才使我这一生没有遗憾。”

    说着,又吐出几口血来。

    “我不行了。我们是在彩山见的面吧?我喜欢那地方。我死后,请求你把我葬在彩山之阳,以便我视汶水,看戴坝,望三湖……”

    “放心吧,放心吧,本官一定照办!还要告诉你,本官早就想好啦,本官百年后要葬在南旺,葬在你的身边,和你做伴。你不寂寞,本官也不寂寞,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再……”

    说到这里,宋礼停住了。他开见白英泛着紫色嘴唇合起了,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手变冷了……

    由于为会通河操劳过度,时年56岁、正值壮年的白英老人合上了他的双眼,永远地走了。

    突然,大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没有任何预告地遮天盖地的卷来。雷在低低的云层间轰响着,震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闪电,不时用它耀眼的蓝光,划破黑沉沉的天幕,照出在暴风雨中狂乱地摇摆的田河。一刹那间,电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起,只有哗哗的豪雨在肆意倾泻……

    得知白英仙逝晋京途中,永乐皇帝很是哀伤,他降旨工部尚书宋礼:朕封白英为“功漕神”。延迟回京复命,即刻扶柩南下,遂老人之遗愿,葬白英于彩山之阳。

    宋礼换去官服,着素衣扶白英灵柩沿运河返回。

    载着白英灵榇的官船缓行在运河上。得知消息的沿岸百姓、十里百里外的百姓,扶老携幼,披麻戴孝,自发地站在运河两岸,从德州桑园一直站到济宁,绵延400里,目送着灵船通过,送他们的亲人、大运河的儿子——白英老人的英灵归去。

    灵船驶入会通河。每过白英生前设计修筑的坝闸,守坝官员和送灵百姓便燃起数千响的长鞭,告慰这位虽没有显赫身世,但却功勋卓著的普通老人……

    没有鸿篇巨著传世,所见者只有明清文献记载的83个字的“白英策”,但白英老人以自己的智慧和实践为中国水利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他的名字与会通河工程一起永留在青史上。

第三部分

三落四起战黄河

    永乐年间明王朝自迁都北京,并完成会通河等河段的改造和疏浚后,京杭运河成为明王朝赖以维持统治的南北交通大动脉。也从此开始,明王朝倾尽心力,维护着京杭大运河的畅通无阻。

    运河穿黄河南行,受黄河的影响最大。

    在颤抖的悠悠岁月里,黄河赋予中华民族的一半是血泪,一半是黄金。法国大作家雨果曾说过大自然是“双面像”,这在黄河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表现得无以复加。翻开尘封的典籍,搜寻关于黄河的书页,每一页的正反面上写满的都是“水患”二字!更有甚者,黄河,稍有不快便更辙易道,随意夺口,时儿北走天津,时儿南下江淮,沿黄百姓痛苦不堪。

    此时,有着三百万年河龄的黄河下游却十分紊乱,主流迁屣不定,或者北冲张秋(今属山东阳谷,明代会通河与大清河交汇处)运道,或者南夺淮、泗入海。到了嘉靖前期,黄河下游走的主要是“南道”,即自今河南开封而东,到江苏徐州注入泗水,南流到淮安汇淮河,流入黄海。而京杭大运河呈南北流向,在淮安一带黄、淮、运十字交会。这有有利的一面:徐州以南运河水量不足时,可以得到黄河水的补济;但不利的一面更大:黄河泛滥时,会立即造成运河淤塞,漕运中断。

    一匹快马,奔驰在潼关至洛阳的驿道上,马背上的骑手不住地大声呐喊:“汛情——汛情——”

    快马以一昼夜行500里的速度(快于洪水的推进速度),向下游接力传递水情。

    快马越过洛阳,向开封、徐州、淮安、宿迁奔驰!

    快马过处,响起一片报警的锣声:“黄河涨水啦!黄河涨水啦!”

    仿照奏报边防军情的做法,自明朝开始,“凡患害急缓,堤防善败,声息消长,总督必先知之,而后血脉贯通”。(《明史•河渠志》)

    此时的黄河、淮河与运河在黄河下游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要保运河畅通,必须治住不停摆尾、不时泛滥、桀骜不驯的黄河。

    长期以来,明朝廷一直把保证大运河畅通作为治黄的主导方针。后来,又出现了“护陵”任务,即保护凤阳、泗州的祖陵不被侵灌。——祖陵高于运道,高于民生,这就是封建王朝“皇上”的心胸,就是“官”与“民”的关系。——提出了“首虑祖陵,次虑运道,再虑民生”的治黄方针,采取“北堵南疏”和传统的“分流杀势”治黄方略。

    “北堵南疏”,就是修筑和加固皇家的朱氏祖坟所在一岸的大堤,而任凭黄水来时向另一岸泛滥。

    “分流杀势”,就是将泛滥的黄河水向多处分流,以减轻洪水对运河的威胁。

    无论是“北堵南疏”,还是“分流杀势”,都是消极的,种下了更大的祸根:嘉靖晚期,黄河在徐州以上河段一度分岔13股南下,河患十分严重。在黄患最严重的6年中,明朝政府因负责治河官员不力,接连换了6人,可是,只要治黄指导思想没有改变,换人又有什么用?灾害依然如故。

    嘉靖四十四年(1565)7月,黄河在江苏沛县决口,沛县南北的大运河被泥沙淤塞达200余里,徐州以上纵横数百里间的中原大地成了一片泽国,灾情空前严重。

    这一年的11月,朝廷第一次任命佥都御史潘季驯总理河道,协助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抢险救灾,畅通运道。

    潘季驯,字时良,号印川,乌程(今浙江湖州)人。29岁中进士,入仕途,授九江推官,宦海沉浮,累官至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

    44岁的佥都御史潘季驯走马上任。

    他深感责任重大,国家的安危在他心中,百姓的生死在他心中,自己上任之前一年换一人的教训也在他心中,他不想使自己成为被朝廷换掉的第7人!

    生长在东海之滨,根本不了解黄河、淮河的潘季驯上任之后,立即带人到河患最严重的地方慰问百姓,实地查勘,沿河而上,访问有经验的当地乡官、老农和老河工,详细了解水情,征询治理意见。

    这天,潘季驯坐着一位老船工驾着的小船,再次深入灾区勘察。潘季驯坐在中舱,左右鼓棹,向中流进发。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黄河叠浪千层,一望无际,潘季驯乘坐的小船如一片飘在浪涛之上的树叶,被埋在浪里颠簸。突然,巨浪打来,小船被卷入旋涡,潘季驯和老船工都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潘季驯慢慢醒来。睁开眼一看,不幸中的万幸,自己和老船工都被挂在树梢上,幸免于难。

    经过实地考察,潘季驯提出“开导上源,疏浚下流”的治河方案。

    很快,上报朝廷的方案批了回来,同意“疏浚下流”,而“开导上源”不在批准之列。

    为什么?

    没人告诉他。

    潘季驯无力追问不予批准另一半的原因,治河要紧,他配合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指挥9万余民工,全力投入已批准的一半工程施工中。

    此役开新河140里,修复旧河52里,建筑大堤3万多丈,石堤30里。

    当治河大功快要告成时,黄河又来了一次大水,冲开了新修的大堤,河水漫入沛县。

    消息传到京城,是为了证明朝廷一年换一年不是被换的人的无能,而是黄河实在难治,朱、潘也不例外,还是因为朝廷本身就阴暗,就诡诈?总之,一些朝臣闻讯幸灾乐祸,纷纷上折弹劾朱、潘,要求重惩二人。

    老皇帝明世宗朱厚熜闻讯很是焦急。

    就在世宗为要不要接受朝臣的要求,惩处朱、潘左右难夺时,灾区的喜讯传到了:在潘季驯的督导下,决口很快被堵塞,治河工程终于大功告成!

    闻讯,明世宗非常高兴,立即嘉奖这两位河总,并晋升潘季驯为右副都御史。

    世宗皇帝的嘉奖令和擢升旨传来,潘季驯松了一口气,不为自己的擢升,而是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11月,正在治黄一线的潘季驯接到了乌程老家传来的噩耗:母亲病逝。

    泪湿衣襟的潘季驯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按照朝制回籍丁忧,为老母亲守陵去了。

    话说到了明穆宗隆庆三年(1569)7月,黄河在沛县决口,次年7月又决邳州(今江苏睢宁县古邳镇),运河100多里淤为平陆。

    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将灾情奏报朝廷,登位第三年的穆宗朱载垕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中想到了先皇重用过的潘季驯。8月,第二次任命潘季驯总理河道兼提督军务,速速赶往灾区,再次协助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抢险救灾。

    接到皇命,带着丧母的哀痛,丁忧尚未期满的潘季驯赶回赴任。

    离任三年的潘季驯到任后,仔细地研究现状认为,根本之计在于“筑近堤以束水流,筑遥堤以防潰决,”提出“加堤修岸”和“塞决开渠”两种办法。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觉得此方案可行,决定着手实施。

    潘季驯亲自督率民工5万余人,堵塞决口11处,解除了河患,徐州至邳州西岸修筑缕堤3万余丈,疏浚匙头湾(在古邳镇附近)以下淤河,并恢复旧堤,河水受束,急行正河,冲刷淤沙,使河道深广如前,漕运大为畅通。

    像上次堵塞决口一样,就在工程快要完成时,突然,河水暴涨,堤防潰决,险恶万分。此时,潘季驯正患背疮,趴在床难以动弹。闻得险讯,潘季驯拨开劝阻他的人,披衣而起,忍着剧痛,直奔险地。

    洪水滔滔不绝,肆意漫过堤顶。

    “潘总,撤吧!危险!”

    潘季驯沉着冷静: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临危而惧,张慌退缩,置运河于不顾,置百姓的生命财产于不顾!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下堤!

    在潘季驯无惧无畏精神的感召下,一些已逃离大堤的民工又返了回来。他们按照潘季驯的指挥,将一筐筐装满石块的篾织条笼推下决口处……

    经过几昼夜的奋战,终于度过了险情。

    分流与筑堤,历来是治河争论的重点。

    黄河是条地上悬河,加之古有大禹治水的成功经验,因此,自古以来“分流杀势”之议就十分盛行。后来主张“分流”的人,虽然大都不排斥筑堤,但仅是用堤坝来约拦水势而已。在潘季驯治河之前,这种论点一直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他们认为,黄河源远流长,洪水期间,波涛汹涌,下游河道过洪能力小,常常漫溢为患,“利不当与水争,智不当与水斗”,只有采取分流的办法,才能杀水势,除水患。这些分流论者,只知“分则势小,合则势大”,却忽视了黄河多沙的特点。由于黄河多沙,水分则势弱,从而导致泥沙沉积,河道淤塞。这种情况的出现,主要是河道的输沙能力与水流的流速成正比例关系,与清水河的分流是完全不同的。明代前200年中,过分分流的结果不但没有使河患稍有停息,反尔造成了此冲彼淤、靡有定向的局面,灾害愈演愈烈,更加不可收拾。

    经过多年的深入调查研究,特别是亲历的两次堵决的实践,潘季驯人认为,一味的“分流杀势”是行不通的。

    人们对黄河泥沙的认识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汉朝和宋朝已有不少人分析了泥沙淤淀与流速的关系问题,他们认为:“河遇平壤滩漫,行流较迟,则泥沙留淤;若趋深走下,湍急奔腾,惟有刮除,无由淤积。”当朝人万恭也提出:“夫水专则急,分则缓,河急则通,缓则淤,治正河可使分而缓之,道之使淤哉?今治河者,第幸其合,势急如奔马,吾从而顺其势,堤防之,约束之,范我驰驱,以入于海,淤安可得停?淤不得停则河深,河深则水不溢,亦不舍其下而趋其高,河乃不决。故曰黄河合流,国家之福也。”这正是对泥沙运行规律的初步认识。他还提出“堤以束水”的建议。然而,这只是泛泛而谈,很少有人从理论上提出过像潘季驯“筑堤束水,以水攻沙”这样坚定而明确的治理意见。

    所谓“束水攻沙”,就是根据河流底蚀原理,在黄河下游两岸修筑坚固的堤防,不让河水分流,束水以槽,加快流速,把泥沙夹送海里,减少河床沉积。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潘季驯的“束水攻沙”论一出,立时遭到了传统势力的围剿。许多人站出来竭力反对筑堤束水,他们怀疑黄、淮合流,水量增大,会使决口和泛滥更加严重,依然主张运用传统的“分流杀势”之法,开筑支河,分流防洪。

    潘季驯不为所动,力排众议,坚持己见:分流虽然能杀势,但这个办法只适用于水清河流,而对黄河则不适用。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只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升之沙,非极迅溜,必致停滞。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尺寸之水皆由沙面,止见其高。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由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河饱则水溢,水溢则堤决,堤决则河为平陆,而民生之昏垫,国计之梗阻,皆由此矣。筑塞似为阻水,而不知力不专而沙不刷,阻之者乃所以疏也。合流似为益水,而不知力不弘则沙不涤,益之者乃所以杀之也,旁溢则水散而浅,返正则水束而深……借水攻沙,以水治水,如此而已。(参见潘季驯《河防一览》一书)

    ——在这里,潘季驯深刻地阐明了黄河的特性,以及水与沙、分与合、塞与导的辩证关系。“束水攻沙”的核心的突出治沙,从而实现治黄方略由分水到合水,由单纯治水到沙、水综合治理的历史性转变。这一理论的提出,改变了以前治黄时仅靠人力和工具来疏浚的传统方法。

    然而,潘季驯不顾一切、大声疾呼他的“束水攻沙”理论,显然是书生气太重了。身为朝廷重臣应该懂得,朝廷的任何举动都是政治。“束水攻沙”自提出的第一天起就是极其敏感的政治斗争。政治斗争的本来法则在于执著于事情的性质而不在于事情的内容。而当原则争辩一旦成为快意恩仇,人身迫害也就不可避免,激进的潘季驯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果不其然,隆庆五年(1571)12月,执意要将“束水攻沙”理论付诸实践的潘季驯遭到诬告,被撤销了一切职务。

    “官可以不当,志决可改!”

    铁骨峥峥潘季驯掷下这句话后,踏上归乡之路。

    眼前是寒冷的北方的兀自耸立。风像一群饥饿的狼在大平原上疯狂地嚎叫、奔逐,树抖动着干瘦的枝干发出尖利的呼啸,田野如同一只皲裂的手在默默地忍受着疼痛。太阳在天空中如一面铜镜,躲在云的后面,阳光的热量被过滤到大气层外,只将白晃晃的寒冷照耀到土地上,像久封初开的利刃散发出逼人的寒气,原野坚定而又倔强地裸露着它的胸膛,迎接风的利刃。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没有横流的沧海,有些人总是要忽略、乃至迫害英雄的。

    这是英雄的无奈。这也是英雄的宿命。这更是英雄之所以是英雄的原因。

    5年之后,万历四年(1576)8月,黄河在徐州决口,次年又决崔镇(今江苏泗阳西北)等处,黄、淮交汇之地清口淤塞,黄水北流;淮决高家堰,全淮南徙,灾情严重异常。

    面对黄、淮的恣意肆虐,朝廷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举望朝廷,官员济济一堂。可是,在这济济一堂的朝臣中,能说得头头是道的人很多、很多,能挑别人毛病直至陷害别人的人很多、很多,而能上马征战、杀敌御辱的人很少、很少,能治水有佳策、驭民有良方的人很少、很少。

    多事之秋间、危难关头时,朝廷再次想到了因务实遭人诬告陷害而被撤职的潘季驯。

    想到潘季驯的是大明朝力主改革的宰相张居正。

    面对黄、淮巨灾,面对无数百姓命丧洪流、流离失所,张居正深以为忧。在一次接一次朝议灾情时,他将潘季驯重新推了出来,竭力主张再次启用这位难得的治水人才。

    神宗皇帝举目四望,眼前冠盖如云。可在这冠盖如云的大臣中竟无一人可用:不用潘季驯还能用谁呢?

    万历六年(1578)2月,潘季驯被第3次被朝廷起用。

    革职赋闲在家的潘季驯,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应诏即刻启程赴任。艰难世事的磨励已经使他懂得,只给责任没有与责任相等同的权利,就会重蹈第二次任内多受制肘,最终被革职罢免的覆辙。没有相应的权利,令可老死乡野,决不复出。

    主意拿定,潘季驯展纸濡墨,上疏朝廷:

    治河是件十分困难的事,特别是劳师动众,稍有不慎,就会广生怨言,涣散军心,对治河工作影响极大。请求朝廷赋时良以行事的必要权力,使时良遇事时能独立处置,能当机立断。如是,时良向朝廷立军令状:3年为限,如治河不见成效,甘受军法论罪。

    是潘季驯对治河事业的信心和认真负责的精神感动了万历皇帝?还是面对危境万历皇帝别无选择?最后的结果是万历皇帝接受了潘季驯疏中提出的全部要求——

    朕命潘季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侍郎、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河北、河南、山东和江苏等黄、运所经区域巡抚一律听从潘季驯指挥,文官五品以下,武官四品以下,凡对治河工作有阻碍者,可由潘季驯直接提审惩罚;有功劳者,可由潘季驯直接保荐升赏。

    ——获得万历皇帝的如此的授权,潘季驯怀揣着赋闲在家完成的《河防一览》,轻车简从,直赴治黄一线。

    一到任,潘季驯披星戴月,相度地形,很快提出了一个“民生、运道两便”的治黄、淮、运的全面规划。在奏经万历皇帝批准后,当年春即展开对河道进行大规模整治。用不到2年时间,筑土堤10.2万多丈,石堤3300多丈,疏浚运河1.15万多丈,开凿引水河渠2条,并种上防护柳83.2万多株。同时在洪泽湖上筑高家堰,蓄清刷黄。

    经过大规模整治,黄、淮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运河漕运畅通。

    为了根治黄河下游屡治屡发的黄患,潘季驯念念不忘实践他“束水攻沙”理论,他要将这前无古人的理论“书写”到华夏大地上!

    潘季驯再次来到沿黄地区视察。

    他对陪同视察的治黄官员们说:“防敌则曰边防,防河则曰堤防。边防者,防敌之内入也,堤防者,防水之外出也。欲水之无出,而不戒于堤,是犹欲敌之无入,而忘备于边者矣。因此,我们要十分重视堤防的作用才是。”

    这次视察之后,潘季驯开始了沿黄、淮、运河大规模的筑堤行动,以全面实践他的“束水攻沙”理论。

    他总结历代治黄的实践经验,创造性地把堤防工程分为遥堤、缕堤、格堤、月堤四种,因地制宜地在运河两岸周密布置,配合运用。

    “遥堤约拦水势,取其易守也。而遥堤之内复筑格堤,盖虑决水顺遥而下,亦可成河,故欲其遇格即止也。缕堤拘束河流,取其冲刷也。而缕堤之内复筑月拘堤,盖恐缕逼河流,难免冲决,故欲其遇月即止也。”

    “缕堤即近河滨,束水太急,怒涛湍溜,必致伤堤。遥堤离河颇远,或一里余,或二三里,伏秋暴涨之时,难保水不至堤,然出岸之水必浅。既远且浅,其势必缓,缓则堤自易保也。”

    “防御之法,格堤其妙。格即横也。盖缕堤既不可恃,万一决缕而入,横流遇格而止,可免泛滥。水退,本格之水仍复归槽,淤留地高,最为便益。”

    为了避免发生特大洪水时冲决缕堤,潘季驯还在3处“土性坚实”的缕堤河段创建了减水坝(滚水坝),坝顶低于缕堤堤面二三尺,宽30余丈,用石砌成。“万一水与(缕)堤平,任其从坝滚出”。滚出的洪水由遥堤、格堤拦阻,顺着宣泄的槽沟,在下游回归河道,以保证较大的夹沙力量。因此,减水坝不仅有保护缕堤和宣泄洪水的作用,还避免了开支河分流杀势的弊病。

    大堤的修筑质量是潘季驯最为关切的。他日夜奔走在筑堤工地上,督促筑堤民夫选取真土胶泥筑堤,杜绝往岁杂沙虚松之弊;督促筑堤民夫要“夯杵坚实”,防止“豆腐渣工程”。

    他反复提醒民夫们:取土宜远,切忌傍堤挖取,以致成河积水,刷损堤根;大堤的高厚必须符合尺寸要求,勿惜巨费。

    近运河边的一段月堤竣工。潘季驯闻报,命随从提督衙门办公处提来铁锥筒:“本官要亲自前往验收。”

    “铁锥筒?”随从不解地问道。

    “是。铁锥筒。就是前些日子本官设计找铁匠制作出来的那件东西。你去给我提来。”

    潘季驯一行,带着铁锥筒来到新竣工的月堤上。

    潘季驯在月堤中段停了下来,他命人打开铁锥筒开始钻探,掘至堤底,从十余米的深处探上一锥土来。潘季驯拿过土,认真察看,的确是真土胶泥,完全不含沙,而且夯杵得很坚实。潘季驯满意地点点头。

    ——远在明代潘季驯,已经采取了类似现在的锥探、槽探两种方法来检查堤坝质量。

    遥堤、缕堤、格堤、月堤,虎居龙蟠,在规定的时间里全部筑成,潘季驯十分欣慰,提前1年实现了他向朝廷立下的3年为限的军令状。

    筑堤重要,护堤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只筑不护,等于没筑;护而不严,等于没护。为了加强堤防的维修保养,潘季驯制定出了昼防、夜防、风防、雨防“四防”和官守、民守“二守”以及栽柳、植苇等严格的护堤制度了。潘季驯要求地方州县每年一定要派民夫将堤顶加高5寸,堤的两侧增厚5寸。这说明,潘季驯已经打破把筑堤单纯作为消极防御措施的传统观念,而是把它作为和洪水、泥沙作斗争的积极手段,这开创了治河史上的新篇章。

    万历八年(1580)秋,潘季驯向朝廷立下的3年治河不见成效甘受军法论罪的军令状期满,成就卓然,不可磨灭,当年弹劾他的朝廷大员无话可说,万历皇帝更是满意潘季驯的治河功绩,夸赞有加,着升他为兵部尚书,后改任刑部尚书。

    不要期望潘季驯从此可以一帆风顺。

    高度集权、高度专制的封建王朝历来波谲云诡,充满风浪,充满玄机。万历十二年(1584),曾经威震朝野、叱咤风云的宰相张居去世。就是这位为稳固帝国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宰相,死后获得个其家被抄的悲惨命运。一则是有恩于己,更在于品质使然,刚正不阿的潘季驯挺身而出,替张居正80多岁的老母求情免罪。

    你潘季驯不跳出来都有人想治你的罪,何况你自投罗网?!随即,他再遭人弹劾,以“党庇居正”之罪落职为民。

    就这样,热爱治水,心系黄、淮、运,心系百姓安危的潘季驯,怀揣上次被贬时写成的《河防一览》,石压归航,凄凉离职。

    一个不重视制度建设的朝廷,最容易因人兴事,因人废事。潘季驯离去后,朝廷河务松懈,河工废弛,连管理河道的官职也不再设立了。几年之后,河患又多次发生。朝廷责令安抚使臣和地方官吏分区治理,然而,巨大的人力物力全都扔进黄河打了水漂,黄患依然。黄患日甚一日。

    在无济于事的严峻关头,朝廷再一次想起了落职为民的潘季驯。

    万历十六年(1588),神宗皇帝再次降旨,第四次起用已是67岁高龄的潘季驯,任命他为总理河漕。

    走上万历六年(1578)自己向朝廷立下军令状筑成的运河大堤,潘季驯泪粘衣襟:治河有定义而河防无止工,治河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可以,自己离去不过4年,上次所修的堤防却因车马之蹂躏,风雨之剥蚀,大部分已高者日卑,厚者日薄,破败不堪!这怎不叫他悲伤?这怎不叫他落泪?

    遭受屡用屡贬命运的潘季驯,矢志不改,一旦走上岗位,奋发如初: “民以食为天,水者食之原也。然所以为利,亦所以为害,在善导之而已。”(项忠:《新开广惠渠记》)“渠道之修,所以兴夫水府之利,以足夫民食也。自古为治,率不免用心於此焉。”(出处同上)

    一到任,没有进衙门喝口水,背囊在肩,他立马走上运河大堤。只有在大堤上,只有看到畅流的运河,潘季驯才感到自己生命的活力,才感到自身的价值。

    他征来数万民工,在南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对旧有的27万多丈堤防闸坝普遍进行整修加固,又在黄河两岸大筑遥堤、缕堤、月堤和格堤,共长34.7万丈,督修新堰闸24座,土石月堤护堤51处,堵塞决口和疏浚淤河30余万丈。他“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霜露”,那股干劲,那份精神,怎么看也不像是位已经年逾花甲的老人,倒像是位从来没有遭受过挫折的新官。

    由于潘季驯大力整治,使明王朝生命线的京杭大运河畅通无阻。神宗皇帝因此晋升潘季驯为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

    是潘季驯成就了运河,还是运河成就了潘季驯?我相信,潘季驯就是运河的儿子;我相信,正因为潘季驯真正心系运河,运河也就格外地垂青潘季驯。

    万历二十年(1592),71岁高龄的潘季驯,因年逾古稀,且积劳成疾,乞休离职。神宗皇帝准请。

    那日,潘季驯最后一次上朝,向神宗皇帝辞行。说起一生治水半在运河,潘季驯潸然泪下,当着皇帝的面竟泣不成声。

    神宗皇帝执老臣之手,神色暗然:功高昭日的潘季驯起起落落,不大多在自个的任上吗?身为皇帝,朕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让如此善良又如此卓越的帝国人才非要遭受这般的磨难呢?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

    神宗皇帝陷入了自责之中,以至潘季驯抽出被握着的手,起身辞行,他一点都没有绝出。

    就在快要走出奉天殿时,潘季驯再次回过头来,向端坐在龙椅上发楞的神宗皇帝,向大明朝廷说出了最后的心声,那声音苍茫至极,在大殿里悠悠回荡,绕梁不绝——

    去国之臣,心忧在河!

决胜清口

    明天启七年(1627),陕西澄城知县张斗耀,催逼粮食。赋役苛重、官吏暴贪、民不聊生,农民无粮可交。交不上就打。农民愤怒了!澄城白水王二怒杀坐堂拷打农民的知县张斗耀,揭开了明末农民大起义的序幕。

    做过牧童和驿卒的闯王李自成率领的起义军,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扫荡着日益没落的明王朝,剑锋所指,城陷镇落。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十八日自彰化门攻破北京,越过吊丧煤山的明朝皇帝毅宗朱由检的尸体,“闯”进了紫禁城。

    就在李自成于英武殿举行盛大典礼、一圆“帝皇梦”的次日,一个文明尚不先进的少数民族——满族,挥舞着他们有力的马鞭,氅师山海关,迎着明朝悍将吴三桂爱妾陈圆圆悲伤的眼泪,杀奔而来,其势比眼前的李自成起义军更加威猛,直将紫禁城头的“闯”旗扑倒,换上“清”旗,于马蹄下建立起统一的、多民族的大清帝国。

    “满族入主内地,中国仿佛又重回到三百六十多年前的旧梦。”历史学家钱穆用浑厚、沉雄的嗓音评说着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在惯性的驱动下,封建社会正沿着下坡,继续蹒跚地、颠簸地向着死亡缓慢滑行。但是,历史像是在同我们这个古老而多灾的民族大团结开玩笑:就在封建制度已经进入僵死腐败的时期,却又由一个正富有活力的满族主宰了中原。满族的入主,着实给这个濒于死亡的制度注射了一针强心针。”

    清王朝虽是少数民族,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却极为尊崇,全盘接受,全盘继承,并发扬光大,将传统的儒家政治文明推到了历史的顶峰。京杭大运河,作为物质文明遗产,也作为非物质文明遗产,清帝国从明王朝那里接受过来,使它获得了回光返照式的辉煌。

    明代末年,国力益衰,运河失修,加上改朝换代的战乱,到清帝国接受时,京杭大运河“河道淤垫,黄流逆灌,全淮南溃,屡塞屡决”(《治河方略》卷4)

    清代黄河、淮河、运河交织于苏北一隅,黄河决口频繁,不断泛滥,两岸人民痛苦不堪,尤其是淤塞运河、断阻漕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无论是从每年漕运400万石漕粮到京的角度考虑,还是从南北商旅通行,南方、北方及全国经济的交流角度考虑,“济运通漕”重中之重。

    康熙十五年(1676年)夏,黄河倒灌洪泽湖,大堤决口34处,淮水冲入运河,运堤溃决300余丈。接着,黄河大堤又溃决几十处,河南、安徽一带一片汪洋,不仅人民生命财产受到直接危害,而且切断了维系清朝统治的经济大动脉。康熙立即任命已经当了6年安徽巡抚的靳辅为河道总督,治理心腹大患的责任,历史地落在了靳辅肩上。

    靳辅,字紫垣,辽阳人。他在接到河道总督任命、临上任前,上折康熙帝:治河责任重大,且业有所专,自己虽纵有雄心万丈,但才疏学浅,力所难逮,恐负圣望,特别举荐微臣在一个偶然机会相识的陈潢,此人对黄河特性和治理方法深有研究,希冀朝廷任用,共赴重任。

    “陈潢?”康熙接到靳辅发来的奏折,第一次知道陈潢这个名字。“陈潢是何许人也?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康熙找来工部、吏部大臣垂询。遗憾的是,朝廷里没有一个大臣知道这个被新任河道总督靳辅竭力举荐的陈潢是谁。最后还是靳辅“面奏”,才掀起了陈潢的面纱——

    陈潢,字天一,号省斋,浙江钱塘人。年轻时就很关心黄河问题,曾沿黄河察看至宁夏地区。然而,尽管雄有江河,心系民生,可是总是怀才不遇。微臣刚到安徽巡抚任上的那年,偶然与之相识,闲谈之中见出了他的抱负和才能,遂聘为微臣的治河幕僚。数年来,为微臣治水做出了莫大贡献。

    陈潢在治河指导思想和理论上都有独到见解。他认为,治理黄河要成功,必须先要“审势”,掌握来水来沙的规律。水流的基本特点是“就下”,就是往低处流。要遵循规律,因势利导,“因其欲下而下之,因其欲瀦而瀦之,因其欲分而分之,因其欲合而合之,因其欲直注而直注之,因其欲纡回而纡回之”。“善治水者,先须曲体其性情,而或疏,或蓄,或泄,或分,或合,而俱得其自然之宜”。

    在治理黄河的方法上,陈潢继承和发展大明朝杰出治水专家潘季驯“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思想,主张“分流”、“合流”结合,应该把“分流杀势”作为河水暴涨时的应急措施,而把“合流攻沙”作为长期的安排。可采用建筑减水坝和开挖引河的方法,在洪水暴涨时,在河道窄浅的险段建筑减水坝、开凿涵洞或开挖引河,使洪水分流,然后,在下游河宽流缓的地方引归正河,保持充分的水势充分的攻沙能力。陈潢还发明了测定水流量的办法:“以测土方之法,移而测水。”是国家难得的人才。

    “难得这样优秀杰出之才!这样的人才不可流落乡野,应该为我大清所用。准奏!”

    就这样,陈潢成为了靳辅的负责治河的工程技术专家助手。命运随之发生了转机,人生获得了更大的施展舞台。

    靳辅携陈潢,走马上任,来到了淮安。

    “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平沙依雁宿,候馆听鸡鸣。乡国云霄外,谁堪羁旅情。”(韦建:《泊舟盱眙》)来到淮安,靳辅陈潢远没有诗人的多愁善感,他们觉到的是肩上责任的沉重。

    上任前,靳辅想到过使命重大,治河艰难。来到治河一线,靳辅才知道河道敝坏的形势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峻:

    “淮溃于东,黄决于北,运涸于中”,令人不胜其忧。而且,“时河道久不治,归仁堤、王家营、刑家口、古沟、翟家坝等处先后溃溢,高家堰决三十余处,淮水全入运河,黄水逆上至清水潭,浸淫四出,砀山以东两岸决口数十处,下河七州县淹为大泽,清口涸为陆地”(《清史稿•靳辅传》)。

    黄河、淮河、运河交汇的洪泽湖口,叫清口。“治河、导淮、济运三策,群萃于淮安清口一隅,施工之勤,糜帑之巨,人民田庐之频岁受灾,未有甚于此者。”(《清史稿•河渠志》)由此可见,治理清口的关键是治河,通过治黄河淤塞的问题,实现导淮;通过导淮,实现清口畅通,达到济运的目的。

    如何治理?

    “先不要拿出什么定策。定策产生于调查研究之后。”陈潢建议说:“我们手先要做的是深入实际,充分掌握黄河、淮河的脾性,再集中大家的智慧,最后制定对策。”

    “甚好,本官也是这样想的。”靳辅说。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靳辅和陈潢不辞辛劳,亲自勘察,积极吸取历史上治河的成败经验和教训。陈潢更是卖命得很,全力以赴,当“疾风猛雨之时,潢独驾轻舠,深冒不测,水之深浅,时之盈涸,了然指掌。”(康熙年间《钱塘县志》卷24)他们的足迹遍及徐州以下黄河两岸和附近的运河河道。

    靳辅更发话:无论绅士兵民以及工匠夫役等,凡有一言可行者,莫不虚心采择,以期得当。( 见靳辅《治河方略》卷六)。

    一番考察,一番总结,一番论证,一番筹划,靳辅奏上了《河道败坏已极疏》和《经理河工八疏》,提出对黄河淮河运河先下游、后上游,全势统一规划,源流并治,疏塞俱施的综合治理方案。

    “两疏”报至朝廷,廷议(议政王大臣会商军国大事举报行的会议)认为,军事未了,规划预算约需工费银215.8万两,经费巨大;工程所需人夫又很多,应暂缓实施。但当朝皇帝康熙不这样认为,他被靳辅的计划深深打动,一心想马上上马。但碍于廷议纷纷,他采取了折衷态度:让靳辅针对廷议提出的问题,完善原规划,报来再议。

    康熙十六年(1677)9月底到12月,靳辅、陈潢再次进行实地考察,又奏《敬陈经理河工八疏》:黄、淮、运形势严峻,治河规划“断断难以缓议”。原规划存在拨款、用夫过多的缺陷,建议经费可从盐税等处暂行挪凑;人夫过多问题,可在疏浚工程中采用独轮车,减少人夫一半。他在新疏中进一步建议将黄河河道疏浚范围往上游延伸到徐州,在两岸加筑用以束水的缕堤;组织人夫挑挖清口,堵合黄河上的一些小决口,堵塞高家堰其他30多处决口,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捧疏在手,康熙读得心头一阵热过一阵,他从疏上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靳辅、陈潢两颗火热的心。

    当廷议还有大臣提出异议时,康熙帝出言毅然:治水就是治国。河一日不治,国一日不宁,民一日不安,社稷一日不稳啊!

    金口玉言,谁还敢有异义?

    《敬陈经理河工八疏》于康熙十七年(1678)1月经廷议批准实行。为表明对治理黄河的决心和期望,康熙不同意靳辅挪凑经费的建议,直接从国库内拨发工费银250万两,比靳辅要求的还多。

    经费到位,人夫到位,靳辅和陈潢甩开了大干的臂膀,治理工程全面展开。

    靳辅和陈潢双管齐下,治黄与疏浚运河同时并举。一方面,堵塞黄河决口,使黄河复归故道。在堵塞高邮县南清水潭决口时,靳辅决定在水流湍急的清水潭修筑长堤。这里是漕运船只的必经之地,在湍流的冲击下,船只经常沉没。当时有人估计,在这里修筑堤坝需要用银57万两,顾虑很难筹到充分的资金,可能难以成功。陈潢遂改变办法,不在潭中直接修堤,而是环潭而筑,稍弯其道,就其浅处施工,修成数十里的偃月形堤坝,仅费银九万两。“运艘行乎其间,永无飘溺之患,故今谓之永安河。”(《防河述言•杂志》)。

    经过靳辅、陈潢6年的不懈努力,康熙二十三年(1684),萧家渡口决口堵合,在洪泽湖口穿越黄河的清口这个关键部位,得以成功治理,黄河回归故道,淮河出流顺畅,漕运畅通无阻,运河面貌焕然一新,靳辅陈潢在《敬陈经理河工八疏》中提出的治河规划宣告最终完成。

    这年10月,康熙南巡。看到靳辅、陈潢6年间取得如此大的河工成就,喜上眉梢,龙颜大悦。特别在山东召见靳辅、陈潢,慰问有加:“此次南巡,沿途所见,朕感到大把大把的银子没有打了水漂,爱卿之功不可没啊!赏你黄马褂也绰绰有余。可朕在巡视途中,还是赐爱卿朕昨晚在龙船上手书的《阅河堤诗》吧。”

    “谢主龙恩!微臣只是尽份内责,尽责内忠,功归英明的圣上!”靳辅跪倒在地,千恩万谢。

    “爱卿平身。朕有话要对你说。”康熙笑容满面,和蔼地问道:“你在河道总督任上已经有几年了吧?”

    “回皇上话,7年。”

    “是啊,一晃就7年了。在朕领导着平定三藩的这7年中,你一直代表朝廷与黄、淮、运打交道。这也是在打仗啊!这场仗打胜了,意义一点也不比前线将士建立的功勋差。没有爱卿疏治运河畅通,漕运畅通,前面的仗就没法打。有后顾之忧嘛。7年中,你给朕上了不少治河疏水的奏折,也给你的部属谈了不少治河的办法和经验。把它们集中到一起,编篡成书。”

    “圣上明察,微臣不敢这样想!运河大畅那是皇恩浩荡,微臣不敢贪天功为己有!所奏所言,就事论事,事过境迁,已无价值,怎可篡书行世,扰乱视听!”靳辅跪倒在地,诚惶诚恐。

    康熙帝知道靳辅担心所在,理解地说道:“这是朕的旨意。篡书行世并非为你个人树碑立传。疏治清口,开筑中运河,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筑堤、围堰、堵决……花掉朕多少银子?!你的那些办法、经验,都是朕的银子买来的,已经不属你独有。朕的财富,还给朕还不行吗?成书行世,便后人借鉴,朕以后还可以为此少花些银子啊。朕替爱卿想好啦,书名就叫《治河书》。”

    听到这里,河道总督靳辅再一次跪倒在地,泪水涟涟。

    下河地区位于江淮之间运河段以东,由于地势低洼,内水入海不畅,加之运河上的减水坝在汛期经常要放水保漕运,使这个地区的灾害十分严重。去年南巡时康熙途经这里,看到高邮等县内泛滥的情形,要求尽快治理。

    本来,靳辅是河道总督,河道上的事由靳辅负责,但康熙帝见靳辅忙于其他工程,一时难以顾及,便将下河治理交由直隶总督于成龙来负责。

    康熙帝以王者的口吻对于成龙说:下河地区原有入海故道淤塞严重,只要加以疏通就可以根治。

    临离开时,康熙帝没忘特别嘱咐于成龙:你是临时负责专项工程,仍应听靳辅节制。于成龙应诺。

    康熙前脚走,围绕如何治理的一场大争论后脚就爆发了。一方是康熙帝临时点将的直隶总督于成龙,另一方是在泥水里滚爬了六七年的河道总督靳辅和他的得力助手陈潢。

    于成龙,字振甲,康熙七年(1668)由荫生授知县,后擢升为直隶总督。尽管他后来在河道总督任上挑浚浑河,赐名“永定河”,功勋卓著,入贤良祠,但此时的于成龙对治水疏河完全是个门外汉。不懂装懂、又刚愎自用的于成龙没记住康熙“仍应听靳辅节制”,记住的是他“疏通入海故道就可以根治”的上意,善于迎合奉承的于成龙竭力主张挑浚海口:“哪里堵就挑哪里,水到渠成,是上策也。”

    慎独慎行的靳辅陈潢不可盲从,经过调查以为不可:“下河地卑(低)于海五尺,疏海口引潮内侵,害滋大。‘挑浚海口’万万不可!”主张挑河筑堤,开大河,建长堤,高一丈五尺,束水一丈,以敌海潮。

    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沸沸扬扬,相互僵持不下,官司一直打到始作甬者康熙帝那里。

    康熙能说什么呢?

    批驳于成龙?于成龙坚持的是自己的主张。批他,就等于打自己的耳光。身为君王,有这样的心雄和气度吗?错了也得坚持到底,哪怕以后再改,否则,皇权皇威在哪里?

    批驳靳辅陈潢?去年在山东刚刚召见过,充分肯定他们的治水成就,褒奖之言,余音犹在,而且自己还要他们将经验汇集成书,便后人借鉴。批他们,就等于打自己的耳光。况且,如果日后的事实证明靳辅陈潢主张是对的,又当如何面对?

    思虑再三,康熙聪明地、也是无奈地选择了沉默。惟有沉默才能使自己立于进退自如的境地,掌握住事情的主动权。面对复杂的事件,作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都不可意气用事,当昏庸的裁判者。

    康熙沉默对靳辅陈潢是有利的。毕竟,靳辅是河道总督;毕竟,于成龙是临时受命且需听靳辅节制。靳辅陈潢毫不迟疑地实践自己挑河筑堤的主张,结果大获成功,下河地区灾情迅速缓解,出海口也逐渐恢复通畅。

    面对事实,直隶总督于成龙没了声音。

    于成龙没了声音不等于大争论没有发生过,更不等于事情就这样过去。充满快意恩仇的封建官场远不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尊严和面子,任何官吏都可能不顾一切地付出生命的代价。打破了的碗即便是锔好了,有锔疤在。心胸狭窄、又得皇上宠信的于成龙自此对靳辅陈潢怀恨在心,像一只潜伏着的饿狼,在暗中不断地窥探着猎物的一举一动,他在寻找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他将毫不犹豫地向猎物扑去,将猎物撕得粉碎。

    于成龙等待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靳辅陈潢在挑河筑堤解下河地区灾情,在运河东堤以东再筑大堤一道,将运河减出的水排入黄河,以减少下河地区的来水。——这道大堤是靳辅陈潢自作主张,方案未报朝廷,更准确地说是未报康熙帝批准同意。这道“欺君之堤”进入了于成龙的视野。

    靳辅陈潢堵筑黄、运等堤决口后,原来被淹的大片农田得以涸出。为补充河工经费,靳辅陈潢商议,按原来照章纳赋的田亩数交还原主,其余农田都作为国家的屯田,屯田所获得的收入用于河工。

    然而,豪强大户照章纳赋的田亩数只是他们全部田地的一部分,还有大量不照章纳赋的“黑田”。靳辅陈潢只按照章纳赋的田亩数交还,这意味着豪强大户们丧失了大量的“黑田”,这大大损害了豪强大户们的切身利益,地方豪强联合起来群起反对是可以想象的。

    于成龙抓住这一时机,联合起朝廷里的多位大臣,上奏攻击靳辅陈潢。罪一是治河劳而无功;罪二是欺君妄为;罪三是激起民变;罪四是……直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靳辅由官学生进入仕途,初任内阁中书,一个典型知识分子;陈潢更是一个执着得近乎迂腐的书生。两人干事业行,应对诡诈的官场就力不从心了,就根本不是于成龙的对手了。听到弹劾的风声,靳辅陈潢回首俯身治河近10年来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觉得问心无愧,上可以对天地日月,下可以慰黎民苍生,何罪之有?再是,他们对康熙帝在山东的褒奖记忆犹新,黄马褂虽没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食尽前言吧?对康熙心存幻想,觉得作为明君,康熙帝一定能明察秋毫,还自己一个清白、公正。

    他们太书生气了!

    面对“挑浚海口”与“挑河筑堤”的激辩康熙沉默一定是对你靳辅的支持吗?“挑浚海口”不是于成龙一己的主张,背后有皇帝的影子。你的正确不反衬出他康熙的错误吗?自尊受到挑战只有他康熙心里最清楚。尽管你们治河有功,山东召见也给了你们定论,但此一时彼一时。既可予之,也可夺之,这都是帝王的权力,“予”与“夺”,都在帝王的掌股之上。“欺君妄为”就有了居功自傲之嫌,这是皇权之大忌,还以颜色,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官场之陋、皇权之术,不是迂腐的书生能够懂得的。

    不懂,自然就要为不懂付出代价!

    无论靳辅在面见康熙时怎样诚恳地陈述事实,声泪俱下,康熙不为所动,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决定了靳辅陈潢的最后命运:“众怒难犯啊!”

    康熙二十七年(1688)3月,经廷议,靳辅陈潢被蒙冤革职。陈潢更在削职后被捕,冤死狱中。

    ——壮怀激烈,青史几行姓名;鸿爪一痕,北邙无数荒丘!

    被革职还乡的靳辅,时时怀想起助手陈潢,无限悲痛;感怀世事,更是伤怀落寞。只有在梦里才有满山满坡的花朵,才有伴随着深处轻声的骊唱,才有落霞与孤骛齐飞,才有长天共秋水一色……梦手的神抚,原本难平的心空,更成了大鸿过处,纵使啼声已断,却留下一片挥不去的凄楚。

    于是,并不老迈的靳辅执著地在日落前的山坡上站着,面向京杭大运河的方向,把斜阳站成夜色。只有夜色,惟有夜色,才是“凄楚”的姊妹伙伴,才配吟一首壮怀激越的诗: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抹上了岁月风沙的锈!千年前伍子胥放船系舟的地方,百年前潘季驯束水攻沙的地方,我暗然卸鞍。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我人生的码头边已没有舟,要一铿锵的梦吧,趁月色,我传下悲慽的《将军令》,自琴弦……

    康熙三十一年(1692)11月,决胜清口的靳辅,浚河深通、筑堤坚固、实心任事、劳绩昭然的靳辅,心系大河、俯仰百姓的靳辅,带着无从诉说的冤屈,更带着永恒不变的情怀,长叹一声,撒手西去。唯一可以告慰的是,运河边淮安百姓对他众口称誉,给了他不可磨灭的历史评价:

    论其大者,而功名尤其治河一事。其利益在国家,其德泽在生民。

    ——王士祯为靳辅撰写的《墓志铭》

    靳辅、陈潢,你们可以含笑九泉了:运河记得你们,百姓记得你们,你们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河中水、两岸堤!

老河工

    “决口啦!——”

    “快逃啊!——”

    仓惶的喊声、悲惨的呼号,划破乾隆三十九年(1774)8月19日子夜的宁静,在老坝口(今淮阴市东北5里)一带的村舍间凄戾地回荡,立时,鸡飞狗吠,人喊马叫,一片混乱,一片狼藉。黑暗中奔向高处的人们,你冲我撞,相互践踏,死伤无数。淮安、宝应、高邮、扬州四城官民,纷纷爬屋上树,躲避突然袭来的洪涛巨浪。

    这一天,黄河决口!一夜之间,决口冲阔至125丈,口门处水深达5丈,黄河水全入运河,在运河里一路咆哮!水闸管理衙署也被冲毁。

    消息传到京城,当朝皇帝乾隆大为震惊。立即派出钦差大臣赴灾区一线视察。

    河堤决就决了,运河漕运断就断了,至于千家万户被洗一空,这些对时任南河总督的吴嗣爵来说,他都并不在乎,无所谓的事:黄河决口,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每年一小决,三年一大决,习以为常。真正令他焦虑不安、不知所措的是钦差大臣即将到来,朝廷重臣面对自己管辖的河道如此重灾,怎么交待?头上的顶戴花翎还能保得住么?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与自己刚刚反目不久的郭大昌。尽管自己身为朝廷命官,位居南道总督,郭大昌是一介草民,可自己堵不了决口,非他不行啊!危机就在眼前,不能因为一时的面子而葬送了大好前程。吴嗣爵整整官服,赶往清江浦五圣庙,登门向被自己气跑而住到这里的郭大昌再三致歉,请求他出来主持堵口,而且话说得十分漂亮:“你出山堵决,是帮本官,更是解民于倒悬啊!”

    郭大昌,字禹修,江苏山阳(今淮安县)南乡高良涧(今洪泽县)人。16岁那年入河库道府衙当贴书(府内办事人员的助手),学习工程核算、料物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聪明好学,3年后便脱颖而出。他对水情、溜势的变化有突出的观察能力,深受河库道嘉谟的赏识,提拔郭大昌参与河道的一系列管理工作。一遇难事、大事,嘉谟总要听取郭大昌的建议,有时直接让郭大昌到一线指挥。后来,嘉谟升任漕运总督,打算让郭大昌随同自己一起赴任,但被淮扬道截住了。

    淮扬道诚恳地对嘉谟漕运总督说:“黄、淮两河正值多事之时,这里离不看像郭大昌这样的能人啊!请老兄务必将郭大昌留下。本官一定像你一样善待他,本官任命郭大昌为助理河工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自己再固执己见,那就不美了。嘉谟漕运总督同意了:“谢谢老兄美意!你用我用,都是为朝廷办差,既然你更需要,本官不再坚持就是了。”

    就这样,郭大昌客居河道署。

    乾隆三十九年(1774)7月,在做修河预算时,南河总督吴嗣爵授意夸大预算,虚报冒领,以利侵吞,中保私囊。秉性刚直、不徇私情的郭大昌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一怒之下,他拔退就走:道不同,不与相谋,怎可与贪污成风的河道官员同流合污?!

    郭大昌搬到了清江浦五圣庙里。

    这就是郭大昌。

    尽管郭大昌压根儿吴嗣爵,但他深知,昨日的黄河决口,损失惨重,不为吴嗣爵着想,也得为百姓着想,为生己养己的这方土地着想,为流过千年的运河着想。郭大昌接过吴嗣爵的话说:“不必转弯抹角,你是为堵决的事而来吧?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吴嗣爵一听,有门!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此时吴嗣爵的心晴。尽管郭大昌出言满含着对自己的不屑,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肯出山主持堵决,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帮助。

    挪一挪凳子,吴嗣爵坐得离郭大昌更近些,语调也放得特别柔和:“你看这样行不行,工费50万两,由你全权支配,本官决不加约束;工期呢,在50天以内。你看怎样?”

    郭大昌一听,心头的火苗立时蹿了上来,声言变得很激昂:“如果是这样,还是请你自己想办法,我不敢接受!”

    吴嗣爵申辩说:“老郭啊,工程虽然很大,但50万工费不算少了吧?50天也不算太快吧?再晚,恐怕我要吃罪不起。”

    郭大昌反唇相讥:“你以为我辈都像你一样,专发国难财?专发难民财?我告诉你,那迟早要遭报应的!如果一定要我干,工期不会超过20天,工费不会超过10万两。”

    听到这里,吴嗣爵脸上浮起尴尬的之色,嗫嚅着半晌吱不出声来。

    “我要特别提醒两点。”

    “你说,你说,本官听着。”

    “第一,关于这次堵决经费,你必须如实报领,如有不实,草民决不放过!”

    “那是一定的。”

    “第二,只要派文武官员各一人在工地维持秩序,其他任何官员不许到场。工料也要由我随时调取。”

    “照办。这样,本官索性将官印交你,一切由你使唤。本官从这里回衙门后,即命令库房,见你的批条和官印就给发工费料物,决不准误事。”末了,吴嗣爵讨好地问一句:“这样可好?”

    次日,怀揣官印的郭大昌走上老坝口决口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郭大昌指挥若定,仅用48天、工费料物总共折合银10.2万两,将长125丈、水深5丈的决口堵得严严实实。

    钦差大臣到达淮安,要求前往决口处视察。吴嗣爵今天推说道路不通,十分危险;明天推说灾区传言有疫病,一再磨蹭,直到堵决竣工当日,道路通了,疫病之说纯属谣言,亲自陪同钦差大臣抵达了老坝口。

    站在堵筑坚固的决口已堵,沿途看到流浪在外的难民陆续回乡,钦差大臣一句“老臣十分欣慰,回奏朝廷吴嗣爵忠于职守”的评价,使吴嗣爵笑逐颜开。

    老坝口堵口工程,是郭大昌一生治水中取得的重要成就之一,这也使他成为黄、淮、运治理中一位颇有传奇性的人物,在民间建立起了更高的威望,得到了沿河百姓的衷心爱戴。因为他无一官半职,人们尊称他“老河工”。

    嘉庆元年(1796),黄河在丰县(今江苏丰县)决口。负责堵口的官员申报工费120万两。

    预算报到南河总督吴嗣爵那里,一向贪腐成性的吴嗣爵连连摇头:“太多了!太多了!多得过分了!至少应该减掉一半,60万足矣!”

    堵口官员:“那不行!本官还觉得不够呢!”

    多还是不多?

    堵口官员与南河总督争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相持不下间,南河总督说:“我们争着无益。这样吧,你信‘老河工’吗?”

    堵口官员答:“信。”

    南河总督:“那好。我们叫来‘老河工’咨询,由他定了数。”

    堵口官员答:“也好。”

    郭大昌来了。

    听清两人的争执,郭大昌气不打一处来:“减掉一半就行了吗?草民以为,再减一半也够用了!”

    南河总督面露难色:“那未必太少了吧?”

    郭大昌毫不客气:“15万两用来堵口,15万两你们和其他官员分掉,还嫌少吗?你们都贪成什么样啦!有你们这样的贪官,是国家的不幸,是百姓的不幸!”

    从此,郭大昌断绝了与所有南河官员的来往。

    嘉庆十三年(1808),包世臣任河道官员来到了淮安。

    包世臣为官清廉,心系运河,是清朝官场的一个例外。未到淮安早知“老河工”郭大昌,到后轻车简从,登门造访,两人很快就成了朋友,像嘉谟一样器重郭大昌。

    到任之后,因黄河、淮河的入海口不畅,靳辅陈潢决胜清之前的险情不断发生。面对危情,有官员提出改黄河下游从射阳湖(今射阳镇一带)或灌河口(今灌南县西北)入海。

    这样的方案行吗?

    包世臣很是怀疑:如果可行,就不会有康熙二十四年(1685)于成龙与靳辅陈潢的激辩,就不会有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靳辅被革职、陈潢冤死狱中。事情才过去几年啊,人为什么这样健忘呢?

    最好的方案是最切合实际的方案。情急之中,包世臣邀上老河工郭大昌一道外出勘察。他们历时2个月,勘察了上至徐州、下至射阳湖一带的黄、淮、运、湖形势。每至一地,老河工不厌其烦、不厌其详地给包世臣指点水性地势,现场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

    “你看,这就是靳辅陈潢当年所筑束水攻沙的长堤。靳辅去后,再来清江浦的河官们,想尽花招搂钱,根本不把心思放在治河利民上!”

    望着眼前颓废的河堤,包世臣十分感慨:“大清朝像靳辅陈潢这样的能臣干将实在是太少了!人去不过72年,耗尽他们半辈子心血的长堤早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就因人而废,令人痛心疾首啊!”

    包世臣这样说着,站在身边的老河工眼中盈满了眼泪:为包世臣的话所感动,也是为靳辅陈潢命运伤痛着。

    老河工见包世臣转身看自己,便撩起衣角拭去泪滴,挤出一丝笑容来:“靳辅陈潢所筑长堤束水攻沙很有成效。我以为,决不可改黄河下游的入海口!一堵就改,那是懒汉、蠢人的办法,看起来很省事,其实,急功近利,趁一时之能。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恢复长堤,集中流势,束水归海,唯其如此,标本兼治,运河畅通才有保证,沿河百姓才得安宁。”

    “本官也是这样想的。”包世臣很赞同:“两月来的实际勘察告诉本官,前人比我们聪明啊。另改入海口,工程十分浩大,劳民伤财,淮河下游数百万黎民生命财产将受到极大威胁。抛开这一切不论,单就说一堵就改道,大清国有多大的土地供这群败家仔豁败呢?!”

    老河工:“痛快!说得痛快!”

    河、淮入海处,坦荡辽远,苍苍茫茫。长风劲吹,包世臣头上的顶戴花翎迎风飘动,飞扬如鬃。站在苍茫的大地上,望着高天流云,一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豪情涌上包世臣的心头:“本官准备再做一次靳辅!”

    泪,再次盈满老河工的双眼。他钦羡地看着包世臣,抱拳在胸,以示敬重:“有你这样的官,是布衣之福!大人如果不刚直上奏,小民准备插草标晋京告御状,以死相争!”

    包世臣、老河工这一对秉性相类、气味相投的朋友,站在运河大堤上,站在天地之间,这样庄严地抒发着。红霞的东方金光万道,放眼长河流水,半河瑟瑟半河红,环绕着长河的云彩都镀上了金边。

    ——流淌千年的大运河啊,你都听见了吗?你都记住了吗?

    勘察归来,怀着决绝的悲壮,包世臣毫不迟疑地提笔上奏,陈情修改黄、淮入海口的害处,应筑长堤束水攻沙的理由。

    掷地有声的奏折传至朝廷,廷议沸沸扬扬,几经周折,当朝仁宗皇帝见争来争去难有定案,而时间却在一天一天地过去,不胜其烦,最后钦准:“按包世臣奏折所请办!”

    圣旨传来,包世臣与老河工一起,在当年河道总督靳辅、助手陈潢决胜清口时所筑长堤的原址上,遵靳辅遗规,筑海口新堤,夯实锤坚,收拾起入海口处四处漫溢的黄河水重回故道入海。

    仿佛是为了验证包世臣、老河工筑长堤以束水的成效似的,这一年的秋汛来得特别的强劲。然而,由于包世臣、老河工所筑之堤厚实坚固,束住了强劲的河水,使原本汪洋恣肆的黄河水不出河漕,淮水与之并力出海,淮水沿途冲带淤沙,缓和了黄河水中泥沙淤积自身的问题,漕运依然畅通。

治不住的黄河

    治不住的黄河。

    治不完的黄河。

    黄河,养育了民族,也祸害着民族;成就了民族,也折腾着民族。它的折腾似乎没完没了,令民族痛苦不堪,令民族精疲力竭。

    包世臣与老河工遵靳辅遗规筑海口新堤的次年,嘉庆十四年(1809),黄河强,淮河弱,倒灌之事发生了,靳辅陈潢费尽心机决胜之后的清口,再陷危机。

    长麟,朝廷派出的使臣,来到了清江浦。

    在去年廷议是改黄河入海口还是修筑长堤时,长麟是“改”派,随着包世臣老河工筑堤束水成功,长麟的态度发生了改变,感到黄、淮、运交汇处很复杂,来不得半点的疏忽马虎和意气用事。在他到达清江浦的次日,即登门会见包世臣。

    长麟:“本官昨日刚到。本准备当日就来见你,是被你撰写的两篇关于治理黄淮运的心得文稿所吸引,一气读完,耽搁了时辰。你对治河思考得很深啊,本官很钦佩。”

    包世臣:“大人过奖!下官只是在两篇拙作中记下了一点勘察途中的感想,烦大人劳神,罪过!”

    一番虚张声势的客套之后,长麟切入了主题:“此次发生黄水倒灌运河,黄水携带的大量泥沙在清口处淤塞,黄、淮分流,成为清口的一大变局,威胁漕运,圣上甚为忧虑,特派本官前来,决策治理之方。你身在一线,有治理经验,本官想听听你的看法。”

    包世臣:“大人,下官诚实相告,你看到的本官所撰写的两篇心得,出自下官之手不错,可其中如果说有点智慧的话,那是来自这里一位叫郭大昌的老河工。这绝非谦虚,而是实情。此人治水经验丰富,智慧过人。”

    长麟:“喔,是这样。本官想见见这位老河工。”

    郭大昌应声而来。

    见到朝廷使臣长麟,老河工也不客套,直抒胸臆:“大人,海口并无高仰,不需改道,只要在清口筑盖坝将黄河水流挑离岸边,帮助淮水入黄,并修缮以下黄河两岸堤防,就可黄淮两全。”

    老河工言凿凿,无懈可击,更有包世臣在一边不住点头,坚定了长麟采纳这一建议的决心。

    就在长麟带着老河工建言的方案返京复命时,清口变局开始上演,圣上甚为忧虑的事演化成了现实:黄河在云梯关附近马港口决口,冲出灌河口入海。

    仁宗皇帝当即派马慧裕为钦差大臣,赶赴灾区,督导治理。

    面对变局,不少河道官员提出:顺水推舟,借变应变,以不治为治,索性以决河为黄河入海通道,在近三年中不加堵塞,任水泛滥。

    钦差大臣马慧裕倾向于这一建议,准备上奏放弃长麟带回的治理方案。

    三年不堵,灾区百姓怎堪其苦?!

    走投无路的灾民们想到了郭大昌,想到了老河工:他们觉得,惟有老河工,才有可能救他们!

    成群结队的灾民们拖儿带女,从这村那庄来到五圣庙,齐齐地跪在庙前大声呼喊:

    “老河工,救我们啊!”

    “老河工,救我们啊!”

    郭大昌满含热泪走出庙门:“乡亲们,父老们,快快请起!脚下的这片土,是生我郭大昌的地方,也将是埋我郭大昌的地方,我郭大昌怎么能让生己埋己的这片土地天天泡在黄水里?你们回去准备船,明天,我们一起引着钦差大臣到马港口去看看。只要钦差大臣去看,他看到的就会让他改变主意。乡亲们,回去准备吧,我们一起去,去的人越多越好!”

    次日,郭大昌驾一叶扁舟引导着钦差大臣马慧裕乘坐的大船前往马港口。

    不时有灾民们划动的小船从汊汊湾湾里驶出,他们与老河工打着招呼,加入到引导的行列里。

    一艘、二艘、十艘、百艘……未到马港口,数千余艘小船像运河中常见的鱼群一样,环绕着马慧裕乘坐的大船摇晃不已。浆击河水发出的“哗哗”声,是灾民的心在哭泣,也是运河在哭泣。

    当身为钦差大臣的马慧裕得知这些灾民的来意后,他拉了拉顶戴花翎,遮住了大半个脸。

    离马港口还有很远,可是马慧裕乘坐的大船就搁浅了。站在船甲板上的钦差大臣马慧裕看得十分清楚,马港口决河非常浅涩。如此浅涩的河道怎么可能作为黄河的下泄河道呢?

    马慧裕如梦初醒:以决河为黄河入海通道,三年不加堵塞,任水泛滥的决策是多么的错误!怎不叫灾民愤怒呢?怎么不叫老河工愤怒呢?

    马慧裕让近旁的老河工登上自己的船,然后鼓起勇气,与老河工一起爬到大船的顶篷上,向围在四周的灾民们大声说道:“灾民们,请回吧!本官立即上奏朝廷,按长麟、包世臣和你们的老河工早先拟定的原方案,修筑堤坝!”

    听到这里,数千余艘小船上灾民们将浆举向天空,“噢噢”地欢呼起来。有笑堆到钦差大臣马慧裕的脸上,他抓起老河工的一只手高高举起,回应着灾民们……

    因为主管河道官员偷工减料以私吞,堤防高宽不到钦差大臣马慧裕奏请的一半,结果,嘉庆十六年(1811)3月,春季洪水袭来,此段河堤的命运可想而知,轻易被冲溃,运河漕运形势骤然严峻。

    这时,新的两江总督百龄到任。尽管百龄知道总督河道可以捞到很多的工程钱,但黄淮运出事频繁,那点钱弄得提心吊胆,他并不眼谗,可他还是被朝廷赋予了总督河道之职。

    上任伊始,面对清口段运河的溃决,百龄请来已有治水之名的包世臣议事,以图治理之方。

    包世臣接到新任两江总督的邀约,临行前包世臣先去面见老河工郭大昌:“百龄约谈,当是询以清口运河治理之策,老河工你有什么嘱咐?”

    获得“老河工”的尊称时,郭大昌只有30岁出头,而此时已经是69岁高龄,名副其实的“老”河工了:烈日河风把他的宽脸膛炙成了黑檀木,眉心处像用木刻刀扎了两道深纹,嘴边是一圈银色的连鬓胡子。眼角腮旁全皱出永远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地藏在笑纹与白眉之中,看去总是笑眯眯地透出和善,当他笑出声来时,他的小眼睛放出点点光芒,倒好像是无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似的。

    老河工郭大昌对也已经是“老臣”的包世臣诚恳地说:“大人,黄河上游李家楼决口,溃水日行40里,半个月内将到洪泽湖,再过10天洪泽湖必然蓄满。”

    听到这里,包世臣对眼前的老河工更加敬重:自己刚刚得到根据“羊报”(清代施行的一种报汛制度。就是把整张羊皮充气制成皮筏,上游兰州附近涨水时,将观测到的水位刻在一个标签上,由一水兵乘皮筏顺溜下行,沿途陆续掷签报)得到的消息,与老河工的推断完全一致。

    老河工:“然而,洪泽湖出口不畅,形势危急,你要对新任两江总督说明这一危在旦夕的形势。防治的办法就是坚持加长盖坝助洪泽湖水入黄、坚筑下游长堤使黄河畅泄入海。只有如此,才能保证运河两岸黎民苍生的安全,才能保证运河漕运畅通。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就10天。10天里,你们可能成为朝廷的功臣,也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

    包世臣:“好的。老河工你放心,本官一定尽其所能,力陈利害,争取成为功臣!本官告辞,您老保重!”

    郭大昌送包世臣至门外:“我真的老啦,上不得马,拉不开弓了,唯心在大河!”

    包世臣点头而去。

    见到两江总督百龄,包世臣力陈清口运河所面临的危境:“总督大人,决李家楼的黄河水再有10天将行至洪泽湖,黄水给我们的时间只有说话时的这10天,或功臣或罪人就在俯仰之间,肯请大人明察,定夺!”

    百龄:“黄河有一次决口如何入海就有一次争论,每争论一次百姓就一次罪!这次不争论,本官相信你多年治水的经验,更相信老河工智慧,老河工不是轻易叫得的!你速回清江浦,组织族够民夫加长盖堤,修筑两岸大堤。三班倒,昼夜不歇,用7天时间完成工程。第8天,本官亲往工地察看。”

    包世臣心里畅快,领命而回。

    真如老河工预测的那样,李家楼决口溃水10天后到达洪泽湖。它们咆哮而至,但被包世臣7天里加固的两岸大堤紧紧束住,在清口段留下一串串如雷的轰响,接着,奔腾东去,畅流入海。

    老河工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老了,越来越感到精力不支。嘉庆十八年(1813)9月,郭大昌向包世臣提出再一起去看一次清口以下大堤的请求:“这可能是小民最后一次去看啦。不看不放心,看一次才会瞑目。”

    包世臣郭大昌这一对风雨几十年的朋友,牵手而来,相扶而来。

    这不是老河工一时的心血来潮,不,他是趁自己还有一口气,挣扎着到大堤上,将自己心中的忧患一并说出,说出自己最后的遗嘱说:“大人,从明代起,就不断有人提出海口河道高仰,到本朝则是黄河每决口一次就有人说一次。一说说了已有300年之久。近20多年来,云梯关以外方圆几百里放弃修防,任黄水泛滥,黄河上游该无事了吧?事实不是这样的,上游还是常常决口,这说明什么?说明海口河道并非高仰。这么些年来,我们费了吃奶的力气,就做了一件事:证明海口高仰的说法是错的,坚持着恢复下游大堤,使两岸每年可以多生产粮食1000多万石,百姓欢呼雀跃!仅此,老夫足以自慰了。虽然主管河道的官员并没有完全按照我们的建议办,但就按我们建议办了的那些工程,可使几十年内安澜无事。现在,又有些无视事实、草菅人命的河道官员蠢蠢欲动,张开他们的乌鸦嘴,建议多开减坝,分泄黄河、淮河,如果实行,是运河之不幸!10年之内,高家堰拦淮大堤将不保啊!这我是看不到了,可是,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我们的子孙要遭殃啊!”

    说到这里,老河工郭大昌悲从心头起,放声嚎啕——70多岁老人声泪俱下,其中含有怎样的悲情,含有怎样的悲壮啊!喜怒哀乐一向决不形之于色的运河,颤抖起来,波浪推叠,载着老河工的嚎啕流向莫明的前方。

    老友包世臣为郭大昌拭去眼泪,也无声哽咽。

    好不容易敛住哭泣,老河工殷切地嘱托老友:“今后,恳望大人在河道官员面前,不计功名利禄、进退得失,为运河,为运河沿岸的黎民苍生,多多进言,杜绝这一隐患,杜绝这一悲剧!大运河会记住你,布衣百姓会记住你的恩德……”

    包世臣庄严地点点头:“放心吧,放心吧,禹修!本官不求必胜,但一定矢志真诚;本官不可能永远成功,但一定会言行如一,贯彻始终;与正人君子并肩,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余生足矣,足矣!”

    听到这里,老河工再次掩面而泣。泪如运河水,点点入土地。

    运河上卷来的风在两个老人身边呼呼地喊着,将他们的衣襟撩起很高很高。秋风一阵千百年。天上的云一团一团如棉花,一卷一卷如波涛,连绵的山一般簇拥在那儿,野兽一般地站在这边,万千状态,无奇不有,它们构成最复杂、最神秘、最莫测的图画,只有睁开心灵的眼睛,才能领略其间的意义和幽妙吧?

    两年后。

    嘉庆二十年(1815)。

    老河工郭大昌因风痹症去世,享年74岁。

    老河工一生无官无职,但在运河百姓心中他是专门救民于水火的下凡神仙,是专门来喝护运河的精灵。清江浦一带的百姓在运河沿岸,为这个神仙、这个精灵,立牌位二三十处,纪念着这位刚直不阿、不愿趋炎附势的民间英雄。

    包世臣蘸运河水,将自己一生引为自豪的好友——老河工郭大昌记载在他的《中衢一勺•郭臣传》中。

尾声:今天,我们站在运河边

    光绪二年(1876),英国商人在没有得到清政府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建筑了吴淞(从今上海北站到吴淞)窄轨铁路(轨距762毫米)——这是中国大地上出现的最早的铁路。

    吴淞窄轨铁路上冒着白烟、一路笛声奔跑着的火车,深深地碾压在清政府脆弱的心坎上。他们感到了大清帝国主权受到了侵犯,自尊心受到了侮辱,第二年,光绪三年(1877),斥资将吴淞铁路从英国商人手中赎回。

    ——我为清廷的这一举动击节叫好!它赎回的不仅是一段长14公里的窄轨铁路,它赎回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尊严!

    赎回之后,清政府下令将其拆毁,再于当年在原址上重新开工建筑。

    ——我为清廷的这一举动感到大为不解:斥资赎回就是自己的了,为什么要将它愚昧地拆毁呢?自尊心和气节不是用这种办法争来的!

    随着光绪三年(1877)重筑的吴淞铁路至次年建成,它成为了中国最早正式办理运输业务的铁路。

    象征着现代科技的铁路线的不断延长,京杭大运河的漕运使命逐渐让位给更快、更强、更好的铁路。

    运河,运河的命运,从此开始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它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不断下降,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

    ——因为火车的出现和铁路线的延长,因为汽车的出现和公路线的延长,因为科技时代出现和历史的延长!

    ——还由于,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的地理分界线,这条分界线与运河在淮安相遇。从淮安向南至杭州,降雨量逐渐增多,从年700毫米直至1400毫米;而从淮安向北,降雨量逐渐减少,年不足700毫米,运河普遍缺乏适当水源。其中,问题最突出的是北京的通惠河段和山东的会通河段。济宁以北的京杭大运河实在先天不足,1855年黄河瓦厢大决口中断运河航道,难以修复。

    京杭大运河,慢慢地,有些流段堤岸坍塌淤塞,消失了袅袅渔歌;慢慢地,有些地方变得荒芜苍凉,失去了片片帆影;慢慢地,有些河道干涸断航,长满萎靡不振的无名草;慢慢地,……在我们不自不觉中,曾经水波浩淼、曾经波浪为程、曾经樯帆为路、曾经舻船相接、曾经市井相联、曾经港口相望、曾经显赫辉煌、曾经不可缺少、曾经无可替代、曾经……的京杭大运河,用船歌中的一瓢清水养活一个民族3000年、养活了自秦至清所有朝代的大运河,开始与我们的身体剥离,开始离我们的生命远去。

    太阳滚滚而来的会通河、通惠河段,空旷、寂寥,成了一段遗失了的记忆。惟有那阶梯形的老河道记叙着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惟有微微隆起的大堤和堤内宽阔龟坼的河床,证明着它们曾经的存在。临清鳌头矶、聊城山陕会馆、天津三官庙、通州燃灯塔前……船舶在此养精蓄锐,再开始新的远航。如今,仅剩下细细寻找才能见到的一斑斑当年运河留下的水渍,我们只能到历代文人咏运河留下的诗文中去体味往日的清碧美妙,去遥想波澜壮阔、桅樯如林的昔日风光。

    公元前1122年周王室长子泰伯在无锡梅里领人掘起第一筐土,横跨西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金,历时2249年,你终于以“何不夹风云”的气概、横贯南北;带着“与世作甘霖”的使命,于元泰定二年(1325)横空出世:比巴拿马运河早2245年,比苏伊士运河早2364年,比有“运河之王”之称的土库曼运河早2443年。——这不足以使以自豪么?!

    峡谷影蜿蜒、潜形阅古今,你最北面起自北京,最南面抵达杭州,全长1789公里:比巴拿马运河(81公里)、基尔运河(98公里)、苏伊士运河(161公里)、莱茵河-多瑙河运河(171公里)、南运河(380公里)、伊利运河(581公里)全部加在一起还要长!比“运河之王”长400多公里。——这不足以使你骄傲么?!

    你流过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四省二市,沟通、连接起自西向东流的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你与这些河流发生了五次“十字”大交叉,这是你在技术上的伟大之处。在自然界,我们不会见到“十字”交叉的河流,河往低处流,一条河不可能穿过另一条河而流淌,你是靠“船闸”做到的。船闸调节了高高低低的水系。这就是你与自然河不同的地方。这就是你的不同凡响之处。你以上苍的杰作、生命的奇观的身份,成为中华民族贡献给世界的一份宝贵遗产,成为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中瑰丽的花朵。

    你是华夏大地上南北水道运输的大动脉,是一条集通航、灌溉、防洪、排涝与一身的综合利用伟大工程。你的开凿成功,直接造就了中国古代社会经济的辉煌、文化的繁荣。在自然历史和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在世界的东方古老华夏大地,惟有另一项人工工程——万里长城可以与你相提并论。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派大将蒙恬率军30万戍边的同时,征发40多万民工,在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蜿蜒12700多里的群山之中,用花岗岩条石和特制的砖块,修筑高大坚固的城墙,以阻隔北方匈奴的长驱入侵。墙顶分段设置敌台、垛口和射洞;城墙旁,视野开阔处附设古代传递军情信号的烽火台。

    修万里城,筑万里人。这八个字道尽无数苦难无数离乱无限悲哀无限凄惨,依稀可闻孟姜女千年不绝的哭声。

    这就是闻名于世万里长城。这就是“出塞抱琵琶,骑驼还故乡”、静观着千古青史和情怀的万里长城。作为中华民族力量、意志的象征,万里长城历经风霜雨雪,巍然屹立,

    如果说长城是是中华民族挺立的脊梁,那么,你则是奔涌在民族胸膛上的一脉血管。

    如果说长城是以魁梧的身驱阻挡外族入侵、保家卫国的父亲,那么,你则是位有着水的柔情、勤劳质朴的母亲。

    如果说长城是一个健美壮实的勇士,护佑着他的子民;那么,你则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用你汨汨甘甜的乳汁,毫不吝啬地喂养着你怀中的儿女。

    长城--运河,一个凸起,一个凹陷,一雄一雌,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成为民族情感和智慧、韧性和意志的象征。

    然而,在我眼里,你远比万里长城伟大——

    作为古代最浩大的一项军事工程,长城的军事意义早已不复存在,早已成了观赏性的盆景;在大地上直观地诠释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理想的你不是这样,你依然年轻。自你诞生那天起所具有的意义,不但一点都没有丧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积累、日益丰富、日益多彩。你连缀起一座接一座的城镇集市,伴随着船运和经济交流,还有丰富的民俗、饮食等文化的传播,你已经不只是一条河,而是升华为一条文化带,一条漫长的遗产长廊,展示着中华3000多年迷人的文明成就:城有扬州、常州、无锡、苏州、杭州……,物有陶瓷、丝绸、园林……,书有三国、水浒、西游、红楼、三言二拍……,至于运河两岸诞生的名人,那就无法尽数了!

    如果说筑长城是为了设置难以逾越的障碍,是为了隔绝和封闭,是为了防止北方少数民族的进入,是消极的,而你则全然不同,你的诞生是为了不同地区间最大限度的沟通和交流。无论开挖者有怎样的初衷,一旦凿成,那就再不受初掘者动机的左右和束缚,客观上起着促进统一而不是巩固分裂的作用,显示着中华文化中积极进取、追求融合的宝贵质地。

    如果说长城是一柄闪亮的利剑,那么,你则是一根生命的长藤:你蜿蜒流淌千百年,接纳百川、包容天雨、广收水源、改善水质、长藤串湖、调蓄并举、川流不息、滋润大地、养育苍生。任凭沧桑变幻,斗转星移,唯有你贯穿南北,横亘古今,激荡中华民族的勇敢和智慧,见证沿岸的历史和传奇。在长城防御功能日益减退、最终消失,已成了名副其实的文化遗产的今天,你还有近一半的流段仍然提供着舟楫之利、灌溉之源乃至百姓日常的浣洗和饮用,你融入了众生朝夕于斯的庸常生活,充满生机。

    我不能设想崇山峻岭之间没有了长城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能设想坦荡辽阔的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上没有了运河是个什么样子。

    天天枕着运河的水声睡去,日日迎着运河的浪声醒来,自小生长在运河边的我甚至能从水声里分辨出你心中哪是波的欢唱,哪是浪的豪歌,波声缠绵而舒畅,浪声激越而高扬。运河千里金堤上的响杨亮桐,是我梦的倒影;运河舒缓的流水,是梦的声响……大运河,我是你怀里一叶渺小的帆,是你用柔情将我托起;大运河,你在我眼里,是美的长虹,力的彩练,诗的灵犀:“秋浸空明月一湾,数椽茆店枕江关。微山湖水如磨镜,照出江南江北山。门外居然万里流,大定一带是维舟。山水湖色相吞吐,并作农云拥渡头。”(翁方纲:《韩庄闸二首》)

    运河的北端乍暖还寒时节,我的江南、我的江南运河,早已麦节声声,花开烂漫,春情融融。汛水涨满运河,涨满与运河相连的湖泊渠塘,又是鲤鱼啸子时。

    春水一动,鱼儿的隐情也就被触动。它们浮上日渐温暖的水面,寻找新水渐淹的草滩,或几株芦苇几丝垂柳装点成的近岸,如同恋人寻找公园的花丛或亭榭楼阁。鱼人相类,我们从来没见过哪条鱼在茫茫大水中央寻爱,就像我们没见过青年男女在广场中心谈情说爱一样。爱,需要自己独特的舞台:几分装点,一派神秘。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鱼交尾,江南运河人将之称为“啸子”:鱼啸子或啸子鱼。我十分钦佩乡人用字的生动精到:一个“啸”字,何等传神!把大胆袒露、敞朗和急不可待的疯狂,生动地托出。“鱼爱”在一刻之间萌发,呼啸而起,呼啸而来,非“啸”不能摹其状,不能传其神。

    鱼的春情勃发,取决于雌性鱼,雌性鱼沉静漾水时,雄性鱼守护神般在它的左右前后慢慢飘动,悠悠摆尾,只传递浓浓密密的爱意,决不莽撞骚扰雌性鱼的身子或嬉咬其尾,绝对绅士。雌性鱼一旦性起,必有窜出水面的跃动,“轰嗵”一声划破或黄昏或清晨的宁静,也就是发出爱的信号了。伴随着这爱的跃动,雌性鱼旋即浑身溢满香气,这香气出自性腺,凝聚着高科技的现代化妆品或人工香精也丝毫不能与之相比!这也是江南运河人昵称雌性鲤鱼为“香婆子”的缘故。在“香婆子”散发出的这种无从抗拒的香气的激发下,周围的雄性鱼立时春情荡漾,箭一般地追逐开来,追逐出簇簇拥拥的浪花。雌性鱼一边在水草中窜游,一边产下鱼卵;雄性鱼随尾其后,一边排放精液,一边频频扇动尾巴,将鱼卵与鱼精搅混。鱼卵就这样受精了,无数小鲤鱼就在这样翻卷着的水花中孕育。——这是一幅激动人心的“鱼乐图”:飞游、窜跳、咬尾、翻滚、逐成一团……在如黛远山和星光蓝天衬映的水面上,爱得浪花飞溅,爱得哗哗啦啦,百米之外可闻其声。大运河,你是啸子鱼的舞台,是生机与活力的舞台。

    这也极大地刺激着手持鱼罩走在河岸上的人。他们闻声下罩,疯狂追扑。本来,鱼罩下水的一瞬有一闪的“罩风”,机灵的鱼最容易在这风临的一瞬间逃遁。但啸子鱼们爱得迷迷糊糊、痴痴傻傻,全不在乎、全不了然那阵杀风的到来,迷迷糊糊、痴痴傻傻中成了罩中物。其实,雄性鱼灵活,敏捷,完全可以只身逃走。可它见伴儿不窜,自己便也不窜,一副共赴患难的样子,结果双双被罩鱼人捉住。有时,雄性鱼本能的一闪,躲过死亡之罩,可千万别以为它会逃之夭夭,不,它一定会回来,围着鱼罩打转,再用嘴拼命地啄着罩墙,拼命地往里钻,向里撬,钻脱了皮撬出了血,在所不辞,至死不悔。它要和罩中的雌性鱼同生死、共命运。凡亲眼见到过这种场面的人,除非他是铁石心肠,否则,无一不被鱼类如此坚贞的深情所感动,所震撼!

    这就是大运河,这就是大运河水养育出的鲤鱼的秉性。

    秋到运河,用脱去谷穗的稻草编一条长长的绳子,用火熏一熏,然后于傍晚时分,从运河河心放入,一直牵到河岸来。我们在这绳头边悬马灯一盏,支铁锅一口,锅里放上运河水煮着,等着河蟹顺着绳子登岸来。秋风一响,蟹脚发痒。火熏过的草绳就是它最爱蹭痒的物什。舒舒坦坦地登上岸来。是时秋蟹正熟,壳凸红膏,螯封嫩玉,只只都是肥脐。运河边有“一蟹上桌百味淡”的老话,可见河蟹之鲜美。一晚上,我们可以“守绳待蟹”十数只,我们尽情,直如圣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

    哦,大运河,我心灵的河,你喧哗着我的整个童年。

    稍长,告别童趣的运河,我走进常州,走进少年的运河。荡苏东坡来常州的那只木桨,,静静地永恒在他下船的运河古渡码头,相伴它的是故乡人在他11次来常州泊舟上岸的地方修建的“东坡舣舟亭”。这里是俯视大运河常州段的最佳地点。我来了。我静坐在“舣舟亭”里,眼前运河逶迤,耳畔天风浩浩。天风送来的是同乡咏运河的诗:“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消曾糜太仓,夜闻邪许泪滂沱。”(龚自珍的《乙亥杂诗》)

    运河里的西垂夕阳,城墙上的点点晚霞……喔,那是怎样的一幅图景:“管柳犹遮旧女墙,角声孤起送斜阳,英雄百战成廖落,吴楚平分自渺茫,寒烟带愁离塞远,暮江流恨入云长。”(浦源:《西城远眺》)运河边的城墙,城墙边的运河,你们悄然牵手,向一个懵懂少年讲述清晰的历史、通俗的哲学和壮美的生命意义。

    如果说长城是一曲曾经高亢、嘹亮在峻岭间而如今日益声稀的战歌,那么,你则是我的一首摇篮曲,是一首传唱不息、流淌在大地上的民族史诗。

    运河,无论你是清澈还是浑浊,无论你是浩瀚还是简约,在我心里,你都是永生的精灵,都是一脉永不消退的潮流。

    你会消失。你正在消失。然而,一个民族对你的情感不会消失,无论你还剩多少里航程、还剩多少里清波,其实,你已经完成了属于你的使命。在你履行你的神圣使命的伟大历程中,你不断演化,演化成偌大的文化符号,凝结在华夏历史与传统文明的骨髓中,流动在东方文明的血脉里,永恒在一个民族的历史里。

    我深信,就是真的完全死了,你也是大地上一袭无可比拟的龙骨,没有什么可以与你同腐朽。我更信,就是你彻底地干涸了,在你当年的河床下面,一定留着我们这个民族不竭的心泉。

    自小生长在运河边结下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愫,离开运河几十年愈思愈深的怀旧心绪,驱使我走近你,走进你,为寻找一种灵魂的慰安,为走向一种情感的归宿,我站到你的身边钩流逝之波影,稽遗落之梦痕:大河,我把你的千古波涛披在身上,我把我的心安顿在太阳里,我用你怀抱里曾经的和现在的曙光洗我落满红尘的脸,使劲照,照见那个绿鬓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