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伟大的女演员排名:明清八股取士与文学及士人的理念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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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八股取士与文学及士人的理念分析

明清八股取士与文学及士人的理念分析 2010年06月07日 01:34 深圳大学学报 【 】 【打印共有评论0

就大体而言,特别是清代,八股文要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几个部分组成。其中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四个部分各自须有两股相比偶的文字,共成八股,此即其名之由来。

八股文的命题取自《四书》与《五经》中的文句。仅取一句为题者称“小题”,主要用于乡试以下的考试。取几句、一章或几章文义为题者称“大题”,用于乡、会试。所谓大题、小题,只可约略言之,还有所谓“枯窘题”、“援引题”、“横担题”以及上述“双扇题”、“三扇题”等等,花样繁多,不一而足。据清代高塘《论文集抄·题体类说》统计,共有48类之多。最莫名其妙者称为“截搭题”,即分取《四书》中的个别成句,重加组合,搭配成题。其中又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多种,可谓五花八门。

作八股文,应试者首先要用两句话总括点明题义,这就是“破题”;接下用四、五句话引申“破题”之义,谓之“承题”:以下再用几句或十几句话概括全体,议论开始,谓之“起讲”,这里须讲求文字的起承转合。“入手”以一、二句或四、五句过渡到正式议论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大部分。中股乃文章的核心,至关重要。四部分共成八股,必须结构相同,两两对仗,妥帖工稳(虚字可以重复),其他部分则用散体。启功有《说八股》一文,曾以旅行社导游向游客介绍游览北京的“燕京八景”为例,说明八股文的结构形式,言简意赅又不乏风趣,迻录如下:

导游者向旅游人介绍:“今天游燕京八景”(破),“八景是本市的名胜古迹,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承),“它们有的在市内,有的在近郊,游起来都很方便”(讲)。a景、b景(提比),“太液秋风不易见,金台夕照已迷失”(小比),c景、d景(中比),“卢沟加了新桥,蓟门换了碑址”(后比),“今天天气很好,六景全都看了”(收)。哪个旅游人会向这位导游抗议说他作了八股呢?[9]

清乾隆十六年(1751)所定燕京八景,“太液秋风”在中南海中,早已谢绝参观;“金台夕照”旧址迷失①:其他六景即“居庸叠翠”、“琼岛春阴”、“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蓟门烟树”,尚不难见到,所以“收束”云“六景全都看了”。这番释义通俗明白,文中所云“提比”、“小比”、“中比”、“后比”,即略相当于前述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大部分,称谓有所不同而已。

八股文的字数随时代每多变化,明代《四书》的题目规定要写二百字以上,《五经》的题目规定要写三百字以上。应试者为求胜出,往往愈写愈多,到了清康熙四十三年(1778),始规定每篇八股文不能超过七百字,以后即奉为定则。这些仅就八股文的形式而言,其内容也自有一定之规。行文自“起讲”开始,就须“入口气”,即代圣人孔子或贤者孟子、朱熹等人的口吻说话,谓之“代圣贤立言”。至于代言的内容,也不能凭空捏造或搞乱了时代,只能依照“朱注”的文字加以构思,若天马行空,自由发挥,必遭黜落。

对于八股文这种功令文字,明清两代文人不乏赞誉者。如明代赵南星曾说:“文各有体,不容相混,今取士以时艺,言古无此体也。然主于明白纯正,发明经书之旨,亦足以端士习,天下之太平由之。”[10]他将天下太平与八股文联系在一起,可谓称赏有加。明代主张“性灵”的公安派领军人物袁宏道,常将八股文章与文学创新等量齐观,他在《诸大家时文序》中甚至说:“独博士家言,犹有可取。其体无沿袭,其词必极于才之所至,其调年变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机轴亦异,二百年来,上之所以取士,与士子之伸其独往者,仅有此文!而卑今之士,反以为文不类古,至摈斥之,不见齿于词林。嗟夫,彼不知有时也,安知有文!”[11]所谓“博士家言”,即谓学中生员从事科举必须学习的八股文章。明代“前七子”李梦阳等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拟古风气弥漫于朝野。袁宏道以时文反对拟古风气,借题发挥,用“与时俱新”来抨击“泥古不化”。这种斗争方式在李贽的《童心说》中也有反映:“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12]袁宏道另有一篇《时文叙》,撰写于此后三年,内云:“举业之用,在乎得隽。不时则不隽,不穷新而极变,则不时。是故虽三令五督,而文之趋不可止也,时为之也。”[11](P704)也从一“时”字立论,见其趋新求变之思想。在明代,古文的好手也往往是八股文的大家,如归有光、唐顺之等皆是。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在明中期以后几成文人共识,茅坤《复王进士书》即云:“举子业,今文也:然苟得其至,即谓之古文亦可也。”[13]明清人对八股文持批评态度者不乏其人,但钻研其写作技巧,以求文章出奇制胜得一第之荣者也大有人在。袁宏道以及前后“七子”拟古派中人,大多属于凭借八股文掇拾青紫者,以之为利器攻击拟古派的主张,自然而然处于无可辩驳的强势地位。清代焦循《易馀籥录》卷一五曾将明代八股文视为堪与唐律诗、宋词、元曲并列的“一代之所胜”的文体,阮元更将唐以诗赋取士与明清以八股取士作过一番比较:

唐以诗赋取士,何尝少正人?明以《四书文》取士,何尝无邪党?惟是人有三等,上等之人无论为何艺,所取皆归于正。下等之人无论为何艺,所取亦归于邪。中等之人最多,若以《四书文》囿之,则其聪明不暇旁涉,才力限于功令,平日所诵习者惟程朱之说,少壮所揣摩者皆道理之文,所以笃谨自守,潜移默化,有补于世道人心者甚多,胜于诗赋远矣。[14]

阮元(1754-1849)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为清中叶的学界闻人。他对八股文的认定自出于宦达者的立场,将八股文与维持世道人心、巩固封建统治联系起来看,的确道出了这一文体的封建主义属性。

有清一代对八股文深所诟病,持尖锐批评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清初顾炎武等大思想家,对八股文之弊看得较为清楚透彻,此处不赘言。写八股文极见才思,十二岁进学,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袁枚,对于八股文的态度却较为复杂。其《随园诗话》卷一二记述当时名医徐大椿的《刺时文》道情,认为此道情“语虽俚,恰有意义”: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15]

这篇道情诗将八股文骂得体无完肤,袁枚将之录入《诗话》,是有一定同情感的。吴敬梓反对八股文的态度最为坚决与鲜明,《儒林外史》中那些热衷八股制艺、利欲熏心的读书人,一个个都不学无术或面目可憎。操八股选政的马二先生虽敦厚有馀,却全无生活之趣,初游杭州,西湖美景全不上心,一路上无非是吃与喝时在念中,一派迂腐之态(见第十四回)。而那个中举后又考中进士的范进,竟不知道苏轼是哪朝人(见第七回)。小说讽刺八股愚人,可见一斑。

道光间杨文荪为《制义丛话》作序,曾总结说:

重之者曰:制义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非诗赋浮华可比,故胜国忠义之士轶乎前代,即其明效大验。轻之者曰:时文全属空言,毫无实用,甚至揣摩坊刻,束书不观,竟有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者。故列史《艺文志》,制义从未著录。[14](P4)

八股文到底是“因文见道”呢,还是“全属空言”?两种观点势同水火。我们今天如何评价这一在历史上曾左右明清两代文人命运的文体,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见此问题的复杂性。骂之者可以将它批得一无是处,赞誉者虽少见,但说好话的人仍有不少。有论者认为八股文有严格训练思维的作用:“经过几层考试出来的人,大多数都有工作能力,有不少甚至能力很强,管理地方的事,管理国家的事,一批一批的人,一代一代的人,明清两代的政治、经济都几十年、几百年的稳定。这八股文教育,起到的是什么作用呢?”[16]这是一种反证法,但的确可以说明问题,引人深思。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八股文,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廓清。

八股文仅是一种文体,但绝不是一种文学体裁,它只是为科举考试而制定的功令文字。八股文的“破题”是“出马枪”,用一两句话点明题意,须肖题之神,扼题之旨,考官看后才能印象深刻,增加录取的希望。如以“子曰”二字为题,有人破题即云:“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就极妥帖中肯,没有一定的概括力与巧思是难以写出的,至于“起讲”有关文章起承转合的讲究,其后两相比偶的八股文字的呼应映衬,都须滴水不漏,绝非头脑冬烘的三家村学究所能结撰。总之,烦琐的诸多文字限制对于应试者的逻辑思维是一种严格的训练方法。有一些研究心理学的专家认为,八股文的写作甚至带有一些智力测验的性质,而不只是记忆与知识的考察。从内容上讲,八股文以朱熹等后世儒家对《四书》、《五经》的解释为依归,代圣贤立言,其核心是维系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的,带有某种“政治”测试的因素,这与相对封闭的封建社会基本相适应。此外,严格的形式要求,也便于标准的执行,有利于公平竞争。试后“闱墨”的公开印行,也便于社会的监督。可以设想,没有经过相当严格训练与扎实文字功底的读书人,是很难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一级一级地跃过科举龙门的。太平天国本是抗清的农民政权,也曾开科考试,其内容虽非孔孟之道,但文字形式却仍依样葫芦,以八股为式。可见这一文体与封建旧时代的广泛适应性。

随着清朝的国门被帝国主义列强用炮舰轰开,中国的社会性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原先适应于闭关自守的八股文取士制度,也日益暴露出它保守落后与不切于用的弊病。龚自珍、魏源等有识之士,皆大声疾呼废止八股;地主阶级中的一些开明人士,包括洋务派人士、维新派人士等等,反对八股文也渐成势力。正是在各界舆论的强大压力下,这一行世将近六百年的考试文体,才终于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寿终正寝,这一年光绪帝下诏次年改以经义、时务策问试士。光绪三十一年(1905),整个科举考试制度也走到了尽头,永远成为了历史。

综观明清两代,读书人对待八股文也时常处于难以化解的矛盾之中。作为应试者,他们一方面于试前处心积虑地揣摩八股文的应试技巧,“不求文章中天下,只求文章中试官”,总期望毕其功于两榜,迅速拿到进入统治者行列的入门券。然而这些满怀希望的读书人一旦铩羽败北而归,又往往大骂考官的糊涂,讽刺八股的荒唐;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平气和之后,就又再作冯妇,旧业重操,打起精神钻研起八股文的诀窍。有一些读书人甚至一辈子目不斜视,只知八股文是安身立命之本,无暇他顾,终老于牖下而后已。《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那位呆头呆脑的八股选家马二先生,曾对蘧公孙说过如下一席话,可代表当时读书人的心声,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到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17]

马二先生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全属实用色彩极浓的势利之见,代表了热衷于八股举业的清代文人的一般心理。小说第三回,广东学道周进教训“诗词歌赋都会”的童生魏好古的一席话:“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17](P36)在当时的社会,读书人似乎只有研习八股文才是正业,其馀全属杂学,这一心态在明清读书人中带有相当的普遍性。

顾炎武《日知录》有云:“余少时见有一二好学者,欲通旁经而涉古书,则父师相谯呵,以为必不得专业于帖括,而将为坎坷不利之人。”[3](P584)明代归有光《跋小学古事》一文也说:“自科举之习日敝,以记诵时文为速化之术。士虽登朝著,有不知王祥、孟宗、张巡、许远为何人者。”[18]广大读书人为求宦达,研习八股而不暇他顾,缺乏相关知识的链接,遂令社会人材的基本素质受到影响,此虽非统治者的初衷,却是这种“应试教育”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明清两代,皆以八股文章取士,因而文人风气若合符契,如出一辙。今再举数例如下:

明代公安派三袁中的大哥袁宗道写有《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一文,内云:

余为诸生,讲业石浦,一耆宿来见案头摊《左传》一册,惊问是何书,乃溷帖括中?一日,偶感兴赋小诗题斋壁,塾师大骂:“尔欲学成七洲耶?”吾邑独此人能诗,人争嫉之,因特举为诫。故通邑学者,号诗文为“外作”,外之也者,恶其妨正业也。至于佛、老诸经,则共目为妖书。而间有一二求通其说者,则诟之甚于盗贼。此等陋俗,盖余廿年前所亲见。[19]提供专业代写毕业论文服务。

明清科举考试,属于“通才教育”的范畴,只知时文帖括,不晓经史子集为何物者,未必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愈难入彀,读书人就愈苦苦研习八股,知识面就愈狭小,形成恶性循环。这对处于龙门以外的广大读书人来说,的确是一场真正的悲剧。而对于那些能够考中进士,“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成功者而言,却未必是只钻研八股文的结果。这些人大部分并非“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陋儒。《儒林外史》中不知苏轼为何许人的范进,能中举,能中进士,相当程度上属于吴敬梓讽刺艺术的成功运用,我们不能就此认为明清的举人、进士大多数是不值一提的庸才。清王士禛曾记有下面一则趣闻:

莱阳宋荔裳(琬)按察言幼时读书家塾,其邑一前辈老甲科过之,问:“孺子所读何书?”对曰:“《史记》。”又问:“何人所作?”曰:“司马迁。”又问:“渠是某科进士?”曰:“汉太史令,非进士也。”遽取而观之,读未一二行,辄抵于案,曰:“亦不见佳,何用读为?”荔裳时方髫髯,知匿笑之,而此老夷然不屑。[20]

梁绍壬也曾于笔记中转录此则,题曰“进士不读《史记》”,并加评述云:“夫方伯(指宋琬——笔者)非妄语者也,尚书(指王士禛——笔者)非妄记者也,世果有如是之甲榜耶?异矣!”[21]以此而论,明清时代只知时文八股而能进士中式者,虽有,亦属偶然,毕竟是少数。然而被排斥于龙门以外的广大读书人,到底有多少终生只习八股而不识其他者,今天已难以进行定量的分析,但将封建社会的多数读书人的愚昧记于八股文的账上,大约是不会错的。八股文所败坏的人材,并非是已经跨跃过龙门的文人,而是作为科举基础的广大读书人,因为这些人皓首穷经,一辈子钻研八股而不辍,将该做的事情全耽误了。顾炎武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馀人也。”[3](P591)如此立论,显然是就徘徊于龙门以外的读书人而言的。

在明清两代,若只中得举人,或以贡生等身份求官,虽也算正途出身,但其间坎坷之状,也一言难尽。《清史稿·选举五》有云:“乾隆间,举人知县铨补,有迟至三十年者,廷臣屡言举班壅滞,然每科中额千二百馀人,综十年计之,且五千馀人,铨官不过十之一。”[5](P3212)以清代而论,其首辅大僚,多出于翰林,而若跻身翰林,朝考、大考是免不了的,这些考试也都离不开八股文。倘若外放学道或为乡试同考官,出去衡文也须懂得八股文章起承转合的奥妙。说八股文是清代文人入仕的敲门砖,仅是大略言之,在封建官场中也还须时时捡起的。至于终身不得一第的大多数文人,这块砖就须臾难以离手了。康熙六年(1667)丁未科会试,因这一年取消了八股文的考试,于是就有了此前一年,某人梦见与逸民周仁用天平兑卷之轻重,以预定来年春闱录取名额的怪闻②。这无疑是一则文人的寓言,其底蕴则是文人于八股文被停试后的某种茫然心态的流露。

八股文虽不是文学,但明清一些文人大都认为二者有极为密切的关系。王士禛笔记一则有云:

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有格格不达,以问汪钝翁编修,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鹿庵先生曰:作文字当从科举中来。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意同。[22]

无独有偶,《儒林外史》第十一回,热衷于科举功名的鲁编修曾对其女儿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看人文字,要当如此,岂可忽略!”[17](P139)看来以八股文作为衡量文字水平的标志,在明清两代大有市场。

清中叶的性灵派诗人袁枚对于八股时文不无微词,但他却承认时文与诗有着暗中相通的奥妙。《随园诗话》卷六有云:“时文之学,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15](P197)桐城派是清代具有“一代正宗”地位的散文流派,倡导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创自戴名世,成于方苞。《清史稿·选举三》:“桐城方苞以古文为时文,允称极则。”[5](P3153)桐城派推崇明代归有光的散文,除两者皆以程朱理学为依归的文化品格外,将时文的写作技法运用于古文,也是他们的共同追求。袁枚曾评价归有光的散文成就说:“然古文虽工,终不脱时文气息;而且终身不能为诗;亦累于俗学之一证。”[15](P224)

在明清人心目中,八股文甚至与戏曲都有一定的关联。此论发轫于明代的徐渭,他在《南词叙录》中评价邵灿说忠教孝的《香囊记》传奇说:“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香囊》乃宜兴老生员邵文明所作,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23]这是从语言特色评价时文与戏曲的关系。袁枚则从“代言”的角度阐述两者的关系:“从古文章皆自言所得,未有为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者。惟时文与戏曲则皆以描摹口吻为工。”[24]清初来集之讨论杂剧体制也说:“其法一事分为四出,每出则一人畅陈其词旨,若今制业之‘某人意谓’云者。”[25]清中叶的焦循曾将时文与元曲作过系统的比较,张祥河甚至自称他的时文完全得力于王实甫的《西厢记》。考试的功令文字竟与诗、古文与戏曲发生如此微妙的关系,今天看来,的确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提供专业代写毕业论文服务。

八股文写得好,有文学才能,未必就能科场获隽。明代的八股大家归有光,九上春官,才在将近六十岁时考中进士;清初文学家蒲松龄,却一生连乡试的门槛也未迈过。有清一代将近三百年,举人数额姑且不论,进士只有28747人,内中包括状元114人。这一数目与从事举业的庞大知识阶层显然不成比例。科举之路的艰辛与坎坷,必然成为蕴结于文人头顶之上的永久阴云。“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其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难以捉摸,所以唐代的韩愈接下又说:“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26]将人生的贫富穷达完全委之于命,归结为命运的安排,并非全是吃不着葡萄的悲凉,也包含有对人生的几许无奈。至于宋人叶适所论:“用科举之常法,不足以得天下之才,其偶然得之者幸也。”[27]也将科举制度下的人才遇合完全归结为偶然一途。所幸在他本人身上,葡萄并没有变酸。

围绕着科举取士的命数观、果报说乃至堪舆家言,反映于从事举业的读书人,似都可以纳入于“必然偶然”的争论之中。再以清代为例,清代人口大量增加,导致知识阶层的人数也相对膨胀,于是科举得中的偶然与必然之争也就日趋激烈了。

褚人获《坚瓠集·秘集》卷五有《必然偶然》一则,是一篇富于象征性的文字:

新安张山来先生《忆闻录》:吾邑某生从师读书山中,一日徒问其师曰:“读书欲何为?”师曰:“为科第也。”某曰:“科第亦偶然耳,安可必乎?”师曰:“读书以搏科第,乃必然者,何谓偶然?”后师徒二人同登贤书,各建一坊。师题曰“必然”,徒题曰“偶然”。历年既久,“必然”者圮于地,而“偶然”者尚无恙云。[28]

无疑,这是一篇寓言,世界上不会有为一句争论而建坊唱对台戏的师徒。然而读书为科第的目的性一旦陷入“必然偶然”的泥淖之中,就有可能失去对广大士子的巨大感召力与吸引力,师徒二人的争论,其实就是科举取士制度下读书人矛盾心态的真实反映。师傅所立“必然”之坊的倒塌,暗示出读书人的心理天平更倾向于“偶然”这一命题的事实。“偶然”之坊正是左右读书人心态的象征物,因而“无恙”,由此而产生的各种与之相关的应试心态诸如命数观、果报论、堪舆说等等,其盛行于读书人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命数观是读书人思想中一个较为普遍的存在,特别是在久困场屋的读书人中更有市场。孔夫子尽管“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但子夏所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分明代表了孔子的思想(《论语·颜渊》)。至于孔子,他自己也说过“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一类的话,更下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的断语。命数观在孟子那里表述得更为明确:“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明清读书人从事八股举业者,《四书》为日习月诵,难免受其思想影响。科举时代的广大文人,对于命数观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们往往将之作为聊以自慰的解释。明代归有光在《王梅芳时义序》一文中,发挥“梅芳论人之命运,穷达早晚,皆有定数”之论,认为:“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谓之数云尔。”[18](P49-50)。可见自古以来命数观在读书人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地位。

鲁迅曾对命运说加以剖析说:“运命并不是中国人的事前的指导,乃是事后的一种不费心思的解释。”[29]将科举考试成功与否完全委之于命,对于中式者而言因木已成舟而无须深论;然而对于久试不售者却有莫大的心理安慰作用,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并非低能,考不中不过是命运的捉弄使然,也许下一次就会得到老天的青睐。如此一想,自己似乎就可以安然了,心理也就达到了平衡。袁枚算是少年得志者,并当过乡试、会试的考官,因而对科举命数自有看法。乾隆九年(1744),袁枚作为某乡试的同考官参加阅卷,写有《分校》一首古风。作者在诗中透露了“朱衣可得点头无,偷眼还看主司面”的录取情状。作者发现一考生的试卷优秀超群,欲荐于主考,然而“主司摇手道额满,怪我推挽何殷勤。明知额满例难破,额内似渠有几个。狱底生将宝剑埋,掌中空见明珠过”。于是,作者发出了“吁嗟乎,科名有命文无功”的叹息[30]。这是从乡试同考官口中道出的实情,无怪乎命数观在落第文人中大肆蔓延了。乾隆三十三年(1768)九月,南闱乡试榜发,袁枚回思三十年前自己北闱乡试中举景况,不禁悲喜交集,写有《戊子榜发日作一诗寄戊午座主邓逊斋先生》五古一首[30](卷二一P494-495),淋漓尽致地写出参加乡试者的诸多复杂心态。开首十句描写应试诸生延颈企盼与悲喜景象如画:“九月十一日,戊子秋榜悬。门外车马走,彻夜声喧阗。群官一帘彻,诸生万颈延。得者眉欲舞,失者泪涌泉。恐此得失怀,贤圣难免焉。”诗中描写自己中举则云:“苦记戊午岁,待榜居幽燕。夜宿倪公家,昏黑奔跹跹。道逢报捷者,惊喜如雷颠。疑误复疑梦,此意堪悲怜。觥觥邓夫子,两目秋光鲜。书我到榜上,拔我出重渊。敢云文章力,文章有何权。敢云时命佳,时命谁究宣。父母爱儿子,不能道儿贤。惟师荐弟子,暗中使升天。”现身说法,感谢邓座主之识拔,的确是真情的流露,有相当的认识价值。

嘉庆间,科场屡屡败北的缪艮撰有《文章游戏》一书,其中《乡试诗》一诗,道出了无数不得鱼跃龙门者的苦衷:“庚也科来辛也科,无人不想吃天鹅。须知时运亨通少,到底文章遏抑多。试帖墨试徒刻苦,桂花明月暗消磨。笑看济济英才士,任尔才高奈命何?”这是与科名无缘者的唱叹,联系上述袁枚所言闱中考官录卷之状,士子的所谓命数观就实在难以用“迷信”二字加以概括了。清代末年有署名孑厂的《科场概咏》诗多首,其中《抽换》一诗有题注云:“凡书榜,临时发觉朱墨不符,或有大疵者,则于各卷中抽补之。”这一填榜操作程序也许是随意的,但针对于某一考生而言,不幸见黜或侥幸获隽,也犹如博弈一样具有了相当的偶然性。其诗云:“上枝重见落花红,茵浊无心一霎中。科举虽微天意在,此中有命有阴功。”[31]因卷面突然发现违例而遭抽换,可以说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无论抽下或换上者,都一定会对此发出命运或功德的思索与猜测,这又是读书人心态的必然。

将科举与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老于场屋的文言小说家蒲松龄在其《聊斋志异》中反映尤多。如《素秋》一篇有书中蠹鱼化为书生应考情节,此书生文才之高无与伦比,但乡试却屡屡不能中式,于是他为此悲伤而逝。“异史氏曰”就此评论说:“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宁知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32](P1101)这一番议论分明是夫子自道式的辛酸之语,其间有关命数之论也代表了作者的真实想法。《司文郎》中的宋生劝慰落榜书生王平子说:“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32]这一番议论可视为作者自慰之语,他相信命数,却又不甘心听天由命并就此沉沦,而是总希望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去突破命运的羁绊,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可以说,这是众多读书人屡败屡战的精神动力,从而显示了读书人对科举一往情深的执著心态。提供专业代写毕业论文服务。

在蒲松龄的诗文中,我们也能随处发现这一执著心态的踪迹。作者把科场失意归结为“命数”的同时,又对未来无限憧憬:“盖当鸿隐凤伏,斥鴳得而笑之,而不知一朝发迹,阊阖可叫而开不难也。”[33]他的幻想无非是一朝时来运转,得到考官的青睐而一鸣惊人。在《试后示篪笏筠》一诗中,蒲松龄如此教诲其子弟:“益之幕中人,心盲或目瞽。文字即擅场,半犹听天命。矧在两可间,如何希进取。”这是一首五言古诗,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蒲氏时已六十三岁。作者对赴试铩羽归来的三个儿子大加训诫,他一面大骂考官的心盲目瞽,哀叹天命的难违;一面又勉励他们奋力挣扎,以求得“万一”的机遇。在作者看来,自家的文章若只在“两可”之间,就连天命也靠不住了;只有依靠自身的努力将文章作好,才有听凭命运摆布的资格。该诗最后以“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来结束,这与他在《喜立德采芹》诗中所云“天命虽难违,人事贵自励”的态度毫无二致。

总之,科举制以及明清八股取士在封建社会的实行,自有其广泛的社会基础,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在地方上举足轻重的绅士阶层,维系着社会的稳定。但在帝国列强的坚船利炮面前,在科学日益昌明的新形势下,科举八股显然已经穷途末路,难以继续走下去了。然而中国的科举制曾经影响了周边的一些国家,如日本对我国唐朝科举的借鉴③,高丽科举曾实行于我国五代以后,占城、安南的科举也在我国元明时期有迹可寻④,都是事实。也有一些研究者将英国等欧洲国家实行的文官制度(Civil Servant)来比附中国封建时代的科举制度,甚至径称中国的科举制为中国的文官制度,其实两者从社会基础、产生原因到内容实质,皆难以同日而语。如果仅从“择优录取”的考试形式来考察两者,显然有失片面。中国科举制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产物,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是这一制度实施的保障,君主专制则是这一制度超越朝代得以延续的基础。科举制虽不与封建制社会相“始”,却基本与封建社会相“终”,这已足以表明它的适应范围。欧洲诸国的文官制度是资本主义发展下的产物,如英国的文官制度,其真正建立是在19世纪中叶,尽管这一过程的发生还可以追溯到东印度公司的官制改革。英国的文官制度是在资产阶级取代封建贵族统治的斗争中确立的,在这一制度下,文官并不随其政府内阁的更迭而进退,属于常任制。但文官仅是事务官,而非政务官,即只担任常务次官以下的政策执行官员,而决策官员是要通过选任的。这无疑适应了资本主义社会多党竞争体制下政策的延续性,并保证了政府换届过程中的工作效率⑤。中国科举制为士人所提供的是跻入中央决策圈子——宰辅的可能,以及金字塔形官僚结构中的不同位置,科举是维系这一官僚结构的有力纽带,其中并无所谓事务官与政务官的明确划分。从教育方式讲,中国科举制度属于通才教育,它所选拔出的人才并非某一方面的专家,这与英国文官制度的通才教育形式相近,但由于两者实质内容不同,可比性就不强了。

讨论科举制度,就不能无视与其相适应的政治体制。清末废科举后,欲行“新政”,《清史稿·选举志八》言及“新选举”有云:“昔先哲王致万民于外朝,而询国危国迁,实开各国议院之先声。日本豫备立宪,于明治四年设左、右院,七年开地方会议,八年立元老院,二十三年遂颁宪法而开国会。所以筹立议院之基者至详且备。谨旁考各国成规,揆以中国情势,酌拟院章目次,凡十章。”[5](P3248-3249)文中之“院章目次”当谓《各省谘议局及议员选举章程》的草案,向欧美政体看齐的设想已较戊戌变法的内容激进了许多。抛开其中“古已有之”的耀祖、法祖意识不论,其间有多少真诚虽值得怀疑,但终究有了目标,不过武昌首义的枪声随即结束了这一设想实践的机会而已。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根据孙中山“五权宪法”的精神,建立行政、立法、司法、监察、考试五权分立的五院制政府,考试院掌握考试权,下设考选委员会与铨叙部,分别掌理文官考试与公务员的铨叙,设想极其周到,其中吸收了科举考试传统资源的合理因素,但推行举步维艰,部分原因即由于政治体制的不完善⑥。2005年,中国迎来了科举制退出历史舞台的“百年祭”,学界既不乏为科举制“平反”的呼声,也不乏极力反对为其招魂的议论。有论者引用孙中山《五权宪法》中语,认为:“孙中山曾充分肯定科举制‘是世界各国中所用以拔取真才之最古最好的制度’,西方人将之称为‘中国第五大发明’。”⑦如果不局限于科举制具体的是非功过问题,仅抽象地考察其“择优录取”相对公平的人才选拔原则,不言而喻,这一原则可以为今天所借鉴者正多,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