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直播电脑版官方下载:如果我沉默by 封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1:13:43

  如果我沉默(一)

封刑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故乡》

1982年的冬天,那是个没有下雪的冬天。

身为李家长子,寒假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多余的名词,一个多月的假期必须读透的医典药典比教科书都要厚上三四倍。李家世代行医,甚至可以从家谱里折腾出李时珍,因而是绝对不能断在我手上的。

二八那天下午,我的两个孪生妹妹涧雪和水寒正躲在客厅利落的磕瓜子,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充分表现了李家千金的娇贵与傲慢。那个时候我正捧着书从客厅窗前经过,我们同时听见了后门门环的敲击声。这叫门的方式挺古老也挺新鲜,以前从未听过。

钮嬷嬷从厨房里奔跑着出来,油腻腻的手匆忙往围裙上蹭了蹭,拔掉门闩,“呼”的一下拉开门,但门外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门口的台阶上却明明白白多出一个襁褓来。

“吊门环?!”她惊呼了一声,随即大声的唤柳姨的名字,弄的全家都都聚拢来看。

我已经十三岁了,懂得了宁波方言中“吊门环”一词的含义,是指自己没有能力抚养刚出生的婴儿,便放在有钱人家的门口,叩那家的门环,好让人家开门并拾了去。——比遗弃稍有人性的做法。

“哎呀,钮嬷嬷,快,快抱进来瞧瞧!”柳姨想抱又怕脏,急急的催着。

钮嬷嬷抱起那孩子,先一步打开襁褓,又惊讶的叫道:“是个男的,是个男的呢!”

我站在走廊上,没有放下我的书,默默的将柳姨的反应看在眼里,那孩子怕是“吊”对人家了。柳姨为父亲生下两个女儿后便再不曾怀孕,这个男婴恰好弥补了她心理上的缺憾。

抱去给父亲看,父亲果然答应了,给那孩子取了个极文雅的名字,叫做雁文。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婴儿如此有趣。一天中的大半时间他都在钮嬷嬷怀里,巴眨他的大眼睛,口水滴滴答答的流。原以为小孩子很会哭闹,他到是一声不响,安静的像哑巴。

我常常在钮嬷嬷背后冲他做鬼脸,或者干脆拧他白嫩嫩的脸,手感极好,柔软粉滑,几乎摸上瘾来。有好几次偷偷从窗口爬到钮嬷嬷房间里去拧。也曾试图把他弄哭,但他最多在觉得疼的时候皱眉,然后便瞪我,有模有样的。会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的脸色白的不自然,父亲抽了血去化验,结果是他有贫血症。柳姨因此心疼的不得了,一连做了十来张婴儿食谱。

也只有在雁文在场的时候,我才会在父亲面前露出许些孩子般的笑。我对雁文的态度让父亲不解,大概在他记忆里,我从未这么笑过,自母亲逝世后。

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雁文干净的目光会一直到达我心里最暗的地方,不是阳光的温暖灿烂,而是月光的恬静舒畅。

整个冬天,大家都被这天使般的小家伙弄的和乐融融。

我念的中学是本市重点——效实。它离家并不远,但我仍然只在寒暑假回去。可能是血液里遗传了李家正宗的细胞因子,对医学的热爱使我不得不听命与父亲的安排。对他的严厉我还以足量的冷漠,我们像大多数父子一样无法沟通。

放了假,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我和雁文。他长的很快,并且身上没有李家人的自傲。他还很能自娱自乐,莫名其妙一个人傻乎乎笑到口水流成瀑布。各方面发育良好,要是有人作势追赶他,他能爬的比你走路快。

我太想要个人分享我的喜怒哀乐。我写我的名字给他看,念药典给他听,让他看我喜欢的书,听我喜欢的音乐,完全不把他当幼儿看。尽管他总是撕破那些书,还会跟着《梁祝》幽雅的小提琴声唱我听不懂的小调。但他开心,我也就跟着开心。

待到第二个寒假,他已经可以摇晃着走路,也会含含糊糊的说他自己的语言了。他只粘我一个人,会摇摇晃晃突然跑来抱住我的腿,然后兴奋地喳喳叫。

柳姨颇有耐心的教他叫“妈妈”。我不喜欢,他应该与我一样叫她“柳姨”。于是我争取每分每秒都留他在我身边,我做什么他也就做什么。吃,必须在一席;玩,必须同乐同闹;睡,必须同床共枕。这毫无道理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差点没走火入魔到不准任何人碰他一下。

做的最过火的一次,吃晚饭,粥从他唇角溢出来,我想也没想便低头舔掉,并且含住他的小嘴轻吮了一口,意在防止那些粥没完没了的往外溢。做这之前的一秒钟,的确心无杂念,但也许我是多停留了不必要的一秒钟,因为口感好。

松口后,他格格的笑了。那说明他并不讨厌我的行为。

饭桌另一端,父亲的脸一下就黑了。

如果我沉默(二)

封刑

父母的婚姻没有任何爱情可言。就像一份契约,结合纯粹是为了彼此更好的生活下去。之后,父亲在漫漫人海中邂逅了柳姨,他真正的爱情。做为一个男人,这种情况下不背叛妻子去偷点腥,是非常难得的。

待到我八岁,母亲得胃癌过逝了,父亲才名正言顺的娶柳姨回来。那时我才发现父亲对母亲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忠贞。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有两岁大了。由此可见柳姨是个多么会忍耐的女人,而且目光深远,愿意一直等到母亲死去。

但是倘若母亲一直不死呢,倘若母亲那时的手术不是父亲主刀呢?

我不能不怀疑起母亲的真正死因,而对于父亲,我决不原谅。

钮嬷嬷是母亲的远方亲戚,我出生那会儿专门叫来伺候母亲做月子的,是我的乳娘。母亲逝世后,她是我在家中最信任的人,她不识字也不懂医理还很迷信,但却是真的疼我。

四五个月的时间对于雁文这样正在长大的孩子来说并不长,他还不会说话,我担心的是暑假到来时,他已经在管柳姨叫妈妈了。

我央求钮嬷嬷偷偷带他到学校来,可以教他念我的名字。

“这可不行。”钮嬷嬷边拣菜边逗弄童车里的雁文,说:“你可是要考学的人,在学堂里就该思想着念书,叫我一个老太婆带个屁大的小人去学堂?亏你想的出,要是让你爸爸听见了,看不教训你。”

“这跟考学有什么关系?”我弯腰与雁文对视,他静静地站在车里,双手握着车把的坠铃,稳当的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专注的看着我,这目光让我坚信我们之间可以毫无距离的沟通,我伸出手撑在他腋下,把他从车里抱出来,高高的托在半空中,两个人都开心的笑。

“反正我就是要看见雁文。”我耍少爷脾气,冲着钮嬷嬷嚷,“就是要,就是要!”

“雁文雁文,你还能捧着雁文过一辈子啊?”

“怎么不行?”

“——还只有十几岁,你晓得什么。”她从我手中接过雁文放在地上,但他立刻跑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腿,清脆的对钮嬷嬷笑,一边还要得意的摇着屁股。

我大笑。钮嬷嬷也被逗乐了,笑骂了句“怪精”,转身回屋了。

但钮嬷嬷到底没有带他来,初三的功课紧张的也让我忘却了这事儿。

隔壁班突然冒出个人来跟我争年级第一,而且是个女生。晨会时旁人指她给我看,一个标致的转校生。还有个百分百淑女的名字来搭配,叫做虞可婷。我后知后觉,原来她就是学期一开始就誉满全校的“虞美人”。

几次小考下来,还真能跟我打成平手。班主任总是在宣布我的成绩后多念一句:“隔壁班虞可婷同学也考这分儿。”但真正使我对她有兴趣,却是因为她英雌救美一个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的街上混混鞠躬认错的惊人之举。这事在学校里几经流传,虞可婷几乎成了一代女侠,女黄飞鸿似的。

基本上她在我脑海里就有了初步印象,我决定追她,不为别的,就为全校没人追的到她。

不久之后,虞可婷成了我的新玩具,中考结束,她的总分超过了我,果然厉害。放假前邀她去家玩儿,互通地址后发现住挺近,她管我父亲叫“李伯伯”,说与她父亲其实是老同学,但她父亲的名字听在我耳朵里还没有门卫大爷的响亮,所以我仍然叫他“可婷爸爸”。

如果我沉默(三)

封刑

回到家里,发现变化大了,雁文可以清楚的说话了。他从钮嬷嬷怀里挣扎着下地,一下就扑到刚放下行李的我的大腿上。

“李光明!”他乐呵呵的仰头叫我,吓了我一跳。

他高了许多,也越发老气,手脚和脸依旧肥嘟嘟,皮肤白的几近透明,漂亮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间连我自己也觉得太长了。而我被吓一跳的原因,是他的记忆力,分离四个多月他还记得我,并且在看到时还可以准确无误的叫出我的名字。我走时他连我是谁都不太清楚的啊,——这多么不可思议。

“你好聪明啊。”我捏捏他的脸,推开他环着我的大腿的手臂,去找衣服准备洗澡。可能没有给他预想的热情,他有些不解的立在一旁看我,食指放在唇边吮吸,大概是在研究我是不是他的李光明。我懒的管。

“钮嬷嬷,我有同学要来,你多准备些菜。”我头也没回的对站在门口的钮嬷嬷说,“快点!”

雁文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钮嬷嬷牵他也不走,小脸绷的紧紧的。钮嬷嬷叹气,对我说:“你抱他一下吧,他等了好几个月了。”

“干嘛我抱,我又不是他妈。”我说,“你带他去做饭吧。”

她看了我一会儿,默默弯腰抱起雁文,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带出去了。

虞可婷来时穿了条与名字气质很相配的大摆裙。笑的格外清纯,甜甜的叫父亲“李伯伯”,又叫柳姨“李婶婶”,像见公婆的新媳妇,我心里冷哼,她还真当回儿事啦,半大的小孩弄的像个王熙凤。

柳姨让李水含李涧雪轮个见过虞可婷,到了雁文,重点推荐了,说:“雁文可是神童呢,三岁,都会背诗,啧啧,准比咱李家人还有出息!”

“是吗?”虞可婷亲切的想拉雁文的小手,“雁文,姐姐抱好吗?”

雁文很不给面子的躲开了,孩子气的将手放在背后,一直往门边推,那表情明显告诉虞可婷,他不喜欢她。

柳姨尴尬,斥道:“小东西,真没规矩。——可婷啊,来来,一块儿吃饭了。”

我从里间走出来,装作没看到刚才的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礼貌的请虞可婷坐在右边。扭头看见雁文正努力想爬上我左边的椅子,他笨拙的抓着椅腿,差点没把椅子推翻。

“钮嬷嬷。”我喊了一声,想让她把他抱走。但钮嬷嬷没搞清楚状况,反倒将他抱上了椅子,这下他乐了,揪住我的裤管,乐颠乐颠的摇着脑袋。

我有些不耐烦,但终究没再叫钮嬷嬷。因为上菜后,他就松开手去琢磨筷子了。没发出声响,全桌也就没人注意他。

父亲询问了我们在学校的情况,也谈虞可婷的父亲,这女孩天生有交际的能力,把父亲哄的满意极了,开玩笑说:“可婷啊,李家将来要是有你这样的媳妇,我就有福喽。”

李家除了雁文就只有我一个儿子,父亲的玩笑开的很实在。

正在这时,只听见“叮呤哐啷”一串的声响生硬的打断了气氛——雁文掉到桌底下去了。他想够着眼前的第一盘菜,于是身子往前挪,干脆连人带碗都滑下桌了,好像下巴还磕到了桌面。我看见的,也想救,但动作不够快。

赶紧移开椅子去抱他,我真怕他会哭,小孩子就知道哭,烦透了。

他一手捏一根筷子,呆坐在地上,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桌底下。回头看我,放下筷子投到我怀里来,颌下的疼痛在我的碰触下加剧,他泪眼汪汪。

父亲叫了钮嬷嬷来,但他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不肯让抱下去。我只好说算了,硬把他弄下去,他就真该哭出来了。

“雁文好乖哦,都不会哭呢。”虞可婷夸赞,以打破尴尬气氛。

李涧雪回她:“这小子本来就不会哭。”

李水含解释给虞可婷,说:“雁文从来就没有哭过,他刚来的时候还睡摇篮呢,只会笑,很奇怪的。”

“真的吗?”虞可婷惊讶的看着坐在我腿上的雁文,笑道:“雁文,来给姐姐抱抱好吗?”

“婷姐,他不会让你抱的。”李水含劝道,“除了钮嬷嬷和大哥,他谁也不让抱,连我妈也是。”

“这小东西可难伺候。”柳姨白了雁文一眼,对虞可婷说,“别管他了,可婷,你多吃点啊。”

我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雁文听懂了多少,他一边玩我的衬衫扣子,一边张嘴吃掉我送到他嘴边的饭菜,还要心满意足的叹息。我已经断了吃饭的念头了,任他窝在怀里,饱了还不肯离席。

李水含细心地替我盛了碗饭,对我微笑。她和李涧雪虽然是双生子,个性却比李涧雪柔和,心思细密,举止得体,有李家大小姐的风范。

接着柳姨又去捡了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的话题,继续谈起了学业。

如果我沉默(四)

封刑

饭后送客,时间还很早。虞可婷想逛夜市,虽然牵着雁文不方便,我还是答应了。她取笑我像个保姆,这话让我不高兴并且脸红。

经过一家冷饮店,雁文不肯离开,一定要吃冰激凌。我说不准,他说要。我说不行,他甩开我,两手叉腰与我对峙。我转身就走。

虞可婷追上来,说:“怎么了?雁文还是小孩子,你当真啦?”

“你对他百依百顺,他会骑到你头上来的。”我说。但脚步放的很慢,好让他跟上来。其实只要虞可婷再多劝一句给我个台阶下,我便立刻回去抱他。

但虞可婷没再说,她只是回头看,惊叫:“雁文呢?!”

我心一沉,倏地回头,那地方空空如也,果然不见他的小身影。环顾四周亦不见。

他只有三岁半,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不可能跑远,除非被什么人带走——

不安窜上心头,我开始害怕。开什么玩笑,我不过就是想……李光明你该死!想怎么样都不该丢下他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自责后悔的时候,旁边一家渔具店里突然传来店主的呵斥声,对我来说那就像天籁一样——

“哎哎哎,别把手伸进去啊,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管没?!”

我像阵风似的冲进那店。没错,是雁文,被店主提着领子在半空中四肢乱摆,小脸汗津津的窘态百出,突然偏头看到我进来,他像看见救星一样尖叫:“李光明!”

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他,紧紧拥在怀里。直到这熟悉的柔软安稳了自己慌乱的心,我才想起对店主诚恳的道歉:“对不住,一时没看住他,没给您惹什么麻烦吧?”

店主指着最下层的那缸,两条被捏死的金鱼漂在水面。我看了看雁文无辜的表情,他还一脸委屈的撇嘴。真料不到他身手如此敏捷,一会儿工夫就捏死了两条。不过,只要他在,他爱捏死几条就几条,我乐意赔。

最后不但赔了鱼,还买了一大缸被他相中的“玻璃美人”,眼光不错,那鱼的样子像他的瞳人透亮。出门又买了一大杯冰激凌,这才肯拽着我的小拇指打道回府。

虞可婷不得不在半路上与我道别,我猜她不会喜欢雁文了。

我知道这样不行。每一次让他看到我都会跑过来,不会缠,但一样让我甩不开。并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是我没有下狠心。

兄弟之间的感情可以好到什么程度?我已经十五岁了,但他只有三岁半。他懂我的担忧么,那连我自己也未必全懂啊。

放了假成天在家,除了虞可婷经常串门邀出去玩,我的世界只有医典和雁文。他安静的看画册,或者趴在地上涂鸦,或者脸贴着玻璃缸看“玻璃美人”游来游去,绝不打扰我学习。钮妈妈像照料当年的我一样照料雁文,她说没得比,雁文可比我安稳多了,就是脾气犟的气死人。这我早就领教过了,他不常撒娇,但要是不依他,就会给你惹麻烦折腾你。

一日午后,带他游泳回来,一块儿躺在躺椅里睡午觉。他在我肚皮上不断换姿势怎么也不肯安睡,拍屁股警告他,便不动了,爬上来用粉嫩的脸磨蹭我的脖子,呵呵的吹热气。闹到我不能闭着眼睛装睡为止。看来是在泳池里玩的太兴奋,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睡了。

虞可婷挂了电话来说去溜冰,没理由拒绝我便答应了,将雁文丢给钮妈妈,我准备出门。

他大叫我的名字抗议:“李光明!”他要同去。

我俯身哄他:“等一下买冰激凌给你,好不好?”

他摇头,盯着我看,大有“你敢走出去一步就要你好看”的意思。我没理会。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叫“极极”的溜冰场,那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各自井水不犯河水。当然也有溜着溜着就打起来的,保安都劝不住。我带着虞可婷溜的不快,她怕被场内横冲直撞的人流撞倒,疼的她可以掉一桶眼泪。

我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天热所以提不起兴致。心里一直想着买什么样的冰激凌回去,他现在一定一个人在书房里孤单的看鱼,真不该出来的。

正想着,场内突然有女人尖叫,一回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雁文正站在中间张望寻找什么,而前方有个男孩正像失控的火车一般朝他冲过去,根本来不及刹车。女人们尖叫是因为一场惨剧即将发生。

没有思考,我飞身上前——是本能反应。

就在我扑倒他的一刹那,那男孩也冲了上来,狠狠踢到我之后摔在了地上。

全场没有一点声音,我呆了两秒钟,低头看怀里的雁文,摸索检查他毫发无损后才松懈下来,大口呼吸,刚刚几乎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还从来没被什么吓成这样过!

他眼神里只有找到了我以后的得意与兴奋。还在我身下蠕动,抗议我的重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送命。

不是我不想站起来,而是我根本痛的站不起来了。

那场意外使我断了两根肋骨,那男孩也伤的不轻。始作俑者却仍然若无其事的蹦来跳去。钮妈妈自责了好些天,但她想不通雁文是怎么跟上我的脚程的。而我后悔,完全是因为没听自己的话——要是不依他,有你折腾的。

如果我沉默(五)

封刑

上高中后的第一场考试,我摸清了这一界的实力,效实不愧为重点,必须心无杂念的一意向学才能保持成绩名列前茅,竞争是残酷的,我喜欢这种压力下的残酷。父亲越发关心我的功课,每场考试他都要过问,不准我偶尔的偷懒。

不到两个月,我在枯燥的公式里想念起了雁文,随着次数的频繁,影响到了我的情绪。我要求回一次家,父亲拒绝了,我的脾气变的暴躁,甚至与人打架斗殴,终于以休学三天检讨错误的理由回到家中。

雁文站在椅子上握着狼毫笔练字,看见我进来,眼睛一亮,甩开宣纸朝我扑过来,仰头又要我抱。这么小,他也懂得思念了么?

“想我吗?”我抵着他的额头问他。

“想。”软软的童音相当坦白。

“有多想?”我笑着考他。一个想字满足不了两个月的思念。

他偏头想了想,敞开两只手,臂膀向后甩,努力打开他的怀抱,“有这么想这么想。”

“那想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指着书架,示意我抱他过去,然后抽了相册出来,翻到我的那一张,食指点了点,说:“李光明在这里。”接着马上扔掉相册,环紧我的脖子嘟囔,“不要,不要走掉。”

他果然懂得思念之情啊。我觉得公平,休学也值得。

钮妈妈一直看着我们笑。

但父亲不久便青着脸回来了,命令我回书房听训。我将雁文放下。因为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是有必要谈一谈了。

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怒言相斥过,我的冷漠让他无法过多的与我交谈。即便是他再耐心,我也毫无反应。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的语气很重,连坐也不肯,只站着来回踱步,“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跟人打架?!”

“没为什么,想打就打了。”

“那我还想打你呢!”

“你打好了。”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大概早就想打了吧。干嘛不打?因为妈妈么?”

他听见我说到母亲,便不作声了,抽了烟出来点火,鼻腔重重喷气,十分烦躁的样子。

我想,那么我就退一步吧,便说:“其实打架是因为我想回家,跟你说过的,你没有同意。”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家?因为你弟弟?”

“对。”

“我就知道是他!”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将烟头往地板上一掷,狠跺了几下,怒火冲天的指着我的鼻子吼,“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就是晓得才不让你回来,连自己首先要干什么都搞不清,你怎么做李家子孙,怎么做人家大哥!”

“就只是想看看,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没想过这些。

“糊涂!”他只用两个字就概括了我的全部思想行为,来回又踱了一圈,说,“干脆告诉你,你柳姨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她正找人家准备送雁文呢!原来我倒想留他,现在看来,是非送不可了!”

我蓦地僵在座位上,脑子里慢慢消化父亲的话,他在说,把雁文送给别人?!

“不!我不同意!”我忽地站起,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我不允许。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瞧瞧你那模样,一个三岁的孩子就能让你急跳墙,你还想留他?死了这条心吧!”父亲的表情多少有些得意洋洋,仿佛踩到了我的尾巴,这几年他一直想从我的冷漠中找到突破口,现在终于发现了,可以降伏我了。

“如果你送走他,也就别想再看到我!”

“哈!你居然敢威胁我,我是你老子!”

“你不就是怕我荒废学业么,不用说了,我走!”我认输,以后再也不会突然跑回家来,“但你要保证不把雁文送走。”

他一怔,好象没想到我这么快退让,思索了片刻,说,“除非你答应高中三年都不见他。”

“你保证不送走他,你发誓。”不过是三年时间,我可以忍耐。但我要他的保证。

父亲还在犹豫,他吃不准这步棋该不该下,但看我坚定的神情,一咬牙便说,“我保证。”

这是公平的约定,虽然我迫不得已。老实说,我自己也想知道,对于雁文的感情能否长久,若能,我感激;若不能,我庆幸。

钮嬷嬷看见我呆坐在屋里,便进来安慰我。她听见了我和父亲的谈话了。

“转出去也好,时间长了,你自然也就忘了,每次你放假回来那开头几天,总对雁文不冷不热的,小孩子记得快也忘得快。”

也许吧,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钮嬷嬷叹着气把雁文留在房里,带上门出去了。他挤到我双腿间。拽我的裤管想爬上来。

“雁文。”我低声唤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光明。”他答的像做算术题一样迅速,答完了,收起笑容好奇的看我,好敏感,已经发觉我的不快乐了么,他的眼里居然有了惶恐,不太确定的叫,“李光明?”

我的委屈和不满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开始嚎啕大哭。那大概是出生以来最痛快的一顿哭,没半个小时停不下来的那种,当时在想,李光明你太没用了,去哪儿回哪儿都得给人带着走,这么没用你就哭吧,给全世界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雁文被我吓到了,张着嘴仰头看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道他该做什么吧,或许他根本不理解我的行为,他又没哭过。

谁也没来安慰我,真是识相。我心里不舒坦时,安慰我只会火上浇油。雁文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好奇,惊讶,迷惑以及忧虑。且不论他是否这样看,这个时候我就是需要这种无声的关爱,所以我这么理解。

大概哭了二三十分钟,累了,于是转为啜泣,脸上眼泪鼻涕一团糟的狼狈着与他对视,三岁的小白痴,他知道么?

他抖了一下膝盖,半小时的站立对他来说已是体能的极限了,但他还是站定了。靠着我的腿,左手抓起挂在左胸的手帕,那是钮嬷嬷特意用别针固定了给他擦鼻涕口水的的,他正努力掂起脚尖抬高手臂用它来擦我的脸。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三年到底有多长。钮嬷嬷说的是实情,每个假期的头两天,我的热情还留在学校,对雁文根本不在意。几个月尚且如此,三年会怎样呢?

但我不管这些,太远的事情太过遥远,只要是现在必须做的,就应该立刻去做。

父亲托朋友在杭州找了所重点,几天的工夫就办理了转学手续。

像每次离家上学一样离开,雁文被支了开去没来送行。我拿走了两样东西防止自己想他想到抓狂:一张他三岁的照片,一缸他亲手捞给我的“玻璃美人”,就两条,一条叫李光明,一条叫李雁文。

按现在的话说,我这应该算“恋童癖”,可那时,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如果我沉默(六)

封刑

 倘若知道我们的重逢会是在十一年以后,也许我是抵死也不肯走了。

 但父亲仍然会逼着我离家,儿子的前途是他除了医院和柳姨之外的第三件大事。他钟爱他的医院,百年之前是非得看到我在蒸蒸日上的经营它的。而我的无奈就在于我真的爱这事业,所以始终无法摆脱父亲的摆布。

 高中三年之后,如父亲所愿,我被浙医大临床医学专业录取。总分比录取分数线高出27分。假期里去往第一医院打工,每天都借打扫之名与那边的医生一起查房分析病情开医嘱写病历,偷尽了拳头,结结实实给自己上了两个月的见习课程。

 李家最早是开诊所的,到了祖父一辈,兄弟三人一个从商一个从政,祖父继承家业,联合了商政医三界,就有了现在的长风医院。如今门诊年吞吐量已达一万三千。

 ——那是我的王国,所有的一切,整个的长风,都会是我的。

 这纯洁而坚定的信念是导致我在念完五年临床医学后又跑去剑桥修了三年管理学的关键。

 雁文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我遗漏在记忆里了。最后一次想起,是在法兰福克飞往伦敦的客机上,Erik

Mott,我的床伴,无意中发现我的皮夹里放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虽然泛黄却依然不减照中人的可爱无邪,为此Erik追问不休。我只好说那是我自己的。然后,记忆被触动了,终于在远离地球三万英尺高的北海上空想起了本应该在高中毕业就见面的雁文,那时他该有五岁了。

 想着想着便暗笑自己的幼稚,不过是对小弟的爱护而已,少年时期的感情实在丰富,不像长大后那样冷血,只想着解决生理需要,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

 1995年夏,我为学业划上了圆满的句号,终于在离家十一年后风尘仆仆回到了故乡宁波。虽然离开时对家没有太大的热情,但这个字眼对于我这种经历的人来说,还是有其一定吸引力的。

 南方的初夏并不十分炎热,但刚下车,我还是不能很好的从西欧罗巴洲凉爽湿润的温带海洋气候中适应过来。大街上桑塔纳满地爬,空气有些污浊,这与我离开时的甬成城街头大不一样了,到处拆房盖楼,堵路架桥,几乎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下了十路公车四处绕,幸好孝闻街一带拆的不多,不至于摸错了门。

 我猜测钮嬷嬷见到我时的表情,她大概要愣好久才认的出我了。还有其他人呢,涧雪和水含,雁文和么弟,雁文……不知道14岁的他长成了什么模样,我们还可以认出对方么,皮夹里的照片一放就是十一年,只要看到,便会不自觉的微笑感叹,雁文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漂亮男孩。

 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这个时段也应该都下班或放学了,怎会如此安静?正纳闷着,有人出来了,是钮嬷嬷。

 她抬头看到了我,端着水盆立住了发愣。

 我放行李在地上,试图对着她布满皱纹的慈祥的圆脸微笑,她老了许多。

 接着,她认出我了,眼眶红了起来,叫道:“光,光明?”

 我走上去抱住她虚胖的身子,轻轻喊了声:“钮嬷嬷,嬷嬷。”我的乳娘!

 “啊……”她颤颤抖抖的说,“你回来啦……”

 我站直了,让她上上下下打量个清楚,多年不见,我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15岁的李光明了。她应该是喜极而泣没错,她一直把我当亲生子疼在心头上的啊。

 “你,你吃过饭了吗?”她突然想到这个,赶紧擦掉眼泪,捧起水槽边的水盆说,“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你休息一下,不不,你还是先洗澡吧,坐了一路的车一定累了,我也好收拾房间,你突然回来,事先应该先通知一声啊,房间都积了灰……”

“其他人呢?”我拖着皮箱跟在她后面问。

 “你爸爸没和你说么,他们几年前搬去新房子了。”她说着,回头看我,问,“你现在要过去么?”

 “当然不。”我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我今天哪儿也不去。”

 “那好,那好……。”她说着,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慌忙去点燃气炉。见我站着,便催促,“快去洗澡啊,东西,东西一会儿嬷嬷给你弄好了,你去洗澡。”

 我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说:“好,就去洗了,洗完了吃饭。”

 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一路过去,果然许多房间都空置着,书房也被清空了,看来父亲并不打算几时再回来住,难怪这么安静,没人了嘛。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带钮嬷嬷一起过去,没人伺候着,柳姨和两位大小姐可怎么活呢。

 边想边推开浴室的门——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人——所以我理所当然的推开那扇并未锁的门。我看见了,那人也看见了,我衣冠楚楚,他赤身裸体。那一刻我们都呆滞了。

 这个镜头后来我常用来调笑雁文,他大概以为我是简单的捉弄,事实上,是他十四岁光洁的身体刺激到了我的感官神经,以致于每每想到那种新鲜的青涩稚嫩,都足以诱惑我犯罪。

 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没有反应。他先有了动作,不慌不忙的取了大毛巾把自己包起来,关紧莲蓬头,走到门口抬头不友好的问我:“你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来?”

 这镇定的表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结结巴巴:“我,我是,我是……”

 钮嬷嬷像救星一样跑过来,嚷道:“哎呀呀,给忘了,雁文还没有洗完呀!”

 “雁文?”我吃惊的看看钮嬷嬷,再看看眼前裹的像僵尸一样的小男孩,这和记忆里的样子完全连不上了。他……是雁文?!

 “嬷嬷?”他茫然地看看钮嬷嬷,又看看我,莫名其妙。

 钮嬷嬷一时间不知道先跟哪个说好,再加上我的尴尬和他的狼狈样儿,她干脆笑了。

 他皱起眉头问我:“你是李家的亲眷?”

 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雁文两个字,不管这个时候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傻,也听不见他问我什么,只是看他,白痴痴地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涨红的脸,削瘦单薄的身子,我的胸口突然被什么塞满了,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我的喉咙在痉挛,是的,是害怕,我不抱任何希望的开口问:

 “雁文,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多么干脆利落的三个字。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当然不会有记忆,学了这么多年医,我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但这种冷漠和生疏我就是不能接受。归程途中虽然也想的很明白,但那是建立在我也忘记了他的条件上的,倘若互相忘记,我便也觉得公平,可是真正站在这里,那么近的看见他,就在这一刹那间,心里被压抑了许久的连自己也以为已不存在的感情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是什么感情我不管,我只是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与十一年前完全不同的李雁文,依然对我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谁能让我在的情绪如此激动过!

 钮嬷嬷对他说:“这是你大哥啊,不是经常跟你说的么,小时侯他最疼你,还抱过你的呀。”

 他好像知道了,问:“李光明是吧?”

 连念这名字也这么生疏,以前不是这样的!若从前,他是会直冲过来,亲热的叫这个名字,一个劲儿闹抱抱,那么亲密又全心全意的依赖啊,他不该忘的,他怎么可以忘!

 然而无论我站在那里如何心潮澎湃,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所以他很客气的说:“你洗澡啊,我洗完了。”然后径自走去换衣服,完全把我晾在一边上了。

如果我沉默(七)

封刑

我的思绪乱哄哄,勉强压住了,匆忙冲了澡,出来到厨房见钮嬷嬷正在盛汤,便问她:“雁文呢?”

“喏,屋里摆弄他那鱼呢。”钮嬷嬷说,“快去叫他来吃饭了。”

我应着,推他卧房的门进去,扑鼻而来一室檀香,典雅古朴的香味淡淡弥漫着,加上宅子原有的旧家具和正中的紫檀木雕花龙凤床,弄的我恍恍惚惚,仿佛幼年时闯入祖父母的卧房。

雁文正背对着我,将一根填满水的透明水管一端放进鱼缸,一端放入地上的塑料桶里,然后拿起一旁的小网兜,细致的捞去鱼缸内的异物。缸里有几十条“玻璃美人”。我一下子就想到那年他捞给我的两条,忘记了它是热带鱼,所以在没到杭州时就死了,想不到他居然还留着。

“这鱼……养了很久了吧?”站在他背后,我问的轻柔。

他吓了一跳,回头瞟了我一眼,继续手边的工作没有说话。从背后看他,后脑勺的头发剃的很薄,肩膀格外削瘦,约莫一百七十公分不到的身高,显得修长。我倒也无意找话茬儿,就倚在竹制书架边静静看他,这就是雁文,我得接受。

“帮我一下。”他头也没回的吩咐,“把阳台上的两桶水拎进来。”

赶紧依言做,拎来正要放地上,他抬了抬下巴,说:“放五斗橱上面去。”

立刻放到上面,我等他的下一步指示。那专注的样子好可爱,倒有三岁时专心玩耍的影子,从前胖乎乎的脸庞如今竟有了棱角,五官没有了那时粉雕玉琢的甜美,反倒清秀的有些精致。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分辨出他没有李家血统了,因为李家子孙统统浓眉,男子的话,眉尾稍还会有些下垂,不太善良的形状。而雁文的眉毛粗细适中,没有剑眉粗鲁,不若柳眉虚弱,衬的眼神柔和而忧郁。

他多看了我好几眼才让我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转移视线,随口问:“念几年级了?”

“两年级。”他将水管一端放入五斗橱上的水桶里,一端仍留在鱼缸,然后扶着缸壁等水放满,看的出来他很心疼“玻璃美人”,宁可如此麻烦的用哄吸原理换水也不愿意将鱼暂时捞出。

“想过考哪所高中了么?”

“效实。”

“重点中学的分数线可不低啊……”

“我高二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他平静的表情,说话时风淡云清的样子,一点儿不像十四岁的孩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会这样么,我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并不如此。

看起来是非得花上些工夫来促进我们之间的沟通了,毕竟现在不过是两个见面不到两小时的陌生人,他都已经是个有头脑会思考的高中生了。

也许是因为到家后两天才去拜见了父亲大人,他的面色并不好看,父亲俩就像两国首脑会晤一样正式,柳姨不见变化,眉眼间净是我熟悉的妩媚精明,对我倒客气极了,亲自倒了茶,陪在父亲身边嘘寒问暖。正说着,保姆带了个小男孩进来,那孩子吵闹着不肯进门,光那对眉毛我就确定他就是我的小弟。

“笑之。”柳姨唤他,“过来见见你大哥。”

他不理会,仍吵,柳姨便自己过去哄,我估摸着年龄应有十来岁了,不禁为柳姨的家教摇头。

“几时去长风?我想熟悉环境。”我只谈我要谈的事,况且这实在是必要,早点交待了,万一他有个好歹,长风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父亲点头说:“医院里长辈多,你刚毕业,自然要从基层做起,不要仗着自己学历高就成天纸上谈兵。

我挑眉,我从来不觉得学位能代表什么,它最多证明我对念书很在行。不过我确实也想做几年外科医生,否则所学的将有一半被荒废。

柳姨唤保姆去替我打扫房间,我拒绝了,这也是必要谈的,关于钮嬷嬷和雁文,为什么会将他们留在老宅里。

“钮嬷嬷已是可以退休的年龄了,她又不适应新房子,就由她呆在那里,我现在每月给她的养老金比你妹妹的基本工资还要高呢,至于你说的雁文,我也已经遵守的诺言没有把他送走,是他一定要留在老宅,加上你柳姨又与他不合,干脆依了他了。这小子吃我的用我的,就会跟我对着干,活像欠了他几十万。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收他。”

“你们真没把他怎么样?”我不信,依雁文幼时的个性,长大不该发展成这样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还能虐待他了?”父亲瞪我,极不满意我的问题,说,“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你不知道吧,谁敢不顺他心,还怕闹出人命来呢!”

我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雁文有心脏病,先天性主动脉瓣关闭不全,活着就算他走运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他看上去那么健康。

“你也是医生。”父亲冷冷地说,“自己好好查查去吧!”

——

刚收容雁文那会儿,钮嬷嬷曾说,这么漂亮的孩子,想不通他的父母为什么抛弃他。现在有答案了,他的生身父母一定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位要早知道他有病。

柳姨听我说要住老宅,先是劝,后来明白我不是个肯听劝的人,便作罢了。而父亲,在他发现他的儿子在隔了十一年之后,依然会被这个叫做雁文的小孩儿弄的方寸大乱,便更加恼火与失望了。

我分辨不出心里的感受,是震惊,是否认,是悲伤,是接受,或许都有。出了父亲家的大门,阳光刺目,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街上车水马龙,却格外宁静。我几乎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它跳的结实有力,每一下都在维持我的生命,但是雁文胸腔里的那颗,是随时随地都能让他致命的。

众生芸芸,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

钮嬷嬷见我回来后魂不守舍,便关切的询问:“你爸爸与你讲了什么了?怎么跟掉了魂似的?”

看着她苍老的模样与斑白的头发,我无法告诉她实情,,只好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许是昨晚没睡好。雁文呢?”

“睡着呢,不到中午是不会起来的。”钮嬷嬷剥着黄豆,说,“一到放假他就这样,要不是怕他饿坏肚子,看他睡的那么有滋味,还真让人舍不得叫。”

“是吗?”我笑笑,说,“我去看看。”

窗口一炉香已灭了多时了,房间里仍留有淡雅余香,一闻到,心神都安宁下来。我关上房门,放轻脚步走到床畔俯视他,怀里抱着绒毯,懒散的闭着眼睛,嘴嘟着,安静地似乎连呼吸都停止着。

一种并不陌生的冲动突然窜上了心头,悄悄脱了鞋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我也吃不准我想做什么,侧首看他,毫无防备的表情,欢迎别人侵犯的神态,我有些头晕目眩。

碰他的头发,没有反应,手指抚过他的眉梢,脸颊,耳垂,我抖的厉害,甚至手指头都在打架,但仍然惊不醒他,我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我想也许吻一下他不会知道,就吻一下额头。

——我忘记了他对我的吸引力绝对是我的自制力所无法抵挡的。

一路放肆吻上他的唇,真的可口,忍不住扣住他的后脑勺,舌尖撬开牙关,我知道我要什么了。

但这肆无忌惮的放纵终于使他呼吸不稳,无意示的皱起眉,猛的一甩脑袋,他“突”地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却不耐烦的大叫:“干什么!烦不烦呐!”

突如其来的反应差点吓死我,但我还来不及落荒而逃,他坐了几秒钟,又跌了回去,呼呼大睡了。

——小冤家!

真是啼笑皆非,用食指关节抹掉唇角的湿润,再有多大的冲动都给吓回去了,支起身看他酣甜满足的睡容,看着看着,心慢慢有些疼痛,轻轻将脑袋隔在他胸口,听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能揪动我的神经。

李雁文,你不需要知道,这一刻,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之前。

没有去唤醒他,果然像钮嬷嬷说的那样舍不得,下了床来收拾桌上乱堆的书,我有些惊讶,除了课本,俱是医典,莫非他也喜欢这行?

午间开饭时他醒来,一脸想不透事情的表情,趁嬷嬷走开时他突然问:“你是不是上过我的床?”

“啊?”我心里汗颜,“没有啊!没有……”

他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什么梦?”我小心翼翼的观察他,但他马上恢复冷漠,埋头扒饭说:“没什么。”

如果我沉默(八)

封刑

休息不多日,我开始上岗,初定在七楼普外一科,科主任耐心带了我一个月,且不论是否冲着我的身份,他确实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独立工作了。科室里我最年轻,但没人敢叫我小李,真是识大体。

总是不死心吧,希望是父亲开玩笑,于是编织了各色借口哄他做了一次全面检查,超声心动图,X线,心电图一项不漏,结果还是一样。幸而血液返流程度不算很严重,日常生活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让我头大的是,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文雅,陆续在家中寻找他成长的足迹,知道他小学跳了三级之外,体育成绩一直不差,甚至拿过市中小学生三千米长跑的亚军这太可怕了。

我已经过了幻想的年龄,他的心脏不存在任何侥幸。必须要让他自己有所觉悟。

但我实在不敢告诉他,我怕,怕看到他知道后的表情,那大概是我没有办法承受的绝望。

工作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的时间,尽管是暑假,两个人仍然没有多少时光相处。偶尔休息想看见他,到处也找不到人影,他总是往外跑,并且总有非得往外跑的理由。

我印象中的宁波,似乎从未像95年夏季那样炎热过,只有凌晨四五点钟早起去江边看潮水,迎面还有些凉爽的水气,其他时间只能打空调。酷暑的压抑和彼此间停滞不前的感情都使我烦躁。

那天正好钮嬷嬷有佛事去郊区的佛堂,午餐就我们两人。等他到一点半才回来,满头汗水,苍白着脸,一进门就蹲在客厅一声不吭。

“怎么了?”我一惊,该不会是——

“肚子疼了……”他呐呐。

果真中暑了。我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心疼。没顾虑太多,直接弯腰抱他起来,踢开卧房的门,放他在那张紫檀木做的雕花龙凤床上,便去取三棱针挑痧。结果针还没落在他眉心上,他便坚决的摇头,死不肯扎。但中医治中暑,就这种最快最有效,一分钟就可以缓解不适。

站在床沿我抓不到躲在床内侧的他,龙凤床太大了。

“过来!”我没多少耐性的。

“不要了,我好了……”他小心的使脚腕落避开我的“魔爪”,话语里几乎带了点哀求,听过去有些中气不足。

“不扎怎么好!”我不是没有看见他额头上的冷汗,那是疼出来的。

“很痛的!”他皱起眉头,警惕的盯着我手中的三棱针。实话,三棱针针尖锐,扎进去的确有点痛。

“很痛的?”我咬牙,“谁让你天天出去疯的!”

彻底没耐性了,扑上床,不顾他的拳打脚踢和咒骂硬是捉到他压制在身下,握住他的双手扣在头顶上,三棱针毫不留情的往眉心,手腕,锁骨中间,肘窝,颈后扎下去,却险些因他的不合作而扎错了穴位。幸好手法还熟练,力道也拿捏的刚好,暗黑色的淤血立刻渗了出来,聚在眉心,黑珍珠一般。

他渐渐不再挣扎,全身无力下来,像虚脱了一样,大概是舒服一点儿了吧。我松开手,将针甩在屏风板上,撑起自己,低头看昏昏欲睡的他。终于肯安静了,像打了一架。这气死人的固执与三岁时一模一样。

凑到他耳边问:“还疼么?”

他皱了皱鼻子,垂下眼睑骂了句:“王八蛋。”

我莞尔,意料之中的。

九月份他开学了,孝闻街到效实中学的路程必须使他骑公车或骑单车。但对于紧张的学习计划来说,公车势必会占去一部分宝贵的时间,早班车再怎么早都是赶不上早自习的,因此不得不由他每天骑单车来回。想买私车的念头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我不能忍受终日心惊肉跳的感觉,他骑单车并不安分,大小车祸一连串,国庆节前,家里备用的红汞整整150ml居然能让他用完,这都够遍体遴伤的份量了。

“骑车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有一回我故意问他。

他一本正经,说:“太多了,你具体指哪一天啊?”

他对我的态度不恭不敬,不叫我大哥,每次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都不热情,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两秒。相处的时间更少了,只有他下夜自习后到睡觉以前的两个钟头,可以互不干涉的坐在一起看点书。我常常会在那个时段里松懈自己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并且只会在那个时间松懈,因为能够看到他完好如初精力充沛的存在于我的视线内。虽然他任性,冷漠,而且似乎总有些敌视我。

很难想象他一百六十八的身高,只有三十二公斤,攀在龙凤床顶梁上替我踩背时,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幸好他总是很用力,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放松我的肌肉,为此,我反倒先习惯他在背上的重量。

钮嬷嬷是在冬至的前一天病倒的,正确的说,应该是病了很久了,只是那天有了很明显的症状:在天井边洗衣物时突然呕了口血水,被雁文看到了。送到长风时,他第一次打了我的手机,语气相当慌张。

天气并不十分寒冷,钮嬷嬷在我替她办理的住院手续时说了一句让我和雁文都觉冷的话,她说:“你妈的坟头,倒是很久没有去了……”

当时我并未让她看到那张写着肝癌的诊断书。我想,许是因为她是多年的佛家居士,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内科由科主任亲自负责做钮嬷嬷的治疗方案,做的小心谨慎。但我们都知道,无论怎样小心谨慎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事实:钮嬷嬷就要离开我们了。雁文的悲伤被强硬的克制在他平静的表情下,他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如果失去钮嬷嬷,对他而言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的被爱。这强烈的不安与无措使他剑拔弩张风声鹤唳,他像个哨兵一般警惕的守在病床边,对每一种注射到钮嬷嬷体内的药物都要过问。他的药理已经自学的相当深厚了,远在我估计之上。

如果我沉默(九)

封刑

他的寸步不离让护士们很难工作。大概是怕了病房里的紧张气氛,来打针的小护士居然没有一针见血,他阻止她打第二针,说:"把你们护士长叫来。"

钮嬷嬷怕小护士为难,便嗔怪道:"这孩子,怎么这么难伺候,我打针痛到你了?"

他没听进去,仍旧对小护士说:"去把你们护士长叫来。"

我不得不劝他:"别闹了,护士长也有打不进针的时候。"

"你闭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字字对着傻愣的小护士重复,"我说,叫你们护士长过来!"

"雁文……"钮嬷嬷心疼的握着他的手,应该是感觉到他的惶恐了吧,却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抚,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对雁文的感情可能比我更深,14年前是她亲手把他抱回来,也是她亲手把他带大,是她心头的肉,如今这样,怎么让她心安。

入院时她就已经早早交待了我:"雁文不比其他孩子,他什么都知道,笑之才生下来那会儿,你柳姨对他是不如从前了,在家总是吊门环吊门环的叫他,我以为他人小不知道,可他什么都知道……光明你答应嬷嬷,要好好照顾他,记住了么?"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看来,我跟柳姨是一路的。"我沮丧。

"呵,傻小子。"钮嬷嬷微笑,说,"你真以为他不喜欢你?你刚走那几年,他天天抱着你的照片睡觉,抱到5岁了才放下的……晓得他为什么跳级念书么?他是想追上你呢。"

"是,是么?"

"怎么不是……我活到头啦,以后的事儿你们要自己划算了,做饭洗衣服的事,本来还想替你们做个十年八年,可惜,命该我活不过70岁……"

我佯怒:"说什么呐,你呀,别想清闲着,明儿的冬至汤圆我们还等着吃呢。"

"你别瞒我了。"夕阳从窗口射进来照着她的脸,异常的平静安详,"谁都有这一天,这是定好了的命。"

睡着之前她又呢喃着说:"雁文刚抱来那会儿,我去给他算过命,先生说他命好着呢,可是,这样无依无靠,怎么算好呢……"

我于是决定下厨。

宁波的习俗,冬至是必需要吃汤圆的,吃过了就算长了一岁。钮嬷嬷最讲究这个,什么样的面粉什么样的馅儿要一丝不差,做出来的汤圆模样也标致。我不喜欢吃甜品,雁文不能吃年糕和汤圆之类的面食,他会噎到,但每年的这一顿我们是逃不过的。因为总也不忍心拒绝她爱我们的心。

揉面粉时总觉得眼眶里有些潮,许是不小心让面粉飞进了眼睛吧,李家的男人从来不下厨房的,无怪乎我的笨手笨脚。

只是可惜,她终究还是没能吃到。老天爷到底不肯给我机会回报她足以溺死我的恩情,哪怕是一顿汤圆也不肯。

回到病房,病床上空空如也,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回头质问身后的护士:“人呢?!”

“她说她要去外面透气……”

“没人教你她这样的病人不能下床的吗?!”天呐,她是肝癌并发食管下段静脉丛破裂出血,别说是下床走动,单就是用劲儿咳嗽几下都足以取她性命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找什么,我不是在这儿么?”钮嬷嬷从里间盥洗室走出来,“你嚷嚷啥,我还能跑了不成?”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下床么,”我说着,将汤圆放在桌上,扶她上床,“这么大的人了,你就别让我们操心啦。”

“那你不如拿根绳栓着我算了。”

“也好啊,起码栓着你大家都安心。”

“要死的。”她笑骂,“没王法啦你个小兔崽子!”

我躲开她作势要打过来的手,一扭头,见雁文气息未平杵在门口,书包随意搭在肩上,发丝凌乱,显然又是一路狂飙而来的。我的眉头不自主皱了起来,问:“下课了?”

“嗯。”他放书包在床尾,抱了抱钮嬷嬷,说,“好吗?”

“功课呢?”我伸手稍整理他的头发。他没躲开。

“做完了。”

“功课是顶要紧的。”钮嬷嬷叮嘱道,“你可要用心念书,以后好象你大哥这样……”

话未落音,脸色突然一变,张嘴便呕了一口鲜血,来不及喘气,紧接着又是一口。

雁文倒抽了一口气,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人已奔到门口呼救。一分钟内所有责任医生护士连同主任一起跑了进来,病房里一下子变的拥挤而肃穆紧张。我对自己说,冷静!然后将雁文拖了出来,大出血绝不是呕几口那么简单,他的心脏经不起吓。

“乖乖待在这里别动,好吗?”

把他塞在办公室椅子里,我转身便去参加抢救。钮嬷嬷现在很危险,必须止血,升压,气管插管,插三腔管压迫,我必须亲自去做!

走廊上护士奔跑着准备器械药物,病房里每个人的动作都迅速准确,口头医嘱果断,执行在第一时间。

钮嬷嬷还在呕血……不,李光明,那是你的病人!

闭上眼调整情绪,我对身边的护士命令:“准备呼吸机。打电话到麻醉科,做气管切开。”呕血还在继续,血压还在下降,随时有窒息的可能。

“麻醉科有急诊手术……”

“我不管什么手术,你叫他们下来!”

“是。”

“多巴胺20mg,阿拉明10mg,生理盐水50ml静推。”血压降的太快了!“地塞米松15mg静推,快!”

主任正满头大汗的插三腔管,一旁的医生正在用简易呼吸机维持呼吸。然后呢?!

“麻醉师为什么还不下来!”妈的!

“已经打了电话去了……”

“值班只有一个麻醉师,叫别的人吧。”主任抬起头提醒我。但是夜里九点多了,麻醉师都已经下班回家,就是叫来,恐怕也来不及了。

“我来吧。”门口一个坚定的声音让所有的人注目。是雁文。

“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好好待着么!”我快焦头烂额了,该死的,这个时候他就别来添乱了!

“我可以的。暑假我和石俊饶学过插管。”石俊饶是本院麻醉科权威。

“胡闹!”

“我不会拿嬷嬷的命开玩笑!”他怒吼,继而,用一种哀求悲伤的目光看着我,“求你……”

我别开头,深呼吸,对护士说:“把口罩给他。”

主任抬起头来反对:“不行!他还是个孩子!”

“责任我来负!可以了吧?!”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是,不让他做,钮嬷嬷一样会死。

除了呼吸机的报警声,病房里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盯着这个14岁的少年,他的动作紧凑,一手操刀一手拿纱布止血,步骤很对。虽然不熟练,也绝对不像第一次做了。原来他整个暑假在学这个。

“套管。”

“……”

“针线。”

“……”

“气囊别停下来,继续捏!——呼吸机准备了么,氧气呢?”

“都准备好了。”护士低声应着。他点了一下头,将外套管与皮肤缝紧,左手从护士手中接过呼吸机连接管套紧,调节压力,报警音立刻停止。

操作完成。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我靠在墙上,发现自己有些疲惫,手心里居然有汗。摘下口罩,他的视线穿过他们,与我相交,他的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想狠狠吻他一顿!

他没有躲避我的热烈目光,只是虚弱地微笑着接纳,然后,颓然倒地。

——他的心脏!

如果我沉默(十)

封刑

待他醒来,是一天后的事了。

我几乎为我的鲁莽而撞墙。后悔自己怎么没有顾及他的心脏,真由他那样做了。昏厥时他的心率快达148次每分,自己应该早就感觉到心悸或者心绞痛,但他该死的就是没说,其实他该知道,就算做了气管切开,钮嬷嬷生还的可能性仍然是零。他怎么就敢如此大胆去赌这把,说什么不会拿钮嬷嬷的命开玩笑,他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难道他不知道,对我而言,钮嬷嬷远没有他来的重要……握着他冰凉的手,我的心都会打颤他知道吗?

心电监护仪上不规则但尚稳定的心率提醒着他的性命暂时不会有危险,他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他醒了,第一句话便是:“嬷嬷呢?”

我并不打算瞒他:“昨晚已经过逝了。”柳姨正在忙后事。

他很平静,只是闭上眼,轻喃:“还是不行啊……”

“我们已经尽力了。”该走的留不住,钮嬷嬷自己也说过,这是宿命。

“那么,我的心脏呢,没事吧?”

我大吃一惊,这么问,莫非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不会的,父亲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谈如此残酷的事。

“……”

“本来已经含了一片硝酸甘油了,没想到还是这样,我真的很没用,对不对?”他自嘲,想撑起自己,却让心电监护仪敏感的报警。

他真的知道。说这些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哀怨与无奈,应该是很久前就知道了。我措手不及,原来想好的借口统统用不着了。只能问:“这事,你几时知道的?”

“十二岁,中考体检。”

怎么给忘了!中考后的确会有一次体检的,这么说,他并不是跟着钮嬷嬷向佛才三餐喝粥吃素,也不是因为好玩才点檀香,他一直在注意自己的身体。一时间我找不到话儿了,该安慰他么?要怎么安慰?恐怕他早已不需要了吧。亏我还瞒的那么紧!

“李光明你别拿这副嘴脸给人看好不好?”他坐起来,将电极从胸口撕下,呼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不是没有生命危险么?”

“以前有过不舒服么?”三岁以前是没有的吧,不然我一定会发现的。

他想了想,说:“有一次三千米跑晕过……,最早在家里也有几次,还以为是贫血。”说着,坐在床沿,弯腰去穿鞋。

我蹲了下来,拎起鞋子,一手握住他的脚腕穿上,然后系鞋带,——举手之劳而已。

他在我头顶没作声,任我这么做。一会儿,手指埋进我的发间穿行把玩,使我停顿,这调皮的动作似乎有着挑逗意味。但他一定是无心的。

捉住他的手,抬头看,却见他的眼里全是泪水,一涌而出,纷如雨下。

他是从来不哭的人啊。我慌了。

“怎么办,嬷嬷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他大声哭喊着,双手紧紧拽着我的衣服,尽情发泄他压抑了太久的伤心,那几乎让我站不住,迫使自己仰着头才能将眼泪逼回去。老天爷,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葬礼很简单,钮嬷嬷的老家实在找不出什么人来,单只有我们以及平时和她一起念经的几位老人。水含倒是着实哭了一场,毕竟也是受过钮嬷嬷的恩的。

雁文平静了许多,一直沉默着,没有和父亲他们打招呼,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形同陌路人。

95年留住了我们最敬爱的人,在除夕单调的烟花爆竹中结束了。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才刚刚开始。

新年来临时,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很大的难题,没有了钮嬷嬷,不但家里乱的一团糟,连三餐都没法解决了。雁文在学校做了张饭卡,我就只好三餐吃食堂。衣服全部送干洗店。但是,老宅太旧了,没有人打扫,到处便会积灰,一到雨天甚至还会漏水,柜子里的衣服受了潮便开始发霉,人不能穿了,老鼠倒自动的咬了去填窝。令人哭笑不得。

我询问雁文的意思,或许我们应该换个住处。他没多想就答应,但不许我将老宅卖掉筹买新房的钱,他要回来住的,在想念钮嬷嬷的时候。我们都没想过请个保姆。柳姨也曾说搬过去一起住,但我知道雁文不会答应。

他的学习更加刻苦,却又花不少时间来读医典药经,成绩一直在十名左右徘徊,对于他的能力我不敢忽视。从小他就聪明。

“除了麻醉和药物,你还会什么?”才14岁,他会把长风的那些医生们吓死的。

他埋头写作业,不在意的回答:“内科,外科,骨科,妇产科……”

我满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妇产科!?”

他缩了缩脖子没回话。大概是早把我的反应计算在内了。

如果我沉默(十一)

封刑

申请抵押贷款后不久,我们便有了新房子,特意买在了离效实不远处,两层小别墅加小花园一共230平方,所幸买在郊区,不至于倾家荡产。

装修的事全依了他,沿用了老宅的风格,家具全部用红木,只是紫檀木的龙凤床不易找,便干脆搬了原来的过来。地板用大理石,这原来我是不同意的,万一摔倒,定会伤的不轻。但他坚持,因为老宅的地板用的就是石料。

这样一直到下半年才算基本完成,想不到住进去第一周他就受伤了。早上起的匆忙,奔跑着下楼,拖鞋一滑,蹭着楼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正在泡灯盏花茶好治他的病,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忍不住训他:“急什么,学校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啊?”

他趴在我大腿上咝咝吸气,委屈的说:“忘记了嘛。”

气归气,伤不能不看,解开皮带褪下裤子,白嫩的翘臀间,尾骶部红肿了,还破了一大块皮,手指拂过,疼的他大叫:“痛啦!王八蛋!”

“别动,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我看看……我已经很努力集中精神在伤口上了!该死的,一大早就撅着屁股刺激我,他多少有点警戒心好吧?

“好了没有?”

“没有。”15岁,是不是也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我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问,“昨晚洗澡了吧?”

“对啊,干嘛?”

你说干嘛,今儿就好好给你上一课,免费的。

低下头,舌尖轻轻滑过伤口,感觉他全身一僵,我笑的更诡异了,张嘴猛了吮了一口,痛的他哇的一声,又连忙捂住嘴,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半天,瑟缩着问:“干,干嘛?”

“消毒。”好借口。他的反应实在太嫩,反倒扑灭了我的玩性。

这让我想起第一个被我压在身下为所欲为的男孩,大一吧,药剂系的高才生,身上永远带着药香味。有一段时间我怀疑那是某种只对我有效的药力强劲的春药,只要逮着机会,随时随地我都可以要他。所谓的经验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的。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厌了,因为他不够漂亮,起码,没有我皮夹里的孩子漂亮。现在依然可以记起第一次做爱,确确实实没有温柔,仓皇的粗暴……

落地大钟的半点敲击声成功的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该上早自习去了。纱布也包扎完了,应该不会发炎。

“好了么……”

“嗯。”扶他从腿上爬起来,帮他扎好皮带,可怜,腰身瘦的只剩一尺六了,“尽量别走动,你自己有数吧?”

他估计没从刚才的瑟缩中恢复过来,接过泡好的茶,头压的很低,什么话也没说便出门了。

下午五点半,风雨骤来,江南地区独有的台风气候在即将结束的八月份仍持续存在着。

我正愁没法子脱身,捡了个现成,借口没收家里衣服,摆脱了那些医生护士的纠缠。其实车祸病人本来就没什么好紧张的,留我,无非就是站着指手划脚,万一出什么事,他们也好推脱责任。可我还不是院长呢就得这么累着,那以后还活不活了?

父亲借58岁的生日之名,开了个小派对,参加的人不过十来个人,可都是局长级的老狐狸精。我以为他的意思是让我熟络关系,没想到他还算计了别的。

柳姨将我拉到那女人面前时,我真的一点没想起来是谁,直到她倩笑着轻轻巧巧的出言嘲讽:“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这种口气,这副模样,这个德行——我的记忆像被手术刀的反光一闪,直觉叫道:“虞可婷?”

“可婷就可婷吧,加个虞字,反倒生疏了!”柳姨笑着说,“我还有事,你们先聊啊。”说罢,一闪便没了人影。

我只能友好的对她笑笑,纳闷怎么会在这儿遇见,我已经快忘光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在这儿?”她一点没有初见的局促,语气亲切,眼神傲气。

我偏头看父亲身边的那个中年人,说:“虞杰是你父亲吧?”新任的卫生副局长,我早该想到的。

“我记得我十几年前就告诉你了。”

十几年前你父亲不过是个办公室主任。倘若那时他便是副局长,我不会忘记你虞可婷。这应该不是什么巧遇。我们之间没那缘分。应付一个女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这个女人被父亲相中,可就不是应付这么简单了。想想也应该知道他们不会这么轻易让我拿到我想要的一切。

可麻烦就在于,我从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晚宴结束后,开车送虞可婷回了家,又转去效实,时间已经过九点半。雁文该下夜自习了。新车不是我中意的那一款,可我已经负债累累了。这是不得不买的。

等在门口不多久,见他和几个同学跑出来,嬉笑着到门卫处,停歇了。他手上半撑开的伞,借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伞面印着“献血爱心”的字眼。——去献血了?他到献血的年龄了?——见鬼!

“咦?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有些意外,用手背抹着颌下的雨水,回头对同学说,“我大哥。”

大哥?外人面前他到是叫的顺口。我只好大哥似的对他那些同学客气:“风挺大的,送你们一程吧?”

“不用了。”其中一个说,“我们都是住宿的,就是怕李雁文回不了家,我们还想送他呢。”

行啊,魅力不可阻挡嘛。早知道这样,都不用我来了。

拎着领子丢他上车,他大叫痛,估计是坐下时擦到了臀上伤口:“干嘛!王八蛋!”

“叫大哥。”我面无表情的发动车子。

他没叫,安静了一会儿,嘀咕道:“神气什么,又没一定要你来接。”

“是啊!”我故意大声,“你李少爷有的是保驾大臣,我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自找的!”

他一愣,哼了一声,扭开脸看着窗外。

如此任性,顺从我一点难道会要了他的命么?偶尔不能照顾一下我的情绪么?总让我一个人守了再守,忍了再忍,他怎么就不能体恤一回呢?!

闭上眼睛给自己黑暗,我将车靠边停下来,这样开下去,大概会出车祸了,我怕我控制不住速度。似乎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但我抓不住自己的情绪。

“伞是你自己的?”见他点头,我气不打一处来,“中心血库哪个白痴给你扎的针?年龄体重,你有哪样及格了?!”

“我——”

“如果想早死你大可以说一声!”

“不是……”

“啊对,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嘛,这么死多伟大啊是吧?!”

“你莫名其妙!”他对准我的椅背就是一脚,然后冷眼看着我:“想死也是我的事,你他妈操哪门子心!”

我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胸口被什么狠撞了一下,拳头捏的手心发疼。他不该这么说话的,为什么试图激怒我呢?

“你,再把刚才那句话说一遍。”不要,不要让我再听到!

他依然那么倔强冰冷:“我不想看任何人的脸色,特别是你们李家人!告诉你,我早烦你了!你干嘛装出一付在意我的样子……”

“不是装!我真的在意!”

“在意你为什么十一前不回来?!你说过高中毕业就回来的!”他的眼眶里慢慢渗出水雾,但是眼神,天呐,那是恨!“李光明,我不是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白痴了!十一年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现在你又想怎么样!”

“我想上你!”我听见自己的咆哮声。

让一切都结束吧,上苍啊——

车里一下子寂静,使人窒息,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我,下一秒,夺门而出。

“雁文!”没喊住他,我随即追了出去,没料到他会跑出去,这么大的风雨!

“别碰我!”甩开我捉着他肩膀的手,他退开好几步,站在风雨里对我摇头,我心焦于他的心脏,但他不许我靠近,“别过来!”

雨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原地站着。两个人就这样在风雨中对立。我的心乱成了一锅粥,但我想,他比我更乱,我或许已经吓住他了。这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镜头啊,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久都忍住了,偏偏经不起他的几句气话!

“回车上去,风大……”他不能感冒。

“为什么?!”他在哭,天呐,他在哭!

“我必须让你知道……”你以为我愿意吗,是你不该出现在李家,不该轻易对我交出信赖,“我爱你,我爱你!”

“我不要听!”

“够了!”我冲上前,拉开他捂住耳朵的手,“你逃不掉的!”

不要怪我残忍,是老天先对我们残忍的!

如果我沉默(十二)

封刑

在我们客厅的墙上,有一张被放大的在久久天桥上的合影。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高中生活进入最后一学年,体重和身高猛长。那是在买衣服的途中,我们经过久久,风有些大,吹乱了他的头发。

照片里的他用一种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暧昧的姿势靠在我怀里,笑的极嚣张,像只妖精.他把一根很细很细的绳索系在我的心尖上,一扯就痛。

久久,现在看来,全是无望和讽刺。

心电图不断连绵到手中,不规则的波群使我的心也跟着上下起伏。淋那么大的雨,肺炎也就算了,要是心内膜炎的话,恐怕我真是哭都来不及。

他安安静静倚床而躺,眼睑低垂,因为刚醒过来,精神偏软了些。递做好的心电图让他过目,指尖碰到,他像触电似的缩回手去。这动作让我悲哀。我想,我还是离开房间比较可以缓解他的压力。

“上个礼拜做检查去的时候,急诊室有个病人脾破裂,两单位RH阳性血。只有我是。”他像是自言自语。

止步,回头欲道歉,立刻得到他紧张的呵斥,“别说话,出去!”

迟疑了两秒,我转身从衣柜里找了件自己的宽松棉衬衫放在床上,带门离开。

是我的错,他有什么样的反应都是正常的,是我不该扔这个重磅炸弹给他。可我并不后悔,他必须接受,而且我相信他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可以接受。钮嬷嬷的话我是记得的,“雁文不比其他小孩,他什么都知道……我以为他人小不知道,可他什么都知道”。

每晚睡觉以前,他都会跪在龙凤床上替我按摩,像是恶意的捉弄,手放到腰际便决不再往下了,一边嘴里还要专心致致的叨念圣贤书。总使我咬牙切齿。

“你知道龙凤床是给什么人睡的么?”我问他。

他正背到“thereare……”,被我一问问的不知去向了,便白了我一眼,说:“夫妻。”

“不对。”我贼贼的笑。他真漂亮,翻白眼都可以百媚丛生。

“凤凰,凰鸟为雌,凤鸟为雄,龙者,雄霸也,所以说,龙凤床其实是给两个男……哎你轻点儿!”

“哈,你晓得痛啊?乱讲!”

“这是真理。”

“真你个蟹盖头!小心误人子弟!”

……

这种亲密,以后怕是再不会有了。

窝在沙发里难得的抽根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墙上的照片,遗憾么,我亲手破坏了这安逸美好。难道真的是在父亲家喝多了?连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冲动到那种地步。爱,可以对身下的任何一个伴儿说,但绝不是李雁文。我爱你,这话我对几个人说过?怕连自己也数不过来了。何必再拿来吓唬他。这个年纪,说给他听倒不如做给他来得实际有效……

门打开了,我几乎跳起来,连忙把烟掐熄在烟灰缸里,呆呆的看着他走到厨房泡茶,身上穿着我的棉衬衫,长过膝盖,这样可以不穿长裤以免摩擦到臀部的伤。

他在佯装镇定。点燃气炉的时候因为颤栗,没有一下点着。错拿了我的水杯,还找不到灯盏花干。

不敢冒然进去,我站在厨房门口,轻声说:“我来吧。”

他没说话,我当他默许,走上前从橱柜里找到花干,放了几朵进去。厨房里很快便弥漫了一股药香。水还没开,我们相对无言。

“明天晚上有家长会……”他说着,打开水龙头,将手放在下面,“老师说,一定得去。”

“我一定去。”我说,“昨天,我很抱歉。喝多了。”

“喝多了……”他重复我的话,没什么反应。

我走到他身边,关掉水龙头,流水声会让他听不清我要说的话:“你还记得我说什么了么?——我是说真的。”

水沸腾了,溢了出来,流到炉上呲呲的响,他惊的慌忙去关炉火,我没让他逃避,捉着他的手阻止他,问:“要不要我重复?”

“你放开我,水开了!”他挣扎。泪光闪烁。

“让它开!你能不能勇敢一点,要或不要,说句话!”

“……”

“你要的!”

“不要!”

“要!”

“不要,不要不要!”他哭喊着,一拳便把我揍倒在地上了,拳头还嫩,可是的确很疼。把我一下子镇住了。

“不要……,我说了不要,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沿着橱壁滑坐在地上,他大声的哭出他的害怕和无措。哭的像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孩子!

李光明你闹够了没有!明天还要去参加他的家长会,现在你在做什么!

水已经浇灭了炉火,厨房里一氧化碳的臭味盖过了药味,机械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关上煤气阀门,打开窗户通气。我努力平稳呼吸,却止不住心痛。蹲在他面前,抚摸他的头发,吻他的额头,一瞬间,竟然没防备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好了,别哭了。”我安慰他,“去睡觉了。”

他仍然哭,张开手臂让我抱。仿佛多年前那样依赖。大概是哭昏头了吧。拥他入怀,任他将眼泪鼻涕擦在我肩上,啜泣,抽噎,渐渐安静。

试过了,没有用,我该死心了。

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提过这事,刻意的遗忘了。家长会后,他的成绩有些下降,期末才恢复过来。

三十儿傍晚,柳姨打了电话来,说年夜饭要在一起吃。我没正面回答,挂电话时有些不耐烦。反正肯定不是在她家吃,年夜饭一样也是上饭店解决,三天两头陪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小局长部长吃,我都快上火了。还不如煮点豆腐汤喝。

他兴致勃勃的横切竖切折腾一块嫩豆腐,问:“谁来的?”

“柳姨。”我说,“请吃年夜饭的。——你做豆腐渣啊,再切就没了。”

“那很好啊,你不去啊?”

“你想去啊?”奇了怪了,你李雁文会喜欢去?

他想了想,说:“你不是还没当上院长嘛,太拽不好吧?”

小滑头,讲到重点了。其实就只是差个名分,院长的事,哪样不是我在做了,可老爷子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呐。他要是不退休,院长大印不能到我手里,十九年前的病历档案查起来可不那么容易呢。

“为什么你一直不能原谅你爸爸呢?”他问。

“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叫他爸爸呢?”我反问。

我们固执,脆弱,一旦有了伤口,愈合就是一件相当艰巨的事。侧首看他低头看书的样子,悲哀会慢慢侵蚀我的情绪,若有若无,隐隐作痛。

这些日子,看的出他在很用心捍卫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可那种感情,很多年前,从重逢的时候开始,从分离的时候开始,从他会叫我名字的时候开始,或者更早从我第一次抱他开始,就早已不存在了。

如果我沉默(十三)

封刑

似乎有年头一家人没有聚在一起吃顿饭了,去年的年夜饭我们是在医院解决的,因为必须在行政科值全夜班。也算是义务吧。

水含快结婚了,婚期大约在两月上旬,倘若柳姨不说,我几乎忘了她也是22岁的大姑娘了。这个女人身上有种温和的气质,并且极有亲和力,她在内科病房上班,我们很少碰面,但她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而对我冷淡,这点,涧雪就远比不上她。我是吃软不吃硬的,如果娶妻,我更愿意娶这类女人。

饭桌上,她替家里的每一个男人添饭,始终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谦卑。雁文防备着她,趴完最后一口便想离席,却仍然给她截住了,温柔的笑着接了去添了饭。我想笑,这么着一直添,可别把不懂拒绝的雁文给撑着了。

“市政厅,要你亲自去一趟的,你去了么?”父亲突然问起了工作。大概是真的没什么话可以说。

“让陈涣去了,他有经验。”

“你没一起去?”

“嗯。”反正只是去打探消息而已,况且年末我几乎天天在医院里,不是门诊部就是住院部,忙的每天只吃两顿饭了。“城郊那边没个准头,我去,嫌早了。”

城郊大约是要开发,但不确定,地皮如今还没有涨价,市政厅里封锁消息很严。长风现在的住院大楼落成于90年,按每年上升的住院人数计算,这幢楼最多还可以坚持三四年。是该造新楼了。

“等你觉得是时候,我怕,连站脚的地方都是别人的了!”父亲微怒着说。上了年纪,他比早年更容易动怒,天下唯我独尊似的,说出话来不许别人有一点异议。这脾气似乎也遗传了五分给我,所以我沉默了。我做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柳姨敲了敲碗沿,假意瞪了父亲一眼,说:“饭还吃不吃了?要是不吃,你们父子俩就下去,别人还得吃呢。”

有的时候人的感情的确很难捉摸,母亲去世那年,柳姨被我视为万恶之首,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仇恨不知不觉转移到父亲身上来了,因为柳姨毕竟是个女人。我的观念里,女人,就像是院里的护士一样微不足道。上半年外科一个护士犯了小差错被辞退了,水含来说情,我是当着她的面说的,护士,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五百块钱一个月都不用你请。

换个话说,我觉得,女人更像是宠物。所以,一切的罪责都应该是父亲的。如果查到母亲当年的住院病历和手术记录有问题,我估不准自己会做什么,也许,是找个律师吧。

雁文突然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就想走开,正好做了父亲的炮灰:“干什么去?走开也不说一声,怎么教养你的!”

“我就这样儿!”雁文回的僵硬。

“就哪样?!你再说说看!”父亲猛的将碗砸在饭桌上,“你倒是长进了!”

不用想也知道父亲这是迁怒,我翅膀硬了,他要不动了,但雁文还是可以用来打骂的,他不是他亲儿子,怎么样都不会心疼。

可雁文哪里是会忍气吞声的人。他的气势也不弱:“是不是很奇怪啊,不吃你的饭我也这么长进,很意外吧?”

父亲气的不行,说:“钮嬷嬷就这样教你的?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这是劣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生出来的!”

坏了,踩到导火索了,十五六岁的孩子最敏感,父亲提到了他最忌讳的两个人,把他彻底弄火了:“是谁生出来的都跟你没关系!我警告你,不许说钮嬷嬷!”

好家伙,都用上警告了。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他,他一点没耐性看父亲被气的骂不上来的样子,甩上门就跑掉了。

“畜生,畜生……”父亲哆哆嗦嗦指着被甩上的门,一句话也骂不上来。真庆幸他没有高血压,否则一定炸了。

我又想笑,可觉得太过冷血,但是桌上其他人确实没什么反应,水含搁了筷子但不敢劝,涧雪早溜了,倒是笑之,仿佛置身事外,一个人吃菜喝汤津津有味眼皮也没抬一下。

柳姨火上浇油似的抱怨:“人家三十儿全家高兴,我们家倒好,多出个人来,添什么乱啊……”

“妈。”水含提醒她的失言,转而担忧的对我说,“大哥,雁文……”

“没什么事。”我说,“你吃饭吧。”

外面挺冷的,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也好,省的等会带回家,遭殃的就该是我了。

上了车,他果然坐着,脚架的老高,手里捧着本《浮士德》看的认真。气似乎消了一半。

没有立即开车,我坐了会儿,点了根烟。

他瞟了我一眼,说:“那么喜欢抽,味道很好吧?”

“是啊。”我冲他眯眼笑,递给他烟盒,“想不想要?”

他一点没客气,抽了一支,像是玩耍,拇指和食指捏着放到嘴边。我给他点火,鼓励说:“用力吸一口,试试看。”

他一边听话的吸,一边好奇的张着眼睛看我,然后,果然被呛到了,猛咳不停,我忍不住大笑,他真的太天真了。

半天才喘过气来,他试着又吸了一小口,一副大人似的成熟口气说:“嗯,味道还行。”

摸了摸他的头,我拿过他手上的烟掐灭了,将烟丝剥落在《浮士德》里,合上书放到他怀里,然后自然的勾着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唇,很快便松手,专心去发动车子。我不敢看他的脸,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我们回家。”我说,“抽烟对心脏不好。”

“哦!”他回答的很大声,掩饰了声音里的惶惶。

车子飞速穿过三江口的烟火,中山路上霓虹绚丽。96年的宁波像站在起跑线上的健儿,它蓄意满怀意气风发。就像我的爱情。

一个男人在他27岁的最后一天醒悟他的初恋从15岁就开始并且延续了十二年,这应该不算太晚。

春天从来不遥远。

如果我沉默(十四)

封刑

陈涣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做医务科主任也就两三年的工夫,市里的几个相关领导他已经混的相当熟了。他比我大了三岁,脾气很好,笑起来眼角有少许鱼尾纹,我惊讶于他的亲和力和说服力,院里除了老一辈人,只有他会直呼我的名字,并且不会使我觉得没规矩。

年初,全院民主选举新领导班子,我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成为本院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唯一一位正统医管系毕业的院长。陈涣升到副院,保留原来的石俊饶副院长,父亲也退到了副院。

选举结束,我的“新官三把火”还没烧,院里就发生了医疗纠纷。妇产科一个新生儿莫名其妙死了,家属闹的凶,非要赔钱。值班医生说没他们的责任,因为新生儿评分满十,是个足月产的健婴,死亡肯定因为外在因素,例如,晚上母婴同床时,不慎闷死的。

陈涣听完解释,推了推眼镜,说:“即便是被闷死的,我们也一样有责任。难道晚上你们不巡视病房么?巡视时如果及时发现,会闷死吗?”

“不是我们不巡视,而是家属产妇拒绝我们巡视,因为吵到他们睡觉,要是吵醒一个小毛头,哭起来,整个病房都不能睡了。”

“那就是说,你们就是没有巡视。对不对?”他平静压倒这些借口,可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而是转头对沉默一旁的我说,“这个漏洞,若是打官司,恐怕会很麻烦。”

可我关心的不是责任,而是后果和解决方法:“他们要多少?”

“二十万。”

“那还可以再加一点嘛,”陈涣笑着说,“反正我们给不起。”

“那你说赔多少?”我开着玩笑。

他斟酌了片刻,说:“两三万吧。”

“从你的工资奖金里扣?”看他赶紧摇头,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说,“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的。要是你也没钱,最好还是通知医鉴委。——你应该轻车熟路了嘛。”不管多少,赔钱就说明我们理亏,会毁“长风”的名声。

陈涣的表情像是还有话说,但他咽下去了,他很少与人起正面冲突,意见不合时,他宁可暗中解决。他是个聪明的男人。

“真想闹到法庭上去啊?”吃晚饭雁文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我不解的抬头看他,不明白他说什么:“啊?”

“白天去做检查,遇到陈涣,他说了妇产科的事。”盛了饭,他双手递给我,然后坐下来喝了口粥,右手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水笔。高三冲刺,书房都让给他了,怎么他还有闲心管事儿?我纳闷。

“陈涣还跟你说什么了?”如果不满意我的决定大可以来跟我说,不用借雁文的口。“他倒是机灵!”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搭腔,边喝粥边做练习卷,一不小心粥掉在卷子上了便跑去拿纱布擦掉,继续埋头做。我突然没了胃口,扔掉筷子直直的盯着看他,他总让我觉得自己不被重视。

“喂。”叫他没听见,我操起一根筷子便扔了过去,正中他脸颊。

“干嘛?”他不耐烦问。

“我做院长了。”好歹表示一下吧。

“那很好啊。”他漫不经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众望所归啊。”

我立马操起另一根筷子也扔了过去,他偏头闪开攻击,呵呵地笑了,说:“李大院长,你才八岁啊,还要人抱是不是?”

“对。”我就是没办法在他面前装平淡。靠着椅背打开怀抱,我就是要他抱。

看我不像闹着玩的样子,他无奈的放下笔,绕过餐桌,俯身抱住我,靠在耳边说:“恭喜你,——满意了?”

“没有。”我呢喃,收紧手臂,轻柔地吻着他温暖的颈窝,他身上有奇怪的味道,不像沐浴露,像是牛奶加香草的味道,很淡。“用什么洗澡的?”

“——先放开我。”他还是不适应这种暗昧的亲密,欠调教的身体又开始紧绷了。

松开怀抱,手滑到他的腰间,我抬头望着他,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特浓牛奶?”

他摇头,脸上泛着淡粉红。极诱人。

“因为它多加了稀奶油,喝起来新鲜,香甜,可口,就像想象中的你的味道。”这样的暗示够明白了。

“我不懂……”

“你已经16岁了,雁文,你应该懂得的。”捉着他的眼神让他放松,我将手缓缓探进他的毛衣,感受他腰际温热滑腻的肌肤。多么年轻的身体,几乎令人把持不住。

他瑟缩了一下,马上抓住我的手阻止:“等一下!我,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我微笑着,因为他的紧张。

他犹豫了几秒,垂下眼睑躲开我不单纯的目光,像是很小心的寻找字眼开口:“你……,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什么?”

“同性恋?”

似乎有隔了好半天,我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微笑已经失去温度,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还没有想过该用一副什么表情来面对他问这个问题,也许他早就有了疑问,只不过不想问,却怎么也抵不过我的进攻。

我该怎么回答呢?他怎么看待同性恋,倘若承认,他会有什么反应?

沉默,也许已经给了他某种程度上的肯定答案。他扬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是下意识的动作。因为打完之后他自己也怔住了。

我知道我必须说些什么,哪怕不是否认或解释,但我做不到。不介意那一巴掌,因为那并不是厌恶和排斥,他传达过来的只是他的震惊和惶惶失措。我想他并不是不能接受我是同志,只是他已领悟到了我的猎物是他自己。

他的小脸儿惨白,盯着我的目光掩饰不住害怕,一双手冰冰冷试图推开腰上的禁锢,可我不放。

“你松开,”他低声哀求,“我要吐了……”

心一阵紧缩,我立刻收手,看着他直冲到浴室甩上门,快的就像逃避瘟疫一样。凭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让我所有的勇气一瞬间消失无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敌人击中,原来他想伤害我,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我的失策,早就该想到这一幕,早就该想到安抚他的办法,早就该想到自己的胆怯……

电话突兀而及时的响了,惊的我倏地回神,起身去接,听到了陈涣的声音:

“劳驾,李院长在不在家?”

“我是。”

“光明啊,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市政厅的车出车祸了,组织部长在里边,刚送到急诊室,情况不太妙,我能应付家属警察,可应付不了市长……你怎么不说话,有没有在听啊,光明?” 

“我在听。”

“——你没事吧?”

“你先通知脑外科、创伤科、手术室还有血库,我大概十分钟后到。”

挂了电话,回头看浴室的门,还是紧闭着。短时间里他是不会出来了。深呼吸让自己调整情绪,我用手掌擦了把脸,走过去轻扣门板。

“我去一下长风。”我说,“等一下你把桌子收拾了,碗留着我回来洗。”

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两下,直到听见他在另一面不太重的敲击声才放心的离开。 

如果我沉默(十五)

封刑

等到了长风,家属看客少说已聚了百来人了,陈涣已处理完了大部分,正和几个警察说话。见了我,递过来一件白大褂:“你总算来了,几位领导刚走。”

“人呢?”急诊室里狼籍一片空空如也。

“已经送去手术室了,边走边说吧。”他解开领口散热,摘下眼镜擦拭,“组织部长敲到了脑袋,颅内有出血现象,不过万幸他坐在后面,还不是没的救。倒是开车那司机,颅骨碎了一大块,出血很严重,我们得和时间拼一拼了。”

“电话里你怎么不说有两个?”我皱紧眉头,“人手够么?”

“麻醉科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脑外科一个主任两个副主任再加外科主任和主治医师,两台同时上的话,一台起码可以保证。”

“你让他们保哪个?”

“领导说千万要保住部长的生命,当然,这里你说了算。”他说着,突然眯起眼睛凑过来看我,“你脸怎么了?”

“没什么。”我挡开他的目光,一侧脸颊大概是挨了雁文一巴掌,所以有些红,“抓紧时间,哪个重要先保哪个。”

“哪个重要?”他追问,“伤重的,还是伤轻的?”

“陈涣。”我停下脚步,严厉的盯着他,不是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但我除了是个救命的医生之外,更是个担着五百人饭碗的院长,我不能不这么做。“组织部长重要,还是司机重要?”

他架好眼睛,呼了口气,说:“反正谁也没有咱医院重要。”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处理完组织部长所有的伤口,立即送往CT室拍脑部CT,其他人继续抢救那司机。

在走廊上,我见到了司机的家属,母女俩,母亲哭的肝肠寸断,女儿镇定了些,红着眼不住的安慰母亲,抬头目光与我接触,悲伤和焦虑使我觉得莫名的熟悉。像那年钮嬷嬷病重时,雁文也是这般……

“医生。”她站起来,一百六十左右的身高让她必须抬头才能与我说话:“我父亲——”

“我们会尽力的。”这场面话在她的眼神下说出口,竟然有些困难。

她的母亲突然“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啊。”

“您别这样。”我连忙去扶她,这一跪,我非折寿不可。

陈涣开了门,见了这一幕,愣了愣,示意我进去说话。确定关好了门,我问:“怎么样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习惯性的顶了一下镜框。

我突然有些烦躁,低声咒骂:“怎么搞的?!”

“失血过多,倘若快一步,也许还……”剩下的话,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全部咽了下去。站了一会,按了按我的肩膀,转身准备与手术人员商量记录病历去。

“陈涣。”我叫住他,说:“我家里还有点事,家属那边,你去解决吧。”算是帮我一把了,我实在不想面对门外的母女俩了。

他认命的点了点头,问:“那市领导晚上要是过来……”

“晚上他们不会再来了,要来,也是明天早上。”别真以为那些个当官的多有人情味。

车在车库里停稳了,我静下来想借口以消除几小时前的僵局,那种气氛很容易让我觉得累,而现在我真的累了,需要他帮我热牛奶,帮我放洗澡水,帮我松懈肌肉,说穿了,需要他的关爱。

是不是否认自己是同性恋,我们就可以在这种假想的温暖里相濡以沫下去呢,只是让他面对现实罢了,我不应该么?

屋子里空气冰冷,边换鞋边唤他:“雁文。”

没人答应,大概出去了。——出去了?!鞋子脱了一半,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出去了?打开所有房间找寻,不在,都快十一点了,他居然还跑出去!就因为得到了一个他早就知道了的答案,他不会是想跟我玩离家出走吧?!该死的!

一路飞车到孝闻街的老宅,没见他人影,转到公共墓地,在一片阴森的坟墓里找到钮嬷嬷的那座,我松了口气,他果然在。除了这两个地方,我还真不知道他能去哪儿了。

“你发什么疯。”我顶了他一脚,没用力的,“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手电筒的灯光刺目,他抬起来手来遮住眼睛,一只手乱抓了一把,揪住了我的裤管扯了扯,他说:“你坐下来,我们和嬷嬷说说话。”

要教训的话咽了下去,我灭了手电站着没动,理智告诉我应该拎着他的领子将他塞到车里,马上回家睡觉,可是——

“坐下来嘛……”他重复着,软软地语气像是撒娇,我无法拒绝。

“我跟嬷嬷说了我们的事,就刚才,我还跟她说我们搬了新家,你还买了车,现在我们都不用骑车了。”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到他在微笑着说这些,“我还告诉她你当院长了。”

“哦?还说了什么?”脱下外套给他穿上,我陪他一起胡说八道。

“说大姐要结婚了,说我的考试,反正我都说了。”

“呵。”我笑着问,“那嬷嬷怎么说?”

“她没说话,她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忙说:“她是不能说话,但她听的见。”

“我知道……”他似乎将脸埋进了臂膀中,闷声说,“李光明,讲小时侯的事给我听。”

小时侯?我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身影,模糊,却特别清晰,那时他才三岁,顽皮,不怕生,成天叽喳个没完,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小时侯很漂亮。”我一辈子记得,“很皮,撕过我很多书,砸掉过盆载,点蚊香差点烧了房子,还常常拖柳姨的大衣出来垫狗窝,有一次因为这个挨了柳姨的揍,你堵了三天气没理她。”

“呵呵。”他傻笑,问:“你呢?”

“我啊,我每天给你收拾烂摊子啊。”

“李光明。”

“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我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苦笑,“等我发觉,已经晚了。”

“不是吧……我睡摇篮的时候,你已经想到要我的身体了?”

“十四岁。”这个我倒可以确定,“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回家那天傍晚,你洗澡没有关门。”

“哦。”他懊恼,“怎么会这样的……”

“谁让你洗澡不关门的?”我捉弄,“幸好我还算君子,否则,你清白不保了。”

“王八蛋!”他嚷嚷,“是你自己乱想!”

“是真的。”我说,“你非常漂亮,非常,非常漂亮。”光想想就可以让我流口水了。

他一下子沉默了,安静的突然。我忐忑,怪自己怎么一时大意什么话都乱跟他说了。

“你……”我问的胆怯,“又想吐么?”

“不是。”他伸手过来拉住了我,声音颤抖,响在黑夜里清亮而坚定,“李光明我们回家吧。”

如果我沉默(十六)

封刑

当发觉他正在用他的方式改变我们的关系时,我已经不那么焦躁了。剩下的难题大概是怎样拖他上床,虽然一直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每次见他正儿八经做功课的专注样儿,我还真下不了手。

医院里倒是安稳了,什么火也不用烧,给每个员工提点薪水,大抵下面也就服帖了。截止到96年年末,本院固定资产是四百万,年终收入七千三百万,这是我今年的底线。

另一件事,母亲的病历,终于瞒着陈涣调了出来,我留下了复印件,以便更安全更隐秘的查找当时参与手术的所有工作人员。从病历记录上当然看不出异样来,但真相在他们嘴里。

麻醉师还是石俊饶,他与父亲是多年的老战友,从他那里是找不出任何破绽的。

主刀医师是父亲,同台的助手医师,很多年前就辞职断了线索。父亲做的相当干净。

“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雁文翻看病历复印件,抬头对我淡淡的笑,“洗手护士,她的位置就在主刀医师旁边,手术经过都看清了。”

“病历中没有记录。”这个角色微不足道,所以通常不记录。

“你笨死了。”他提示,“假如是我躺在手术台上,你会让谁做洗手护士?”

当然是功夫最扎实最熟练的:“——手术室护士长?!”

“二十年前的手术室护士长,但愿还没让你父亲灭口。”

找个二十年前的人不难,难的是怎样从她嘴里套出刻意隐瞒二十年的事。我们找到她时,她已六十有二了,义务在恩美孤儿院里做保健医生。她用了个最平常的借口打发我们,说事隔太久,她忘了。

“院长太太的手术您都忘记啦?”雁文逗弄她怀里的小孩,一个白化病弃儿,“人家麻醉师都没忘记呢。”

“那你们该去问他。”

“问过了。”我说,“他说,院长夫人是死于手术事故,主刀医生的失误。”

“胡说!”她的情绪一下便激动了,“石院长不是嘴碎的人!”

“石院长?”我冷笑,“您还记得那是石院长打的麻醉,都隔这么久了,您记性可真好啊。”

雁文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懂事的将孩子从老太太手中抱了准备离开。他管不着的事也不想管,听了多余。

老太太灰着脸,大抵也知道瞒不住我们了,便问:“你是什么人?”

“死者家属。”我掏了工作证出来给她过目。“我在长风工作。”

“既然是医生,你该知道,二十年前的医疗事故是没有办法追究的。”

我颔首,说:“所以您根本没必要害怕告诉我。”我当然知道医疗事故超时一年便不能上诉了,但我不为这个。

“你姓李?”她将工作证还给我,问,“李院长是你什么人?”

“您说的李院长,是指我还是我父亲?”

她骇住了:“你是他儿子?你……你来找我问这些,他知道么?”

“难道我不能知道自己母亲的死因么?!”妈的,是他儿子又怎么样,当年他下刀的时候有想过躺着那个是他儿子的妈吗?有想过那是他结发妻子吗?!

她忡怔了好一会儿,叹息,说:“你回去吧,至于你母亲的死因,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你可以想想,胃全切术最容易发生的意外是什么,你是医生,这个该是知道的吧……?”

“您是说我母亲死于脾破裂?!”我是猜测过的,但是这对于老练的外科医生来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不相信这是技术上的问题。

她没正面回答,只叹息,转身说:“你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宁可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他杀了我母亲这个事实,他为什么不能做的更干净,为什么还要让我有迹可寻?

“放手!”使劲掰开雁文握着钥匙的手,我要去质问他,我要看着他怎样在我面前承认这些。

“你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换做是钮嬷嬷,你李雁文也不会平静到哪里去!

“这样你冷静了吗?”他给了我一巴掌,快的我都没来得及反应,“你想要做什么,杀了他一命抵一命?想清楚没有啊你!”

所有的念头都像断了弦的筝瞬间安静,我怔怔的看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试图安慰我,用脸庞摩挲我的脸,静静地像是想分担一部分难过,怒气是散去了,悲伤却渗透进心里,似乎想哭,但确确实实没有眼泪流下来。

“等过了大姐的婚礼,你再去跟他说,好不好?”他低低的恳求。“过一段时间再去吧。”

我以为李家从上到下他没一个看的顺眼的,可他居然这么想着水含。

“嗯。”也许真的要一些时间来使我想的更周全,毕竟不只是因为想报什么仇才去查的,他不值得我大费周章。

“李光明。”他突然岔开话题,说,“我们去领养那个白化病儿吧。”

“怎么想出来的?养一缸‘玻璃美人’还不够你忙啊?”我吃惊,断然拒绝,“不行!”

他大概也觉得这个念头荒唐,没有坚持,但眼睛一直盯着恩美的大门看,直到我驾车离开。

水含的婚礼极热闹隆重,外人面前赚足了李家面子。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妹夫看起来老实厚道。

婚礼上,雁文盯着水含看的眼都不眨一下,他说哇,大姐真是太漂亮了,不知道以后娶的老婆会不会这么漂亮。我说你才16岁你就想这些个莫名其妙的事,不高考了?

一听到高考他便烦了,乖乖闭嘴逃了开去。到新娘扔捧花时才钻出来起哄,被他顶顶撞撞的,花倒让我接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时间他便安静了,情绪似乎冷却了下来,但我忙着周旋客人也没太在意。到了宴席上,一桌人说着说着自然牵扯了我的婚事出来,也就说到了同席的虞家,乱点起了鸳鸯谱。柳姨笑说可婷倒是个好姑娘,就怕咱们光明不上呢。

我笑而不答,以免给他们捉了话柄去弄假成真。一边用眼角防着雁文偷菜吃,像东坡肉什么的,下筷前就得不着痕迹的截住他,油腻的东西对他的心脏有害无益他是知道的,可他这顿饭就跟我作对。

回家路上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让他发泄不满,他先是装作不在意的问我和虞可婷什么时候结婚,当我笑着说等他批准以后时,他一下子严肃了,说:“不许笑,跟你说正经的呐!”

我说:“你看你大哥是个能受委屈的人吗?”

他绷着脸瞪着前面没看我。真生气了。

非要我保证么,好,我给你:“我永远不会和虞可婷结婚。永远不会。”我可以给你我的一切,反正给你的已经不能计算了。也许我在你心里不过是像钮嬷嬷那样用来寄托亲情的某种所有物或是某种依赖。但即便是那样,我也不会舍得你难过。我会给你足够的勇气让你接受这份感情和它所带来的一切压力,只要你还有一丝忧郁徘徊,我就必须给你更多。

七月将近,大街小巷都在为香港回归而喜气洋溢着,倒忽略了高考的炒作,似乎是被回归之喜冲淡了紧张与压抑。

雁文说学校里他不想去了,想休假一个月在家复习。我去了趟效实与他的班主任商量,随他去了。为此他把家里弄的一团糟,客厅地板上,厨房,浴室,自己的卧室,可见之处全部贴满了练习题,他得意的说这样可以不用坐着紧张兮兮的翻腾,想做便做,上厕所也不会浪费时间了。我却被他弄的差点回到自己高考那个噩梦里去。

六月三十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交接仪式,他兴奋的不得了,十二点多了一定要出去看烟火。天并不凉,但第二天他却感冒了。吃了药却始终不退,我只能配了二三十克“罗氏芬”回来天天静推,有一回让陈涣看见了,惊叹说,真是宝贝了,从来没见过谁每天花三四百块钱治感冒的,这感冒得在雁文身上,算是享了荣华富贵了。

七月六号,晚上八点的体温升到三十八度九,我忧心忡忡,可他却精神百倍的说着早睡早起回了卧室。到了半夜,我的手机响了,有个人在电话里呢呢呐呐说睡不着,下了床推开他卧室的门,就看见他可怜巴拉的抱着电话筒。

我们就在他那张龙凤床上相拥而眠,他一直潮红着脸,感冒牵连着他脆弱的心脏,甚至让他的呼吸系统也受累,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我一夜都没敢合眼。

到考试那天我特别怕,连自己高考都没这样过。我怕他失误,怕他发挥不好,怕他的心脏受不住考场的气氛。我在考场外守了三天,收卷铃声一响便离开,怕影响他考试情绪。

就这样过了三天,我们都累了。考完试他回家一测体温,正常了。

如果我沉默(十七)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我们的第一次,起码我要给他一张床,而且不会让他受伤。可我怎么也料不到会在那种情况下发生。

忘了是哪天了,只记得是早上六七点钟,窗外已经日光惨白。

因为市郊那块地皮和贷款的事,前一天的饭局闹的很晚,他来催起床时我还没睡饱,硬被他从床上拖到浴室,还殷勤的挤了牙膏递给我。他的表情有一种少见的神采,我猜他大概有什么要宣布。

“我的分数前几天下来了。”他等着我的反应,“六九一。”

我瞪大了眼睛,惊讶和兴奋使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小祖宗,做的太棒了!”

“呵呵……”他开心的嚷嚷,“下来下来!”

“说你要什么。”星星月亮,什么都给你。

“我要飞。”他摇头晃脑。

我二话不说放开他,弯下腰示意他爬到我肩上来。这个游戏,我们有很久没做了。

“傻瓜!我现在好重的!”他不敢置信,似笑非笑。

“我倒想试试你能有多重。”

他不太确定,但仍然小心翼翼跨了上来,抱着我的头不敢放开。

我站了起来,很轻松,他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举起手,我说:“把手给我。”

十指交握,时间仿佛倒流回84年那条古老的孝闻街,他柔软的身体骑在我脖子上,他喜欢这样迎风打开臂膀,并且称之为“坐飞机”,那一年我们跑遍了整条街。街边的老梧桐会记得那些跟随着他的落叶一起消逝的时光和他稚嫩的欢笑。

“坐好了。”握紧他的手,在不算窄的客厅里小跑,只跑了几步,便听到他又怕又笑的大叫,“好了!”

“还没呢!”我故意迈大步子,“飞喽~”

“啊!”他笑着尖声叫,“放我下来!王八蛋!我今天填志愿啦!”

我看了看,挂钟上时间已经不早了,边放他下来边说:“要不要陪你去?”

“用不着。”他乐陶陶的捏了捏我的后脖颈,说,“我自己有主意。”

“浙医大不错啊。”我从那里毕业,那是所好学校。

他摇摇头,说:“我想去北方。那边有几所医大蛮好的。”

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想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望了望窗外,回头微笑着与他沟通:“都是医大,浙医大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呢?宁大还有医学院呢,你怎么不说让我上那儿念啊?”

“宁大医学院也没什么不好。”我很平静,是的,太平静了。

他一下子警觉了,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嫌北边儿太远了。拍拍他的脸颊,我劝道:“那边的气候,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推开我的手,挑眉倔强的看着我:“前途是我自己的。我想上哪里是我的事吧?”

“听话。”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只会让我们烦躁,我不想破坏一大早的好心情,“浙医大一样不会让你失望。”

“北方那边有更好的呢。”

“你的心脏呢,受得了吗?”

“受得了。”

“可你从没去过外面,会照顾自己吗?!”

“我已经断奶了。而且可以直立行走。”

“不行!”说什么都没用,反正就是不行,我不答应。

他没争辩,但眼神告诉我他并未妥协,这让我觉得他的沉默仿佛有这一种嘲笑,他锐利的看着我,似乎想把我看穿。

“我就要去,我还要念三年五载,我还要考研,我还要留学,我还不想回来了呢。”他挑衅的看着我。

“这儿不好吗?”

“你问问自己,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你就走了十一年呢?”

“我可以但你不行!”十一年,又是十一年,难道我挖心掏肺的宠爱还不能弥补吗?非得原样奉还吗?

“你自私!”

“我就是这么自私!”如果我做的一切只能被你用一句自私概括的话,我认了!“李雁文,你给我听好了,这扇门你都别想出去!”

“我不要跟你讲了!神经病!”他怒气冲冲的朝我喊了一声,推开我便到门口换鞋开门,但我比他更快,冲上去一把将门锁死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不能没有他,一秒钟都不能!

多么敏感,我抵着门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已经从我眼中读出危险的讯息了,倒退了一步,他转身就跑。可还是慢了,我抓住了他,我们一起跌在了地毯上。

我的怒火和欲望来的那么突然而又理所当然,也许是想占有他的欲望被压抑了太久,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也压根没有想到要控制。理智早已被抛之千里。

他一开始没有动作,大概是被吓呆了,一时间不明白我想做什么。几秒钟后,他开始挣扎,惊慌而剧烈。可他没有哭喊,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死命的扭开头去躲避我的唇。这反倒激起我的征服欲,用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骨,而后凶猛的吻他,或者说这根本不能算什么吻,因为他除了抿紧嘴唇之外,什么也不配合着做。无所谓,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投降,我解开了他衬衫的第一个扣子,因他的反抗而扯开了剩下的一排,扣子蹦落在地面的声清脆而优美。在我要去解他的皮带扣的时候,我听见了他在颤抖的低声说:

“李光明,我要哭了……”

多凄婉的哀求!可晚了,再多的哀求到了这个时候只会刺激神经中枢更兴奋,蛮横的堵上他的嘴,我用力扯开他的皮带,剥掉了他的裤子。

他的挣扎透着绝望,他无法想象他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灾难,但他清楚的知道我想上他已经很久了,“上”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会一无所知。

我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知道只要看上一眼,我就不会有勇气继续下去,可我真的想要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他,我相信他也一样。松口放过他的嘴,我抓住他的手往下移,直到碰触到他年轻而诚实的欲望。让他自己感受,不只是我想要他而已。

他僵住了,但随即抽回手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彻底打散了我仅剩不多的温柔。用劲儿掰开他的腿,

我明白的告诉他:“不是每一个巴掌你都可以全身而退,这是你自找的!”

然后我毫不留情的入侵了,我的欲望一气贯穿了这具朝思暮想了太久了肉体,他在我脑海里被想象的多么甜美而令人疯狂。现在,他确实让我疯狂了,可我一点儿感觉不到满足与畅快。我的心和身体一样痛!一样被他包围的不能动弹,像要窒息一般困难。

肩上传来的锐痛告诉我他是用了多大的劲道在咬我。他无法适应,可他就是愿出声宣告他处在弱势,这种时候他还跟我犟!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放松下来,他的僵硬与生涩让我的额头渗出汗水,我不敢轻易动,怕一动他便会碎裂。可一直这样怎么行?一咬牙,我还是选择了最快捷最粗暴的方法结束这一场战役。

我命令自己慢一点轻一点,希望不至于伤他伤的更重,可无奈的是我的脑袋昏沉,身心被欲望支配,整个意识在身体摩擦他的柔软始狂乱,直到颠峰,直到完全释放自己……

离开他的身体,才发觉他早已晕厥了。

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拳,连忙抱他到床上,来不及擦拭他身上一团污秽,先打开药橱取微剂量的强心药。早知这关难过,我还特意在药橱里备了石蜡油,我舍不得让他疼,也怕影响他的心脏,可现在看来都是多余的,我想的那么周全,可防不住的恰是自己!

针进入他的皮肤直达静脉,我推药的手不知是害怕还是未从激动中平复,一直止不住打颤。

推了一半,他醒过来了,有些茫然,看到了我才回过神,突然操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掷了过来,我没闪躲,水晶灯座砸到我的额头,血流了下来,可我一点不觉得疼,只注意了因他的动作而滑出血管的针头,针筒里还有一半的药,他手背上的针眼不断的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刺目,使我心惊。

放下针筒,我抓了一把棉球想帮他止血,可没等我碰到他的手,他便躲开了,飞快的从另一边下床,没站稳,一下跌在了地上。

我绕过去,不顾他的挣扎抱他起来,他尖叫着滚开,手胡乱推拒我,离床不过两三步路的距离,我几乎抱不住。

一上床他便躲到一边,我没说话,看着他,“咚”一声便跪了下去,我知道错了。

他看了看我,闭上眼将头埋进膝盖,一会儿,捡了一个棉球按住流血不止的针眼,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了。

我不知道跪了多久,我觉得头很昏,额头还在流血,可我管不着,我在等他原谅,我知道他一定会原谅的。

如果我沉默(十八)

封刑

志愿最终还是报了上去。那天我们沉默了很久,总算他还记得要去学校,他说,你起来吧,我受不起,往后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从来就这样。

假期闷热绵长,对于留住他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整个长风看在我的眼里就像是陈旧的玩具,我迫不及待的想搞定医院的新建方案,有父亲的面子,贷款下来的很顺利。我改变了原计划,从本来的一百三十亩地皮扩展到了一百八十亩,将基建招标的事扔给了陈涣。

从那以后的半个多月里我们之间没说过一句废话。石俊饶把他叫去了手术室帮忙,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个个性孤僻的老头会如此栽培他,后来才知道,雁文是磕过头敬师父茶的,是入室弟子。

那个晴天的下午,他站在手术室外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家里的事我不好多说,不过,你这个做大哥的要是真为他好,就该让他自己去发展……”

我们每天都可以在医院餐厅碰到,面对面坐着,他最多就是看上我一眼,然后慢条斯理的低头喝完粥,冷漠的离开。宁波人说,不理人最凶,他算是做的够彻底了。我讨厌这种局面。抓不住在眼前晃动的东西,有力使不上来,恨得想哭泣。这么压抑,我怕迟早又会控制不住自己重复那场灾难。

下班以前挂了内线去手术室问,说他在台上,没两小时下不来,我说,什么手术要他站两个钟头,没人上班了么你们麻醉科?

护士嗫嗫道:“有是有的,可雁文是独立上台的,而且是全麻术,已经开始了……”

“谁批准让他独立上全麻术的?”我不记得我答应过,这可不是好玩的。

“石院长……”

“你让值班麻醉师替他,让他给我下来。”

“您能不能自己过来,我们,怕说不动他……”

我不能怪他们了,雁文的脾气我不会不知道。

甩了电话奔到手术室,果然看见他埋头配置药品。台上的几个医生见我突然进来,连忙中断了聊的起兴的话题,安安静静的工作了。他抬头张望,看见我,继续手上的工作没理会。我就站在他对面,中间挡着一辆小推车,示意一旁的值班人员上去替他。可他没停下来。

我压低了声说:“别闹,下来。”我想他不会听的。

他果然没反应,值班人员站在他身边有些尴尬,无法从他手中接过活儿去。我没再说什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执意拉他下来,他自然是不依了,皱眉想挣脱,险些打翻一盘子麻醉药。

“做什么?”主刀医生慌忙出声阻止我们的拉扯,“这是手术台!”

“我不知道这是手术台啊?!”我火气十足的回了他一句,把在场的人全给吓着了,这不是我平日的态度,可我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什么形象。

监护仪适时的拉起了警报,病人氧饱和度下降了,他哀求的看着我。可我没放手,不这么做他不会死心下来的。

“这个。”他将配置好的针剂急急递给一旁的值班人员,“推进去。抽个血气,送检验科,急用!”然后回头对我吼,“你让我交个班总可以吧?!”

我松开手,转身走去门外等候。没一会儿,他出来了,经过我,边走边脱隔离衣,我跟在后面,默默看他孩子气十足的动作,知道他在生气,我很高兴,起码他还会生气,比要死不活的沉默要好的多了。

进电梯的时候没站稳,他差点跌到,我扶了他一把,立刻被推开了,他实在很生气:“你到底想干嘛?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知道,我不但知道会死人,我还知道死了人你会坐牢。你没有资格,石俊饶叫你上你就上,你脑子呢?”

“是我自己要做这台全麻的!”

“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不想要你给你机会!”

“雁文……”

“滚开!”

“你,听话!”

“我怎么了?不听你话是吧?那行啊!你想怎么做?上我?请便!”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右手一下举了起来,差点落在他脸上,可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分明有泪时,我怔住了,心开始痛。他没有错,是我伤害了他。

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扭头跑了出去。

一直等到那天晚上九点多,他才回来,这比我想的要好,我原以为他不愿意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累,好象忘记了在电梯里的争吵。洗了澡,到厨房找东西吃。我走过去,将热着的粥盛给他。

“谢谢。”他说,随口问了句,“你还没睡啊?”

我很意外地看着他没事儿人似的端着粥到客厅喂鱼,惊的忘记放下勺子。我怀疑我幻听。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跟我说话了。

“李光明。”他叫着,“过来,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我赶紧放下勺子走到客厅。

“我接到通知书了。开学还有一个星期。跟你呕气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我现在需要大笔的书费,你知道,那一直都是你在负责的。我现在不阻拦你对我做任何事了,我需要钱。”

我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慢慢懂了,他怎么这么想?!怎么可以这么侮辱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认为你值多少钱?”我沉声问他。

“不知道。”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爱给多少给多少。”

“我对于你来说,就意味着这些?”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他看着我,皱眉说,“别转移话题,你到底给不给?”

“我对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他与我对视,轻轻巧巧的笑了,说,“我随便说说的,你别这么当真,要是不乐意出这笔钱,最多我不找你要。”

如果我沉默(十九)

封刑

我还能够再说什么呢,他总是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使我沮丧无力。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只要一出手,势必会伤害他,我只能按他的意愿做了。

“……你要多少?”

“你要是不嫌多的话,五六万吧,或者,再多给我也不介意啊。”

“不能告诉我是哪所院校吗?”

他装作没听见,伸着懒腰回卧室,走到门口,顿了一下,回头对我说:“今天这台手术是我自己硬要上的,不关别人的事,你别迁怒什么人。等会儿手术室要是来电话,你就说我睡了,麻醉记录明天我再补上,反正我都做完了。”

他又回去继续做完了这台全麻术?!他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我觉得狼狈,我说:“你站住。”

“我想睡了。”

“回答完我的问题再睡,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我非常介意!

“大哥啊,还能是什么?”他漠然。

“在我对你做了那些事以后,你还认为我是你大哥?你觉得哥哥可以对弟弟做这种事,你不觉得……”

“做了又怎么样?!”他突然大声反驳,他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了,目光中尽是恨意,“你想让我有什么反应呢?谢谢你的惠顾?”

我根本没办法抵挡这样的回答,几乎被他的眼神击垮,我站在厨房门口,我们只隔了几米距离,可我突然有种错觉,我永远也不可能到他那边。

“李光明我告诉你!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一个字也不想再提起,我欠你的以后我会一笔一笔还给你,欠你们李家的也会一并还上!我晓得你对我好,可我不需要,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你满意了吗?”

这些话还没说完,他的眼泪又下来了,我受不了。上去把他抱在怀里,我真心疼,逼他这么苦,我宁可不要,宁可让他抛弃我。

“别哭,我求你了……”我哽咽,“你不欠我什么……”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背,在我怀里闷声大哭:“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我又何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哭的我心都乱了,”不断亲吻他的额头,发际,我不断的重复,“别哭,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能一味要求他接受呢,他的张皇失措你怎么就看不见呢李光明!“明天开始收拾行李,啊?”你要离开,你不需要我,我都愿意,只要你开开心心,只要你别哭。

他抽噎着,用袖口擦掉眼泪鼻涕,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一言不发,推开我的怀抱回房间睡觉了。

我的拳头捏了又放好几次,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推他卧室的门。

他的班主任对于我的造访感到惊讶,我自己也觉得唐突,还没说些什么,这个上年纪的老太太就先开腔了,一脸的喜洋洋。

“你是雁文的大哥?我记得了!”

“是么?”我有些讶异,“您记性不错。”我们只见过一面。

“感觉。雁文一定很受你影响吧?”老太太擦着老花镜,笑咪咪的说,“他很尊重你。”

“大概是他一直跟我住的原因吧。”我说,“这次来打扰您,实在过意不去,理当带他一块儿来的。”

“不打紧,这孩子内向,带过来了他也没话说的。哦对了,这次他考的很不错呀,发挥的很好,临考前听说他还感冒着,我还担心他呢。”

“是我的不是,前晚没叮嘱他早睡。”我有些喜欢这位老太太了,我想,我问些什么,她大概不会吝啬说吧。“他的录取通知收到了,他跟您说了么?”

“是吗?哪所学校?”老太太两眼放光。

“他没有告诉您?”我苦笑,“他也没有告诉我。”

“啊?”老太太奇怪的说,“你们……”

“我们吵了一架,雁文的倔脾气,您也应该知道,原来我还想从您这里问出来呢。”

“是这样……”她睿智的目光透过镜片直视我,几秒钟,叹气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我想应该是浙医大的。”

我吃了一惊:“您说是浙医大的?”

“对,填志愿那天他临时改变主意的,原来我一直以为他更希望去北方,他很想去。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突然改变了初衷……”

是因为我么?会是因为我么?我死灰的心忍不住开始期盼了,在我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他仍旧愿意选择浙医大,他是舍不得我么?

老太太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绪,没阻拦我不尽礼数的突然告别,只是微笑着送我到门口,不再多言。

如果我沉默(二十)

封刑

我是一路狂飙到家的,飞奔进家门,他正沉沉静静的喂“玻璃美人”,被我吓了一跳。

“干嘛?”

我没回答,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抱住了,弄的他哇哇大叫:“干嘛呀王八蛋!”

“通知书是不是浙医大的?”我咬着他的耳朵问。

他愣了一下,立刻说:“不是!”

“是!我知道。”我忍不住微笑,收紧手臂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问过吗?”他生气的扭头瞪我,有点脸红,“从填志愿开始到昨天,一个多月了,你有问过一句吗?!你根本不在乎!”

我哑然,委屈的低声说:“昨天晚上我不是问了嘛,你又不肯说……”

“太晚了!我不乐意告诉你!”

我又气又恼,埋头咬他的脖子,他好没心肝啊:“李雁文啊李雁文,你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小王八蛋!”

“我早说了我没良心,你还没记住么?”他用力推开我的手,去厨房拿了听冰镇可乐,就着灌了一大口,说,“你别得意,不要以为我报浙医大是为了你,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好学校而已。”

“我知道,”我马上点头,“别喝冰镇的,对心脏不好。”

“哪那么容易死,祸害遗千年,没听说过啊?”他白了我一眼,把可乐塞在我手上。

我乐了,说:“你到是自在啊,好象这病还是我得了?”

“瞎说什么呀?”他皱起眉头,“你喜欢得是不是?”

“好,不说。”我咧开嘴笑,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傻,可我就是高兴,他真的选浙医大,他不是不要我了。

下午天气转凉,风力增强,似乎又是台风前兆。我无心工作,处理完手上的要紧事,靠在椅背看着雁文。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人,他窝在沙发里,右手扎了针输一瓶白蛋白,左手捧着本《麻醉学》,搁在腿上专心翻看。他真的很漂亮,就是这样看着,都是享受。

只是我的脑袋涨鼓鼓,正疑心是不是受了凉,陈涣进来了,有话要说,可见雁文也在,便住了口,我于是起身和他到走廊上说。

“会客厅有个女人,自称是雁文的母亲,你是不是去看一下?”

“谁啊?”我怕听错。

“刚我进来,看见她挨间找人,问她找谁,她说她找李雁文,是她儿子。那脸张的和雁文挺像,我让他在会客厅坐着呢。”

我扶了扶涨痛的太阳穴,奇怪这个人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打从雁文进李家第一天起,他就是李家的人,谁也没有追究过他的生世。

“我看看去。”我说,“这事儿你先别跟雁文提。”

“我晓得。”他笑笑,顶了一下镜脚。

那女人起先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我们打了个照面,我一时清醒了许多,她的脸与雁文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只有血亲才可能有的相象。

她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纤瘦。带着珍珠耳环。看上去像是极有教养的领导夫人。眼神忧郁,与雁文极像,只是她略见沧桑与悲凉。我当时就想,这个女人一定很有故事。

“你好。”我伸出手,她连忙握了握,“你坐啊,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李光明,听人说,你要找雁文?”

“是。”她谨慎地看着我,大约是想从我的眼神或动作中判断我的意图。

“听说你是雁文的母亲?你有什么依据么?”我友好的看着她,她看起来很焦急,“我是他大哥。”

她轻叹了一声,冲我扯了个笑出来,右手捂着胸口。

“你心脏不好么?”这个动作像是习惯性的,是心绞痛发作时的反应动作。

“是的。”她仍旧捂着,“我有心脏病,雁文也有对不对?他是遗传我的。”

我没回答她,只是示意她继续说。

“我是从绍兴过来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只是你们搬了家……我找到令尊,是他让我过来这里的……雁文确实是我的孩子,他右边臀部有块锁型胎迹……”

“这恐怕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明。”胎迹很多人都有,长在同一个地方长差不多样子的也可能是巧合。

她停顿了,眼圈泛红,恳求道:“李先生,你可不可以先让我见见他,一面也好。”

“他今天去同学家里了,不在医院。”我撒了个谎。

她失望的低下头去,说:“我知道我这样出现很唐突,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遗弃他的原因?”遗弃,但愿这个词不会伤害他,我的雁文啊。

“他是私生子,我生他那时,自己才十八岁,而且又不是宁波本地人,医院妇产科的人原本就不肯接生,他没有准生证,没有户口,他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该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不喜欢听见这种话,“他父亲是什么人?”

她不做声,看来是不想回答。我猜测一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雁文是一个女人年少时的错误结果么,那么,错的好。

“真的不能让我见他么?”她哀求,“就一眼,可以么?”

“他真的不在。”

“那他几时回来?”

“这个不太清楚,他要是玩的高兴,住个把星期也没准。”

“他是去了哪个同学家里?”

我一阵烦,说:“我不管你是不是他母亲,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他从来没想到过你,他不需要你!好,你见他,见他你能说什么?你能理直气壮的说你是他妈?早知道有今天,当年为什么就不想清楚?!”

她张口结舌,没有羞愧,只是眼泪涌了出来。

“你留个电话吧,他要是愿意,我会安排你们见个面。”

我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个女人会改变我的生活。她会带走雁文。我厌恶。

出了会客厅,我先去找了陈涣,让他帮我看着那个女人,别让她见到雁文。陈涣似乎很有异议。

“她若真是雁文的母亲,你是拦不住他们见面的。”他认真的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别管,总之,帮我就是了。”我什么都不要想,我头痛着呢。

“你这么做,雁文知道了不会原谅你的,你把他放在什么地位,他有权见自己的母亲。”

“不告诉他,他怎么会想到,他从来不需要什么母亲!”

“这只是你的想法。你让他们见一见,有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你们也算是一家人,她这么辛苦找孩子,你就不怜悯……”

我阻止他的劝说:“再有五天雁文就离开宁波了,五天,就是栓住他,我也不会让他们见面。你帮不帮我?”

“雁文在你办公室里是吧?”他说,“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陈涣!”我揪住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摁在墙上,狠狠警告他,“这事儿你管不得!”

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怒法冲冠的我,大概不相信我会动粗,我的失态让他静了下来,他掰开我的手,说:“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不止是他,我也希望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啊。难题一个接一个的来,我真的不想失去雁文!

如果我沉默(二十一)

封刑

陈涣最后只答应了不告诉雁文。但若雁文找他问,他便会全盘托出。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在他认为,一个大哥是不该有我这样的举动的,而且还是个疼弟弟的好大哥。

我真的感冒了,体温还不低,于是便有了借口把雁文绑在身边。他不明白我的用心,只是幸灾乐祸,说::“你也会感冒,真是稀奇.”

“呵,”我又不是金刚,当然也会生病,“以前都是我伺候你,这回该你报答我了吧?”

“谁管你啊。”他把热茶水端给我,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烧死你算了,这么大的人,烧到39度了还没感觉,成天就只知道说我。”

“你坐会儿,”我拍拍床沿,“过来。”

“干嘛?”他防备的看着我,但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爸爸妈妈?”

“爸爸和柳姨?想他们干什么?”

“我不是指这个。”我摇头,“是说你的生父生母。”

他挑起眉头,意外的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笑笑,咳嗽了几声,靠在床头顺气,我知道不该问他,依他的敏感,定会起疑心,可是不问,我心里压着沉沉的难受。

“想是有想过。那年你走了以后,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是“吊门环”了,每天和柳姨吵架,把家里弄的鸡飞狗跳,你爸爸是个睁眼瞎,就会听柳姨瞎说,要不是钮嬷嬷护着我,没准我早被扁成白痴了。”他说的轻描淡写。

“这些你从未跟我说起过。”天哪,他们还说没有对他做过什么!

“跟你说?哈,怎么说?你那时在哪儿?”他冷笑,“有一回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离家出走,我想我找自己爹妈去,用不着在你们李家寄人篱下。那时侯真是天真啊,人又小,转了一圈把自己给弄丢了,后来钮嬷嬷找到我,想拉我回去,我死不肯。我说就是饿死也不回你李家,钮嬷嬷抱着我当街就哭,我还是头一回看她哭成那样,我知道整个李家就她是疼我的……她说,你大哥很快就回来了,让他带你去找你爸爸妈妈,嬷嬷没本事,让你白白的吃苦,嬷嬷对不住你……其实是我对不住她,要不是我让她操劳,她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一老一少能有什么错,钮嬷嬷为了我们什么都肯做,我说过,我欠她的还不清。

他呵呵笑了,说:“李光明你干嘛,忏悔啊?不必啦,忏悔对钮嬷嬷而言是多余的。我呢,是吃你李家的饭长大的,不管怎样,养育之恩不能忘记。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对不住我的是遗弃我的爹妈,要是有机会与他们面对面,我到真要问清楚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然后呢?你会跟他们走吗?”

“走?去哪里?再有两年我就满十八岁了,我谁也不跟。”他将我腿上的被子收拢,回头倔强的对我说,“我受够了依靠别人生存的日子,我要一个人。”

情急之下,我张嘴就问了一句:“那我怎么办?”

他不解地看我,幸好台灯光线暗,没让他看出我脸红。

“你怎么办?”他嘟囔,“我怎么知道,娶老婆生孩子喽。”

“我才不要!”我像个孩子似的耍脾气,高烧烧出了我的勇气,我猛的将他拉到床上,自己扑了上去,“我,不,要!”

我的突然袭击让他吓白了脸,这个姿势带给他的记忆是不堪的,他说不上话来了,只是双手拼命推拒着,不敢看我的眼睛。

“说你不会让我结婚,说你讨厌我结婚。”我捉着他的手扣在头上,威胁他,“快点说。”

“可,可你总要结婚的呀。”他急急的争辩,“你都28了!”

“用不着你操心!”我没想过要结婚,不是逃避现实,他可以活多久我就可以拖多久,只要他在身边,我便不结婚,“我不结婚,要结就跟你结。”

“神经,瞎说什么!”

“我说真的。”我定定的看着他,希望他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见我的真心,很久以前我就把整个心掏给他了,他是我活着的动力,我的爱,我的全部。

他垂着眼睑,不作声,也没动作,我怕他又要说伤我心的话,忍不住开口:“我不能没有你,答应我,别离开我。”

“要是我死了呢?”他闷闷地问,抬眼悲伤的望着我,眼泪从眼角滑落,“很快我就会死的。”

我闭上眼拦住眼泪,说:“谁都别想轻易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神也不能。”

清晨我醒的挺早,自己觉得体温正常了,小心翼翼的下床倒水喝,他还没醒,嘴撅着特别可爱,钮嬷嬷说这是小时侯咬奶嘴咬出来的坏习惯。

俯身吻他,我咬着体温计进厨房做早餐。才六点多钟,电话却响了起来。等我跑到客厅,雁文已经在那头迷迷糊糊的接电话了。我走进卧室,示意他把电话给我。

“陈涣的。”他打了个哈欠,把电话递给我。

“陈涣?”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雁文。

“那个女人很早就拦在医院门口了,今天你还让雁文来么?”

“不。”我说,“我也不来了,事务你先打点着吧。和市建筑设计院约了今天谈工程,你先替我敷衍。”

“这我可搞不定。哎,我可提醒你,别拿公事当儿戏啊。”

“知道,”我笑他的正经,“反正一次谈不妥,以后我再跟他们说,你先跟他们过过招吧。”

挂了电话,我爬上床去,隔着薄被压在他身上吻他,昨晚我要的那么凶,够他受的了。

“还起的来么?”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按着他的腰.

“去拿颗太宁给我。”他喃喃,“王八蛋......”

我莞尔,到药橱找太宁栓剂,一板已经用掉了两颗,想必是上次伤到他了,我可真是个王八蛋,居然没想到。

“我帮你塞。”我很抱歉,“以后可能会好一点了.”

他一下坐了起来,浑身的酸痛让他“哇”了一声,皱着眉头将我手上的太宁夺了过去,他爬下床进了浴室.

我过去敲门:“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我又用力敲了敲门板:“雁文?你没事吧?”还没回应.

正准备再敲,他把门拉开了,面无表情的说:“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赤裸的身体,咧开嘴摇摇头,他便“砰”的一声又把门甩上了。

如果我沉默(二十二)

封刑

早餐吃完,他照例要去长风,被我拦住了.

“今天不去了,我们提前去杭州。”还是早点离开宁波,我比较放心。

他不解,问:“干嘛,有事?”

“没有,”我拍拍他的头,笑着说,“早点去熟悉环境,而且你从来没出过门,我想把你安顿好了,否则我会担心的。”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顺从的点点头,去收拾行李。我本想挂电话告诉陈涣我要请假四天,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免了,省的陈涣给那女人通风报信。

上车时,他说他要去和水含告别,我没答应,让他打电话。他接过手提,眼神怀疑的看我,说:“李光明,你没什么瞒着我吧?”

“我能有什么瞒着你?”我不动声色的将问题抛还给他,他便不做声了。其实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再问一遍,严厉一点,这样或许我会告诉他实情。我又何尝愿意欺瞒他,我没办法,倘若让他见到那女人,他会和她走吗?我对他实在没信心。

四天很短,报到前我先回来了,他在学校门口送我,我们约定了最少他一个月得回来一次,否则我就上来找他。

他一直微微翘着嘴角听我说话,新的环境看起来很合他心意。他说行了行了,钮嬷嬷也没有你这样烦,然后把我推进车里,一甩门说你滚吧。

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心里被幸福的感觉填的满满的,想起第一次抱他,那么小,而现在已经是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了,时间过的真的快。

可我没忘,年龄越大,他的心脏就越危险,最后一次检查的结果并不理想,心功能降到二级,而且心率比起以前快了很多,越来越爱睡,有时候下手术台,整个人都会头晕,倦的不行。看他将大把大把的药丸子当饭吃,我心疼,可我无能为力。倒是他自己提过一次动手术,但过后又收回了,他知道风险有多大。

回来后见到陈涣,他的脸色很不好。关了门就问:

“你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

“我不觉得。”我说,“那女人呢?”

“去杭州了。”

我拧起眉头:“你告诉她雁文在杭州?”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两边做人。”他瞪着我,说:“她在医院里找到了水含,你妹妹比你善良的多。”

我笑了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着急,也许早就知道拦不住他们见面,只是尽量拖延时间,也许是看不到那个场景,自己不会太揪心。送他走的感觉大概比他主动离开要好,我没有那么坚强干脆,我也需要自欺欺人。

接下去的几天都在等他的电话,屋子里没有他的身影,也好象并不觉得缺少了什么,只是自己变的沉默,不想说话,非常认真的工作工作,其实没有他,我唯一能够拥有的,也只剩工作了。

工程进展的一般,我们与建筑设计院的合作并不十分成功,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因为某些原因找上这家从未设计过医院的单位,因为医院不同于其他建筑,它的美观在其次,实用才是关键,但没有经验的市设计院无论设想得怎么周到,总还是不尽人意,有时候我会因此很恼火,幸好陈涣比我有耐心,一遍一遍的修改拆建都是他来主持,我很庆幸,可以有这样一个朋友兼工作伙伴。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很交心的朋友,我的性格注定了这些。

那天从工地出来,时间已经很晚,我们一起去消夜,酒喝了一半,他说:“我现在才知道雁文存在的意义。”

我不明白的看着他。

他说:“你自己没发现么,他去了杭州,你的魂灵也去了杭州喽。”

我知道我表现的很明显,但我相信他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我们是兄弟,我才这样明目张胆的占有他。

我笑了笑,继续大口喝啤酒.有的时候人的情绪可以到达某一个驿站,作中途的休息,或者永久的停驻,我注定不会路过雁文,我过不去那个关卡,我被卡住了,但我甘之如饴.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去爱,因为已经丧失了这个能力.

“说真的,光明.”陈涣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事情?我是指......婚姻.”

“是你自己要问,还是那帮家伙托你问?”我一直等着什么社会世俗的压力,我的婚姻,这是雁文最担心的,他不想我结婚,可他希望我能够结婚.

“别这么反问,呵呵,算我多嘴了吧,我就是怕你太专注于工作,你最近不太对头啊,雁文一走,你都变成钻头了......”

“你不老说我工作散漫么,如今认真了,怎么你话还这么多?”

他捶了我一下,笑道:“你得了吧.”

喝完酒回家,已是夜班十一点了,车子停在院子外面,借着路灯,我看见门口坐了一个人,蜷曲着身子,好象已经睡着了.

像是雁文,可他不是有钥匙么?我连忙下车.

——果真是他.怎么这么随性子,睡这里了?

犹豫了一会儿,没叫他,开了门,小心翼翼的抱他到卧室,放他在床上.他身上有长途车的生人味道,想必下车不久.来时也不打个招呼,真是个冒失的小家伙.

“李光明。”转身时听到他的呼唤,扭头对上他清亮的眸子,他根本没睡。

收拢被子,我拂开他额头的散发,印了一个吻,“几时到的?钥匙呢?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他懒懒的蠕动身体没回答,手臂环上我的脖子,天真的笑开了。我一下子觉得口干,我看见他眼底的疲倦与兴奋,一个月没见了,我想要他,可我不想累到他。

“睡了。”我试图拉下他的手臂,却没防备他突然用力一扯,柔软的唇猛的吻了上来。我的脑袋热热的,这种诱惑我可抵挡不了。

——但愿他不会太累。扶正他的脑袋,我放纵自己沉沦了。

隔天他居然起的比我早,醒来枕边空空的,房间里弥漫着中药的清香,他正在厨房煮药喝。听见响动,抬头给了我一声早安。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他,浙医大不错,他的精神比一个月前要好。只是依然瘦,脸色略显苍白。早上心情似乎不错,他的快乐总是写在脸上,轻易就能读取。

“早。”我回答他,“还习惯杭州么?”

“习惯。”他呵呵笑着调节火候,药汁已经沸腾了,“那边很多很优秀的人,我觉得自己很笨的,还好他们人都不错,会帮忙,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怎么?刚到时有过麻烦?”

“有几回找不着教室,呵呵。”

我差点忘记了,依他迷糊的个性,没把自己弄丢就不错了:“早知道,该让你把指南针带上。”

“该把你带上。”他小声反驳。

我微微笑着假装没听见,他是越来越可人了,看来小别对我们的感情大有好处。

可惜我的笑还没维持几秒钟,立刻被他的下一句话冻住了。他说的若无其事:“那个,前几天有个女人来找过我,说是我妈,我让她找你来了,你见过了么?”

我的额头凉凉的,摸不准他话里的意思。他没有看我,这表示他也正忐忑不安,或是等待着我的答案再作反应。

我说:“啊,陈涣到倒是跟我提过,我没留意。——她说她是你妈,那你信吗?”

“我不知道,她长的跟我挺像……”

“这世上长的像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就是。”

他没说话,关了炉火,拿杯子盛药。像是才想起来的样子,问:“早餐你吃什么,我熬了粥。”

我想从他的表情动作里找寻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与打算,但他一直回避我的眼神,并且生硬的换了话题,无奈,我只好作罢。

“你几时起来的?”还熬粥,这可费时啊。

“在学校起的可早啦,还要早锻炼呐,绕学校跑……”说了一半,他猛的刹住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回头尴尬的看着我,“其实也没跑步,就是随便走走……”

“你这么大了,自己知道分寸,你的心脏,也只有你自己知道轻重。”我没好气的回他。跑步,他怎么去不攀岩啊!

如果我沉默(二十三)

封刑

说好了周日下午回杭州,才不过一天的休息时间,他硬是要去麻醉科看看,说是想去跟石峻饶问候一声,上去太急,都没有和他老人家告别。

他的借口如此完美,我都没有怀疑。泊车进电梯,他似乎没有去手术室的意思,与我一起进了行政楼,而陈涣已等候多时了。

“早。”雁文平静的开口问好。

“早。”陈涣无心与他寒暄,示意我进办公室,有话要说。

“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雁文看穿了,平静的看着我们。

我有一种被套牢的感觉,陈涣无奈的笑了笑,有些勉强,说:“会客室有位女士等你很久了,你……最好一个人去见见。”

“一起去吧。”雁文没给我缓过劲儿的时间,“我约她来的。”

我呆若木鸡,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差不多已快被他拉到会客室门口了。连忙刹住了脚步,捉住他的手腕,我问:“你到底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么,我让那个自称是我妈的女人来找你了,你没听进去是不是?”

“你设计我?”

他用力挥开我的禁锢,一脸霜冰,与出门时那个温和的李雁文简直判若两人。我们就站在走廊拐角的地方,好象准备拉开大战序幕了。有时候我真受不了他的冷漠,转眼间,温存消逝。他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这么多年来我不是存在于自己的幻想里吧?——我真的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还想瞒我多久?要不是她亲自来找我。”他嘲讽,“真是用心良苦啊大哥,连陈涣这么直的人你都给买通了,你倒真是心疼我这个弟弟。”

我沉默,搞不清楚是气愤或是悲哀。早晨无力的阳光穿透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像心情一样灰暗。

我的沉默没能安抚他的情绪,他死死盯着我,追问:“你没什么好说的了?解释呢?我在等你的解释。”

可我确实不想做什么无谓的解释,难道我这样乞怜的看着你,还不够吗?

他别开头去,说:“你没话对我说,那就剩着对她说吧。”说罢,走过去推开会客室的门,瞟了一眼里面的人,欠身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弯起嘴角笑给我看。

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在你哭泣的时候不在你身边,在你恐惧的时候忘记了对你的承诺,在你需要的时候未顾及你的存在,你就要这样干脆的离开我回到你那不负责任的母亲身边?她根本不配。这个世上除了李光明,谁还会爱你爱到这样深?没有人了!

愤怒最终掩盖了悲伤,去他妈见了鬼的柔情,我甚至连呼吸都没调整,只在经过他时看了他一眼,大步踏了进去。

比第一次见,她显得安静了,颇有把握的姿态,却不张扬。只客气的伸出手来握:“李院长,你好。”

“你好。”我笑着握住了,“坐啊,真不好意思,雁文现在才跟我说,让你久等了。”

雁文对我的话不作反应,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泡了杯茶搁在我面前,在我身边坐下了。我应该谢谢他,就为这杯茶。

“你和雁文一起回宁波的?”然后听由雁文安排这个见面?

她点了点头,说:“真是不好意思……”

“长话短说吧。”我没心思哼哼着客套。

她看着雁文,想征询他的意思,但没得到回应,便继续往下说:“李院长,这些年来你们对雁文的照顾,我只有感激的份儿,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我都能够理解,可他终究是我的孩子。”

“你确定?”

“我们在杭州做过鉴定了,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实在没办法向他证明,这样做最简单。”

瞟了他一眼,我保持沉默,他今早为什么不跟我说,既然他主意这么大,现在要我坐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人见我没什么反应,大概觉得问题不大,勇敢的将她的意图说了出来:“李院长,我的病拖不了多久了,雁文还有一个妹妹……你能不能,让他跟我回绍兴?”

我盯着雁文,小兔崽子长能耐了,走不走可就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哟,这可得他自己说,我算什么呀。”

“他还是孩子,不懂事。”

他不懂事就没人懂事了!我确实应该反省,是不是一直以来就对他太过纵容,什么事儿也不商量一声就自己拿了主意,当我不存在了么?

“你带他走,想过他的身体么?”

“我会请绍兴城最好的医生,不会比你这里差多少的。”

“绍兴最好的医生?”我觉得滑稽,“绍兴最好的医生也没见得把你治好嘛。行了,我只留一句话,他要是心甘情愿跟你去,那我无话可说,若不,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手指头。”

“你给我进来!”一把扯他进办公室,我甩上门,把他丢到沙发里面,“说,为什么去做鉴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他抓着沙发扶手向后靠,盯着我怒气冲冲的脸,嘴闭的严实,就是这副倔强的样子,看的我火冒三丈。居然还安排了一场谈判,他很喜欢被人像个东西似的抛来抛去吗?

“我只是想闹明白她是不是我妈。”他的辩解很恰当,只不过声音很轻,估计是怕激怒我。

“弄明白了又怎么样?好,现在弄明白了,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还没想好……”

我给气的说不出话来,跌进椅子里扶着额头看他,真是惯坏了他了,成天疼在心窝里,他反倒给你一刀,那女人就有这么大魅力让他兵戈倒向?他怎么也不想想他吃什么长大的。

一会儿,见我没什么动静,他居然壮着胆子开始抗议:“那你一直瞒着我,也是不对的呀,万一她要真是我妈呢……”

“真是又怎么样?她喂过你还是养过你?你就这么稀罕?”

“我是稀罕,不可以吗?”

我怕的就是你稀罕啊李雁文。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可母亲就她这一个,我不能取代。你善良你淡漠,所以不介意当年她抛弃你,可我介意,她甚至不熟悉你,怎么可以把你带走。

“雁文,你说实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没什么打算。”他脱了鞋子窝在沙发里,想了想,冲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在想我那个妹妹,从来没见过呢。”

“你不是还有大哥大姐二姐跟小弟么?一样的。”说这话我有些惭愧,在李家跟他谈亲情恐怕只会让他反感。

幸好他不在意,只是问:“我和笑之对你来说一样重要吗?”

我摇头,莞尔,说:“你这么觉得?笑之只是我们的弟弟而已。”

他的脸微微泛红,自然明白我指什么,他和笑之都是我的弟弟没错,不同的是他除了这个,还是我相依为命的爱人。

这个周末他没有给那女人答复。我暗地里找了律师,咨询这事儿若搬上公堂,我能有多少胜算。陈涣忙着工地上的事,对于这事儿不闻不问,依他的慧眼是否看出了睨端,我不知道,更不在乎。

国庆那几天,被雁文拉着到处逛寺庙,梁祝公园也去了。他拜的特别虔诚,我说你一个医大的高才生这么迷信,不怕别人笑话啊,他一本正经说这不是迷信,这是祝福。

我有些惆怅,他的心脏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了么,总不能靠祝福活下去。

回杭州时,他的包里装满了药丸子,他一再保证会定时去医院检查,稍有不适立马打电话回家。路上短短一个多小时,他又在车里睡着了。

整个秋天过的安逸,不只不觉入了冬。宁波是港口城市,并不像北方那般冰雪交加,但冷起来还是让人受不了。雁文每星期都回来,他怕热怕冷,冬天里恨不能冬眠。有一回才到星期三,非要回来不可,夜里窝在我怀中满足的叹息,清早连毯子一块儿抱他上车赶回学校,匆匆忙忙。幸好没多久便放寒假了。一回家就睡的昏天黑地。

第三天我下班回家,他已经做好了晚饭。他说他考虑清楚了要回绍兴。隔了一个秋天,我以为这事儿他不会再提起,我怀疑他睡昏了头。

我说:“不行。”

他皱眉:“你说只要我愿意……”

“那是几个月前。现在不行。”甭说现在,就是几个月前,那也是哄他的。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去绍兴?”

“那是我家……”

“这儿就不是你家了?绍兴是你家,那早些年怎么没听你提起呢?”

他听出我话里的嘲讽,不说话了,干脆连饭也不吃了,甩门回了房间。我没理会他的孩子脾气,吃晚饭开电脑往伦敦方面发邮件,查询一些资料,为他的心脏。忙到十点多,想起他还没吃饭,端了粥去敲他门,半天,里头闷闷的回了一句:“睡着了。”

“要不要起来吃消夜?”

门打开了,他看也不看我,接过粥又要关门,我挡住了,观察他的脸色,问:“还生气啊?”

他不回答,试了一下抵不过我的力气,索性放弃了关门,房间里暖气开的很足,书桌上散乱地放了一些书,打开的一本,用钢笔卡着,是关于心血管系统疾病的。

“自己感觉还可以么?”指了指他的心脏,“负担重不重?”

“还行。”

“手术的事儿,后来有再考虑过么?”

他停下来喝粥,抬头看我,敏感的揣摩我的意思:“要是手术,修补和置换都已经过了最佳时间了……”

“移植呢?如何?”

“风险这么大,你要是不怕,我也不怕。”他回答的无关痛痒。

我亲吻他的额头

“风险这么大,你要是不怕,我也不怕。”他回答的无关痛痒。

我亲吻他的额头,我怕呀,怎么会不怕呢,可是若不做些什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我更怕。

“或许没什么事儿,她都三十多岁了,不是一样没事吗。”他说的“她”,是那个把病遗传给她的女人。没错,确实还活着,可是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且女性在这方面,一向比男性能拖。

“她没多少时间了。”看她一步三喘,最多还能坚持半年。

“所以我要回绍兴。”

“怎么你还思想这事儿?”我不高兴了,“不行。”

“我才不管你行不行,反正我要去。”他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你这人怎么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她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没养过我好歹也是她生的我呀,连送个终你都不让,钮嬷嬷要是还在,她一定会骂你的。”

我被训的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心里头十分委屈,这个小傻瓜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我手上没有他的监护权,我多慌啊。

“要是走了再不回来,你还想去吗?”

他一愣,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搂他入怀哀求他:“以后别提这事了,好吗?”

“那你会让我回去吗?”他仍不罢休。

“不会。”这是永远不变的回答。

如果我沉默(二十四)

封刑

早上手术室没有择期手术,他空闲得很,又躲到我办公室里来看书。我正在看陈涣递上来的有关于购买新器械的预算表,一边考虑怎么才能从父亲手里拿到监护权。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挟制我了,所以他无可奈何,如果我现在去找他拿雁文的监护权,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手。我还有什么可以做交换的?——恐怕只剩下婚姻了。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小东西已经把桌上能翻的文件看遍了,凑过来看我手上的那份,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无聊么?”我拉他坐在腿间,“去机房玩电脑吧?”

“我不觉得无聊啊,这些这些这些,”他指着桌上的文件,“你觉得无聊啊?那你去机房玩电脑我来做院长。”

“为什么想做院长?”好一个野心勃勃的李雁文。

他想了想,笑了:“神气呗,你不觉得你下病房跟皇帝巡视似的?所有的人都得听你的。”

“我要是皇帝,你不也是个千岁爷?所有的人都听我的,我还不是听你的?”

“嘁。”他白了我一眼,回位置上看书。我微笑着把响了两声的电话接起来:

“喂?”

“光明,雁文的母亲刚才被送到急诊,是急性心衰。”是陈涣。

“哦。”我瞟了一眼雁文,“现在呢?”

“送到内科了,情况不是很好。不过稳定了一点。”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起身拿外套准备出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说我出去一下,要不要一起去,他摇摇头,我带上门,门口挂上“外出”的牌子。我得尽快把事情解决了。

我想我的父亲根本没料到我突然造访是为了雁文的监护权,似乎我跟他的每一次争执,雁文都是导火索,倒不是我成心气他,若不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会来找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可婷结婚呢?”他问得很直接,这很好,我们之间没什么需要修饰的东西。

“我从没想过结婚,更没有想过和虞可婷结婚。”

“那我就不能不把雁文的监护权交给你,你还没结婚,你根本不会关心别人,对于家庭的责任心也不重,我看你没资格做监护人。”他似乎稳操胜券,说话不紧不慢。

我靠在沙发上不为所动,不说话也不愤怒,我放着班不上过来这里拿东西,我有的是时间耐性。

僵持了十几分钟,他站起身逐客,说:“话我已说到,你自己好好回去想想吧。”

“你不想我们对簿公堂吧?”

“什么?”

我冷笑:“你是他的监护人,这些年对他不闻不问,我不是他监护人,倒是供吃供穿的养着他,这事儿要不拿出去给外头的人评评理,我还真觉得委屈了。”

“他是你弟弟!”

“你是他父亲。”

他只好青着脸再跟我交涉,他太重面子,绝不会把家丑抖出去。

“我只要求你结婚……”

“办不到。”

“你总要结婚啊,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了?!”

我避开这个问题:“我是来拿东西的,其他的事情我不想多说。”

“除非你和虞可婷结婚,否则我不会把东西给你!”

“你想让我杀了她么?”我盯着他讶异的眼神,“就像你杀了妈妈那样。”

他的表情由疑惑变得不可置信,是的,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我全知道这些了,我看着他渐渐惨白的脸色,心里莫名悲哀,他明知道没有感情的婚姻有多么痛苦,却依然要把我推到那个坑里去重复他的不幸,他真的把我当成他的儿子么?他真的爱我么?

“谁告诉你的?”他痛苦的颓然倒在椅子里,他终于不再挺着腰板有腔有调的跟我说话了,那语气中有后悔还是歉意,我听不出来,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的平静的说出来,平静得几乎颤抖。

“没有人告诉我,你便永远不会让我知道,是不是?……妈妈死后你想过她么?你去过她坟头几次?她是你发妻,你用她的性命换取所谓的幸福,你很快乐么?你是不是很快乐?……”

他的目光涣散,似乎已听不进去我的话了。我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但我还没忘记我来的目的:

“雁文的监护权我是一定要拿的,应该考虑的是你。”

回来以后没多久父亲就病倒了,陈涣把诊断拿给我看,是胃癌晚期,有些事情也许真是注定的。柳姨和她的子女们开始频繁的出入长风,我一直没有去看他,直到有一天笑之来找雁文,他和雁文的关系比和我要好,他们相处过,但我对他而言,只相当于一个陌生人。他走后,雁文问我:

“老爷子在外科住了一个礼拜了,你不去看看?”

“我觉得没必要,他又没到断气的时候。”我满不在乎。

于是雁文只好自己去,那段时间他总是在自己母亲与我父亲的病房间走动,但很少再和我谈起。

新年到来,尽管柳姨一样把掸尘除岁办年货样样做到,尽管客如云集,整个李家还是显得萧条。年夜饭是在病房里吃的,我因为出差而不在场,后来雁文跟我说,他们对他的态度好多了,一顿饭吃的和和气气。

正月初,雁文变得有些着急,他母亲的病开始恶化,已进入昏睡期了。

“你让我送她回绍兴吧,送到了我就回来。”他在我办公室缠着恳求。

我没理会他,监护权我已经拿到了,所有的事情我说了才算,我已经不担心了,也不会放他走。

“难道你真要她客死异乡啊?”

“我会让人送她回去,”我说,“两个医生两个护士,救护车专送。你可以放心了。”

“那就让我一起去,再和他们一起回来,我还有个妹妹没见过面呢。就半天的时间,好不好?”

我继续沉默,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他真生气了,干脆坐在沙发上说:

“反正你同意我要去,你不同意我也要去,我送自己母亲回家有什么不对?真想不到你连这点人情都不顾。今天除非你把我关起来,否则别想拦着我!”说完,开门就走人了。

正巧陈涣拿着一摞东西进来,差点撞上,他诧异的问:“这是怎么了?”

我说:“你别理他。”

“是不是还为他母亲的事情?今天早上我去看了,这人可真没几天可拖了。你怎么打算的?”陈涣快成了李家的大管家了,什么事情都过问。

“送回绍兴去。”

“那就让雁文跟去嘛,我也一道去,把人给你带回来,你总该放心了吧?”

“有必要么?他跑一趟,那女人不见得能多活几年。”

“话不是这么说的。总算了了他一个心愿嘛,要不,以后为这个事情,他要跟你记恨了。”

我想了想,说:“那你得保证把人给我带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可以了。”他笑着推了一下眼睛脚。

结果当天下午,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我早想到了。我没对他发火,只说:“明天排我一个休息天,我去趟绍兴。”

“要我说啊,”他还是笑,笑是赔罪,“你也别去,他住两天,尽了孝道送了终,自然心甘情愿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带。”

“他带了钱包,回来的之前我问过他了。”

我瞪着他那张笑脸,无话可说。其实我心里清楚,明天去,小东西又怎么肯跟我回来,放他住两天也好。

晚上十点多,我还没睡,他终于打电话过来了,声音嗫嗫:“……我就住两天,你别责怪陈涣……”

“你怎么答应我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情绪。

那头一阵沉默。

我只能叹气,说:“那就住两天吧,尽快回来。”

“哦。”他挺高兴的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倒头就睡,那天晚上我连饭都没吃,觉得累,就在客厅里睡着了。

25

这样每天晚上一个电话,勉强过了一个礼拜,他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我已经等不住了,硬是问陈涣要休息天,绍兴我是去定了.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陈涣又劝。

“为什么?”我的人,我没有权利带他回来么?

“我照实跟你说了吧,雁文的母亲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送她到绍兴那会儿情况就有好转,他们家几乎没什么亲戚,你说这种情况,你弟弟肯跟你回来么?况且她还有女儿,才丁点儿大,他要是回来,谁照顾她们母女啊?”

我听着像是他在说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怎么这些事儿他不早跟我说,他拿自己当什么?

“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做主让他留在绍兴的?”这是谁家的事情啊,“我说陈涣,你主意挺大啊?”

“你先别动怒……”

“你知不知道他再过几天要开学了?他是孩子想不周到,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就他那底子,还得我成天伺候呢,你让他伺候那些不相干的人?!”

“那不是不相干的人。那是他母亲。”陈涣毫不示弱,冷静的反驳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说到雁文的事,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服从我的意思,“你太霸道了,光明,李雁文只是你名义上的弟弟,他是人不是东西,不可能永远替你摆布。”

“你的意思是我没把他当人看喽?”

“你把他当什么人?”

“亲人。”

“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你对他们几乎不闻不问,这差别也太大了。从我认识你们俩到现在,这么多年,你一直用亲人的借口来解释你们之间的亲密,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的心提了起来,他弦外有音,透过玻璃镜片的眼神锐利地盯着我,似乎也看到我的惊慌分神。

“你什么意思?”

“大家都知道雁文很优秀,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想把他一辈子留在长风为你们李家卖命,他是人,不是你可以利用的某个物体,你用亲情和恩情来束缚他,这太卑鄙了!”

我还做过跟卑鄙的呢,你陈涣跌破眼镜也不会想到了。我松了口气,还以为他真知道了,不错,在外人眼里是有“用亲情和恩情来束缚他”的嫌疑,嫌疑得好。

“我不想在这里跟你作无聊的争议,人,我是非带回来不可的,你要是仁慈,不如想想怎么安顿那对母女吧!”

第二天我起很早,七点多钟到绍兴,因为没有联络电话,就直接找到医院,还没到病房,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他一脸的疲惫,手里捧着油条豆浆,见到我,差点打翻.

“你干嘛来的?”他刻意压低了嗓,环顾四周,跟做贼似的心虚。

问这句话还有这副样子,看了就叫人生气。我一言不发的接过他手上的东西,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拉着他手腕就走。有话留着回宁波说。

他想挣脱,没等叫喊,旁边有个稚嫩的声音插了进来,甚是疑惑:“哥哥?”

我这才注意他腿边还有个小女孩,四五岁光景,与他小时侯有几分相象,应该就是他妹妹。

他看看腿边的小人儿,又看看我,哀求我放开他。

“年年,哥哥跟这个叔叔有事情要说,你先去找妈妈好不好?”他蹲下来,摸摸她的手。

这话听得我心里直冒酸泡,打从他会说话开始,他就没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不公平。

小女孩满是敌意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走开。

坐在车里他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拿了烟出来又放回去,好几次,他才开口。

“反正现在不行,我不回去。”

“那你给我个时间。”

“……”他咬着下唇不答。

“几号开学?开学怎么办?”

“……可能拖不了那么久。”

“哼,那可难说了。”

考虑了一下,他看着我:“我要是开学了,咱就雇个人照看她吧。”

“那现在就可以这么做,你跟我回去。”

“你就当我早上学一个礼拜不行啊?”他皱着眉头,孩子气的撅起嘴。

我受够了,忍不住大声:“一个寒假才几天啊,还要这么剥削我,对谁都得仁慈,就是对我不客气,是吧?”

“她是我妈!”他也跟着大声,“你少见我几天会死啊?!”

我难以置信他敢这么回我的话,这话听了本应该生气的,可我怎么都生不了气,反倒想笑了,果然长大了,翅膀硬了。

“对。”我微笑,“少见你一分一秒我都会死的。”

“别瞎说!”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小东西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的饭把他养成这样了,还是我管教不当把他宠坏了。

“好吧。”我让步,“依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和他母亲真的犯冲,我们出去一会儿工夫,回来时,病房里乱哄哄的又在抢救了。雁文才在角落里找到年年,就立即被主治医生找去谈话。

我带着年年坐在走廊椅子上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小女孩抬头看我,她还没被这些吓到,我摸着她的头发,她突然问:“我妈妈快要死了吗?”

我一愣,她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太小了。

“是的。”我坦白地告诉她。

她没声响了。

雁文从办公室回来,脸色苍白,在我身边坐下来。

“他们建议放弃抢救。”他说,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没有意义的抢救,通常医生都会建议家属放弃的,这个,他在长风应该也见识过。

“你考虑一下。”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何必浪费时间。

他终于答应放弃抢救,整理毕,病房很安静,他牵着他妹妹的手,立在病床边上,我听见他悲怆的低声说着:“十七年前你放弃了我,现在轮到我来放弃你……妈……你生前我没叫过你一声,现在补上了……”

遗体火化以后留在绍兴,整理遗物时,他发现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是他母亲跟一个男人的合影,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一时间没想起来。他留下了照片,我想他可能想找到他生父。

回宁波的一路他都没什么话,年年哭着哭着睡着了,一想到我要开始照顾一个小孩子,我就头痛。

很快他就开学了,学校是个好地方,他也渐渐忘记了这些事情。年年上全托班,我实在是没那个精力工作之余再照顾她,况且我根本没那份心。他很宠他的妹妹,每次回家都要把小女孩接回来,我能够理解。

九九年末,医院新大楼终于竣工,我们开始紧密筹划搬迁,尽管我一再拒绝,柳姨还是执意去东寺求了一个黄道吉日来,院里几个元老都说是必要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父亲已经完全不管这些事情了,他已经回家休养。我反复召开各科主任护士长会议讨论,力求保证安全。早晨五点开始,先是普通病人,再是危重病人,中午十一点半以前完成。虽然任务艰巨,我对整个搬迁计划倒也胸有成竹。

如果我沉默(二十六)

新大楼预计的病床数目达到六百,因此我们有条件成立一个新的科室--ICU(重症监护病房),早半年前就送了一批人去省里进修,仪器以及病房的结构也都是早另外预算计划的,我花了不少心思,因为我是个新手。

科主任会议决定由原呼吸内科主任华炀祁担任ICU主任,就业务方面而言,华炀祁相当优秀。我觉得放心。

陈涣说他太忙了,想找个助手,我随他挑,他挑了毕业以后一直在家休息的涧雪。她是学经济的,这样比较不会亏,这是陈涣的理由。我们兄妹偶尔在走廊遇到,她总是面无表情,我更是无所谓。

两千年元月二十一,清晨四点半,我带着跟屁虫李雁文先到长风与陈涣最后确认一下步骤。陈涣正指挥车辆先后顺序,交代司机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第一批重危病人,所有抢救药品以及呼吸机一并带齐,科室主任主治医生跟车。我们一人坐镇一边,我去新大楼。

在空荡荡的新大楼里漫步一圈,崭新的病房,崭新的办公室,崭新的地板,病房里铺好了备用床,随时迎接病员入住。什么都是新的,三十一岁的李光明也是新的。

“需要我帮忙吗?”打着哈欠的雁文在身后问着,他明明没有睡够,却一定要来看看场面有多盛大,小孩子就是爱凑热闹。

“你还是给我安分点吧。”我揉揉他的头发,他大三了,再有两年就可以帮我了,时间好快。

我仍然没有结婚,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逃避现实,反正我觉得,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很多问题你还没有遇到,人生就已经结束了。

搬迁比预计的要快得多,也很顺利,陈涣过来汇合时,才十点半。

“太吵了!”他嚷嚷,脸上掩饰不住笑意,眼镜片儿闪亮,“把我烦死了。”

我忍不住笑了,说:“把我也烦死了?哪儿来这么多人生病啊你说,外头是不是没几个好人了?”

“去!”他揍了我一拳,拿起纯净水喝了一口,问,“现在有没有发现这幢楼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很无奈,说起来还挺让人火的:“简直是个迷宫!这是什么破结构啊?陈涣你修修改改,怎么修得连安全出口我都找不到了?!”

“我已经尽力了。到底谁才是管事的?奇怪你说这些话居然不脸红。”他装得一脸想造反的样子,突然啊了一声,“糟糕,光想着病人了,不晓得把我的东西弄丢了没有,谁看着行政科的那些资料了?完了完了!”说着,又跑远了。

“别忘记了一会儿下病房!”我冲他的背影嚷嚷。

雁文也跑的不见踪影,大概是跑去ICU看重危病人了。看来暂时不需要我做什么了。

驾车回老医院,站在小花园里抬头看七层高的旧楼房,自己满意的笑了。人去楼空,这个地方十几年没这么安静了,这一搬,恐怕这片儿都要冷清下来,这里曾经是父亲的天下,它是我现在拥有的这一切的基础,而我的王国却是崭新的,不在这里。我的事业如日中天,金钱,名利,权势,所拥有的这一切被多少人向往。这是我的理想,我做到了,但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快乐?

无奈转身,见雁文就立在几步之外,嘴角微微上扬。他一定是找不到我,才来这里的。

“陈涣都忙得找不到脑袋了,你到有心思在这里自我陶醉。”他戏谑。

“他食我的俸禄,理应为我忙碌。”

“你牛X!”

我看了他一眼,不怎么习惯他说粗口:“别说粗话。”

“牛X!”他故意唱反调。我揪住他的领子,作势要吻他,吓得他立刻顺从,“不说啦不说啦!”

“调皮!”我嗔骂着放手。笨蛋,这种地方,我怎么会真的吻他,除非想毁了我们两个人。

中午回家吃饭,先去水含那里接年年,早上太忙,年年就托给她了。

冰箱里还有一些简单的东西,凑合着炒了两个菜,我答应兄妹俩,晚上带他们去吃大餐。吃完饭刚收拾完桌子,就有人造访,是他的同学,女同学。

他好象也很意外。他念了这么多年书,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身边有很同学都是女孩子。有些可笑,我赶着去新医院,便匆忙出门了。

必要的事情忙了一阵,四点不到我就走人了,忙了一天想早些休息。一进家门,就见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发呆,面色比平时更苍白,见我进门,似乎吓了一跳。

——他在怕我,我做什么了?

“怎么了?”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声询问。

他眼神闪烁,故意扭开头去不看我,回答:“没,没有啊。”

“告诉我。”我捏住他的下巴与他对视。

他哭丧着脸说:“我好象犯了个很大的错。”

我心里沉了一下:“能弥补吗?”一定是很严重的错误了,否则他不会自己意识到的。

沉默了一下,他说:“中午来的那个女孩儿,她说她怀孕了,是我的……”

我几乎消化不了他的话!他在说什么?

“……是你做的吗?”半天才找回声音,我稳住嗓子问他.

他沮丧的低下头去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他让一个女孩儿怀孕,他让一个女孩儿怀孕……我站起来,觉得有些头晕。

他站起来扯住我的袖子,心急地说:“我真的是不知道,那时大家都喝醉了,是她的生日,很多同学的,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我还是没话,看着他这样着急解释,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要不说话……”他哀求。

“你要我说什么?”我开口问他,觉得这事儿很可笑,“李雁文,恭喜你,你终于长大了。”

“不是!”他摇头,“不是这样的!”

“我不管是什么样!”我咆哮,我真的忍不了了,“你有本事,你……”

他惨白着脸,拽着我的领子:“你能不能先平静一点?那还不一定就是我的!我哪里知道会有这种事!”

“你不知道人家会找上门来?!”

“谁叫你李家有钱有势力!”

这话一出,我稍稍冷静了一些,脑子总算可以运转了。坐下来努力清了清思绪。

“那女的是什么人?”

“虞芮。”

我睁大了眼睛,不会是……

“是,她有个姐姐是你同学,叫虞可婷。”

如果我沉默(二十七)

来不及让我接受,父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口气平静的告诉我,虞杰找上门了.

“带雁文一起过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刚知道。”

那边挂了电话。

年年躲在卧室门后偷偷看着我们,我招手让她过来,雁文忧郁的看着我。

“你要知道,我能做的很有限,不要期望我。”我抱着年年到玄关一边换鞋子一边告诉他“况且,事情到底什么真相,你我都不能下定论。”

“你不相信我?”

“你自己能确定吗?”

他没话了,沮丧的低下头去。

远远望过去,院子外停着两辆车,都不是父亲的,柳姨在栅栏边来回走动,应该是在等我们.停下车,回头对准备下车的他警告:“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可是,”他说,“你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就知道了?”我反问,他没话了,心有不甘的瞪着我,我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他妈还不老实!”

年年抱着她的童话书,窝在座位上看得很认真,丝毫不理会我们。

我下车走过去,柳姨迎了上来,焦急的说:“你可来了,那小兔崽子呢?弄出这样的事来,老虞家都找上门来了,怎么给人家交代!”

我正要推客厅的门,她抓住了门把手,低声道:“你父亲气的不轻,你别再顶他,外人面前,多少总给他点面子。”

进了门,果然是大阵势,自家人都在,虞家四口也都到齐了,齐刷刷的都看向我。虞杰只是瞟了我一眼,继续抽着烟。

“来了。”父亲点了一下头,看上去很平静,“雁文呢?”

“他有点不舒服,我没让跟来。”我回答。

“那么你来干什么?”虞杰很不客气的问。

我微笑着坐下来,接过柳姨的茶水,说:“虞叔叔,都是小孩子的事儿,您看您这么劳师动众的,伤了两家和气多不好。”

“你什么辈分,这么跟我说话?我现在是跟你老子说!”

“您找错人了。”我说,“雁文一直是我在管教,犯什么错也都是我的责任,您找到我父亲这里,要人没有,要理也没有,您又何必。”

“好。”他指了指在旁啜泣的虞芮,“我看你怎么给我一个交待。”

我抿了口茶,看了一眼虞芮又把视线放回虞杰身上,这个男人还在官场上爬,论手段,恐怕父亲都不是对手,但与我无关,我亦不怕,至多就是日后行事不便些。

“芮儿多少天了?”我问。

虞夫人恨恨地应了一句:“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宝贝弟弟。”

“婶婶,”我笑着说,“雁文这小东西打小就迷糊,我出门那会儿他还没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芮儿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

“混帐!”父亲开骂了,“人家还能冤枉你了?!”

虞杰示意父亲停下,说:“光明,我和你婶婶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有能耐。小孩子的事情我们都想的开明,你和婷婷没成,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情,是你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和你父亲二十几年的交情,你要这么毁了,就休怪我无情。”

“您可别这么吓唬我这小辈,我哪里敢啊,”我装得无辜,“这事儿我也是才知道,这不是下午芮儿刚找得雁文么。我也气得够呛,当时就给了一顿狠揍,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总不能打死他吧?您说是不是?所以啊,我还是厚着脸皮想问问芮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虞芮双眼红肿,半天才开口说话:“是上个月我生日,他喝了很多酒,后来又去唱歌,包了几间房……”

“就你们俩?”

“还有其他同学,但是都在隔壁打麻将,他说他要睡了,叫我扶他……”

“这个小王八蛋!”我骂的真切,说,“那你怎么不出声啊?实在不行就扇他呀,那么多同学在,你还怕他?”

虞芮凄凄惨惨地又开始哭了。我心里冷笑,小东西再怎么有出息,都不会去强暴一个女人,他没那本事。真要是有那么回事,怕也是有人故意引诱。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就听见涧雪嘲笑的声音:“就他那样子,没被人占便宜就很稀奇了,还去强暴人家,谁信呐?”

“住嘴!”父亲喝住了她,对虞杰十二分的抱歉,“阿杰,都是不懂事,你别跟小孩子计较。”

“老李,不是我计较……”

“虞叔叔!”我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雁文是我的人,事情我定会查个细明,真要是他做的,您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是,若不是他做的,您这么理直气状的,日后谁来给我个说法?”

“你是说芮儿诬陷他?”他怒气勃发。

“单凭您女儿一句话,您就要拿我的人,您是知道我有多宝贝他的,”我的笑容连客套不见了,“我舍不得呢。”

如果我沉默(二十八)

不速之客走后,父亲难得的没有发难于我,柳姨留我吃饭,我才想起看时间,已是七点多了,回到车里。兄妹俩睡得正香,叫醒了他们,找地方吃饭。

“怎么样?”他关心得很,毕竟是他自己的事。

我从镜子里看他微微颤了一下,似乎有点冷,便顺手把车窗关上了,说:“问我怎么样,我还想问你是怎么样呢。”

“我忘记了。”他抱歉的撇撇嘴,答得很坦率,透过车窗看街道上的风景。我选了一条最繁华的路,夜间它特别的迷人。车子快到孝闻街口,他认真的睁大了眼睛鼻子抵着玻璃望外看,但马上就过了。接着是鼓楼和范宅,自然是越来越热闹,霓虹也更亮了。

“年年,想吃什么?”我问安静了很久的小姑娘,她跟了我们,越发会察言观色。

“海鲜!”清脆响亮的回答。这个孩子与众不同,她好象从来不要求我们带她去吃那些垃圾食品,但总是挑贵的吃,总是点好多,每样都只吃一点,不过很听话,告诉她什么好吃,就是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会顺从的接受。

“又是海鲜……”某人嘀咕,我装做没听到。过了桥再往前,在向阳渔港下了车,点了菜,他嘴角往下吊。上了菜,年年举起双手示意了一下,我点头,她利马上桌吃“手抓饭”。

某人还是一脸不高兴,筷子也不抓。

“那你想吃什么?”服了他了。

“米线!”想了一下,又补上“过桥米线!”

造反了吧,我上哪儿找那鬼玩意儿:“你到底吃不吃饭?”不吃拉倒。

他抓起筷子,委屈的低下头去。

“我去加菜,看着点儿你妹妹,别让她掉下来。”

下楼开车马上打电话给陈涣。

“哪儿有过桥米线卖?”

“啊?”陈涣在那头愣了一下,想了一下,好象又回头问他女儿哪里有卖。

“鼓楼步行街从中山路那头进去第一个路口。”

我车已经过灵桥了,挂了电话一个右转,尽量赶时间,心里想着自己真是有病了,转了大半个海曙区就为买一碗面,再这么顺着他,没准他真会弄个大肚子回家来!

等把东西送到他面前,自然是笑逐言开了,年年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呆呆的看着她哥哥面前那一碗面,再看看从从容容吃她吃剩的东西的我,她五岁了,慢慢地就会明白我们的关系,我无意掩饰。

“好象比以前吃的要好吃一点。”他挑起一根米线,放到年年手里,冲我眨眨眼睛,笑得很招人。

他仔细的回想了当时参加虞芮生日派对的人,能想起几个算几个,一个一个的问过去,大概也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是寒假,同学都回家过年了,所以跑了不少的地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我没有和他一起去,医院刚搬迁,一大堆事情等着去做,陈涣太忙了,涧雪又不熟悉,我还是得自己应付。这么大的喜事,酒水宴总是要办的,又是繁杂的事情。

等他跑完所有人,着实够累了,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半夜醒来,饿了,到厨房找吃的。我还没睡,在书房看陈涣列的这次宴席要请的所有人名单,听见响动,出来看见他在厨房打鸡蛋,穿着我卡通睡衣,脚上是双大猫猫头的棉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后颈项的弧度特别诱人。

“还没睡啊?”他淡淡地问我,打了个哈欠。

我接过手,说:“累坏了吧?看你以后还长不长心眼。”

“长心眼又怎么样?暗箭难防啊。”他从冰箱里翻了雪菜出来洗,却因为水凉而惊得缩回手。

我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睡衣,整个人都拥进怀里,亲吻他的头发。快过年了,也快下雪了吧,又是一个年头,我们还是在一起。心脏莫名地一阵颤动,我拥他拥得更紧了。

他抬头,柔顺的与我相望,轻轻啃我的下巴,我低头吻他,痴痴迷迷,早就知道自己不能没有他,抱着他,真想揉进骨血里。很想要他,可他正饿着,努力克制住了,勉强自己放开他。

“去等会儿,弄东西给你吃。”拍拍他的屁股,把他赶出厨房。几分钟便做了盘雪菜炒鸡蛋,热了点稀饭,端到书房,他正坐在电脑前面看一长串的名字。

“这是什么?”他问,把座位让给我,自己坐在我腿上喝稀饭。

“宴会名单,过几天要办一个酒宴,庆祝医院搬迁。”

“好麻烦。”他无趣的皱眉,我笑了,捏着他的鼻子说:“没你麻烦,你是麻烦精哟,每次都被你气的跳脚,你倒是神闲气定。事情怎么样了?”

“好不好明天再说啊?”他指着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很晚了。”

我揉他的耳垂,沙哑着嗓子问:“那,晚上睡哪里?”我有很久没碰他了,实在想得紧。

“跟你睡。让我试试好不好?”他试探着问,一脸的贼相。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住了笑,问:“你行吗?”

“行不行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去,到床上等老子。”

实话说,我还从来没有让人“上”过,念书的时候是心高气傲,又没有真心爱上的人,所以也格外的挑剔,这方面我一向是宁缺毋滥。毕业工作这么些年,更不用说,全耗在他身上了。

那天晚上我真是豁出去了,他想怎么做都顺着他,结果两个人什么都没享受到,还累的半死,他说他在心理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并希望以后经常可以这样满足一下,我说你别天天要求这种满足就行。我不是不情愿,但他在技巧上有欠磨练,我可不想去教他怎么“上”我。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忍不住闹他,趁他半睡半醒的,扶着他的腰,尽量温柔的要了他一次。平静下来后,放了一缸热水,调好温度,把他抱进去。

一碰到水他马上就睁开眼睛,明白处境后马上又松懈下来,闭上眼睛舒服的轻叹。

回到房间,换掉床单和被套,把换下的装好,准备拿到干洗店去。把空调打开,回到床上去把清爽的床单被子捂热,再下床来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匆匆擦干,放回床上去,然后把空调关掉,上床再陪他小睡一会儿。时间是五点半,他马上又睡熟了。

没多久,我被门铃吵醒了。

“谁呢?”雁文呢喃着问。

我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迅速下床来开门。门外天色仍然黑暗,虞芮穿着睡衣,站在院子大门外哆嗦着叫我:“光明哥……。”

“进来。”我迅速开了门,拉她进来,她的手冰凉了,赶紧倒了杯开水给她,把客厅空调打开。

“出什么事情了?”这身穿着,倒像是无家可归了。

她仍然哆嗦,没回答,垂着头,问:“雁文起床了吗?”

“没有,他去找了几个同学,就是给你庆生的几个,昨天才回来,累坏了,还没醒呢。”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脸色,够苍白。

“他去找了啊……”她失了魂似的重复,又问道,“那他都跟您说了吗?”

“说什么?”我问。

她立刻摇头:“没什么……”

雁文从卧室走出来,他大概是听到了说话声。我搬了床毯子到沙发上,他窝了进去,对我说:“你让我和芮儿单独谈谈好吗?”

如果我沉默(二十九)

我回避,去厨房做早点。虞芮似乎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有什么要紧事情呢,都已经闹到这份上,她就是没怀孕,也得怀上——我可不是什么善人。

一直到我上班去,他们还没谈完,李雁文抱了盒纸巾,一边听着,一边抽给虞芮一张,他可真他妈有耐性。

“早餐热着,一会儿把年年叫起来,别让她睡懒觉。”我叮嘱。

他胡乱点了点头,看也没看我一眼。

一上班,陈涣就跑来说:“上次局里来检查咱们的病历,当时不都解决了吗,怎么这会儿电话打过来说不合格,还要处理。你没和他们打招呼啊?”

“虞杰去年扶正了吧?”这么快就急着发威了。

“你不知道啊?”他马上想到了,“你该不会是跟他……”

我沉默。

“怎么回事儿?”他跌进沙发,笑着调侃,“你们两家关系不是一直挺好吗?该不会又是为你和虞可婷的事儿吧?你不为自己也该为本院几百名员工想想,赚钱容易啊?不就是牺牲点儿色相,忍了呗。”

我把烟头掐掉,说:“雁文把他女儿肚子搞大了。”

陈涣惊讶得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鸭蛋。我没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问道:“涧雪怎么样?可以独立工作了吗?”

怎么样也是李家的小姐,她有权利也有义务和我平分现在的工作量,我不是什么权利狂,事实上有时候我还挺想清闲点儿把位置退了,做个普普通通的外科医生,要怎么舒坦呢。只是,这么几年,我带着“长风”,各行各路的关系网刚有初形,就这么放手了,似乎有点不负责任。

“我听你的。忍了。”但用不了忍太久。“你下一趟病房,对那些个自由惯了的家伙提醒一下,收敛点儿,别总要别人帮他们擦屁股!”

中午下班,想到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应该也没有人会去买菜,就在食堂打包了几个菜回家。年年很用心的在书房看书,李雁文还睡着。叫醒了他,一边吃饭,一边问。

“虞芮什么时候走的?”

“你出门不久,她就走了,”

“说什么了?”我随口问,给年年剥虾子。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答道:“也没什么,就是和她妈妈吵架了,跑出来又没地方去,来这儿坐一会儿。”

“哦?”撒谎。我心里有数,但没有点破他,“那到底怎么回事儿,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他只顾吃饭,好象没听见我问似的,实在躲不过我的目光,便说到:“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说吗?”

好,可以,我等到你饭吃完。喝了茶,坐在沙发里舒舒服服的说。

“需要再给你些时间组织一下语言吗?”我问。

他考虑了一下,终于开口说正题:“如果说,那孩子真是我的,你会怎么做?”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说。”我沉声警告。什么叫做“如果”,他还要玩什么花样折腾我。

“我告诉你。”他捧着柠檬茶,柔和但倔强的看着我,“不是我的孩子。”

我松了口气,但马上为他的下一句话跳脚。

他说:“不过,我会在大家面前承认那孩子是我的。”

“你腊月中暑了吧?!”什么逻辑啊这是。

“随便你怎么说,我已经答应虞芮了。”他很平静,“你想听原因吗?”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喜欢看我为他气毙的样子,我劝自己冷静一点,反正不是他的,没事。

“我觉得她满可怜,因为她都不知道小孩子到底是谁的。她扶我去睡了以后又回去跟他们疯玩——她平时在学校里就是很活泼的那种,没什么心机的,后来……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真善良,简直是白痴。我想我要怎么说才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我说:“宝贝儿,你摆不平这件事儿,芮儿确实很可怜,但是,你这么做责任有多大你知道吗?”

“我想,找她爸爸把事情说清楚,怎么处置都无所谓,总好过芮儿她名声扫地又要被父母赶出家门,她一个女孩子……”

“你倒是怜香惜玉。”我冷笑,“要是他父亲要你退学,马上娶她呢?”

“应该不会。”他分析得很理智,“这样做,等于是毁了芮儿的名声和前程,她父亲不会这样做的。”

我真想喝他一句:你他妈甭天真了,虞杰跟你一样吃素啊?!但话一出去,成了软塌塌的口气:“你要是承认了,就要为一个生命负责,想过吗?”

“我愿意。”

“砰!”我狠狠将水杯甩到墙上,突如其来的响声让他吓了一跳。

“李雁文。”我俯下身去,鼻尖对鼻尖看着他,“你那么心善,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呢?”

他咽了口口水,往后缩了一点,眼里有惊慌。为什么每次有事情,总要弄到我肺气炸了他才罢休,我真是不理解。他知道我宠他,肯为他绕半个宁波就为买一碗面,他也怕我,惹我发怒,他总要付出代价,这点,他应该是早有经验的。

如果我沉默(三十)

就在我们僵持那会儿,电话突然响了,就在我们边上,使得我们都吓了一跳。是柳姨打来的,那么的惊慌,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她好象在哭,她说:

“光明,你快来!你父亲不行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忙别的事情,把父亲这个人完全的驱逐在生活以外,因为在工作上已经可以完全独立,我便极少回他那里去,这次雁文出这样的事情,他一句也没有苛责我的不是,这样平和,我都没有发现不寻常。年中做的根治术,转移太多,手术根本无法顺利进行下去,其实就是简单的开关腔而已。他一直表现的那么硬朗,我心里压根就没有这个准备,总觉得是可以拖很久的,不想,居然来的这样的快。

开车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涌上来很多事情,多数是小时候的,还有他和柳姨的婚礼,而对他和母亲的婚姻,似乎没有任何印象了。他虽然严厉,但对我,一向是很疼爱的,只是我拒绝接受。

他躺在监护病房里费力的呼吸,周围除了家人,另有一位我不认识的生人,是律师。他很理智。律师读了他的遗嘱,他听着,微微点头,他的体力都不够他说一句像“对,这就是我的意思”这样完整的话来,甚至目光都有些涣散。他把他的家产平均分成了七份,柳姨,涧雪,水含,笑之,雁文,我,还有年年,各一份。非常的不公平,因为年年和雁文从法律上讲,和他都没有关系。我明白他的用意,等于是我一个人占了七分之三。这样算,加上自己在“长风”原有的股份,我能够买下这医院的四分之三了。我觉得可笑,奇怪柳姨竟然能服从这样的分配,没有二话,只是握着父亲的手不断的垂泪。

他实在不能坚持几天了,姑姑和大伯每天都打电话过来问,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纽约,都不能赶来,电话里两位老人也不胜唏嘘,让子女们过来探望,大伯的小儿子就在我和雁文的家里借宿,我有七八年没有见到他了,他是个相当斯文的大学讲师,比我还要小两岁,姓李名印歉,我叫他阿歉。

“家里有个小孩子,是雁文的妹妹,你不介意吧?”我问他。我的车交给他开,我和雁文坐在后面。他是第一次见到雁文,一路上总是闪闪烁烁的从观后镜里看他,弄得小家伙对他不由自主的起了敌意,瞪了他一眼。

“啊?”他终于回神回答我的问题,“哦,不介意。”

“伯父身体好吗?”

“他呀,也不怎么样,所以飞机都不敢让他坐。”他学了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宁波话是一句都说不来,“他们兄妹三人也够不幸的,要死了,都见不上一面。”

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看我的反应,我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我和雁文在家里做了几个家常菜给他洗尘,他吃得很开心。我们对彼此的手艺都很了解,不明白他为何吃的那般畅快。

饭后,他在书房看书,我和雁文收拾碗筷,很小声的讨论着父亲的病情。

“耨打算咋办办啦(你打算怎么办)?”小东西特意用宁波方言讲话,我们平时在家基本上不用方言的。

“索西咋办办(什么怎么办)?”

“耨阿爸格遗嘱立得噶伐公平,说明介许多小人里面其还是顶心疼耨,格耨夜里去陪陪其呐,偶觉得其还有闲话要得耨港(你爸爸遗嘱立得这么不公平,说明这么多孩子里,他还是最心疼你,夜里你去陪陪他,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跟你说)。”他叹气,“西啊快西塔来,有索事体伐好摊开来港呢(死都快死了,有什么话不好摊开来说呢)?”

李印歉走进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来问,洗漱用品放在哪里。雁文去给他找一套新的出来。有客来访,开了门,还是虞芮。就不能不添乱么,我心里有点烦。结果那一夜,虞芮也留下来过夜了。她和父母说明了真相,无家可归了。因为生人太多,年年不敢一个人睡,我们三个人就挤一张床。我们的家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年年睡中间,睡着以后我把她抱到边上的躺椅里。我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

“你不过去吗?”他指父亲那边。

“有柳姨在,我去了也是多余。”

“那不一样,你去的话,精神上老爷子会很受鼓励的……”

“到头还不是个死?”

他做了个鬼脸,说:“反正是死,你干嘛那么疼我,再疼也是多余。”

我瞪着他,说的这叫什么鬼话。刚要开骂,他做了个休战的手势,无奈的笑了。这一年还算太平,他也注意了很多,如果他的心脏一直能保持这样的状态,那该多好。

“别担心我。没到挂的时候呢。”他还是那样无奈的笑。

我狠狠咬他的脖子,惹得他痛呼,差点把年年吵醒。

“没心肝!我咬死你!”我吓唬他,他捂着嘴巴使劲笑。我的手机响,是虞杰打过来的。

“光明,芮儿是不是在你那里?”

“哦,虞叔叔啊,真不好意思,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又给忙忘记了。”我说,“芮儿在我这里,她挺好的,已经睡下了。”

“你开一下门,我和婷婷来接她。”没等我回话,他就挂了。

雁文问:“怎么了?”

“没事。”我说,“虞杰来要人。”

如果我沉默(三十一)

本文已被爱白文库收藏

--------------------------------------------------------------------------------

虞杰进门来,脸色很难看。后面跟着虞可婷,则是一副忧愁的样子。我想尽量把事情解决了,以免打扰到李印谦,再把年年吵醒。

“这事儿怎么办,你想好了吗?”虞杰问我的口气很是压迫人,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虞芮,意识到她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父亲。

“芮儿没有告诉您吗?”我说,“雁文应该和她谈过了。您可以问她。”

虞芮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求救的望向李雁文。小东西站在鱼缸边上,接到信号,为难地拽着睡衣的衣摆,偷偷的瞟我。

“芮儿,你说呀。”虞可婷坐下来,抓着她妹妹的手。

“虞叔叔,是……”小东西忍不住先开了口。

“李雁文!”我喝止了他,他还真敢认,真他妈没事儿找事儿,“想清楚了再说!”

用警告的眼神盯着他,他才乖乖闭上了嘴巴,扭头就往楼上去,不让他认,他就不想看了。

“是雁文。是雁文的!”虞芮尖锐的哭喊出来。李雁文猛得回头,对上虞杰阴狠的目光,脚下隐约有点不稳,但他马上抓住了楼梯扶手,垂下眼睑很快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否认。

“光明,”虞杰说,“芮儿我带走,现在你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我气极,看着李雁文,告诉虞杰:“他都快十九了,我这个大哥说的话顶个屁用!他既然认了,您找他说去吧!”

“等一下。”李雁文站在那里慢慢地开口,“哥,我没说是我的。芮儿是记错了吧?你把我送走后,又回头去跟他们玩,据他们说,你们玩到很晚,又去了酒吧。我并没有参与啊,晚餐喝了半杯红酒我就醉得睡着了,他们都记得,怎么你忘记了吗?”

虞家父女三人一下没了动作,突然虞杰转身去,狠狠给了虞芮一个巴掌。惊得虞可婷尖叫了一声。

“虞叔叔!”我没兴趣看他料理家务事,“您打芮儿也没什么用,解决不了事情的。都这么晚了,有事儿也是明天再说吧。”

虞芮像是被人抽了灵魂一样,很快便被她的父亲和姐姐带走了。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用手背擦了一下脖子,说:“好象出汗了。”

我拥住他,脸埋在他颈边亲了一口,倒还真出汗了,粘粘的。我笑了:“说实话你倒出汗,说谎就一点不怕。”

“我哪有说谎过?”他叹了口气,担忧的说,“心里不塌实,总怕芮儿会出事儿,同学三年了,她的性格……”

“好了好了。”我揉他的头发,“快去洗澡睡觉了,都几点了。”

“我跟你说事儿呢,你总不当我的事儿是事儿!”他抗议,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赶紧困住他的手脚安抚他:“我哪里不把你的事儿当事儿了?”说完了去堵他的嘴巴。今天够累的了,我不想为了不相干的事情再起争执。

松口后,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我轻轻松松打横抱起他上楼,却在楼梯口愣住了。

李印歉在楼梯转角处,不知站了多久。雁文扭头看见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对我笑着说:“糟糕,忘记了有人在。”

我还没做好准备把我们俩的关系公布天下,但也没有不愿意。就是想他还在学校里,安心念完书再说。不过既然是李印歉看见了,也就不用再掩饰什么了。我放雁文下来,他软软地开口对李印歉说:“堂兄不如下来喝杯茶?”然后伸了个懒腰,说,“我去洗澡了。”

李印歉一言不发,我一时也找不到话开始,也不知这个香蕉人怎么看待这事儿。就这样坐着,他拿了烟出来,我马上制止了:“可以不抽吗?雁文心脏不好。”

他看了看我,把烟放回去,说:“白天你父亲跟我说这个事情,我还有点不相信,以为他老人家病糊涂了呢。”我吃惊不小,但转念一想,如果父亲以我们孩提时相处模式推断下来,而他又不是笨人的话,知道了也不奇怪。可他却一直没跟我说。

“你父亲跟我说,叫我帮忙在外面的医院想想办法,治雁文的心脏,他不想你再像婶婶去世后那样孤单消沉。”

“是吗……”我心里不知怎的,一下子很不舒服。脑子里一直想父亲躺在监护病房里垂危的样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那时在英国,我完全没有听你提起过他。”他说的是我留学那几年,我们一起住过。那时我有很多的床伴儿,也从来不说起皮夹里那张照片上的小人儿。

“呵,”我说,“干嘛跟你说?我们谈了快二十年恋爱了,那是我一个人的宝贝,我都不想你多看一眼。”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说:“你还别说,养得真不错,挺吸引人眼球的。”

“是吗?”我也笑了。雁文擦着湿答答的头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接过毛巾帮他擦。

“和堂兄谈什么呢这么开心?”他问,拉过毛巾一边擦掉眼角的水。

李印歉说:“我们在谈他留学那时的私生活,他非常怀念呢。”

我瞪了他一眼,赶人:“睡觉吧夜猫!”李印歉哈哈笑着上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水含打电话过来,说了两件事,先说团圆饭哪里吃,我才想到已经是年三十了,真是忙糊涂了,我说我来定吧,就在外面吃算了。她又说虞芮昨晚割腕自杀了,送到医院就没救了,全身有多处被殴打过的痕迹。我想那是虞杰打的,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没了,心里不免惋惜。

“早知道昨晚我就认了,”雁文很难过,粥喝了一半,听到消息就再也喝不下了,“芮儿的性格本来就偏激……”

“又不是你的错。”我拍拍他的背安慰他,谁都不想出这样的事。

陈涣这几天忙坏了,知道我家里有事,打给我的电话也明显少了。他每天都来看父亲一次,很是关心。我想如果我有一天不做这个院长了,一定会把这位置留给他。下班时他已经帮我订好了年夜饭,我知道他离婚以后就一个人带着女儿,便邀请他一起。晚饭后我回医院去陪夜带值班。他难得一晚上不用加班了。

又过了几天去参加虞芮的葬礼,雁文被虞杰叫去,仔细的问了虞芮生日那天的情况,把所有人都报给他,他是不找出元凶不罢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杀死女儿的凶手之一。

元宵过后的第二天,父亲去世。

他走得很平静安然,他的妻儿们都陪在身边,没有人啼哭。柳姨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他走,才把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捻捻被角,就像每次他睡着了一样。我突然有种领悟,也许他们只是相爱而已。父亲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母亲,但柳姨似乎也不是什么收益人,包括遗产分配在内,父亲都偏心于我,大概他认为这样做才算端平了这碗水吧。接下来的通知亲友,开追悼会等等,柳姨负责了葬礼的全部程序,维持着她的精明和良好的修养,只要求我们在场即可。她对待我的态度极为客套,像对待一个并不来往的远亲。有时我会想,父母亲葬在一起,那么等柳姨走了,她要葬在什么地方呢。

夜半,雁文醒来,发现我没睡,便开了台灯来与我说话,问我是不是还在为父亲去世而伤感。

“不是。”我说,“只是觉得自己想岔了一些事。”

他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说:“在想柳姨啊?”

“……,笑之十六岁,太小,父亲走了,她就无依靠了。”

“要说到钱呢,你父亲留给她的钱足够她供笑之念到博士后了,”他轻笑,“你要是可怜她,在她需要的时候能伸手扶她一把,就算是她有依靠了。”

我看着他。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懂事了。”

“这好象不是什么夸我的话吧?”他皱皱鼻子,“我都十九了。”

“与年龄无关。我还不是不懂事。”我换了个话题,“对了,阿歉那天谈起你的心脏,要不,咱把手术做了吧?”

“好啊。”他不假思索,“等我毕业。”

“可是,两年以后你的心脏代偿负担必定加重,手术条件未必像现在这样适合。”

“我不想中断学业。”

我暗暗叹气,只好说:“那再等等看吧。”

去送李印歉的机,他大为摇头:“你怎么会这么宠他?难道一张毕业证书会比性命更重要?”

“行了。”我打发他,“回去替我问候你父母,如果决定手术,我再联络你。”

如果我沉默(三十二)

宴会的日期地点都定下来了,陈涣得意的坐在一边看我一张张签请贴,我很久没这么专心的做事,看我这样,他心里会平衡很多。

“你的助理小姐最近怎么样?”我边签边问他。

“很好。”他惬意的伸懒腰,两个字就打发了我,似乎不愿意多谈。

“怎,么,样?”我抬眼一字一顿,好歹是我的妹妹,交给他可不是让他吃的。

“跟你一样拽,不过比你敬业,学得很快。”他淡淡地笑,像洞悉什么似的看着我,“你把她交给我,让我尽力带她,你在玩什么?长风不需要两个院长。”

“你只是辅佐,至于院长是哪一个,很重要吗?”

“你什么意思?”他严肃起来,盯着我。

我只是笑,不去理会他的过敏。

陈涣收了请贴,走之前想起警告我来:“你别想逍遥,要解脱也是我先!”

周六雁文返校,收拾行李时他特意拿了在他母亲遗物里找来的那张照片,盯着看了半天,才又放好。虽然他从不提起,但他一定在找照片中的那个男人,不急迫却时时注意着。既然他不和我说,我就不管这些,只是担心他的心脏,想找一个什么理由可以让他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去把手术做了,又不会太勉强他自己。

结果理由是有了,却险些丢掉了性命。

开学没几天,某个夜晚,我正教年年使用电脑,一个电话从杭州打过来,是他的同学,电话里混乱的说了一大堆,我听了半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亲爱的李雁文同学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原因不是他的心脏,而是外出回校的途中遇到了打劫的混混,争斗中让刀子扎中了肺。

我丢下年年直飚杭州,一路都在胡思乱想,他怎么会傻成那样,要什么不能给他们,用得着动手,太不像他的性格,太不像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在手术室门口走廊里等得焦急,见了我,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手术正在进行中,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护工进去通知医生,他的主刀医师出来见家属,很意外,他认得我是长风的院长。

“李院长?病人是你……”

“我弟弟。”

“他有心脏病你是知道的吧?”他说,“虽然刀的位置是扎在右边,可我现在还不能跟你保证什么。”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绝望。

他看着我,点了一下头:“我会尽全力。”

两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经过顺利,术中输了六单位红悬,血色素还是很低,麻醉未醒,直接带着气管插管送入监护病房,暂时还要靠呼吸机来辅助呼吸。

“术中心跳骤停了十几秒,压回来的。所以到底几时会醒,我实在不能下定论,”监护病房里,主刀医师将谈话纸递给我,“老实说,即使他能醒过来,他的心脏负荷……他可能走不出十步远。”

我签了字,没有说话。病床上的人儿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可惜……”这个年纪比我大一轮的前辈无限同情地叹息。

此后三天他一直睡在监护病房里没有醒过来,失血过多,肺部感染,还有心脏代偿,他是轻易醒不过来了。我没有回宁波,害怕他离开视线范围,一步也没走开。让几个朋友去找出了那几个混混,都受人指使,在查下去就查到元凶了,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答案。

闻讯来慰问的人很多,我都无心应付,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我很焦急,很疲惫。陈涣赶来看情况,没有探究事情详情,只小心的询问我是否将人带回长风去,虽然和这边的院长交好,但总是自己地盘里安心。我不敢答应,不敢移动他现在的身体,连翻身拍背这样的基础护理我都亲手做。陈涣走后,把长风ICU的护士长派了过来跟我搭把手。

到第四天,他不再浅昏迷。当我像往常那样轻声唤他:“宝贝儿……”他会动动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我都不敢哭。

任何医生来治疗他的身体都会觉得吃力,我知道,幸好平时在家用药都很谨慎,否则光是抗生素的耐药性就够让人头疼了。他的肺部感染得到一定控制,第六天呼吸机撤掉后,血气分析结果并不很差,可以改成面罩吸氧,查房后我和他的责任医师商讨下一步治疗方案,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虚弱的睁开眼睛来了。

哪怕他只是呼吸频率过快或慢,我都会马上发现。他的意识在前一天就已经清醒,可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察觉到他在皱眉,我俯身下去,看他慢慢打开眼睑,茫然的看着前方。

我笑了一个给他看,想安抚他,但这一周我的睡眠时间太少,质量也很差,我想我不会笑得很好看。他对了好一会儿焦距,才看清我,对我扯了一下嘴角,马上又疲惫地合上眼。我的心脏开始觉出疼来。这一个礼拜真是天塌了,什么都不想了,就只照料着他。

到下午他才又睁看眼睛,比早上有了些活力,一边吮着我放到他嘴边润唇的湿棉签,一边看着我。

我说些不要紧的事情安他的心:“学校那边已经请了假了,别担心。”

“这里是长风吗?”他松口棉签问我,呼吸并不轻松,“我要喝点水。”

“不是。想回家了?”喂他喝了小半杯水,我说,“让陈涣下午来接。好不好?”

他点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我:“你……你没做什么吧?”他在担心那些差点把他送到地府的瘪三。

“没有。”我哪有那个闲心去理会那些,“我在等你醒。”

“那你听我说!”他有些心急地抓着我的手,但话没说上来就是一阵咳嗽。

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怒火高涨,但我装得很平静,他受了伤,那么疼,我不想他管这些琐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安抚他,“不说话了,好好地,深呼吸……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心痛。我越是心痛就越是想找出那个人,当面问他干嘛跟你过不去。”

他一副不信任我的表情,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但还是听话的闭上嘴巴了。

打电话给陈涣让他来接人,他听出我轻松的语气,电话那头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吉人天相。”他说。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说不上话来。

“有个事情,你知道了吗?”他压低了声音,“虞杰传进去了,好象是被自己人捅上去的,他刚坐上这个位置,要真是得罪了什么人,也不至于这么快下来啊,上面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你……你觉得像是谁做的?”

“我怎么会知道。”我说,“这些天我吃过几顿饭都不清楚了,哪里管他外面刮多大的风。”

回了长风,又在康复病房住了半个多月,他已经可以下床来自由的走动了,我没阻拦他,他比我想象的要坚韧的多。

宴会如期举行,地点在“万家灯火”,我带他和年年一起过去,一来是想他在病房里待久了,热闹一点补人气,二来,兄妹俩晚饭也有着落了。带他们到休息室,叮嘱年年别乱跑,我出去应付客人。

临时通知陈涣可能有贵客,但不确定是否一定会来。是大学导师的密友,念书的时候就引见认识,当时还在外地为官,上个月刚调回省里,这些年我一直费心联络这条关系,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客人基本上到齐,陈涣询问是否开席,我让他再等一下。刚商量着,等的正主儿终于进门来了,我示意陈涣带着涧雪迎上去。

“韩老师韩师母!”我刻意维持了以前的称呼,“等您二位等得小辈心都虚了!真怕二位不来了!”

他哈哈笑着,拍拍臂弯里他夫人的手,对她说,“我们难得回宁波省亲,都让他逮了个正着。你说,他是不是安了跟踪器在我们身边啊?”

“那是光明他有心,”他的夫人笑盈盈的看着我,“这孩子一向重情义,你又不是你知道。”

我心里冷笑着,连忙说:“师母主持公道啊,老师您连调回省里这么大的事儿都不通知小辈,害小辈为了请您,特意跑了趟W市,到处找您才找到的。”

接着介绍了陈涣和涧雪,赶紧安排入席。席间有人认出这尊大菩萨,纷纷上前来叙旧问候。我得空喘口气,去休息室看两兄妹,正安静的坐着吃饭,年年手里握着一根筷子,串了五六个鲍鱼,说是陈涣给的。陈涣,我心里奇怪他一个人是怎么把女儿养大的,一点常识没有,给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吃这些,真不怕吃出人命。

“忙你的吧。”雁文拿着勺子吃得很慢,打发我,“我看着她呢。”

于是我回到席上,继续戴上面具,为了长风的将来卖命。

宴会结束后,和陈涣一起在饭店门口和其他人道别,准备送贵客回宾馆,正要上车,年年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嚷嚷:“叔!叔!哥哥说他头痛!”

我吓了一跳,抬头见雁文慢慢走过来,连忙过去搀扶:“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推开我,“她闹得慌,我骗她说我头疼让她安静点,她就跑出来找你,我来不及拉着。”

韩夫人呀了一声,走了过来,仔细得打量雁文,问:“你是不是效实的学生?”

雁文点点头。她欣喜地叫她的丈夫过来。我们有些不解。

“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在月湖公园,你救过一个孩子,是吃小果冻塞在气管里窒息的,你记不记得?!”她热切地抓着雁文的手,对她丈夫说,“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他?”

她的丈夫盯着雁文:“没错!是这张脸,救了人,跑得到快,只让我们看到了效实的校徽。”

雁文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好象是有……那时正放学,我赶着回家,而且新买的钢笔不能用了,想再去买一支……”

“对!你用得钢笔!”他转过身问我,“光明,这是你什么人?”

“舍弟。”我依然不知道三年前雁文和他们有什么交集。

“他用一支钢笔救了我的孩子!当时我的小孩被果冻卡住气管,倒提着都拍不出来,他仅用一支新钢笔就做了气管切开,他的手法准确而且到位,哪怕是再老练的麻醉师也未必有那份果断从容!”他用激赏的眼光看雁文,对我说,“他那时几岁?十四岁?十五岁?他是个天才!”

他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意外,但不吃惊,他是天才,我从不怀疑。我和雁文对视,我冲他挑眉,他笑得有些羞涩。

韩家夫妇是当真了,他们结婚很多年,到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自然是个宝贝疙瘩,所以,他们要报答雁文。

“我什么都不缺。”雁文看看我,“大哥你有吗?”外人面前他装得乖巧,叫我大哥,妥妥帖帖。

至于我和这位韩大人,我们当然是有话要说的。

“虞杰到底哪里得罪你?都已经给了警告了,你非要他不能翻身?”

“您要我怎么说呢,他先欺负到我头上,您也看到了,小东西现在这样,不是往我心口里捅刀子么……我是一忍再忍了。”

“……这次就当是报答你,也是他不凑巧正好撞到。不过,做事情最好是给人留余地,否则,哪时不晓得自己会落难……你正年轻,路长着呢。”

如果我沉默(三十三)

回到家里,伺候年年洗了澡,哄她睡着,已经过十点了。回到卧室,雁文还没睡,坐在床上吸着氧气看书,一旁的湿化瓶呼噜噜响,见我进来,他把书放下了,笑咪咪的看着我一件件把衣服脱光了准备洗澡。

“你瘦了。”

“是吗?”我不以为然,“许是这段时间应酬少了吧。”

洗了澡上床,关灯睡觉,他依过来,半个身子都枕在我胸口上。

“这段时间辛苦你啦。”他蹭了一下脑袋,“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啊。”我心有余悸,“快被你吓死。”

“抱歉。”

拥紧了他,我说:“傻瓜,该说抱歉的是我。”

他不作声了,安静了一下,手攀上来抚摩我的脸,脖颈,胸口,慢慢放到我的内裤鼓起上,来回摩挲,我几乎是立即就绷紧了。拍他的屁股以示警告,老实了一会儿,居心叵测的手滑进我的内裤里,我一把抓了回来,固定在胸口。他在玩火,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怎么办?”他的嗓子暗哑,软软地撒娇,“好象蛮想做的。”

“要不我睡客房去?”我受不了他这样,他这样我根本拒绝不了。

黑暗中能感觉到他在瞪我,一下子把我推开了,清了一下嗓,说:“你去,去啊!”

我头疼,但另一个地方涨得更疼,差不多有快两个月没做了,他像个小孩赖糖吃。我也想吃糖,可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知道他能承受多少。犹豫再三,我坐起来,翻开被子下床去。

“李光明!”他气急败坏打着被子,“你真敢出去?!”

我告饶了,认命的回到床上,抱住他扑上来的身子,熟练地解开他睡衣的扣子和裤带,他的皮肤很烫,摩擦着我的胸口,似乎格外热情。我亲吻他的额头,握住他年轻的欲望轻柔地套弄。

他大口喘气,没有语言,他在这种时候是最温顺沉默的。一路吻下来,把他压在身下,伏在他腿间,一遍遍亲吻他的小腹,大腿内侧,确定他放松下来,才将他的性器纳入口中。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受惊了,直起腰颤了一下,将手指插入我的头发,抱着我的头,气喘得很急。我很着迷,做得更卖力,他很快就射了,我差点呛到。

拧亮台灯,抽了两张纸巾帮他擦干净,确定他只是气促没有其他问题,我到浴室刷了个牙,顺便解决了自己的麻烦,回到床上,他居然还没睡着。

“还不够啊?”我刮他的鼻子笑他。

“为什么不让我来?”他眼眶湿润,迷蒙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开了氧气,拉过鼻导管塞住他一侧鼻孔,拍拍他的背安抚他,说:“再多一点,你会受不了的。”

他噢了一声,顿了一下,问:“你帮我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四个月。”

“这么长啊……”他想了想,“干脆休一年学,把手术做了,你说好不好?”

“……好啊!”我喜出望外,但马上又冷静下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做这个手术,风险好大!他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早晨带他到长风做复查,顺便配了一些药,带到我的值休室里挂了盐水。安顿好了,我才开始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把陈涣叫来。

“你想再提一个人上来坐老院长的位置?”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顿了两三秒,我知道他已经迅速将行政楼里所有人都过滤了一遍了,“你有合适的人选?”

我点头:“我想你会同意,本来想下午院周会的时候直接宣布的,但还是想先跟你说一下。我想让涧雪坐,你意下如何?”

他自然吃惊,但已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我已经决定了,告诉他只不过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

“涧雪本人,你跟她商量了么?”他说,“你妹妹对你的态度……万一她在院周会上给你难堪怎么办?”

“所以啊。”我笑,“我找你来干嘛,请你喝早茶么?”

他认命的摇头,说:“我大概是史上管事儿最多的副院长……”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没等我应门就直接闯了进来。是虞可婷,我料定她会来,但并不乐意在一大早就看到虞家人。她的面色很差,我心里完全明白是为什么,她是个聪明人,比她父亲还要聪明些。陈涣立即感受到了办公室里突然形成的低气压,眼神询问,我示意他出去,他没必要知道。

“我想你在等着。”她看起来心力憔悴,“我是来求你的,光明,求求你,放过家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光明,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再去追究起因,追究谁的责任也没有意义了,雁文受了伤,你是有理由那样做,是家父动了你的宝贝……但是芮儿不在了,他是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光明,求你看在两家的交情,看在他老年丧子,放过他吧……”

我说:“你父亲在官场上混了这些年,早该想明白有下马这一天。”

她没有说话,但眼泪落下来了。

“坐下再说吧。”毕竟是同窗一场,而且事情与她无关,我说,“这些天我都忙坏了,幸好小东西命还算硬,康复得也快些,要不然,这会儿你还见不着我。”

她轻声问道:“雁文好些了吗?”

“能好到哪里去?”我冷笑,“老实说,你父亲倒不如再狠些,弄死他,没准我也跟着去了,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事儿了。”

“父亲是一时悲伤过度,糊涂了……”

“那么你呢?你很清醒,你能想到有今天,为什么不阻止他?”我质问,她答不上来,我说,“我们相识那么多年,你该知道雁文在我这里是动不得的,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实在忍不住怒火,一掌下去,我几乎把钢笔拍断。

她惨白着脸,那表情像是非得到答案:“是,我们相识那么多年,可是我还是不能想象他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可否明白些告诉我?”

我盯住她的脸,确定她不是明知故问,突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她已经三十出头了,可还没有成家,我们每年见面的时间不过几小时,她应该不至于那样死心眼吧。一时间竟也回答不上来她的问题,正谨慎地选择字眼,雁文拎着空输液瓶出来拔针了,见虞可婷在,有些意外。

“呃……打完了……可以拔掉了。”他的视线围绕着我们打转,将扎针的手递到我面前来。500ML的液体进去,手都冰凉了。我拔了针,摁住针孔,将他的手直接放进我的衣领里。

“如果你肯给我信任,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雁文。”她主动打破我们的僵局。

“给你信任你也未必能照顾得了我。”雁文插了进来说话。他何等聪明,立即明白了我们在说什么,狠瞪了我一眼,那发狠的样子百媚丛生,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暗骂自己色欲熏心,但他下一句话真正吓了我一跳。

他反问虞可婷:“你晓得他如何照顾我,你们上过床吗?功夫如何?有得拼吗?”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小祖宗!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话!

虞可婷还没听出这话的奥秘,有些茫然地看着极其不悦的雁文,他正试图拳打脚踢地掰开我的手。

“慢点儿说,小心噎着。”我话里有话,慢慢松开手,警告小家伙不要乱来,他的情绪不宜激动,喘得太厉害。

“是什么意思?”虞可婷问他,“你在关心你哥哥的婚姻生活质量?”

“我是在关心我自己!”小家伙极傲慢,“而且根本没有婚姻,李光明不结婚,更不会和你结婚!”

“宝贝儿。”我不得不介入。再这样谈下去,答案只会越来越迷离,“让我来说好吗?你能让我和她谈谈吗?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食言。”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不会娶她。

“我知道你关心我,可婷,能娶到你的必定是有福之人,但很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虞李两家来往密切,我们又是三年的同窗,你应该可以看出我和雁文之间的默契和融洽,很多事情,那个年纪的我还没能想透,后来我离开这里,整十一年,那十一年里,你继续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我多么嫉妒你能看着他长大,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也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光阴。你们都认为我太过于宠他,但我却觉得我给的还不够多。我想我这辈子,恐怕再不能对另一个人这样了。”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不错,她的脸色愈加难看,即使没有听明白,也应该听出我话里的决心了。

“你这样,太不正常。”她的表情甚至有些惊慌。

我继续说:“我知道你并不是想说你一定要嫁给我,你只是来问缘由,你只是想得我一句话而已,是这样吧?”

她默默呆了一会儿,站起来,平静了些,似乎准备告辞,又说:“我现在终于知道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很抱歉,我想知道,你是否肯原谅他。”

我摇头,说:“如果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就不会再问我是否肯原谅。”

“父亲这些年来的履历都在这里,还是想请你有空过目,真可笑,当年他为了升官,甚至还去改了面相,到头来,却毁在一个小辈手里。”她放下一本文件夹,很快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雁文问:“她最后几句话在说什么?”

“工作上的事情。”我打马虎眼,“我下午有个会,有些东西要收拾准备,你来帮我一下?”

只要有时间,院周会我都会坚持参加,坐在一边不发言,听得各部门各科室汇报,大致地了解一下所有的工作的进程,然后点个头,或者在发现错误时及时拨正方向,使得一切都继续按我的想法发展前进。但是今天我有话要讲,我将宣布一个消息,这个消息相信可以令所有人耳目一新。

照例是中高层领导发言完毕,陈涣看向我,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点头。我扫视了一圈会议室,说:“首先我很感谢在座各位,感谢大家这几年来为长风所做的一切,坦白说,我不是一个好的领导人,因为我并没有把长风当成最要紧的事情,有时为了私事,甚至可以连续十几天对这里都不闻不问,所以现在面对各位,实在是汗颜。”漂亮话说的差不多了,可以把正题打开了,“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和陈涣陈副院长商榷后,决定从下周开始,由李涧雪小姐来接替我的位置,相信可以使长风有更好的发展。”

陈涣拍案而起,他的表情确确实实可以用愤怒来形容,但我并不准备在这里与他争吵,于是我对满座惊讶的人说:“有异议者,可以来我办公室。散会。”

如果我沉默(三十四)

“到底怎么回事?!”可怜的陈涣来来回回要把我的办公室磨穿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转来转去,我有点晕。”李涧雪示意他冷静一些,等待我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继续整理上午未完成的资料,准备交接班,其实可以再等晚一些脱手,毕竟医院刚完成搬迁,许多事物尚未进入轨道,但是小家伙等不了,多一秒钟我都嫌漫长。

“你倒是说话呀?!”陈涣双手撑着红木桌盯着我,像是逼问,“为什么这么大的决定你不事先打个招呼?”

“我有。”公平些好吗。

“你有?!你只说你想有个人来坐老院长的位置——”他恍然大悟,“李光明,你跟我还玩阴的?!”

我叹了口气,想他陈涣冷静沉着的形象今天算是毁尽了。

“那么,”李涧雪凉凉地开口问,“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你弟弟太小,且行事幼稚卤莽,难当大任。”

“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就接受?”

我对这样的威胁不屑一顾:“我并不强迫你,你知道我身边不是没有可以坐这个位置的人,只是毕竟这是李家的家业,你也有一份。”

她突然诡异的笑,说:“我该恭喜你,对吧?那个幽闭症的小子终于想明白了,两位决定双宿双飞归隐江湖了吗?”

这话真刺耳,但我不想多理会:“这就不劳烦操心了。”

陈涣看着我们一来一往,仍然糊涂,但怒气未消,说:“既然这样,与其在这里做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倒不如回家安度晚年!我要辞职!”

“你不是吧?”我笑道,“相信我,你的地位与待遇只会不断提高,无须担忧。”

“你以为我为的就是这些?”他有些受伤。

我收起笑,说:“陈涣,长风不能没有你。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一直合作下去,你知道这幢大楼我花了多少心血,你看得到我的努力。但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的幸福岌岌可危,若不是因为能力不够,五年前我根本不会坐上这个位置。”

“是因为雁文?”他一击即中,看来并非毫无察觉。

“是。”我不想再瞒,况且我已经暗示了虞可婷,很快,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再是秘密,“我们已经决定手术。签证正在办理,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后就走,外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的面色总算是缓和了下来,还是小家伙的面子大,我忍不住微笑,说:“你肯留下来了?”

“我可以给你一年的假期,够不够?”他还想挽回。

我摇头。

“我想雁文还不知道你的决定吧?你猜我告诉他,他会是什么反应?”他居然要挟。

待不到我回答,李涧雪已经出声,不带一丝情绪:“你大可以辞职,没有你陈涣,我一样撑得起来!”说完,甩门就走人。

得罪人了吧?我幸灾乐祸,看他一脸懊恼地追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心情一直不错,虽然格外忙碌,一面要接待来刺探原由的各路人马,一面又要细致地将所有事务都交接出去,还得和陈涣一起继续完成搬迁后的遗留问题,但是一旦卸下责任,对这些事情似乎都无所谓了。不管李涧雪心里如何想,如何猜测,以后会将长风如何,我都不关心,我只知道,这一走,无论回来与否,我都不会再坐这个位置。树大易招风,我宁愿做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守着自己的幸福,安然过完一辈子。

雁文并不知道我已经辞职,我不许他出门,他很合作的在家休养着,每天教他的妹妹念书写字,偶尔自己兴致高了,写上一两副,等我下班来赏评。其实书法我并不精通,他倒是先学得握毛笔再学得握筷子,还有他的师父何矫俊,是甬城书法大家。说起何矫俊,这次我辞职,医院里辈分长的那些人里,就是他没有发表任何异议,平静地接受了,他现在专管后勤,对其它事情似乎都不在意,这也好,李涧雪需要这样的人。

签证很顺利的办下来了,行李也都收拾妥当。年年小姑娘我们要暂时寄放在水含那里,我有些释然,雁文肯信任她,这起码证明他不再恨这个家,他已是一片坦然了。

“我也要去吗?”他站在玄关处由我给他换鞋子,弯腰给他系鞋带。

“当然,”我说,“你不跟去,万一我把你妹妹拉去卖了怎么办?”

“卖就卖了吧,起码还有个人家。”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看着年年在院子里蹦来跳去玩。

水含接受了我们的委托,她看起来很愉快,毕竟是育龄期的女子,和孩子总是容易相处,她帮我们照看过多次,和年年比较投缘。起初我不知道该教年年如何称呼她,按辈分是要叫她姐姐的,但既然叫我叔叔,也就可以叫她阿姨。

小姑娘倒根本不管辈分,张嘴就叫:“姑姑!”

水含响亮的答应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说:“就等你们吃饭了。”

我的妹夫在摆桌子,见了我们,只是微笑着颔首,我们不常接触,我只知道他的父亲在市委任职,看水含的气色,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丈夫。

饭毕,一道坐在客厅里闲聊,说到长风,自然就说到我辞职的事,我下意识的看雁文,他很平静。我心里把陈涣骂了一遍,一定是他早就通风报信了。水含自然是不赞成这事,但她很清楚我的个性。幸好她对她的妹妹还有些信心,柳姨的三个孩子,也就是涧雪有做大事的底子。

“那么,打算去多久呢?”我的妹夫问。这问题很平常,但我却无法回答。

“那能有多久啊,一年半载的不就回来了。”水含替我回答了,她今晚细致体贴地有些异样。

她突然又说:“啊,大哥,我想起来,有样东西要给你,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要告诉我吧,我跟了上去,心里也能猜个八九分了。

“……这叫我怎么说呢。”她似乎很难启齿,“你有听到外面在传的谣言吗?”

“说说看。”

“是说你和雁文……你们……”

“我知道。”

我的干脆让她吃了一惊,张口半天才找回声音,瑟瑟地问:“那么,我可以问吗?你们……”

“不要随意相信一些来源不可靠的信息,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觉。”这话就看她怎么领会了。

她松了口气——看来她相信她的感觉——尽管她的感觉似乎出了错。

“雁文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听到了,我说:“知道了也正常,我又不能阻止空气流通。”

“你要是肯听爸爸的话,结婚,那就没有那么多事儿了。”她抱怨,“还好传得还不远。且不说这对你的声誉有多大的影响,雁文要是真知道了,可怎么了得,他那么傲气的人,身体又不好。”

可传言的是事实。我说:“行了,既然说是谣传,等我们回来,自然也就会过去了。”

“希望吧。”她忧心忡忡,“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问题谁问我都回答不了,我说:“年年的抚养费我会打到你帐户,多宠着她点儿,就当她是当年的雁文。”

这话让她哑口无言了。

回家的路上,他默不作声,车里安静极了。和年年分离,他真是迫不得已的,看他们兄妹道别,听他低低的嘱咐年年要乖要听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实在舍不得他这样难过。

车在车库里停妥了,他还没有下车的意思,我不得不开口。

“宝贝儿,我们要早点休息了,明天要上飞机的。”

他抬头看我,伸过手来让我抱。

“她会恨我的。”他闷闷地说。

“怎么会呢。”

“可我恨过你。”

他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我是真心疼他这样,只好轻拍他的背宽慰他:“想什么呢,傻瓜,咱们又不会去很久。”

“那可难说了……”

“不会的!”胸口一阵紧缩,不想听他说那些,我拥紧了他,“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黑暗中除了两个人一沉一浅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有多少胜算,我没有把握。

李印歉来接机,热情地介绍四周环境,顺道也去拜访了他的父母,谈起我的父母亲,不胜唏嘘。雁文安静地坐在一边听我们交谈,不用说他与他们从未见过面,就连我也觉得陌生,他们离开宁波时,我的母亲还未去世。时间实在是隔得很久了。

李印歉在医院附近帮我们租了套公寓,并为我们找了个华人保姆,我再三感谢。整理行李后,雁文站在窗边看楼下的街道风景,面色凝重。毕竟是来赌性命的,我没准备在他脸上看到灿烂的笑容。

医院里是早就预约好的,先去办了入院手续,之后我申请带他回公寓睡,刚到纽约,我怕他因为环境陌生而无法入睡,现在的他是多么的脆弱敏感。

晚餐保姆为我们准备了烤肉沙拉和一道浓汤,他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点,但明显不合口味。

“您会做中国菜吗?点心恩?煮饭您总会吧?”他问保姆。

保姆说:“会的。但是这里材料不好找。”

“那请您尽量找找好吗?”

“薪水可以加到你满意为止,请你做中餐。”我补充,“容易消化的。”

保姆点头答应,第二日,居然给我们做了饺子。似乎在外面一说到中餐,饺子就是代表了。可我们并不是北方人,幸好小家伙平时在家很少吃饺子,所以偶尔一顿,倒也吃得很开心。

睡下后半夜被电话吵醒,年年小姑娘关切地询问情况如何日,她还没有时差概念。

“哥哥呢?”她的精神很好。

“哥哥睡觉了。”我轻拍雁文的背,他也被吵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往我怀里蹭了蹭。

“姑姑对你好吗?”

“好!”她响亮地应着,“姑姑带年年去吃KFC!”

我意外,说:“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年年没有不爱吃,是哥哥不让吃。”她委屈地辩解。

雁文拿走我手上的话筒,说:“是我不让你吃吗?是我不让你吃吗?吃吧吃吧,吃成一头猪算了!”

我失笑,拿起他丢掉的电话,安慰小姑娘:“不要紧,你喜欢就吃吧。”

“哦……”她又问,“叔叔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你乖乖听姑姑的话,叔叔和你哥马上就回来了。”想想把她一个人丢在宁波,也确实可怜,可她跟了我们,只能随遇而安。

我们和主刀医师碰面,他见了雁文,自然惊艳,管雁文叫“中国娃娃“,他是心脏外科的权威,可我心里还是没底。

待雁文做完全身检查,他建议尽快手术,我同意了。

雁文一直很配合,他可以和他们做简单的交流,他的口语不太流利,但这并不防碍他们喜欢上他,我的雁文一直就很有魅力。

手术当天李印歉早早地来了,说是来给雁文打气,小家伙看起来状态不错,他努力想一些话题出来,试图让我放松一些,我倒宁愿两个人脉脉无语一起待着,就这样比什么都强。

送他进手术室,快到门口他突然来抓我的手。

我连忙反握住,看着他干净的目光,我说不上什么话来。

他微微笑,凑到我耳边来,说:“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再没机会……”

“别瞎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留着,回家再告诉我。”

他像是怎么都看不够我,最后点头,松开了手。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踏实过。在手术室外,我比自己想的还镇定。一闭上眼就是他恬静的笑,听他在叫:李光明。他不会离开我。我知道还有很多问题等着我们面对,生命就像一辆列车,路途中会经过很多隧道,每条隧道里都是令人绝望的寒冷孤独,但列车终会穿越它们往前去。荆棘再多的地方,有人走,就一定会有路。

如果我沉默(终)

我写这个,前后也有快五年时间了,他那时刚从剑桥疗养了回来,两年内跑了两个国家,终于可以回到故乡来。他继续他的学业,我忙着晋副高,日子再平静不过,我却时常会有受宠若惊般不安。夜里醒来,一个人坐在客厅看一缸子“玻璃美人”游来游去,恍惚间觉得这些年过来就如同做了一场梦,相聚离别,生老病死,总算梦醒来,陪我做梦的人还依然在身边。

回宁波后的一年里,我常去孝闻街一带走动,对着那些斑驳的砖墙和残旧的老房一遍遍问自己:都过去了吗?都过去了啊……只有那姚江的水依旧随着潮汐涨落,永不改变。

我想我需要一道镇定心神的符。所以开始提笔一点点收拾过往。我的回忆破碎凌乱,有时甚至记不清时间,不断的将相隔了好多年的事情重叠到一起,越是想起更多,越是怀疑自己是否能将这梦叙述完整。

“你老了。”

这是他看完这回忆录后的第一评价。他和他的妹妹一个捧半个西瓜,拿了勺子挖着,吃得爽快。

我没好气地问:“何以见得?”我还没到四十呢。

“你自己看啊。”他用勺子点点显示屏,几滴西瓜汁溅在屏上,“时空错乱语无伦次,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在想当年。”

“不过……那么久的事情都还记得,记性真好。”他喃喃自语,末了,响亮的打了个饱嗝。

我哭笑不得。

“哎,说真的。”他正色,“要是手术失败了,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是没有想过,白天黑夜我都有断断续续在想,有一天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我可能不能一下子马上哭出来,可能会一直平静地老死在长风,可能立刻就哭出来了,可能四处漫游,可能也死了。

我看着他笑,回答说:“你会活过来的啊。”

“什么?”

“等你重生。”

他怔忡片刻,低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的凿西瓜瓤,午后暖阳照进书房,将他镀了一圈晕黄。

一室沉默,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