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的寓意:长篇新作《民主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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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新作《民主课》

曹征路
来源:    6757[左岸特稿]


  螺丝山记
  山名螺丝,盖苍宇之下一泥丸耳。高不盈三百尺阔不足数十顷,微微乎竟何得名焉?仆少时顽劣,每每游匿于此,登则四肢辅,落则泥沙卧,今思之甚无趣。且满目烟尘简楼草舍,路人皆蓬头垢面谋食匆匆,有神话假说亦拾人牙慧者众,怅天公造化独遗此山而厚他乡焉?初九日,有从军者引之重游,恍惚间竟作桃花源中旅。依稀绿团锦簇琼楼叠阁,松杉槐柏愤而怒向,时有薄雾缭绕云翼飞扬,疑似又一洞天:针松俯地,叶秀拂面,花肥藤壮,更兼潺潺流水,野趣盎然。道有伴亭鹊桥情侣依依,浓荫密布悄语呢喃,远处莺鸣雀啭风唱林和,一何幽也。想神话人物抑可羡焉?如此,山名螺丝,竟有可观之处:枕天官之肘腋而显其媚,系天鹅项下而见其巧,面笔架伫立而示其内秀矣。值苍黄旭日,天际江流,波澜伟壮,雄风乍起,热血奔涌,一何醉也。可叹人生易逝,沧海桑田,改天斗地,竟在我辈。是所谓山不在高物不在大,有气则灵。气不在远,在乎时也势也数也,众人之心也。天理人欲,皆此道乎?
  ×月×日
  得到一首外地流传的毛主席爱情诗《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虚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宵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恁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革命和爱情,孰重孰轻?答案已明。
  ×月×日
  今天是快刀斩乱麻的日子。我绝不能这样沉沦下去,否则一切都会毁掉的。我咬疼了他,更是咬醒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是故意伤他,可心里明白,如果不那样做,一切都将无法控制。自由落体,速度太快。我要做一个心口如一的革命者。
  切?格瓦拉的事迹给我以极大震撼,他才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抛弃了一切世俗利害的人,视死如归的人。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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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说是武斗,并非天天打仗。而是两派各自占据一片地盘,修起工事,架起喇叭,摆出一副对方即将进攻、而自己必定血战到底的姿态。那时经常收到一些传单,×××大血案!血洗××城!有的地方还要为革命烈士修建纪念碑,悲壮无比。后来一了解,基本上是夸大其词,两派之间的宣传攻势而已。
  回想起来那个时代的武斗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谁也不去触动那些关系国计民生的单位,供水供电通信交通样样正常,商店照常营业,矿山照常生产。在一个单位里,哪一派占上风掌了权,哪一派就负责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也就是说,谁抓了革命权,谁就有了生产调度权,那种两派打仗破坏生产的情况是很少发生的,并不像后来宣传的那样。即使在最混乱的几个月里,我们姜政委担心的那些严重事态也没发生过。其中的道理也很简单,谁破坏了生产谁就失去了道义上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群众支持,那时的群众舆论是很厉害的。所以造反派头头一般都是身穿工作服,随时要去生产第一线表现一番的。
  到了1968年夏天,以中学生为主体的红卫兵运动事实上已经进入尾声。除了像肖明那样的少数头头介入了社会上的两派斗争,大多数学生基本上都在参加军训,他们对T市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历史没有多少兴趣。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而大专院校的学生1968年就开始陆续分配工作,他们的注意力就更多的转向了个人前途。所以今天的人们把红卫兵说成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角,说起文革就是跳忠字舞的红卫兵,她们穿着军装抡着皮鞭到处打人,而且一说就成十年动乱,基本是牛头不对马嘴。把历史妖魔化就能说明自己清白?历史是多数人的足迹,这些说辞只是蒙骗后代麻醉自己而已。
  文革真正的主角在共产党内,在领导干部队伍中。
  社会上的所谓两派,也并非根本理念的对立,他们都宣布自己是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都是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但问题是,他们对资本主义的认识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甚至是根本不了解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的情况下在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T市的历史不算长,五十年代才建市,到今天才半个世纪多一点。那时,这儿是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苏联援建的156个大型项目中的一个。所谓的市,其实就是一家大型联合企业,二十几万建设大军使它突然成为了一座城市。那时T市的经济地位和鞍钢差不多,公司总经理是冶金部副部长兼的。它的知名度不高是因为当时有色金属还被认为是战略物资,还处于半公开状态。所以有一度它还是个行政特区,是一个政企合一的领导体制。当然,和今天沿海的那种经济特区是不一样的。
  市委大院座落在一片树林中间。冬青和白杨连成了排,把这个院子自然地分割出来,成为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段。院子里是那种一栋一栋的旧式平房,每座平房外还有一圈树,小叶榕或者三角梅。间或,还长着几株广玉兰,春天的时候这一带的广玉兰开花特别招人爱。早年,五十年代,这个大院是苏联专家的招待所,是本市最好的建筑群。那时每年都有上百名苏联专家来来去去。苏联专家走了以后,这儿是市委交际处,当宾馆用,再后来才成了领导机关的办公场所。能成为这里的主人,本身就是一种象征。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建市历史不长,可也在腥风血雨愁云惨雾中过了十几年。每一次“阶级斗争”,每一次“路线斗争”,每一场政治运动,都有一批人倒下。北京有什么“集团”这儿就有什么分支,北京有什么分子这儿就有什么分子,连北京有“三家村”,这儿也有“三家店”,北京有“军事俱乐部”,这儿也有“反党俱乐部”。被判刑的,被劳教的,被人暗杀的,被迫自杀的,甚至还有被集体枪毙的,全都有。
  真正了解T市的历史就可以明白,几乎所有的争斗所有的相互绞杀都不像结论说的那么严肃。它们既不阶级,也不路线,甚至连政治斗争都上不了档次。所有的争斗就是为了一个字:权。谁在这个地面上说话?谁嘴巴大谁说话。谁嘴巴大谁就有了真理的解释权,谁就能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于是他们都会借助每一次政治运动每一句时髦口号,把对手打倒。而且仇恨升级,日积月累,你死我活。
  所以,市委阶级斗争盖子底下并没有多少新鲜事,两派看似斗得你死我活,对革命委员会的筹备委员会高叫着“好得很”或者“好个屁”,其实都是围绕着历史上的恩怨纠葛在展开。好派和屁派的背后都站着一批干部,我们把他们叫做“长胡子的”,他们才是左右T市路线斗争的内在力量。在历史上挨过整的,自然就说(革委会)“好得很”,曾经整过人的自然就说“好个屁”。尽管造反派都不承认背后有黑手,都认为自己是精神独立的,但内里的思想逻辑却是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一脉相承。
  在今天60岁的我看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根源就在于经济活动的单一。当时T市说起来也有市委和政府,但政府真正能获得财政支持的只有有色公司一家企业,而这唯一的一家企业却是中央部属的。企业大,干部级别就高,根本不把地方党委放在眼里。他们嘴巴上说,你们不要把有色公司看成什么了不起的公司,只要把我们和百货公司盐业公司同等对待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心里总是认为没有有色公司也就没有这座城市,是他们在养活市委市政府。
  问题是地方党委既然存在了,地方官就希望有所建树,希望地方民生有所发展。有建树就要有钱,要钱就要有权。党管干部是个原则,党没有钱,但党能管干部。这样每一届市委书记都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改造企业党委上,安插自己的人,以实现市政利益诉求(不是个人利益)。这种由体制带来的天然矛盾被掩盖在历次政治风浪中,演出了一幕幕人间悲剧。在这种状况下进入了文化大革命,清算历史旧账,纠缠人事脉络,其结果可想而知。
  我们支左干部是外来户,没有历史瓜葛,干吗要往这个烂泥塘里跳?而且理清历史上的恩怨纠葛,非但没有可能,也绝对没有必要。当然,这样的认识是不便说出来的。他们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利益在战斗,他们都是捍卫毛主席的,都高尚得很,纯洁得很,只有主义没有功利。复杂就复杂在这儿。
  现在要成立革委会了,要巴黎公社了,要三结合了,三结合的革委会就意味着三股力量要平分权力了,谁的分额多谁的力量就大,所以两派之争说白了就是在筹委会中的份额之争。
  我们姜政委用一个小故事来教育支左干部,不要偏袒任何一方,但又要注意政策和策略。这个故事说,几个秀才看见一群狗争抢肉骨头,苦于无法用文学语言来描绘这件事,既能道出这个事物的本质又不直接说出这个词。结果是,秀才想不出的文学语言被村妇一语道破:黄将军黑将军(狗),为国(骨)母争得气啉啉。这话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去被造反派知道了,因此受到了两派的共同批判。
  姜政委一生气,你两派不是闹吗?没完没了了吗?好,他一个报告打上去,T市实行军事管制,他自任军管会主任。两派头头全部进学习班学习,让你们互相揭发互相批判,什么时候没脾气了,什么时候再来谈成立革委会的事。
  我们姜政委说,这好比两个醉汉在打架,拉架的人是分不清哪一拳正确哪一脚错误的,我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啦。
  一碗水端平,就是当时支左部队应付两派的内部政策。后来这个经验被省支左指挥部的首长广泛推广,全省都实行一碗水端平。据说这句话还受到了毛主席的表扬。这位首长开十大的时候选上了中央副主席。
  姜政委,确实有水平。
  还是说正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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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最令人无法理解的就是姜政委,后来大家怨言最多的也是姜政委。如果不是他,我们绝无可能在T市一拖四年就是多。初期,支左干部回部队还是挺受欢迎的,有的还提拔重用了。四年,半个抗日战争,能混个团长。
  我转业时找我谈话的直工科干事,就是从前我手下的放映员。这小子见我黑个脸不吭声不表态,说首长,要不你煽我一巴掌出出气得了。
  但姜政委不想走。他不走,我们都走不了。
  过去,我们搞了三反,五反,搞了反右,四清运动,为什么还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一种形式,自下而上地揭露我们的阴暗面。现在我们找到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同志们,毛主席为什么要这样说?毛主席为什么要把解放军派到地方上来?难道仅仅是让我们支持一下造反派?不,毛主席的远见卓识我们领会得还很不够啊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知道大家想回部队,关心部队建设没有错,可我们更应该关心政权建设,关心党的建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你不能不承认,这家伙是有两把刷子。把你坑了,你还觉着挺光荣。那时他的大局面还没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说这番话也挺煽人的。三支两军正红火着,军管会众望归心,革委会成立在即,当权派的命运全捏在姜政委手里,他想结合谁就结合谁,想排斥谁就排斥谁。如果那时他有归意,想及早抽身的话,一个报告就能解决问题。可他不。
  说穿了,走资派的帽子并不容易戴上。
  市委揭盖子会议开了好几个月,让一帮市委头头互相扣屎盆子,扣来扣去也就是多吃多占拉帮结派称王称霸乱搞女人这些芝麻事儿,够纲够线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材料一件没有。这些破烂事儿搁今天哪个干部没有?搞臭他们容易,不用搞他们就已经臭了。让他们这帮人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也太小瞧资本主义了。连造反派们也都承认,资本主义道路还真不是那么好走的。
  可这样一来,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理论怎么体现?军队一撤,谁来支撑局面?姜政委的隐忧是,毛主席派军队介入地方绝不是权宜之计,肯定有着更深的考虑,和老人家关于世界革命的战略思想都是有联系的,要不怎么说文化大革命完全必要非常及时呢?他经常琢磨的就是这个。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他也就依葫芦画瓢把革委会捏咕成了,可他偏偏还是个文化人。他认为三支两军的目标远远没有达到。他一直在等待着毛主席更加激动人心的召唤。他常说,犯错误谁都难免,但不要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我敢说,能像他那么既能坚决贯彻党的路线,又能独立思考认真负责的干部全中国都没几个。
  原市委第一书记是个红军干部,没什么文化,可资格老,因为女人的问题从省委一直降到市委。也活该他倒霉,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如果留在省委机关,混个革命群众也不一定。运动初期他就被折腾到半死,揭盖子以后实际上是被部队保护起来,只是他那个玩意儿差不多已经残了。就这么一个人,让他思谋什么修正主义资本主义道路,显然是胡扯蛋。所以“三结合”的口子一开,姜政委立即打报告把他送到另一个地区去了,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头天下午的群众大会上,姜政委还把他批得狗血淋头,说他是资产阶级在T 市的总代理,晚上就悄悄请他吃饭。姜政委把文件一宣布,他就趴地上起不来了。
  他哭着喊着,“黄、六起义”的老兵就剩我一个人了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姜政委哽着答,我就是看到这一点,才拚命把你保下来。说这话时姜政委还真的红了眼睛,他说,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谁也难保没有这一天啊。
  那么老谋深算的姜政委为什么会突发悲音?也许他那时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他在演戏还是真的动了感情?完了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他们那一代人的情感我还真理解不了。
  第二天早上,姜政委让我送他到长途汽车站,目的是不让群众纠缠。当然姜政委自己是不出面的,他在T 市还得把大局维持下去。我看着这位市委书记挤上破烂的长途客车,怀里抱着一个竹壳暖瓶,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向我频频招手,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许多年以后,我看到过一个副县长为父亲送葬时动用的庞大车队和仪仗,眼前突然跳出来一个形像,就是这个怀抱着竹壳暖瓶的老头,这个追随过革命又被革命改造成竹壳暖瓶一样脆弱的老红军战士。
  筹组革委会的前夕,政局表面上轰轰烈烈有条不紊,其实我能看出来姜政委内心的焦虑和不满。所谓“三结合”的班子不过是个大杂烩,能干事的比较正直的干部往往解放不了,能结合的不是老奸巨猾就是窝囊废。其中一个就是肖明最恨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我那时在秘书组,肖明关心的事我不可能不留心。所谓八条人命全是反右四清时期自杀的知识分子,跟他并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他只是一个利用了中央企业与地方党委矛盾的得益者,弄点小权谋而已。
  部队干部迟早是要撤走的,那么T 市的文化大革命岂不白搞了?为此,姜政委对支左指挥部其他几位领导的麻木不仁十分不满。
  他老是在问,我们在历史上究竟留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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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政委个子矮小,眉毛却奇浓奇长,像洗不干净的毛笔贴在额头上,如果他不穿军装,你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游荡民间的异术奇士。搁今天,他换一件对襟褂子,天天能上电视里忽悠。作为支左指挥部的首长,那时他已经对各种情况汇编、小报传单完全失去了兴趣,更愿意看的是《李白诗选》,闲聊中也多以李白晚年如何在此地落魄为题。比如李白如何暮宿五松山,饿得没办法,一个老太太给点野茭白煮的稀饭喝,他还拿架子发牢骚。当然,正式会议上的发言也往往引几句比较积极一些的李白: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还有一首是宋代梅尧臣的:
  碧矿不出土
  青山凿不休
  青山凿不休
  坐令鬼神愁
  这些诗篇也不算太离谱,都和T市的采矿冶炼工作有关,但和支左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所以搞得指挥部其它首长们摸不着头脑,很有意见。他们说,咱们姜尧同志是到古书里捉阶级虫子呢。他确实是潜入到历史长河中去了。
  那时经我手找来的明清两种版本的县志有四十多卷,我知道他差不多夜夜在啃那些毛边纸。有一次他半夜里兴奋得大叫,把我们几个叫去,花白长眉毛颤抖着,脸上的折子里放着红光,中了彩一样: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原来他发现T县的永安镇曾经是明代漕运的一个中转站。当年海瑞为了降低运送瓷器的费用,打通了一条景德镇至南京的山区通道。在永安镇,这位海大人明确规定了地方上招待自己的伙食标准:蔬四两,油二钱,结果被县志记载下来。姜政委痛心疾首,说一个封建官吏做了一点好事,都能在历史上留下来,我们共产党人难道还不如他们吗?
  他不能容忍支左走过场。他要搞一个大动作,他要让T 市的历史永远刻上支左的印记。于是姜政委领着我们几个几乎爬遍了T 市的每一座山头,访遍了境内的每一个自然村。在一个叫茅公山的地方,他一手叉腰一手扇着草帽对我们气壮山河地说:当一任父母官能有多大作为?他伸出四个指头:兴利除弊,就四个字!那时还不知他想干什么,但分明都已经热血奔涌,觉着残阳如血群峰失色,他的身影陡然高大而且雄伟,遮住了半个山头。
  T市的版图像个葫芦,整个地形也像半个葫芦瓢,汛期一到长江水就倒灌进来。历代当权者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才有“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的民谚。这也是老祖宗的惯用手法,精神胜利而已。姜政委的才干魄力正是这么体现出来的:他在这版图上划了一条粗粗的红线,一端连着山区水库的泄洪口,一端连着长江叉支河的排灌站,箭一般射出去,勺形的土地就裂开一道豁口,实现人工调控。他说,就这么定了!
  年年防汛年年汛,岁岁救灾岁岁灾,这种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在动员大会上说,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不能证明毛主席革命路线战胜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支左干部就问心有愧!
  这就是后来利用三个冬春义务劳动挖出来的永安河。
  然而他的豪言壮语在支左干部中反应并不那么热烈。一方面大家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佩服他的雄心壮志;可另一方面军人也是有私心杂念的人。当时军内盛传,凡是参加三结合的军队干部都要就地转业。这样,大家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归宿,大家都希望能尽快结束支左。当时军管会里团级干部有好几位,副师级的也有三位,而且都是抗日干部,按说他应该考虑回部队才合情理,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别人着想。而偏偏是他下决心要大干一场的,根本不考虑其他领导的意见。这就为自己断掉了后路。
  所以后来他出问题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他耗费三个冬春组织全市的人力财力完成的浩大工程,实际上就是他自己的精神墓穴。
  他想的还不止这些,兴修水利不过是农业上的小打小闹,T市还是个重工业城市,他要不在工业上搞出点响动也是不会罢休的。这话我在后面说。
  记得我曾经找他谈过一次话,主要是为了反映绝大多数支左干部的意见,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想法——那时我跟肖明搅得七荤八素,总觉得回部队就能挽回我们的关系,所以也有假公济私的念头。
  我说:姜尧同志,现在我以指挥部第一党小组长的身份找你谈话。
  他说你搞什么搞?
  我说我什么也不搞,谁让你分在我这个小组的?
  他说好好好,我承认我是你手下的普通党员行了吧。
  我说你首先得把态度端正一点。接着我指出,大家都对他有意见,认为他的权力欲望太强烈,这在本质上是个思想意识问题,把个人欲望强加于全市人民是很危险的。
  他把老花镜扔在桌上,揉了半天太阳穴说,曹干事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我不清楚?你懂什么?这是政治!想跟我玩游戏我就陪你玩儿,不相信你把全体干部集中起来投票,如果多数人同意撤,我没有二话!
  当真?
  那当然!哪天开会时候你就试试,非正式的嘛,民主民主嘛,少数服从多数嘛。他嘴角挂着阴笑说,你不接受点教训也确实不知水有多深。
  赌什么?
  一条大中华。
  令人懊丧的是,尽管事先我再三声明这是无记名投票,只是为了摸摸“活思想”,只是给领导决策提供参考,甚至我还做过一点小手脚,可结果仍然是他赢了。几乎没有人选择“撤”,百分之百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当然不能认为这是大家的真实思想,可我不能不承认这是真实的现实。为什么平时说的话一落在行动上就走样了?为什么人人都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为什么都希望别人出头露面而自己坐享其成?还解放军呢,还共产党员呢,这他妈的是什么思想境界?那时我差不多一下子就对人性悲观失望了,感到彻骨冰凉。直到后来,我又经历过无数次无记名投票和民意测验,才明白这种游戏的真正规则,和它玄而又妙的玩法。
  姜政委安慰我说:我不会计较你的,你跟我大儿子一般大,基本上属于不懂事。这就好比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打我一个嘴巴,我能当回事吗?
  他得意地拆开大中华,扔给我一支。
  我说,这是虚伪!
  他说,这是政治。
  他阴阴地冲我夹着眼,额上的两支毛笔嘲弄似的翘起来。于是政治这个东西在我心里结成了化不开的疙瘩,沉重而又诡秘。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事实是,他很早就对两派组织不屑一顾了,不论好派屁派在他看来都是乌合之众。表面上也说些支持革命群众之类的话,内心里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在T 市,两派一闹,他就把派头头关起来办学习班,好吃好喝地让他们互相揭发,闹得没劲了就组织他们到工地上劳动,和当权派的待遇一样。似乎他早就预见到这些革命群众迟早是要完蛋的,他早就把他们的结果看清楚了。对两派之争基本上不表态,都支持也都不支持。这种做法在支左指挥部内部就很难统一,因为毛主席说的是支左,并不是要你和稀泥。一般人都是从研究两派的是非入手来决定支持谁的,这才叫实事求是。这个问题他也研究,但他绝不明确表态。对革委会结合谁不结合谁,他也模棱两可,在他看来谁都一样。为这个,指挥部的梁参谋长还骂他是墙头草两面派。我那时因为受肖明的影响,自然对此也是有看法的。结果到了1968年底,省支左指挥部充分肯定了他的做法,并且在全省推广。姜尧同志成了《内部通报》上的明星。
  可姜尧同志为什么又那样痴迷于文化大革命?这实在是个历史之迷。
  1969年,党的九大召开,姜尧当上了九大代表。这家伙不是个天才,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13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拦住了肖明,像拦着一个逃犯。她仄过肩躲闪几下,见逃不脱便不再动作。
  我感到非常委曲,眼皮跳鼻子酸嗓音都在变。这下逃不了啦,我竭力挤出笑容,装作一副马大哈的样子。
  干什么呀,她跺脚,一脸的不情愿。
  跟我走,有几个问题要核对一下。当着她同学的面,我只能这样说。
  走就走。她也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上那儿去呢?转半天也找不着一个僻静的场所,那时还找不到一个温馨浪漫的场所,哪怕是个拐角。只好把她带进武装部。那时军管会已经搬进了市委大院,白天武装部没什么人。我暗暗好笑,睫毛低下最安全都不知道。而她的神情也满像那么一会事儿,确实是被带回去审查的。那时正是在抓坏头头的时候,瞧,又带进去一个,这个还是个女的,是自己走进去的。
  很幸运,没碰上什么人就进了宿舍。她背靠门不进屋,渐渐地脸开始发白,胸脯好看地一起一伏,一会儿瞥一眼一会儿又把眼闭上。她眼里有种光,暗红暗红,光束很短,刺得人眼皮直跳……我控制不住自己啦,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我要告诉她这个发现。你知道你的目光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你知道你有多磨人吗?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难受吗?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有半年啦,你一直不给人机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躲,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也不回,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一定不知道!
  为什么,你说。
  不为什么,反正不行。
  现在不行将来行,咱们还有将来。
  将来也不行,反正……不行。
  我忍不住啦,我扑过去。
  开头她还想挣扎,挣了两下,就瘫软了。我们互相吸住,要把对方吸空,化掉。天黑了,地陷了,满世界变成一个大黑洞,黑洞里布满海绵状的乳头,乳头间拥挤着我们粉碎了的魂魄。渐渐地,我觉着脸庞热了,有粘粘的东西在爬,她居然流了泪。
  你是我最亲最亲的。那时还不好意思说爱字。我在她耳边哈气,我看见她细细黄黄的鬓发在跳动,眼角里有清泪一直在流。我迷醉在自己的爱抚中。
  她躲闪着,说,亲不亲,要路线分的。
  你敢说解放军不亲?
  她摇摇头,不再吭了。她坐在我腿上,玩着我胸前的钮扣,眼睛又红了。她说:我真不……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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