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老用户代金券领取:梁凤仪《千堆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0:10:31
 
第一章
  父亲死了。
  利通银行行政总裁何耀基把电话接至加拿大给我时,我正在富德林银行温哥华分行的会议室内举行董事常务会议。
  父亲雄图大略,兼有远见,早于一九八三年注资成为富德林银行第二大股东。
  一九八○年我在哈佛大学念完工商管理学硕士之后,先拜在父亲的利通银行门下学习业务两年,就被派到加拿大来,在此继续实习。富德林银行总行在多伦多,全球一共有十八间分行与办事处,分布于温哥华、纽约、三藩市、芝加哥、伦敦、巴黎、阿姆斯特丹、马德里、法兰克福、曼谷、马尼拉、东京、汉城,新加坡等地。是北美有名的跨国银行,尤精于商业财务。
  我在总行各部门行走三年,就调至温哥华分行来。再三年,便让我独当一面,成为这儿的一把抓。
  这个训练历程是巧手安排。父亲说:
  “一理通百理明,能把一间小城内的银行分行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有资格坐上世界金融中心内大银行的主席宝座。”言下之意,父亲的财经王国,要我继承。身为江尚贤的独生女,我责无旁贷,全心全意领受父亲的栽培。
  从小,父亲就训育我说:
  “福慧,你未满周岁,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跟你相依为命,以后凡事靠你,要多委屈你一点,也叫没法子的事!”有什么委屈呢?自出娘胎,就锦衣玉食,穿金戴银;除了缺乏母爱,我是一条青云大路直上云霄,未尝苦果,未披霜雪。自懂性以来,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其实有一个非常非常愉快的童年。父代母职,我跟父亲的感情,甜如糖、胶如蜜。两位一体凡十六年,直至他送我赴美深造,才由朝夕相依,改为鱼雁常通。
  犹记得,我八岁那年就搬至深水湾这幢临崖而筑的大屋居住。父亲不论如何忙碌,每天定必准时在黄昏赶回家里来,和我相聚片刻。
  我喜欢坐在露台那张小小的矮蘑椅上,让一直带我长大的管家瑞心姨姨,把饭菜开在有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图案的小圆桌上,由着父亲陪我吃晚饭。
  一顿饭吃上大半小时,父亲才再匆匆出门,赴他的晚宴。小孩子当然睡得早,每晚父亲应酬回家,他第一件事就跑进我房里来看我。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总是坐在床沿,借着月光,把个小女儿看上十来分钟,才肯休息去。望住女儿灵巧精致的脸,会得有阵温热袭上心头,力敌孤寂,消除疲累,更多时,还能引发思考,解决很多业务上棘手的问题。
  父亲这习惯,行之经年。
  记得有一晚,那年我大概还未满十岁吧,父亲吻在我脸上时,把我弄醒了。我睁大眼睛看,竟发觉他泪盈于睫。
  “爸爸,你哭呢?”我把头歪到一边,肆意地看清楚父亲的脸。“爸爸,你乖乖,别哭,别哭!”我捉住父亲的手猛摇。父亲破涕为笑。
  “爸爸,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会欺负我。只是,我怕有一天你会丢下爸爸不顾,想着想着,便急得流下泪来。”
  “慧慧怎么会丢下爸爸呢?慧慧不会的!”
  “终于有日会嫁人!”
  “不,不,慧慧不嫁人!慧慧不嫁儿”
  “傻孩子,给你起个名字叫福慧,就是希望你福慧双修。女孩儿家最开心最开心就是能嫁个好丈夫,”
  “我不要好丈夫,我只要好爸爸I”
  “爸爸不能陪你过世!爸爸也不能解你烦忧,将来你长大了,就会知晓!”
  “丈夫能吗?”
  “好丈夫必能胜任!”
  “把个好丈夫扛回家里,当驸马,成不成呢?”
  瑞心姨姨带我去看电影故事里头的公主,都有千驸马爷,父亲既把我当公主养,不正好如是。父亲轻轻叹一口气道:
  “现今的好男儿,未必肯当驸马!”二十午后的今天,始知所言不差。
  毕竟,伸长脖子盼能嫁入豪门的女人实在比男人多很多。现世纪,仍有这种女性的悲哀。夫复何言?心口相问,讲句老实话,我江福慧自出道以来,从未看得起过本城上流社会内的任何名太!英国那些侯爵夫人,衔头之后带有夫姓,也有沿用父家所改的名字,旨在表现其身世背景之迥异。究竟是夫凭妻贵,抑或金枝玉叶,一望而知。二者之矜贵当然仍有分别。
  怕死了那起自发育期开始,就处心积虑,拚九牛二虎之力要挤进名流之列的女人。—登龙门,巴巴地亮相人前,跟在丈夫屁股后头,出席豪门夜宴,名实相符的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一点,米饭班主关起门来,拳打脚踢,抑或晚晚睡不同的女人,她连哼一声都得三思,万一夫婿老羞成怒,离了婚,再大笔的赡养费,也保不住身分地位。哪怕下半生够长久享用,偏就再没有资格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假香港会所宴请女友,上深水湾高尔夫球会喝下午茶,气派一下子减到只能在大酒店餐厅出入,曾是王谢之家的人,一定觉得好委屈。父母自大陆来港创业,他们苦难的日子,我并不知道。自出娘胎,就是这个财经重镇内的天皇贵胄,我承认自己有与生俱来的迫人气焰。然自问知书识礼,会得识英雄者重英雄。看不起纯靠肉体不论零沽抑或批发以自高身价的女人,却不等于不尊重白手兴家,披荆斩棘的职业女性。自己的思想竟也如斯霸道,试问稍有学养志气的堂堂大丈夫又何必在满城繁花似锦遍地发迹机会之际,偏去攀龙附凤冒屈折自尊,损毁清名之恶险?故而,江门招婿,难比登天!我的忧疑与恐惧,未尝不在与日俱增,可意会,而不便言传。父亲权倾人间,富甲一方又如何?他老早就知道自己救不了女儿午夜梦回.枕冷衾寒的凄苦。江尚贤以东南亚金融巨子的尊贵身分,突破了种种规限,轻面易举地收购名满欧美的富德林银行百分之二十九股权,却无能为自己罗致一位乘龙快婿。可见,上天并不太偏心,人生总有遗憾:
  父亲的死讯传至温哥华,我在会议室呆了一呆,并不晓得哭。心上只微微地冷了好一阵子,随即倒抽一口气,镇静地宣布要结束会议,并立即赶回香江奔丧。
  世上唯一挚爱的亲人,撒手尘寰,哪有不悲痛之理!
  然,父亲遗训:
  “人海江湖的第一招,英雄有泪不轻弹。”故此,我从小接受培训,有任何不如意事,只能在自己房间,关起门来哭个够。一脚踏入客厅,父亲严格规定,务必气定神闹,神采飞扬。他爱我,却从不纵容。
  在客厅尚且要笑脸迎人,何况在会议室内。身为头头,天塌下来,岂但不得惊叫,还要火速照顾周围人等,安定大局,怎能自乱阵脚?噩耗虽稍突然,也不能算事出无因,父亲发现患脑癌,已是将近—年的事了。医生曾跟我们研究过开刀与否的问题,最后还是父亲决定只接受药物治疗,不愿意冒那个抬进手术室里,把天灵盖一打开,就此再醒不过来的险!我当然伤心欲绝!
  安慰我的是父亲,他说:
  “慧慧,爸爸是不枉此生了,我比你想像中活得更幸福,你不必为我难过。”当时,我极不愿意再回加拿大去。父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跟我大吵一顿。他的理由其实极不充分,虽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应为人事而阻公事,毕竟人的生命宝贵,在走上量后一程的有限日子内,不让最亲密的人相陪,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只是,父亲绝对坚持要我照常回加拿大上班,只每月回港一次,父女相叙。我看他跟我争辩得面红耳热,大汗淋漓也就迁就他算了!反正医生说,病情还在控制之中。如是者,过了十个月,到底出事了。
  等不及我月底回航,目送父亲离去,诚一大憾事!我的眼泪,在登上航机时,才禁不住涓涓而下。哭罢了睡,睡醒了再哭,挣扎着挨过了十多小时的航程,终于再返香江。
  机场上接机者众包括利通银行的何耀基以及两三位高级职员。何耀墓拍拍我的肩膊,轻声地说:
  “主席去得很安详!”就这么一句话,使我再无法忍得住,泪如泉涌。碰巧瑞心姨姨跑上来,喊我一声:“慧慧!”  两个人相拥着哭出声来。瑞心姨姨是母亲随嫁的管家,在江家几十年了。
  把我俩分开来,紧握着我的手,陪着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车的是蒋帼眉,我从小到大的老同学和闺中密友。
  我们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来,首先讨论了父亲出殡殓葬的种种事宜。其实,在我未抵埠时,利通银行已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把应做的一切事,打点得妥当,待我回来,向我报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后,屋子里只余瑞心姨姨和帼眉。我说:“陪我到爸爸的房间去走一趟好吗?” 帼眉默默地携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后头,我径自走到二楼尽头父亲的房间去。一张大床静静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齐光洁,
  益显人去楼空的落寞与凄惶。
  床头仍放着一张我小时候坐在父亲膝上拍的旧照。父亲的笑脸何其慈祥灿烂,再要在甜甜的父爱之中,如沐春风只有是来生的事了!每念至此,刚干了的眼眶,又再湿濡。“爸爸去世时,他独个儿在睡房里吗?”瑞心姨姨点点头“那天晚饭后,他说疲累,护士服侍他躺下,就让他睡去了!”“就这样没有醒过来?”瑞心姨姨点点头,又摇摇头“早上护士和我一同走进房间时,看见他的手上还轻轻地握着躺在枕旁的电话筒,大概正想摇电话给你,就这样突然不省人事,去了!”这也好,死时不要多挣扎、多受苦,是福分:可惜,父亲没有接通电话,否则,便能在空中跟他说声再见,给他一个遥远的亲吻,让他更无憾了!父亲说过: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与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为慰了。我问帼眉:“留下来陪我一晚好吗?”帼眉跟我,老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中学成长,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读本地大学。从小,我们情同姊妹。对于一个独生女而言,兰闺挚友的出现,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丽而重要的云彩。“你坐完长途飞机,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得到殡仪馆守夜去,不够精神,如何为你父亲办这最后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个段落,我再来陪你畅谈!”帼眉向来是周到的人我只好听她的。父亲的葬礼,排场之大,难以形容。
  生荣死哀,父亲也的确受之无愧。
  香江之内,红白二事,最见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财经巨子周大有。论名望,周伯伯名字后头的衔头全列出来的话,可以塞满一张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缠身,结果,灵堂之内,花圈虽仍不少,但特别抽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两三个处长级的官员,当红的两局要员与司级大宫,半个影儿也没见着;超级财阀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庐的子侄代为致意;父亲是亲往拜祭的极少数金融巨子之一。
  这种连影视周刊也不劳篇幅报导,无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场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我跟父亲走出殡仪馆,坐上劳斯莱斯的后座时,忍不住说:“这世界,人在人情在!”父亲摇摇头:  “周伯伯的金融业务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话,他家里的老佣人死掉,都能包起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办丧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还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夺场面!”父亲叹完气微笑着拍拍我的手,我不担心,我死时,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满人,不只因为我的地盘稳如磐石,也因为我有个孝敬女儿,大都会的人虽多是跟红顶白,也有凭良心做事的!”我开心地把头歪在父亲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长住医院时开始,就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于不顾,若不是床头尚有红颜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笔钱,医院的帐单怕也要对簿公堂才可了断。如此收场,怎叫世人好友对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说,纵使烂船尚有三斤钉,那三斤钉又价值一亿元但在二十世纪末,物价高涨的今日,本港起码有一千个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内!既无利益便宜可占,对手又非性情道义中人,家有丧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场客,以致门庭冷落,事在必然。父亲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礼之威煌,未敢说是后无来者,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其实,父亲和我,都不尚高调。然,人在江湖,无奈其何。连殡仪馆都是政界势力表现与商场角逐的场地,能不感慨:
  利通银行治丧委员会老早奉恳各方亲友,切勿致送花圈,请折现金,拨充公益!结果,收集的善款成绩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诣设计出来的筹募活动,而全殡仪馆内内外外,仍旧没有半方寸的墙空白下来,都被祭帐与花圈重重叠叠的密封了。侧闻家里的司机说:
  “一个月里头若有一两个江尚贤去世,殡仪馆附近的花店老板,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够资格作投资移民,兼在多伦多或沮哥华自置巨宅,提早退休。”若非心怀凄怆,我也禁不住为这世纪末大都会的人情冷笑几声!灵堂之内,帼眉一直陪我静坐着。我每每瞥见父亲的遗照,耳衅就如听见他声如洪钟地叫我“慧慧,慧慧!” 泪水如断线明珠,一颗颗不停碎落在黑色的丧服之上!我太舍不得父亲了。可是连心里轻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还这么长,跟父亲相叙的日子显然是很遥远,很遥远了!我饮泣至极之际,帼眉就紧握我的手,安慰我说“别太伤心,你爸爸要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怎能去得安乐?”针不刺肉不知痛,帼眉父母早逝,她没有尝过亲情的可爱,不知其中之乐,自不明失去欢乐后的苦楚与凄惶!殡仪馆外头,如何车水马龙,兵荒马乱我都不知不觉,江家难道还缺打点的人手?单是利通银行,已有上千员工为对他们的主席致最后敬意而劳累一个星期天,谁都愿意!不是为了保住饭碗,也为父亲生前的确有仁者之风,礼贤下士;大事当前,他只会不怒而威,从未试过对下属口出恶言!  大殓在早上十时举行。未到九时,灵堂上已坐无虚席。
  被知客带到我跟前来慰问的,若非父亲生前的挚友,就是非富则贵的社会贤达,二者又实在是同阶层的人物。并非父亲眼高于顶,往来无白丁,而是父亲为人特重恩情,极端念旧。好几个跟他一起从内地跑到香港来闯苗江湖的知己,在父亲发迹之后,都被提携而在他们的行业内叱咤风云。有本城字号老、几乎垄斯华人商业财务生意的利通银行作后盾,只要稍加勤奋,家财过亿是等闲事了。至于名望地位稍逊的,都只能被招呼坐下,等一会儿参加公祭行礼!每个阶层的人都有笑话。父亲的挚友证券业翘楚黄祖林娶新抱,筵开百席,全港记者云集,争拍豪门贵客的照片。结果,有位最爱出风头的世伯,姑讳其名,就为了最畅销的一本周刊没有刊登他出席盛会的照片,认为面目无光,给周刊机构的主席摇了个电话,害那编辑被调到别个部门去工作,以示惩戒!
  我对父亲的丧礼仪节,一律交由治丧委员会决定,惟只郑重坚持一项原则,不准有任何摄影在灵堂内进行。江家毋须出这种风头,此其一。我不要有任何类同上述故事的情节发生在父亲庄严的丧礼之上,此其二。我绝不要世上贮存今日场面的图片,要永留印记的,是父亲生前与我快乐地相依相叙的生活,此其三。
  父亲的格言:
  “一天不盖棺,一天不定论。有生之年,誓不言成败,永不言悔倦!”现今,真到盖棺的一刻了!瑞心姨姨、帼眉与何耀基,陪着我到后堂去,看父亲最后一面。  心上虽明明知道一代财经巨人,无愧于香扛,无负于亲友,英灵不灭,浩气长存,然,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但愿慧慧能长伴父亲膝下,不要教我俩父女分离!瑞心姨姨固然哭得要何耀基略略搀扶,才能走出灵堂,连陪着我的帼眉,目睹凄凉情景,也默默垂泪,毕竟父亲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六位数字的棺木,由本埠最具名望的政经界巨擘扶着,慢慢推到灵堂中央。我早已泪眼模糊,不辨情景,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层人耳衅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声音,在哀乐衬托之下,益发扣人心弦,教我悲痛欲绝。像过了几世纪似的,我稍恢复知觉,已从火葬场回到家里来。
  人累得崩溃了,贴在床上昏死过去。
  翌日,天色微明,初秋的阳光仍然温柔可爱,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睡房来。昨日已矣!我挣扎着爬起来,要整装接待到访的胡念成律师。胡律师要向我宣读父亲的遗嘱。
  原来在我返抵香江的那天胡律师就要来,只是我实在无心跟他讨论遗嘱事宜。得着了全世界而失去心中所爱,又如何?如果江家产业能换回父亲性命,我千肯万肯。金钱万能,也有死门在。阎王有命三更死,再富有的人也不能在阳间过得了五更天!如今大势已去,人死不能复生,也只好将思念父亲的情怀,转为磨砺志向的激素,以我有生之年,将江尚贤剩下来的产业再发扬光大!
  胡念成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的家族律师。父亲遗嘱,托他代办,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在书房里招呼胡律师。
  “福慧,你落形了,自己要保重,这以后的日子还长,不但要晓得照顾自己,还得肩起重任,作为江家的掌舵人了!”我点点头:“谢谢胡伯伯关心!”
  “这儿是你爸爸的遗嘱,内容甚是简单。他的财产,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现金三十亿元,已用作成立永久基金,由你监管,只能动用利息,不可挪动本金。每年利息的百分之四十五,规定作中国人受惠的公益活动,百分之五,拨归服务江尚贤名下机构二十年以上的员工子弟教育委员会自由运用。其余百分之五十,归你全权调度。”
  “父亲比我想像中富有!”
  “因为他比你想像中更仁厚!他亲手拯救过的朋友不可胜数,商场内声望信誉,众口一辞地赞好。单是图报的人,把自己的生意,让他占一点股份,年来的盈利就已可观!本城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父亲,有许多自愿为他赚钱,让他分一杯羹!”
  我真真的打从心底里笑出来。“除基金之外,江尚贤的一切海内外资产,包括地皮、债券、各种利通银行与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股权,全部由江福慧继承。”资产总值多少,一时难于统计,只怕会计师起码也要花上两三个年头,才能将整盘数目清楚列出,再呈交税局审核。当然,这只是缴纳遗产税以及正式转名的手续而已。江家天下,自今日始,已交给第二代了!胡念成律师郑重地继续说:“除了遗嘱之外,你爸爸有一封遗书,在一年前写好了,封以火漆,亲手交给我,要我在他去世之后转交给你,并嘱你独个儿细读!”我认得信封是利通银行主席专用的信笺配套,上书“给我亲爱的女儿福慧”!的确是父亲笔迹!我急不及待地接过来,正要拆阅。
  “福慧,请独个儿拆阅!”胡念成慎重地把我的手按住,再站起来告辞。书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对住书桌上父亲笑吟吟的照片,我立即把信拆开来看:
  亲爱的女儿:
  十分十分十分地舍不得你!
  自你母逝世,整整三十年,父慈女孝,我俩相依为命,每念至人生苦短,我们终有分离的一天,我就心上翳痛,太舍不得了!
  这些年来,侥幸有成,能留给你稳固安乐的事业与生活根基,不借,诚一大快慰。惟,仍惶惶终日的,是忧虑财富为你带来烦恼,阻挡了一个健康正常女人理应享有的幸福。常言有道:千金易得,佳偶难求。今日的世道人心,要寻真情,谈何容易!慧慧,只怕你百般可爱,千种德行,都被雄财劲势所掩盖,相形失色,变得黯然无光!更怕你满途的荆棘,全是势利小人连将爱你与爱江家财富划上等号也不甘愿,他日伤了你的感情与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会歉然自疚!能够不因你的条件而爱你为你者,除了父母,殷殷期盼你能如我,有缘遇上一人!
  慧慧,你母与我是年青时,在父母安排下结的婚,她是个纯良至极的贤妻,要不是造物弄人,结婚不过十五年,她就撒手尘寰,我相信我们会是对能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自你母亡故,我把感情全放在你身上,把精力专注于事业上头,过尽了悠悠三十年,不能说成就不辉煌了,可是付出的代价,是七千个孤衾寒夜,忧患谁共?何其厚幸,竟在几年前.有缘遇上红颜知己,使我生命中最后一段不能算短暂的日,孕育成温馨、舒畅、高雅,瑰丽……慧慧,我的女儿,我真的快乐无比!请原谅我没有在生前亲自向你交代,让你分享我的欢愉!我常想像,要是给你知道真相时,你必目瞪口呆,继而就会欢呼雀跃,一把抱住我的颈,狂吻,说:“爸爸,爸爸,我好为你高兴,我好为你兴奋!”驯孝如你,一定比我更开心!不能让我父女俩有这么高义隆情的欢乐场面,实有可原谅的苦衷!只为我和她相爱以诚,在过往几年,她未曾向我提出过任伺一个要求!就连我主动地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财富,就给退了回来!曾在瑞士银行为她开了户口,送她的支票只签名,没有写上银码,可全部都原封不动!她只殷切地要求过我一件事!父亲的遗书,揭露了这个大秘密,我看得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世上真有只重情爱,不谈金钱的圣人,为什么我不曾遇上一个?把父亲的遗书继续念下去:她恳恳地哀求我答应,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间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和身分,因为她说:
  “只爱你一人,就让你一人知道,已很足够了!”故而一直不便将真情相告。慧慧,我纵不是情场老手,然阅人之众,使江尚贤早变成金刚不坏之身,在我身上花了何种功夫,要我还以何种恩义者,我只消一抬眼,就能看个通透。何其羞愧?跟她相爱的一段日子,都不能说百分之百的消除戒心,然而,千方百计地试探,都无法有一丁点儿的迹象与破绽,去证明她对我稍存非分之想。连她分内应得的名位财富,她都一挥手,就让它付诸东流!
  人之将死,其言也菩,我在知道身患癌症之后,曾坦白问她是否知道有好几次,我对她的感情产生怀疑?她笑着答:“知道!”我惭愧至极,求她原谅。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说;“人在江湖,半个世纪了,有一点职业病,挥之不去,何足怪哉!真诚是不怕任何考验的!”慧慧,如果你也遇着如此情操的一个人,想你也必会爱他直至永远!我最爱,最关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俩了!遗产原应一分为二,也曾深切希望我的基业由你二人执掌,可惜,如果在遗嘱上报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违我的诺言,更辜负了她。
  慧慧,你父亲受惠承恩深重,真的无以为报!可否请你,恳切地请求你,为爱爸爸,在以后的日子里,茫茫人海中,万一你有缘发现她是谁,请代我照顾她,爱护她!让她活得安稳,愉快!天如佑我,又以你的聪明,断不舍认错了人!
  我相信在我灰飞烟灭之前,我深爱的你俩会在我灵前看我最后一面。请别哭,别费心,死者已矣,慧慧,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步步维艰,寸寸惊心,等着你奋勇地走完它!祝福你,父字
  父亲的遗书,我重复又重复地读了千百万遍。
  真的看呆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抱住父亲的亲笔信,自书房走出花园,踱步至悬崖的栏杆,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坐下来,沉思!心上七上八落,只有一点感觉非常踏实。我突然地不再如前的悲痛,我觉得父亲于我的一份深厚感情,并没有随他而逝,竟活生生的在人间一角,等侯我去寻找捕捉,只要觅得回来,心上就会一如往昔般安稳了!一个崭新的希望,有如星星之火,瞬息之间,烧得我心灼热,一股滚滚的动力在体内扩张澎湃,使我精神奕奕!三十年的父爱亲恩,当然要图报!就是能结识一个如此令父亲深爱,如此清幽雅洁的女士,未尝不等于寻觅稀世奇珍,缘何会不珍之重之?我相信我们二人必能相处!百亿家财,由她领受半数,合情合理。物质享受在达到某一个程度的满足后,不过尔尔。而事实上,我十分之一的经济能力,都已抛离那个程度很远!  财雄势大的诱惑,在拓展企业上是无底深潭,永无止境。仁厚英明一如父亲,都泥足深陷,不能自己,故而做到老,做到死。于我,再雷厉的叱咤风云,都不外如是,成为财经巨擘是我的责任,而非理想,故而把集团实力分一半给另一个父亲挚爱的人手中,何乐而不为?我那么热切地希望可以添一个亲人在身旁,分享我的欢愉,分担我的忧虑。从小到大都独拥巨资,独掌权势的人,太向往有人分甘同味的乐趣了。况且,人拥有得太多,就够资格不自私了。
  何况,从小丧母,能在双亲亡故之时,得回一位如此深爱父亲的继母,想她也必能爱我,何其幸福?远跳蓝天碧酶,近看打拍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一如千百堆白茫茫的雪。曾几何时,父亲必是幸福地跟他所爱的一个女人,承着良辰,观赏美景,浸浴在美丽的黄昏之恋之中,说不尽的轻怜浅爱,谈不完的盟山誓海!父亲营投孤寡半生,他得着如此回报,最是公平!想想,我也浑然陶醉!可是,那个女人是谁?眼前景物如昔,伊人已杳,我往哪儿找去?人海茫茫,别说没有贵姓芳名,连她的高矮肥瘦、年龄、样貌、职业,家庭背景,甚而种族,都一无所知,如何寻觅?天!父亲跟我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笑话!银行家的本色是言而有信,就这样,他就真的直接间接都不给我留一点线索,我难道回利通银行,翻看父亲的电话簿,凡是女性,就摇个电话去探声气看看对方是不是父亲的情妇?抑或在全港,以至全球的报纸,登寻人广告,资料极其简单,只道:“寻找江尚贤情妇一名,特征:女人。”连自己都禁不住失声笑出来!若然泄露半句,如找得到真命天子的话,江家产业与之对分,自认是父亲的情人者,怕会自世界各地飞来,踩沉香江。
  我再读父亲的遗书一遍,实在感情真挚,绝对绝对不是跟我开玩笑!
  要寻蛛丝马迹,可又难比登天!如何抽丝剥茧,先寻出一个头绪来呢?真真费煞思量!我开始从正途推想,父亲会跟个什么样的女人闹恋爱?首先,我应摒除所有外籍人士。不单因为父亲的英文不灵光,其实语言在相爱的过程上不一定是唯一的沟通工具。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细意的行动,都可以吸引,可以属于永恒!然,父亲一直不喜欢西洋人士,他极讨厌英国人的阴沉狠毒,也不欣赏美国人的夸张豪放。我当然更不必朝极冷门的其他欧陆女人身上打主意。父亲的爱人假定是中国女人无疑。老天,思考了大半天,才得出了这个所谓进一步的结论,真是!中国女人何其多?再假设这中国女人不会居于大陆,也不会居于台湾,以至其余世界各地,因为父亲近这三五年,极少出门远行。他并非年事已高,十年前才是五十岁刚出头,精壮异常,只是海外业务,他都让何耀基负责的多。那个中国女人多是在本埠结识的!
  对了!父亲患上癌症,仍坚持要我远赴加国,就是他终日养病在家,有我服侍在侧的话,不能跟那女人见面了!可以想见情人必定在港居住!如此抽丝剥茧,不知要多少重功夫,才能寻出更多端倪。闭上跟隋,想,想,想,老希望想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耳衅软语一声,有人喊我:“福慧,你睡了?”我睁开眼,看见帼眉!  太阳斜照过来,映得帼眉的脸,似浮了一片淡金。在她原本柔顺的轮廓之上,加了精神焕发的粉饰,特别地好看。
  凭良心说,帼眉并不比我艳丽。小时候,我俩公仔似的上学,学校里的老师以至同学们的家长,都只会一窝蜂地围上来,伸手摸摸我的苹果脸,拉拉我的长马尾,赞我是甜姐儿。
  帼眉呢,总是乖乖地站到一旁,待赞美的人群散去,才陪着我上课下课去。
  她五官端正,眼是眼,眉是眉,整齐地排列在脸庞上,互相配衬得恰如其分,却不见突出,她自己就曾说过“慧慧,他们说,你那对大眼睛看人时会笑,好像能看到别人的心坎里!”帼屑从不妒忌我所拥有的一切。课堂上,我每每名列前茅,帼眉则一向只拿中等成绩,问她,她会答:“跟慧慧距离太远,就省下竞争,变为欣赏,更加实惠!”说这话的那年,她大概才十二,三岁。不是没有智慧的一个小女孩。也只能有如此心思,我们才能相处,进而相亲相爱。在条件上差距太远,连交真心朋友都难。故而,我对帼眉相当珍惜,对她的大方,尤其尊重。
  帼眉说过:“每人天生的福分不同,不能强求,你升么都比我强,连父母的爱,我也比不上你,然,有人在世上比自己幸福,终究是好事。”帼眉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外婆长大。小时候,她到我家来玩看见爸爸抱着我、疼我,脸上就会流露羡慕而喜悦的表情。且曾透露,我拥有而她独缺的各种福分中,要她挑,她只愿也能有位好父亲!我望着眼前的帽眉,想起过往的种种,突然心上怦怦跳动!帼眉并不漂亮,可是她温柔婉顺,楚楚可人,不是不吸引的!会不会就是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很多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就是眼前人!我的推测,也不算不合乎情理。帼眉从小就渴求父爱,父亲又因为爱屋及乌而对她产生怜惜,实不足为奇。况且自我十六岁赴美深造开始,帼屑跟父亲在港一直有来往!以帼眉一向朴实无华的性格,不重富贵而尚清廉,只谈感情而淡名位,也是颗理成章的事。想着想着,我心竟慢慢温热,不期然地捉住帼眉的手,轻呼一声说:
  “眉眉,我感谢你,也爱你!”帼眉凝望着我,半丝惊骇,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稍稍红了脸,讷讷地说:“老同学,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捉着帼眉的手,没有放下来,益发抓紧了放在我发烫的脸上,问“眉眉,我有句难为情的说话,不知该不该开口!” 帼屑的战粟加深了,用了一点点的劲力,缩回了她的手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定会帮忙的。”
  “目前没有要你费心费力的事,只是,想跟你道达由衷的感谢。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我的心意,你总应该明白,现在爸爸死了,……也只有我一人做主,谁也不能说什么话,就让我好好地照顾你!爱护你:”直话直说,原来有一定的难度:自问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都不能好好表达出我的意念。
  帼眉仍然凝望着我,粉脸慢慢飞红,明显地有点难为情!“眉眉,我明白你的感受!从小,你就是个头脑保守的正经人,可是,世界不同了!你要是像我一样,在海外跑过码头,对种种人际关系都会豁然开朗,自然就不当它是一回事了!就算今日香江,各种处理感情与关系的方式,人们都勇于接受了!更何况,我俩自小已情同姊妹,如今更进一步地相亲相爱,合情合理之外,应该更添喜悦……”  帼眉的脸色骤交,阴睛不定,尴尬万分。
  “福慧,我知道,你爸爸去世,你感情受创至深,渴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去爱你,情绪上,你也许极不安定……”
  “不,不,我是真心诚意的!”我不要帼眉以为我是一时冲动。
  “福慧,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特殊照顾与爱护,我不是那类人!”
  “眉眉,什么那类人?你别自贬身价,就算那类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帼眉低垂着头,片刻,喃喃自语:“福慧,我们只是老同学,好朋友,感情与关系永远止于此,不能稍越雷池半步!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你父亲之外,总会遇上个好男儿,真心诚意地爱你,与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过正常而健康的两性生活,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帼眉再度抬起头来,那表情的纷扰为难尴尬与无奈,触动到我另外的思维,蓦然觉醒,我的天!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生如此离谱的一场误会!
  父亲的死害我心神丧乱,他的遣书又教我无所适从!情绪一下子跌荡得太厉害,失控了,竟然出言无状!
  无缘无故,怎么把帼眉拖进八阵圈里?难怪她想歪了,以为断袖分桃,已成今日人世间普遍接受的游戏!我恨得自己要死!
  “对不起,眉眉,我……”我不知如何解释,回想方才我那猴急焦灼的言谈举止,真要哑然失笑,自惭形秽!我假定帼眉是那谜般舶女人,原只凭情急而生的直觉,武断得难辞其咎。
  帼眉如果真是父亲挚爱的人,她为什么要隐瞒?最低限度,她让我知道,又有何不可呢?任何女人都有理由对另外一个女人缺乏信心,然,我俩相交相知至深,总不致于将我一视间仁。情绪由波动、高涨,而至回落。我不免沮丧!
  帼眉站起来向我告别,真诚地对我说:
  “慧慧,你需要休息!”我真的需要休息,最低限度,清醒一下混乱的脑筋,平伏一下心头的愁绪!一连多天,午夜梦回,我老想着父亲遗书所肓!谁是那个她?茫无边际地日夜苦思,绝对不是办法!要不要找个人商量着去?不!答案是最明显不过了。最低限度,目前只能静心思虑,观察,不可以希冀有商有量,共谋对策。因为秘密一泄露,所能招致的节外生枝,大有可能使我难于招架,更扰乱视听,终至阵脚大乱,后患无穷!
  经历过在帼眉跟前的鲁莽,我当前的急务,应该是将激动跌荡的情绪控制下来,镇静地尽快回复正常生活,待“对方”毫无动静以及准备下,露出破绽!总有一天会寻着她,并不急于今朝今时!休息了多日,终于算是想通了。
  第一步,也是当前最要紧的一步,就是回利通银行去,主宰乾坤!利通银行虽是上市公司,但江家占控股权益。父亲在一年前,已安排我入了董事局。各人都心里有数,将来主席宝座,非我莫属。父亲得病之后,曾坦言对我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我寿缘会长一点,让你在银行业上成熟了,才继我位。如今,事与愿违。照说,慧慧,你浸淫的日子不足,未够资格执掌帅印的,只有希冀我的人望声名能压得住,商场各界人士会赏你三分面子!”我当时答:“爸爸,先让耀基叔继承你,再随图后算吧!”父亲不置可否,爱女情深,有一点稍为过分的偏私,未可厚非。谁愿意劳碌一生,把打下江山拱手相让,为他人作嫁衣裳?世界艰难,人心不测,一旦权贵在手,谁又肯轻轻将已到口的肥肉吐出来,完壁归赵了?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重臣,家境富裕,何家与江家是世交,年青时被家里安排在利通银行跟父亲学习,何家也酌量注资利通,双管齐下,何耀基在背景与自学两方面都表现出可观成绩,因而成为地位超然的江尚贤头号得力助手!父亲对何耀基也不是不欣赏的,一直盛赞他深具银行家应具的素质,沉实保守慎重勤奋,故此这几年以来,所有决策都交到何耀基手上去推行。
  耀基叔的独生儿子何展鸿,跟我年纪相若,毕业后也一直在利通银行服务,几年下来,已晋升为高级助理总裁,主理工商业务。父子二人在利通颇有人望,诚是父亲的左右手。
  父亲再公正,心上也难免老是偏袒自己骨肉,实是人之常情。他屡屡禁不住吐露心事:“只怕刘备借荆州!” 一旦让何耀基以董事兼总裁身分,跃升主席宝座,几年下来,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通俗大道理下,利通会山河变色。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把利通股东的权益放在第二位,先行照顾了自己的意愿。
  在一年前的利通董事局周年会议上,父亲郑重地宣布,他因健康问题,会考虑随时退休,希望董事局成员予以谅解,同时一致扶持我继承大流,并诚恳而严肃地说:
  “何耀基在利通服务多年,忠诚正直,经验老到,要辅助福慧的话,尤其要仰仗耀基兄的力量。为正名位,届时希望董事局会同意多安排一个副主席的职位,耀基兄实至名归,好让福慧有所依傍。” 谁还会反对这个安排呢?利通银行的副主席是本港首屈一指的恒发地产大老板韦志豪,跟父亲熟谙,因此都邀请对方在自己的集团内当挂名副主席,互以声势援引,现今声明多加一位执行副主席的职位给何耀基,虽是名正言顺地升值,可是也同时落实了在父亲百年之后,何耀基仍只是宰相权位,一人之上,仍有真命天子在!人到利害关头,轮不到自己不心狠手辣,仁厚如父亲,在这最后关头,也只好如此。
  何耀基为人现实稳重,一直不大争权夺利,而且跟父亲差不多年纪,已过花甲,也就无所谓了!也许他心头犹有不快,然,每念至江家的确财雄势大,输得也应心服口服。硬说大都会内,可不靠家族背景权势为晋身之阶,就未免太罔视现实,自欺欺人了!今日,我坐上利通银行主席的高位,实不必心虚,更不必震粟,江家的名望与财富,悉足以补充我才学与经验两方面之不足。利通的公司秘书老早发出召开股东会议的紧急通告,讨论并通过两项议程,其一是主席遽然逝世,董事局请求撤销二十一天正常召开股东大会所需之通知限期;其二是选举新任主席。
  当然在无异议之下通过。
  江福慧正式继承父业,在中环利通银行大厦四十八楼,坐上主席宝座。
  第一周的工作,既简单又繁重,我得亲访父亲生前各好友,以及到跟利通银行有紧密来往的各间企业机构去,拜会头头。不消说,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后辈登场,就得向各路前辈尽礼,不外乎那几句应酬说话:
  “福慧经验不足,请世伯多多指导!”此等例行公事做毕,才能定下心来,真正处理银行业务。跟随父亲三十多年的秘书,叫张佩芬,她丈夫姓程,因而银行同业都称呼她程太!
  程张佩芬应有五十多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点,主要是身材窈窕,就不显老。人是非常深沉淡静,不多话。侧闻她并不太友善,对才具稍嫌不足的行政大员,都不假以辞色。整个利通都传言,要逗程太欢心,比被父亲看得起还难!程太对我,亦不过尔尔,并没有因为我是她老板的掌珠,而额外地加以奉承讨好。这几年以来,我自海外归来,电话接去父亲办公室,或者人跑上利遁银行主席室去,程太只作礼貌通传或留言,半句闲话也不说。有次,我托她代我办取道欧洲回加拿大去的机票,她竟老实不客气地按动对讲机,说:
  “公关部吗?江福慧小姐订机票一事,请处理,还有,不必知会主席了,直接跟江小姐联络便成!”我江福慧都要碰这么一个软钉子,罕见!有气在心头,曾向父亲投诉。谁知父亲顶偏袒她,竟还说我:
  “福慧,程太没有什么不对,她的职责只是服侍我,上工时并没有讲明一家大小都在照应之内!”
  “爸爸,我们一家大小才不过两个人!”
  “这是原则问题。每个行业都有尊严,做秘书的不同做菲籍女佣,打具规模的企业工,更应畀线分明,名实相符,这 是薪金以外的额外权益保障!”
  我呶呶嘴,不置可否。父亲继续苦口婆心地劝导:“福慧,程太跟随我工作三十多年,以前利通只是间小找换店时,她连店铺的柜台与洗手间、各人饮用的水杯水壶,都负责清洁,毫无怨言,如今我们发迹了,利通拓展了,就不能只叫人家同患难,而不让她共富贵,必须同步前进!共存共荣!”我不能说父亲不对,自比懒得跟那程太多交往,也许还有闲气在心头。何耀基坐在我办公室内,跟我商讨业务,他也问我;
  “你打算让程太继续当主席的秘书吗?”
  “有没有其他比较年轻本事的秘书小姐,可以调给我?”这句说话要是给程张佩芬听进耳里,是会很伤心的。跟随一位老板半辈子,在一个机构内断送了青春与机会,主子一旦魂返瑶台,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长江后浪推前浪! 
第二章
  帼眉在大专院校当校务主任,她就常常提及在看似单纯的学术圈子内,一样竞争剧烈,学校里头谁个依附当权派,谁的课就定得时间集中一戍否则,早上八时半上一课,直等至中午又上一课,再隔一大段时间,在黄昏时还要添一节,直把你当天时间斩得七零八蒋,跟有些当时得令、每星期只两天有课的讲师,真是云泥之别。
  学术教育界听将上去,像比一般行业清高一点点,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到处乌鸦一样黑,只要不合上司的眉头眼额,际遇不会好到那儿去!
  何耀基起初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阵子,他就答:“程太跟着主席三十多年了,一向尽忠职守,经验也顶老到!年青干劲足的,不一定适合当主席的秘书,单是故主席亲密来往的人,她都弄不清楚,就很难提点你!”我猛然醒觉:“程太晓得爸爸生前所有来往的各界朋友?”
  “绝大多数知道。好秘书的条件是忠心耿耿,我们一般都很难避免不让她们与闻秘密,即使是私人秘密。这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沉默,细心盘算着。“我有信心程太会忠于你,经验对初登大宝的人尤其重要,最低限度有她在身旁提点细节,可免去甚多得失,”我点点头“好吧!让程太留在这儿帮我!”程张佩芬留任我的秘书,她表面上并无太大喜悦,连一声多谢也未曾对我说过。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没半点笑容。  算了,我得好好跟她相处,公私两方面都有利。
  过了几无我们的隔膜开始消除。主要是我觉得程太的工作效率相当高。交下去的每一份工作,都在我再醒起之前做妥!每逢有电话找我,除非顶熟落的人物,否则,她必在对讲机内先行向我提示来电者的背景衔头,屡屡帮了我甚大的忙。我打算让她帮我侦查父亲的秘密。
  利通银行去年纯利三亿八千万元在华资银行的行列里表现相当出色。
  今年银行业不致陷入低潮,然,要面临的困难也实在不少。
  利通存款数目虽无凌厉下降,然借贷方面,就显得迟滞不前。负责放款的委员会,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似的。
  这天中午,德宁贸易公司的老板孔正求摆下名贵午宴专诚请我,美酒佳肴,巧言软语,把我捧到天上去。在散席时轻轻提了一句:
  “江主席在生时一言九鼎,名重江湖,小弟受惠甚深,今日福慧小姐继承父志,一定把利通更发扬光大!”言外之音,不言而喻。下午,坐到会议室去听何耀基报告贷款委员会的工作与策略报告。我问:
  “为什么德宁贸易的借款额被删掉百分之三十,原先不是答应了人家吗?”何耀基解释:“那是‘六四’之前的承诺,如今我们觉得有修正的必要。”
  “德宁是老字号,跟利通素有来往,我们是否太过紧张了?”
  “德宁的生意,有一半是跟国内有关系的,据报他们手上的一批茄士咩在近期外销欧洲上有阻滞。况且我们的信贷限额,在‘六四’之后一律作出调整,也不能厚此薄彼。也许是比较保守一点,然,经验告诉我们,在前景未明朗之时,小心驶得万年船。”何耀基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我心上很不服气,那等于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江福慧缺少经验。怎么坐上了至尊宝座,向我挑战的人竟是下属?我不悦地说:“银行家要讲信用,要裁减原先答应下来的信贷额,让人家失了预算,利通的声誉会受影响。”
  “谁家不在‘六四’之后重新预算呢?”何耀基显然在据理力争。“利通如果不肯雪中送炭,只图在太平盛世时分肥,不见得我们会生意兴隆。趁各人有难时扶他们一把,巩固一下客户关系,更好!”何耀基面色沉重,欲言又止。坐在他身边的儿子何屉鸿,答了一句:
  “冷灶不宜乱烧。放贷委员会通过的议案,主席要否决,也叫没法子的事,我们已尽力向你解释,请你裁决!”荒谬!这何展鸿认真荒谬!好一个前后包抄,童图把我推进死胡同去,否决了他们的议案,等于要我把成败责任全揽上身,将来有什么风吹草动,三长两短,就是我江福薏的过错,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要我向董事局和全体股东交代!不是我不敢承此重任,而是坐在会议室内的一干人等,个个年薪百万,并没有叫他们一旦遇上跟主席不同的观点与意见就可以此呕气的态度放手不管!何耀基慌忙答说:
  “把德宁的信贷档案,先留在主席室,让你考虑清楚,再作最后决定好不好?”  “好。”如果何耀基不是立即打了圆场,我只能即席否决他们的议案。冒些少风险去支持一个客户,极其量损失一二百万元。
  总比较我一上场,就要在下属面前碰一鼻子的灰好!
  这世上什么人不自私?我气闷地走回办公室去。总不能借酒消愁,于是按动对讲机,嘱咐程太:“我要杯浓咖啡!”一般情况下,银行膳食部的侍役会把咖啡拿进来的,今天例外。程太亲自捧进咖啡,轻轻地放到我办公桌上去。并且说:“故主席有什么伤脑筋的事,老要喝杯被咖啡提神,你那么像他!”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脑筋的事?”程太鲜有笑容,她竟笑了,回答我:“能像足你父亲,是好事!从前每有疑难,他除了喝浓咖啡之外,就把何先生叫进主席室来,好好商议。”
  “如果业务决策上头,跟何先生的童见相左呢?跟谁商议?”
  “还是跟何先生商仪!”我睁大眼睛看她。“关起门来,争执个面红耳赤,甚或大打出手,还是两个人知道的事。结果是哪一方的意见胜出,都是坦诚相向的结果,必然是银行的福分。反而让外人胡乱宣扬,于大事无补,反添是非,还要顾及面子,几重的划不来!”程太又慎重地棒了一句:“这是故主席的作风。” 我呆了一阵,有些微惭愧。“咖啡凉了!”程太轻轻地带上门,告退。又上了一课!我得谨记,以后凡有猜疑之事,先关起门来,跟耀基叔商量,取得了谅解与协调,好办事!将自己的尊严在下属面前陈列,无端端接受挑战,益显处事的幼嫩。
  问良心,如果否决借贷委员会的决定,也无非是为化解自招的一场闲气而,已胜之不武,得不偿失!学习做大事的人,应有知错能改的涵养。我写了张小字条,同意借贷委员会的决定,附在德宁档案上,交回给何耀基。
  程太再走进来拿档案时,笑意更浓。
  她心里一定在想,孺子可教!程太跟随了父亲几十年,真的太知道父亲的习惯与脾气了。我望住程张佩芬韵背影,忽然心血来嘲,把她叫住了。
  程太回转头来问;“有什么事吗?”我一时语塞,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  回复知觉时,父亲的遗书,字字呈现脑际。
  我讷讷地间:“程太你来过我家吗?”程张佩芬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唐突,没有即时作答。  隔了那么几十秒,才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想请你今晚放了工,到我家去吃顿晚饭。”
  “哦?谢谢你。”程太终于宽松下来:“让我给家里拨个电话,交代一声吧!”  “把程先生也请在一起吧?”
  “不,不,不!”程张佩芬一叠连声地说了好几个“不”字,才猛然醒起自己有点失态,一张脸立时间涨得通红!我也骇异,这种急躁与惶恐,从来不会出现在程张佩芬身上。应该说,她不单失态,且显得有点失常!很自然地,我联想到那位程先生去,大概是个出不了大场面的家伙吧!时代在不停转变,从前收藏在兰闺秀阁里头的女人,不一定是如珠如宝的意思,大有可能是嫌弃妇道人家,见少识薄,难登大雅之堂。今日世移事易,女流之辈四字,意含贬抑,已不合时宜。
  把家庭经济以致光彩放在肩膊上承担的女人,越来越多。
  社会在接纳和需要女性从事各行各业的同时,回报以一点宽松纵容,益显女性的得志。于是,走在人前人后,岂只不比男士逊色,更易惹起男性自卑。
  不肯跟事业成功的女伴站出来亮相者,彼彼皆是,免得站在一块儿时,无端添了一层寒酸气!程张佩芬见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雄才大略的商界中人不愿意把家中的小男人带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我跟程太一起下斑,回到家里去时,先到园子里喝一杯茶。
  拍着崖岸的涛声,跌荡有致,老像一首小曲,听惯了,尤其觉得悦耳。
  我问程太:
  “爸爸当年买下这地皮,要建这么一间大宅时,你参与过意见吗?”程张佩芬呷着茶,眼神温和,稍微望向海天一方的远处,才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只有四五岁。”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却记不清前事了。”
  “你投效利通那年,我出世了没有?”
  “当然还未出世呢!利通在六零年初,才由银铺转为银行,我是在银铺跟你父亲出身的。你忘记了?”不,我没有忘记,只不过想借故跟她聊起往事,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父亲的旧事,一定有很多揭晓谜底的资料。
  程张佩芬一向说话都极之谨慎,也许是职业病,要从她身上套消息,难比登天!连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上司,都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其余枝枝叶叶,一律欠奉。我并不气馁,开门见山地再问:“程太,那你当然见过我的母亲了?”程张佩芬一愕,随即点点头。“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穷追猛打。把程张佩芬请到我家里来,正是要摒除所有环境上的阻挠,静静地、专心一致地探取情报。
  “我跟她并不熟谙。” 这个答案,我得记在心头,细细揣度,也许其中有什么奥秘。一般利通银行的老伙计,每逢提起我母亲,都必定美言几句。一为捧父亲的场,二为本身客气,三为母亲的确在生育我之前,到利通银铺帮忙父亲打点业务,做些零碎的功夫,跟那班老同事混得顶熟。
  这程张佩芬竟然不买账!一句跟我母亲不相热,就推搪掉,很有点不愿提起她的样子。
  为什么?我才不去打草惊蛇,也无谓杯弓蛇影,她未必一定是正角儿,可能只是父亲那场好戏的忠实观众。在旁呐喊的人,都有权偏袒,又往往爱挑自己认为最合眼缘的老倌,自动迷上了,从此精神上予以无限度支持。程张佩芬根本是个主观极强的人,她的忠耿,可能令她不自觉地增加了对父亲私生活的参与感。
  于是,我不妨推测,她可能识得父亲的情妇,心还偏着那女人一点,因而对我母亲的尊重稍减。
  又或者……  老天,不会是程张佩芬吧?  她并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张脸,配以不讨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于眉梢眼角的孤高梗直,颇见突出。  父亲会不会是晓得欣赏女人气质有甚于相貌的人?多数男人都不会,商场上的男人尤然!我告诉自己可不能再鲁莽,弄出什么笑话来了。帼眉是从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驯,不会怪罪于我,过分的热烈与鲁莽若然发生在程张佩芬身上,后果堪虞!
  晚饭开在小偏厅内,只两个人用饭,不劳坐到正式饭厅去,空空洞洞的,益显孤清,女人最易感触,拍连一口饭也吃得不畅快,何必!我问菲佣:“瑞心姨呢?”
  “她刚回睡房去!”
  “不跟我们一道吃饭吗?”
  “她说她有点困!”我回转头来,问程太:“你也认识瑞心姨姨吗?”
  程太礼貌地点点头。“不熟悉?”
  “不!”答得很干脆。我把一块豉油鸡髀,夹进程太的饭碗去,并且说: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戏!你试试!”
  “对不起,我不吃鸡的。”程太把鸡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动作,我看在眼内,只觉得她有点挥之不去的厌弃。这女人好固执!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吗?我嘱厨子再弄几个你喜欢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对这味鸡没有兴趣罢了!其他的都好!”一顿饭,在平淡而毫无建设性的小事开始的情况中用毕。菲佣上甜品时,我随意地说:
  “希望你喜欢雪耳炖木瓜,这是父亲最心爱的甜品!”
  “喜欢!”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细。“从前父亲下班后在家吃饭,总要吃这道甜品的!”我有意无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够有个体贴的贤内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亲缺了这重福分,幸亏瑞心姨姨跟惯他的脾性……”我好像还没有讲完,程太就接我的说话:“贤内助不一定在家里头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干,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难能可贵。”我没有再搭腔。程张佩芬显然觉得自己的一通话有点不对劲,她尝试补充说:“我意思是你母亲从前跟故主席创业的功劳更大!”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我心明澄至极,觉得事有跷蹊。一个平日深沉拘谨,审言慎行,习惯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会多讲一句无谓说话的女人,今儿这个晚上,算是露了一点马脚了。
  我打蛇随棍上:
  “这么说,爸爸心仪的女人,依你看应是那种现代式的所谓女强人,他不会觉得只躲在厨房里的贤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这样猜想!”程张佩芬一脸的酡红仍在:“你看呢?你父亲常说知父莫若女,你俩沟通得很好,会更知道他的心意吧?”程张佩芬语调的殷切,令我更添几分怪异的感觉,她竟跟我一样,对父亲会心仪于哪一类型女人,如许有兴趣知道?她不是个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人吗?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对宾主交情,额外深厚,不比现今的受薪阶层,总之价高者得,绝不会跟老板发生感情?跟老板发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过急。于是,再没有寻根究底下去。吃罢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满意足地让司机把程张佩芬送回家去。曲终人散之后,醒起瑞心姨姨身体不适,快步走到她房里去看望。轻轻地叩了门,房门竟没有关上,我伸手推门进去,嘁,“瑞心姨姨!”快步走到床前,竟见瑞心姨姨在假寐。一双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动着。脸上还有泪痕!老天!什么事了?“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轻轻摇她的手:“你觉得如何?很不舒服吗?我这就去请医生来:”瑞心姨微张着眼,急躁地跟我说:“不,我没什么,睡一会就好:”
  “病向浅中医!”
  “只觉心上有点翳,闷闷的,不碍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别固执,现今家里头只余我俩,你还不好好保重,教我怎么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突然地流了一脸。“慧慧,慧慧!”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来!告诉我,有任何翳在心头的苦闷,说出来就好!”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知道慧慧从小就疼爱你!”
  “慧慧,你能把我当成你母亲般看待吗?”我吓得把手缩回,一时间不知所措。父亲的遗书,又一下子摊开在脑梅里。
  “慧慧,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一个一辈子只懂躲在厨房里煮两餐饭,嘘寒问暖的老妈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我惊骇。是什么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动?她虽是个坦诚开朗的女人,不习惯凡事遮掩隐瞒,可是刚才那句话,也还是失之于鲁莽。差不多三十年,我对瑞心姨姨都视如亲属,并无贬抑之心。然,名分上总是主仆,她在江家行走经年,最基本的人情规矩,必是晓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动地承认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缘何会开口相求,冒有失尊严的恶险?除非,作为我母亲的身分于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晓得答:“你怎样胡思乱想起来了?是不是这些天来,父亲已故,我又忙个不亦乐乎,剩下你独个儿在家,变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额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有哪个时刻我没有把你看成自己母亲似的,如果慧慧一时间疏忽了,你要原谅!”
  “不,不!”瑞心姨姨一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对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这我知道!”为什么突然多心呢?  我心里头的问题,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来!瑞心姨姨无辞以对。
  “告诉我,瑞心姨,究竟什么事叫你如此的不畅快?”我跟着一句;“你要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么事不可以相告?”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这六十岁的年纪,打理家头细务凡三十多年,手还是软绵绵的。瑞心姨姨年轻时,说不定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人。一张瓜子脸,配细致的眼耳口鼻,衬细嫩的皮肤,很能惹人怜爱。放这么一个温柔开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里干活,持家理务,额外地喜气洋洋。
  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终老!听父亲稍稍提过,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她出世后,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随她嫁至江家来。四九年更跟我母亲自广州再南移,与父亲会合,定居香港。四十年香江岁月,一个小岛都可以由穷乡僻壤摇身变作国际名城,瑞心姨姨还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完完全全活在旧式社会的世代奴仆制度里!我懂性以来,未听过她有怨言半勾,在父亲面前更是唯命是从。从未试过提出什么要求的她,如今竟开口说了个令我骇异的要求!一定是什么情绪刺激下的回应!我不否认,自己是太有兴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过我?”瑞心姨姨摇着头,终于讷讷地说:  “我不喜欢程太!慧慧,以后免得过,别让她再上江家来!”我愕然。“我又要求过分了?从前你父亲在时,也没有把她请到家里来的!只除了一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瑞心姨姨没有答。
  我还是想问:
  “就为你不高兴她吗?你又凭什么不喜欢主人的秘书了?”可是,我再问不出口,一种女性专有的、对感情的敏锐触觉,刺激着我的思维,我试图把一夜之内所搜集的零碎资料,并合起来,成为一幅比较清晰的图案。瑞心姨姨分明辞穷接不上我的问话,脸上立时间写上层层叠叠尴尬犹疑,很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动着身体。
  我只好自动自觉地替她打圃场:
  “我跟程太初合作,请她来吃顿晚饭,以示笼络,你别担心,我不会工作过劳。”  显然地架了阶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对我说:“在商场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较深。当年对你父亲尽忠,不一定等于如今死心塌地给你效命,你凡事小心!”我点点头,伸手替瑞心姨姨盖好了被。“你饿吗?要不要嘱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瑞心姨姨微笑着摇头。“那你好好地睡一觉。”我站起来,走出房门问:“要锁上门,让你睡得安稳一点吗?”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对肚:“我从不锁上门睡觉的!”瑞心姨姨认真反应过剧,好像我问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释:“我以为女人多数没有安全感,锁上门比较安心!”我就是从来要锁上门,才睡得着觉的。“不!怎么会没有安全感?这儿是家,进我房来的都是自己人!”我笑笑,再不跟她争辩,带上门去。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步回睡房去时,脚步显得有点沉重。
  房子太大,又太少人住,生了极度孤清冷漠的感觉。偶尔一阵微风自敞开了的窗吹进来,撩动着纱帘,更生寒意。
  一个女人守住一头这样的家,我心惶惶然。
  每晚都得将睡房门紧紧镶上,才有一种小天地内,我行我素的安全感。奇怪瑞心姨姨跟我不一样?父亲在世时,家里添了阳刚之气,也许比较好。我躺到床上去,细细地把今日发生的事想一遍。程张佩芬和瑞心姨姨都那么怪兮兮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她们之与江家,有不可割断的关系,明显地维系在核心人物我父亲江尚贤身上。
  会不会其中一人就是那个谜底?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翌晨醒来,眼圈很显了点黑。
  岁月催人,从前少年十五二十时,在大学里,捱上两三个通宵,绝对面不改容。太阳一升起来,一股充沛的活力,立即发挥功能,刻不容缓地把整个人催鼓得红粉飞飞,精神奕奕。
  十年人事几番新,连心情体力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回到办公室去时,程张佩芬和我都恳切地交换了一个温柔而关怀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心照不宣。
  我给自己说,程张佩芬与瑞心姨就算不是父亲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但对父亲生命上稍占一席位的人,我都应该付与相当的关爱和尊重。
  同样,我下意识地觉得跟父亲建立各种程度的感情关系的人物,都会把他们的心思延续在我身上,待我忠爱有加。早就应该想到这重恩义来了。
  精神稍因睡眠不足而反应迟缓了一点点,连批阅文件的速度都受影响。
  一整个上午,还未把台上的档案清理,尤其那厚厚的一叠电脑部发展报告,烦人得很!其实,看也是白看,银行内的各种业务经营,我都已有不错的了解,要运筹榷幌,不是没有把握的。只这电脑科技,非我本行,要学,也未免差那十万八千里了!现今,有哪个行业不依赖先进科技去贮存重要资料以及交流讯息。故而,电脑专业人材,薪金特高之外,还真真最不须要受老板的窝囊气!谁会无端端在专家跟前弄大斧,几多事好菅,何必去蹚浑水?由电脑部呈交给主席批阅的最先进银行电子业务设施报告书,怕有一斤重?读得我恹恹欲睡!伸手看看腕袭,竟已过了午膳时间。我才猛然发觉这天没有饭局。否则,程太老早在十二点半就会提我启程赴午宴了,我微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扭动一下有点酸痛的腰,在办公室内转了几个圈,醒神了一点点。拉开房门,看不见程太和她的文书助理,想是已到外头去用膳了。
  我没有用升降桃,从楼梯慢步走到下一层行政内务部去,想找个人到外头去给我买点醒胃的食物。
  利通银行设在顶楼两层的食堂,除了贵宾房,用作宴客之外,另有高级及中下级职员的饭堂,我本可以跑上去寻个同事作伴,吃顿午饭。然,曾有过尴尬的经验。前两个星期,我也是中午没有饭约,于是跑到饭堂去,跟一群经纪级的同事一起用膳。结果,场面冷淡得可以,若非我努力支撑着找话题,一顿饭大概要在鸦雀无声的情况下用毕。中国人对上司的隔膜与敬而远之的态度,较之外国人为甚。
  自此,我知难而迟,免得两败俱伤!
  辛苦搵来自在食,何苦强迫下属足足八小时都要对牢上司讲公事! 自己何必当个不受欢迎的演讲者,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真真有碍消化!
  我推开行政内务部的门,偌大的写字楼空无一人。正打算离去,骤见一个人的背脊出现在一片写字台中间,看样子,他正俯下身来执拾东西,怕是个写字楼助理在作清洁功夫吧!我对牢他叫:“唏!”那人抬起脸来,望住我,并无太大反应。“唏,你呀!”他回转身看看背后,发觉并无他人,于是犹豫地答:“你叫我?”
  “当然,这儿还有谁?”我没他好气。这人有张白净、清简、轮廓分明的脸,刚才喊一句“你叫我”时,浓浓的眉毛往上一扬,露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一点点稚气,却惹人好感。衣著也蛮整齐,深色西裤,白衬衫,当然结银行领带。
  “给我到外头去买一客家乡鸡。”我稍微想一想再补充“有粟米的话,也要一个!”对方略睁一睁眼睛,迷惑地望着我。“你明白了吗?”他点点头。“赶快办去!”我别过头,走回办公室去。肚子是的确有点饿了。
  无聊地又翻了好一会文件,胃内开始越来越空虚难耐,蓦然想起,三餐无继的贫穷人家,不知如何度日?那埃塞俄比亚的灾民,长年累月地活在饥饿当中,何以为人?那些孩子们,个个皮包骨,一双贪婪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替他们拍照的人顿时教人生了一种心酸骨软的难堪!世间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童,又有日夜保卫严密以防绑票发生的巨富遗孤?人生下来,就不平等!有江福慧,也有随时被扛福慧差遣去买午膳的低级职员!贵贱贫富,不也是云泥之别!想着,尤其腹似雷鸣!利通银行大厦的转角处就有一间家乡鸡快餐店,那男职员真是其笨如牛!想来,有时人之所以有高下之分,也断断不只为天生条件优厚与否。本身是否肯用心进取,往往是成王败寇的主要因素。就以刚才那男职员而论,如果他可以快速地完成使命,别教我饥肠辘辘,坐立不安这好一阵子,我也许以后就会记住了他,把他调到主席办公室来当信差。香港当然是个打狗也看主人面的社会,谁不知道程太是科通银行各秘书之至尊贵者,信差也当然以在主席室行走的最当时得令。思想上胡扯了好一会,止不了饿,那男职员仍然未曾复命!真该死!
  每人自出娘胎之后,都一定会遇到某些机缘,能否抓紧利用,从而扶摇直上!都得靠自己的心思醒目!
  我就曾听到有关大明星安东尼昆发迹的一个传言。当年,他只不过是荷里活里头的一名不见经传的临时演员,有一天没一天的在演散戏,用以糊口。有一次,他被派演出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人的角色,拿着地拖在走廊擦地,导演要他背着镜头,由左面走至右面,之后,镜头就见男女主角自走廊尽头处走过来。当时安东尼昆在想,翘高屁股,半弯着腰撩地板,观众根本看不到动作,不能使画面显得生动活泼,于是,他自行构思设计,当他背着镜头走过时,伸手在自己屁股上抓痕。如此小小的一个动作,自然有趣,令画面平添动感,当时那出戏的导演注意到这个小节,立即被安东尼昆这种敬业的精神感动,从此给他更多演出机会,以致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大明星。
  可见发迹机会俯拾皆是,只看你如何运用争取!就像刚才那男职员,要我白白饿着肚子等了一个钟头,待会我定必叫人事部给他好好整治。程太午膳回来后,看见我脸如玄坛,微微吓了一跳。
  我未等她开口,就说:
  “到楼下行政内务部去看看,究竟那个替我买午膳的办公室助理,回来了没有?我枯候他大少爷整一小时,连一个粟米都没有买回来!”怎能叫人不生气?  又等了好一会,程太一脸怪异的表情跑回来向我报告:“行政内务部没有任何一个办公室助理曾接过替主席买外膳的指示。他们说今天根本没有见过你呢!”哼,办事不力还加上推搪塞责,这些事必要在今日企业机构内美其名为办公室助理的跑腿,可恶至极!我跟程太说:“难道我冤枉他们不成?抑或白日见鬼了?”我饿得什么似的,益发闲气上涌,脾气蠢蠢欲动,反映到脸上去,颜色阴晴不走,一定极其恐怖,连程太都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我干脆说:“你这就跟我一起下去,把那不负责任的家伙认出来好了!”说罢,立即开步跑到下一层的行政内务部去。程太只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个部门都鸦雀无声。
  程太轻声地嘱咐部门头头,把一总的办公室助理甚而是坐在公用写字楼内的文员秘书都叫齐站到我面前来,供我细认。那人何处去了?真奇怪!老是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事情严重如父亲遗嘱,轻似眼前发生的琐事,都要我认人去!心烦意乱,更难有温和脸色可看!我嘱咐程太:“这儿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让人事部彻查去!”正要掉头上楼去,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疑犯正拿住了杯热腾腾的饮品,走回部门来。看他一派优哉悠哉的样子,他还真吃饱了午饭,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类。
  益发叫我气炸了肺!我给内务部的头头说;
  “怎么得来全不费功夫昵,你有责任向下屑解释一下规矩与责任这两回事!”  扔下这两句军令如山似的话,我就气鼓鼓地跑回办公室去。再不饿了,塞满一肚子闲气,霎时间难以消化。  程太叩门进来,她一向周到,大抵是来问我要些什么吃的吧?
  “刚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刚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认识!”倒是解释求情来了。  “我需要认识他吗?”是不是笑话了,如此轻重倒置!我余怒未息,说:“他晓得我是谁,不就够了?”程太突然辞穷,一脸的尴尬与为难!“怎么?又是什么大人物作荐人,给介绍到利通来,抑或是哪个世叔伯的子侄?”父亲在世时,利通有个老毛病,把一总老朋友刚学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们都收容下来,当行政练习生,实行易子而教。  这班身分特殊的少爷小姐,在利通行走时,虽是学徒初哥,多少有点额外礼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个背后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内位高权重之辈,生意上头,每一份人际关系,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无人愿意见高就踩,为自己日后的工作事业种下不必要的恶果!程太摇摇头,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气才说:“不,杜青云是自己考进利通来当电脑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应。自出娘胎以来,似乎未试过有如此难为情的三秒钟!
  从来活在云端上头的人不知道自高处掉下来的晕眩,原来可以这般难受!前些时人事部的报告,写明电脑部人材流失最严重,有经验的都办移民去了,加上这行业一向供不应求,益发抢手。我还在报告上亲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准。此外,对该部门员工之士气尤其要关注,礼贤下士,最留得住好人材!”我好不汗颜:电脑部发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缓的,再没有一间银行可以缺了先进科技设施而能维持客户的满意服务。我们电脑部门的主管刚在三十月前辞职,移民澳洲去,几经艰辛,才在出名的猎头公司找到理想人选顶替,单是那笔介绍费就是普通职员半世薪金,负责面试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适逢父丧,没有心情去接见下属,也就由着何耀基去处理一切了。
  没想到,今天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我脸上发烫,越想下去,越觉得滚热!坐上高位的人连在生活小节上都要步步为营,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致万劫不复,真艰难,程太没有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
  这姓杜的现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诚惶诚恐?看他刚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进利通来,跟主席过的第一招,就是他赢我输!父亲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今午阴沟里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门。我无精打采地说:“请进来!”进来的人,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  一种本能反应,使我立时间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极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表示欢迎。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新同事!”杜青云笑容可掬地答:“今天才上的班,何老总刚在外头有会议,说好了在下午才带我来见你,没想到刚才发生了这个小误会,我也就等不及何老总回来就先叩你的门了!”连一句专程负荆请罪的说话都欠奉。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关起门来,面壁笑个呛死算数。自问心头怒火还在,仍有点不高兴。
  然,横说竖说,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赢,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由我控制,今时今日,衣食父母,拥有无上权威。摩登文明社会内,掌生死荣辱的人除了老板,还有谁?  再理直气壮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惧之有?我招呼着杜青云在款客的沙发上坐下。对方绝口不提刚才的故事,也不解释为什么不按照我的指示去买家乡鸡。
  我原本还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再往深一层想,刚才出丑的是自己,重提旧事的话,只有更难应对。
  杜青云很得体地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他年纪竟与我相约,看样子是白手兴家的,在香港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国极具盛名的电脑公司罗致旗下三年,才回港发展,一直在大机构任主管之职。
  我好奇地问:
  “能在美国发展不是很好的事吗?你任事的电脑公司又名重江湖,为什么买棹归来?”我以为答案会千篇一律,说什么回到中国人的社会服务会安乐点之类。谁知不然。杜青云非常爽快地答:
  “在美国的发迹机会,今时今日,黄皮肤的人仍然要输人一皮。何必拿我有可能赚到的钱贴补花旗大国的人?”杜青云稍停,未说先笑,样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恋的原因是,美国很多规模相当的电脑公司,都有一条以重金买起极标青人才,但求他在行业内起不了创新作用的经营手腕!”我有点不明所以。“他们罗致最佳电脑专业人士,发展各种电脑计划,但崭新的产品,未必能及时推出市面,为免跟自己在市场内风行的贷式抢生意,自己斗垮自己,但又怕人才流失到中小型电脑机构去,异军突起,出产了突破性品种,影响大阿哥垄断市场的威力,于是宁愿养兵千日,未必一定用于一朝,旨在拿钱玩死或拖慢好多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脚步的目标之一吗?”杜青云的傻笑更添了一点稚气,很令人看得舒服。商场如战场,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团利益,而非人类福利。这后者如无底深潭,需求不竭,予以适当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这杜青云短短的一席话,又学到了一些知识。
  他的出现与谈吐,如许地令人神往。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点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员猛将,做头头的,有一点委屈,有何相干?雨过天睛,我毫不牵强地堆满笑容,送杜青云走出主席室。程太随即问我:“你还饿吗?”都醒不起来,中午饭还没有着落。“不,少吃一餐不碍事,算节食好了!”
  “你那么瘦!”
  “胖起来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装店刚来电话,你订的几袭晚装运到了,请他们送上来好不好?”  我想了想,答道:“不,很想到外头走走,我去试穿好了!”中环的高贵服装店,全靠我们这起有钱找地方花的人支撑着。故而一脚踏进去,受到的欢迎讨好,较之在利通银行还多。父亲去世已满了七七,很多推却不了的社交应酬,都要赴会了,衣著方面可还是要挑素色来穿。于是,嘱咐服装店从法国和意大利订了好几件深蓝与黑色的晚装应付。这名店的经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补养得极好,看上去不比我老,穿着更具品味,是个活灵灵的生招牌。
  每逢有贵客到访,方小姐一定亲自招呼!一件名牌贵价货穿在身上,给方小姐品评一下,或建议加多一点饰物配衬,就更见出色。客人无不欢喜她的服务。“江小姐穿这批晚装时,戴不戴首饰?”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来不应添什么饰物的,然,一件首饰也不配戴的话,未免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较适。”我点点头,记住了。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时,听见这方小姐又在招呼别个客人。
  “朱太太,你订的那件水红色晚服,法国没有现货,改穿别个颜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对水红色有偏爱!”哈哈!又是一个靠丈夫作长期饭票的女儿!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红色的衣服了,换一换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欢喜!我实话实说了,其实你的肤色配米白更显高贵!”
  “我听人家说过,最高贵的女人是身旁有个得体的护花使者,方小姐,可同意这句说话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其实很明白,晓得真正欣赏女人衣服品味的多是同性,然,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赶忙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看看这位朱太太!面熟得很,想是在什么社交应酬场合碰过面!香江之内,能有多大了?来来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嫒之中晓得说刚才那番话的也不多见。
  那位朱太太温柔地对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
  “江小姐,你好:”
  “你好!”我回应着,细细地打量她,皮肤一点不细致,太多的化妆,太着意的一身红。然,浑身洋溢着一种舒服与祥和,竟不觉得过分伧俗。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黄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间,偏就生成没有金屋藏娇、解愁去闷的福分。也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越念得多书越难找匹配自己的人!长时间看电子书有损视力,请注意保护视力!
第三章
  怕只怕我偷了粤语残片的桥,乔装银行的清洁女工去认识个理想情人,一开腔的谈吐,就出卖了思想,流露了背景,后果跟目前还不是一样?我看着放在床上的那一袭深蓝色舞衣发呆。直至瑞心姨姨跑进房里来催促我。
  “快别这样!心情不好还是要赴会的!你今年多大了?父亲不在,更要奋发做人!江家除了你支撑局面,还有谁?”我支撑江家,谁来支撑我了!真气人!苦苦地启程赴那见鬼的名流晚宴去!
  主人家是工业界巨于黄德生,名下的德生企业差不多垄断了香港的玩具业,成为承接欧美出名玩具厂订单的主力供应商,厂房的发展岂只雄霸香江,老早率先在中国内陆以至菲律宾、泰国都设了分厂!利通银行是德生企业光顾的主要银行,难得有如此稳阵的商务客户,非努力维持良好关系不可!于是,我的情绪再不好,也只能勉力赴会!  黄家是在九龙塘区内的一间占地万多英尺的花园洋房。隔篱左右尽都变了时钟公寓,如假包换的一个高级红灯区,也亏黄德生还死守在这大宅不肯搬!听说这是黄家发迹之地,风水好之故!香江风云变幻,巨富们拥抱着既得的利益不肯放,眼前又委实太多动荡,太多不稳定,人们只好以种种迷信去加强信念与斗志。
  黄德生跟他的儿子黄启杰一齐出迎。
  黄启杰是黄德生的独生子,比我年长三岁左右。我们从小相识,他还是我第一个舞伴,算是世交了。
  然,长大后,我跟他合不来,不单是性情不相投,严格来说,很有点心病!事情发生在多年前,我自外国学成回港,刚出道,父亲即让我在利通银行行走学习。刚好那年利通在泰国新设一个办事处。东南亚的各个劳工市场,泰国的潜力决不比菲律宾逊色。父亲说香港年内就必须放弃劳工密集的特色,让中国大陆与东南亚专美,转为发展高科技企业,而大陆市场因各种关系,未必能尽情吸收香港的制造业订单,就会让东南亚分一杯羹,故此菲、泰两地的工商业财务生意,是银行拓展的对象。
  利通于是继菲律宾之后,也在曼谷开设办事处,联络当地客户,也方便自港往泰发展工业的厂家。
  父亲带我一同到曼谷去主持办事处的开幕仪式,很多位有商业关系的好友,都在被邀之列,黄德生父子当然地榜上有名。只是黄德生有公事要留港办理,便派了儿子做代表前往祝贺。
  开幕酒会办得头头是道,开设的虽非分行而只是办事处,倒也真真官绅云集,泰国有名望的银行家都捧场十足,除了到海外公干的,没有一个缺席。
  初出茅庐的我,被这种公式应酬,闷得发慌。现场最熟络的除了父亲,就只得黄启杰!老想找机会把启杰叫在一起开小差去!
  小时候,我们还算合得来的。十六岁那年,父亲仿西例给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开了个社交派对,官式舞伴就是启杰,正正是双方家长在我俩同意之下安排的。
  那个晚上,我的一条粉红色薄纱裙子满场飞动,自觉出尽风头,很不失礼身旁的黄家大少爷。
  这张照片,压在银包下留于抽屠内,想也是黄先生之物!” 我拿过照片一看,妖妖艳艳地一个泰国少女,穿一件低胸T恤,两只奶子差点要跌出来似的,低格得可以!最可耻的还是,上书:送给难忘的黄启杰先生。没得叫人恶心!蓦地,脑里掠过了鸡尾酒会内黄启杰跟那泰国女侍应生款款而谈的画面,耳畔又响起了今早回应我摇至黄启杰房间电话的女声。我不期然地问跟前那侍役:
  “你们酒店雇用女的房间清洁员工吗?”
  “我们用的多是男工。有什么事吗?”
  “我今早到泳池游泳时,朋友打电话到酒店来找我,投诉说房里接听电话的女侍役十分不礼貌。”
  “不,不会的,小姐,一定是一场小误会,就算是本酒店的女侍役,也断不会接听电话,这是酒店的规矩,以免发生些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换言之,黄启杰今儿个早上把名泰国女子收在房间内鬼混,是证据确凿了。怎么可能如此地坏?不是学贯五车、出身世家的人吗?犯得着活得像条公狗似的,碰到了可以上床的异性就扑上去,我莫名其妙地生气!气黄启杰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要我接受一个清纯童年朋友的转变。  也许还气自己下意识地被黄启杰看低了。连一个低三下四的泰国妹,都比我吸引千百万倍。当时,我脑子里乱成一片。
  一脚踏入机场,碰面就是等着我们的黄启杰,我连银包带相片,闷声不响地塞到他手上去。
  那情景,回想起来,很有点像负气斗气的情侣似的,真真过分一点了。
  启杰当时的脸涨得紫红!
  往后,轮到我浑身滚烫不安!刚才自己那冲动肉紧情切的表现,必会惹起对方的疑惑!如果黄启杰以为我因喜爱他而生妒意,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我蓦然发觉自己哑子吃黄连,心上自苦,无辞以对。  总不成理直气壮地跑到他跟前说;
  “黄启杰,你休妄想我江福慧会把你放在心上,以为我对你有半点期望?我只不过看在我俩半斤八两的家势,以及你还真真捞到过一两个正统学位的份上,觉得你如斯作贱自己,可惜,可惜!”香江之内,像他这般人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认真细数,也总不下有几十人!他黄启杰算老几?然,一时情急、冲动、幼稚,所造成的尴尬后果,我是无法不承担的。涉世日深,方才渐渐发觉,商场之内,有哪个男人未曾试过这种无媒苟合,沾花惹草呢?莫道是旅途寂寞,就算天天在闹哄哄的中环,开了一整个上午紧张搏杀的会议,男人们利用午膳时间,跑到一流大酒店之内,享受一顿异乎平常的“午餐”,慷慨地津贴一下旅游至港的东南亚佳丽,也是等闲之事!怕只怕连正经如我父亲,也有逢场作戏之举!男人们齐齐把这上床遣兴的玩意儿看似打一场高尔夫球,旁人又岂能妄议?  连他们的妻,都要为了适应这种行为而设法修正传统道德观念,以图适应,以求安乐,我凭什么身分与资格表示不满了?  今时今日,商场上可以谴责的是作奸犯科,已经足够卫道之士忙个汗流浃背!谁还有余情剩力去批判这等个人嗜好?只怪我江福慧入世未深,其怪自败,于是,惹得后患无穷。不是吗?日子过下来,我有机会洞悉世故人情,因而淡忘黄启杰的所谓劣迹!然,他对那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误解,反而会因日子有功,而更根深蒂固。过尽了这么多个年头,每次珠光宝气,衣履风流,形单影只地出席上流社会的盛合,碰到了这位当今誉满香江的钻石王老五,他心里会想些什么,我太清楚了!
  除非我身旁出现个出类拔萃的伴侣,才可稍稍减减他的自以为是,才能为我略略重翻这宗冤案!然,直至目前为止,我的自尊心在黄启杰面前,仍然淌血,表面上,彼此都极力表现得大方,商场上谁个有心病的人不如是?黄德生父子把我迎入了黄家大厅之后,黄启杰陪了我一阵子,怕我多心吧!倒是我碰到了相熟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把他甩掉算了。彼此的门面功夫做足以后,也就无谓纠缠不息,徒添局促。江福慧今天还愁站在社交场合中没有伴,也真笑话了。
  围在我身边的人的确不少,都是工商企业有名堂的人马。很多生意上头的事,往往在这种杯酒言欢的情况下更易达成。
  志豪地产的张坤佑已年近花甲,依然朝气勃勃,跟我连连碰杯之后,就说:“新记最近推出大潭那幢华厦,‘六四’之后,反应仍然出奇地好,老郭笑逐颜开,利通银行又帮他赢了漂亮的一仗。”
  “是先父的承诺,郭伯的那幅地皮老早以低价购入,他成本轻!”言下之意是,若非有资格把楼价自动减至二千元以下,反应怕没有一半的好。“我西贡白抄湾附近的那块地皮,也打算照原定计划发展了。预留两个面海的单位给你好不好?不论自用或给利通银行高级职员度假,也派用场呢!”这两个单位当然不会无情白事地留给我,一定多少有点笼络作用。我没有问价,张坤佑也没有开价。价钱大抵要看利通能帮他多少忙才能定!今时今日,我盈手都是赚钱的机会。老实说,唾手而得的这种财富幸运,我还真不希罕。我希罕的,没有人能给予。
  满堂宾客,非富则贵,拥有的财产与快乐是否成正比呢?我太有兴趣知道了。顾盼之间,瞥见了黄启杰站在客厅的中央,团团地围满了人差不多清一色的女人且都是年轻女儿跟围住我的人可大异其趣!在我身旁出现者永远跟利通银行业务或多或少有关系。我突然地感触,如果父亲没有把利通给我,我身边会不会围满人?围满的人都是五十开外的生意佬抑或跟我年龄相若、志趣相投的一班同性与异性朋友?没有了如今的身分,我会不会立即沦落成围住黄启杰那起女孩子的一员?如果任由我选择的话,无论如何不当公子哥儿身边那趋之若鹜的小脚色!从来都是小富由俭,大富由天!若然天不降福,匍匐人前,也不管用,何必!女人若以为跟黄启杰这类人有过一手,就会从此飞黄腾达,正位中宫,成为阔太太贵夫人的话,也真是过分天真了!拥有优越条件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的驾势与实力,必会步步为营,小心并只有忌惮别人占自己的便宜,哪会轻易心甘情愿跟别人分甘同味?同一道理引申到我身上来,我的反应不也是大同小异?
  没有好多男人愿意把自尊心作赌注!当然,不怕冒齐大非偶恶险的人,也是有的。我就曾碰过一个,如今也在黄家宴会内谈笑风生。“福慧,瞧,你真的清减了,忧能伤人!”廖醒楠永远一见面就必拉起我的手不放,像把人上了手扣似的,甩也甩不掉。“赶快养得胖一点,别让我担心呀!”我使出吃奶的力,才抽出右手。“几次拨电话到你办公室,你那秘书都推说你在开会,她怎么好像专职离间我俩似的,这人是老姑婆不是,真怀疑她有点心理变态!”我拿眼瞪着他,一言不发。“送给你的花收到了没有?花店的小姐不知多羡慕崇拜你!老求我讨个人情,到利通银行做桉揭,可不可以作二十年分期,按九成!我说都包在我身上好了!江小姐不会不赏我三分薄面!”言谈太多的不得体,结果只有忍无可忍,我说:“我本人要向利通借贷,都得循正当手续,由贷款委员会审核条件资格,始行定夺。你未免太抬举人了!”廖醒楠这种人是正牌的三分颜色上大红。跟我在若干应酬共过席,来电话约会过几次,嘴里就说成跟我是知己。
  万一我不慎答允他单独吃上一次半次晚饭,怕他要宣扬我已跟他上过床,利遁银行的所有信贷都已由他操纵了。如果当众掌掴他人不算失仪,我老早就伸手赏这姓廖的两记耳光,廖醒楠是东南亚财阀廖子敬的侄子,在香港挂着个廖家兴发企业董事的职衔。狐假虎威,不学无术,到处招摇。
  在行内人心目中,他表面上是豪门巨户的一员,实则只不过是隔了一重肚皮的假皇亲,名副其实挂单的家客而已!两年前开始厚了脸皮,打算以捷径踏上青云之路,以为财色兼收的话,就能出掌利通,连父亲看在眼内都连连冷颤。我就更不在话下。择偶之于我,难度之高真是不言而喻了。像黄启杰、像廖醒楠等,都不过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些例子!有趋之若鸯,唯恐不及地争取成为江门娇婿的人,我又完全没有看他们在眼内!也有不堪委屈,不愿受罪的等级齐量之士,只会跟我永远保持距离,敬我而远之!
  每逢出席这等所谓高贵的社交宴会,触动我情怀,惹我诸多感慨的人与物,真是俯抬皆是。
  才横七竖八地胡思乱想一阵子,回转头来,又看见一团红滟滟的光,映入眼帘,那么面熟?不就是在服装店内碰见的那位朱太太?朱太太的身旁正正是名满香江的酒店业巨子朱广桐。朱广桐与他的朱太太!我差点失笑!从没有想过年已七旬过外的朱广桐会有个绮年玉貌的年青太太!那朱太太的年纪大概比我还小!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如果分分钟会走进棺材里去的话,不错是要争取时机,多迁就他一点了!我这个想法不知算不算刻薄?看那朱太太,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般跟随在丈夫身边,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她那粉白的颈项上能挂条重若枷锁的钻石链了。什么也得付代价的,是不是?连做江福慧也不能幸免!坊间传闻,朱广桐年前跟他老妻离异,花掉以亿元为单位的赡养费,迎娶了他的行政助理。也真亏前任朱太太看得透,省得看守朱广桐,防他更改遣嘱,早早了断,还实捞一笔。至于这新任朱太太,还真算是讧湖上的一名自力更新的正派人!靠自己双手挣扎得过久了,有人奉上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人是会累得连把头稍为向左右摇动也乏力,只能垂下来,表示首肯。由此推论,父亲如果真看上了他身边的女人程张佩芬或者瑞心姨姨,也太在情理之内了!然,父亲矢志不渝的爱侣,显然不像这朱太太,以及那许许多多充塞在香江之内的名嫒,全都货真价实,你情我愿之下待价而沽。  每一想起她,我就肃然起敬。
  程太和瑞心姨姨,甚至我思疑过的老同学帼眉,其实全都仍有嫌疑!只为她们犹在江湖上操作,过着一份手停可能口停的劳累生活。父亲的那个女人断断不会像朱太太一般,浓妆艳抹,衣履风流的亮相人前。每人自觉的幸福不同,如果我把父亲的故事当众宣布了,站在这儿的一干人等,相信其真实性的会有几人?信有其事,予父亲的女人很高很高评价者,又有几人?我想着想着,不期然觉得背脊凉风阵阵,打了个寒噤。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只会认为父亲只结识了个神经不正常的古怪女人而已,“你冷吗?”耳畔响起温柔的一声慰问:“他们把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打开了。”我回头看看,难怪背上发冷。“还好!我不冷,你呢,如果不嫌那头风大,我们且到花园走走!”只见朱太太搀扶着朱广桐踏出客厅。如许尽忠职守,实在令人尊敬。我把搭在肩上的围巾拉紧一下,挡住了凉风。
  事无大小,我都要养成最能照顾自己的是自己之习惯!曲终人散,黄德生父子站到大宅门口送客。我是独个儿来,独个儿去。
  目送着一辆辆名贵的房车停下来,载着回家去的都是有影皆双,又是一阵的不快!
  回到家时,已经深夜。
  了无睡意,我披上晨楼,重新走下楼去,步出花园,直走向临崖的栏杆边,坐在摇椅上,赏着月色。
  背后的浪声,跌荡有致,陪着我排遣清冷。
  如果有人跟我共坐这摇椅之上,会多么的美好!小时候,父亲在这园子的大树之间挂了绳索做的秋千架,让我坐上去,轻轻地给我摇,怪舒服的。其后,购置了一套套花园家具,我还是最最喜欢坐到摇椅上去。微微荡来荡去,头上的星星似在走动,益发灿烂而活泼。那些年父亲一有空就陪我坐,又或者帼眉来我家小住数天,两个女孩子就并排坐下,听父亲讲熊人故事。每每讲到紧张之处,我便紧紧抱着帼眉,尖叫,一半也是故作惶恐惹父亲怜爱。帼眉呢,永远滋油淡定,静静地微笑着倾听故事……突然省起,这阵子实在忙碌,竟有很久没有跟帼眉见面了,有点迫切地要跟她联络一下。这个老同学可不能失掉。在我的生活圈子内,可以深谈的能有几人?霍然站起身来,要回房子里去给帼眉描电话。我们从小就有躲在核寓里讲电话的习惯。少女时代尤然。那年头,多少情怀与心事,已不便再跟父亲细诉!我当然把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模样告诉过帼眉的。其实我并不太奢求,只想要一个身材高高瘦瘦,面孔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最好能有对太跟睛的男孩子,因为太胖的人有臃肿的迟钝感,肤色太黑,我觉得不干净,给人不自在的感觉。至于大眼睛,不一定全然为了好看,只因小时候,瑞心姨姨老不肯雇用小眼睛的厨子与司机,我追问原委,原来她坚信 大眼睛的男人性格多是光明磊落,大方得体。 我父亲一向双目炯炯有抻,不怒而威!
  帼眉从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她理想配偶的模样,我问过她,她只答:“能投契就好,别的条件都没有想过!”她的性格一向随和,并不挑剔,如今也跟我一般落泊。女人的全盛黄金时代已近尾声,择偶的条件怕要更降低了,可仍然是待宇闺中,无人问津!
  还是那老话,上天不会因人的知足与勇于妥协,而稍加抚慰。除非人委屈到饥不择食的阶段,否则,要求半斤八两的任何回报与匹配,都是难、难、难,难上加难!
  大屋静谧一片,瑞心姨姨住楼下,佣人司机花王全居于另一间离主屋不远的平房去。
  我步上二楼,走回睡房。途经父亲的睡房。无,吓我一跳!怎么父亲的睡房会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刚才我走下花园去时,分明没有发觉这个异样。我手心立时间冒汗,呆立在房门之前,双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不晓得走动。
  感觉上长如一个世纪,实则只刹那间光景,我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进去“呀!”  吓得惊叫的不只我一人!我不能置信地望住站在床前吓呆了的瑞心姨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手上拿着床单,正在整理父亲的床铺!为什么呢?如斯简单的家务,要挑这个龌龊的时光进行,其中有多少的隐衷与奥秘!自父亲去世后,佣人仍每天到房里打扫兼换鲜花,间中换床单被盖,也是有的。可是,何劳瑞心姨姨亲自动手,就算亲力亲为,也不会在这月黑风高之夜!我最怕这种难以解释的暖昧,更不能容忍家里头存在着这等无端端教人神经衰弱的怪事。我由错愕、惊恐,转而为愤怒,因而厉声苛责:
  “瑞心姨姨,你这是搞什么鬼?半夜三更了,摸进父亲的房里来给他铺床叠被?”  瑞心姨姨跟我一样,先是吓呆了,随即脸上青红不定,那种尴尬与为难,仿佛有人强把她的衣衫除下,让这么一把年纪的女人赤条条地站在人前丑态毕现!她那一脸的羞愧震撼了我,才醒觉到对她的责备过态了!她不只是江家的老佣人。她随侍父母亲一辈子,我凭什么如此无礼?就只为一时间的惊愕,就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也许瑞心姨姨这番所为有她独特的意义,抑或情不得已呢?我蓦地震栗,冲前去一把扶着摇摇欲坠的瑞心姨姨!老天!会不会真的就是她了?“对不起,瑞心姨姨,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奇怪,想不到你会在父亲的房间里。”什么叫越描越黑,此之谓也。瑞心姨姨差不多把头垂至胸口,完全没有答话。
  她像是一个贼,突然被事主当场逮住了,羞愧与急痛攻心,连神智都开始迷糊了。
  瑞心姨姨的身子变得软绵绵,无力地偎依在我身上。
  “我扶你回睡房去,好吗?”我差不多是半拖半抱地把瑞心姨姨放回她的床上去的。替她盖好了被,还见她闭上眼,双眉紧皱,嘴唇一直震颤,身子也微微地开始发抖。为什么呢?怎么会吓成这个样子的?除非瑞心姨姨跟父亲真有超越宾主的离奇关系,才会得有这个反应。我是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是父亲在天之灵佑我,让我洞悉乾坤?我守着瑞心姨姨,不敢离开。连连地喊了她很多次,她只是没有理睬我。很有点手足无措,我摇动着瑞心姨姨的手,冷得像块冰,再摸摸她的额,却烫得惊人!这么就病倒了!难怪人家说病来如山倒!我立即摇内线电话叫醒了司机,着他去把家庭医生接来。蔡承志医生到达后,立即给瑞心姨姨诊治,并给她打了针,灌了药,重新让她睡好。
  送医生出门口时,他告诉我:
  “瑞心姨姨的身体并不怎么样,只是情绪极度低落,且受了惊,一时间控制不来,发了点高烧,我已为她注射了镇静剂,好好地让她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得多了。”送走了蔡医生,我了无倦意,再回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看她已然入睡,我干脆搬了一张舒服的软皮沙发,就坐在她的床边守望着。我很少到瑞心姨姨的房间来,以前每次进来,都是匆匆地逗留片刻,从没有注意过这儿的摆设。
  如今细心地看看,发觉除了几明窗净之外,触目就是很多个相架,摆放着多年以前的旧照。
  其中一幅放在床头,是父母亲结婚时的照片。母亲穿着中式裙褂,站在旁边的正正是瑞心姨姨。年纪轻轻的,梳着两条粗辫子,脸上的娇憨与喜悦,跟做新娘子的母亲没有两样。其余的旧照,都是跟父母二人合拍的多,瑞心姨姨如此多情念旧?我把睡熟的她重新打量。心想,且待她康复过来后,跟她好好一谈!出更多的头绪与证据来后,我要告诉瑞心姨姨,父亲是如何的关爱她,如何的愿意给她名正言顺的一切。我甚至应该出示父亲的遗书!就是在今时今日,只要瑞心姨姨愿意,要我宣布她是江家的一家之主,也未尝不可!几十年了,瑞心姨姨陪着母亲长大,陪着她嫁进江家,把父母亲服侍得妥妥贴贴的,一颗心在母亲去世后,更顺理成章的放在父亲身上,他俩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明显地,瑞心姨姨太怀念父亲,太渴望时光倒流,让自己再有机会为生命的真正主子铺床叠被。人又往往在夜深人静之时,多所怀念与感触,因而情不自禁地跑到父亲房间里去,重复做着她几十年为父亲所做的琐碎事!想着想着,得出个合情合理的推论,人也就轻松下来,也委实是太累了,终于朦朦胧胧地蜷伏在软皮椅子上睡去。
  阳光和暖地照在我脸上身上时,我伸了个大懒腰,张开眼,仍见瑞心姨姨熟睡,一看手表,已近七时,慌忙蹑手蹑脚 地跑回自己房里梳洗去。
  顺便给帼眉摇了个电话:“眉眉吗?”
  “慧慧?早晨!”
  “没有吵醒你吧!陪我到高尔夫球会去吃早餐成不成?我这就叫司机来接你!”
  “不,不,这么早,叫街车顶容易,我这就去好了!”帼眉就是这副德性,自己能做的,永不沾别人的光!  帼眉准时到了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所,她从来不迟到。  在我这老同学身上,似乎真找不到什么缺点。她从小就是乖乖女,性格温驯得像明信片上的白雪,只适宜远观,绝不可亵玩。有时真嫌她清纯得缺了生气与真实感。
  犹记得父亲在我和帼眉小时候,老喜欢拿那一本《儿童乐园》给我们讲小胖与小圆圆的故事。都是一般天性纯良的两姊弟,只是小胖常会禁耐不住犯一些人性弱点的小毛病,小圆圆则像圣女贞德,无懈可击得教人难以置信。父亲老在讲完故事之后,拿本《儿童乐园》轻轻拍打我的头,说:“慧慧像是小胖,眉眉是小圆圆!”我不置可否,小圆圆总是凡事迁就小胖,也就算了!帼眉要了杯西柚汁和一个煎蛋,她其实应该多吃,太瘦了。“帼眉,你要是多长几磅肉,会好看得多!”
  “要这么好看来干什么呢?”
  “嫁嘛,总要找个归宿才成!”我呷了一口咖啡,随随便便地说。在帼眉面前,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我和帼眉之间,在父亲遗书出现之前,从来都没有秘密。十二岁那年我们初上中学,班上混杂了男孩子,其中一个名叫冼文远的,很青靓白净,又老是眼高于顶,看女孩子不在眼内,我可独独地对他垂青。那童年时轻微的怀春心意,也绝不刻意隐瞒,坦坦白白地告诉帼眉,帼眉听后,睁圆了眼,慌忙地劝我:“你别再胡思乱想,不念成书,要叫你父亲伤透心了!再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哈!十二岁的女孩子可以怀孕生子了,还小?帼眉就是这么正经,连半步行差踏错也会令她惊惶失措,为此,她不知折损了多少生活情趣。她若非从小就如此执着地做个清清楚楚的人,还不致于如今的落泊孤伶。这世界只有浑水才能摸鱼,鱼目之中才易混珠。帼眉的确失之于过分拘谨,连我率直地跟她谈归宿一事,都会惹得她立时间面红耳赤。
  “福慧,你是否真的认为女人非嫁不可?”帼眉讷讷地问。“没有的经验通常至为珍贵,老宜得早日到手。”帼眉深深地叹一口气,自语道:“怎么能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男儿呢?”我怪叫:“眉眉,我劝你,你劝我,我担心你,你担心我!这怎么得了?”
  “我们不单是好同学,且是好姊妹!”
  “对,对,这个当然的。”我立即作出认同的回应,免她多心。说到头来,帼眉见的世面不比我多,突然有想歪了的 念头,也不希奇!
  “福慧,我们只能相信姻缘天订,上天不致于会太亏待善心的人家。”
  “我才没有你这番信心。上天不时患失忆症,老忘了照顾应该照顾的人!或者,它觉得我已得着太多,在赐予我的恩惠上头,已经额满见遗。你可不同!”话才出口,收也收不住。很有点不好意思。在帼眉面前,我老是口不择言,肆无忌惮。我根本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如若在亲人面前都要惺惺作态,做人也太艰难了。
  若以为富贵人家的大门关得紧,人间的闲气不容易透气进来,也就真真笑话了!
  上星期九龙湾的一块工商业用地竞投激烈,结果建新集团胜出,几个死对头赶忙催前道贺,可是一回到自己办公室去,脾气发到宜得将手下几员犬将的皮撕掉!
  年前皇室人员到港,连中区一个公厕启用,都差不多要递纸申请作开幕剪彩。结果呢,得着天皇贵寅驾临的机构,自觉脸上金光四射,落选的则恨得牙痒痒,几天几夜睡不安宁,还不是衣履辉煌地充当幸运儿的临记去!任何阶层都有闲气要受,越是自觉身分高贵,地位不凡者,越不能轻易发作。好歹在亮相人前之时,讲尽得体的话。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分每秒都在故作大方!关起门来,七痨八伤,呕一地的血则是另一回事了。现今,能让我舒舒服服地畅所欲言的对象,差不多只有帼眉一人!从小到大,我的言行全部被她接纳。早餐用毕,帼眉跟我一道到中区去。
  “我也得到利通银行走一趟,几个月的薪金都没有过户作定期存款了。”我拍拍额头,天!现今的职业女性,怎么在理财方面仍然肤浅如斯!我差点怪叫:“帼眉,今日的银行业务不只是储蓄与支票户口那么简单呢,你只消跟利通的职员说一声,他们会把你的要求贮存于电脑纪录内,按时办理。还劳你这么花时间奔波颠扑!”帼眉红了脸,讪讪地道:“对不起,我最了得的理财学问是把每月薪金积累至港币五万元,就转作一个月的定期!”帼眉这副样子,是对不起她自己而已!当今之世,不是每个女人都非要成为财经巨子不可。然,时代进步,舒适生活条件不断提高,每家每户,甚至连小孩子都应该学习投资之道,以增加资产,享受生活才对。保守如银行业,都在考虑向最具挑战性,并有冒险成分的证券界进军,不外乎一条道理,要将手上的资金,运用殆尽,半点不浪费,以图配合时代的进程与需要。父亲在世时,曾一度否决了利通买入股票经纪牌照,兼营股票交易生意。然,我已不作此想。
  接管利通之后,我旧事重提,嘱何耀基作个详细的事务拓展计划书,完全打算要利通全面性投入多元化的金融业务中。今早利通的执行董事与部门主管联席会议上,便会就计划书讨论。
  帼眉跟我在利通银行大厦门口下了车,才是上午八时四十分。
  大门仍未开启,只得从侧门电梯先上主席办公室小坐。
  电梯停在电脑部的四十六楼时,门开启了,走进来的一个人先跟帼眉碰个正着。
  “蒋帼眉?”
  “是。杜青云吗?”二人重重地握了手。杜青云满脸欢喜:“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
  “毕业至今!”帼眉答,满眼喜悦地望住杜青云。“有近十个年头了!”
  “对。”
  “来,来,到我办公室去小坐一会儿吧!”杜青云盛意拳拳,示意帼眉步出电梯。  竟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内。
  当然,江福慧在利通是权倾天下的主席,然,在故旧相逢的小天地里,是个碍手碍脚的闲人而已。
  帼眉回转头来,尴尴尬尬地笑了笑,说:
  “等会我再上你办公室去好吗?”
  “不用了,等会我要开会,我们再联络吧!”在我的世界里头,鲜有逆我,甚而不把我放在首位的大事与小事 我太不习惯那种排在人后的感觉!伸手按动了电梯的门,直上四十八楼的主席办公室去。上午召开了银行业务拓展会议。有关利通为客户兼营股票的建议书,令我相当满意。电脑部认为设计一个万事亨通的户口,并不困难。一有这个户口,就可贮存个人客户的一应资料,不论活期与定期存款,甚至房屋按揭,股票买卖等都会在户口内自动入账对销,一按电脑枢纽,清清楚楚的帐目即表列出来,省了客户甚多麻烦。现今尖端科技所能带来的方便,往往是客似云来的保证。
  何耀基一向比较保守,对利通兼营证券生意,仍然举棋不定。他还是说:“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我们要慎重考虑。”我问:“慎思至何年何月?”一室的静谧。“总得早晚要有个决定才成。”仍然无人敢建议,亦不见有人积极反对。这不是不令人生气的。父亲生前曾批评我说:“福慧,你的个性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当银行家是危险的。”银行家是要像俗语所谓的“用条粗麻绳兜住了屁股才去上吊”吗?只有无论如何死不掉的事,才会放胆干去!真是的!企业机构之内难道还缺那些奉命行事的兵丁?一个计划定下来,付诸实行,虽不至于易如反掌,只须勤奋实行,成功还是指日可待之事。难就难在谁有智慧胆量去创建策略!利通一旦没有雄才大略的父亲,就一直显得如此怯懦惶恐,步步为营!事必要我江福慧把全部责任揽上身去,各人才安安乐乐去执行?日后如有三长两短,罪不在己!将来证实一路风光呢,还不是江家天下?于是各人都不愿胡乱冒险?要找些生死相谏,智勇双全真真正正忠心耿耿的大将,原来这么的困难?一口龌龊气正卡在喉咙,不知如何咽下去时,那个杜青云开口说:“证券界多年以来,穷九牛二虎之力,要阻止银行正式成为会员从事股票买卖,无非是看准了银行一旦介入这个市场,早晚就会成功地蚕食鲸吞了小经纪的生意。银行客户网之辽阔,按揭设施之周全,加上尖端科技的完备,条件好到不得了。如果不善加利用,等于失诸交臂。如今既已可让银行名正言顺地成为股票经纪,他日必有甚多行家陆续加入这门生意的竞争行列。利通何必要冒悔之已晚的恶险?我是绝对赞成是项建议的。”这杜青云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地表达了他的意见。我跟何耀基说:“就烦你组织一下成立利通银行全资附属公司利通证券的事宜。电脑部会配合我们的需要作出新户口的设计了。”心想,任何机构都须要注入新血,才能朝气勃勃,向前迈进。常言有道:“一朝天于一朝臣。”除了门户心腹不同的原因之外,也可能因为前朝人物掌权太九,已然缺乏新意。在位之人最容易耽于逸乐,生怕一总既得利益受到挑战。败在敌人手上,固然心心不忿,万一棋差一着,因加得减,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更是痛苦。故而大多一动不如一静,日子
  有功,种种制度都与时代需求脱节而不自知。于是改朝换代,也难怪新主引进新人,以期刷新气氛,另创高峰。
  我接掌利通以来,从没有想过要以新人换旧人。
  一则父亲是个念旧怀远之士,不好忤逆他的心意。
  二则银行业也算是各行各业之中,职员流动最少的行业了。
  三则谋定而后动,手上要有雄兵,才能部署改动,未站稳阵脚,一切以和为贵。
  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依然容纳旧臣,也得注意延揽结纳新人,好成为辅助我整顿朝纲,拓展业务的班底。刚扶正了的花旦,观众对她还有一段耐心容忍的时期,再演下去,仍然不能自成一家,台下就有权鼓噪了。
  江福慧家财亿万纵使难买衾枕上的温馨,也要晓得利用手上所有,成立个显示本身才华实力的新江山。守业诚不足光耀门楣,事必要将它发扬光大。长江后浪更胜前浪才好!又是午膳时候,程太轻轻叩门,提我:“你今天答应了兴发企业的午膳之约。”  真不知怎么会答应下来的?一想到等会要碰见廖醒楠,就连胃口都披扼杀掉。回心再想,跟兴发企业在业务上头也不大有联系,几十年都未试过有一次联手做成什么生意,彼此的作风根本有别。因而这等午膳应酬,无非是笼络—下感情,一桌子各行各业的头头挑个午膳空档聚聚而已,没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混在老头子堆里,怕也会在竟夕之间,早生华发,变得老气横秋了!“给我找个借口推掉吧!”程太点点头,月入近二万元的秘书,就有这点好,连应对都不劳我指点,就会办得妥当。程太只补充说:
  “要给你安排午膳吗?”
  “还没想到要吃些什么,你且去用午膳吧,别管我!等会情绪一来,我按对讲机嘱咐膳食部好了!”
  “膳食部的内线电话是一七八六。”程太郑重地提点我,一定是怕我又闹上次嘱咐杜青云代买家乡鸡的笑话。餐餐鲍参翅肚,说句不敢张扬的实话,是太腻了!从前在温哥华,依然是银行总裁的身分,午膳时分,随便跑去麦当劳或家乡鸡的店内一坐,吃个痛快,也真别有情趣。现今?到那些快餐店去,大有可能跟着利通的小文员屁股后头排队,不是本人介意与否的问题,只怕害得人家浑身不自在,何苦?尤有甚者,万一遇上个什么画报的摄影记者,好歹拍入镜头,翌日见了报,还加上那些编辑精心炮制的图片注解,写上两三句凉薄的说话,江家甚至是银行家的面子又往哪儿放?时代进步了,等闲人家的口味,已转至政治与企业的上头,更苦了我们这种富贵中儿常想,豪门门禁森严,只有初踏门槛的人,才紧张公众对自己名位的认同。真正雄踞于深园大宅之内、稳坐正殿宝座上的人没有一个希罕宣扬。紫禁城之威势,也在于大内严峻之从前,而不在于举世游人皆可驻足之今日。
  连想吃块家乡鸡,也如此这般的重重阻滞。人生的任何角色,都有难处!腹似雷鸣,好歹要通知膳食部一声,备办我的午膳。刚要按动对讲机,就有人叩门。怕是程太的安排周到,要派了膳食部的人来,听候差遣。门一推开,一阵梦寐以求的香味飘进来。来人手里捧住了一大袋的家乡鸡。
  这叫心想事成?我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没有骚扰你吧?”杜青云说。“没有,没有,请坐,请坐!我正在思量着要吃些什么饱肚。”
  “这就给你送来了!”杜青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主席室内那套款客的真皮沙发上去。“上次没给你买备午膳,今次谢罪而来!”
  “哪儿的话?一场误会,我还没向你说声对不起!”  杜青云大方而不经意地提起那宗尴尬事,反而筑起一道彼此冰释前嫌的阶梯,教我觉得比前次跟他单独会谈时更无隔膜。我很自然地帮忙着把纸袋撕开,将块香喷喷的家乡鸡拿到手。“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
  “刚跑上你办公室来,想请示一个小问题,碰上程太,她说你没外出!我看反正是午膳时间,饱着肚讲公事更好!”
  “有什么问题问我?”
  “刚才会议席上,你没提新的电脑计划,限期何时完成?”  “你看呢?应该何时完成才算理想?”
  “昨日!”  我想想杜青云的答话,随即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呢?举凡已定下来事在必行的业务计划,最宜速战建决,时间就是金钱,早行早着。能有如此着重效事观念的行政人才,根本就不劳上司操心,我笑着回应他的幽默:“你原来已过期限,办事如此的不力,想以一包家乡璃就功过相抵,未免太便宜了!”杜青云把手上一支粟米扬一扬,道:“不单一包家乡漓,还有你喜欢的粟米。”他都记住了。就是那天,我说过的一句话:“最好能多买一支粟米来!”我心里牵动一下。生命中,只除了父亲,未试过有男性如此的把我的喜爱与需要放在心上。我竟有些微的感动,因而红了脸。
  “我看,限期由你自己定了,跟耀基叔申请牌照的进度吻合就成了。”我立即把思维重放在轨道上。“你跟蒋帼眉相熟?”杜青云问。“从小到大的知己,也是小学和中学的同窗。你呢?是老朋友?”
  “香港大学的同学,同届不同系!可是,很有点渊源!”
  “啊!”我微微应了一声,示意对方如在方便的范围之下,不妨说下去。“蒋帼眉是我在大学里头的第一个舞伴!”
  “是吗?这么巧!”  再吃了一口家乡鸡,竟觉得不如先前的甘香了,大概是已吃到第三片,肚子饱满之故。“那年头,大学经常开派对,男生全都打何东宿舍的女生主意!蒋帼眉跟我是在学生会的活动碰上了的,她的同房是当时锋头最劲的学生会台柱,姓张……”杜青云拍着头:“怎么记不起名字来了?真糟!蒋帼眉接听我邀约的电话时,还傻吁呼地问,你是找我吗?还是找张什么的?哈哈!”帼眉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怯懦而严重缺乏自信心!这杜青云显然对她有很大的好感。当年,那个学生会的大红人,还没有吸引到杜青云邀约她成为舞伴,偏偏挑上蒋帼眉!如今,事隔十年,一碰上面,又能清清楚楚地叫出个名字来,可见对帼眉,饶有好感!这杜青云其实真算一表人才。我呷了一口可乐,倚在沙发上,细细地重新打量他。高个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挺拔,还有,一对活灵灵的、乌亮的大眼睛!瑞心姨姨坚持,男人要有大眼睛,才是光明磊落的得体儿!我蓦地有点心惊肉跳。霎时间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可口可乐灌进肚子里,很有点要淋熄心头略略呈现的小火焰似的。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你们十年未见过面吗?”我问。“毕业后,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国的时候多!及后,蒋帼眉又搬了家,她似乎并不作兴跟同学多所来往。谁不为口奔驰呢?友情在乱世最难维系!”我们算处于乱世吗?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我把这句问话往回吞,各人的际遇与感受不同。同事之间,尤其是上司下属,免得过不宜太深入了解查问个人的事迹,一旦涉及私隐,关系就易起变化!直至目前为止,杜青云再高级,再有才华,还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员将领而已。很多人都批评香江富豪,太感染门第之见,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关起门来,我可以轻轻松松,毫无芥蒂地跟这姓杜的大嚼家乡鸡。
  一旦大开中门,别的且不去说它,有谁间机构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边?所有利通银行的将帅,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计算别人,别人也会来计算我!计算的定义是抬举、吹捧、尊重抑或谋害,其理一也。
  简单一句话,轮不到我不同流、不从俗!回家去后,第一件事就赶忙跑进瑞心姨姨的房间去,给她慰问。房内空空如也,我吓那么一大跳。冲出来抓住个菲籍女佣就问。对方答:“她到园子散步去了!”我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园子的几级石阶,就看见瑞心姨姨在悬崖的栏杆边,背向着我。“瑞心姨姨!”我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这儿风大呢!”涛声不绝,在风里更显清朗。一个个白头浪,在夕阳余晖中,仍然轻拍崖岸,浅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
  “要到里头去坐吗?”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我陪着瑞心姨姨坐到摇椅上去。“慧慧,你小时候一不遂意,就哭闹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摇椅上一放,登时就止了哭声,笑逐颜开。”
  “小时候,我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家伙!”
  “是你父亲的刁蛮公主:”
  “他过分宠我!”
  “算是怀记你母亲的亲情,也为你可爱!”
  “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无端端地病了这么一场!”我突然地心急,趁对方自动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题。“别担心!小病是福!”
  “是我的错。我那么的小题大做,吓着了你!”
  “心里头如果光明磊落,怎会惶恐失色?”话说到关节儿头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低垂着头,一时间情虚,我竟不晓得追问下去了。
  “慧慧,我想过了,一直瞒着你,始终会有更多的误会……”
  “瑞心姨姨,你说……你说好了,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父亲,有难以报答的恩情,我什么也会得谅解的!”
  “这好呀!我可安心了!” 
第四章
  瑞心姨姨重重地咽了一口气给我讲她的故事。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庇护着我们,轻易地解了这个死结。
  瑞心姨姨慢慢地将颇为涣散的眼神,自远方收回来,好好地望我一眼,说:
  “你父亲是一九二五年在广东的小榄镇出生的,跟你母亲映雪是同乡。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头两位大姑娘与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广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银号老板,当时一盘生童,营运得头头是道,只可惜后继无人。两位女婿都各有所业,并没有打算缝承岳父家产业的打算。傅老爷便期望小女儿映雪姑娘能嫁个对银铺有兴趣的好青年。“是天缘巧合,尚贤姑爷当时在银铺当后生,勤奋至极。由于家穷,晚上还留在银铺住宿,也算兼职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还不愁两餐一宿。“尚贤姑爷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岁,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个屋檐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两个女娃,贵贱相去何只千里!”
  不能说瑞心姨姨的说话有酸溜溜的霉气,她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个故事,差点像是跟自己沾不上关系的,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我父亲也姓傅,是真姓,还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亲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杂工,九嫂专门奉侍傅太太。“傅太太作动生映雪姑娘时,九嫂还顶着个大肚子忙于烧水,帮忙着执妈接生。“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就早产,才生下了我后,就返魂无术了。“傅家太太于是把两个女娃一起带大。我从小就有责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边,陪她读书耍乐。“温饱倒是不愁,亲情却堆拥有了。”
  “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爷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怀里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边干睁着眼看。“映雪姑娘读书识字,也教我那么一点点。西席先生老是赞她聪明伶俐,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肠。我还记得,每逢过年,傅家老爷赏我一套新衣,就别无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饰物,或插在头上或别在襟上,好衬得喜气洋洋。“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岁,尚贤姑爷那阵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银铺去,跟银铺的伙计一齐吃团年饭,尚贤姑爷拉住了我的双辫,说:‘很好看的一位小姑娘啊!这别在辫子上的一双珠花,很矜贵!’
  “我原以为矜贵二字,一生跟我绝缘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宁,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贤姑爷那张端方正直的脸,笑着把我的小辫握在手里说。“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贵啊!”
  “原来不只我对尚贤姑爷有好感,我渐渐开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对这位孤苦伶仃,却勤奋好学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亲老九在内。“每次,我开小差,要跑上利通银铺去,问尚贤姑爷一些书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亲问明原委,必不骂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实实在在凶巴巴,他只专职奉侍三小姐一人,从不肯跟我多言多语。”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说读圣贤之书,就有慈善心肠吗?我曾以此问父亲,他老人家只摇头轻叹,没给我好好解释。“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亡故,弥留之际,执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说的话:‘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个像那尚贤先生的好男儿,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亲的遗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许地刻骨铭心。“这以后,我每逢上利通银铺去,脸就红。“有那么一个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园子里迎月赏月。傅家老爷蓦地想起,今儿个晚上,利通银铺的另一名伙计老刘请了事假,回乡去给长辈拜寿,只剩下尚贤姑爷独自守住银铺,也就无法来博家趁这一趟高兴了。于是跟太太商量着,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饭莱果点,放在一个大红漆盒内送去。“我那么的幸运,得着了这份好差事。  “明月当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惊心,向着利通银铺进发。“门开处,就是那双魂牵梦萦的大眼睛。“我怯怯地走进去,为他摆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饭桌前,也想不起应该引退。一脸的滚烫,令我浑身的不自在,头有点昏昏的,差点摇摇欲坠。就是那一刻间,尚贤姑爷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怀中。我吓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来,惊得什么似的,幸好有那么热炽的两片唇,给堵住了。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这以后……”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
  ‘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 ‘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
  “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一室的红,喜气洋洋。“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我说:‘三小姐,你别哭!’
  “‘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
  “‘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
  “‘怕姑爷待我不好!’
  “‘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
  “‘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
  父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我对父亲的行为不予苟同。  我当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讲我的感受。且把对父亲的稍微不满隐藏心底。
  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
  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
  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
  “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
  “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
  “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
  “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
  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
  “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
  “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
  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
  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瑞心姨姨,别哭,你难过,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泪。“慧慧!你父母结婚时,我还能豁出去,我意识到尚贤是深爱我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发迹,枉谈情爱。如果娶了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徒负一身才华、满腔志气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过!每念至此,我就释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边,维护他的一头家!过尽经年,你母亡故了。尚贤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么一个晚上,外头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我刚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窗前浮动的云影,把羞怯的一弯明月掩盖了一阵,又飘 然远去:一次又一次地让它重见光明。“房门在这一刻轻轻开启了,再度关上时,只有外头月色掩映地照在来人的脸上!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我没有惊骇,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这一世了结的缘分,只教我俩欢呼着张开双臂去迎迓。那一夜,我从没有睡得那么安稳,只听到耳边有温柔的声响,说:‘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蒙地答:“门没有锁,以后也不会锁了,等着你来呢!’
  “‘我这就睡去了!’”
  难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还在坚持,她从不锁上房门睡觉!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几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着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问:  “怎么说父亲不爱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种悲绝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浑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我从来不曾想过世间能有这种令人彻头彻尾地感到绝望的眼神。曾经有那么一次,利通银行一位服务多年的老行员因车祸伤重逝世,父亲领着我到他家里去,安抚家属。
  那老行员有五名待养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双眼的妻,蓦然昂起头来,凄惨地望向来人,那种像全世界都离弃她,人神对她不公平的神态,令我战栗,连连冷颤,很不自觉地倒退至父亲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较那未亡人要悲厉十倍,不是不吓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后,他从没有再走进我房里来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个园子。开始觉着雾重风寒,夜凉如水。只看大宅客厅里头的灯光映出来,牵强地支撑着,仍有些微的温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饮泣:“我那么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这么地离弃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着守着,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没能叫我放弃,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云开见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问他:‘我如许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怜惜吗?从前呢?许多许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亲抱着头,饮泣,求我: ‘请原谅,我不应进来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实灿烂,我想念映雪,想念家乡,想念过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进来看我了!’
  “‘瑞心,过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现在已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桥梁可以架起来沟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会自觉是毫无人性的吸血鬼,尽情利用你去填补我因工作疲累而更显寂寞难耐的身心,情何以堪?瑞心,原谅我一次的过错,一错不能再错!’
  “我吓得呆了!”
  “我那么的不甘心,忘不了当年的中秋,忘不了广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既是过尽经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灿烂的一晚,我决不放弃,我等……等那么一生一世!”
  吓呆的其实是我!瑞心姨姨虽跟父亲有着这重特殊关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亲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如若母亲还在世,她不跟父亲在社会上同步前进的话,一样会落在后头。多少的美满良缘,就为了彼此在适应生活、求取进步上脱了节,而终成怨偶!
  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
  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
  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
  出现在父亲与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个中秋之夜与其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当然不是虚情假义,然,也不一定要永恒不灭的光辉才能算是光辉的!现今举头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恋地拥抱大地,若干个小时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热烈的火毒太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经温浴在月华高照、水银泻地的良辰美景之中!
  “慧慧,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并不爱我?”
  对瑞心姨姨,我委实辞穷。若要骗她说:“不,爸爸他爱你的!”其实又有何难?
  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说话,老是出不了口。世间最流利的谎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谎者本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爱我吗?”
  瑞心姨姨开始目不转睛地望住我,情辞恳恳地问。我突然地有点怕。
  心头泛起了中学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话剧时的情景,我当时演四凤,老师说,是全台最出色的一个。最差劲的是那个演繁漪的女同学,老师安慰她说:
  “没办法!缺了情爱摧残的历练,扮不来!”
  眼前的瑞心姨姨,活灵灵的一个繁漪,那种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爱保存,拥有的决绝,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透过每一根毛发与每个毛孔渗出来,如许的阴沉怨毒!  “瑞心姨姨,请别这样,过去的必须让它过去,”
  “可是,没有过去呀!什么也还在眼前心上,怎能说过去呢?你以为一个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结束?”
  一声凄厉的怪叫似在我喉咙之间往上冲,我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连坊间的流行小说都已不再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了。
  现今活生生的一个要执着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战栗,甚而大惊失色?我当然鄙夷人世间一总的忘情弃爱,然,感恩怀远,刻骨铭心的表现方式,必须现代化!江尚贤已死,江福慧绝对不能庐墓三年!是不是?
  连亲骨肉都要忘却哀痛,顶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况无名无份的一个女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这个爱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怜的父亲!
  “慧慧,你还没有答我?”瑞心姨姨穷追不舍。“答你什么了?”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了?”
  我的天!我只能摇摇头。“我知道!”瑞心姨姨说。“什么?”我愕然。“我知道!”瑞心姨姨重复着,眼神流露的怨愤多于哀痛!
  “他心上另有所爱!”
  “谁?”我非常迫切地问。傅瑞心望住我,并不立时作答。“谁?告诉我,是谁?”我太想知道答案了。差不多是自牙缝里震栗地抖出来的声音:
  “那个叫张佩芬的女人!”
  我呆住了!张佩芬?程张佩芬?一个已有家室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曾经有一晚,闹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做声,让瑞心姨姨将故事讲下去!
  “先来了张佩芬,再来了她那个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厉害!我只听到那姓程的跟你父亲说的两句话:‘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誉扫地,再跟你拚个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亲竟然维护她几十年。为的是什么?”我不是不震惊的!
  “父亲有对你解释过什么吗?”我问。瑞心姨姨摇摇头,说:“他能向我解释什么呢?直接告诉我,他的一颗心已转到张佩芬身上吗?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个晚上,求过他一件事!”
  “你求爸爸?”
  “对,求他以后也不要再把那姓张的女人带回江家来!他在外头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着的只是这头家!我之所有,也是这头家而已!”瑞心姨姨轻叹一声,活像个受尽了千万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边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来,就属于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头一份金不换银不换的安慰了!
  我茫然!从不知道江家有这么一重难以言宣的阴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风,唉!
  一夜的风流,姑勿沦是真情挚爱,抑或寂寞难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殁后!一时间,对瑞心姨姨应寄予同情、怜惜、敬重,还是恐惧、厌烦?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说:“夜了!我们回屋子去吧!”
  “慧慧,你能爱我,一如你的亲人,甚至母亲吗?”
  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诚地应着:“别担心!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人类的绝症是心魔。哪里有灵丹妙药能把个病入膏盲的傅瑞心治愈了?好言安慰只如吗啡,把她的痛楚麻痹得一时是一时,父亲在生时,怕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一夜没有好睡。事在必然。
  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脚步浮浮。
  办公室依然空无一人。
  我习惯早上八时多就回办公室来,把几张早报遍读才开始办公的。
  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宁,躺在床上更难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通来,看看父亲的这个红颜知己!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来真是她!
  程张佩芬一般在八时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来,几十年如一日!现今才八点!摊开报纸,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跃,才闯进眼,就像皮球打在网上,给反弹出来,屡屡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闻的内容!我气馁地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地桉动电梯,到四十六楼电脑部去!
  原不是不能解释的!曾跟帼眉晨早在银行遇到过杜青云,明显地他有晨早上班的习惯!
  果然,我踏入电脑部,远远就见他坐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好勤奋的一个年青人!  当年,外祖父看上了父亲作为东床快婿,就是觉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要后继有人!
  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决条件是勤!可惜,父亲已逝世,不然,他也许会效法外祖父,为江家作最源远流长的盘算!
  思维再自远处拉回现实环境来,我轻轻叩着那扇敞开的办公室门。
  “早晨!”
  “早晨,”杜青云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地站起来。“这么早,就开始办公?”我笑问。“感谢上帝,竟能让你看到了,捱得有价值!”
  “我们利通不设勤工奖!高级职员连超时工作都没有补薪!”
  “你不打算改善雇员福利?”
  “暂时不作如此长远之预算!请你吃顿早餐,以示奖励,反正支出有限,倒是可以的!”
  “聊胜于无!”
  杜青云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银行大厦。“你的财政预算有多少?”杜青云问。“什么?”
  “我说,你奖励员工的这顿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过一百大元我们到文华或希尔顿去,倘若五十元以下……”
  我哈哈大笑,这杜青云有他令人轻松愉快的本事。“现今中环还有五十元两份早餐吗?”
  “富人不知贫人苦!改天我作东道时,带你去吃个不超过十块钱,而能美味饱肚的早餐!”
  “好!”我们走到环球大厦顶楼的太平洋会所去。坐在那间古典气息浓厚的名为“图书馆”的餐厅内,只有我和杜青云二人!杜青云给我在咖啡中下了糖。
  我说:“原想迫令自己学习适应黑咖啡,老是办不来!”
  “为什么要饮黑咖啡?怕肥?没有这个需要吧!”
  “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
  “切忌过分!人生的苦涩多得很,不必妄自减少品尝甜腻的机会!”
  “你不像是个如此悲观的人。”
  “这怎么算悲观?面对现实是积极的表现,唯其知道人生苦难多,才会设计出化唐朽为神奇的种种计划!知道黑咖啡苦涩,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
  “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问。“在我未出身时,名副其实的一家八口一张床,我居长,父母共生六个孩子,先父任职大厦管理员,业主委员会让我们在车房旁边的天井,违例建筑了一间小屋居住,屋内仅容得下一张碌架床,这种环境当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
  杜青云说得很轻松,语气毫无怨愤!我实在难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学业有成!从前每次考试,我就得静静地闭门苦读,半点噪音也不能跑进耳朵里滋扰我,否则,念进脑子里的书,会得不翼而飞!
  犹记得有一次,我正临大考期,父亲立即下令家中戒严。其中两个仆人在走廊上吵嘴,惊动了我,脾气乘机发个没完没了,直扰攘至父亲把他们革职查办了,我才肯再乖乖回房重温功课去!小时候的专横霸道,成长后回想起来,也不是不羞愧的,怎么同样是人有些生在世上可以呼风唤雨,另一些昵,一旦风雨交加,只有更添凄苦!
  “现今你的弟妹呢?学成出身了没有?”
  “一弟一妹已在社会上做事了,分别当两个机构的行政见习生,其余三个,老四念大学,老五是预科生,老六才中学四年级!”
  我用心计算一下,这杜青云的家累还不少呢!
  很奇怪,出身寒微的人言谈举止总有种龌龊感。是有点像放脚的女人长年累月弄坏了足部肌肉,再重见天日时,无论如何不能一如正常人般成枚,多少流露一点往昔的委屈似的!然,凡事均有例外。杜青云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留学外国多年,西方的太阳易于帮助一个有为的年青人健康而神速地成长!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兄弟姊抹,一同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滋味如何。”我不期然地说。“将来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杜青云说着这句话时,何只大方,直情慷慨,有种让我受惠的真挚感情在!
  绝少绝少绝少人,尤其男人会在我跟前没有自卑感!很明显地,杜青云又是个例外了。在他跟我共处的这些机缘巧合之中,他意态悠然,爽直
  开朗,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连过分一点点的谦恭也欠奉!
  我并不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随便的下属,甚而朋友,一旦有人恃熟卖熟,就觉得在损害我的尊严!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习惯高高在上,纵使成长之后,太觉着高处不胜寒,然,很多时也宁可清冷,决不肯自贬身分,迁就任何比不上自己的人与事!
  富贵豪门的高不可攀,一般是双程路,我们既不大愿意让人高攀,于是,聪明的人们也无谓打无把握的仗!
  你不情时我不愿的情况下,侯门一定似海,清冷寂静,深不可测!
  杜青云竟然屡屡悠然泛舟海之中央,很自得其乐似的,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你从来都早起吗?”杜青云问。“嗯!”
  “可没有晨早做运动的习惯?”
  “何以见得!”
  “勤于运动的人,不会有你现今的面色!”
  我微微吓了一跳,伸手摸一摸脸,竟有点神经兮兮地问:“怎么?我面色很差?”
  “苍白!:”
  “我营养不良!”
  “也许,有得吃的人偏不肯吃!百货业大王罗国椿也患贫血,就为了省吃俭用得过分!”
  我忍不住笑。罗国禧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孤寒成性,驰名香江。连招呼朋友到他家里吃便饭,也真真是青菜豆腐的便饭而已他的子女掏腰包请他吃鲍参翅肚,他也深感肉刺,食不下咽,问他为什么呢?竟答:“孩子们的钱从何而来?不也是我身家的一部分而已!”
  这位商场怪杰,代理多间名厂出品的衣饰,赚得盆满钵满,自己的一件白恤衫,却要裁缝更换衣领和衣袖几十次以上,才肯另穿一件新的。烂掉了的恤衫仍不肯扔,坚持要佣人用作拭台布!
  “你真把我看成是罗国禧一路上的人?”
  杜青云笑!“激励你快快注意健康而已!既要节食,又不运动,如此减肥,纵有成效,早晚会得在办公室内晕倒在地,无人可怜!”杜青云的语气像一个热诚而关怀我的朋友,不像我的下属,我却不以为忤。“然则,你的建议如何?”
  “上班前或下班后打球或游泳去!运动使胃口开扬,既能享受美食,又不怕加磅,更不会营养不多够!多好!”
  我笑:“好!试试听你的!”
  “那真好!我昨天才给了蒋帼眉类同的忠告,她竟也一叠连声地说好,看看你们二人,谁个有恒心毅力,贯彻始终每天都做运动去!”
  帼眉这四肢不动的小姐,竟也听从了杜青云的献计?奇哉怪也!只怕她心上别有情怀,醉翁之意不在酒!然,我呢?
  刹那间红了脸!
  只为自己对帼眉的思疑而汗颜?
  “我约好了帼眉,每天下班后到维多利亚公园去打网球,你有兴趣,欢迎参加!”
  我微笑地点点头,笑得是有点牵强。  不知有多久,未曾到过这种群众公园去!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纡尊降贵的需要!  讨好谁呢?杜青云吗?还差得远呢!  兴致勃勃地走出来吃早餐,却很有点意兴阑珊地走回银行去。
  程张佩芬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来!
  已然九点正!
  我很有点奇怪:
  九点零五分,人事部的经理自对讲机给我报告;
  “程太有点身体不适,或要休息一个上午,请我们告诉你,我们已另派一位叫康妮的秘书,代替程太的工作了!”
  “谢谢!”我随即想了想:“请康妮把程太家里的电话给我!”
  那位代秘书随即自对讲机传话进来。“江小姐,要代你接电话到程太家吗?”
  “不!我直接给她摇电话好了!”
  我是真心诚意地给张佩芬问候的,并不适宜要秘书代劳,显得太公事化,也有一点点混淆尊卑的味道!事实上,要分尊卑的话,如今,也不见得我不应该尊她为长辈了!
  父亲的女人原来是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长年累月的陪在父亲身边任事,他工作上头的忧疑,不消多说,张佩芬已了如指掌!
  同事之间,最易闹恋爱,不只为朝夕相对,顿生情愫,也实在为事业上头的一总悲喜苦乐,都能不言而喻,且齐齐承 担分享。一旦有了同甘共苦的意念在,感情很自然的会突飞猛进!一间利通银行之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佳偶!
  刹那间,一个怪怪的感觉使我突然双颊发烫!很无聊!我往哪儿想去了?
  我赶快摇电话到张佩芬家去!
  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好一阵子,竟无人接应。好生奇怪!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吗?也许到外头看病去了?此念一生,正想放下电话,就听到卡的一声,有人接听。  “找谁?”竟是极暴躁的声音。“请问是姓张的吗?”
  “不!这儿姓程!”对方毫不客气!“对,对,我是找程张佩芬女士的!”
  “你是谁?”一点不客气。真气人,我且报上大名,大概压得住了,谁个家属不对大老板敬畏三分!
  “我是利通银行的江福慧!”
  对方沉默了半晌,依然抬高声音,不减粗暴,问:“你真是那江福慧?”
  我气得什么似的。从没有想过下属的家人竟会如此无礼。
  我答:“对,我是的。请替我通传一声。”
  “你是江福慧的话,那敢情好哇,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随即传来争执之声,有女声喊着说:“江小姐,你收线,你收线,等会儿我再给你摇电话。”
  跟着一阵男声的粗言脏语,听得我尴尬万分。“江小姐,你收线。”叫我挂掉电话的分明是张佩芬,我认得出她的声音。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先把电话挂掉了。那男人大概就是张佩芬的丈夫吧?这么无礼下流的一个人,教人跟他偶然共处一室,也会觉得屈辱,怎么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那一生一世?
  女人遇人不淑,最最凄凉。想着,都会得打冷颤。
  故而,这个叫张佩芬的女人会不期然地爱上了我父亲,何足为奇?工作上接触多了,欣赏他的为人敬佩他的才智,自然芳心暗许。我相信是会有这回事的。思潮起伏,没由来的又扯到老远!真是!
  被这电话一搅,精神便无法集中,很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对方说,正想找我呢?有什么事会扯到我头上来了?
  必然事有蹊跷!
  然,我应该怎么办了?总不成这就登门造访,问个详详细细。程张佩芬不是说,等会要回我的电话吗?也就只有静候回音,再谋后算了。江湖上最厉害的招数之一,就是以静制动。未摸清对手的来龙去脉之前,妄自出招,大半徒劳无功!
  直侯至下班时分,仍无动静。
  我正打算站起来,走出房门,台头直线电话铃声就响,我赶快接听,对方果然是个女的。
  “张佩芬吗?”我急问。“不,福慧。怎么了,我是帼眉!”
  “哦!”我禁不住失望。“什么事?”
  “想和你一同打球去!杜青云跟我提起,你也有兴趣做运动,那可真好了!”
  如果不是杜青云向她提及,大概蒋帼眉不会邀请我这个第三者了吧?
  我显然地有点不悦:“帼眉,我不去了,不知多少年未到过公园!”
  实在,我到公园打球的话,也太不合乎身份了,帼眉的邀请,只显示她所见世面的不足。“那好哇,把我们请回你家去作客吧!固所愿也,不敢请矣!”帼眉边说边笑。少见她如此轻松开心,人们都说女人突然地变得拘谨或开朗,多是在恋爱的时刻了。
  我茫然。
  帼眉既已出了口,如果我不答应,就显得不够大方了吧!
  于是,一车子把我们三人载回江家大宅去。
  我是学过打网球的,只是年来忙于公务,又懒,实在也生性不喜运动,故而生疏了。如今一下于再执起球拍来,还能稍稍应付。
  江家的网球场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无人问津。从前父亲总爱在周日约一二知己在球场见个高下。父亲其实是个球类运动的高手,我们父女俩都生性怕水,从没有试过游泳。
  杜青云一人对我和蒋帼眉,竟游刃有余,轻松至极。只我们两个女的,东挡西截,疲于奔命,以至大汗淋漓,娇喘不已。
  如果这不是一场球赛,而是另一种男女人际关系呢?
  表现会不会跟现时的一模一样?球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老是迟那么几秒种,就扑了个空!“你不专心呢,故而失分!”杜青云走近来,把个球拍搁在肩上,一派老前辈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训我!说罢,随手拿起饮品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橙汁喝光了。  我一直看着他喉咙上上下下地鼓动,竟有那么一阵子的神往。
  回头瞥见帼眉正目不转睛地望住我,心上一急,立即通身火辣辣,怪不舒服的,直情不知所措!
  这蒋帼眉不知安什么心,老是虎视眈眈的,神情怪异,像要在我身上探索什么似的! 她从来不是这副模样的!
  帼眉并不美艳,然,她大方,且光明磊落,从小到大,未尝有过半句嗳昧的说话,半分猥琐的行动。这是头一次,她让我觉着有点鬼鬼祟祟!为什么呢?
  为了眼前这个杜青云吗?生怕我把她这久别重逢的男同学据为已有了?
  此念一生,我随即告诉我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要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怎会联想到这么荒谬的问题上去?
  杜青云不错是一表人材,然,如果我跟蒋帼屑都属意于他,要一决雌雄的话,幅眉的条件怎跟我比?论财富、论家势、论样貌,甚至论才学,我都不只比帼眉更胜一筹!
  然,娶妻求淑女。男人对终生配偶的要求,并不同于老板雇用职员,我那一总的条件,很多时只是障碍!杜青云不像个没有志气的男人要置业兴家的话,他身旁的伴侣最好就像蒋帼眉,拥有中上的教育程庹,性情委婉温文,模样光洁纯厚,家里头人事简单,职业高尚却非夺目,一切都恰到好处,整个人舒畅而不耀眼,安柔而不霸道,实实在在是贤内助的上上之选!
  我回望他俩一眼,好一对壁人!
  在花园的球场里消唐了近两小时,我招呼他们在家里吃饭,款款而谈的也只有他们二人,我只间中无可无不可地插几句嘴,心飞驰至老远,寻不回来!  实实在在的太多杂念!
  大抵,我仍免不了一直记挂着张佩芬!
  送走了杜青云和蒋帼眉,我顿觉疲累不已,连一口气跑回睡房去的力气也没有,只颓然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生活上虚耗人的精力最甚者,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感情的羁绊。
  从早到晚,郁结在心头上的情童,不管是为了父亲抑或自己,老是似有还无,一阵子踏实,一阵子虚无的滋扰着我,教人累得一塌糊涂。
  瑞心姨姨坐近我身边来,拿手推推我:
  “慧慧!怎么还不去睡了?”
  “只坐一阵,这就去睡了!”
  瑞心姨姨望住我,笑问:“那位杜先生是利通银行的职员吗?”
  我懒懒地答。“嗯!”
  “怎么跟蒋小姐像十分熟络的?他们不是今晚才相识吗?”
  “不,他是帼眉的老同学1”
  “阿!”瑞心姨姨应着,眼珠子连连转动,再问:“是蒋小姐把杜先生给你介绍的吧!”
  “什么?”
  “是她把他介绍到利通来工作吗?”
  “不!”
  “蒋小姐顶关心你的,从小到大,感情浓得姊妹似的,然,慧慧……”瑞心姨姨有点欲言又止。我好奇怪地望住她,问:“无端端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瑞心姨姨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解释:“我的故事就是个前人先例了吧!我跟你母亲从小玩到大,对她的尊重与爱护,也真有如蒋小姐对你的一式一样,然,一涉及儿女感情,就免不了自私了!”
  我听呆了。“慧慧,我看那位杜先生,雄姿英发,大方爽朗,很有一点点你父亲当年的气质风范,且又是在银行界任事的……”
  “瑞心姨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怪叫。“慧慧,时代纵使不同了,女人的需要还是一样的。你父亲生前最担心的还是你的婚嫁……”
  我霍然而起,径自跑回睡房去。房门重重地在我背后关上,我把自己抛在床上,整个胸脯因激动翳闷而不住起伏。
  我实实在在地气恼。
  人们总爱假关怀之名,把人家戳得一心是血!
  我恨得一整晚辗转反侧。
  思前想后,也许我有错怪瑞心姨姨的地方。她总不致于存心刺伤我的自尊。我有理由相信她的真心诚意。江家的荣辱,江尚贤血肉的悲喜,傅瑞心当然感同身受,紧张关怀因而免不了。
  然,天下间最诚意的爱护,如果发挥得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只有弄巧反拙!
  世界是残忍的,连仁慈都必须经过包装,受惠者才会欣然接纳,从中得益!
  不能否认,其实我只是在找寻原谅自己发了脾气的借口。当然,认真地检讨的话,瑞心姨姨也真有她不是的地方。家中来了一个稀客,就疑云疑雨。她既是过来人,很应该明白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私情的微妙处,很多时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萌!
  中学时代,班上有个叫于小菲的女孩子,美丽而温文,男孩子围在她身边团团转的还会少呢!小菲都不为所动,偏就是新来的一位年青老师,叫聂君佐的,很得班上的女孩子欢心,大伙儿闹哄哄地吵说:“聂先生跟于小菲最登对!”如此这般,戏语为媒,不住叩着于聂二人的心廓,轮不到他俩不屈服,于是才毕了业,便是花月佳期!就是瑞心姨姨本人,也曾有过如此经历吧!当年,傅老九临终的一席话,不就烙印在他女儿的心头,年年月月,催化成浓情蜜童,把整个傅瑞心侵蚀得再无翻身之日了!
  除非当事人彼此深恶痛绝,始成例外。倘若稍有好感,一经旁人推波助澜,就会成事。成的是好事抑或恨事,就得,看各人的彩数了!
  人言之可畏,竟不止于搬是弄非!瑞心姨姨这么一说,也真真不计后果。如果有一日,蒋帼眉果然跟那杜青云配成一对,在傅瑞心的心目中,是否就等于我江福慧输掉这—仗了?
  世间上最不忿与冤屈的莫过于两军对峙,未曾交锋,就论定—方败下阵来!从小到大,我几曾输给蒋帼眉了?每学期派成绩表,我永远名列三甲,老师选派学校代表参加各式校际比赛,诸如辩论、演讲、跳舞、话剧、常识问答等等等等,我从不落空,帼眉只有做我啦啦队,在台下鼓掌的份儿!
  要我在人生的一件大事上,阴沟翻船,未免太屈辱,太不成话了吧!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我真会无端端地恨起帼眉来。怎么可以为了无根无据的情绪绮思,而害了实斧实凿的友谊?
  至于那个叫杜青云的男人……
  不去想他就是了。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吓一大跳。
  我的办公桌上竟然放了一封程张佩芬的辞职信。
  完全没有写理由。
  当然,职员辞职并不需要理由,不喜欢的话,拍拍屁股就可口走:
  然,程张佩芬不同。单是她跟利通的宾主关系,就应该交代,清清楚楚地交代。
  如果她选择无言引退的话,只是无私显见私。
  我抓起电话来,摇到程家去。
  电话久久都没有接通。
  我只考虑了那么两分钟,抓起手袋,就闯出银行大厦。
  就在大门,跟杜青云碰个正着。
  “你比我还早?”他问。我这才意识到还未是上班时分,那么说,程张佩芬晨早就赶回银行来收拾细软,兼出走。
  为什么呢?是为了她跟我父亲的特殊关系被揭破了吗?她那凶巴巴的丈夫会对付她?任何丈夫都有权对妻子的婚外情震怒。傅瑞心说过,那姓程的是个低三下四的人有什么恶行不可以行使出来了?
 
第五章
  我赫然惊心!
  随即想到,我就这么闯到程家去,会有危险吗?望了杜青云一眼,对他竟有阵难以解释的信任,于是说:“陪我去办件公事成吗?”杜青云给我拉开了车门,汽车绝尘而去。程张佩芬住在北角,一栋中等人家的大厦里,我们按址上门寻访。
  门开处,正正是程张佩芬。
  她首先见了我,一脸的尴尬、惶恐,两只眼珠子转动着,越转越急,想寻句得体的话跟我打招呼的样子,可惜,老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及至她瞥见了站在我背后的杜青云,才由一刹那的错愕中,回复正常。
  “江小姐,怎么劳烦你到舍下来了?”听得出来,她言辞生硬,充镇静。“我们能进来坐坐吗?”张佩芬稍稍犹豫,还是开了门。小客厅并不宽敝,也许是我住惯子万英尺的房子才有的必然感觉吧!
  最惹我瞩目的是两只皮箱子,放在客厅一旁,已然把个小客厅的空间占用一半。
  “你要出门?”我凭直觉,问。“对。”程张佩芬讷讷地答:“很对不起,娘家有点事,要我到乡间去走一趟。”随即她又慌忙补充说:“且家事不知何时可了,我想,不好阻碍公事,所以向江小姐请辞了!”这分明是借口!“我可以给你较长的假期!”既已登门造访,我当然不打算无功而还。这就只好穷迫猛打,老实不客气地把张佩芬的谎言戳穿。“谢谢江小姐!只是……”张佩芬欲言又止拿眼看一下杜青云,说:“我这儿地方浅窄,不好招呼你们久坐,请先回,我这个下午就回利通跟你好好商量吧!”  这岂不等于放虎归山?我怎会肯。然,刚才一时冲动,把个杜青云带在身边,现今我和张佩芬也就不便把心里头的话说尽了,于是,我作了个权宜之计:“这样吧!我们现在且一道儿回利通走一趟,你看如何?”张佩芬看我并不放松,瞄了瞄手表,脸上微微急躁,随即站起来说:“好!我们走吧!”一行三人,走进升降机去,都沉默着。真有点对不起杜青云,无端拉他入局,邀他相陪其实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当升降机的门打开,我的想法就立即改变了!一个形容憔悴而猥琐的中年男人挡在升降机门口,一瞥见张佩芬,就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往哪儿去?”
  “我过一阵子就回来!”张佩芬试图挣扎。“不成,跟我回去!”那男人差点要把张佩芬推回升降机去。杜青云上前阻止帮助张佩芬挣脱了。“你是谁?”那粗鲁的男人喝问。“我是程太的同事,先生,请你尊重点!”杜青云礼貌地回答。“你说什么?”那男人冷笑,然后对牢张佩芬嚷:”你还没替你的同事介绍我吧!”张佩芬一头冷汛脸如纸白,急嚷:“没事的,我等会儿才回银行去交代好了,杜先生,你们这就先走吧!”
  “慢着,这位就是江福慧小姐吗?真人比报上的照片还要年青昵,让我来自我介绍,我是程立山!”那位程先生睁着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睛看我,很恐怖!他其实整个人都肮脏,一张脸,横七竖八的尽是皱纹与胡碴子,我下意识地倒退两步,挨近了杜青云。“立山,求你,别当众出丑,”张佩芬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是她猛拉那个叫程立山的往升降机里去!“什么出丑?你也会害怕出丑吗?长年累月地勾搭江尚贤,你都不怕丑呢!”我恼怒至极,挺直胸腔,嚷:“程先生,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立山,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钱!”
  “我已被你压干榨净了!”张佩芬嚷。
  “我不相信姓江的只留给你那么一点点钱!”
  “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张佩芬哭出来了:“立山,我不骗你,是真的!”  我听呆了。“江福慧小姐,令尊家财百忆,会得只留几百万给自己的情妇?出手不至于如此低吧,”程立山的一张脏脸,朝我面上冲过来,站在一旁的杜青云,迅速地拿身子挡到我面前去。“你别在这儿撒野!”我叫。“要我不撒野,还不容易?我只候着这一天,跟江小姐见过面,讨个价钱,也就远走高飞了。不然的话,一顶绿头巾平白戴了这么多年,我肯?”大厦的管理员已然闻声赶至,站在旁,看他的热闹。
  “程先生,这样吧!你且让程太太跟我们一道回利通去,让她跟江小姐好好商议,再给你一个交代!反正大伙儿站在这儿吵闹,也不成事!”杜青云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代出了这个主意,然,主意是好的。再逗留在这儿多一阵子,怕要闹上警察局,甚或成为画报的封面人物了!“这位先生倒是个有商有量的明理人!我程某从前也是个生意人,也晓得一点人情道理,反正几十年都哑忍了,再多一天半天不碍事,谁是缸瓦,谁是瓷器,你们心知肚明!”坐在汽车上时,谁都没有话。看得出程张佩芬是极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免得等会儿让银行的同事看出个什么端倪来!
  杜青云平静地坐着,老是拿眼看车窗外的街景。
  我呢,忿忿不平,不知缘何要蹬这次浑水!
  我不是不埋怨父亲的,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害得自己老冒身败名裂之险?甚而至个已然黄土一抔,仍未能把这份或是宿世的孽缘葬送,祸延后代,害我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值得吗?真的,此事可大可小。豪门望族连一些身家不清不白的人,也不欲多所往还,何况要跟三教九流如程立山者纠缠?瞄了瞄坐在身旁的张佩芬,还是平不了心头的怒气!杜青云陪着我俩走回主席室后,很知情识趣地引退了。
  主席室内一片静谧。
  从前父亲在这儿跟这姓张的女人作过多少次谈判了?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现今自己要面临困境,处理父亲生前一桩见不得光的棘手至极的憾事!张佩芬的眼泪也实在忍无可忍了,潸潸而下。
  我把一盒纸巾递给她,一直坐在她的对面,保持了距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一旦发觉了父亲毕生钟爱的情人心头会产生一种亲切感。然,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有点嫌烦、担忧,怕会因为这恩怨,给我惹下不少麻烦事!人类的自私真恐怖!就算为了父亲而要多一重担戴,也应是本份吧!我好矛盾。
  我一直定睛看着张佩芬。简直不知如何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室沉寂的气氛中,荡漾着微微的饮泣声。
  张佩芬终于拚命地回一回气,给我说:
  “很对不起,江小姐,你有什幺想知道的,请你问吧!” 我毫不犹豫地答:“一切!”张佩芬那一双泪眼,凝望着我,刹那间,她呆住了。不对吗?事已至此,我何不开门见山,问个明白?刚才发生的闹剧,是我有生以来最感尴尬的,为此,张佩芬也欠我一个圆满的解释。“我跟你父亲并没有任何不堪的关系!”张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说了这句话。“这就是一切?”我问。“对,可以这么说!”我等待更详细的解释,于是理直气壮地望住对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张佩芬垂下了眼皮,讪讪地说:
  “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情欲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在感情与性爱分道扬镐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长后者的飞扬跋扈,独断独行,自以为是!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江小姐,难怪你不相信,连我都不能,且极之不情愿接受这种关系。几十年来,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过我这种真实感受,对你父亲,我更羞于启齿。如果由得我全权作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发乎情而止乎礼,属于不必要!”张佩芬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谈话传送出来,不由我不加倍错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道德礼教,而是你父亲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能释然的恨事。”张佩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段故事?”我点点头。“你父亲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引申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他连再错一次的勇气也没有!傅瑞心迫着我们成了圣人!老实说,我恨她,永远不原谅她!每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着,伺机遂她的心愿,让江尚贤认定每一个跟他谈情说爱,发展成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无翻身之日。”想起了我把张佩芬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情景,我开始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女人心上的千千之结,原为一个男人而生。我既亲眼目睹过傅瑞心对情爱如斯决绝的表现,自不难相信她会成了父亲与张佩芬之间的障碍。然,那个程立山呢?他当然是个不好惹的脚色,父亲是聪明人不敢自招麻烦而仍招来无比纠缠,又作何解释?我的狐疑,显然写在脸上,被张佩芬看在眼内。在大机构当上多年的差,还能不养就善视颜色的本领。
  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乱而激动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说:
  “江小姐,我并设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属于江尚贤,根本不会出现程立山这个人。“利通在本城创办为银铺后的几年,我就加入,成为十多名职员的一个,全心全意地辅助你父亲拓展业务。“这之前,我有过一个颇为传奇而算幸运的际遇。我跟江尚贤也是同乡,原籍小榄。亲生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就离弃了我,把我扔在张姓的人家门口,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养父母把我收留抚养,直至十二岁那年,父母亲乘着一个回乡探亲的亲属,有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儿,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顶包,带到本城来生活,再过得一年,父亲辞世,母亲几经艰难辛苦,终于南下成功跟我团叙。“利通银行大厦现址,其实也是旧利通银铺的旧地,只不过把旁的物业都收购下来改建罢了!侧门旁边的小横街,于今还有个生果档,正好是我母亲当年赖以维生之所。每逢放了学,我就在生果档帮忙着做生意。江尚贤是我们的常客,还记得,那年头银铺流行供午膳,他在饭后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欢站在我们生果档前剥个水果吃。母亲也把每天收到的现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严格来说,江尚贤看着我成长。几年功夫下来,我中学毕了业,母亲就央了江尚贤给我一个职位。“利遁还未发展成银行时,家庭气氛甚是浓厚,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疑难,江尚贤都习惯跟我们有商有量。“他的英语并不灵光,还是我鼓励着他,在工余找个外籍老师回来,替他恶补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课,我就干脆请母亲把饭菜多预备一份,陪着他吃饭和念书。“我们的感情滋长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因为传统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对江尚贤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转变质而为爱慕。在他,也许是盛年丧偶,心情落寞,公事上头日多烦难,更需要有人分忧!“记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又从来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这么一搁,就是几小时了。他才走出办公室来,赫然发觉我还在埋头苦干,惊骇地问道:‘你还在呢?’
  “随即坐在我跟前来,欲言又止。”我非常细心地聆听张佩芬讲的故事。怎么父亲的一生,能有这么多的故事?而我,从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简有如白纸。人生的历练跟我名下的财富,竟成反比。张佩芬继续说:
  “我鼓励着你父亲把想说的话讲下去。“‘佩芬,你还记得乡间吗?’
  “我茫然。跟着慎重地思考着,然后答:‘记得。我离开那年已经十岁。’
  “江尚贤点点头,答:‘那好哇,你记得我们村庄上头有间土地古庙,后面有个小山坡,长年累月地长着一片蒲公英?’
  “‘对,记得记得,’我突然兴奋得有如一个小孩,思想回到许多个年头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乐的情景。“能在大时代战乱之时,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养我父母!”张佩芬突然地又泪盈于睫。我很自然地给她递了杯茶,让她稍息,再继续她的故事。
  “我当然问你父亲:‘为什么无端端提起家乡来?’
  “‘我想回去一转!’
  “我惊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险得很呢,你不是曾说过,在广州开设过银铺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缉,很多金融从业员都被扣留起来,要对国家作出实质贡献,才能释放吗?你怎么还要冒这个险?’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贤很坚决地说:‘佩芬,我妻临终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原来大陆动苗之时,我岳丈曾偷偷把广州利通银铺拥有的一大箱黄金运往乡间,埋在那小山坡的一个山洞之中,还是我妻临离乡之前,他父亲悄悄告诉女儿的,嘱她有日有机会,就把黄金起回。’
  “‘你并不需要这么多钱吧?现今我们的生意不坏。’
  “‘不,我需要,极之需要!佩芬,今时今日如能有更庞大的资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丰盛得不得了!’
  “江尚贤稍停,继续精神奕奕地说:
  “‘我须要把利通拓展,申请银行牌照,吸纳更多资金发展地产。以我的眼光绝不会看错。’
  “‘可是……万一回到乡间,出了意外,被里头的人抓着,怎好算?’
  “我惊得什么似的,非但不自动向国家捐献,还要偷运黄金出境,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险一定要冒,谁人会不冒险而发得了达?’
  “江尚贤恳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说: ‘你能帮我吗?’
  “我能帮江尚贤的话,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说吧!我必尽力而为!’
  “‘可是……’ ?
  “江尚贤很有点为准,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很危险是不是?’我问,当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键。
  “他很仔纫地想了好一会,轻叹一声:
  “‘如果要把别人的自由甚乎性命都赔上了的话,我江尚贤就未免要求过甚了;以自己的生死作为赢取本身荣辱的赌注,很应该!对于同生共死的人,又何以为报?’  “说这番话时,江尚贤简直激动,他突然地抱住了头,差点把脸埋在腿上:整个人蜷曲而且微微震栗,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太想太想起回这批黄金了……那么的情不自禁……这并不算非份之想吧!谁不为自己的未来前景奋斗呢?……商场上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我还经常是个受害之人,如今要取回应属我们家的东西,并不妨碍损害他人,是很应该的吧。’
  “说得其实是太好了,人何须要为追寻自己的美梦而自咎?有机会发迹而偏要安贫乐道是不必要的行为。我同意且同情江尚贤!更何况,自己也是同道中人呢!这些年来,跟他相处,何尝不是培养了一份对他的非份之想?恋慕一个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异性,也好比是一个微带苦涩的美梦,我何曾愿意放弃?何曾不思量着如何使美梦成真呢?”
  “‘对不起!’江尚贤抬头来看住我,眼睛竟有湿濡!
  ‘我不应太自私,一时情急,末考虑清楚,就想把人牵连在一起,是我太急功近利,鲁莽冲动了!’
  “‘不!’我温柔而坚定地说:‘请把想好了的计划说出来,我们依计而行!我们是宾主,也是朋友!绝对可以生死与共,患难同当!’
  “话说出口,心是狂跳不已,脸上烫得像是火烧。
  “江尚贤呆了一呆,久不能言。室内静谴一片,他终手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未曾想到,我将会无以为报!’
  “我不知如何回应!有那一刹那的麻木,跟着是阵阵清晰的痛楚来自胸臆,扩散全身。
  “我自明他之所指。
  “‘夜了,回家去吧!’
  “说罢,江尚贤站起来,缓步走出写字楼。
  “耳畔听见利通大门帙闸开启,再而关上的声响。我呆坐着,像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此生休矣。江尚贤能有一刻冲动,把心上萦念的重大秘密与意愿向我表白,并属意我为他奔走钻营,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然,终究还是半途而废,只为他突然觉醒到自己根本不愿回报深情,既如是,倒不可领情了。这份不情愿在他其实已有足够能力应付回报方式之当时,尤其令我心碎:这以后……”张佩芬叹气,一种慷慨式的无可奈何流露在眉梢眼角之间,显得凄婉。 “以后怎么样?”听了半个故事,心上的狐疑更重。这眼前的先父故人可能仍不是遗书上所指的红颇知己呢!老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自然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丸谁料得到又是另一个峰回路转,山外有山?究竟这个扰人的谜语,何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不是不烦心的!“这以后,江尚贤一直显得落落寡欢!更不知是否我敏感,但觉他在银铺里跟我单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每逢下班后,别的同事开始纷纷告退,他一发觉只余我们二人就立即披衣而起,回家去了。“生意上头,不致于一落千丈,然,其时政府放松本地银号申请银行牌照的规例,金融界的人都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良机一过,就失诸交臂。然,政府明令要有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才可申请银行牌照。这五十万于当时,自是个大数目。于是有分量的华资银铺都纷纷钻营,积极铺排一朝飞上枝头作风凰的路数!”张佩芬把声浪调低一点:“江小姐,不知你会否明白一个心上已然有爱的女人,感受与思想都会在那段意乱情迷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的怪异、奇特、不寻常……
  “我不能自已的对你父亲的悲喜苦乐、忧疑担挂,都感同身受。我那么的希望他快乐,他成功、他得意。我决定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回乡去把那些黄金运到香港来!”  “嘘!”不由得我不惊呼一声。张佩芬的神情随着话语而紧强:
  “犹记得,当我下定决心,为自己所爱而置生死于度外时,那份从容慷慨的感觉,令我亢奋,通体舒畅,完全像服了兴奋剂的沙场战土,急不及待地发泄忠勇,张着双臂尽快地迎战去!“主意既定,也不说什么,只向江尚贤请了几天事假,就携了母亲回乡间去。
  “母亲在启程时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直到我们安抵故乡,我才把计划相告。  “母亲吓那么一大跳,问我:
  “‘为什么江尚贤自己不来?’
  “‘妈!我不能要他冒险!’
  “话才出了口,就红了脸,不只为对江尚贤的感情,更为对母亲的不公平!
  “母亲竟不以此为忤,说:
  “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儿呀,他答应过要对你这份情义好好交代吧、!  ”妈,你放心!’我点了点头,刻意地把最重要的关键隐瞒着老人家。
  “母亲握住我的手说: ‘我们母女一场是缘分,最紧要你下半生过得安稳。’”  “你们找到那些黄金了?”
  “找到了。土地庙后的小山坡只有一个,那个小山洞不大,仅仅容得下几个小孩子,小时候曾屡屡在那儿玩捉迷藏。我和母亲把山洞寻着了,两人要弯下了腰才走得进去。里头杂草丛生,我们合力把几块压在地上的大石移开了,把上挖开来不到两尺,就发现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我们老早预备好了两三箩的番薯瓜菜,把金条分散藏在箩底下,装成乡间亲属送赠我们的土产程仪,放到木头车上去;
  “自小榄到珠诲,路程很近,母亲托了她那从前走惯单帮水货的表兄照应,骗他说要把一些祖屋的纪念品以及一总亲友程仪运港,为免两母女抬拍担担太辛苦,决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门去。于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车船,沿途照应,他姓程……”张佩芬略顿了一顿。
  “程立山?”我问。“不,他父亲。”
  “嗯!”
  “自小榄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划向澳门时,就出事了,一艘隶属海关的小船迎面而来,如果将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难临头了。我把母亲急拉过一边说:‘妈,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认上身去,由着他们带我走。你如能脱身的话,快回香港去,再设法疏通。”母亲虽是妇道人家,总算经过大风浪。老人家当时难免有点慌张,总算沉得住气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泪,都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对方的船泊近来,过来一个年青公差,喝问着要检查证件!我们慌忙地把回乡与回港证件呈上,他用手搓捏着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颗心像一下一下被挤向口腔,要吐出来似的。
  “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们,然后,指着我们的行李,问:“‘怎么带成两三箩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儿比我们还要缺粮?’
  “我答:‘都是亲戚回送的程仪,不好推却,况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国的新鲜美味。’
  “‘为什么取水路?’
  “那公差益发走近那两箩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浑身的血像慢慢抽寓体内,下一秒钟就要晕眩。
  “‘水路不用我担着行李上车下车,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只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着,再要另拿起几个,就得原形败露了。
  “卡在喉咙的惊叫声,蠢蠢欲动。
  “我把身子挡住母亲,下意识地保护她,其实是怕被对方看见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湿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小船又跳过来另一个年青公差,问道:‘搁这么久干什么?很多人要搜查吗?’
  “话还未说完,我母亲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边嚷道:‘立山!’
  “‘这是你表姑妈,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们一眼,对那公差笑道:‘自己人,走罢!’
  “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箩里,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们挥挥手,眼光有那么一阵子逗留在我脸上。“我慌得把头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谁也没有看见。
  “平安回到香港来以后,母亲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场。还是江尚贤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私家医院里休养上好一阵子,才算惊魂甫定,康复过来。”若非亲耳所闻,简直无法联想到父亲由出身至发迹,其实都得力于深爱他的女人。我心内不期然地有一份难过。
  原以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要借助于色相才能发挥出来。
  女人出卖色相,一般受人齿冷,然,男人呢,何独不然?连我都好像在这一分钟内,比眼前的张佩芬短了一截,讷讷地说:“父亲应十分感激你!”
  “感激并不同于爱重,何其不幸,你父亲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张佩芬的神情一下于由紧张而松弛,而终至落寞,真有点我见犹怜。一段私情对心灵的侵蚀与控制,可以力抗岁月寒暑,恒久常新,每一点一滴曾有过的恩义与折磨,都刻骨铭心,是惊?还是喜?抑或应是无法自己的震栗?一个没有切身经验的人是无法洞悉乾坤答案的。  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话:“能够像你这样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并不多见!”  张佩芬长长地吁一口气“觉醒在于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有什么用?江小姐,我处理自己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情委实是一团糟。“千两黄金,解救时艰。江尚贤筹足政府规定的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果然把银行牌照弄到手,从此易名为利通银行,业务更得心应手。江尚贤的资产与声誉一日千里,自不待言。“我当日那个自决回乡冒险的行动,不错是由于一份禁耐不住、热切要求宣泄的情爱使然,然,不能否认,潜意识有种希冀江尚贤知恩报德的欲望。谁知效果适得其瓦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前更大,误解较前更深。  “曾经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职员都下班了,趁江尚贤还未离去时,闯进他的办公室去。直截了当,毫无畏缩地问:“‘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江尚贤愕然。
  “为什么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愿,竟然落得个如此冷淡的收场?’我那么地咄咄逼人。“江尚贤没有做声。
  “我继续咆哮:
  “‘这公平吗?我并没有向你要求回报,我原只望帮了你,就心安理得,为什么这一段日子来,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点就要视而不见?是不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声匿迹,毋须让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国里再有个受人恩惠的阴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贤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着文件,跟我擦身而过,把办公室的房门带上时,他说:
  “‘请好好地坐在这儿想一想,你可曾给予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  “之后,门关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儿,呆思一整夜。江尚贤说得对,整件事上,他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是我逼着他去接受这份大恩大德,逼着他思考图报的方式,逼着他一生一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着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愿的代价去偿还心债。放着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贤既不能由着它,不视不管,可是,一旦领受了这重带挈,就等于裁减了自己的才具与威风,一辈子在一个女人跟前抬不了头!长年累月,终生承担的委屈,当然不是易受的。是谁把他逼到这个死胡同里的?竟然是一个口中心上都自以为是深深爱慕他的人,更教他哑口无言!人世间的恩与怨,情与欲,如许地作茧自缚,剪不断,理还乱,永无休止。
  我当然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
  初出道时,托庇于傅家,以裙带而得尊荣,在另一个层面上,他还能自解自释,毕竟他也是牺牲了心头的一段爱情,把母亲明媒正娶过来的。以后年年月月,他跟傅瑞心之间的纠缠纷扰,也算是他踏上青云之路的代价,江尚贤并没有不劳而获。
  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选择,且是深思熟虑的选择。
  人的自由选择,所造成的成败得失,尤在其次。能够选择,是自尊之所在!
  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逼着江尚贤走向一条他不欲重蹈覆辙的旧路,他的无奈与不满,又有谁去分担了解?“江小姐,世界上最聪明最幸福的人,应是毋须经过错误的行为与沉痛的教训,就能洞悉人生、感情道理之士!我当年,是愚不可及。如果我晓得在沉思一夜之后,霍然而起,专心工作,让整件事冷却下来后,再另谋高就,给江尚贤成就一个毫无死门与缺陷的江山,留给他一条自思自揣自择的门路,也许,还会有他自动自觉地感激我。敬重我,甚而以爱还爱的一日!何其不幸呢我当时只更老羞成怒,不肯接受自己步差踏错那一步的事实,只有错得更甚!也许造物弄人,在我童志最脆弱、思想最混淆、感情最悲痛的当时,偏就从乡间跑出了个程立山来。就是那个间接地帮了我一把忙,得以把黄金安全运港的表亲。天衣无缝的局面,不一定是喜剧收场。程立山依靠我们,开始在本城谋生,对我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竟利用了这段巧合奇逢,去发泄愁苦,对江尚贤报复!当我把结婚的请柬亲自递到扛尚贤跟前时,他震栗的眼神曝过红艳艳的喜帖,蓦地抬头问我:‘他是谁?你爱他吗?真心地爱他吗?’
  “我冷笑,那么绝情,残忍、不择手段地回答:‘他是帮助我把黄金偷渡成功的无名小卒。我并不爱他,然,不要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打算欠人家一生一世的人情!’
  “说罢,掉头便走。
  “以毕生的幸福去换回一刹那的畅快,是难以估量的得不偿失!更何况,那一刹那的发泄与痛快,也还是假象!人生的真潇洒,原来要把层层叠叠的,多至不可胜数的委屈与吃亏,融化于言谈笑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之间!也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培育出潇洒的行为!故作伟大,益显猥琐与龌龊!我的真正觉醒,来自婚后,还有何话可说?”
  成功的背后有千百个难以为情的故事,也还叫值得。倒转来,半生羞愧错误的累积,仍落得个走投无路的后果,这张佩芬的际遇也未免太困难,太坎坷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一点都不愉快,夫妇之间的感情如是空白一片,还有机会染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可借,我的思维完全不在立山的身上,对他的冷漠、厌弃,日甚一日,将对自己的不公平延展至他的身上去,加倍了我的痛楚!也加速我的懊悔与觉醒。程立山原以为本城是个金矿,目睹这许多甫下谋生的人,都能赤手空拳打天下,他认为自己也应有此际遇。过分急功近利配合才疏学浅的后果不难想橡。几次小生意上的失意,加上婚姻的痛苦,把他本来不坏的心地搞糟了。一天到晚,逼着我给他在利通银行拿一点做生意的好处与支持,竟敢屡屡地跑上利通来,打着我的名号借贷。江尚贤自然地会有所闻,总是每次在背后替他解围,暗地里尽力支持,同事之间的流言不免多起来了,我才意识到事态会日趋严重。‘事情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当我把辞职信递给江尚贤时,我咬紧牙龈兑‘我的离去,对各方面都好1’
  “‘佩芬,你请留下来!我有责任照顾你。’
  “‘不,我们是成年人,谁也没有责任照顾谁,谁也不欠谁的恩惠!’
  “我和江尚贤都呆了一呆。如果我在早几年就明白如今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不至于此了。‘既能参透人生,不一定要浪迹天涯,才能修成正果,你一脚踏出利通,如还有萦系之私心,到处都是困境,徒增心头的担挂而已’
  “我无辞以对。‘佩芬,我要求你留下来,诚意地祈望从今之后,你成为我的一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助手,你会答应吗?我们其实错的也很多,人性的自私往往是罪疚的根源。为爱一个人而愿意付出无比的代价,希冀有回报是自私,然,希望别人施恩而不望报,甚至连个望报的念头都不可有,只想有从容地自由选择应付的方式,这难道又不自私了?伟大的心灵存在着,不可多得!我们何苦自咎?’
  “多年以来,我和江尚贤第一次开心见诚地促膝谈心!像是拨开云雾见青无,一种彼此的关怀与了解,温暖着我早已冻僵了的心!时光若能倒流,会有多好?心灵的沟通往往在身不由己之时,是可惜,然,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问:‘留我在利通,还有伺机报答我的意思吗?’江尚贤笑,反问我:‘你如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又是否仍有余情未了的心思了?’我们相视而笑。
  “人的感情与关系微妙至极,除了极端而外露的激情之外,潜藏的恩爱情义甚或仇恨,很可能都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要斩草除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让它自然地埋于土地深处,自生自灭,有缘又逢春风是一场功德,无缘而致难敌露重霜寒,也无非是一场造化!有什么必要强行将感情与关系赶尽杀绝至不留一点痕迹呢?我们需要的是思想光明、理路干净,反映到行动上来,磊落大方,从容得体,一切都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就好了!自此,江尚贤和我踏入了一个新的相处阶段,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好伴侣,业务上的好拍档。曾有那么一晚,在利通银行开夜赶工完竣,江尚贤开车送我回家去,车子停在家门后,我仍倦不可当地坐在车子上,不愿动。江尚贤说:‘到了!我们要说再见!’
  “‘真能再见也还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个恐惧,明天醒来,见不着太阳,见不着你,那怎么好算了!’说这番话时,我并不幽怨,语调轻松至近乎俏皮!江尚贤之于我,已成知己!我们当然明白,能够宣诸于口的感情,已无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
  “‘再寻另一份精神寄托去,明天只会更好,是不是?连我和你的相处都可以峰回路转,进步神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开始能吃能睡,体重骤增了!’
  “‘程立山对你好吗?’
  “‘没有寄予希望,何来失望呢?’
  “‘你准备就这样过一世?’
  “‘不。等待着离开他的时机。’
  “‘几时?’
  “‘他稍稍发迹之时,说得具体一点,只消他的经济好转,能够独立谋生,他并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较安心!’
  “‘没想过你对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我们毕竟有关系,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
  “江尚贤当即面色一沉,缓缓地把头低垂应着:‘是的,不能怪你!’
  “我看着他,问:‘你有感而发?’
  “突然之间,江尚贤抬起头来,望着我,竟有泪光。
  “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发觉,傅瑞心跟你父亲的一段恩怨,如此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
  “‘佩芬,我早想把我的这个故事相告,老是开不了口!告诉你这个故事,其实只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来自一份我深深亏欠而无法偿还,无法解决的人情。但愿太阳早早升起来,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连在我工作的环境里,都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不敢想像……’
  “‘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
  “不是不惆帐的。虽然,我认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后的岁月里,痛恨起傅瑞心来,如果没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会改写!”
  我没有答张佩芬的话。人一遭逢失败,就会怨天尤人!张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程立山为什么对父亲有此误解?”我不是不气愤的,凭什么他有资格当街当巷地侮辱父亲的名声?谁应负起这个责任?张佩芬说:“程立山是我和你父亲共同为那批黄金所要偿还的债务。你父亲为了动用黄金而得以叱咤风云,因而下意识地屡屡对程立山让步,他认为不能回报我的感情,也应该在金钱上弥补损失,于是多年来资助立山经营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门户,也期待我可以了却一重责任。“我则为了利用过程立山去泄一时之愤,而深深自咎。我们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纵容所带来的后患可以无穷。
  “原来,人类过分的仁慈,一样会招致质疑。我和江尚贤不便披露真相,益使外间人以及程立山,觉得我们无私显见私,直至我忍无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离婚时,他当场冷笑:‘怎么?当情妇不够瘾头,要登堂入室做个贵夫人去?如你有此良机,我成全你!’
  “我吓得什么似的,问:‘程立山,你有良心没有?这些年,谁亏待过你了?’  “‘没有!没有!’程立山摆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自知受恩深重,也不是个不思图报的人!这些年来,程家的门,你自出自入,我说过你半句没有?良家妇女在外头若是打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会得劳累至水静河飞才回到家里来?你骗谁!’
  “我气得整个人抖动,扑过去跟程立山拚了。
  “‘你还有资格撒野?’
  “他连连赏了我几个耳光,将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说:
  ‘你们若没有做过情亏之事,会如此地辅助我?大陆跑下来没有发迹的人,塞满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帮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胆敢明正言顺地跟我谈离婚,就叫他出一个价!’
  “我嘴角渗出血水来,心上的惨痛与屈辱,混和着血水,要吐出来似的。我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家门,直奔至江家去。
  “原想找江尚贤商量着办,话还没有说完,程立山竟跟着闯了进来。
  “‘程先生,如果我不欢迎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硬闯进我家来的话,你知道后果?’江尚贤对他并不客气。
  “‘知道!你会报警是不是?你会吗?’
  “‘立山!’我近乎央求他:‘你还算读过书的人吧?公平点对我们!’
  “‘上天对你们的公平已有甚于我了,你们还需要什么?’
  “‘程先生,世上没有人须要对别人的运气负责。’
  “‘对,我从来不曾作过如此的要求,香港地,会有求人而每每能百发百中、得心应手这回事吗?太笑话了!谁不是为了帮自己才去帮人!连做善事都不忘扣税呢!只不过是支出与收成比例上的差额不同而已!你帮我的,无非为到头来能帮了自己!’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江尚贤微有愠色。
  “‘江先生,如果我不能捞些好处,我何解要为你们充撑场面,让张佩芬冠以程姓,有名有份地在人前行走,予你们方便!如今她要提出离婚,是要吊销我的牌照了,总要跟你谈谈补偿吧!’
  “‘程立山!’我咆哮; ‘我们完全没有做你可以引为威胁的事!’
  “‘好!好!好!’程立山又在摆手:‘算你们是冰清玉沽又如何?往社会人士面前一坫,把我的故事说出来,信与不信的人都会争相传诵,本城有个好处,人人都紧张忙碌,辛苦经营,难得有一宗豪门望族的丑闻,平衡一下情绪,单单知道有钱人也可以如此不堪,就已大快人心!
  “江尚贤气得一脸煞白!
  “我说:‘程立山,你好狠的心!’
  “‘有人可以不曾狠过心而在香江立足,长享富贵?我告诉你,张佩芬,你一就回家去,继续姓程,否则,我几时都准备好好地坐下来,跟你们讲数!’程立山夺门而出,再回头加那么一句:‘姓江的,你敢无情白事动程张佩芬半根毛发,而不向我交代,看我怎样对付你!’
  “我是当夜就回到程立山的家去的。”
  “直至今天今时?”我问。
  “对,就为了一时冲动的过错,我以半生的委屈补偿。事件带来的好事只有一宗,程立山的不可理喻,把我和江尚贤的一段恩怨拉平了!我对他的恩惠都被我为他带来的麻烦抵销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来,江尚贤曾不只一次的跟我商量过,好不好给程立山一笔钱,了断关系,使我重获自由。然,谁敢担保健在花完了钱之后的操守呢!我们握在他手上的是一个他自以为是的借口,唯其如此,可以随时随地顺着他的心意拿出来应用!何必再犯上一次更严重、更无可挽救的无私显见私!我的自由,更别谈了!”张佩芬只差未开口解释,她的自由老早在踏进利通来的那一无就已葬送掉了。吓不吓死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相处关系,恩怨情仇,可以微妙复杂过整间利通银行的一盘数!纤纤弱质,何只要挺身迎战江湖风浪,还要每夜里活在情丝百结的凄风苦雨之中,难怪都说自古红颇多薄命。张佩芬的苦,更甚于傅瑞心了!我默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可以一下子就想出来。
  “江小姐,在你父亲未去世时,说老实话,我下意识地不忍远离,能为一个知己奋斗下去,是生活上一份不可缺的原动力,我多么的需要它!
  “江尚贤待我不簿,几年前已跟我商量,看有什么是他能力范围以内能为我做的事。
  “我求他以我养父之名,捐赠故乡一间小学,我曾在那儿享有一个有父母之爱的童年,受恩深重,值得怀记。当年,母亲对江尚贤没有回报我们的恩情,有过一段伤心担挂的日子,我都不曾向她解释过什么。江尚贤捐赠了小学,算是对她的交代!江小姐,如果不须要再把往事陈列人前的话,对我,已是一份最宽容大量的处置了!”
  我握住张佩芬的手,表示感谢。当然明白伤心人重提昔日伤心事,苦不堪言。
  “随着国家开放,我母亲要求回乡定居,我们在小学对面为她盖了一间房子,让她老人家每天醒来,看着孩子们笑嘻嘻地上学去,生命就似有无尽的希望与光辉。我相信母亲得到了她需要的快乐与安宁。”
  “刚才你提过在父亲死后,已给程立山三百万元?”我问,有不解。
  “唉,江小姐!”张佩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是江尚贤为故乡小学成立的基金中,我有权运用的数目,双手奉送给程立山,我毫不介意!然,他还是不肯相信,我只在你父亲身上得到这一点的属于物质上的好处,自江尚贤去世之后,他天天逼着我把所得遗产交出来,还屡屡声明要跑上利通来找你,跟你二口六面地讲清楚!”既认定了张佩芬跟江尚贤有特殊关系,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张佩芬一定会在遗产上受益不浅!今时今日,人们已不可能叫自己相信世界上会有只谈情爱,不计利害的男女关系了。偏就只有父亲才屡屡遇上真性真情的女人,连我都骇异,遑论其他人!
  “江小姐,我无法不远走高飞,从前之所以不走,除了舍不得利通和你父亲之外,还念到一走都不能了之,程立山要穷追猛打,不是好身好势的江尚贤所能招架得住。现今我走了,他就算跑上利通来吵闹,忌惮他的程度也还不大吧!希望你能应付!”
  “你打算到哪儿去?”
  “先回乡探望母亲,然后到加拿大!”一把年纪了,还是如假包换地孤单上路,不是不凄凉的。我突然地感动了。
  “让我代父亲照顾你!”我真心诚意地说。张佩芬望住我,眼泪夺眶而出,握着子我一对手,久久才出得声来:“江小姐……”
   “是福慧,请以后叫我福慧!”
  “福慧!多谢你!福慧!”听得出来,声音在抖动之中夹杂着喜悦。
  父亲,竟能在一生之中遇上起码三个真心真意地爱恋他,但求心灵相通,精神有寄,而不奢望物质与名位的女人!
  差不多令我不能置信,然,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只那第三个,又是谁?“你到加拿大去,如果打算提前退休也是好的。如果还希望有份差事作为生活寄托的话,我跟多伦多或温哥华的富德林银行安排一下。”
 
第六章
  “让我想想,成吗?”
  “且慢慢想好了,甚或抵埠之后,安定下来,再谋后动不迟。不论温哥华抑或多伦多,父亲都有物业,你就住进去。相信他在天之灵,会好欢喜你能在我们的家业内开始新生活!”张佩芬没有推辞。施惠于人,还真要讲心思。倘若我胡乱地塞给对方一笔钱,非但达不到相帮的目的,更可能搞得彼此难以下台。
  真心诚意地辅助他人既不可希图回报,更重要的还是,别让人看出那是一只同情之手。
  一般情况下,不介意因同情而受惠的人,未必值得同情。对待值得同情者,又只宜把同情之心遮掩起来。
  做人处世之难,可见一斑!
  连我都微微叹息起来!
  “至于那三百万元,既已送给了程立山,也就算了,我再拨回一些钱给故乡小学的基金,也留着应急吧,”
  “我还有利通的一笔退休金,颇可观,足以维持以后生活,不见得需要那笔钱!”  “小学须要维修扩充,也是要运用基金的!”
  “可是……”
  “请放心,程立山那儿,我会想办法应付。不见得他拿着死人的声誉作威胁,能有什么成效。他已得到多过他应得的,一切都必须适可而止。”
  “福慧,你要小心!”
  “我会!”
  “那么,我得走了!”
  “你现今就回程家去?”我问:“不必了吧!”
  “你意思是,我应该立即启程?”
  “最低限度,住到外头去几天,程立山那儿,回去干什么呢?有你留恋的人,非取回不可少之物吗?”张佩芬垂着头,毅然决然地答:“没有。”
  “我这就让司机把你送去文华休息一会,再安排其他—切,好不好?”张概芬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突然省起了,要问她一件要紧事:“你跟在父亲身边多年,他可真真斩断七情六欲,对所有的女人都不作非非之想了?”我说这番话时的语调极之轻松,刻意地掩饰心内的紧张,更希望我不经意的,俏皮的发问,能飞越张佩芬的戒备和她的自筑藩篱,引导她无意中向我泄露机密。果然张佩芬老实地说:
  “妄谈情爱,不是你父亲的品性,然,男人,有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忘情之后,必定弃欲!更何况商场之内,诱惑多的是!那些年,福慧,我不怕对你说,我有时也禁不住有个古怪念头,宁愿自己摇身一变而为青楼红杏,好跟心上人一尝鹣蝶美梦,傻不傻?”
  我拍着她的肩膀:“傻呢,然,傻得好合理,好可爱!”张佩芬盈盈一笑,服角的皱纹刹那堆在一起,很显老,却呈一分泱泱大度的风采,予人很大的吸引力。女人一谈心中所爱,就可以如此光彩照人!真是!
  张佩芬离去之后,我颓然地跌坐在办公椅上,累得像打完一场仗!我闭目养神,静静地思考,应如何处理一总的后遗症。安排张佩芬在这一两天内离港,到彼邦去重过新生活,并不困难。
  然,她走了之后,千个重责就会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  不是不惊惶的,赶狗入穷巷的后果堪虞,那头若是无家可归的疯狗,更难以估计他反噬的凶狠程度。万一他宣诸武力,我如何是好?又或者他果真站出来,说尽父亲的坏话,让死者含冤莫白,还要折损殁后英名,我又如何对得住父亲了?蓦地睁开眼,似发了一场恶梦。一手一背的汗,湿腻腻地胶着全身,令我怪不舒服,冷颤连连。
  怎好算了?我霍地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怎好算了?对讲机突然传来“喂喂”之声,吓我一大跳。什么叫草木皆兵?这一刻,我明白个透。“江小姐,你在吗?”康妮的声音。我不悦,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对方静默了一阵子,显然地不知所措。大惊小怪的人其实是我。
  当然,最有权威的贼喊捉贼者是支付你起居生活费的人!小秘书在人海之中初尝风浪了,实属自然。“对不起,江小姐,”我并不放过:“有什么话,快说!”  康妮讷讷地,连声线都惊得放软,答:“何总经理他们在会议室等你开会,”
  讨厌:我立即道:“给我取消!我有要事,把会议统统改期!”
  “改到几时呢?”
  “另行通知!”
  “那么,等会儿,恒发地产的酒会……”
  “不是说统统作罢吗?别再骚扰我!”
  天要塌下来了,还开什么会?去什么酒会?我宜得一手就把办公桌上的所有文件都扫落在地,发泄掉我越来越紧张的情绪。好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叫程立山的人寻出来讲数?如果他开天杀价,我是否肯落地还钱?当然不肯,这种无赖,需索永无休止。这三十年的姑息养奸,今日,必须来个了断!
  可是,我跟程立山,活在两个世界里头的人,既不能硬拚,也不便软磨,如何了断法?我完完全全地坐立不安,想不出法子来。能找个什么人商量着办?何耀基?不成,他若是老谋深算,更不宜让他知道太多。关连一大,有可能又是另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人际关系战役。在利通,我和他的权势,必须保持一个距离。尤其现今我羽翼未成,初登大堂,更不好处处让他窥视死门,把握太多我的弱点与话题!瑞心姨姨?就更不必说了。蒋帼眉吗?算了,她在我的故事内,永远只胜任一个聊胜于无的脚色。我完全可以估计到把事情告诉她的后果,帼眉若不至于惊惶失措至面无人色,就会建议我报警去。
  天!报什么警?今时今日,作奸犯科者众,可是,谁又在荷枪实弹地明劫明枪了?  要计算蒋帼眉之流的匪徒,或许能报警落案。跟我江福慧较量的人,就不见得能轻易绳之于法了。是荣耀抑或悲哀,难以定论与言宣。
  总之,帼眉在此事上,必非合适的帮手。
  我蓦然省起杜青云。
  他是个合适的跟我共赴时艰的人选吧!不单为了对他的确有一重似是挥之不去的好感,而是,机缘巧合,杜青云已目睹今日的情状,聪敏如他,多少有点事情的眉目在心上,反正天机已经泄透,就不妨将错就错,寻他商量去。
  单是要我无缘无故地重新把这故事讲述出来,我都会觉得不舒服。
  跟杜青云,最低限度可免去这层愁苦。
  坐言起行,事不宜迟,我把他约到深水湾的高尔夫球会所去。
  毋须我把故事很详细地重复一遍,杜青云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一开腔,我当然不曾提及有关父亲遗书的秘密,才把重要的情节与关键交代过来,他就频频点头,说:“我要知道的,已经足够。目前,最重要是谋求解决方法!”话头醒尾,且一语中的,非常地令我快慰。“简单地下结论。”杜青云说:“我们要令到程立山从此之后,消声匿迹,不再打江家甚至张佩芬的主童!”
  “对!”一整天以来,我未曾像如今般安乐与兴奋。从前,父亲在世,每有麻烦,就必跑到他跟前细诉。父亲是个有办法的人,他永远能给我解决困难。
  那份备受保护和照顾的轻快,似已离我经年,变得陌生。如今跑回来,似曾相识,益显亲切。
  “还有。”杜青云补充:“不能再便宜他一个子儿,多年以来,程立山已得着超越他名份以及品行应得的东西了。”
  百分之一百同意,问题似已解决了一半。杜青云的了解和肯定,那么有力地给予我安全感。“青云,有办法吗?”我问。
  杜青云寻思了一会,说:“我试试!你且坐着,我这就去摇个电话。”
  杜青云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回到我身边来,神情轻松,说:“有希望。我们要耐心地等答覆,快则这个晚上,慢则明天!事情交代清楚后,你就安排程太直飞加拿大,过一些日子才回乡探望她母亲好了。”我点头,不知何解,竟连问一句,究竟如何可以迎刃而解,也觉多余,不是说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吗?于是,我只是微笑着说:“都交到你手上去,我就放心了! ”这是最好的回答,全权授托,好比天罗地网,将有责任心与英雄感的人罩着,再不能逃脱。我也真在这一刻,才稍稍定下心来,问:“还要回利通去吗?”杜青云笑:“叫我怎么答?老板问伙计这个问题,也太尴尬了。”我当即会意,随而大笑,摆着手,忙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切悉随尊便!”
  “还好,我实在不想再赶回利通去了,打算好好地跟朋友吃顿舒服晚饭!”杜青云说这话时,肯定而认真地直瞪着我:“常言有道,辛苦握来自在食,明日愁来明日当,”不知怎的,我不好意思迎接他的眼光,借故叫住了走过身旁的侍役:“请多给我一杯咖啡。”
  “还要咖啡吗?”杜青云问:“饮得太多,会坏胃口,我们吃完晚饭再喝好了。”  我没有说什么。站在旁边的侍役有点不知所措,道:“江小姐,是要多一杯咖啡,还是……”
  “不要了,请让我签单吧!”我们从利通走出来的时候,是坐杜青云开的车子。离开高尔夫球会,我并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突然而来的安全感,使我整个人轻松而怠惰。生活上一旦有人处处代我拿主意,原来如许欢乐与畅快。
  “让我们就地取材,到一家小餐厅去好不好?”杜青云问。
  “好。”我答,很精神很清爽地答。“要不要打电话回家去交代一声?”他又问,那么地细心。
  “家里没有人会等我吃晚饭!”我答了,随又不期然地加多一句:“你呢?”
  “我要交代的人可多了,起码两个女人!”我微微一怔,看他一眼,只见杜青云抿着嘴笑,一脸顽皮。“第一个要交代的是我母亲!”说着杜青云按动汽车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一阵慈爱的声音:“青云吗?”
  “妈妈,我不回家吃饭了,给二弟买好了录影带,等下带回来给他好了。还有,代我告诉邦邦,今日已经给他寄出了申请大学的信!”
  “你跟朋友在外头吃饭呢?还是跟银行的同事开夜工?”杜青云望我一眼,说:“二者皆是。”
  “啊!”对方茫然地应着,随即急问:“青云,青云你是跟个女同事一起晚饭吗?”
  “妈,你怎么知道?”杜青云故作惊骇,随而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回来再谈,你别紧张!”紧张的人其实是我。脸上稍稍飞红,杜青云开朗而幽默的举止言谈,微带着半分挑逗,直指我心。我当然不便说什么。
  “第二个要交代的女人是我秘书。”杜青云又按动电话,随即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杜先生办公室!”
  “芸妮吗?”杜青云问:“有没有重要口讯留给我,我今晚不回银行来了。”
  “有。杜先生,刚才蒋帼眉小姐来了两次电话找你,她请你有空回个电话,她已经下班回家!”杜青云微微一愕,问:“蒋小姐有没有说,找我什么事?”
  “她说想约你吃顿晚饭。”
  “嗯!”杜青云不置可否地应着:“还有什么事吗?”
  “营业部与电脑部的联席会议,由明早十时延后至下午三时。”
  “说过什么原因吗?”
  “他们那边还未预备好交到电脑部来的客户资料。”一般情况下,那个有关营业部工作效率的问题应更值得我关心。然,这次例外。
  我听到芸妮说蒋帼眉主动打电话约杜青云吃晚饭,竟有点意外的震惊,且不悦。
  随即,我否决自己再朝这感觉往下想。
  杜青云并投有打第三个电话。
  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由深水湾,驶向赤柱。
  我们把汽车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横街上,一下车来,仰头就望见一幢欧陆式洋房的餐馆,有着专门代客泊车的侍役走过来招呼。
  我们走进去后,另外迎上来一位洋人领班,笑着问:
  “先生,你们订了台子吗?”  杜青云答:“对不起,我们忘记了要预订台子。”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们,今晚台子已经订满了!”我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杜青云尴尴尬尬地捉住了领班的手臂,说:“请帮我这个忙!我跟女朋友闹别扭,刚和好如初,约定在这儿摆和头酒,我大概是太开心了,竟忘了嘱咐秘书订台子。如果不能在这儿吃晚饭,可真大煞风景了,我和女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就约在这儿的。请帮帮忙!”杜青云故意地把声线压低,然,我仍然听得清楚。洋领班拿眼看我,随即说:“先生,不能怪你紧张,让我想想办法去!”他很快地转了个圈回来,就领着我们到一张摆放在露台角落的桌子上去。为我拉椅子时,洋领班温文而礼貌地说:“希望这儿能带给你们无比浪漫而甜蜜的回忆!”
  我还能怎么样?红了脸,微笑称谢。“你常到这儿来?”我问。
  “如果每个星期都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刚才那一招就使不出来了。”我望向窗外刚看到一个个小浪,涌至岸上来,溅起一条细长的浪花,气势不如我家花园悬崖上经常卷起的千堆雪,却别饶风味,深得我心。“你曾来过这儿?”我回望杜青云,问。
  “是的。很久以前。我跟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很诗情画意。”
  “还有离情别恨,更添滋味。”
  “没有和好如初吗?”
  “没有。她已别有天地。”杜青云说:“当年,我要到美国去求学,是她在这儿为我饯行的。那阵子,我连一个余钱也没有,还是她结的账。”这些天来,听爱情故事大概听上瘾来了。我那么地留神倾听。
  “她姓陆,叫湘灵。”
  “很美丽的名字。”
  “我们从小相识,她跟她的父母住在我父亲看守的那幢大厦的一个单位内。”
  我不期然地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杜青云点点头:“可惜有缘无分,造化弄人。”
  “怎么分开的?”我其实不应问这问题,大概当惯福尔摩斯了,又或者,今次的答案对我很重要。“她家穷!我们都穷!”杜青云望住我,突然之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住我。无法形容那眼光的怪异。
  我只感到战栗。
  然,这是多没有理由支持与解释的一种感觉。
  也许,贫穷令一个人受尽了刻骨铭心的苦,他对面前的富贵中人有种油然而生的奇特反应。
  杜青云缓缓地垂下了眼皮,一个字一个宇,清清楚楚地说:“一九七三年香港股市大崩溃,湘灵的父亲押在股票与生意上的资金,全军尽没,兼遭逼仓,走投无路,从大厦的二十三楼寓所中跳下来。隆然一声巨响,我冲出门口一看,见他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湘灵跑下楼来,呆望着尸体,再抬起头看到我。就在那一刻,脑子里电光一闪,我们知道,要缘尽今生了。”天下间感人的爱情故事,难道必要欠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事隔多年,仍能令听者震栗不已,可想当年……“那时,我仍在念香港大学。穷学生帮不了什么忙。她家的困难,她独力解决。世界上没有逼良为娼这回事,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心肯意愿的。”我的心像被人连连捶了几下,清晰地觉着痛楚。我仍算是个听故事的不相干的人吧,那些局中人的沉痛呢?连想都不敢想。
  “对不起,今晚我们不致于要对洒当歌,然,也不应让过去的事再烦心。来,我们想想要吃点什么好?”我没有做声,由着杜青云去跟领班研究。他给我点了个烧鹅肝,再来一客挶鱼。没有要酒,因为我和他心上的哀愁,大概都不是一樽酒就可以消弭得掉。
  杜青云没有再把他的故事说下去。
  我当然也不便苦苦迫问。只不期然的,在吃甜品时,说:“你有多久没到这儿来了?”
  “今晚是第二次。”杜青云稍停:“最近,有一个星期天,携了湘灵的女儿,来逛赤柱街市。我们都没有重临旧地的意趣,现今,彼此是老朋友了,情怀已变,不再适合到这种情调的地方来了。”
  呷着的咖啡,额外的甜,大橇是糖加多了。我骨碌骨碌地把它饮完。“还要一杯吗?”杜青云问。我微笑着摇摇头“该走了。”
  “好,我送你。”
  睡到床上去时,仍细味着杜青云的那番说话。覆来翻去地想,直至朦胧入睡。
  床头的电话响起来,我翻了个身,按熄分机的铃,重新再睡去。
  忽又有叩门声,听见菲佣轻喊:“小姐,你的电话,杜先生找你!”我坐起来,看看表,七时半,平日早已醒过来,今天竟睡得烂熟。我抓起电话来,对方说:“到外头去吃早餐如何?我已得着了好消息。”
  “好。”我一叠连声地答,睡意全消。
  “我把车开来接你。”十五分钟后,坐上了杜青云的车。他竟又没有问我意见,就把车子开向石澳。从深水湾到石懊,清晨的这一段路,如许地清幽雅致。特别是浓雾轻散,微风吹拂,迷檬若梦,几重的韵味,洒落心头。杜青云把我带到石澳沙滩旁的一间小茶室去。两人坐到硬梆梆的木凳上,我要了奶茶与咖啡混合的一杯鸳鸯,以及油占多士。
  这儿比起高尔夫球会来,别饶趣味。
  连眼前人说的话,所持的理论,都另树一帜,教人觉得精神奕奕,分外地醒目。因为杜青云问我:“你喜欢把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起来品尝吗?”
  “为什么不呢?”
  “我不喜欢。咸是咸,淡是淡,爱是爱,恨是恨,我喜欢清清楚楚,绝不混淆。”  我笑,欣赏这种男儿本色,英雄气概!“事情解决得了吗?”我问。
  “大致上应不成问题。今天中间人就找程立山说项去!”
  “谁愿去险这次浑水?”
  “黑白两道上均吃得开的一个人。他答应替我们出头。这姓程的近年来失意,把心情都寄托到赌桌上去,因此,或多或少地很晓得一些黑道上的人物,只消大阿哥好好地劝他一劝,应该会得些好处须回手,何况张佩芬人都不在本城,他能怎么样?”
    “他仍胡言乱语呢?”
  “他敢?若真如此放肆,程立山如今要交代的人可不是好惹的,姓程的并不笨,他只会欺凌孤弱,不会以卵击石。”
  “青云,你怎么能找到这种人来帮我们一把?”我不是不骇异的。身家清白的我们,从不跟旁门左道的人有来往,无端求了他们帮这种忙,会不会更添麻烦,得不偿失?不能不教我有点心慌意乱。
  “放心!我们是从正途,以友情,请他帮这个忙的。陆湘灵初出道不久,他是她的客户,曾有一个短时期,香港不容他藏身,而要暂避到台湾去,那段日子,湘灵照顾了他的母亲和家小,直至他重出江湖。于是欠了陆湘灵一个人情。”我茫然地应着。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世上竟也有不是金钱所能解决得了的困难,而要由三教九流之徒帮了亿万富豪的手。程立山来意不善,无了期的纠缠下去当然不是办法,他既已走上歧路,更只能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没有别的更妥善的办法了。
  “我也欠了陆小姐一个厚人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谢她。”
  “我能见她一面吗?”我是真心诚意,见陆湘灵的愿望,自昨晚已油然而生,更非自今晨而始。只是杜青云并不知道。“我试问问她,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可别勉强,你不要见怪才好!”
  “她有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的理由吗?”
  “有的。”杜青云差不多冲口而出。我们竟不约而同地快快把西多士塞进嘴里去,忙不迭地掩饰心上的尴尬。一边嚼着早餐,一边偷看这小小茶室一眼,依楼面的情况估计,必是家庭式的经菅,却竟然在简陋之中散发一种光鲜整齐的气氛,教人坐下来,不单不觉局促,且心上暖洋洋,自由自在的,甚是难得。杜青云怎么老是把我带到另一种奇异的境界来了?一回利通去,周围的环境立即使我回复身分。我要康妮给我把电话接到嘉扶莲·怀德的办公室去。嘉扶莲从前是加拿大驻港专员公署的移民外交官,我们在业务应酬中相识之后,十分谈得来,她这女人很有生童头脑,去年干脆辞掉了稳如泰山的一份政府工,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移民顾问公司,生意好得她废寝忘餐,还是应付不来!“嘉扶莲,有事请教!能够到加拿大去才办移民手续吗?”我在电话里问,为张佩芬铺路。“不成,申请移民表必须在加境以外递进去。六四之后,在香港申请,要轮候空两年,才获处理,如果心急成事的,不妨在新加坡,日本甚而美国入纸,八个月左右便获处理!”
  “把一件移民申请交到你手上做,肯帮这个忙吗?”
  “什么话了?求之不得昵,客户是你什么人?”
  “跟随父亲多年的秘书,认真来说,她还未足五十五岁退休年纪,然,我无限度支持她的移民申请,你看着办呢!只是人在这一、两天就要先飞加拿大,让她在纽约递申请表成吗?利通在纽约有办事处,易于照应。拜托,容日面谢了。”
  “要说多谢的人是我呢!”  嘉扶莲固然客气兼有礼,实况也真如此。最心急移民的人大概是能力财力仅仅攀得上资格的人家。完全没有条件的,压根儿就不去想移民这回事。因此,移民申请的案子不是每一桩都容易办理。如今。
  我江福慧无限度支持张佩芬的话,等于将手续简化,变成门面功未,嘉扶莲赚的就不是伤透脑筋的钱了,如何不谢我?午膳回来,康妮就给我报告:“已替程太订好了后天赴温哥华的机票。程太亦会在今天上嘉扶莲·怀德小姐的写字楼去办理一切手续。”  康妮一直以清楚而愉快的语调交代公事。脸上的表情是淡定之中,隐隐见着兴奋。
  这是不难理解的。程张佩芬的请辞,造就了她踏上青云的大路。原本是偶然的替工,谁知竟有机会落地生根,且是块肥沃宽敞的土地,如何不乐透了心?康妮是否能胜任为利通银行主席室的秘书,那真要看她的表现了。机缘骤然而至,是幸运若仍是志大才疏,只会在仕途上加速其反。她当然要好自为之。康妮跟着还说:“蒋帼眉小姐在你刚离去后到访,蒋小姐说是路过,希望你刚巧闲着,可以约你和杜先生一同午膳!”  “杜先生呢,他今天可是跟我一样有午膳之约?”
  “没有,幸好杜先生有空,不然,就更令蒋小姐失望了。”看样子,康妮未必能坐稳张佩芬的宝座。在她看见美丽的玫瑰园之前,必须勉力走完一条满布荆棘的崎岖山路。举凡跟在老板身边的人,勤奋之外,要加添甚多的聪敏。看懂了眉头眼额,还只是二流功夫。要摸清楚成功人士很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心意,非要多年道行不可。对于初出道的人,倒有一条秘方,非谨记不可,就是在没有迫在眉睫的急需之时,切勿妄加感情注释。凡事一板一眼,实斧实凿的交差,最为稳阵。否则,一轮马屁拍错在马脚上,后果堪虞。康妮仍欠火候。
  我禁耐住心头的不悦,想了想,给康妮说:“请替我接电话给蒋小姐。”
  不一会,康妮报道:“蒋小姐的电话响了好一会,仍没有人接听。”利通银行大厦用的是玻璃幕墙,从主席室望出去,可眺望整个维多利亚海港。今日,分明地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如果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到什么赤柱抑或石澳滩头,吃过午膳,溜达一会,不是 不吸引的。
  我闷声不响地关掉了对讲机,专心工作去。
  办公桌上放了一叠文件,我独独挑了杜青云呈交的报告看。档案上盖了“机密”二字。报告里头附了一张字条,写道:
  一山还有一山高,刚接电话,程家一事,已获解决。
  我嘘了一口气,再把报告批阅下去。
  杜青云以精简易明的笔法,把利通银行申请到股票牌照,开始引用新的电脑软件,兼为银行客户作股票及外汇买卖服务的情况,详细地交代清楚。
  杜青云办事的效率,竟真如此神速。
  我不能否认,我实在感动。
  最低限度,没有杜青云刻意求工的进取,我怕利通兼营股票生意的意念,再迟一年半载都仍未能付诸实现。我纵登高一呼,仍须有在下的百诺,才能成事。何况,他还兼顾了我的私事。
  父亲生前曾告诫我说:
  “福慧,一旦手执大权的人,最忌惮思想偏激,感情执着。譬如说,当一个手下屡屡能取悦自己之后,就生偏袒,以后他做对了什么,都属居功至伟,做错了什么呢,又都是情有可原。相反,遇有侍候得不合自己脾胃的下属,成见日深,坏印象一旦入了脑,永远刷不掉。这些情况,正正是佞臣之所以产生之故,物必腐而后虫生,你千万要警惕。”父亲寻且以俏皮而轻薄的语调加一句:“这种毫不客观的阅人态度,他日只宜加诸你心爱的人身上,情人眼内永远出西施,这才叫没法子的事!”想着,想着,我满腔荡红,两只耳朵有种已被烧热了的感觉。气人不气人?
  康妮又从对讲机传话过来。“蒋小姐刚用完膳,回到银行来,问你是否有空谈一会?又何总经理在三号线,想跟你说几句!”
  “请蒋小姐进来吧!”我随手接了三号内线电话,是何耀基的声音:“刚收到纽约那边的银行电讯,邀请我们参加银行业今年的周年晚宴,以及同期在纽约举行的有关亚太区银行业务近年发展新动向的研讨会,你是否会前往呢?”
  我示意刚走进来的帼眉坐下,同时回答何耀基的问题:“你认为我应该出席吗?”
  “那真要看你能否分配出空闲时间了。”
  “如果我没空去,你会代我成行吗?”
  “利通跟纽约那边的银行关系素来密切,我们总得派高层代表参加,才显礼貌。”  “让我想想,再通知你。”帼眉一直笑眯眯地拿眼望着我,意态悠然淡定,看着我处理公事的人能有这副表情,可说难得。一般情况下,我在办公室内的模样不但不可爱,且有时见着了,很有点惊心动魄。
  我实在有不少为公事不称心而盛怒的日子,在位的女人一般比男人更肄无忌惮,很容易把不满以一个火山爆发,溶岩回流的方式发泄出来。
  想起来,不禁好笑,我其实在主席职位上的经验,只比康妮当我的秘书略胜一筹。新丁的表现,自有幼嫩之处,要不怒而威,是一等一的修养功夫,故此,办公时间内在办公室中,一向都不欢迎得闲人物,无谓把一副张牙舞爪的紧张凶狠相,在人前张扬。连蒋帼眉也不大有特殊礼待。
  今天是少有的例外。
  “什么事找我?”我直截了当地问,口气完全没有鼓励意识与兴奋。“原要约你和青云一起吃午饭,有事商量。”
  “什么事?”
  “大学校友会在复活节假期到泰国清迈去观光,我想约同你们一起去逛逛。”
  我没有即时回答,脑子突然混乱一片,有点弄不清楚帼眉的用意。“我们同学会里头也有很多政界与工商界的成功人士,平日大家都忙,很希望能趁几天假期,轻松地聚玩几天,一律不谈工作,只讲风月,岂不是好?”帼眉连忙向我补充资料,大概怕我不肯跟身分地位距离太远的人混在一起,她的殷勤使我更大惑不解。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热衷于这些团体活动?”平凡的一句问话,竟教蒋帼眉刹那间脸上泛红。除非别有用心,否则犯得着如此难以为情?“福慧,你别多心!我只不过想把生活过得活泼一点。你也应该如此。”为什么是必要把我拖连在一起计算?我并不觉得目前的生活过分呆滞。还不够我忙?是蒋帼眉打算把她个人的沉静生活改变罢了。我没有戳破对方的这重心童。只答:“我不是你们的校友!”
  “不相干,欢迎携眷参加!”
  “你把我当成眷属了?”
  “我和青云都够资格把你带在身边成行!”帼眉的幽默并不到家,我只勉强地笑了笑,表示礼貌,并诚意地追问;“杜青云说过要参加这个旅行吗?”
  “他答应了。所以我才赶快来问问你。要是能成行,那就太好了。”
  “怎么不能成行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帼眉瞄我一眼,看得出她是把一份难为情硬压下去:“福慧,你会跟我们一道去吗?没有了你,兴趣要打折扣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信,然,事务太繁忙,我将另有远行。”
  “到那儿去呢?”
  “纽约。”
  “独个儿去?”
  “不,看银行内有哪一两位高级职员有空,一起到那边去开研讨会!”
  “福慧,你会邀杜青云陪你成行吗?”  任何人此刻若在蒋帼眉跟前,都不难看得出她是何许紧张!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何况,争得到,也未必好!
  杜青云既已老早选择在复活节假期内跟老同学到泰国去轻松几天,何必要他仍为公事奔波劳碌?利通之内,难道还缺陪我成行的人。我播摇头,说:“我让何耀基或其他职员陪我去!”
  “福慧,我看杜青云并不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否则,他是会先顾念公事的。我的意思是……”  蒋帼眉的确是有点急躁,因而使她更觉自己辞不达意。  然,我并不愚蠢,三两句说话,自明她之所指。
  蒋帼眉几艰辛才得到这个称心如意的机会,不宜扫她的兴。她担心我以公事为大前提,坏了她的好事。是杞人忧天了。根本懒得再在此事上跟她蘑菇纠缠。
  “帼眉,我自有分寸。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的话,别介意我下逐客令了,我还有甚多事情待办。”蒋幅眉正式道:  “福慧,工作之外,人生还有别的可船更重要的事物,值得你关注。”
  “那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不可能爽快率直地答。
  良久,帼眉才说:“福慧,如果你真是觉得一个人独自孤伶伶地生活,仍可撑下去的话,那就无话可说了,不过,我记得那么清楚,你曾对我坦言,人生需要伴侣,那么就好应该当机立断,莫负青春。”原来心里头的志趣真不便胡乱宣扬,昨日的朋友,可以是今天的敌人,无端奉送把柄,划不来。事已至此,我只好虚晃一招,问:“你呢?”  帼眉望住我。我望住她。
  “不律己而律人,天下间没有的事。”帼眉淡然而肯定地说:“如果要我选择,我也宁可人生旅途有良伴,却不必顶头星光灿烂。每个人都应该想清楚自己的需要,努力争取,幸福不能经常唾手可得。”
  “谢谢你,帼眉,我会谨记你的这遍话,想清楚,然后有所取舍。”  帼眉起身告辞。她的那番说话,我不但会谨记,且会细味。
  很明显的,她已采取行动,向着“目标”进发。我呢,目前千重思虑,还是有关利通银行前景的问题。
  独独关于自身的,也许有一个,在脑海中出现,一瞬即逝。
  从小到大,事事都依时依候就水到渠成,我太不习惯与人争,不晓得争,也不屑争了。
  在跟利通的高层人员会议时,我格外地专注在几项重要的议决上差不多是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会议结束之前,我跟何耀基说:
  “纽约之行,我决定抽空前往,反正趁复活节假期,早飞去几天,休息个够才参加研讨会好了。你能跟我同行吗?”
  “总不好你和我都同时间不在香港吧?”
  “你看什么人代替你比较适合?”何耀基还没有回答,我又加问一句:“从前父亲偶有出门,是谁个习惯跟在他身边的?”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何耀基竟然一时间搭不上嘴。想了好一合,才说:“故主席近年很少远行。”
  “从前呢?”
  “只是往东南亚而已。”
  “总有随从。”
  “是小简。”何耀基终于答了。小简,全名是简仁杰,是利通银行的公司秘书,近年公司秘书部门拨归法律事务部管辖,这小简是无端地降了职。
  简仁杰的降职不足为奇,反而是他当年能出掌公司秘书部,才真出人意表。
  不为什么,这人实在嬉笑散漫,功夫上头得过且过,老仗着小聪明,讨人欢喜,这种个性,尤其不适台坐到公司秘书的职位上去。
  一般而言,任公司秘书者都比较老成持重,终日与公司条例文件为伍,非沉得住气的人不可胜任。
  利通内有传言,小简部门的功夫,直至今时今日,还是他的副手代策代行,姓简的只坐享其成。
  真不明白这样子的职员何以能一直风调雨颊,连一向甚是紧张赏罚分明的父亲,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简既能在父亲作海外公干时,随侍在侧,想也必是他的机灵聪敏,能讨父亲的欢心。
  然,我也应选他作伴吗?还未出口相问,何耀基立即抢先答:“小简这一阵子也走不开,我看,请杜先生跟江小姐一道去好吗?他是美国通。”我没有反对。也不表赞成。很想看看杜青云如何反应。
  会议室内因此而沉默了几秒钟。
  杜青云终于自动打破了闷局,答:
  “对不起,我正拟要在复活节放假,有点私事,须要办理。”我随即答:“那么,我们再说吧!反正离启程日子尚远。”的确,心情一下子郁闷,日子就益发显得冗长而遥远。连日来跟杜青云的骤然亲近来往,自谈及复活节假的动向之后,一下于就回复生疏了。
  是不是彼此心照不宣,就此告—个段落算了?人的交往与感情,怎可以如此地忽冷忽忽热,忽然而来,遽然而逝,不着痕迹?是的,春梦了无痕。然,我连春梦都未曾拥有过,就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点点微妙的感情宛如流星飞逝?蒋帼眉说:不必头顶星光灿烂,只要旅途结伴有人。我又伺尝恋栈着翠拥珠围千人敬,何尝不希冀枕衅有人可叮咛?然,总未曾绝望至如蒋帼眉,肯研究如何抹下自尊,找寻出路。现今连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都不欲披衣而起,到园子去漫步散心。
  既怕披星戴月,四顾无人,益见清冷,又怕让瑞心姨姨窥见深闺无奈,被她缠扰得更添惆怅。
  三十年来,都是一条棉被,伴我至天色微明。
  张佩芬启程赴加拿大,我去送她的机。
  “福慧,不见才三无你竟消瘦了。”我微笑,说“银行事忙。”
  “康妮还能上手吗?”
  “还可以,当然比不上你。”
  “福慧,程立山那儿……”
  “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人原不过靠着虚张声势讨碗安乐茶饭,终究不是大不了的一回事,你选定多伦多或是温哥华作居停后,就给我摇个电话。过些天,我会到纽约去一转,看能不能抽空到加拿大看你。”
  “只要你有空,就请来。”张佩芬稍停,甚表关切地问,“谁陪你去美国?”
  “还未定人选!从前爸爸总喜欢小简跟他作伴……”
  “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跟小简结伴?由香港直找到外国呢?他的路数蛮多,你女孩儿家,自然不能把小简带在身边,给别的行内人看见了,胡思乱想,惹出笑话来!”
  我蓦然得到线索,慌忙记在心上。  回到利通去,事不宜迟,我嘱康妮把小简请进主席室来。
  简仁杰坐在我对面时,虽是满脸笑容,仍掩不住有点紧张。
  的确,我甚少单独会见他。既然公司秘书部拨归法律事务部统筹,我最常商议公事的是霍竞庭律师。简仁杰如今的职位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很有点尴尬。
  其实,很多时行政架构要架床叠屋,是情不得己,遇上了仁厚作风如利通银行,不好把发挥不到建设性作用的冗员铲除,只好让他挂个虚衔自生自灭。
  可巧是这姓简的,并不知难而退。
  又或者根本退无可退,为求温饱,保持着一定的身分地位,也只好厚了脸皮,捱下去。
  我并不打算扭横折曲,让这鬼灵精有机会好好思考后才回答我的问题。必须单刀直入,乘其不备,才能吐取真情。
  于是我问,“小简,父亲在世时,跟你多次一起作业务旅行,他其实最喜欢哪个地方?”
  简仁杰答:“日本吧!”
  “因为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日本女郎最合他脾胃?”
  简仁杰干笑几声,脸上还是白白净净的,一点红粉飞飞都欠奉。明显地是老皮老骨了。“江小姐,开我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小简摊摊手,耸耸肩,一派赖皮的模祥,也不作答。我得加一把劲,把他的话逼出来:
  “加拿大富德林银行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抵港,洋鬼子开门见山,问我要人!”
  “要什么人?”
  “这人是你,因为你名不虚传。爸爸生前跟他无所不谈,既是同性深交,也是行业里头的自己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小简何德何能呢?”
  “就是这话了,能坐在利通银行的高级职员位置上,经年不倒台,没两三道功夫怎么成?”小简青靓白净的脸上,至此刻,才略略泛红。我没有放过他。继续说:
  “我不开你玩笑。商场中每个人的路数都有其独特的建设性,所谓各有所长,谁可厚非呢?就像今次,要真来了这位父亲的故旧,找谁去陪他乐几天了?难道要我去不成?”
  “当然不成,江小姐是什么身分了?”真好,渔人下了佴,鱼儿快要上钩了。这简仁杰一心以为鸿鹄将至,可以东山再起。大致父亲自欢场中找到了个真正红颜知己以后的这几年,小简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伸直脖子,盼得大展拳脚的今天,一时忘了形了,不打自招。
  “那就拜托了。洋鬼子嘱咐我,要找回当年父亲跟他谈起过的那位花魁可人儿。”  “哈哈!”简仁杰大笑:“怎么搞得?当年的花魁,如今都已鸡皮鹤发了吧!”  “欢场中人,不是极年青就已操此业?怎会跟爸爸一般年纪!”
  “江小姐,现今三十岁的人儿当妈妈生,也嫌老呢!不必回顾从前,总之,他一抵埠,我担保陪着他,挑个称心如意的!”
  “那真拜托你了。”我急急把话题又重纳正轨:“当年父亲倾心的那位花魁,究竟是香扛佳丽还是岛国红粉?现今到哪儿去了?”
  “你讲湛晓兰?如假包换的广东姑娘,既靓且柔的女郎不必一定往外求。只是偶然外游,寻欢解闷,也是有的。”我看小简越说越兴奋,干脆硬充着略知内情,引导他发挥下去:“爸爸不是很喜欢她吗?外间人都这么说,连洋鬼子老友都记得,只讲不出名字来。真想知道她有什么魅力?看看她是否美不胜收?”
  “真是各花入各服,要是我就宁取傅玉舒的妩媚。湛晓兰嘛,过分清幽雅冷,吃不消。”
  “偏就迷倒爸爸?”
  “也不能说迷吧!我看只不过是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愿竟跟她交往得较频密而已。”
  “这已经很例外,是吗?”小简想了想,终于点头“对。”
  “那湛晓兰呢?”
  “当然上岸了。是否已从良,可不得而知。”
  “可惜,缘悭一面。”
  “你想见她?”
  “好奇,你知她所在?”
  “那还不容易。她经常在中环那家叫雅式的理发店做头发,店子开了几十年,一直做些老客户生意。”我要套取的资料已甚足够了。看着小简喜气洋洋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心头禁不住一阵悲哀。
  既可怜这种人海中载浮载沉的小人物,挣扎着以自己有限的能耐与知识,希望早登彼岸,结果饮了满肚子咸水,依然在水中央。唉!
  同样也为父亲这么雄才大略的成功人士难过。毕竟世上难有圣人,谁的偏私与色欲程度最可按受的,谁就已是誉满同行,备受赞赏。现代人对于人性的弱点非但不正视,且已到了忍辱负重,相当地降低要求水准了。
  我当然迫不及待地到雅式去。
  第七章
  那是间在荷里活道上,一栋唐楼二楼的理发店。装饰极之平庸,且有点古老,然,经常客满。
  我嘱秘书摇电话去预约时间做头发,对方的答覆竟是:
  “我们不设预约留时间的服各,几十年如一日,先到先得。”我只好亲自出马,摸上去坐在理发店的门口会客柜位内,直候了半小时。有位自称四号的中年上海师傅招呼我:“小姐贵姓?”
  “江。”
  “第一次光顾?你的发型很时髦,为什么要转发型呢?”真怪,这种古老店的师傅总有一种自以为超然的地位,不屑与人争锋。阁下认为别处理发精美,他便不强留生意。此念一生,顿时肃然起敬。
  我垂下了眼皮,再望象眼前的那一例镜子时,微微震惊。
  怎么我竟极力眨着红了的双眼呢?
  幸好那四号并不察觉。
  我答道:“一位朋友说你们这儿好,我今天去。看一些古董,顺道途经这儿,便想上来光顾了。”
  “哦!”一般理发师的毛病,是慌忙扯着顾客瞎七搭八没完没了,固然侦查对方年龄家势身分职业,甚而祖代有否出过英雄豪杰,也在他们兴趣之内。恨死了贴了钱,还要向对方提供消愁解闷的服务。
  这上海理发店竟没有这个通病,难得:
  倒是我忙于找话题跟他聊天,但望他能无意之间提起 湛晓兰然,没有。
  直至他把我的头发吹好了,才问我一句:“满意吗?”
  我点头:“谢谢你,我真要先谢介绍我来的那位,这儿原来价廉物美,难怪她光  果顾了几十年。”
  “谁介绍你呢?”终于等到他开口了。“湛晓兰小姐的朋友。
  “你认识湛小姐?”
  “我不认识。认识她的朋友都说她一头秀发,给你们打理得不知多时髦好看。”
  “怎么算时髦呢,直挺挺的一头浓发,直垂腰际,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根本没有发型可言。”真糟糕,差点露了马脚。
  “湛小姐仍常来吗?” 
  “她在香港时,一定每星期来三次。”
  “她现今不在港?”
  “听她上星期说,这两个礼拜要到内地去办货。”
  “办货?”
  “你没有去过她的古董店吗?就在我们这儿街口那间叫晓庐的!”
  我慌忙扔下丰富的小账,直奔到晓庐去。
  晓庐其实跟这条街上的任何一间古董店没有大分别,都是在卖中国大陆的货包,只晓庐的摆设比较特别,没有像杂架摊般,将林林种种的货色都堆到客人跟前。
  这儿,一间小店,只疏疏落落地摆着二十来件古董家私与饰物。一把价值不菲的清朝玉如意,闲散地放在一只漆盒之上,由着客人随便把玩。可见店主人性格的不在乎、不经心、潇洒俊逸!
  有理由相信,这个叫湛晓兰的女子,会有资格是我要寻找的人!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找话题而巳。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溢一片祥和高贵。
  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
  “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可否告诉我售价?”
  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
  “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归原主之感。”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理上的自卑与遗憾。
  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
  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
  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都稍为平伏下来。
  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
  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道上。
  任何人辛劳整日,连一餐安乐茶饭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际遇,更是欲哭无泪,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难伺候了?虚浮热闹的应酬,是无聊;家人赘气冗长的关爱,是负累;独嚼无滋味,又是孤清。究竟要怎么样才合我的心意?车子不期然地驶向赤柱,停在一条熟悉的小横街上。那栋欧陆式的餐馆就在眼前。
  我下了车,迎上来的是代客泊位的车夫。我把车交给了他。
  茫茫然,我迳自走进餐厅去。
  招呼我的还是上回见过一面的领班,他是笑容满面,我则带着半分尴尬。
  一定又是客满,用什么借口向他要个位子呢?等会儿独斟独酌,他看在眼内,会作何想法?以为我又跟杜青云闹翻了,独个儿跑来这儿凭吊?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无端端走进这儿来?突然地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大概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领班向我投以鼓励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说:“小姐,欢迎你,望穿秋水,终于来了,真是太好呢!”我微微一愕,强挤个微笑领班示意我跟着他走:“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只一天了。 ”我好莫名其妙。直至领班把我带到能眺望赤柱海滩的餐厅露台一角,我才晓得轻声惊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
  领班替我拉开椅子,我只好缓缓坐下。
  杜青云的惊骇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会刹那间消失于空气之中。
  那领班仍笑吟吟地说:
  “雨过天青,值得庆祝呢,让我请你们两位饮一杯好酒,你们再慢慢叫菜。”我的心,热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钟就吐到餐桌上去了,连忙抓着餐巾掩住嘴。“你没事吧?”杜青云微躬着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没事,谢谢你。”杜青云这才惊觉他原来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开,只差没向我说声对不起两人一时无话。
  “怎么会到这儿来呢?”竟又在同二时间,齐齐向对方问了这个问题。随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来。领班亲自给我们捧了两杯酒来,放在我们跟前,问:“是等一会才叫菜吗?”杜青云答:“你请随便替我们拿主意好了,我们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会觉得好味!”领班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就引退了。杜青云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和好如初!”  我笑,没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认下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疏离,真奇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止甚或一句无心的话语,而制造出桥梁或鸿沟,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将一向亲亲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云开始给我谈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亲。他父亲在多年前去世了,听得出来,他最钟爱的是那个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书顶棒,运动出色,是个文武全才的小灵精。
  我一直微笑而专注地听着。
  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之下相逢,又开始蝇娓而谈家中琐事,那份心头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觉得软绵绵、松散散,像浸在清凉的海之中央,搭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飘飘然,一直离凡尘,远去远去。
  晚餐用毕,杜青云说:“我们到外头走走。”还没有等我回应,他就快快地结了账。晚风阵阵吹来,暮春仍然有寒意。
  走在赤柱的滩头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点的踉跄。杜青云伸手拖住了我。
  仰望黑漆的长空,蓦然想起帼屑说过:“头顶无须星光灿烂,只要人生旅途上,长伴有人。”今晚无月、无星。然,身畔有人,的确如许的快意。
  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他心内在想什么?想以后我们的发展?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他已到了须要向别人交代的地步了吗?我心蓦地往下一沉。总不便开门见山的问。交代与否,其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来呆在那餐厅内好几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饭之后开始吧?天下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呢!“冷吗?如果冷了,我们就回去吧!”杜青云问。我真想说:“这就回去了吗?”是有点舍不得。然,我还是答了:“这就回去吧!”女人怎么有这许多的言不由衷?
  睡到床上去时,只觉时间过得顶慢,青云临别说的那句:“明早来接你!”一直滋扰着我,像块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进去。但愿一闭上眼,再睁开来,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见的时刻。
  这是恋爱了是不是?我扯住被角,把脸埋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偷笑。通体都在紧张呢,简直觉得血液在劲走疾行,弄得额角和手心都渗出汗水来。
  如此兴奋,怎生好睡?真气人!披衣而起。
  走出睡房的露台,静静地坐着。
  海浪声清晰可闻。
  一定又是拍着崖岸,浪涌千堆雪,潇洒地溅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洒落在岩石上。
  这个美丽的景致我从小到大每天都观赏着。这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跟青云肩并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听涛声,观浪景,共拥那千堆雪了。
  太阳跟我爬起身来的时刻相同。
  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时,穿戴停当,候着青云来接我上班。
  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轿车前头座位之上,有种浓重的归属感。我觉得我在备受呵护爱宠。
  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辆高头大马,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头座位上,指使着司机城南城北的乱闯,未免太江湖味、太风尘仆仆了。
  我好生厌倦。
  “青云,你带我到哪儿去?”时间还早得很,别是这就回到利通去。现今情怀已异,大概一脚踏进利通就会像假释囚犯回监狱报到似的。
  我尽量抛开青云和我身分上的悬殊,不去想它了。
  “带你去吃早餐。”青云侧过头来,望望我:“去吃十块钱,而能饱肚的早餐。”
  “啊!记起来了,你真的曾这样说过。”
  “你记性还不坏呢,我以为你从来没把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你难道又记牢了我对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嗔道。喜悦像一个个小浪,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让我们打赌。”
  “好。”
  “你见我的第一天,可记得是什么情景?”青云轻松地问,回转头来,再向我挤挤眼。“当然记得。”自己的窝裹,尤其不会忘记。
  “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鼓着气说:“我嘱你去给我买家乡鸡。”
  “答对了。可得一分。轮到你问我。”
  “我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宝石蓝的套装,米色丝恤衫,别了个碎钻镶蓝宝的仿古胸针,套装是姬丝蒂柯出品,价值大约港币一万二千元……”
  “成了,成了。”我笑得回不过气来。
  “我呢?”
  “什么?”
  “我当天穿什么衣服?”我呆住了,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好硬充下去:“穿深灰色西装。”
  “我如果当天穿上西装的话,你大小姐怎会把我认作银行跑腿了?就是刚把西装脱下在办公室内,走上了政务写字楼找信差,才给你喝住了。”
  “你在翻旧账,叫我难为情。”
  “愿赌服输,我有何奖可领?”刚经过司徒拔道口的红绿灯,车于煞地停了下来。杜青云干脆把身子转过来,望住我,讨奖。
  “等下请你吃十块钱早餐!”
  “不,太便宜了,奖品必须价值连城,才配得我曾付与的深情。”青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熠熠的光辉,把我看得很很很难以为情。就在我微垂眼皮的一刻,两片灼热的唇贴到我脸上来,
  再辗转移到双唇上去。
  情深款款的初吻。
  我的初吻。
  天地间一切运作,骤然而止。
  不知不觉,大概过尽几千亿个光年,突然……  一阵嘈吵不堪的汽车按号声,差不多自四方八面涌至。  我们才如梦初醒地分开了。
  眼前交通灯号早已亮了绿色。从倒后镜中看得见一条跟在后头的长长车龙,岂只拼命按号,且有人自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叫嚷,催我们快快上道。
  我跟青云不期然地吐着舌头,才把车子开动。
  青云说:“原来香江首富银行主席接吻,还有鸣锣响炮、旁人侧目作陪衬!真真非同凡响。”说着,只一手持着方向盘,一手拥着我的肩膊,志得气满,一车厢都是他的笑声。我很少走在利通银行大厦隔壁的小横街上,竟不知这儿大清早就摆满了熟食的小摊子。
  当青云携了我,浏览着这大城小街的特色时,我一眼瞥见了那售卖肠粉的摊档,开心得差点拍起手掌来。
  小时候,最喜欢瑞心姨姨给我买来洒满芝麻与酱油的白肠粉,清香软滑,不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长大后就再没有机会品尝了。
  久违了的心爱小食,我嚷着要青云给我买上一大包。又多给一块钱,差点倒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云买的两碗猪红粥,我们抱着满手宝贝,回到利通去。
  青云按电梯四十六楼,直走向他的办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头。
  还未到早上八时,写字楼空无一人,然,我们喜欢有个小天地,于是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据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过这个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  我并不多心,并不以为他这么说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与利通银行是两款外貌不同,实质一样的牢笼,罩得密不通风,叫住在里头的人喘不过气来。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负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妇。我又何独不然?能真正开怀畅饮大嚼者,往往是小户人家的恩爱夫妻,真不知羡煞了几许富贵中人!也许,自今日始,我的好运到来了。有道是飞上枝头作风凰。我心目中的凤凰是个有人爱恋、跟着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云,没由来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说,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不会珍惜。未知是否对的?我和青云的相识相叙相慕相爱,过程只有沙石,而无风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一下子,就差不多八点半。我是应该在银行职员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感觉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正与王子翩翩共舞,时钟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揽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离幸福的现场,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云都着着实实地有此感觉。
  因而连日下来,每当我们谈得开心之际,一看表,限时已至,青云的脸色就会得往下一沉。
  这天,他还老实不客气地加了一句:
  “南瓜车在门外候驾,还不快走,就要原形毕露了。”果然,当我踏出青云的办公室时,刚好碰上了电脑部一个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见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声:“主席,早晨!”见那大头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痒痒的,忽然,竟有种拂袖而行,另寻天地的志气,充塞于胸臆之间,久久,还是挥之不去!晚上我也得尽量的把时间挤出来,才得以跟青云见面,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的应酬。
  为此,我无端端当着了秘书康妮的面,发了一大顿脾气。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让我休息的?谁说我把这一总的宴会都答应下来的?”康妮吓得一脸青白,讷讷地说:“程太临行前千叮万嘱,这几天晚上的宴会至为重要,千万要提你准备!”
  “什么宴会了?你重新讲一遍!”我不知在气谁,总之,气得什么似的,也许连额头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战战兢兢地细诉:“今晚中总宴客,国内来了银行业的访问团;明晚财政司欢宴新加坡国家财政部部长;后天晚上,美国领事馆为前美国国家储备局主席获加先生设宴,全都有你的份儿。”对,真没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这些来头如此犀利的宴会,更断断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级职员替代,连何耀基都没有这份资格。我继承父亲的不只是他的财富,且是他的名位与权势,夫复何言?我问康妮:“那么这个周四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节目?我这个周五就得去纽约了。”
  “周四,你在家里宴客!”我差点怪叫。
  康妮退出了办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动青云的内线电话。
  他声音的急躁与为准,使我意识到青云在忙于公事。
  我问:“你忙呢?”
  “正在开会。”
  “能说几句话吗?”。
  “可以。”
  “青云,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个职员在?”
  “六个。”
  “有女同事吗?”
  “有。”
  “漂亮吗?”
  “差不多。”
  “就这一分钟,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见得着你!”
  “也许彼此桩此吧!”
  “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头走走。”
  “现今不行,会议相当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答应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吗?”
  “我这几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务!”
  “关于利通的?”
  “对。”
  “还是你仍然打算复活节另有计划?”我始终未向青云提及过我知道蒋帼眉曾约他赴泰国一游。这几个星期的亲密交往,我们差不多无所不谈,除了有关父亲的遗书所牵涉的秘密,我没有什么隐瞒他的。青云也应坦诚相向,他若不自动开腔给我交代与蒋帼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纠缠不息,逼他招供?这有什么意义?如今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个机会,已是极限。“计划是有,现今不便相告,早晚会得真相大白。”
  “青云,我这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空。”
  “长远计划不志在一朝一夕。”
  “周四晚你来我家晚宴好吗?”
  “再说吧,我不能让面前的同事久候了。”不能责怪青云,他是个责任心极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计,将来有日,利通的发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内举行一次晚窭,回请同行同业与世交友好。
  父亲在生时,老喜欢约十个八个谈得来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顿好的。杯酒言欢之间,谈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强劲的人际关系。
  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费时失事。每喜一下子邀来满屋嘉宾,一网打尽,懒得分批应酬去。
  这晚,灯火通明,未到预约时间,就已盈门宾客,偌大的花园,都有着万头攒动之架势。
  我尽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绍给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
  我心上多么地不忍。
  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
  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
  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
  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
  “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同事,向你请教。”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
  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
  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
  “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
  “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
  “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
  “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吧!”
  “谢谢,胡伯伯!”父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箱内,有何乾坤?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
  “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
  “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大计要你如此劳累。”青云笑着,再度吻到我脸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别行使主席权威,只听我的,好好执拾需要,然后尽早上床去。”青云的说话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内还仗着我的名位财势去支使他。一个豪门夜宴,像块照妖镜,把人人的身分与嘴脸心态,都照得一清二楚。谁个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将出来。我是如许地乐于对青云唯命是从。
  特别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执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师的话,到书房里打开了夹万,找找那条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书房内的夹万,密码只有父亲和我知道。他生前,我从没有开启过,其中放的都是父亲自以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亲的遗书后,我曾立即搜索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寻人的线索,当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没有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
  显然是我疏忽了,父亲把钥匙放在整叠文件的上面,用个文件信封装放着,上书:“江尚贤与江福慧存于美国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三四六九八号。”我把这文件信封随手放到公事包里去。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更易胡思乱想。
  我为什么一连好些日子都不曾给帼眉摇个电话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对失意之人,又怕她给我说什么难听的话?虽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骤然相爱,是缘也分也,我并无耍过什么手段自蒋帼眉的怀抱中强抢杜青云过来,我还是有点不忍与心怯。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难耐,就更不难知晓帼眉难得重逢知音的喜悦。千析百盼的时候得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可托终生的人出现了,蓦然又如镜花水月,更添九重怅惘。
  我是不是对不起老朋友了?商场情场皆如战场,稍为心软,立即为敌方有机可乘,反败为胜。届时谁又会抚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诉自己,毋须歉咎。更何况,青云根本没有跟帼眉有过什么亲密的过程。我不是曾探听过他的口气吗?记得青云当时答我:“帼眉是个很善心很和蔼很教人乐于与之为友的女孩,她自大学时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间上也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呢!”  这个答案已很明显了,如果杜青云要爱上蒋帼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时。帼眉整个人,如假包换的五十年不变,在成长过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见得会吸引别人作感情上的突破。既如是,无人,当然包括我,须要对蒋帼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负责。过一些时,让她慢慢明白过来,我们再作联系,会比较从容一点。
  在纽约,我下榻于华都酒店。
  一连两天,流连于第五街,作无穷无尽的搜购。若不是复活假,很多店铺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点得把铁芬妮内的好货式都抢购一空。因我有个怪念头,添购一些晶光灿烂,耀武扬威的首饰是早晚间事了。
  喜气洋洋的大日子,装备当然要极尽人间富贵,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过,届时如能跟着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义。
  香港的复活节假期过完后的那个星期二早上,才是纽约时间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准备早点上床,明晨赶起来,精神奕奕地参加国际银行家的研讨会。
  才上了床,电话就响,是陪我一起公干来此的利通银行法律部主管霍竞庭律师。
  “江小姐,刚回来吧?可有收获?”
  “收购了全纽约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我笑。
  “何总经理刚来了电话,找不着你,留言给你,报告着各类公事。”霍竞庭有条不紊地向我细数。
  “谢谢!霍律师,明天早上在楼下餐厅跟你吃早餐再谈。”
  “江小姐,还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
  “什么事?”
  “何总经理说,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
  “什么?”我立即坐直了身子。
  我重复问:“谁辞职了?”
  “杜青云!”
  “怎么会?你没有听错?”
  “江小姐,我相信我听得很清楚。”
  我慌了手脚,立即接电话回香港,所得的答案完全一样。
  何耀基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是上周末放工之前,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的,今天早上回来,又多收一封他的解释函件,说有私人急事,必须离开利通,付上相等于三个月薪金金额的支票一张,因为高级职员请辞全部要三个月通知或补足三个月人工。不过,杜先生很负责任,他把他手上为利通银行业务拓展设计的计划书,提早完成了,交给我们办理,并且介绍了一位电脑专才接替他的职位,我正打算尽快接见……”以后何耀基在电话里头,再向我报告些什么,我已无心装载了。我把电话缓缓放下,随即又立即抓起来,再摇到杜青云的家里去。接电话是个男孩吧,声音还是幼嫩的。听见我要找青云,扬声向家里头的人间:“有人找大哥呢,他有没有说好什么时候回港来了?”跟着小男孩在电话里头回复我:  “他有远行,没说到哪儿去,只是过几天就会回香港来了,可以留口讯吗?我是他的弟弟邦邦!”
  “哦!”我应着,邦邦!于我曾经是个亲切的名字,如今,听到了声音,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只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为什么?一千一万个不明所以。杜青云的行动何解要如此诡秘?他干么辞职?他到哪儿去了?  心上刹那抽动,一个可怖的联想出现,我惊愤莫名。抓起电话,接到蒋帼眉的住所去,无人接听。
  再接到帼眉任事的工专学院办公室,对方答:“蒋小姐到泰国去旅行几天!”然!是为了最终的决定,还是挑蒋帼眉,因而杜青云洒脱得干脆辞职了。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投有。杜青云竟会是个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我以为他是…… 脑海里白茫茫,像片一望无际的雪地,冰冷虚无,没法有一点思虑、依归,与色彩。我以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过往的相交情节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画像,让我看清楚杜青云的脸谱是红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丑是美!我吓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眼泪应该立即滚流出来,好泄心上抑恨。然,没有呢!
  我苦苦的干睁着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 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个瞎子般。对,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么会被人玩弄于掌上。那人是杜青云,也是蒋帼眉!恋爱是这个样子的吗?何以还未款尝清楚两情眷恋的甜腻,就已苦酒满杯,灌着我饮,让我肝肠寸断,死不瞑目?我在床上不断地翻滚,把枕头。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个翻身站起来,手上能抓到什么,都尽情往地上摔,摔它个稀巴烂。江福慧从来未受过这种窝囊气。
  我摔得累极,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凄厉地、痛快地哭起来。在我有生之年在记忆中,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亲的丧礼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岁上下吧。帼眉来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个洋囤囡给了她,在未征求过我同意之前,擅自地从我的玩具室内挑了那娃娃就往帼眉怀里送。
  我登时妒火中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钟爱过别的小女孩。我更不高兴他拿我之所有,纵使是一分一毫,去贴补别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舍不得其中一二?但每一个玩具都盛载着金不换、银不换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动丝毫。于是,我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吓得父亲以及一家佣仆都慌了手脚,帼眉原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松,洋娃娃掉在地上,她连连地退到墙角去,退无可退,就站在那儿干睁眼。
  没有人理会她,一总的人对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内越发觉着哭得有理,只要尽情放声大哭,必会更惹人怜爱与使人屈服。
  真是一劳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没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发生过了。
  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蒋帼眉拿了我心爱的东西,惹起我的不快。
  然,这一次,当事人杜青云没有在场看见,我的悲痛成不了影响力,反变为徒劳无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着气,慢慢回复平静。
  三十岁的人足像个十岁小孩,就为着保存不了心头喜好的人与物,覆天翻地吵个不休,幼稚不幼稚?想深一层,真真幼稚。情爱之事,缘来即聚,缘尽则分,勉强不得。候了三十年光景,有昙花一现的璀璩,瞬即花残人渺,其奈之何?哭不回来的事,硬吞下去,算了。心口的翳痛犹在。
  看看表,已经凌晨二时多,这么自管自的一闹,原来也花了好几小时了。
  我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走进洗手间去,不敢照镜子看去。
  几可想像出我形容的浅俗、残败。气馁、凋零,孤独等恶形恶态来,何必还要看个仔细!我只替自己拿了只水杯,再走出来摸着个冰箱,胡乱抓着一瓶饮品,倒到水杯里去,然后骨碌骨碌的灌下肚去。稍平一平气,我坐到床上去,细细思量。
  杜青云跟我,才好好的走在一起一小段日子,就如此无影无踪、无情无义,真令人不可思议。会不会其中另有原委?帼眉到泰国去度假,可能是老早对同学们有言在先,因此成的行,根本与杜青云毫无关系。杜青云辞职了,会不会是为了以一重自由的新身分去巩固我们的新关系?对呀,男儿志在四方,何必要死守在自己女友身旁,受那裙带尊荣所带来的层层压力?唯其要彻底而认真地跟我长相厮守,才会走上这一步棋。为什么我不曾想过,他可以为爱我而辞退利通银行的职位呢?若真如是,杜青云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不爱江山爱美人了!人情冷暖的世界,依然再有温莎公爵的故事。我心怦然一动。
  很多后世的人都作理性的分析,认为公爵放弃如画的江山,下半生还不是以另一重更自由自在的身分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知道离开国土,抛弃权柄之后的生活必是坎坷孤寒、两誓不继,他就不会作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抉择来了。人们难得碰上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于是忙不迭地歌功颂德,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微妙和利害的人际关系。
  我江福慧是否也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心中所爱捧上个情圣的角色地位上?难道杜青云掉了利通银行的高职,就要饿死不成?当然不会。然,我们再发展下去,利通的业务顺理成章地会交到杜青云的手上去,最低限度,在公事上头,他早晚会变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权势,不是旁人轻易求得。当年父亲何尝不是靠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系,才成银号的掌舵人?放着眼前一条平坦坦的大路不走,而要扭横折曲,迂回婉转地去达到理想,已是一番难能可贵的量度。为我而养就这番器量,更深感我心。如果我这乐观的推测正确,那么,青云离开香港,可能是跑来纽约会我了。
  立时间脚口怦怦跳动加速,越跳越快。
  慌忙地跑到窗前去,拉起了窗帘,外头仍是黑漆一片。
  黑夜几时才会过去,让黎明快快来临,好等我得着个美丽的答案?天呀!别这般折腾我成吗?究竟我那两个极端的推测,哪一个是真?  如此反反覆覆,不住思量,还有没有第三个可能出现了?情绪的混乱与跌荡,终于使我累极,稍稍瞌上眼睡去一会,又转醒过来。
  床头电话蓦地响起来。
  是青云?我抓起来昕,对方是男声。
  “江小姐吗?我是霍竞庭。计划有改变吗?”
  “计划?”
  “我们一起吃过早餐,才到研讨会去。”
  “哦,对,对,就是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七时半,我这已在大堂餐厅候着你呢!”
  我这才晓得自己要迟到了。匆匆梳洗过,就跑到楼下去。华都酒店是幢占地极大仿古欧洲的建筑物。美国人大多迷恋英国文化。
  我走下大堂去,缓缓地朝餐厅而行。
  忽然老远看见有位高瘦身形、深棕色头发的男士,背着我,在跟霍竞庭热烈地打招呼。
  我欢喜若狂,那不就是青云吗?我飞奔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嚷:“你果真来了?”对方转过脸来看我,微笑着,叫了一声:“早晨!”我呆一呆,回应着。他并不是杜青云。
  尴尬的是霍竞庭,连忙解围道:
  “阮先生,你们认识吗?”  那阮先生,礼貌地答:“也许在某些银行业务场合,跟江小姐见过面了。我是曼谷恒盛银行的阮伯滔。”  “阮先生跟我们都住这酒店,又是来参加同一个研讨会的。欢迎他一道跟我们吃早餐。”霍竞庭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显然地看得出,我很有点心不在焉。早餐是在过分客气而拘谨的气氛中用毕的,我自觉度日如年。
  禁不住对霍竞庭说:“我今天有别的要事,研讨会那儿,你独个儿应付得来吗?”霍竞庭是个非常世故而深沉的人,并没有向我查根究底,只不当一回事地首肯了,就陪着阮伯滔离开餐厅。他再回过头,轻声地交代了一句:
  “江小姐今早的脸色很疲累,要保重身体才好,若觉得有何不适,需要我的话,这是研讨会场的电话。”我知道我一定脸如死灰了。去研讨会实在提不起劲,再躲在房里闷上一日又如何?倒不如走在阳光之下,还有点生趣。自华都酒店,一走出去,向右转就是第五街,再向前信步而行,就是一连几间举世知名的首饰店。
  我随便闯进一间去,茫茫然转了一个圈。望住了正中一格那大大的四方柜位,摆住一条条镶功极端精细的钻石项链。其中一条,串连着一只只双飞蝴蝶,用黄金与钻石镶成。另一条层层叠叠围上透着火水色蓝光的心钻,足有六十克拉的样子,配以同样图案的手镯。另一个胸针,一串葡萄模样,颗颗晶莹欲滴的巨钻,顺势向下垂,最后的一颗形如眼泪,荡着水柔的晶光,美不胜收。
  我拿手指指点点,给那女售货员说:“这些,全给我包起来。”女售货员非常礼貌地答:“小姐,这几件首饰,都是我们新鲜出炉的精晶,最便宜的要算这只胸针,价钱也要十二万美元。”
  “我晓得,就这四件,全要了。”我把手袋打开,取出了纽约欧年银行发的白金卡,飞掷在柜位上,不耐烦地说:“给我送去华都酒店,二零三八号套房,我才给你签名。”
  “小姐,请稍候!”女售货员身旁,走出了另一位男士,大概是她的上司吧。“小姐,可否让我们查一查你的信用卡,再给你服务?”
  我忽然地有气在心头,嚷:“查信用卡?天下间有这么费时失事之举!吃这珠宝行业饭的人不晓得看看信用卡的号码,而知龙与凤吗?欧年银行出的信用卡,首一百个号码等于给了无限量贷款额的,别说几件小首饰,我要将你们整间店铺购下,一样只须签这信用卡便成。”
  “小姐,你的态度有点令我们难受。虽云客人永远是对的,在纽约做贵客生意的商家,一样须要维持肯定的自尊。循例跟银行挂个查询电话,并不表示对你不信任。你是在与我商议着几百万美元的买卖!”本已心烦气躁,再遇个不识抬举的人,我刹那间怒不可遏,嚷:“很好!你给我接到欧年银行主席夏里逊先生办公室去,说富德林银行与利通银行的江福慧要问他一句话,看看是哪间见鬼的银行让你这小店活动头寸的,真要着实地检讨一下。”那女店员吓得什么似的,干站在那儿,不敢拨动电话。我一手枪过电话来,直找夏里逊去。
  二十四小时之内,断断不可有接二连三的不遂心,不称意。
  我素来雄霸天下,呼风唤雨,轮不到屡屡阴沟翻船,老栽在无名小卒的手里。
  杜青云如是,蒋帼眉如是,这珠宝店的他妈的职员如是。
  夏里逊先生是父亲深交,一听我的投诉,立即哈哈大笑;
  “大小姐脾气发到十万八千里路外的纽约来了。那店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开的,你要把它整间的铲为平地也请你且别动怒,给我五分钟时间,立即可平你的怒气。”果然是五分钟的时间,柜台的电话再度响起来,只见经理唯唯诺诺地应着,脸色骤变。
 
第八章
  放下了电话,他差不多看牢我有三秒之久,不知如何开腔。
  “怎么样?是查清楚了我的信用卡无效,还是随随便便可以把你的小店买下来,轰走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售货员?”我冷笑,咄咄迫人,一点没有打算放过对方。
  “江小姐,请原谅,大抵是一场误会。”
  “天下间的误会还少呢?每天每夜地搞误会,要人苦苦忍受到几时?”我突然地心上翳痛,真觉得我才是在众目睽睽下受欺凌的一个。
  “小姐,我们这就把你要的首饰包好,送到华都酒店去,送去了,核对清楚,才请你签名好吗?”  “通通作罢,谁要让你们这般不识抬举的店铺有钱可赚?”
  “小姐,可别让我们为难……”
  “对,别让他们为难,这就包起那几件首饰,江小姐用得着。”声音那么似曾相识。我回转头去,想不到围拢着看热闹的店员与顾客,已一大堆,其中,一张熟悉的,曾害我思念了一整夜的、梦寐以求能在这异地相逢的脸,果真出现了。我呆住。
  圣经上曾载:“不要回头,否则,你要变成盐柱!”怪不得,我当真回转头一看,就此变作一根盐柱了。连一声轻呼,叫一句“青云”,都已无力。刹那间,我似是浑噩,更似清醒。
  怎么无端端地出了这一趟的丑?从不是个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人,怎么一下于不堪刺激,整个人就变掉了质,誓无反顾地跟不相干的人拼命去。只求发泄吗?唉!真真恐怖!杜青云紧紧地拥着我,不发一言,直把我带返酒店去。
  青云把我安顿在房间里头,让我坐好,给我喝了一杯清水,再蹲在我身旁,细细地问;“你觉得好一点了吗?”我点点头,傻呼呼地点点头。“青云,真是你来了纽约吗?”
  “傻孩子,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青云一下子说破了,我就放声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你怎么走了呢?闷声不响地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以为你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对我没有信心也还罢了,为什么对你自己也没信心呢?”我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不想在你离港前给你辞职信,是既已决定下来的事,不想再予讨论,也怕你为难。你临走前,我日夜赶工,就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赶完,告一段落,才可以飞纽约跟你共叙。”
  “怎么不预先通知我呢?”我边哭边笑:“又是为给我一重惊喜?”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正常呢?刚才你在那店里像只失心疯的母狮,恐怖至令人人瞠目结舌。要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的这只订婚戒指,就要退货了。”青云把一只镶了大约三十份钻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头。
  “失望不失望,没有想过自己会得着如此微丝细眼式的订婚钻戒。”我失声笑了出来。青云解释说:“我一下机,才想起没有赶得及在香港买戒指,于是把行李放到这酒店后,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钻进第一间首饰店去,兼看了一场活剧。”
  “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我很不服气,鼓了双腮,双眼仍不住湿濡。  “苦苦地为你而来,刚才见着了狮吼,如今得着个怨妇,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了?无端开这种可大可小的玩笑,我还未跟你好好地算帐。”我举起拳头捶在青云的脚膛上。“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个够!”青云捉住了我的手,一边乱嚷,一边吻住了我。人家说,宿世前缘,是因为彼此在前生欠了帐,待至今生偿还的。是吗?前生,是青云欠我,还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谁也别再欠谁了。自今以后,我们已成一体,不论是春花秋月,抑或风起云涌,都必须携手与共。
  从来没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觉。
  整个人活像经过五马分尸的折腾后,有着一份难以言宣的幸福感觉。
  青云背我而睡。
  望着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匀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动,如此地深具活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轻轻地扫抚着。
  杜青云,一个将我化整为零,又再化零为整,付与我一个小妇人妩媚美丽新生命的男人。我将爱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丝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娇慵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纽约是无尽的艳阳天。
  若说女儿真能继承大统,光耀门楣,许是太抬举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无大志。管什么利通银行的业务、管什么国际银行家的聚会,我只匆匆地拜会了欧年银行的夏里逊主席,以及跟一两个来往得颇密的银行总裁吃过一顿便饭,其他一应要探讨的生意门路与资料,都置诸脑后,由着霍律师独当一面去。
  我跟青云,雨过天晴之后,更形影不离。
  携了手,游遍纽约的大街小巷。
  单是坐在中央公园里头,由日出面至日落,讲尽了由小到大我俩的故事,就觉此生已无憾然。
  这天晚上,我们到纽约四十九街一间古老餐厅去吃晚饭。
  这餐厅是最受纽约金融界名人欢迎的食肆,装修成一间英式古老大屋,楼下是有火炉的起坐间,楼上的饭厅,只疏落地放十张古老的餐桌。不论是墙上的壁画,抑或餐桌上的摆设,均是其来有自的古董。
  价钱贵得惊人,因而一顿饭必须消耗整晚肘光,才觉得物有所值。
  饭后,我们一直享受着香醇的誓后美酒,轻谈浅酌,其乐无穷。
  “我们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云!”我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儿落地生根?”
  “好!”青云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去,吻完又吻,说:“就这样,我们到长岛去买间小屋,以后,我到纽约市上班;你在家烧饭,给我带孩子,像我母亲一般,一养就是六个。让你也来试试一家八口一张床的滋味。”
  “真的,我愿意。”
  “我也愿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断金!”青云大笑:“谁管得着我们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来,额首称庆者众,谁生挽留之心,以添多一重劲敌呢?根本上,过不了关的,往往是自己!”
  “青云,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谁说不是了?然,原意做的与应该做的是两回事,天真的爱情童话,只是迪斯尼娱乐孩子的素材,不是我们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我心内好过。”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青云在利通再叱咤风云,裙带关系的阴影过重,有谁会认为那是他的本事所致。
  “青云,你有想过作何发展吗?”
  “有。”青云把椅子移近了我一点,非常认真地说:“我打算重组伟力电讯,注入新的电脑合约。”
  “什么?青云,我并不明白。”
  “伟力电讯是七二年间上市的一间公司,现今仍在交易所挂牌。只因七三年时重创,之后乏人营运,以致于经年处于毫无交易活动的冬眠状态。”这类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现今上市的资金条件而论,五千万资本的机构,算不了什么,把一些贵价物业拨归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资本规定。若是七二年期间上市的,条例的严谨程度也值得质疑。人们老以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财雄势大,经营有术,真是很错误的观念。交易所内挂牌的几百只股票,除了恒生指数的成分股之外,其余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后不久交易活动即呈衰退,终至消失于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这伟力电讯怕是其中一只冬眠股份,何以青云独垂青眼了?“因为我了解这家公司的背景,认识它的持权人,并且电讯电脑行业是我的专长。待你回香港后,我会飞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国一间新兴的韦迪逊电脑公司,希望能购得他们新产品总代理合约,作为伟力的营运资产。重新包装好,再放到市场去集资,是成功可待的捷径。”青云在细说计划时,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看得出他的兴奋,跃然于眉梢眼角之间。谁也不忍心在此时此际不予他鼓励与附和。
  更何况,计划是好的,难得青云可以在自己本行内找到一个可以重整乾坤的机会,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会上由有另一重尊贵的身分,更与我匹配。
  不消说,我要准备拿出一笔可观的资金来,将伟力电讯重组。然,这有什么打紧呢?别说青云是个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内,不知多少个香江富户,需要在机构内设个虚位,让那起公子哥儿。乘龙快婿,可以大摇大摆地活下去,更以此保卫自己的面光。因而,我问:“青云,你预算过要多少资金周转吗?”
  “最主要看美国的这间韦迪逊电脑公司合约价钱,始能定夺。届时我要你的推荐,向银行借贷,利通当然不在此列。”
  “你何苦如此狷介?”
  “能够以你的名声压阵,给予我发展机会,已是非常难得的支持,我不希望直接领受你金钱上的资助。”青云轻轻叹气:“又是书生之见,掩耳盗铃的另一招!”
  “别傻!只要我明白就可以了!青云,如果是动用一亿港元资金上下的,完全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我应无分彼此!”说着这话时,我其实有点惭愧。若真如我所说的,跟青云无分彼此的话,又怎会一下子露了出手,实斧实凿地给青云一个数目限额去发展呢!
  这其实是家教使然。父亲生前,要应付的穷亲穷戚,甚而落难的故旧,多至不可胜数。他是来者不拒,断断不肯让开口求助的人空手而回,坏了他乐善好施、仁厚心肠的好名声。唯,他必定心中有数,先在对方开口要钱之前,定一个认可的数字,然后自动提出来。一则可免去讨价还价的尴尬,二则堵塞对方开天杀价的机会,三则落得清爽大方。至于他答应帮忙的那个数目,自然视乎跟求助者的情谊关系,以及他需要援助的理由而拟定。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过是家学渊源,套用父亲的招式。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原来我对青云,仍未能做到无分彼此的地步,非但如是,差距还是太远了!
  一亿港元对我,仍是个轻而易举的数目。
  我安慰自己,也许,过一些时,青云和我的关系与感情巩固下来,情况会比较从容一点。
  正式的新婚夫妇,尚且有个互相适应期,多少有点防范与戒备之心,怎比老夫老妻,真正经历患准生死与共呢?我心释然。看青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转变。对他,又添一层敬重与歉疚。
  “青云,”我决定补充;“你且放手去研究,有了更多实际资料,我们再好好商议。未尝不可以把它看作一宗正宗生意处理,别把我们的私情牵涉在内,成为无端的障碍,而坏了大事。”青云似在思索,然,也连连点头。“当然,如果发觉这个构思并不健全,不妨放弃,生意机会遍地皆是,我们不急于一朝一时,对不对?”我希望引导青云将整件事视为正常生意处理,或者对他的感觉有利。青云没有造声,呷了一口酒。
  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伟力电讯的持股人是谁?你跟他相熟?”青云将酒一饮而尽,答:“对。是陆湘灵。”我心怦然一动。陆湘灵?那个杜青云初恋的爱人。“伟力电讯是湘灵之父创建的,七三年股票风暴,被市场歪风影响,刚上了市,就一败徐池。以后的故事,我已告诉了你。”我突然地沉默下来,心上的不安,像浓雾,一下子凝聚,越来越迷糊越沉重,越分辨不出方向与感觉。或者干脆地况,我意识着事有跷蹊。
  “伟力电讯一直在长期昏迷状态,只因乏人照应,更无强心针起死回生。我跟湘灵商议过,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她已表赞同。”
  “那么说,你并不打算将伟力收购,借尸还魂,再使之在市场活跃,你只是跟湘灵携手合作?”
  “你看呢,应该怎样做才最适合?”才说了要把这件事看成正经生意处理,自不能前言不对后语。我因而不便将酸风妒雨稍稍吹入事情的讨论之内。
  “这要看陆小姐的本人意愿。她肯退位让贤的话,自然由着你独断独行比较干脆。”
  “她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只她的叔父在打理着一些例行交代的手续,整间公司已是如假包换的空壳。”
  “现在呢?父债女还好一段日子,她生活已安定下来,并不想以一个新身分重现人前吗?”今日社会,笑贫不笑娼,谁也不会有长久不灭的兴趣去重提某人的往事。
  “她曾经万念俱灰,现今只以女儿为重,算是得着一点生气。我相信,姑勿论是跟她共同管治伟力,抑或全面收购过来,对她的分别不大。”  我们这就似乎不必再在这方面研究下去了。或许,我是太多心了,陆湘灵与青云的情缘老早巳了,如果还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话,怎会毫不忌惮地在我面前提起?青云若不对我坦白,我又如何得知一切底蕴呢?一宿无话。我离美飞港的航机在下午启程。
  纽约之行,得着个身分感情,生理心理上的愉快转变,竟是乐极忘形,连要到欧年银行去开保险箱一事,也置诸脑后。
  我晨早让青云陪我赶到银行的保险箱部门去。真好,店部门的人根本不晓得我是谁,更不知父亲早巳去世,故此联名人之一签妥了纸,就把我放进保险箱库去。
  我把父亲的这个保险箱打开,吓一大跳。
  其内,空空如也。
  只放着一个小孩于用的红蝴蝶发夹,以及一条颇为残旧,其上印有小白点的红丝带。还有一张宇条,分明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八个字:珍之重之,永志不忘。
  我呆住了。
  这是什么童思?线索吗?是寻找父亲红颇知己的线索吗?我茫然地把这两件东西放回保险箱去,缓缓地锁上,再走出银行。青云催前来,扶着我急问:“什么事?福慧,你怎么神情如此怪异?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不期然地把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讲了出来:“父亲大概有个私生女呢!也就是说,我有个小小年纪的亲妹妹。”
  “福慧,你说什么呢?”
  “青云,你不会明白。这是一个我还不曾告诉你的故事。”骤然而来的发现,宛如春雷暴雨,震撼心弦。我初而迷惑,继而兴奋,禁耐不住长久以来的纳闷与私下推理,我如许急切地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跟我分担一总的猜测、疑虑,甚而是惊恐,或愉悦。青云,自是最佳人选。
  我们急不及待的,钻进华尔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店去,要了两杯香浓咖啡,开始讨论着这件大事。
  第一次,我把父亲遗书的秘密告诉他人。青云非常细心而专注地听。他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程张佩芬一役,并不是我被动地为父亲的声名尽力,而是一出精采夺人的折子戏。
  “青云,父亲不论在美、加、港三地均开设保险箱,只有这个开在欧年银行的保险箱,有我的名字作联签,会不会是父亲故意留下的线索,让我及早发觉,予以根查?”
  “绝对有可能。”
  “那个红色蝴蝶发夹子,以及红丝带,肯定是小女孩的用物,如斯慎重保存,除非属于父亲心爱人配用过之物。”
  “也对,你童年时喜欢用这类发夹吗?”青云的意思,是怕父亲不过钟爱我,而保留作为纪念。这层顾虑,立即可以迎刃而解,因为,我小时候最恨红色,什么红鞋儿、红帽子、红袜、红裙,一定不肯穿,这个怪脾气传诵于亲朋戚友之间,都视作怪谈,哪有小女孩不喜欢红艳艳的颜色的?并且,我自几岁大就剪一头短发,直直地垂至腮边,根本用不着丝带与发夹。
  “那么,”青云再沉思:“会不会是你母亲童年之物,或甚至是瑞心姨姨所有?他到底钟爰过这两个女人!”
  我细细地思索一会,答:“可能性很低吧?”
  “何以见得?”
  “因为母亲与瑞心姨姨是逃难到香港来的,怎会把儿时之物携在身边?何况,纪念她俩,也用不着老远放进纽约的保险箱来。”我倒抽一口冷气“差不多可以肯定了,父亲有个私生女儿!”
  “你打算怎样?”
  “继续努力寻找她母女俩!回港去,第一件事就到晓庐去,问清楚那湛晓兰是不是有个小女儿!”  “找到了呢?”
  “照顾她、供养她、提携她:”
  “福慧,你好爱你父亲!”
  “当然,没有父亲,我何来今日?爱一个人,敬重一个人应该生生世世,为他的理想而做着一切能力范围以内之事。”
  “说得太对了,简直深得我心!”
  “我是真心前,并非为讨好你而讲这番话。”
  “与有荣焉,故此分外的感动。”
  “父亲在天之灵,应保枯我尽快找到她们,妹妹尤其需要悉心栽培成长。”
  “我有预感,你们很快就会骨肉团叙。”
  “真的?”
  “真的。”跟青云在一起,最大的喜悦就是有安全感。不论我做什么事,都固着他的支持与肯定,而可以放心放手去干。我的思想言行,一经他的认可,就如虎添翼般,似是无懈可击。不论公事私事的处理,我都需要这份强而有力的辅导方量。
  真不愿意跟青云分别,就算几天,都难舍难离。
  肯尼迪国际机场上,青云抱我在怀,吻如雨下,连连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笑他:“怎么好像一头啄木鸟!幸好不是啄食我的心,否则,不得了!”青云没有答我,立即吻住了我的唇,禁我再说些无谓话。送我上机之后,青云转至喇瓜地亚机场,到三藩市去跟韦迪逊电脑公司商谈合约条件。
  美国加州的经济一直跟东岸很多州各领风骚,为的是在加州有世界最先进科技的企业机构林立,各电脑公司的发展集中北美西岸,提供极优异的薪金予专业人士,因而循环刺激经济,繁盛无比。
  继电脑业在加州以雄霸天下的姿态出现后,今后的十年,加州又会垄断品种改良学的市场,使大部分的农作业生产,得以借助科学的进步,不但快高长大,且质量并重。西岸充沛的阳光,将更燃亮投资者的壮志雄心,层层相因,加州必会稳坐世界巨大经济地域的宝座。
  但望青云此去有成。
  回到香江来,时差的关系,使我一清早就已转醒过来。一定跟年纪有关,从前在美国念书,随时满天空乱飞,活泼得宛如小鸟,丝毫不觉疲累。如今,一交三十的关卡,立即出现疲态,真不敢想像四十以后会是何光景?四十?届时青云若然创业顺利,证明了才具之后,再把利通交到他手上去,就顾理成章了吧。我还不如挂个虚衔,享享清福,天天带着孩子上街上学,晚上衣冠楚楚,陪在丈夫身边应酬去,风花雪月一番,岂不是好!还担心什么奔走劳累。且多捱这几年,就一切都更称心如童了。
  撑着倦怠的身子,大清早就回到利通银行去。想必是大叠文件等着我批阅吧!康妮果然是个勤奋的孩子,心知我公干回港的第一天必有极多事务要处理。她竟晓得自动提早一小时上班。难得之至!打工真是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只要一个机会,逗老板欢心,以后就容易风调雨顺。相反,偶然一次触怒天颜,犯了大忌,日后再加九倍的努九,也仑枉然。这康妮,看得出来,她为了稳坐主席室秘书之位面的的确确花了心神,日有进步。我很欣赏。
  “江小姐,吃过早餐没有?要不要给你买点什么吃?”  “不用了,就冲一杯较浓的咖啡即可。”  我才坐下来,立即发觉办公桌上放了一个锦盒,因而叫住了康妮:“这是什么?”  “啊!是一家叫晓庐的古董店送来的,说是你订下之物。”  晓庐?  我慌忙打开锦盒。柔光满溢,通体洁白的一把玉如意,静静地躺在锦盒之内。我立即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冲出利通银行大厦,直趋晓庐。  还是清晨。晓庐的大门,仍关着。
  我正想伸手按铃,里头有位姑娘,抱了几盒东西,刚推门而出。我认得正是那天招呼我的店员。
  “小姐,你好!”对方微笑,一脸光洁白净,态度大方得体,连个小店员都有这份架势,可以想见店主人的品质是何尺度了。
  “江小姐吗?”竟还认得我。
  “请问谌晓兰小姐回港来了吗?我收到她送来的玉如意,特来看她的。”
  “湛小姐就在店里头,你请进去。”小店员闪身让我走进店铺。她便迳自离开了。晓庐摆设如昔,走过那梨木镶玻璃的陈列柜,只余枣红丝绒躺着,玉如意已经不在了。
  再往里头走,大抵是晓庐的办公室。面前挡着的只一个松鹤延年图案的屏风并没有门。我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乌亮得闪着光彩、齐腰,有如一块黑锦的秀发。这个必定是湛晓兰无疑。
  清晨,她竟在自己开设的古董店内执着毛笔,伏桌写字。
  看到我并不熟悉的画面,觉得美丽得难以置信。
  我微微咳嗽一声,喊了一句:“是湛小姐吗?”转过来一张秀气得教人神为之夺的脸。我再度惊呆了。如说一头秀发诱人,倒真不及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有如黑夜晴空,流转自如的两颗星星,教人翘首欣赏,不能自已。
  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销魂的人儿,我见犹怜,何况是异性?父亲若迷恋她的话,是太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缺陷的话,怕是有一点点的太瘦了。那身水灵灵的气质,飘逸在一袭阔袍大袖的麻纱衣裙之内,是灵秀有余,富泰不足。大抵就是跟体重有点关系。
  湛晓兰凝望着我。娴静而毫不急躁地等待我把话说下去。 “湛小姐,我是江福慧!”
  “啊!”对方轻轻应了一声,像早已预算我会登门拜访似的,半点惊怪也没有,只缓缓站了起来,随即拉动着一张酸枝凳子,招呼我坐下。“要茶吗?”说着,随手拿了一个西安出产的土色小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茶。“陆羽自制的名茶。有特别的味道,请试试。”眼前人的气定神闲,驱走了我来时的紧张与兴奋。她好像完全有备而战,知道总有今日。是她吗?父亲所指的女人是她吗?好不好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有个奇怪的信念,觉得她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不必再扭横折曲地多方探索,更显得缺了诚意。
  “湛小姐,多谢你出让那个玉如意!”
  “不谢,是物归原主而已。”我微微一惊,当日信口开河,横冲直撞,不想真给我撞个正着。玉如意一定是父亲给她买下来的。我其实从未见过。“你和它是久违了!”我支吾地应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既然是先父送给你的,最低限度应该重买回来才是。”
  “不必客气。”
  “当日偶然在店内跟它重逢,喜不自胜,冒昧地要求割爱,原也只是图个纪念,其实,放在知音人处,长存于世,于愿足矣,不一定要据为己有。湛小姐,可同童?”
  “同意,难怪江老板生前一直对他的独生女儿赞不绝口。”
  “爸爸经常在你跟前提及我吗?”
  “我跟江老板的沟通极之有限,他所言所论,能引起我兴趣的并不多,故而,倒很能记牢那些关于他女儿的趣事。”湛晓兰再补充:“你要见笑了,我对营商与金融其实一点天分与心得也没有。我的嗜好可又不合商家人的脾胃。”那是显而易见的。江家一屋子的古董名画,全是大宅内的装饰品,父亲从不晓得内里乾坤。不买白不买,有钱自然要花些在购置显示身家的古物之上而已。不比这姓湛的女子。我完全相信她与父亲志趣不相投。然,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何能相叙相恋?我大惑不解。
  “湛小姐,要这么说,你跟父亲相处,真委屈了!”
  “委屈?你言重呢!任何一个客人走进晓庐来,按售价开妥支票,就可抬走货物。我何必深究他是否真真对那块汉朝出土的古玉扇坠情有独钟,抑或只是附庸风雅?”我吓呆了。不是她!竟又不是她!会不会是父亲一厢情愿,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情况下闹出的大笑话。
  “父亲对你一直怀念!”我再虚晃一招,看对方怎样反应。湛晓兰听了我这句话,眉毛略略向上一扬,微微错愕,道:“不会吧!江小姐不必为了收回玉如意,就心怀歉疚,因而忙说好话。我和江老板的交易,一清二楚,两不拖欠。不错,多年前,他在欢场中认识我,继而走在一起一段时期,提出分手的人是我。江老板当时只有盛怒,并无伤感!怎么会怀念我了?”
  “你怎么离开父亲?”湛晓兰差点失笑:“江小姐,世界上没有永无休止的交易。某宗生意,赚到了一个满意的数目,即可收手。我并不奢求,出道以来,少有积累,直至江老板见爱,很让我手上舔了点节蓄。我要求结束关系,有我的自由。“当然,我永远记得他待我不薄。不然,今时今日,我哪有资格过优闲的日子,开着这间玩票性质的小店营生?”湛晓兰微微举起茶杯,饮了一口,继续说:“江老板对我或许比较对其余他遇过的女人长情一点吧!然,殊途同归,总有一天他全因生嫌而下遥客令。我只不过在他未曾厌倦之时,提出仳离,因而触怒了他。很奇怪是不是?有钱人的自尊才算自尊,至贵至重,碰不得,踩不得,别人的自尊呢?一如泥泞,微不足道。”我脸上大概有点青红不定,不然,湛晓兰不会连连地说:“请茶,请茶,喝一口情茶,再谈?”
  富甲一方,权倾人间如江尚贤,尚且有过给欢场女子摈弃的一日。父亲为此而盛怒的话,当然可以理解。利通银行高级职员一旦请辞,另有高就,我都会不高兴。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难以忍受被人舍弃的感觉。我们可以随意把职员辞退,那是另外的一回事了。无可否认,这种唯我独尊,不容亵渎的品性,在绝大多数当时得令的人心目中如大树盘根,根深蒂固。不是太多人有资格、有条件、有勇气、有远见可以挑战豪门以铜墙铁壁去拱卫自尊。
  眼前的这位,是极少数人中的智勇之士。
  湛晓兰的光明磊落,干净利落,是江湖上的奇蓖,父亲如仍在世,我胆敢劝他老人家一句:“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佩服之至。
  “湛小姐,太阻你宝贵时间。此来,一为要把玉如童的价钱还你……”
  “江小姐不必客气。当年江老板听说我独喜清朝如意,于是把从拍卖得来的一件古物相赠。这是他待我最具诚意,最有心思的一次,很值得纪念,那我才珍藏至今,正好趁此良机,送你把玩。”
  “那我是却之不恭了。”我想了想,终于开口说:“尚有一事,不知湛小姐能否坦诚相告?”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世间上不见得有什么永不为人知晓的秘密。”我就是看得起这姓湛的女子,才决定出口相问。“你跟父亲相交甚深,可知道他有哪一位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的定义是什么?”
  “真诚相处,死生与共。”
  湛晓兰笑:“那是博物馆的珍藏吧,当今之世,未知有也。”跟着,湛晓兰正色道:“江老板财耀势大,花国贵客,到处深受欢迎。这种情况之下,要窥视真情,难比登天!”闻者心惊,父亲原来如此风流成性。我突然地无辞以对,活像好端端给人撕掉了脸皮,尴尬得有点无地自容。三十年来,一直以为父亲是个出奇的敦品励行之人原来,也只是虚张声势的凡夫俗于而已。究竟是我多年天真的妄自抬举父亲的德能,抑或是他刻意塑造的形象,把我也当成公众的一分子欺蒙在内了?姑勿论是前者抑或后者,我都悲痛。我站起来告辞。
  对湛晓兰有无比的尊重。
  “有空,请来坐。我们喝杯茶,谈一些今日与将来的有趣事,不必再说过去。好吗?”
  “好。谢谢你!”我走了几步,又再猛地回头,把湛晓兰叫住了。
“有什么事吗?”
  “湛小姐,容我再冒昧地请问一句,你听父亲说过,他可曾有一位年纪小小的私生女儿?”湛晓兰凝重而认真地想想:“没有。除了你以外,他从没有在我面前提及任何小女孩。”
  “谢谢!”我显然地失望,垂下头,离开晓庐。
  “江小姐,江小姐,请留步!”这回追出来的是湛晓兰。
  “江小姐,刚才你问的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我非常肯定面诚恳地答。
  “为什么呢?”。
  “我不想江家骨肉流离在外,乏人服顾。”湛晓兰抿着嘴,没做声。
  “湛小姐,你想起什么来了?”
  “请让我静一静。我需要把时间与阶段搞清楚。”我沉默地站在一隅,紧张地等待湛晓兰思考。
  对这个女子,我有没由来的信任。这是我胆敢向她查问的原因,反正至大的秘密,不必她与闻,就无伤大雅了。
  “江小姐,请再坐一会,让我给你说。”我们重新走进店铺去坐好。“相信不用我细说,你当然知道行走江湖,姑勿论卖艺抑或卖身,形式款头各有不同,城内多的是穿针引线的人。我十八岁出道,以最形似的学生身分,迎接客人。跟我同期出身的有几位姊妹,可能因为长相与背景较好,际遇还算不差。一直以来,在香江大户内算吃得开了。其中一位,这么巧,就在昨晚黄昏,路过小店,跑进晓庐来想买件礼物,就重逢了。她身边带了个小女孩,大概十岁上下的年纪。”我听得动容,紧张地坐直了身子。“我们闲谈话旧当中,她竟问我一句:
  “‘晓兰,你看我这女儿像谁?’我认真地细看,一时间想不起来,很直觉地说:‘不是顶像你吗?’
“‘可不是,小时候根本跟我像同一个模子烤出来的饼。然,这阵子长大了,偶然看看她,竟觉得她有点像她父亲呢!尤其是那对大眼睛;你当然熟悉她父亲的。又或者……是她父亲最近去世了,我对他思念,才生的幻觉吧!”
  “湛小姐,你当时没有问你的朋友,她女儿的父亲是谁?”
  “没有。我有种怪脾气,一般的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对方没有再讲下去,我也不方便追问。”
  “有可能是我爸爸吗?”
  “也有可能。十九岁我跟在江老板身边,一年半后收了山。听江湖上的人说,江老板转而收起了我的这个朋友,他们究竟走在一起多久不得而知。这以后好几年,都没有过她的消息,只在年前造头发时,在雅式碰到过她,告诉我有个小女儿,再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了。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呢。当年,一样是小姐人家出的身,就为家道中落,父债女偿,才流连在大户之间,挣扎营生。”我听得入了神。
  “江小姐,这故事对你有用吗?“
  “在哪儿可以找到你那朋友?”
  “糟糕!她连地址电话都不曾留下。”
  “名字呢?”
  “陆湘灵!”
  “什么?”
  “陆湘灵!”天!这么巧!
  “江小姐,你有办法招她找着问一问吗?十年不见一面,那么偶然相遇,也许就为了你今日要来。”对,是天意了。
  “谢谢湛小姐,我会找得到她的。”等侯青云回来的这几无,认真度日如年。固为初谱恋歌,深情萦绕,也为关于陆湘灵的发现,太兴奋、太渴望能早早揭晓。陆湘灵,一个青云年青时的爱侣,转变而为我亲生妹子的母亲。
  然,这安排实属完美。
  问良心,我不能否认,一直听青云讲着陆湘灵的故事,老说要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她。我心总有妒意。虽道是人世间有的是友谊,然,爱情既可幻变为友情,也难保不可以再由怜生爱,仗着过往的基础,重燃爱火的。
  就掌青云要借伟力电讯的空壳,再重新注入资本上市,大展拳脚一事而言,我就是怕那牵线拉藤的阴影。如果单是为辅助青云,我多出一两亿元其实完全不成问题。倘若青云的关系以外,再加上照顾亡父遣志,那就再十倍的投资,也值得让青云放手去干。
  陆湘灵真是父亲的红颇知己,又已有下一代的话,她与杜青云就真真缘尽今生了。我根本不用费心。
  至于父亲这宗心事,也实在把我滋扰多时了,能尽快有个了局,放下心头大石,求之不得。
  千祈百盼,青云才从三藩市返抵本城。
  我们抱住了,久久不肯把对方放下。
  “有没有在我离开期间,又跑至珠宝店去胡乱发一顿臭脾气,把人家的店捣乱了?”青云最爱取笑了。也只有他,才敢拿不好听的话说给我听。
  “去你的,再提我的丑事,我不放过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馋嘴!”我拖着青云,坐在床沿,恳切地问:“来,快告诉我,跟韦迪逊电脑谈出个头绪来没有?”
  “万事皆备,只欠东风。只可惜……”青云没有说下去。
  “东风并不难借呢!孔明在这儿!”我指指心口,鼓励他说下去。
  “他们的新产品一直在美国以压倒性姿态取胜,连另外一家数一数二的裘克廉电脑机构,近年都节节败退。除了因为行政部署出问题之外,更因为产品成本高,日后维修困难,且规定要购买该公司专利的配件,故而尽失客户的欢心。不比韦迪逊,他们推崇低成本制作,并提供全球性的免费保养服务,谁用了他们的产品,一劳永逸。我看电脑市场将有新局面,韦迪逊欧、亚、澳三洲的总代理权,是价高者得。”青云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大叠报告书,摊在床上,继续解释:“全部是北美与欧洲及亚太区电脑需求的报告,以及我整理好的重组伟力电讯计划书。你细细过目,可不能假手于人因为这是高度秘密。”  望见那叠文件,烦得要死,报告书的内容其实并非问题关键。
  我跟青云说:“全盘计划要动用多少资金?包括取得韦迪逊的欧洲与亚太区总代理,以及重组伟力电汛,大展鸿图在内。”
  “七亿至十亿港元之间,如果连一栋正在市面放盘的商业楼宇售价在内,将之注入伟力电汛,作为焕然一新的大本营的话,就得十亿整数。”我沉思,心中有数。
  “我想过,建筑物可以稍后才购买,最要紧是抢到代理权,使伟力电讯在市场内复苏,自有可为。”
  “青云,让我见见陆湘灵。我们才作出最后决定。”
  “这当然,你们是应该见面的。”我并没有即时把其中的秘密揭穿。并非信不过青云,只是怕他一时大意,在陆湘灵面前稍露了马脚,我更难探出端倪。
  “什么时候给我俩介绍呢?青云,事不宜迟。”
  “好,明天一早,太阳升起来以后,就立即带你去见她。”
  “现今还早呢!”
  “不,现今有比这种收购重组的生意更要紧的事办!”我还没有领悟过来,青云已经采取行动了。
  果如他之所言,大清早一转醒过来,青云就把我带到石澳去。
  没想到陆湘灵住在石澳,就在青云跟我去过的那小冰室旁的一条街上。
  没由来地想,青云会不会经常碚着陆湘灵去喝咖啡呢?他们曾是青梅竹马。陆湘灵的住宅筑在一个平台之上,是三层楼高村屋改装而成的别墅。青云与我拾级而上。
  先见平台上有位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垂着头专注地把玩着各式各样的卵石与贝壳。
  跟着映入眼帘的是小女孩头上系着的红色蝴蝶结,活泼泼地像分分钟会飞离她的发辫。
  我立即趋前,蹲在小女孩的身边。她被我惊动而蓦然昂起脸来。
  那乌黑的眼珠子,左右转动,像受惊的小鹿,机灵而可怜。像不像父亲?眼睛的确有点像,也跟我的相似。无论如何,她是个美丽的孩子。
  皮肤白里透红,腮边抹了层胭脂似的,浓眉、杏目,还有樱桃小嘴。只嫌鼻梁不够高,可是,还是个孩子昵,将来长大了,肯定连这缺陷也能纠正过来。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拉起她的手,笑盈盈地问。孩子尴尬而略为困惑地把手抽回去,站了起来,瑟缩地退向墙边。小孩子是怕生的。
  “可儿为什么不回姐姐的话?把教过你的都忘掉了?快告诉姐蛆,你叫可儿。”青云说。可儿抬眼看见青云,更添一重惶恐似的,连连后退,直至背脊撞到了墙,才停下来。
  我回头瞟青云一眼。这人怎么拿对下属的语气跟个才顶多十岁的孩子说话呢?所以说,孩子不可多养,像青云的家,一窝的孩子养下来,不显矜贵,彼此交谈大概也是从小就粗声粗气。“来,姐姐来看你和妈妈呢,陪着我进屋子里去好吗?” 我重新拖起了可儿的手,半拉半就地把她哄到屋子去。刚好跟迎出来的一位女士碰个正着。一望而知是谁,真的跟她女儿一个模祥,且有个高鼻梁,母女二人都堪称可人儿。我们相视,随即点头微笑。
  “江小姐,请坐。”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称呼陆湘灵。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会不会又是另一场无关宏旨的独立的过场戏?还是真命天子已在跟前了?“我老早就应该请青云带我来拜候你了。多谢你为我们父女俩以及程张佩芬解决了那个多年的难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现在程太可安稳了?”
  “已经到加拿大去。刚接来信,她选了多伦多定居,等移民手续办妥,会回港转返乡间探望她母亲,若是老人家愿意的话,就把她接到彼邦相依为命。”我一边报导,一边留意陆湘灵的反应。无可否认,她与湛晓兰的美丽,各有千秋。若说到气质方面,湛晓兰尤胜一筹。
  不能说陆湘灵局促,她只是幽怨,如今坐在客人面前,闲话几句,眉梢跟角仍飘出半丝悻悻然的狠意,脸上是的确多了一点不甘不忿不情不愿。怎比湛晓兰,整个人的从容、雅静、娴洒、优悠、自得其乐、自我尊贵。
  同是孽海名花。遭遇过的创伤甚而蹂躏,也必是彼此彼此,凝聚成的精神与面貌,却仍有高下之别。
  陆湘灵说:
  “很高兴听到程太能平稳安乐地退休,这对你父亲肯定是份安慰!”
  我当然可以立即接口问:“何以见得呢?原来陆小姐你如此知我父之心吗?”回心一想,何必打草惊蛇,还是静悄悄地收集她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为要。
  “陆小姐,此来是冒昧地要求你再一次地成全!”
  “只要是能力范围以内之事,我很愿意答应。”
  “大概青云已向你提及过有关我们跟伟力电讯合作,或将之收购一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很简单。先父的这盘生意已形同虚设。青云有好计划,借尸还魂,将之起死回生,听说,总比他另行筹组一间具规模的公司上市容易。放在我这儿是无用之物,成全朋友的志趣,正是求之不得。”
  “那么,陆小姐希望我们作全面收购,还是跟我们携手合作?”
  “原本二者对我都分别不大,你们注资或收购,在生意上头,执行业务以及拿主意的人断不会是我,既如是,倒不如名正言顺,由你们提出全面性收购,我出让所有股权,比较干脆。”
 
第九章
  青云兴致勃勃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了。”陆湘灵望住杜青云,嘴角向上稍提,现出个甜甜的浅笑。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你们还未吃早餐吧!”陆湘灵站起来:“容我去弄点简单的面食出来。青云,你且陪江小姐小坐。”待陆湘灵转身走进厨房,我立即乘机跟青云说:“她家中没有女佣吗?”青云摇摇头,“只一个钟点的。她喜欢调理家务。”
  “我这就进去帮帮她。”走进厨房去,发现这儿光洁整齐,一尘不染。厨房尚且如是,可见这头家定必井井有条。“陆小姐,别弄太多吃的,青云和我早上不能多吃。”
  “是吗?以前青云很能吃。”陆湘灵随即补充:“当然,以前的许多事都已改变了。所谓今非昔比。”
  “虽道时移世易,很多旧情往事,仍然忘记不了。是吗?”陆湘灵还是低头切菜,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淡淡然答:“是的。” 
 “陆小姐,你前天到过晓庐吗?”陆湘灵住了手,回望我,有一丝的尴尬。“你认识湛晓兰?”
  “是的。我们是老姊妹了。”这么一句简单说话,不知透着多少沧桑与凄凉。陆湘灵并没有再接下去,只重新投入她的厨房工作之中,我因而也缺了话题。
  她并不想向我泄露分毫。
  再明显不过了,如果她追问:“你也认识椹晓兰?”那我就可以乘势滔滔不绝地带出她俩的往事,轮不到她不在我面前正视她与父亲。  的关系。然,她没有。。 
  恰在此时,厨房门旁边来了可儿。
  可儿把半张脸露出来,仍有起码三分的诚惶诚恐。
  怎么会把这孩子养成这个样子的呢?我小时候,还未满五岁,就蹬蹬的踩到学校的舞台上去讲祝辞、唱歌、说故事。七岁那年,穿条白纱裙子,穿梭于满堂宾客之间,早已成为核心人物。不像可儿,没一点好好站到人前去的志气。将来长大了,可怎么好算?最漂亮的样貌,一旦缺了大方的风采,立时间显出孤寒相。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看在明眼人内,高下立见。若真是父亲的亲骨血,未免要丢江家的面子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容碧玉蒙尘,流离俗世才好。我试逗着可儿说:“可儿,要进来跟姐姐和妈妈一道谈谈吗?告诉我,你在哪间学校上课了?读第几班呢?”可儿只一味的抿着嘴,没做声。忽然她拉起我的手,把个红色的发夹塞进我的手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我好莫名其妙。  陆湘灵解释:“可儿就是这样,老畏羞,不晓得表达自己的感情,每逢遇到她喜欢的人就会把自己的心爱发夹呀、洋娃娃呀,丝带呀送予对方,从前,她老是这样对她爸爸!”我看着手里的发夹,想起了纽约保险箱内的那个。形貌虽异,相赠的心意相信是同出一辙。
  “可儿,可儿。”湘灵一边下面,一边扬声叫道:“把你画的图画拿来送姐姐吧,姐姐大了,用不着发夹呢而且姐姐不像你老喜欢红彤彤的颜色。”话才出了口,我俩立即四目交投,都呆了一呆。陆湘灵快快垂下头去,把三碗面捧着,迳自走出饭厅去。
  这以后,她一直都显得非常的小心翼翼,一句是一句地答,完全地不发问。
  我回到办公室去时,纳闷了一整天。究竟好不好开门见山地去问陆湘灵?看样子,她完全不愿意再重提往事。这不就跟父亲的遣书所言吻合了。换言之,我必须采取紧迫一步的行动,一就二口六面地对质,一就是引导她自行招供。前者未必能见成效,她要是认真地坚持不提旧时恩怨,还缺借口与辩驳不成。
  可又如何逼她自首呢?晚上,青云跟我坐在江家大宅园子里的摇椅上头,我仍心事重重。青云问,“你有心事?”
  “嗯。”
  “告诉我,让我替你分忧?”
  “忧虑由你而来,还叫你分担?笑话了。”
  “常言有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何不试试?”我于是正式道:“青云,你仍然爱陆湘灵!”
  “什么?”我没有再做声,听他怎样解释。
  “福慧,你就为这个纳闷。”
  “理由不够充分吗?”
  “筒直杞人忧天!”
  “并不见得。大有可能是当局者迷而已。”
  “我觉得你的看法迹近是对我侮辱,把我视为一个用情不专之人!”
  “最低限度,我肯定陆湘灵还深探地爱着你。”
  “何以见得?”
  “女人的第六感!”
  “可有觉得我什么时候发达了?”
  “我们的嗅觉只能发挥到男女私情上去。”
  “不可思议。”
  “还有,也凭我的观察。今天早上,她露出太多马脚。”
  “她又说什么特别的话?我都不觉得。”
  “她如此迁就你,好端端的一间公司,完全不谈条件,双手奉送,理由安在?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湘灵根本从小到大就不知生意为何物。”
  “你看,你急忽地替她辩护,无私显见私。”
  “你简直胡说八道。”
  “谁在老羞成怒呢?”
  “要人家怎样向你证明?”
  “为免牵线扯藤的后患无穷,我们取消利用伟力电讯空壳,重组上市的建议。”
  “根本是两回事!”
  “她若不爱你,那就是两回事,否则,从此以后老认为对你受恩深重,她跟我对你的爱护不相伯仲的话,我可受不了!”
  “你竟是个小器人?”
  “有哪个闹恋爱的女人会大方得肯跟对手平分春色?”
  “你知不知道你敏感过度,正在语无伦次!如果我跟湘灵还是藕断丝连,既是男未婚,女未嫁,现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去,怎么还会有你的出现?”
  “她未尝不作此想,只是自惭形傀!”
  “今日社会的人,还会认为娶个处女才是光荣不成!”
  “你原来不以我为荣?”青云急得团团转,直跳脚。把他的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在眼里,心实不忍。然,咬咬牙龈,势必要闹下去,图个水落石出,一劳永逸。
  “福慧,你且平心静气地听我解释。”
  “你说好了!”
  “你先答应我,不可听了解释之后更强辞夺理。”
  “好。”
  “老实说,我自外国学成之后,仍然对湘灵未曾忘怀,如果湘灵愿意的话,我们早已成婚,只是她一直坚持不肯,老说她心如止水。福慧,不愿重拾旧欢的是她呢。”
  “我不信。无证无裾,又缺理由,如何使人相信。万一有那么一天心血来潮,她姓陆的要求原壁归赵,那时你处于两个对你有恩惠的女人之间,也必为难,我才不冒此险。总之,伟力电讯的计划先行搁置!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是不是?”青云显然地不高兴。今日要他所受的委屈,不久的将来,必可令他明白过来。我才不担心。
  果然,青云和我,多多少少为了这次的争执而有点貌合神离地过了好几天。
  这一晚,我有个应酬,九时多才回家来。一踏进大门瑞心姨姨就迎上来给我说:“有位陆小姐来找你!她说是你朋友,且认识杜先生,我就让她进来,坐在小偏厅等候。着亚明在一旁侍候。”果然来了。我直走进小偏厅去。壁炉前站了个风姿绰约的陆湘灵。我示意仆人亚明离去。
  “陆小姐,对不起,不知道你来,让你久候了。”
  “不相干,我正在浏览着,没想到,真能到江家来,看一看你们父女俩多年的起居环境,很有亲切感。”这番话,自是用意深长,内里真真,差不多不言而喻。我并不打算显得太愚蒙,只略略顾左右而言他,看她如何跟我交代。实际上,这重要关头,也鲁莽不得。切戒一厢情愿,必须抓着很独特的证据,才能相认。这年头,人心不古,社会上充塞着的虚虚实实,很难预测。
  “陆小姐一定听青云讲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了。”我说。“我见青云的时间其实并不多。重逢后的这些年,我跟他已不比年轻时,什么心底话也能说了。”
  “也许是成长后的一份谨慎所致,跟感情无关。”
  “一定有关的,如果恩情犹在的话,不论是何环境,均无界限,必会畅所欲言。只可惜,情怀已异,也就觉得不方便 尽抒胸臆。”
  “青云注意到你这种转变吗?”
  “他并不愚蠢,男女之间的契合与仳离是心灵上的感应,传送出来的讯息有一方面已拒绝接收,更无回应,应该明白此路已不通行,至于线路发生故障的理由,可不一定需要交代和深究。”
  “陆小姐此来是为了……”
  “是为了向你解释我和青云之间,心灵沟通发生故障的真正理由。”
  “你认为我会关心。”
  “你会。我考虑过,不能为了个人理想,而令你和青云不得安宁。青云不错跟我是一同成长的儿时玩伴,情窦初开年纪时的爱侣,然,家变之后的这许多年。我跟他没有见过面,期间发生的事,他并不知道,并不明白。曾在他未回港来任事之前的那些年,我已有缘遇上另一位对我极端呵护备至的异性,发展了一段我意想不到的奇缘。可儿是他的女儿!”
  “青云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江湖上,只知我在跟了这个大客户之后不久就金盆洗手,从了良了。”
  “可儿的父亲是谁?”
  “我以为你已知道?”
  “不。”我摇头。
  “那么,你在我家时的言辞是试探性质?最低限度,你怀疑?否则不会提起湛晓兰来!”
  “对。”我无须否认了。
  “你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是的的确确。”
  “真是父亲!”陆湘灵垂下眼皮,豆大的泪珠,不断地滴下来,碎落,消失。
  “他待我很好。”
  “很好吗?你的生活还不过尔尔。”
  “不,物质享受上,不致于登峰造极,然,也算丰衣足食,直至今日,我的银行存款,仍足够我们母女俩平平安安过掉这一辈子。精神上的愉快,身分上的尊贵跟以前无可比拟。”
  “身分?”父亲曾付与这个女子何种身分?
  “江小姐,这不难明白呢?如今你走到人前去,也比以前更见光彩了吧?女人需要名花有主,那一种备受爱宠、袒护、荫庇与承担的表白,是护身符,是最尊贵的身分象征。出身如你那般好,若是形单影只,尚且难免有孤伶伶的落寞与自卑,何况当时我是待价而沽,任人渔肉的货腰娘!你父岂只将我由零沽的身分变为批发,且珍爱我有如宝藏,一个女人,久历风霜,希望得到的也无非是这种归宿而已。真正的名分于我,从来是空中楼阁,我想都不敢想!”
  “父亲既如斯爱你,从没有提出过要名媒正娶?”
  “没有。你父亲不会。”这真是的确老实的说话了,一点纰漏也没有,婉转地说,父亲的顾虑极多,要直接一点批评呢,唉,他其实顶自私,傅瑞心、程张佩芬、湛晓兰以致其他很多个他曾恋慕过的女人,都因客观条件配不上名流富户的一品夫人宝座,而只能在暗地里享受他的情爱,从无例外,又岂独陆湘灵?  至死,父亲才蓦然惊觉,自己欠负对方良多,这才留下了遗书给我。“他这种态度,你认为可接纳?”我问。
  “态度源于苦衷,我谅解。人与人之间有情爱,就不会计较太多的外表需求。我根本不忍强他所难,况且公开名分对我必造成压力,我并不认为我能适应,我一直沉醉于三人世界之内,不作他求。”全部言之成理。可是,我这就能鉴定陆湘灵必是那父亲的红颜知己了吗?
 “江尚贤在我最需要爱护的时候出现,我们感情关系弥笃,并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时的一段纯情可能替代。故此,我和青云始终只如兄妹朋友,这也是缘分吧!江小姐,此来是向你交代清楚,请勿以此为虑。我多希望以我跟你父亲这段情的剖白换取你对青云的信心,继续帮他发展事业。无论如何,我们曾是交心的朋友。你父亲曾对我说,胸脯上有颗虹痣的人,象征着有无比智慧,你也必如你父,晓得分辨真伪,谁也骗不了你!”真是大团圆结局了。我喜不自胜。
  陆湘灵连我和父亲的胎痣,都知道,还假到哪儿去呢?将整件事想一遍,连她偶然泄露的口风,都与故事吻合得天衣无缝。我再没有什么好思疑的了。“你会考虑让可儿跟我相认吗?”
  “请原谅,可儿不错是扛家骨肉,将来她长大了,你做姐姐的要刻意给她发展的机会,就由她自己决定是否接纳好了。作为一个母亲,可儿之于我是跟你父亲感情的珍贵纪念品,我希望与她形影不离。况且,我只望我女儿平庸平安地成长,其实并不需要如何出类拔萃,富贵荣华不一定是女人的福分!”此言虽有伤我心,然亦井非无理。陆湘灵如无此信念,并不坚持这份执着,不会有今日。
  “你知道父亲曾把可儿的一个红发夹及红丝带放到纽约的保险箱去吗?他实实在在地爱你们!”
  “我知道。那一定是几年前,你父亲生日,可儿把自己心爱的发夹及丝带,送他作为礼物,他好好保存下来了。”我送陆湘灵走时,我诚恳而郑重地说:“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你和可儿需要什么?请让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和青云快乐!福慧,好好地爱青云,我和你父都会为此而安慰,他既已下了功夫在伟力上,就成全他的计划吧!更望你尊重我的意愿,让可儿和我一直以目前的身分,过愉快的生活。”总算是个感人的故事。从没想到父亲在爱情上能得着这么好的报应。
  翌日,我才把整件事告诉青云。
  他惊骇得张着嘴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青云,有时真像个大男孩。然,永远可爱。
  我这才提醒他,既已雨过天睹,就得好好部署伟力电讯重组之事了。我当然地无限量支持。
  青云乐极之后,又显得有点迟疑。
  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因而劝勉他说:“大丈夫心怀磊落,何苦执着细节,诸多狷介!况且,好好收购了伟力,乘机给予陆湘灵母女一份资金,也是她以双重身分应该获得的,以后你真能大晨鸿图,既能酬报她往昔的深情,更能答谢我的青睐,一举而数得,何乐而不为!”  “那你以后不再妒忌她,思疑我了?”  “傻孩子,原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招数,我才不这么笨!”  “对,这人海江湖上,谁不如此了!”  青云情深款款地吻在我面颊上,露出个我从未见过的宽松写章的笑靥。  以后的这一段日子,我看青云和我,要各忙各的。我当然可以开始考虑备办嫁衣了。
  至于青云,他量先要部署的是落实了美国韦迪逊电脑公司的合约,幸好对方并非上市公司,手续简单得多,八千万美金一经过户,除了美洲,全球的总代理权便能到手。
  其次,当然要委托一家商人银行,代为处理伟力电讯重组事宜。准备妥当后,得向交易所申请停牌,向外宣称全面性收购,并向其上市部门及证监处呈交重组文件,清楚交代新董事局成员、资金情况,以及持控股权者的背景等等,重新申请复牌。
  我和青云商量说:“既然伟力的控股权在自己人手上,我何不就借此良机,把收购金额提高,顺理成章地给陆湘灵一笔款项呢!”青云不置可否,只道:“你要坚持,也无不可。只是收购成功,交易所批准复牌,我们才会把收购价过户,价格定高定低,无伤大雅。”话可不是这么说呢,除非申请复牌不成功,否则分别还是有的。怎么青云好像对复牌与否,不大着紧似的?回心一想,他也未尝无理。反正万一有什么意外,交易所不批准伟力重组计划,使之复牌上市,极其量是变为私有公司机构,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只显示青云对伟力电讯重组后的前途有无比信心。今时今日,越来越多规模庞大的实力公司取消上市集资的念头,甚而越来越多公司采取私有化行动了。一则有分量,有信用的公司要筹措资金,根本不成问题,二则市场不断怨声载遭,证监处监管过严,集资与投资人士,都兴趣索然。问题的严重性,已使金融财经界人士的烦忧日重。
  不是吗?谁个企业家不怕麻烦?闻说买卖一百几十万的股票,都立即收到证监处的电话查询,要求解释。还有,身为上市公司的董事身分,掣肘之多,难以形容,要公布自己的持股量,已犯了商家一向的大忌,谁不喜欢暗渡陈仓?谁喜欢把最私人的隐秘公开示众?这还罢了!竟要规定上市公司董事,不可在宣布业绩的前一个月作股票买卖,以免造成内幕交易。你说,这条例笨不笨?就以我江福慧为例,利通银行每年派息两次,我已有两个月被明令不可股票买卖,可是,除利通外,我一共是十多间上市公司的非执行董事,这条数如何计算了故而有一天,代我买卖股票的经纪打电话来说:“江小姐,市场有好消息!我准备替你入货!”我差点要讲粗口,气愤愤地说:“我正在坐股票监呢,你不去查清楚我的释放日期就来叫我买卖股票,是加害吗?”荒谬不荒谬?
  若用匿名大手买卖呢,三分钟后股票行就有可能受到证监处质询,要求公布客户真实姓名。只有托个亲信出名交易,才可以安然无恙。然,如此扭横折曲,就有法律罅可走的话,不也更证明此条例实在形同虚设!难怪金融界中人甚多怨言,投诉每年花费投资者及证券界人士亿元以上的金钱,聘了一班英国专家来整治香港市场,就是建立这种虚有其表、架床叠屋,非但没有实效,寻且具阻吓股市活跃作用的条例,你说英国佬奇怪不奇怪?怪事年年有,近年证券界特多。英国银行界出版一个精采的报告书,名为《伦敦如何会成为世界金融中心?》,报告内分析出最主要的理由是伦敦股票市场的监管相当轻松自由。报告出版之日,香港有名的财经报纸《经济日报》以显著的篇幅详细报导此事,并且访问了刚在交易所理事会退了理事席位的洋鬼子,他对这个报告极表支持,并对香港市场运作的监管尺度提出质疑。
  由此可见一样米养百样人,难怪市场认为有人处心积虑,运用手段在部署九七之后,仍能抱紧那只金融饭碗,控制香港财经市场,代替政治权力。亦有人,虽同是金发白脸,却义愤填膺,力持正义。
  在这种市场过分的监管下,我跟甚多企业翘楚的心态相同,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不一定要在股票市场上赚,英国帮要在证券活动范围内大权在握,华资机构亦可联成一气,消极对抗,甚而杯葛抵制,反正让整个香港股市死气沉沉,全世界的股票市盈利率均在几十或以上之时,香港的偏低至十甚而十以下,仍然乏人问津,正以此独一无二的现象向国际金融界明白宜示,谁是幕后凶手,谁意图于九七之前,重施历史上屡屡出现过的故技。
  有史以来,殖民地从未试过皮光肉滑的物归原主,香港能幸免于堆乎?港人再不团结的话,身光颈靓机会等于零。今时今日,将伟力电讯重组上市成功,亦未必是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反正七亿元的注资,我江福慧负担得起,如果什么交易所或证监处,诸多留难,不上市也罢。摊开近年上市的纪录一看,过往一年的淡静,已足够证明谁还在今天以为上市是无懈可击的金矿了?青云当然明白这些背景因由,故此对伟力重组上市,亦抱相当冷静而中立态度,他旨在必得的只是韦迪逊总代理权,这才是日后生意滔滔的凭借。在商场上最叱咤风云的女人,仍有甚多的妇人之仁。我尤其欣赏陆湘灵不贪图名位富贵的淡泊知足个性,因而决定以高出伟力电讯有史以来最高股价的百分之三十为收购价。
  一切即将部署就绪,非但青云眉飞色舞,连我都感染着一份无比兴奋,来自一种执掌乾坤,大定扛山的骄傲心态。
  三十年以来,只怕如今是我最得意的阶段了。既权倾我之天下,又复有深闺梦里人。
  太阳底下最珍贵,最万人翘望的金钱、权势、名位,爱情,婚姻,健康,甚至青春,我完全拥有。如此际遇的人,连 在梦中都会无端白事哈哈大笑。
  故而,当何耀基一脸凝重地晨早跑来见我时,我觉得难以甚解。会有什么事在世间值得愁眉苦脸?会有什么难题在江福慧的手上不能迎刃而解?犯得着如此的大惊小怪?“市场已有传闻利通将收购伟力电讯?”何耀摹还未坐稳,就已发问。我之于这位老臣于,永远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只这一次,角色调转来演。
  “当然不是。”我简单地答,利通银行是上市公司,如有这项收购行动,身边的几位执行董事,包括何耀基在内,非但会预闻此事,更应跟他们详细商议。我不是不知道规矩的,如此乾纲独断,自是我江福慧个人的事。何耀基听我一口否认,顿时语塞,不晓得如何接腔下去。
  我说:“怎么?如果真是利通意欲收购,你的意见如何?”
  “万万不可。”
  “何解?”
  “且撇下目前香港证券界条例监管过严,英资华资经纪,证监处与交易所等之争执无日无之等重重忧患不说,今日上市已并非必定有利可图。何况电脑业在美已呈疲态,周围四出奔走营救妁电脑公司少说也有十间八间,连风闻与伟力电讯合作的韦迪逊公司在内。这等于说借壳上了市之后的生意,仍岌发可危,如何使公众有信心?希望你别是认真才好?”
  “我是认真的。”这些天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否决我们这个新计划,我颇不悦。
  “什么意思呢?”何耀基震惊地问。  “我准备以私人身分收购伟力电讯。正正是因为韦迪逊除美洲外的全球总代理权已经到了我手。”
  “福慧,怎么你不先跟我们商量一下,作过了市场调查才作考虑?”
  “有这个必要吗?”既已明言是私人行动,是与人无尤。“为什么不等候这一两天美国出了全国电脑业服务报告,知道这行业内各机构的成效,始行作实?不能只听一面之辞,你到底是门外汗,千万不可感情用事。”自我接管利通银行以来,这是首次何耀基不守下属之礼,而以长辈的身分对我说话。我非常地不习惯。
  尤其觉得刺耳的是柯耀墓竞暗示我动用几亿巨资作的一项投资是感情用事,连消带打,既侮辱我在营商上的智慧,也取笑我以权势收买情爱,正中我的要害。
  我立即抹下脸说:“多谢关爱,如何调度我之所有,我自有分寸,这到底不是牵一发就动全身之事,何用紧张!”
  “福慧,话正正不是如此说。每个人都背负着别人的名字,江福慧在公众心目中相等于利通银行户。如果你有何行差踏错,投资利通的信心会相对地减低,影响可大可小,实难预计。所有银行一向作风保守慎重,就是为了要给户大存户以安全感。”这番话其实是说得再显浅没有的了。个人的投资有所失败,公众一下子分辨不出来,以为利通蒙受重大损失,流言一旦四起,银行所要承担的险堪忧。
  然,我要顾虑利通股东与本城股民的利益,则我的利益与幸福又有谁去关注了。
  天下间没有永远不回头的单程路,我才管不了!更何况,如果一仗功成的话,扛福慧声名更上一层楼时,不又是利通股东的一重福分与荣誉。“搭哪一条船就只好希望哪条船颗风顺水,其余多讲无益。是不是?”我以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结束了跟何耀基的谈话。实在,也赶着要到本城著名时装设计家练彩华的店上去,跟她商议婚纱的设计。
  青云还没有向我正式提亲,这倒是真的。然,应是指日可待之事了,亦不过是形式而已。
  昨晚,青云已跟我说:“让我赶完这阵子紧要功夫,就带你回家去见母亲,丑妇终须见家翁,是不是?”我佯作气得什么似的,其实乐得心窝发痒。青云还说:“将来你的小叔子小姑子一大堆,你当大嫂就得过五关斩六将,将他们逐个逐个折服下来,千万别在相处上出问题,害我为难。”已经交带到这等关节儿上头的事情了,言下之意,可想而知。江福慧的婚宴,少说也要筹备一年。现在开始拟定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在时间上是相差无几了。不要让大事到头来才显得时间匆促才好。
  尤其是婚纱,我更紧张。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贵,美丽、幸福就是披上婚纱的时刻。江福慧的那个时刻,必须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艳绝人寰、精光四射的派头与气势出现。将一份人间的完美幸福放在富贵荣华的包装之内。
  我拜访练彩华,就是跟她商议婚纱的设计。
  当然不是由练彩华动手设计,全城最棒的时装设计家还是缺了国际声名。而我的婚礼将不惜功本,不只要震撼香江,且要趁此良机名闻寰宇。
  有钱人要识得花钱、肯花钱、又有具意义的场合配合,才值得人倾慕。
  “练小姐,要劳烦你花时间,替我跑一次意大利和法国,物色全套婚礼的必须衣服饰物,借助你的眼光,与人际关系,看谁个设计师的口味最配我的外型,事成之后,真要重重答谢!其实,你的设计已价值连城,不必外求,只是时兴欧洲手工,才劳你的大驾!”
  “江小姐,太客气了。能有机缘为江小姐的大婚略尽绵力,既是光影,又是难得的生意,我非常地高兴。”练彩华原来不只是艺术家,且是个有手腕的生意人。现今世界不同了,无人鉴赏与争取的艺术,不算是成功作品。艺术家也要吃饭,且懂得如何吃得讲究。在练彩华的办公室一磨,就差不多已是半个下午,女人一接触到服饰问题,必定情绪高涨,难舍难分。
  康妮的电话竟接到练彩华的店来给我,忙说:“江小姐吗?何耀墓先生十万火急找你!”跟着是何耀基的声音:“股市刚收,利通银行的股份—直向下滑落,我真的担心,似乎不只是市场谣传收购伟力电讯一事有所影响,可能有人乘势出货。”真是杞人忧天,控股权握在我手,不见得有人联同其他散户,一齐流放大批股票在市场内,造低价位,况且利通股票下跌,对我无益,对谁有利?“股份时有波动,不一定有什么特别原因!”
  “福慧,你太乐观了。我相信最大的可能性是美国电脑行业的报告风声甚为不利,大伙儿对你的动向有所衰示。”荒谬!七亿元之于江福慧虽未至于是九牛一毛,要拿出来作一次私人投资,也是探囊取物 若非父亲遗产仍未跟税局清算妥当,我能运用的资金岂只七亿?我需要利通股东与市场股民认可才能买卖我喜欢之物吗?没由来的自贬身价。“福慧,福慧,还有更令我担心的,几间分行都报告,今天下午出现的提取存款客户比平日多,这现象我并不乐观。”
  “你查清楚了,再说吧,我很累,这就回家去了,有事再找我!”实在太扫兴了,我悻悻然收了线,根本再无心情回利通去。摇了个电话至富泽商人银行去找青云,他又仍在会议之中,他当然忙,今天已经将巨款过户到他可以全权打理的信托户口去,他要处理的事务正多呢!
  百无聊赖之余,我只好先回家去。少有在园子里,乘着落日余晖,看浪涌千堆雪。
  我嘱佣人泡了杯冰茶,坐在摇椅上,荡来荡去,增加我微醒的舒畅。
  遥见瑞心姨姨正在园子的另一头,弯下腰身,剪理着我种的杜鹃。
  夕阳斜厢下的这位年已花甲的妇人,动静显了一点憔悴。我忽然想起,要替她的晚年设想一下了。怎么父亲不曾留给她任何家产呢?一定是怕因此而引起世人的揣测。寻且父亲深知瑞心姨姨留在江家一辈子,于愿已足,并不需要再给予她什么物质的馈赠了。然,为什么人总因为洞悉对方的要求底线,而不肯自动地宽容呢?以父亲的资产,就算拨个八位数字的金额给瑞心姨姨,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吧!待我出阁的日子来临,就趁机给瑞心姨姨一封一千万元的大利市,算是她带大我的报答了。瑞心姨姨是无论如何舍不得离开江家大宅的了,但手上有丰裕资产,心情与身分总会安稳得多。
  现今,那些打住家工的女佣声势不同凡响,无非是口袋里有个积蓄。瑞心姨姨在扛家多年,何苦要她孤寒若此!无论如何,对程张佩芬与瑞心姨姨,总不应厚此薄彼。所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也真只有身在福中之人,才有关顾爱人的心思情绪。
  已然日落西山,夜幕逐渐低垂。
  长空黯淡.哪儿有点点繁星?嫦,蒋帼眉不是说过“无须头上有星光灿烂,只要人生路途上长伴有人就好了!”现今,不正好如此。突然的想起蒋帼眉!
  我竟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跟她见面了。如今帼眉的情况会怎么样?我和青云的发展,她已经知道了?我们虽不招摇,却并没有刻意隐瞒。她,伤心吗?说到头来,我俩还真是两小无猜、一同成长的闺中密友。感情亲如姊妹,我对她还是关心的。帼眉从小到大都迁就我,爱护我,这份感情,我是无法忘记的。成长以后的那些朋友交情,实在不能跟帼眉的同日而语。
  更何况,我的家势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自懂事开始,我就对任何人的友善,表示怀疑,怕一干人等都是带着机心而来,企图利用我的感情去建立他们的利益。
  只有帼眉不同。
  自五岁那年,我被老师选中了要在圣诞节联欢会上表演舞蹈,帼眉就在每天放学排演时,默默地抱紧了我扔下的书包,站在一旁陪伴我、欣赏我。除了我的脾气我从没有赏过她什么!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的日子,真想不到如今会为了一段男女私情而与这位挚友生了嫌隙。  这不是我愿意的。但望上天见伶,保佑帼眉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像我如今般踏实、幸福、开朗。
  总要找个适当的时机,跟帼眉见面才好。否则,拖下去,更易惹出难以解释的误会。
  “福慧!”想得出神时,有人在背后轻喊我一声。
  “帼眉!”我好开心,怎么生活竟会如此地得心应手,才省起曹操,曹操即在眼前。“来,来,坐着,我刚想起,我们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见着了。……我很有点挂念。”话说出来有点腼腆,仍怕帼眉心上有刺。
  “福慧,我来,是有要事问你。”如箭在弦,非发不可。奈何。“你问吧!”
  “福慧,你是真的决定以重金收购美国韦迪逊电脑的代理权,注资伟九重组上市吗?”帼眉从来都不关心财经消息与生意,显然的,言而有物,旨在问我是否帮助青云打天下是真。“是的。”我只能直言,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不能改变了吗?”帼眉的神情是紧张的,我当然可以理解。
  “不能了。”我歉然而肯定地答:“明天一早就要向交易所提出申请。”
  “可以稍缓吗?”
  “帼眉,无论如何,这是正经生意。”我有一点点的沉不住气。“福慧,事关重大呢!刚才利通银行将近收工时,多间分行都发觉提款的人刹那间比平日多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何耀基摇电话告诉我的。”说着这话时,帼眉的脸泛红,多少有点尴尬。“为什么何耀基会告诉你?”
  “因为……你父亲生前曾嘱咐他,倘若银行有什么大事故发生,而你的意见又跟他的相左,不妨找我商议,从小到大,在很多事情上,你都肯跟我推心置腹地讲,也肯听我的意见。”这倒是真的。我的硬脾气,除帼眉使用她的温言软语,磨着跟我商量,可使我软化之外,没有多少人能有这份功力。然,对父亲的细心,我仍有不满。原来还赋予帼眉—张密谕,仿如尚方宝剑似的,不致于叫我下不了台,可是,心上 总像插了根刺。要真讲到生意上头,我不认为帼眉的认识与意见,能起到什么建设作用。
  这何耀基,今次也太武断,这样子下去,岂非要把帼眉抬举成个太上皇帝了!看帼眉如今焦躁的样子,不见得尽是为了利通业务上的可能隐忧,我看,青云才是她心上的最紧张的一着。“帼眉,银行提款的人多起来,我看只是事出偶然,跟我个人注资伟力,是两件扯不上边的事。公众会有什么误会, 明天在提出伟力重组的新闻稿上,会有清楚的声明。我们是以另一家独立公司邦盛投资进行的,你放心!”
  “福慧,请听我说!”帼眉脸色相当凝重,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完全知道你的打算与心情。辅助青云创业是很应该的。我相信任何真心爱护你的人,包括柯耀基和我,都不会反对。就算你父在天有灵,也宜得有此良机。然,福慧,你们手上有的是资金与时间,何须急于一时?柯耀基是财经界的老行尊,他所拥有的知识与资料是宝藏,既认为美国电脑业走下坡,好几间电脑公司都正捉襟见肘,密谋营救之法,你们何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这番说话,岂只言之成理,且说得非常有诚意。我真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  突然地无辞以对。
  “福慧,看样子,青云是个可造之材,年青,有学识、有干劲、有抱负,唯独缺经验。你如真心而认真地跟他走在一起,不应单单地附和他的建议,必须把支持他事业的用心与彼此纵容的轻举妄动,分得清清楚楚。不能怪青云求胜心切,而在生意的调查功夫上欠了深度。若真在投资上出了什么错,只能怪你置身边宝贵的劝谕与唾手而得的商场资料于不顾了。”
  帼眉从小到大,遇事跟我商量,必定神情镇定和蔼,语音平静,有一种温文舒适的说服力。她继续说:“既有你父之托,请别怪我和何耀基干涉到你的自由上头去。福慧,请千万别忘记,你如今能有这么多的自由与选择,全为你父毕生辛苦经营,对牵涉到他基业的稳定上头之一总事,你必须小心。”君子爱人以德,我是感谢帼眉的。可是,我说:“帼眉,辅助青云创业,是收购伟力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同时,也真是为了趁机报答父亲的恩情。你说得再对没有了,江福慧能有今日,全是江尚贤所赐,我能为完成父亲的心愿而稍尽绵力,是我求之不得的。”
  “福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其中还有关键吗?”我想了想,既已水落石出,但说个中实情也无妨。父亲不是也以帼眉为亲人,才会得嘱何耀基在紧张关头时,找她劝导我吗?这无非是晓得善用帼眉的细心冷静去补我的刁蛮任性吧。既如此信任她,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不可与闻?当然,我自知最大的感动,是帽眉这么自然而得体的接受了我和青云的发展。为此,我更有种对帼眉务必坦诚相向的冲动。于是,我重重握着帽眉的手,请她听我讲江家的这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我把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帼眉岂止听得神情肃穆,且渐渐的,眼有泪光。一额头,一手心,都开始冒汗。
  直至我把事情讲完了,竟发觉我握着她的那双手在连连颤抖。
  “帼眉,这儿风大,你冷了吗?”帼眉没有答我,说话像卡在她的喉咙,只唧咕地有些微声响。“怎么了?”我好生奇怪。看着她的脸孔发白,又蓦然青红不定,教人有点心惊。
  帼眉从不算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她得体庄重。如今的那副模样,更在仓惶的眼神中显了圣洁。我在感领之佘,仍有太多的莫名所以。
  我摇撼着帼眉的手,问:“帼眉,你不适吗?还是……”
  “福慧,让我静一静好不好?让我想想,细心地想想,才跟你说下去。”
  “要一杯热茶吗?”帼眉点点头。我干脆自己走进屋子里,向佣人要了杯热浓茶,亲自再交到帼眉手上去。
  接触到她的手,如冰一般地冷。
  “帼眉,我们进屋于去坐坐!”
  “不,不!”帼眉连连摇头:“太恐怖了,太不能置信的一个大阴谋!”
  “什么?”我愕然。
  “她为什么胆敢冒认?”帼眉切齿痛恨地说:“为了要骗取巨额的金钱,为了要雄霸江家天下?”
  “帼眉,你在说什么?”简直急得我直跳脚。
  “福慧,福慧!”帼眉重握我的手,用力地握着,弄痛了我:“听我说,相信我,陆湘灵不是你父的红颜知己,其中有诈!”
  我耳畔嗡嗡嗡地连连作响,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要甩一甩头,才能再集中精神,听帼眉说下去。“福慧,你听到我说什么吗?”我点头茫然而下意识地问:“谁?那么,谁才是了?”
  “我。福慧,对不起。”这一次是我听不清楚了。我久久没有回应。
  园子已然幽黑一片。
  靠着灯光,我仅仅能看到帼眉泪盈于睫。
  “请原谅我,福慧,我并没有想过,隐瞒真相会出这个乱子,我万万地想不到。”
  “怎么会是你?”
  “福慧,请不要问。缘何会是我,过程与因由在今天并不重要,问题是如果你信我才是真的,那么,陆湘灵的假,便是个可鄙而恐怖的骗局。杜青云可能跟陆湘灵联手欺骗你了。”
  我蓦热心惊:“不,不,青云不会!帼眉,是你为了得不到青云,而胡乱造谣。我不信你,我不要信你!”牵连的后果太严重,我自问承担不起。损失家财是等闲事,如何有勇气面对一个利用我感情与自尊去换取财富的事实!我,江福慧会如此地不值得轻怜爱恋吗?“福慧,你得镇静点听我说!”
  “不,不,我不要昕,你走,你走:”我疯狂地走进屋子里,直奔回睡房,立即倒在床上痛哭失声。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福慧,福慧,请相信我!我怎么会骗你,我怎么会?我是爱护你的,我怎会忍心伤害 你?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分不清楚那个微弱的声音是青云还是帼眉?我急得嚎啕大哭。良久,有人推门进来,坐到床沿上,翻起我的身。
  杜青云!
  “福慧,什么事?”我用双手抹去眼泪,企图看清楚这个眼前人。没由来的,我竟有勇气坐直了身子,对他说:“请告诉我,究竟陆湘灵是不是我父的那个女人?你是不知情还是串谋人?蒋帼眉告诉我,她才是真命天子,是吗?还是……”我已忍不住,又泪如雨下:“她只是因为得不到你,才出此下策?”
  我多么希望答案是后者,青云当然能证明一切。
  杜青云先是一怔,随而放开了我,冷静地说:“对,陆湘灵不是那个女人,她确曾为了养家而成为多个本城富豪的玩物,你父只不过是她其中一个客户。可是,不是她。陆湘灵何只对你父无爱无情,且有九重恨怨,须要报在一朝。”
  我苦苦哀求杜青云,一边摇着头,像要甩掉脑里的毒瘤似的,我整个头胀痛欲裂,说:“青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原是蒋帼眉恨我横刀夺爱而诬谄了你?请你,求你,告诉我……”
  “因为她没有。自始至终,她只不过是在穿针引线,努力为你物色对象。她才是真心爱护你的,愚蒙的是你自己,混淆敌友,且私心膨胀,你是彻头彻尾的重色轻友。江福慧,事至今日,我无须再隐瞒。问你的良心吧,你若仍是心无疑虑,老早一厢情愿地为我找借口洗脱罪名了,既问得出口来,只不过想我亲自证实而已。”
  “我已再无利用价值?”我问杜青云。“应该说,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今天下午我已向本城报纸发放重组伟力电讯的消息,与此同时,今晚,正正是美国时间,韦迪逊电脑会宣布新产品须要重新研究功能,始能适应市场需要。我们信托户口内的八千万美元老早在我和韦迪逊头头秘密协商下,名义与贱面上过户。换言之,伟力电讯未开锣鼓,已投资失策,市场人士哗然之余,必定风声鹤唳,最适合于此时加上流盲说利通银行不稳,只因江福慧这项失策将转嫁至利通头上去,故而连日利通股份节节下挫,如此一来,必会引致银行挤兑,层层相因,我跟某大经纪银行联手安排抛空利通,会很轻易地补仓过来,当然大大地赚了一笔!”我并不以为自己在造梦。因为我紧咬着口唇,有分明的剧痛,跟我的心一样,随着那清晰得无法逃避的痛楚,滴出血来。
  “青云,你竟如数家珍地诉说你的天罗地网?”
  “对。反正明天,一切真相大白。瞒也瞒不了。”
  “为了什么?青云。”就算我不值得人爱,都母须以此手段,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地狱之于我是如许陌生,恐怖到难以形容,我吓得惨叫。
  “为了陆湘灵,一个我生生世世深爱的女人。”
  “你有和蒋帼眉的一段情谊,自不难明白童年时代已孕育的感情,是何等牢不可破。小时候,我们家穷,一整栋大厦住的都是丰衣足食的人,没有一家人愿意孩子跟大厦看更的儿女混在一起。自懂事以来,我就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最善心的住户,也只是把一些他们孩子穿旧的衣服、吃剩的糖果送到我们的小屋来,就期待我们感激流涕,三呼谢恩。
  “只有陆湘灵的一家以朋友看待,湘灵放学必到平台上找我,把她用零用钱买下的糖果玩具跟我分享。湘灵父母晚上要外出应酬,把我请到他们家为湘灵作伴,是诚意地征求我的意见,请家中佣人备办两人用的晚膳消夜,好让我和湘灵款尝。
  “原以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谊,加上我的勤奋上进,会为我们带来一个幸福的未来。然,就在湘灵的父亲陈尸血泊的那一天,我们惊觉好梦成空,为我们揭开丑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亲!”
  “你含血喷人!”我怒不可遏,对杜青云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
  “我含血喷人?当年湘灵之父陆建通跟江尚贤是一同自大陆南下香江创业的知交,陆建通之所以创办伟力电讯,是江尚贤在幕后支撑的,那年头银行持牌人不能同时经营股票行,江尚贤看着七二年大市兴旺,舍不得白白放过发财机会,于是他着陆建通申请经纪牌,兼筹组公司—上市,所有资金都以陆建通名义申请,江尚贤批准,向利通借贷,原准备合伙赢个盆满钹满。一旦风起云涌,大市崩溃,江尚贤为了置身事外,保持银行家的稳健保守作风与声誉,明令斩仓,陆建通断了银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户的不认账,内忧外患,一时急痛,顿萌死志。
  “湘灵的母亲悲伤过度,精神不堪打击,已造成体弱多病,其后还突然患上肝病,全靠湘灵的皮肉钱苟延残喘,直至湘灵那个孽种出生,始撒手尘寰。”
  “杜青云,罪不在后代,你别侮辱可儿!”杜青云冷笑:“你以为可儿是你什么人?你亲生妹子?真笑话了!连陆湘灵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谁。你的亲属情意结倒真要命!”脑海里回想起可儿瑟瑟缩缩,有失童真的举止,回想起青云严厉地对她瞪眼,着她谨记教训的情景。我连连冷颤,连牙关都难以控制地抖动起来。
  “杜青云,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对,我安排的一切,连你回港见湛晓兰之前,我已在长途电话里嘱陆湘灵到晓庐去亮相在内,还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厅,碰我的运气,还有我们从不替可儿装扮,为了你,给她买了一总红彤彤的发饰,还有……”
  “杜青云,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后竟无力气再作言语。排山倒海的打击,使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临于崩溃边缘。
  青云还在冷笑:
  “请别告诉我,你曾深深地爱上我。
  “我当然经历过什么是深情与挚爱。我这么个条件的一个男人放在你江福慧跟前,是太受用了。
  “请别忘记,在你委身待我以后,我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还只是一亿元而已,这占你身家之百分之几?
  “我考进利通去,就为看不得湘灵经年的委屈,不得宣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伺机行动。真没想到,天赐良机,你双手奉献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让我们了断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骗你一亿,然一亿与十亿,你一样会觉得我们罪该万死没有分别了,既如是,我们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贫人苦,当年江家不仁,就别怪我们今日不义了。”我抓住了床头几上的一个花瓶,用力地敲在几角上,使之断为两截,我紧握着碎瓶的一截,向准杜青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你立即离开,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否则,我会跟你拚命。”杜青云没有停止冷笑。然,他终于慢步走向房门口,再回转头来说:“如果你经历过真爱,就会知道置生死于度外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杀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陆湘灵分离,只怕她心头的积怨无法宣泄,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们无法富贵奢华地双宿双牺下去,此外,我什么都不怕!
  “我并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我们聪敏勤奋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可?
  “我走了,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对了!你大概情迷意乱,未曾想过,我和陆湘灵联合起来,自然知道江家父女不为人知的胎痣。这倒是我要向你说声多谢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为利通的苦难不绝,自明天起,还须靠你!”杜青云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时,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红一片,跟眼泪一样如泉地涌出来。再醒来时,周遭白茫茫一片。
  过去的一切,一时间寻不回来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遥远的一方硬拉回人间来。啊,福慧!我原来叫福慧!福慧是我!对,省起来了,自小到大就听父亲说,女孩儿家,最重要是福慧双修,故而以此命名。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回复记忆了。
  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满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师、瑞心姨姨以及蒋帼眉,还有佣人、护士。
  我蠕动着身子,意图挣扎着坐起来,竟没有成功,人还是虚脱的。
  护士忙于替我垫高了枕,让我可以略略平视各人,很舒服了点。
  我以听来犹似微弱,但仍清楚的声音问:“利通如何?”
  “福慧,别管这些,你休养要紧!”瑞心姨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给你打了镇静针,休养才一天功夫!”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人一下子回复了知觉,就等于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话,更辛苦,更凄凉。
  一种浓郁的劫后余生的衰伤,刺激着我的思维,我正视了自己的身分。有身分的人,也必有责任,我萦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对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问:“利通如何?”何耀基讷讷地答:“今天伟力一经宣布停牌,美国那边又传来坏消息……”我又摆摆手,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记忆全部回笼,无须他再重复预知的噩耗,杜青云的计划已在逐步实现。杜青云,这个名字,于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现在脑海里,使我又似有一阵晕眩。
  我闭一闭眼,再竭力睁开来,心上开始鼓励自己,只能迎战,不要逃避。
  “市场上的谣言四起,都说利通运用资金受到重创,挤兑情况相当严重,你又出了事,我们只得向外宣称,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报告完后,垂手而立,整个人看上去老掉十年。“银行的现金周转能否应付挤兑?”我问。何耀基皱皱眉:“如果明后天继续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话,更惹风声鹤唳。”
  “利通的股价呢?”我气若游丝。
  “跌至三年来的最低点,跌幅达百分之六十。”
  “胡律师,父亲的基金,我能借用吗?”
  “福慧,基金规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运用利息。”
  “我手上的游资有多少?”
  “不多。遗产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资银行的头头曾跟我接触过,他们诚意地提出相帮的条件。”何耀基说这话时,眼睛泛红。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该绝。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间英资机构不长盼这些危机,以图鲸吞有潜质的华资生意呢?趁我们有难,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计算,去对利遇握手吗?荒谬。我登时气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范。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会贱价出让,让英国银行有机可乘!要卖,卖富德林银行给加拿大人!”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与护士,其余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耀基叙,请代表我播电话给富德林银行主席皮尔德林先生,商谈条件,把我们须要周转的现金作底价。”。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师道:“我跟你一起到书房去办这件事,合约上订明跟遗产核算不抵触的条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条件上注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遗产过户之后。”说完便偕何耀基离开房间。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别担心。”死不掉的人,应更坚强。
  “福慧!”
  “你出去给我弄点小食好吗?我肚子有点饿。且,我想跟帼眉讲几句话。”瑞心姨姨于是领着护士、女佣离开了睡房。房内只剩下我和蒋帼眉。
  帽眉坐在床沿,温婉地说:
  “别担心,医生来过,只说你皮外伤,幸好没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复过来了。福慧!”她紧握我的丢“请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我闭上了眼,泪水仍汩汩而下。微微睁开眼,见着床头父亲的照片。我心欲碎!蓦然发觉一个平生的偶像,原来有许许多多的污点,积累而成一滩非偿还不可的血渍,竟由他毕生最疼爱的女儿一力承担。是他始料不及,最极尽报仇雪恨之能事的一个安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体内流着江家的血,且承江家荫庇,责无旁贷。
  可是,那个爱父亲的女人呢?她对江尚贤只是施予。我回过头来,看着帼眉,说:
  “帼眉,告诉我,你跟父亲的爱情故事,一定很动人!”
  “将来吧!将来让我从他给我买的第一个红色发夹及那条红色白点的丝带开始,讲给你听。”帼眉已然一脸是泪。
  “那年,你几岁?”我问。“十一岁。”
  “我并不知道。”
  “不敢让你知道。”
  “为什么呢?”
  “因为你曾当众发过很大的脾气。只为你父从你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我,你就呼天抢地地哭个死去活来。我当时吓得什么似的。我从没有看过一个小孩曾如此伤心过!”
  “我记得,你瑟缩在墙角,佣人们要抢你手上的洋固囤,你吓得把洋囡囡掉在地上。”
  “对,真的很怕人人们的眼光利毒得像要把我割切成一片片而后已,他们以极度鄙夷的态度责备我,误以为我恩将仇报,辜负你对我的好。你可知道,此事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全江家的佣仆没有一个对我客气。我曾有过连连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抢我手上的心爱的洋娃娃呢!”
  “帼眉,是为了那次的经验,烙印在你心上,因而造成你日后的坚持,不让我以致任何人知道你跟父亲的交往吗?”
  “过去的,不必再提了。”帼眉拍拍我的手。
  “是谁发现我出事的?”
  “我。”
“是吗?”
  帼眉点点头:“我恐怕口讲无凭,一古脑儿跑回家去,取来了你在纽约保险箱见过的发夹和丝带,那原本是一对的,还有那张有你父亲签名,始终未填上数目的瑞土银行支票,再回到江家来。谁知静谧一片,当我步上你的睡房,推门进去……”
  “很吓人是不是?”我苦笑。
  “福慧,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放心,不会了!上一代的恩怨,已如昨日死!”
  “你答应!”  我点点头。何耀基与胡念成再回到房里来时,向我报告,将我手上的富德林银行股权出让,以换现金周转,绝无问题。
  “但,在商言商,对方出的价格甚低。”何耀基气馁地说。
  “留得青山在就可以了。耀基叔,答应他吧,事不宜迟。再立即发新闻稿,郑重宣称利通银行财政健全,欢迎存户随时的来取回活期与定期存款!”我说。
  “定期存款,就不必了罢!”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利通并不需要对我们没有信心的客户。如果可能的话,跟政府有关部门打声招呼,看他们肯不肯从旁协助,反正英资银行无论如何不会捡到便宜,他们未必不以稳定大局为前提,出口相帮。”
  “好的。我这就立即去办吧!”我摸索着床头的电视遥控器,这么巧,正正是新闻简报。电视的画面,令我肝肠寸断。
  “福慧,不要看!”帼眉自己先垂下头去。我没有理她。
  画面出现一条条围住利通银行大厦的人龙,新闻报导员在人龙面前报导实况。
  难为他,依然撑着,笑容可掬地答:
  “恶性谣言要对扰乱香港金融与民心负责。利通实力雄厚,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何耀基说得对,自今而后,利通银行一定要显示实力,雄霸天下。我,江福慧誓死不忘今天今时的这个场面,这番耻辱!
  我发誓,上一代的仇恨,昨日已矣。我这一代的,必须自今日始!
  瑞心姨姨给我弄了些非常清淡的食物。
  我坚持要将这份早来的晚餐,开到园子上去。
  帼眉扶着我,慢步走到栏杆边,在摇椅上重新坐下。
  才是黄昏。
  “怎么只过了二十四小时,像足足过了千亿个光年似的?”我问帼眉。
  “一场重劫,排山倒海而来,你能承接褥住已是一场难于想像的福分。”
  “我叫福慧,是不是,”我笑。
  “你怪你父亲吗?”帼眉竟问。
  我没有答,不想伤帼眉的心。父亲一总的忘情弃义,已然父债女还。我只说:
  “帼眉,你一定要读一读父亲给我写的那封遗书,他早有自知之明,曾写道:“‘慧慧,只怕你百般可爱,千种德行,都被雄财劲势所掩盖,相形失色,变得黠然无光!更怕你满途的荆棘,全是势利小人,连将爱你与爱江家财富划上等号也不甘愿,他日伤了你的感情与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会歉然自疚!’
  “帼眉,你说,一切不都已是意料中事!如今想起来,真是天意,我竟疏忽得不曾想到其中一个甚大的破绽!” 
  “什么?”
  “父亲遣书上清楚地写明:毕生最爱者只有两个女人!如将可儿算在一起,应成三人父亲怎会忘记?”
  “没想到青云会如此!”
  “他跟你其实殊途同归,毕生浓烈的一份挚爱,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与处理而已。”
  “福慧,难得你胸怀大量,你竟能从如此宽容的角度去看青云!”我微笑,没有解释。让帼眉误解下去吧!
  正如我一直以来犯过的错误,太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曲解着对手的行动,老从一个健康而自己喜欢的角度着眼,于是揣测错误,以致万劫不复。
  自今日始,我在每一句说话与每一件事的各种可能性上,只会挑最恶劣、最不可能的角度去揣度,予以防范。
  至于我的心思,言语与行动,亦只会向自己解释。
  因此,没有必要让帼眉知道,我认为杜青云的行为可以谅解,并不等于我能接受,而予以宽恕。
  我重复,上一代的仇怨已如昨日死并不表示我们这一代的斗争不能自今日开始。
  不少人很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寻借口,进行良知合法化,加强作奸犯科、赶尽杀绝的信心,正如我父亲,也正如陆湘灵与杜青云。
  将来,也会正如我。
  世上无人有当然权利,为着他的伟大苦衷,而可以任意加害别个生命!
  在我悠悠转醒过来,发觉自己未曾死去的一刹那,已认定了我的无辜被害,必须索偿!
  这是个非常公平的世界,生而为富贵人家,没有无故蹂躏压迫穷人的特权;然,也不等于可以胡乱承受毫不相称的刑罚。
  我当然曾有轻率鲁莽骄横幼稚,可惜,加起来的拙劣,仍不等于我值得接受这番侮辱,不等于我应该承担如此刻骨铭心的挫败!
  穷人的自尊不可侮,富者亦然!穷人的债要讨迅富者并不例外!  江家与利通银行经此一役,不错金钱与声誉都损毁甚重,然,要重整河山,我还是心力俱全,精神抖擞!那腕上的一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惜得很,杜青云与陆湘灵打蛇并未打在七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