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可怕的蜜蜂:饥饿年代的记忆(之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23:24:10

人的记忆力是惊人的。有些事情过去几十年了,回忆起来就像钱币上的水印,一旦对着光亮,就历历在目,清晰可见。我第一次下饭馆的情景就是这样。

那是一九六零年,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正值少年的我,更是整日饥肠辘辘,坐卧不安,仿佛心思都放在三顿饭上,吃了上顿盼下顿。那时,总觉得喉咙里象长了一只手,吃到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咀嚼,就被一把抓进了肚里;而胃又象个炽热的火炉,即使吞下一块铁也会被融化。

我们家因父亲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教,母亲以五十几元的工资养活家里老小八口人,生活艰难可想而知。作为老大的我,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带着弟妹们利用假期糊火柴盒以补贴家用。一天,妈妈把我叫在一边,给我一张“就餐券”,作为奖励让我下了一回饭馆。

“困难时期”,街上的饭馆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它被有关部门严格地控制着,按每天的接待能力,制成“就餐券”,由街道办事处居委会分发下来。由于饭馆太少,一家恐怕一年也轮不上一回。可能是居委会主任见我家困难,动了恻隐之心,妈妈很幸运地得到了一张。

就餐券是用劣质的粉红色草纸印制的,两寸见方,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前来某餐馆就餐。至于供应什么,那要到饭馆才知道。妈妈递给我一个分层饭盒,叮咛说如果是包子饺子之类的就拿回来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如果是面条馄饨等带汤的,你就在那儿吃了。

我拿的是东大街黎明泡馍馆的餐券,就餐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那儿离我们家很远,我早早就出发了。当时正是暑天,骄阳似火,路上少有行人。东大街虽是西安最繁华的街道,也像缺血的病人,苍白而缺少活力,只有饭馆前才有少见的热闹。那时人们的听觉、视觉、嗅觉象敏锐的雷达,捕捉着一切吃的信息,饭馆透出的香气让过路的人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都放慢了脚步。

我循香走进了饭馆,立刻被里面的场景吸引住了。只见操作间的锅里笼里热气腾腾,就餐者吃面条的吸溜声,吃包子的咀嚼声擂击着耳鼓,一股股口水从我的双颊涌出,人就象进入赛道的马一样兴奋不已。很快我也买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一屉小笼包,一碗肉丝面。我把饭盒盖打开,把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上层。然后端起面条慢慢地放到桌上。一股香气袅袅飘入鼻孔,温润而又浓烈。面是手擀面,微微发黄。上面浇着肉臊子,是肥瘦相间的肉丝和黄花菜、木耳、胡萝卜丁、豆腐丁,色彩斑斓,令人赏心悦目。汤上面还飘着大大的油花,甚至在碗边还连成片。这在我家里是绝对看不到的,那时一个月三两油,家里的饭菜里根本没有油星,只有在阳光下能折射点霓的色彩,却也像霓一样的虚幻。

肉丝面真香啊!我先小小地啜了一口汤,滚烫滚烫的直奔喉咙;又挑起一根面,来不及吸就进了肚,滑滑的,感觉真好;这次要慢慢地品味了,我夹起一根肉丝送进嘴里,在牙齿的挤压下,油顺着齿缝渗下来,香味在舌尖上一点点地释放,舒服极了。

这时我还是坚决地放下了筷子,来时的想法顽强地冒了出来:就在妈妈给我饭盒时我就想好了,不管供应什么我都会一起拿回去,决不独自享用。我想起可怜的弟妹们,尤其是三弟和小弟,爸爸被带走时,他们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多,就和我们一起过着苦日子,小小的就糊火柴盒,一坐一整天。不知道什么是童年的欢乐;妈妈肩负着全家的重担,由于营养不足,患了肝炎和浮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好长时间都不能平复。她却像不知疲倦的鸟儿,把一切都叨给嗷嗷待哺的我们,我也要向妈妈学习。当我提着饭盒走出饭馆时,我甚至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想着妈妈赞赏的目光和弟妹们的馋样,差点没笑出声来。

带着美好的情绪中回到家里,正碰上准备做饭的妈妈,她打开饭盒,看到里面的面条,虽然都泡涨了,但色泽依旧、飘香诱人。想不到妈妈却大发其火,把饭盒在案板上墩得哐哐作响:“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蠢,连吃都不会?这面条还拿回来做什么?!”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我委屈而又胆怯地低下了头。忽然,我觉得脖子后一片湿热,妈妈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洒落下来。我知道,妈妈是心疼我太懂事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