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coat事务所:品味谈吃 2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1:10:26
  谈吃是中国名文人必不可少的一页,张爱玲也未能免俗。何况张爱玲曾经三令五申自己是个拜金的俗人,喜欢俗字眼。她并不是个馋人,自己的小说里除必要外没有多余的食物描写,和她在景物上的铺张笔墨完全不同。张爱玲完全谈吃的文字只有一又五分之一篇,除《谈吃及画饼充饥》外,于写自己的《童言无忌》中还有一部分直白地冠以“吃”。   张爱玲的时代隔着一轮圆月,再美也恍惚,看不真切。多年后的粉丝如我,想要追寻一点张爱玲的遗泽,只好俗气地从吃穿上着手。这么多年,那些吃食也已经绝迹的绝迹,进化的进化。然而追寻不是为了张爱玲,而是为了自己的画饼充饥。吃喝文字的蓝本都来自张,又并非恶意揣测和无聊同情,想来她也不会介意。   张爱玲的谈吃一点不系统,谈得像剪碎的锦绣绸缎;我跟在后面捡,捡起来端详一会,猜测以前是什么花纹样式——然而总拼凑不出原来的花样了。只好请诸位看官莫要介意,容我散漫编排。   张爱玲写过的吃,一来是她小时在天津、少年在上海的记忆,其次是在香港两次求学的经历,最后是出国后定居美国的生活。一路写来,都是平平常常的食物,没有山珍海味。可能因为家世背景已经够传奇,在散文中更要避忌满纸“我我我”,所以张爱玲没有鲍翅情结。不比很多现在谈吃的文人,一定不忘半遮半掩地告诉读者他们吃过多么珍贵宏大的筵席,金山海虎翅极品三头鲍,不忘某年月日与某某权要共餐,甚或只是享用过某某权要的屁股临幸过的椅子。   张爱玲姑姑不能忘怀的“拈拈转”,连张爱玲也没吃过,只是想像一锅绿色的小点子下在开水锅里,团团急转。青麦做粥肯定有淡绿的清气,不同经过风吹日晒、锉骨扬灰的小米面玉米。想来宜稀不宜稠,宜独食,万不得已佐以酱瓜酱萝卜,不宜加糖。小学的时候校门口有郊县来的老人卖煮熟的麦穗,很便宜,一粒粒剥出来吃,有嚼头也很清香。现在想起来,那麦穗可能就是青麦煮成。妈妈有时也煮“麦仁粥”,我觉得比小米粥要好吃,没有那么扎嗓子。从来没有调查过麦仁是什么,也许和“拈拈转”是同一种东西?有人说,《儿女英雄传》里的“辗转子”就是“拈拈转”。《儿女英雄传》讲的是纯北方吃食。新麦煮粥,也应该是北方饭。   大麦面子就更没吃过了。大麦是只在书上读过,背单词记过,在啤酒里喝过。藕粉也是小时哭闹发脾气后累了,大人给冲一碗。当时就认为不好吃,长大以后也不怀念。桂格麦片我倒是爱的,不过喜欢干嚼了吃,特别的有五谷香。加水以后就变得塌皮烂骨,真真是一塌糊涂得不能再糊涂。拌进果仁葡萄干,才分散点注意力。“早餐五谷”(breakfastcereal)中比那还糟的是各色膨化小面果,甜都甜得假,像吸饱了水的泡沫塑料。滚水冲了吃的所有食物里,除了热巧克力,就只有南方牌黑芝麻糊值得回味。可现在从唐人街买来再冲又觉得也只一般,太多淀粉,太少芝麻。是初期产品质量好,还是回忆总是美味?   炒米是南方吃食,北方只有给孩子吃着玩儿的爆米花。炒米不知是都用糯米还是也用大米。汪曾祺专门写过炒米,说要请人上门,一炒就是一石糯米,装在坛子里保存。炒米久放不坏,在没有罐头的日子里,可以备不时之需或兵祸时节。猪油煎两个荷包蛋抓一把炒米在上面,是娇儿才能独享的。普通吃法就是热水一冲,“佐以酱姜一小碟”。炒面似乎是解放战争年代相当普遍的士兵食品。除了张爱玲说的韩战宣传报道,中学课本里有一篇《七根火柴》,掉队的伤兵也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湿漉漉鸡蛋大的炒青稞面。   脆而薄的大张紫菜是有的,不过是在多伦多的日韩杂货店里。中国店的紫菜一小包一小包,丝丝缕缕,没怎么加工过。沙子很多,非反复淘洗不能下锅,怪麻烦的。因此干脆买当零食吃的紫菜,煮方便面时多放几包就是了。日本店里包寿司的紫菜是大张包装,平整光洁,有金属光泽,如厚丝一般美丽。可是不好切,刀子略钝便切不断,会把寿司卷里面的内容牙膏般一节节挤出来。惨不忍睹。所以日本的料理师傅都特别讲究好快刀,切鱼片切寿司,锐不可当。   以前自己写过一篇《鹅》,拖沓冗杂,还扯到了谢道蕴身上。无他,因为自己爱吃鹅,所以拉大旗作虎皮。广东人吃烧鹅、卤鹅、大鹅煲的习惯绵延至今,相对其他各省是“鹅食”多的。《红楼梦》里说贾家居于长安,其实是北京。《红楼梦》的鹅肉鹅油,张爱玲认为是古代遗风,其实吃鹅倒说不定是半路出家的北方风俗,因为水乡江南受胡人影响较少,反而多吃鸭子少吃鹅。长居北平的台湾作家刘枋,就曾骄傲地说起她家当年的鹅油翻毛月饼。鹅不像鸭子般离不开水,青草拌饭鹅便吃得痛痛快快。乡下人家养鹅又能看家护院,一般人都不敢惹这喉粗体壮能撒泼的家禽。《儿女英雄传》里的安老爷一家是汉军旗人,祖上“从龙入关”,满化十足,讲起儒家的上古礼节来也十足。这种人格分裂的道德观,恐怕是当年中上层汉军旗人的写照。独养儿子乳名“玉格”,是满人名字;娶媳妇要小脚,行礼时要“奠雁”。“汉不纳宫,满不点元”在安老爷来看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而他自己是算满人的。只是孔夫子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也。”解书解到这一句,不知汉军旗秀才又如何自圆其说?其实也是圆过了的,《儿女英雄传》开头说的,“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努尔哈赤是个不识字的军事天才,何曾领略过这等马屁功夫?定被捧得不知南北了。大清的天下,最后也是被捧杀了。   西方餐桌上的鹅现在几乎绝迹,然而《福尔摩斯探案》里有一篇故事,便是圣诞前夕华生拣了某位贝克先生慌慌张张掉下的帽子和一只大鹅开头的。我在香港时的教授是加拿大西海岸人,也曾说过早年间圣诞和感恩节都吃烤鹅,后来有了火鸡这“洋鸟儿”,就改火鸡了。起初因为火鸡是洋货,贵;后来是因为养得多,不贵。惟一和鹅还有关的便是法国人的肥鹅肝酱了。鹅肝酱的鹅像烤鸭的鸭一样,是填出来的。鹅肝酱太贵,法国人又太高傲,手艺概不外传。因此大多数人吃不到正宗的,或者吃不起正宗的。现在很多一般的鸭肝酱肉酱也叫Patei,权且过过嘴瘾。西方人有时也是名教信徒。   鸭舌小萝卜汤没有喝过,五香鸭舌卤鸭舌倒吃过不少,试了几十回,也不能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如拔鞋拔一般干脆利落地把骨头抽出来,总要一点点啃。张爱玲说汤里的鸭舌清腴嫩滑,我对鸭舌的印象却是一包油,然而很好吃。多伦多唐人街有间家禽店,长年有鸭舌卖。不是没有心动过,但不会烹调,又担心这形象突兀的东西对善良室友们的神经是太严峻的考验。生鸭舌后端那两根细长的筋,白森森的,对我自己都是个考验。   整只烧鸭子连皮带肉地煨汤除了在张爱玲的文中见过,别处都没有。烧鸭架子煨汤,烧鸭丝儿烩饼,甚至金银鸭粥,文武鸭煲,南北各省倒很广泛。北京烧鸭的骨架煮汤,梁实秋说要带回去亲自煮,炸一勺花椒油吃打卤面。梅兰芳唱戏,夜宵是烧鸭丝儿烩饼。用滚热的鸭汤把切成丝儿的荷叶饼淋软再洒上些鸭肉丝。烧烤的焦香,配上鲜肉的甜,汇成独特的浓郁,比独沽其中一味来得悠长。烧鸭或烧肉与鲜鸭鲜肉同煨,很有道理,又是张爱玲最喜欢的“对照”。张爱玲认为吃鸭子是北边人在行,真是失言。恐怕是因为她没在南京住过。其实稍微想深一点就该明白:北方苦旱,北京靠通州供应鸭子不过是特例。南方湖泽密布,鸭子才多。鸭子多才吃得多,吃得多才做法多。像汪曾祺写的《鸡鸭名家》那样一出手便知鸭子多肥多重,在三叉骨上一捣便杀鸭不见血的,也只有在江南。   腰子汤也没听说过。自己有本家常菜谱,还是从妈妈那里偷来的,作者是个上海主妇。果真家常得不能再家常,亲切得很。她介绍过“清蒸半腰”。把腰子洗净片开,去尽白筋,加黄酒和瘦肉蒸四十分钟。如果有火腿或咸肉,更好。试做过一回,原来腰子蒸熟后可以缩得那样小,韧如橡皮。不计较汤渣质地,汤的味道真好,清淡而浓鲜,几乎不见油星。袁枚说腰子“炒枯则木,炒嫩则令人生疑,不如煨烂”。我怀疑腰子是煨不烂的。   广东话把猪坐臀处肥瘦相杂却又没筋的部分叫“梅头肉”,和张爱玲说的“腰梅肉”有点儿像,但绝不是里脊纯精肉。里脊广东人叫“猪柳”。梅头肉适合做炒菜的肉,因为肥肉略煸有猪油出,使同炒的蔬菜分得荤香,肉片比纯精肉滑嫩。蒸肉饼也是梅头肉切碎。洋超市里的碎瘦肉如木渣般,做减肥食品比较没有犯罪感。某人曾经为我做过他最拿手的牛排咖喱,是用碎牛排(mincedsteak)和冰冻青豆做的,简直骇人听闻。看在爱情分儿上,勉强下咽。但从此某人自动获得了饭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权利。   俄国革命以后,欧洲和中国都充满了逃出来的贵族地主,他们也带去了俄式生活。鱼馅包子是其中一斑。中国革命后,因为跟苏联拜了把子,尊为老大哥,一时间所谓“西餐”就是俄餐。北京的“老莫”超越上海的“红房子”,成为西餐在中国的官方诠释,最堂皇的版本。余生也晚,从未有幸于“老莫”用餐。广州惟一的一间俄国餐馆开在天河的冰花酒店,以罐焖羊肉、哈尔滨大红肠为招牌,鱼包子不见芳踪,可能已被时代埋葬。在《洋葱以供哭泣》一文中,吾友Chilly极尽浓酽地描述了开在伦敦哈罗德百货公司附近的俄国餐馆“罗宋汤的眼泪”,一一照顾到了它的装潢和食物,却一点没提鱼馅包子。以她的敏锐渊博,决不会放过这和张爱玲进餐的机会。俄国菜最具代表性的反而是酸奶油(sourcream),无处不在。蘸芹菜条的是它,蘸pierogi(编者注:类似中国的饺子)的也是它。还有菜卷,大张卷心菜叶子煮软,包上切碎的肉和香料,蒸过煨过再浇汁。在加拿大一说俄国菜,人们就想起菜卷。我的俄国朋友们还和中国人一样爱吃猪蹄,让北美的人闻言丧胆。我做了红烧猪脚给俄国女生送去,两个人大快朵颐,她的女朋友又好气又好笑,认为我们非常调皮(naughty)   pierogi在加拿大相当普遍,只是不知和张爱玲当年吃过的是否样貌不差。它比我想像的要小得多,因为张爱玲说的是“金黄疲软作布袋形”,我见的却只比饺子大一点,也不“疲软”。厚厚的一个面疙瘩,实以小块的洋葱土豆,完全油炸,望而生畏。蘸酸奶油吃,倒是没看上去的那么腻,味道不坏。也许这里卖的是波兰pierogi,与俄国家的表兄不同。室友的男友是克罗地亚人,饮食上受俄国的影响也不小。他妈妈自制的peirogi,也是油炸的小饺子而非大布袋。 张爱玲的俄国hotcrossbun,不知为何让我想到香港最普遍的菠萝包。一样是半球形的小圆面包,烤得金黄,顶部略有酥皮,但缺了底下微咸的十字托。菠萝包毫无花巧,热烘烘出炉时松软香甜,人们趋之若鹜。剖开一半嵌进厚厚的一刀黄油,俗称“菠萝油”。如张爱玲说的“甜咸同吃,微妙可口”;入口即融,引人入胜。中环颇有几间不起眼的糕饼店名声在外。蛋塔,白糖沙翁和菠萝油出炉的时间,外面排起长长的人龙。“沙翁”是纯香港名词,油炸的小甜面包,近于甜甜圈,可是比加拿大最有名的连锁店Tim Hortens中的好吃多了。港督彭定康就曾在店外大嚼蛋塔,被记者抓了个现行。俄国大黑面包“列巴”,至今无缘见识。估计是见了也不敢吃。据说这种大面包可以当枕头、当凳子、当雨伞、当盾牌。由此观之,一定是很有性格的面包,不会轻易向齿牙投降。   没吃过scone以前,看到张爱玲的文字,只想这“司空”不知怎么的别致可爱。这样的幻想过了头,于香港见了scone的真身时,一直拒绝承认那貌不惊人的扁圆型小点心便是张爱玲盛赞的“司空”。对自己说张爱玲当年在香港都没买到,如今的新秀肯定是走样了的。直到来了多伦多,才发现大小饼店里的scone与香港的如出一辙,才面对了现实。“司空”似乎不像纸杯蛋糕或松饼(muffin),借助了模具烤成挺拔壮实的形状,二十个“司空”里挑不出一个周正的,都多少有点歪裂。不过“司空”的味道不坏,确实比面包要“面”和“湿”。细腻比不上蛋糕,起码比不上天使蛋糕。蓝莓或覆盆子的“司空”,都很不错。MuffinEnglishmuffin原来是两码事。Muffin重而且湿,内里的筋络纠结成一团团,不似蛋糕发得蓬松。有人特别喜欢让muffin有嚼头,往里掺烘干的小米——我是从室友烤南瓜松饼的过程中才知道原来洋人也吃小米。异国相逢,差点不敢相认。而Britishmuffin是扁平的不甜的小发面饼子,有酵母的酸味。像白吉馍却没那么结实,也不像馍馍那么虚泡。至于像不像酒酿饼不敢说,因为从来没吃过。英国松饼白吃极为一般,不是饿得头昏不会想它。但在剖开略烤的英国松饼上高高地堆烟三文鱼、煮软的菠菜叶、嫩嫩的荷包蛋(poachedegg),浇上一种极鲜美的白汁Hollandaise,味道非常好。望文生义,不知道这种吃法是不是荷兰传来的,她也说不清楚。室友在她生日的那天为我做过。她说在家的时候,每当她生日,她的继父都会弄这个给她做早餐。今朝独自在外,一时怀旧,也为我们做。   中环的天星码头,其实是皇后码头。除天星小轮往返港九外,也有渡船去大屿山、南丫岛。香港大学在港岛西的薄扶林,距离地铁西端终点站上环搭电车大约八九站,不消半小时。张爱玲已称之为“进城”,当时的香港真是小。后来的中文大学、科技大学,更是山水迢迢。我在科技大学时,要到中环,须得小巴转地铁,地铁再转地铁。张爱玲只消乘上叮零零的电车,轻轻巧巧地就到青鸟咖啡馆买“司空”了。青鸟咖啡馆这么诗意盎然的名字已成陈迹,代之以满街毫无新意的星巴克。   苏格兰在饮食上有天才,真不知从何说起。苏格兰人自嘲,一是酗酒,二是小气。张爱玲有兴趣的Haggis(编者注:苏格兰的传统食物),是羊肚里实以切碎的羊杂和燕麦片,就这么加盐煮熟。欧洲本来苦缺香料,到现在也不十分擅长使用。没加胡椒花椒姜片煮的羊肚,让人闻风色变。我的几个吃过的朋友,包括某人在内,说起来都舌头吐得长长的。苏格兰的酒却是好的,风寒多山的国,没有杯中物真的别过日子了。爱尔兰也一样:三百万人的小国,名扬四海靠的是Guinness苦黑啤酒和Irishcream(译注:爱尔兰奶酒)。某人开玩笑说,他们爱尔兰人都是喝醉了在街头呕吐时认同乡的。   张爱玲的香肠卷是在多伦多街上买的,让我受宠若惊,到埠后四处找。很容易找到了,却是名副其实的“香肠卷”,面包卷子中间有一根罐头香肠,完全不是“酥皮小筒塞肉”。我找到的香肠卷,恐怕是最平淡的点心,连热狗上点缀的芥末烧烤酱都没有。然而叫香肠卷是错不了的。张爱玲买香肠卷是怀父亲的旧,有点让人惊讶。张爱玲的父亲是个遗少,他的影子很明显地出现在几部小说里。《创世纪》中的全少爷,《花凋》中的川嫦的父亲郑先生。这种无才无力改变现实,又有怨有气面对现实的人,在当时是很多的。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窝在蜗牛壳里发愤到发霉,终于寂寂地化了灰。子女与父母性格不投也是常见的,然而父亲总是父亲,有一点共同的因子躺在血液里。   香港和加拿大的面包店都有当饭吃的大面包。白面包买的人不多,有些面包店根本不做。超市里最便宜的wonderbread(译注:一种白面包),白得欺霜胜雪,被室友称为垃圾食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出国的人多起来,留学生写异国风物“几大怪”,就有黑面包比白面包贵。为健康故,流行的起码是浅棕色的全麦面包,或者是多谷面包(multi grain),缀着星星点点不知是什么的谷粒,好像是燕麦片。头脑简单的北美人们相信越“多谷”维生素越全,有些面包的粗纤维高得难以下咽。我第一次在实验室所在的医院咖啡座买三文治,一时好奇要了全场最黑的面包。结果一起吃饭的同事从头到尾被迫关切地看着我艰难咀嚼。吃完以后两太阳穴酸痛不堪。我说,这哪是给人吃的,根本是给马吃的。   自己吃过最好的大面包也是德国的,却不是张爱玲说的方角面包,而是大的扁圆形,里面有核桃和葡萄干。切片放久了也不干硬。虽然看着黑糊糊的,却入口香软。最沉重最干硬的是裸麦面包(rye),说是味同嚼蜡一点不过分,只比蜡多一点面团的酸味。吃不完的剩下的放在室温两星期,安若泰山,一点霉都不长。同期购置的橙子早变了绿色怪物。不禁问连霉都不生的面包,营养能好到哪里去?   北美的人都爱吃酸面包(sourdough),玉米、甜菜都可以做成sourdough。然而我不喜欢那股不清不楚的酸味。读硕第二年跟导师去加州开会,回程时他买了一大旅行袋的酸面包带回香港,以慰一家四口的莼鲈之思。   真正外皮厚而脆、中心微湿的,是葡萄牙小面包。面发得特别好,烤的火候也独到。外层像厚苏打饼,里面的心子柔软如虚无。我第一次吃是在澳门,跟汤上的免费面包篮。结果我和朋友吃了两篮才过瘾。加拿大的面包店也有卖,个头大些,一样的好。里面可能掺了玉米面。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最早到达美洲,从美洲带回了烟草、玉米、番茄、土豆、番薯、巧克力。抛开其中的血火不提,没有美洲,我们今天的生活将多么贫乏。   餐馆如何“面向大众”,我已经在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里领教过了。当年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运动。要不是有心人写在小说里,多少大风大浪比着,这点有限的记忆早被忘却的救主解脱了。“楼外楼”后来又有多少代的美食家说起,却没再听人说起螃蟹面。张爱玲说过自己不会吃“鱼虾蟹一切细致的东西”,却又承认螃蟹面确实美味。看来这螃蟹面是剥出蟹肉来做卤的。功夫巨大,价钱想必亦不菲。张爱玲能穿起蓝布大褂充“识字妇女”,却不肯韬光养晦吃完螃蟹底下的面。我也是个不爱吃汤面的,尤其不爱吃烂糊面。小时遇到妈妈忙碌,往往把头天剩的面条回锅热过当早餐。我是干瞪着眼,装傻充愣也不要碰一碰,宁愿被呵斥一顿。在这一点上,自诩清高如张爱玲。年纪渐长,反而觉得一碗白雾腾腾的汤面果真有解渴疗饥之功效,哪怕是方便面煮的加香醋辣酱也好。但仍与张爱玲暗合,面宜窄,汤宜宽,且面须久煮不烂。广东人用虾头虾子大地鱼干煮清汤,下细而劲道的竹荪压面,面头摆几块红艳艳的烧鸭牛腩,甚得我心。   张爱玲在去日本的船上吃的,想必就是炒河粉。炒河粉其实多油,菜谱里都教放“四大汤匙油,烧红镬”。只是都被粉吸干了,显得无辜。米粉不比面条,不会炒得烂糊,显得清爽相。略加辣椒油和醋,更是开胃。 北美的畸形胖子越来越多。人们惊觉是汉堡薯条惹的祸,千夫所指作junkfood(译注:垃圾食品)。我却认为真正的元凶是可乐和袋装薯片。百多年前人们就吃煎肉饼和炸土豆,北美的食物也从来没有定量供应这一说,土豆和肉要多少有多少。那时的美国可没有现在这样多的脂肪球儿。自从有了连锁快餐,一份快餐里有一大杯可乐,大到足够鸟儿游泳猫儿洗澡。一小罐可乐(355毫升)便含糖二十多克,若是炼出来,雪白的一堆。一天喝两罐,就等于吃进纯白糖一两。相对健康的油炸玉米片尚含脂肪高达百分之三十,况土豆片乎?一个成年人在看电视的时候,很容易吃进一大包,多过两天的理论热量。长此以往,不胖才怪。   牛排靠挂才嫩,现在也还是这样的。不过行业秘密,关心的人不多。室友有个表弟读了butcher(译注:肉贩)的大专班,两年课程,要领取butcher执照才能上岗。据他说宰好的牛要从中间剖开两半,挂在十五度左右的房间里两个星期。外层开始腐化并变干,释放出的蛋白酶向内渗透,使里面的肉变嫩。然后把外面的干肉完全刨去,里面的就是上好牛排了。听得我毛骨悚然。这个程序称为beefaging(译注:牛肉老化)。这样处理过的牛肉价钱特贵。我去附近的St.Lawrence Market时,肉铺后面的确有一间小屋,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巨大的半片牛,好像《异形》里的镜头。不敢多望,匆匆而过。   丹麦人似乎特好酥皮点心,有著名的“丹麦卷”(Danish Roll)为证。虽然我不知道丹麦卷跟丹麦是否真的有关。香港的丹麦卷是圆鼓鼓的酥皮筒,一头尖一头阔,里面满满地灌着奶油。加拿大的丹麦卷却做了扁的菱形格子,内里有樱桃、覆盆子、蓝莓各种果酱。大约还是为健康故,和面的牛油不够多,酥脆不若香港的丹麦卷。酥皮筒里灌奶油,多伦多称为“奶油号角”。是谁张冠李戴,就要问丹麦人了。我还在香港时,曾向加州来的教授求证过“拿破仑”,他瞠目不知所对。未几我在美心饼店倒找到了。像张爱玲说的,一层酥皮,一层奶油,一层果酱(也有榛子酱或巧克力酱的),只是算不得“特大”。回广州发现白天鹅宾馆饼屋所制尤美,酥而松化,人民币十元一块。多伦多也是有“拿破仑”,却走的是简约大气的路线。上下各一层酥皮,中间一大块奶酱(custard),厚达一寸。橘逾淮为枳是哪国都有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这样浪漫感伤的表达,一块蛋糕只是一块蛋糕,一片红叶只是一片红叶。乳酪稻草也并不罕见,很多面包点心店都有。虽然热量也高,吃起来却觉得比薯片安慰些,咸食也比较能抚慰中国人的胃。   花生酱会沉淀下来,所以要用力搅匀。这让今日身在北美的中国人又欣喜又不安。欣喜的是显然芝麻酱是“旧式”的健康食品,多吃也一定不会致癌。不安的是没福得见“旧式”花生酱,不知吃了多少固定剂下肚。花生酱致癌,更大的可能是生霉的花生有黄曲霉毒素,是强烈的致癌剂。粗颗粒的花生酱特别香。可是被我用芝麻酱喂过的洋人们,在嘴唇被芝麻酱粘住的那一刹那,已经把花生酱抛到九霄云外了。有不吃狗肉的洋人,有不吃豆腐的洋人,我还没见过不爱麻油的洋人。   在多伦多没见过波兰餐馆,同一层楼的实验室却是有几个波兰人,天天带饭。常是加香料煮的米饭,黏糊糊的,香气喷鼻,应该味道不坏,只是交情从没好到可以涎着脸尝一口的地步。还有加香料焖的鸡肉猪肉,实实在在的一大盒,完全不像本地人赶健康时髦,胡萝卜生菜也好算一顿,或者就是pizza了事。第一代移民最坚持的就是肠胃,不独中国人是这样。德国的黑森林火腿,名闻天下,到处都有。只是加拿大做的想必离正宗差得远。没什么香味,倒略略的有些臊气,比一般的本地火腿要咸,也没到深红色的地步。因为大众对肥肉有神经质的敏感,肥肉都剔掉了。如果买整块的,或许会有。三文治店里只有切好片的黑森林火腿。反而农民自己做的瘦熏肉,价钱极贵,是普通烟肉的四倍。煎了也不缩小,甚有火腿风味。   张爱玲的年代,北美的饮食好奇心尚只达到欧洲。今天的北美,简直是亚洲餐馆的天下。大学附近的布洛街上有中国菜、日本菜、韩国菜、印度菜、尼泊尔菜、黎巴嫩菜;来自欧洲的却只有意大利和匈牙利两种。像德国、波兰、希腊菜肴,须得去该族聚居的街区才能找到。人们总对越远的东西越有好奇心。所以东欧的酸香肠,罗马尼亚的茄子泥,如果不发愤搜寻,就只好看看张爱玲的文字。反而当年在香港,各种欧洲餐馆都有一席之地,据说做出来的东西也有八九分正宗。本来也是,发明八宝鸭子的民族做别的菜都是小菜一碟。   日本料理太清淡,为张爱玲所不喜。可是这些年来风行世界,大约是因为看上去很健康的缘故。日本菜食具精洁,清丽高雅,追寻异国风情,没有比这再好的目标了。日本人的长寿,更是现身说法。对生鱼的态度,洋人或闻之惨然色变,或闻之心魂俱醉。现在心魂俱醉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点不罕见。承认自己不吃生鱼,在大城市里却需要一点勇气。   吃没油没盐的淡豆腐只有大多中国人和日本人才能做到,因为我们自小习惯豆腐的冲淡气息。洋人会大叫淡出鸟来。一般的日本餐馆里提供的是Tofu Salad(译注:豆腐沙拉),加上小葱、海苔、姜泥,小小一碗;硬是比“恺撒沙律”顺口得多,熟软香滑,哪像生菜叶子支支楞楞的不服刀叉管教。只是多伦多的日本餐馆多是中国人开的,所以货源免不了出自唐人街,豆腐沙律多是机制嫩豆腐,嫩得吹不得打不得。那种略厚实一点的豆腐多做了热菜。蔡澜说他在日本的一间寺院,和尚招待他吃饭,一锅热汤里放一大片厚海带,上面压一块豆腐,煮到泛起鱼眼泡不绝,两个人就这么吃了饭。偶一为之,也挺有意思。   意大利方饺ravioli也是有名的,四四方方像个微型小抱枕。自己做也不难,面皮是用压面机压出来,再用模子扣的。平摊皮子,放上一小团馅,四面涂点儿水压实便好了。馅子是菠菜和“茅屋芝士”(cottagecheese)拌的,非常香。也有番茄牛肉的,我觉得不如菠菜饺既浓鲜又青翠。同屋的室友做过,一桌的面粉,一群女孩子叽叽呱呱地边说笑边操作,很开心的事情。超市买回来的冷冻产品逊色许多。机制的不如家制的,这一点是中外共识。意大利另有一种饺子,包成小荷包状,真的像荠菜馄饨,可以是牛肉番茄馅或菠菜奶酪馅,浇汁浓厚,饭馆里的比自己做的好吃。意大利饺店的选择非常多,有在面团里掺了甜菜汁或菠菜汁做成粉红淡绿相间的皮子,小孩子一定喜欢。   山核桃批是美点,真的一阵猪油气扑面而来。里面填的是甜腻腻的豆沙枣泥类的东西,表面一层山核桃,比普通核桃瘦长而扁,更苦也更香。我跟朋友们说这东西好像满是猪油,她们都半信半疑。也难怪,她们对猪油完全没有概念。烹调和糕点起酥,要得到中国人的“荤香”效果,西洋烹调都是用黄油的。滚热的黄油点心非常香,只是冷后沾在手上的膻腥味挥之不去,我很头痛。真正用黄油的,已经是精致的homemade(译注:家庭自制的)点心。很多超市里卖的速冻半成品或油炸薯片,是用的trans fat(译注:转脂肪),植物油通过化学反应,使所有不饱和碳键被加氢饱和,由液体油变成固体油,叫margarine(译注:人造奶油)。这种饱和脂肪的结构和自然界存在的饱和脂肪不同,人体其实不能消化。过去贪吃油腻的大众自欺欺人地相信“植物黄油”更健康廉宜,没几年后真相大白,舆论哗然一片纷纷要求禁止反式脂肪,最起码要在食品袋上标出来。看来反式脂肪被停用,只是迟早的事了。   中国人本来不计较胆固醇,一开始计较,就比西方深入得多。因为东方的食谱广大。一次做墨鱼给某人吃,然后告诉他墨鱼的胆固醇是非常高的。某人一副幻灭的表情,死也不信这洁白鲜脆没有一点肥膘的东西竟然会高胆固醇。现在超市里的素食用黄豆做非常普遍,豆汉堡豆香肠豆牛扒也是西方素食者的盘中餐。西式食品工厂也开始生产各种有硬度的豆腐。西方吃素的人着实不少。宿舍里曾经住过一个学设计的姑娘,她用硬豆腐、番茄酱和西兰花做意大利面的酱汁,餐餐如此。原来受现代科学、环保意识或东方宗教的影响的混合后果。极端的素食者甚至不吃烟火食,只怕是等着早霞晚霞举飞升。少数固守北美传统饮食习惯、排斥外来食物的人,在他们自己的族群中也不受欢迎。我的室友就回来讲过她班上一个同学小气没见识,听说黄豆汉堡便像一只竖起毛的猫。美国中部小镇布什的选区,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不知是时间还是地缘关系,读书印象中张爱玲居住的地方真是饮食的重灾区,连菠菜都只有冷冻的。多伦多的纯西式超市里也有得卖酱油麻油。当然多伦多真是族群混杂,除却会吃的中国人外,意大利人、希腊人这些在饮食上充满新鲜阳光的民族也不能忍受冰冻蔬菜和罐头。他们带来的巨大影响,在超市的番茄干、橄榄杏仁咸菜、羊奶芝士沙律上可以看出来。加拿大本国能作为招牌的,除了枫糖浆,好像就只有蒙特利尔熏肉,介于咸肉和鲜肉之间,有肥有瘦。可以点“肥”、“中肥”、“瘦”,没有炸脆也很香,不像普通烟肉一味死咸,全靠油炸。在蒙特利尔最有名的老店Schwartz,买熏牛肉三文治的人一直排队排到街上,门口的橱窗里全是大块微微冒着白气的肉,让人看了想不顾一切和身扑上。   亦步亦趋地跟踪过张爱玲的品尝路程,才发现这原来是身在海外的华人的共同境况。人在江湖,不免怀念。于新的经验中怀念或于旧的美梦中怀念,是普遍的两种态度。孰是孰非不好评论,只是人生苦短,一路东张西望,总是多看了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