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男大粗吊图片:爱是能够忘记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6:48:00
歌德曾被誉为“奥林帕斯山的天神”。在德国及至整个欧洲,他确实被作为一个神来崇拜,这既不是审美的幻觉也不是后人的误读。只要我们想到在无数歌德的顶礼中,有海涅、拿破仑、马克思、尼采、托马斯-曼、茨威格、弗洛伊德、卢卡契、爱因斯坦等第一流的文人学者、政治家和思想家,我们就不能不深思:歌德精神中有某种独特的、为德国文化所特别珍视的质素。许多崇拜歌德的人,都把他当作德国文化中健康力量的代表,在纳粹毒素侵入德国肌体之后,人们更是把以歌德为代表的古典文化作为抵御、消除这些毒素的凭依和标准,用歌德的德国对抗希特勒的德国。

   德国文化的尖刻批评者海涅,曾经指出,歌德作品的高贵中有一种冷漠,像古代雕像一样完美无缺、光辉灿烂、宁静安详,“它们的僵木和冷漠使它们和我们现在活跃热烈的生活隔开,它们不能和我们同欢乐共苦难”。和他的伙伴席勒相比,歌德的作品不会激起人们行动,它诉诸人的视觉和心灵,而非激情和冲动。在历史上,海涅把歌德称为“艺术时代”的文学时期的代表,在此一时期,艺术被看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人类的一切行动、宗教和道德,都在艺术之下变迁转换,在理论上,海涅把这种冷漠追溯到歌德的泛神论:既然万物皆神,那自然无需对某一存在情有独钟,所以今天写诗,明天可以摆弄古器,后天又研究色彩,再后天却去解剖猴子骨头。

   以歌德的伟大再加上冷漠,他真成了德国的天神,高贵静穆,冷眼旁观人间的悲欢离合、扰攘纷争,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首诗、一部戏剧的素材。

   “冷漠”是海涅的感觉,是准确的。它不是胆怯者的逃避,也不是轻浮者的浅尝辄止,更不是游戏者的无所谓,在歌德本人,这叫“断念”(Resignation)。歌德的文化性格是启蒙思潮模塑的,青年时代他积极参予并成为德国“狂飚突进”运动的领袖,反抗压迫、追求自由、用热情支配一切,表表了长期封建专制的德国在新时代的朦胧觉醒,《少年维特之烦恼》把一个爱情悲剧转化为整整一代青年对悲惨现实的激烈控诉。出现在他早期作品中的人物,如普罗米修斯、穆罕默德、凯撒、浮士德、葛兹,无不是反社会、反权威的自由斗士,造反英雄。然而,热情难以持久,青年总要成熟。歌德26岁进入魏玛参予政务,接触到具体的社会现实,逐步认识到人生有比热情更重要的“责任”。1786年他不堪小公国的庸俗市侩,逃向意大利的丽日蓝天,在古典艺术的熏陶下体会到节制才是艺术的关键。1795年和席勒定交,进一步否定浪漫精神,走向古典时期。这些经验和阅历,被歌德总结为叫做“断念”的人生观。

  “断念”即是对热情、欲望的自觉克制和放弃。在古希腊斯多葛哲学,在歌德所欣赏的斯宾诺莎哲学中,都有与“断念”相通的思想,但歌德的“断念”,不但有这些思想的启发,更是他对实际处境的清醒认识。他一生长寿,经历过资产阶级革命、拿破仑的崛起和失败、普鲁士的壮大等震撼欧洲的巨变;在魏玛公国期间,管理财务、矿务、军事、交通等工作,不知有多少事务在牵扯着他;同时,歌德又生性活跃,兴趣广泛,情感生活异常丰富,一生中有过亲密交往,产生爱情的女人不下二十个,所有这些凭聪明和热情是不能妥贴对付的。正是在漫长的、复杂的生活中,歌德体会到“断念”的必要。《浮士德》“书斋”一幕中,有一种痛切的话:

你应该割舍,应该割舍,

这是永久的歌声

在人人的耳边作响。

它在我们整整一生,

时时都向我们嘶唱。

在它的日记、书信、小说、自传中不断说到“断念”,既提醒自己,也劝告别人。借助“断念”,他一方面可以和现实环境协调一致,在自己的心中克制那些可能导致冲突、抵触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使他的才华不致因多方顾及而分散,他必须强迫自己处于一种严格的限制之中。冯至先生评论说:“一个创造力过于雄厚的人,所遇到的现实每每是贫乏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天才在这中间演出悲剧,沉沦下去。歌德却用这涩苦的智慧,渡过许多濒于毁灭的险境,完成他灿烂的一生”。“断念”显示了歌德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否定,也完成了歌德宽宏博大、深沉蕴藉的人格。

   这对诗人是尤为重要的。每个诗人都有过心潮膨湃、情感激荡的时期,但真正伟大的诗人也莫不超越这一青春浪漫期,渐渐凝定平衡,摆脱骚动的心态和夸张的辞藻,走向古典式的清明和节制。歌德的一生就是一首完美的诗,青年时代也有维特式的激情,风华正茂,意气方春;中年时代他体会到“断念”的必要,同时也感到“节制”才是艺术的胜境。《塔索》中的公主说:“有许多事物要我们用强制的手段去攫取,而另外一些,我们只能通过节制和忍耐,才能被我们掌握”。大喊大叫的情感渲泄不是艺术,懂得节制才能进入艺术的堂奥。节制表明诗人已经蕴积着强烈丰厚的情感,而不是伪古典派的冷漠寡情;情感越丰富活跃,自制的力量也越强,两者都在发展,相克相生,最终成为圆融晶莹、和谐中节的艺术。歌德在《诗与真》中说:“把那些使我痛苦和欢乐或者其它我所从事的事情转化为一幅画、一首诗”,从生活到艺术的转换过程也就是“断念”。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他和女人的激情关系之后的回味,《少年维特》之于夏洛蒂、《塔索》、《银杏》之于斯泰因夫人、《罗马哀歌》之于乌尔庇尤斯、《东西合集》之于玛丽雅娜、维特玛等等,就是一些他有过好感,并未深深投入的女人,他在诗中也记上一笔。只有“断念”,经历才能转化为艺术;通过艺术的梳理和凝定,“断念”才真正完成。因此,不管歌德的实际体验多么痛楚忧伤,但在他的诗中,涌现的总是健康的、相对素朴和纯净的感情,以致于海涅嫌他过于冷漠。

   “断念”塑造了歌德的完美人格和古典风格,他是在多次与现实碰撞后提炼出这促人生智慧的。从他对浪漫派、对德国人的一些批评来看,我觉得,“断念”也是歌德深刻反思,自觉克服德国文化中某些不健康成分的结果。这可以从他的长篇小说《亲合力》谈起。这部小说曾使一大批批评者茫然,歌德却认为“它是我写的最好的书”。自你评估并不一定准确,因为它不可能超过《威廉-麦斯特》和《浮士德》;但歌德如此看重并非毫无根据,因为这部小说集中表现了“断念”问题。其中少年时代相爱的爱德华和夏洛蒂在中年时终成眷属,当爱德华的朋友上慰和夏洛蒂的养女奥狄莉进入他们的生活时。出现了一种亲合性:爱德华和奥狄莉一见钟情,夏洛蒂和上慰心心相印。结局是:后面的一对悬崖勒马,克制了疯狂的爱;前面一对却一任爱情奔涌,奥狄莉绝食自尽,爱德华殉情而死。

《亲合力》是由歌德本人的一次爱情触发而成的。1807年歌德在耶拿重逢出版商弗洛曼的养女米娜-赫尔茨里布。还在她儿童时,歌德就认识她,此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18岁少女,歌德对她父亲般的关怀先是转化为兄妹间的友谊,进而又不可遏止地发展为爱的激情。《成长》一首记录了这一历程:

当你是可爱的小孩,跟我一块/跳向田野和牧场,享受春光。/“有这个女儿,我要像父亲一样,/殷勤照顾,建造幸福的住宅”!

当你开始注视现实的世界,/你的乐趣转向家务的繁忙。/“有这个姊妹!我就感到舒畅:/我们彼此会怎样相互信赖!”

如今你无限制地美丽地成长;/我心里感到一种热烈的狂恋。/我去抱住她,减轻我的烦忧!/可是唉!我却必须当你是女王:/你那样冷酷,玉立在我的面前;/我不由对你的轻轻一瞥低头。

   歌德理智在控制了激情的冲击,把对她的爱和自己的痛苦倾泻在优美的诗中,把自己的恋情及其“断念”投射到《亲合力》中。他说:“没有人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会看不到一道深深的激情的伤口”。但这部长篇小说并不仅仅是为了愈合自己的伤口,也揭示了人生常常遇到的本性冲动和既定秩序的冲突,表达了“断念”的必要:夏洛蒂和上慰通过“断念”,摆脱了激情的操纵,重新赢得了自由;爱德华和奥狄莉则在情欲主宰之下走向死亡.“断念”意味着对社会限制的承认,对自我否定的自觉,社会无时无处不表现出对个人的制约,当个人的情欲、需要与社会秩序发生冲撞时,个人可以通过“断念”与社会和解,这不是消极的屈从和退却,而是个人由感性上升到理性,实现自我主宰的标志,是人性自我完成的必由之路。

   如果以1788年游历意大利归来为界,歌德的创作明显有两种类型,即狂飚突进时代的《葛兹》、《普罗米修斯》、《维特》与古典时代的《伊菲革涅的陶力斯》、《塔索》、《亲合力》、《威廉-麦斯特》等,不能把这一转变理解为歌德政治热情的消失,实际上即使在后期,歌德也并不认可当时的社会风尚、婚姻制度,他只是深切地感到人生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人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生存发展,用“断念”来缓和、调节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不但是为了避免维特、爱德华的悲剧,也是为了追求现实的自由。无视社会的自由是伪自由,有限制的自由才是真自由。“断念”不是泯灭自由理想,而是实现自由的具体方式。

   但德国人的精神却时时追求彻底性。本来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理想,非成功不可是一个伟大民族永恒活力之所在,不过它一旦表现为个体情感与社会秩序之间或此或彼、不能两全的冲突时,追求彻底性的结果不是否定社会的情感至上,便是压抑个人的总体主义,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常常转为彻底的总体主义者,德国的人性结构是不断呈现为酷爱自由、景慕无限与循规蹈矩、接受专制的分裂性突征。歌德的“断念”并未被德国文化及时消化,倒是被他否定了的维特式的人生观被浪漫派发扬光大。这些作家把对责任和义务的反叛,对家庭和婚姻的攻击作为创作的主题。弗-施莱格尔的《路清德》、多洛苔娅的《弗洛伦婷》、蒂克的《威廉-洛威尔》、布伦塔诺的《戈德威,或父亲的石像》等浪漫派的小说都全面否定传统伦理道德,以个人自由、感官沉醉为生活目的。《路清德》完成后,谢林写了一首《反抗者》,表达了这篇小说及整个浪漫派的人生观:“我不关心看不见的一切,/只关心我能闻、能尝、能触、/能刺激我全部感官的一切。/我只有一个宗教,/就是我爱优美的膝盖,/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外加芬芳的花卉,/一切欲望的满足,/一切爱的担保”。冲动应当满足,自然就是道德,“人类的第一道德冲动就是反抗成文法和传统法”。施莱尔玛赫在为这部小说辩护时说:“如果把三、四对夫妇聚在一起,并且允许互换配偶,那么真正的好姻缘就可以出现”。这是惊世骇俗之论,它彻底否定了当时靠宗教保护、受习俗支持的婚姻,实际上也是耶拿浪漫派小组内三角恋情、追求已婚妇女等种种事态的反映。浪漫派大胆冲破专制牢笼、寻找人生途径新幸福是有巨大意义的。然而矫枉过正,完全放纵自我、无视一切规范、不承担任何责任,毕竟只是青年人的反抗姿态,而不可能成为正常人的生活哲学。这种自由奔放的爱情观,可能真的应了波特莱尔的一句话:爱情是一匹疯狂的野马,常常吞下它的主人。痛苦是暂时的,而人生却是悠长的。与此相反,歌德那种“高沿的志愿的自我限制”才是一种成熟的人生观。

   作为成熟的人生观,“断念”不但平衡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紧张,而且是一种聪明的立身之道,它与其说是对社会责任的让步,不如说是对自我发展最佳方式的寻求。浪漫派是早熟的天才,如不转向古典的节制。使彗星一闪即告陨落,艺术生涯极其短促,甚至个体生命也难持久。而歌德通过“断念”却能锲而不舍、耕耘到老,最充分实现了自己。在被称为“命运之年”的1823年,二月间。歌德大病一场,几濒死境。夏季,歌德和往常一样到玛丽思巴德疗养,与他早已相识的乌尔丽克相遇,此时歌德74岁,乌尔丽克19岁。久病复活,歌德在少女身上感到了新鲜的生命力,这位老人心扉洞开,全身心被爱的魅力所攫取,“春梦”,“昔日的维特”又在心中复苏。他请魏尔玛公爵向乌尔丽克求婚,得到的只是匆匆的亲吻和一般的抚爱。急不可待的歌德又追随她到卡尔斯巴德,依然未果。9月5日,歌德在一片秋风萧瑟中告别乌尔丽克,在前往耶拿的马车上,他悲不自禁,写下了晚年最成熟、最深沉的爱情诗《玛丽思巴德悲歌》。这是一分用悲怆的发问和哀诉记录的内在情感的文献,是激情达到最高峰的产物:

如今,花儿还无意绽开,

再相逢,又有何可以期待?

在你面前是天堂,也是地狱,

我的心啊,竟这样踌躇反复!

这位年迈的老人,像少年一样任由胸中激情翻滚,不加掩饰地流入诗中,在最后极其忧伤的呼唤中,俨然又一个少年维特:

忠实的旅伴,让我留在这块地方吧!

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岩边、沼泽里、青苔上!

你们去吧!世界已为你们开放,

大地辽阔,天空恢然而又崇高,

去观察、去研究、去归纳,

自然的秘密就会步步揭开。

 

我已经伯去了一切,也失去了我自己,

不久前我还是众神的宠儿;

他们考验我,赐予我潘多拉,

她身上有无数珍宝,但也有更多有危险;

他们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羡慕的嘴唇,

然后又将我拉开——把我抛进深渊。

有人说这是歌德诗中第一次尽兴坦诚自我内心,因为这确实是歌德生命中最沉痛的一段,也是最后一次。他对这首诗的珍视也超过其它作品。秘书说歌德像守护圣物一样守护它,痛苦涌入水晶般明净的诗节,诗把本来汹涌紊乱的心境奇特地变得清澈,最高的激情和最高尚的自我克制结合在一起,歌德又一次完成了“断念”。

   这是一次对德国文化、也是对人类文化意义重大的“断念”,绝望最大,断念后的态度也最坚决,从此他永远告别了爱的激情带来痛苦的年代,进入了永远宁静的、只属于工作的境界:从此时到生命结束,歌德完成了《威廉-麦斯特》和《浮士德》,为德国文学留下了丰碑。正是在这两部作品中,歌德显示了“奥林帕斯的天神”的形象:它不是高高在上,无视尘寰,而是周历人间悲欢离合,在情天恨满中“断念”超越,仿佛浮士德一样,“断念”后的心灵并不是干枯空虚,而是经历爱的考验后一个更纯洁、更丰硕的生命,它抑制了自然人性中的盲目和冲动,荡涤了现实世间的污垢和庸俗,从而经验到“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精神境界。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它代表了“那些曾使德国人在文明世界中赢得一席光荣位置的观念和原则”。

   从丰富深厚的情感冲动中,提炼出坚强的克制力量;从最深的绝望中,焕发强烈的创造热情,这是歌德留给后人的永恒启示。当德国文化一次次走入误区之后,人们怎能不一再仰望这位“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