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腹黑有上限免费读:熊培云:农民为什么称鬼子为“先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7:50:50

熊培云 资深媒体人

据老人们回忆,本地沦陷后,尽管有许多小孩为日人所杀,但自从汪精卫伪政府在日人刺刀下“安了民”,这些来自东洋的杀人机器对小孩和年轻人的态度似乎明显好于其他年龄阶层,而且好歹大家敢出门了。就像电影《鬼子来了》演的一样,双方若无冲突,日本兵见到小孩还会表现出某种“中日亲善”的风度。除了偶尔拉上孩子骑骑马,平时遇着了还会拿出几颗糖来让他们“米西米西”。

想来也是有意思。在欧美国家讲到战争与和平时人们通常会想到“枪炮与玫瑰”,而这些日本兵带给中国的却是“枪炮与糖”。日军侵华,之所以一边杀人越货,一边还争做“遣糖使”,无外乎后者对“沦(陷区)二代”有麻醉作用。如果非要其他理由,我只能说还因为日人幻想在中国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唐朝——— 是不是想唐朝想疯了?所以,总不忘随身带几块糖来激励自己,把杀人当作甜蜜的事业。只可惜,人类终究相信良知美爱,这些糖和日本天皇可怜可耻的梦想一起,最后也都化成了一身秽物。

故乡,天下,沦陷。虽然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在日本人控制的学校里上课,但他们至今还记得一些简单的日语———准确说是一些简单的词语。比如“麻吉”(好朋友)、“哟西”(很棒)、“米西米西”(吃)。不过,对于曾经生活在日人刺刀下的人们来说,最能让他们记住的日本话,往往都与其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痛苦记忆有关。

据说,当年过日本人的哨棚(岗哨)时,男男女女都要“脱裤子检查”。小孩也要,怕的是裤裆里放枪。通常情况是,在离哨棚两三米的时候,日本兵用手一指,进进出出的人就要脱掉裤子并转个身让他看,而查证的日本兵终日像个泥菩萨一样坐在台子上。需要牢记的是,在递交良民证之前,一定要先给那个假泥菩萨敬礼叩头,否则就会挨打,严重的甚至会被杀头。

见证或者亲历类似恐怖的事情多了,住在街上的人往往会热心地将自己的痛苦经验告诉偶尔进城的乡下人。据一位住街上的老人回忆,“过哨棚时,有些乡下远处的人不晓得,我们就告诉人家,日本佬要礼貌,要给他叩头,叩了头就不打你。有的日本佬打人,还会先问你要怎么打。如果是‘山边新交’,是巴掌打,‘磨林新交’是拳头打,而‘南破新交’是用脚踢。打完后还会问‘你的明白?’”

不少老人回忆往事时都会谈到这些词语。听到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细节,我会忍不住去想:这些苟全性命于刺刀之下的乡亲,当年是否也曾坐在一起讨论日语里某个叽哩哇啦的词语的具体含义,然后去指导别人,让自己的痛苦经验化作一种先于他人了解或掌握的知识,只当是“闻道有先后”,慢慢地大家也就彻底麻木了。

这种联想多少有点残酷,但它却很真实。由于日本人长期盘踞县城,只是偶尔下乡打掳,街上人所见证的事情、可以交流的信息远比乡下人多。难怪某村妇女回忆1945年日军撤退时会这样谈到“太君”一词,当时她已经有20多岁———“中国兵来了,还和日本佬两边联合起来吃酒,我们地方办酒接待日本佬,就中国太君、日本太君那样叫的,中国兵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酒,吃完就散掉了,日本佬走日本佬的,中国兵就在这里驻扎下来了。”

回想当年饱受欺凌,老人们痛苦如旧,听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年间,当我一次次回归乡野,走访并接触到有关当年的一些口述历史,最让我心难安的,除了无穷具体的苦难,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本地农民见到日本兵时喊得最多竟是“先生”,而不是“太君”。而在此之前,由于受了无数抗日片的熏陶,我一直以为中国良民遇到这堆杀人机器时喊的都是“太君”。

有人考证说,“太君”一词属中国制造,是某些爱拍马屁的中国人为日本军官特别发明的。这样也好,无关紧要,你只当它是一个体现沦陷区风土人情的特定称谓。就好比无论你为一头猪独创了怎样高贵的绰号,猪还是猪,而这个绰号再好再坏,也不会祸及羊。

然而千真万确,本地受害的村民竟然直呼那些嗜血者为“先生”。当日本兵强奸妇女、焚烧他们的房屋时,他们会撕心裂肺地求情———“先生哪,先生哪……”据说附近有一个村子,在知道日本人第一次要来时还摆出一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架式,组织了一堆人在村口放鞭炮迎接,待日本人进了村子,还在不停地说“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即便如此,这个村子还是被虐杀近半。

以我对本乡本土的了解,除非遇到教书先生,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一生中是很少有机会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怜这些乡民,高贵地活在自己家中,却又卑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谦卑地将来自遥远世界的陌生人称为先生,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些人知书达礼有教养,是一群比自己富贵且有出息的人。然而,很不幸,正是这群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先生”,手握刺刀,足行万里,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一个个平凡无比的村庄,我们的大千世界。

“先生哪,先生哪……”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市井街衢,这样的求饶让我何等心痛!在那里,我听到的不是两个国家的战争,而是弱者无力回天的呼喊、细若游丝的求救,是纯朴乡村对文明世界的彻底绝望与悲情嘲讽。一寸山河,几丈血泪?畜生当道,先生何为?在这样一个世界,强者总是不遗余力地驯服弱者,希望他们毕恭毕敬,然而所有的苦难无一不在重申,弱者对强者的尊敬从来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