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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19:16:52
再看小学语文教材如何肢解朱自清的散文名篇 (2010-10-19 21:41:16)

朱自清先生是现代文学的名家,他的作品,可能是除了鲁迅之外,被选入各种中小学教材里篇目最多的。他的文学史地位非常高,甚至可以说高得有些过分了。朱自清先生从北大毕业后,曾在南方的台州、温州、上虞、杭州等地辗转教过很多所中学,熟悉中小学教育。他的一些散文,例如《春》《梅雨潭》等,算得上是专门为中学生写的。这类散文,字斟句酌到了令人紧张的程度,可以说是唐代贾岛“推敲”的现代文学史中的典型。叶圣陶先生在在悼念朱自清的《朱佩弦先生》里说得极精准,“……他早年的散文……都有点做作,过于注意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到了一九二八年的《荷塘月色》之后,在内心苦闷和精神迷惘之下,朱自清不再创作抒情性散文,而扎进故纸堆里,研究整理国故。

在国立清华大学的进修计划资助下,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朱自清和去法国留学的清华高材生李健吾等一起从北平出发,取道哈尔滨从西伯利亚乘列车途经莫斯科、华沙、柏林、巴黎到伦敦,进行为期一年的进修。第二年、一九三二春的五六月间,他曾在欧洲大陆上走马观花地游走,从意大利开始,经瑞士、德国、荷兰而至法国,每到一处,就给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杂志写游记。这些游记专门面向中学生,每篇都是以介绍名胜古迹为主,力求切入角度新鲜独特,遣词造句清新活泼,基本不涉及欧洲当时的市民生活和进行中的政治及文化事件。这些文章,一九三四年九月结集为《欧游杂记》,由叶圣陶编辑,在他们共同的老友老大哥夏丏尊创办的开明书店里出版发行。在这本书的序里,朱自清说:“这两个月走了五国,十二个地方。巴黎歹了三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歹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观花吧了。其中佛罗伦司罗马两处,因为赶船,慌慌张张,多半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


                      题图为画家张晓刚的《大家庭》。
    这本游记里有多篇曾被选入中学教材,教师和学生应该都熟悉。散文是可人的,却因力求简明清新,而有些“过分的注意修辞”了。不过,这些过分,不是细读,一般读者很难判断出来。三十年代的朱自清跟二十年代的朱自清,在人世历练上,又是别有一番心境了。

朱自清的另一部《伦敦杂记》,想来中学教师和学生少有机会去看。这部《伦敦杂记》,是朱自清在伦敦生活了大半年的细腻感受,他对伦敦的食品、书店、市民生活、政治事件,都有极其亲切的观察和描写,其深入度,远高于浮皮潦草的《欧游杂记》。他写房东母女,情真意切,让人慨叹。他写海德公园里乞丐的行状和政治集会者的奇妙演讲,也别有趣味。他写伦敦的旧书店,让人艳羡,简直是老鼠掉进了米缸。他写莎士比亚等名人的故居及对这故居的敬仰和保护,到现在我读了都感慨万千,对比我们破四旧等等毁坏古代文化和文明的暴行,更是无语凝噎。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民族文化,不努力延续本民族文明血脉的国家,在整个世界文明圈里,就会失去立场,迷失方向。伦敦的悠久文化积淀及周边那些得到妥善保护的名人故居和各种文明遗迹,在朱自清写于七十多年前的散文里悠然着,仍然让我生向往之心。

朱自清的散文,到了中后期,经历了离乱之后,心境日趋苍凉,难以平静了。他后来写了好多随笔和专栏文章,杂议时事,间有高论,但清新之气不复存焉。

现代文学史上有很多天才:小说天才、诗歌天才、散文天才、学术天才,群星璀璨。所有这些天才,朱自清都还轮挨不上。他的散文纯粹以真性情和拗字词取胜,在二十来岁时,就能从刚刚诞生的幼稚新白话文创作群体中脱颖而出,得到新白话文鼓吹者胡适和周作人等前辈领袖的高度赞扬。朱自清于新诗的写作,本才情不足,所作不多,且质量不佳。他的一首《除夜》,是和叶圣陶在杭州任教时一起守岁所作的短句,“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他的小说,也写得很勉强,甚至不能说是真正的小说。那篇以他挚爱的亡妻武钟谦的口吻写成的《爱的历史》,不是很成功,远不如同题的《悼亡妇》更加哀婉深沉。学术上,他的作品,如《经典常谈》《诗言志辨》《古诗十九首释》,虽有可观之处,但都还不算是像那个时代的同辈作品那样开一代风气的巨著。

朱自清的挚交叶圣陶先生对他看得很清楚,说朱自清的散文以“真性情”取胜。他的文句斟酌,且都极为努力,几乎可以说字字出自肺腑,惟求准确,易之则妄。

可惜的是,在小学语文教材的编写眼中,世上哪里有什么好文章精妙文字?他们眼里,所有文章都是一堆随时可以切来煮杂碎汤的下脚料。他们是以教材编写的中心思想来选材的。比如,说到各地的特色美食,随手就选切了朱自清的一篇《扬州茶馆》。这篇课文脚注说“作者为朱自清”,也是一个习惯性的误导。因为朱自清根本没有写过《扬州茶馆》这样一个题目的散文。我查了一下,原来,这篇文章是剪切自朱自清的散文《说扬州》。

我现在极宽容,觉得教材的编写有各种条条框框限制,戴着镣铐难以移动。教材还有篇幅限制,有些名篇太长,选取其中一个章节来介绍,也还可以理解。但前提是,选编者在把别人的作品选来加以肢解,并且起了新题目之后,都应该在脚注里写清楚,不能误导学生,让他们带着错误的知识一直长大。假如某学生毕业,脑子里只记得朱自清写过《扬州茶馆》,在旅游时得意地炫耀,就不免可能遭到识者的嘲讽,贻笑大方。另外,我坚决反对教材编写者在别人的作品里胡乱添加各种文字篡改这篇作品的原意。删过段落的文章,剩下的文字可以说是朱自清写的,但是添加进来的,尤其是有注水猪肉嫌疑的文字,千万别谎称是朱自清先生写的。这不仅厚诬前贤,且贻害后生,更败坏了求真求实诚信的风气,而从小孩子一入小学开始,就进入了造假大本营。

下面就是我对比朱自清的散文《说扬州》和上海小学课文《扬州茶馆》之后的结果。红色部分,是被删掉的,括弧里的绿色部分,是编者后掺加的。惟愿识者自己细心揣摩之。

我个人管见,为了这个单元的主题先行需要,砍掉朱自清的脑袋,把他介绍扬州的特点删除,还能够接受——看惯了被肢解得更惨不忍睹的作品,对朱自清对散文这样斧砍,我居然习惯成自然觉得没有什么反感了。但是,剩下的介绍茶馆那部分,实在是很完整的,无可删节,更不应该掺水修改的,为什么教材编写者还是要痛下杀手,硬要掺水呢?剩下的这段文字里,既没有色情成分,又没有意识形态的禁忌,更谈不上有什么难懂难解之处,这种毫无理由的掺改,实在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难道是教材编写者技痒难耐,窜改成瘾,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例如这段: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式(叫茶房烫干丝是不可少的)。好好的一句话,还能对北平和扬州的不同饮食习惯进行对比了解,为什么要改成绿色字体这种淡然无味的介绍?

又例如这段:——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的。扬州的小笼点心。——中间的红字部分为什么要删掉,难道编者是北平人或者是淮阴,脑子里怀着下意识的阴谋论,认为朱自清可能是在映射北平或者淮阴么?难以理解。或者像我们念大学喜欢搞恶作剧,嘲笑别人有语病时常说的这两句:A:“天上有无数的繁星在闪烁。”B:“简直难以费解!”

最后一例,可能是编撰者过于托大,以为朱自清犯了错误,自作主张地径直加以修改的。例如:逼(滗)去了水,抟(拨)成圆锥似的。第一个“逼”,《汉语大词典》里的第十四条解释:用同“滗”。擋住渣滓或泡着的東西,把液體倒出來。 《黃繡球》第七回:“﹝黃通理﹞命他孩子們捧一個西瓜出來,交與黃繡球,逼些瓜汁來飲。”可见是不错的。改成“滗”这个字,只有偏僻更难记。难道这篇课文的人物之一是学会“滗”字么?把“抟”改成“拨”,可能是编撰者的想当然,因为两个字意思完全不同。鉴于有些网友不爱查词典,又特别爱嘲笑我的笔误,我先把《汉语大词典》里的解释查出来放在这里,供参考:tuán(形声。从手,专声。本义:把东西捏聚成团)。抟,圜也。――《说文》。《韵会》引《说文》:“抟,以手圜之也。”毋抟饭。――《礼记·曲礼上》。俊鹘抟水禽。――宋·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

这种错误我自己偶尔也犯,所以表示理解。但是,作为教材,每年都要供十几万小学生诵读的,校对上能够更加精准,自然是应该的。

我个人其实不能反对教材编写者主题先行,这毕竟是现实。既然需要这样,何不自己编写课文,或者向相关的专家学者作家下订单呢?非要把朱自清这样的作品拿来乱改?不仅不敬,且不专业。实在要找介绍各地小吃的文章,在网站上可谓成千上万。随便一找,全都是驴友实记。有些,也不乏清新可读之处。拿来窜改一下,就可以抹掉原作者的名字,据为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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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扬州

朱自清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闲话扬州》,比那本出名的书有味多了。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才出来念书。家里是客籍,父亲又是在外省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当地贤豪长者并无来往。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收画名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虽住了那么多年,并不能做扬州通,是很遗憾的。记得的只是光复的时候,父亲正病着,让一个高等流氓凭了军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还有,在中学的几年里,眼见所谓“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方言,有时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时候指那些满不在乎的人。“甩子团”不用说是后一类;他们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或者“帮”里的势力,在各公共场所闹标劲,如看戏不买票,起哄等等,也有包揽词讼,调戏妇女的。更可怪的,大乡绅的仆人可以指挥警察工区长,可以大模大样招摇过市--这都是民国五六年的事,并非前清君专制时代。自己当时血气方刚,看了一肚子气;可是人微言轻,也只好让那口气憋着罢了。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乎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的太贵了,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爱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长到那么大,从来不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出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女人还少出街吧?不过从前人所谓“出女人”,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那个“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苹果的“出”字一样。《陶庵梦忆》里有“扬州瘦马”一节,就记的这类事;但是我毫无所知。不过纳妾与狎妓的风气渐渐衰了,“出女人”那句话怕迟早会失掉意义的吧。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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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开始为上海小学语文教材第七册的删改版

扬州茶馆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扬州茶馆)吃的花样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手臂上挽着一个黯淡的柳条筐,筐子里摆满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又有炒白果的,在担子上的铁锅里爆着白果,一片铲子的声音。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炒得壳子爆了,露出黄亮的仁儿,铲在铁丝罩里送过来,又热又香。还有卖五香牛肉的,让他抓一些,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点好麻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扬州普通都喝白酒--(来)喝着。

这才叫茶房烫干丝。北平现在吃干丝,都是所谓煮干丝;那是很浓的,当菜很好,当点心却未必合式(叫茶房烫干丝是不可少的)。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成)细丝,放在小碗里, 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滗)去了水,抟(拨)成圆锥似的,再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在尖儿,就成。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豆腐干,一眨眼已端来了。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妨碍你吃别的。

接着该要小笼点心。北平淮扬馆子出卖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的。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卖,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油,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咬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最后)捧着肚子走出。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以船为主,已另有文记过,此处从略。城里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选楼”,“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桥”等,却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岭”罢了。倘若有相当的假期,邀上两三个人去寻幽访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带点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