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弱无败的神装机龙bt:陈先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5:39:49
陈先发,男,1967年10月生于安徽省桐城县(现桐城市)孔镇,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目前供职于新华通讯社安徽分社。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5年)等著述若干。
《与清风书》
(一)
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从此窗望出
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
河边抓虾的小孩
枝头长叹的鸟儿
一切,有着各安天命的和谐。
我会演出一个女子破茧化蝶的旧戏,
我也会摆出松下怪诞的棋局。
我的老师采药去了,
桌上,
他画下的枯荷浓墨未干。
我要把小院中的
这一炉茶
煮得像剑客的血一样沸腾。
夜晚
当长长的星座像
一阵春风吹过
夹着几声凄凉鸟鸣的大地在波动。
我绿色深沉的心也在波动。
我会起身
去看流水
我会离琴声更近一点
也会在分开善恶的小径上
走得更远一点
(二)
蛙鸣里的稻茬
青藤中的枯荣
草间虫吟的乐队奏着轮回。
这一切,
哦,
这一切。
我仿佛耗完了我向阳的一面
正迎头撞上自已坚硬又幽暗的内心。
我仿佛闻到地底烈士遗骨的香气
它也正是我这颗心的香气。
在湖面,歌泣且展开着的
这颗心
正接受着湖水无限缓慢、无限苍凉的渗透。
(三)
三月朝我的庭中呕着它青春的胆汁。
这清风,
正是放弃了它自已,
才可以刮得这么远啊。
这清风直接刮穿了我的肉体:
一种欲腾又止的人生。
一种怀着戒律的人生。
一颗刻着诗句的心。
一阵藏着狮子吼的寂静。
这清风
要一直刮到那毫无意义的远中之远。
像一颗因绝望才显现了蔚蓝的泪滴。
(四)
故国的日落
有我熟知的凛冽。
景致如卷轴一般展开了:
八大的枯枝
苦禅的山水,伯年的爱鹅图
凝敛着清冷的旋律
确切的忍受———
我的父母沉睡在这样的黑夜
当流星搬运着鸟儿的尸骸
当种子在地底转动它凄冷的记忆力
看看这,桥头的霜,蛇状长堤
三两个辛酸的小村子
如此空寂
恰能承担往事和幽灵
也恰好捡起满地的宿命论的钥匙。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3   回复此发言
2
回复:陈先发诗选
<<孙  悟   空>>
我早已厌倦了这只猴子。
他拎着很重的铁器
在几朵浮云上,翻着筋斗
他杀死了许多
变为桃子、鹤和昆虫的妖精
我在塔中吃着桃子,却闷闷不乐。
我建在内心的桃花源
也藏着几个妖精
我认得她们,喂育她们,有时也屈服于她们。
从浮云上看
我这一生,不过是个急就章。
如果削去几刀,再击碎了
也许能回到前世的唐僧
能修成经卷
并以塔影、河水的面目平静地呈现,
时淡时浓。
同样是吃桃子
却有着无限的快乐
一言难尽。
他的金箍棒重达千钧
我的教鞭却只有三两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4   回复此发言
3
回复:陈先发诗选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幸福>>
我的墨中
有着血,有着水
我的案头砌着汉族的毁誉忠奸
现在,我终于听懂了
幽幽鸟鸣中的<<诗三百>>,和
低吟<<大悲咒>>的河水.
现在,我终于看懂了
浮云古老的笔法

碑的无言.
我终于可以陷入碑和飞鸟的无言.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我是个幸福的人
是的,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如果你斩获了我的头颅
请你爱惜它:
漆黑的头发一根也不要吹乱!
也请你把它放置在
离青松和红日最近的地方.
<<白云浮动>>
白云浮动,有最深沉的技艺。
梅花亿万次来到人间
田野上,我曾见诸鸟远去
却从未见她们归来
她们鹅黄、淡紫或蘸漆的羽毛
她们悲欣交集的眉尖
诸鸟中,有霸王
也有虞姬
白云和诸鸟啊
我是你们的儿子和父亲
我是你们拆不散的骨和肉
但你们再也认不得我了,再也记不起我了。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5   回复此发言
4
回复:陈先发诗选
<<明   月>>
乌鸦在枝头,像李白一样凝望着月亮。
你无端地洒到我的床前
眼看着快衰竭了
就抓紧了彼此打量着
你有着黑羽黄喙,我生个煞白脸颊
如果你焦虑
我们不妨交换一下身体。
你到我的体内来,*汉语、做官、下棋
吃虫蛀的青菜。
吃饱了还可以去看流水
手心捏着发霉的止痛片。
或者枯坐,在忽明忽暗的书房
看雕龙的屋梁落下老泥。
我到你的体内,笔直去向云端,我不拐弯
把群峰看得一点点地矮下去
即使吐了缕血
也要吐在暮晚的浮云上。
如果你交换,我连青衫铁拐也一道送给你
你在枝头轻晃,我在大地同样存有
掉下去的危险
仿佛前世已经答应过了
尽携这辛酸沉沉的肉身,一辈子不弃不离
<<相聚>>
月亮在水上盖了清冷的印.
你突然地狂奔进屋,啪地一下扔掉
竹杖\斗笠
搂住我的肩头大哭------
衣袂间还夹着暴雨和青蒿的味道
千年后的今夜
我难免把你喻为”尚未被修改成
祝英台的蝴蝶
一只尚未长出骨头的蝴蝶”
可当时,我提着笔
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
一阵风进来,被滴着的墨染黑了一小块
其余的,无穷无尽的,都是空白
悬在南宋孤零零的夜里
<<春耕>>
陈先发
穿青箬笠、绿蓑衣的人,围着田埂踱步。
他脚踝上寂静的泥泞还未睡醒
是啊
要睁就睁绿色的眼睛,
不要睁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踱得很慢,
仿佛每跨出一步,
春色便老去一分。
响亮的水田腰酸了,乳房涨痛了,唇角藏笑了,
她无限羞怯地看着她的主人
我所要指出的是:
天下的粮仓要满
异乡颠沛流离的乞丐们都要回乡
连饿死在地下的尸骸们也要抬起头来
看一看湿润的地面
燕子剪开四月安徽省的细雨。
铁犁在锈里睡了半年了
此刻它把自已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准备开口说话了。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6   回复此发言
5
回复:陈先发诗选
<<往昔>>
大海依稀似旧卷。
翻破了的魏晋课本
散发着落日难言的温暖。
一个紫箫青袍的男子
内心栽着松、竹、梅
栽着窗外
春风袅娜的杨柳
他的身后
乡村的炊烟像一条薄暮的母龙。
有人养蚕
有人读经
有人在流星之下梳头
我不可能再生长新的果实。
我不可能再结出新的核。
大地珍存着乌衣巷和什刹海的残骸
珍存着孔子和玄奘的残骸。
是的,
我爱着我十世善修的古国:
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景物,一种被彻底放弃的生活。
<<登天柱山>>
山林有极权般的寂静
巨石上蚁队黑亮
白云间晃动着先行者的人头
像无人摘取的桨果,正凄凉地烂掉
草丛间飞出了蝴蝶
无非是姓梁,无非是姓祝。
她们斑斓的皮
像一声苦笑
依我看,这镌刻于山崖上
松枝上、寺门上的诗句
不过是一些光阴虚掷的痕迹。
涧泉所吟,松涛所唱,无非是那消逝二字
连这暮色的寡淡四拢
也合着心灵无限缓慢的节奏。
仿佛不曾攀援,仿佛是凭空降临这峰顶
一次次被掀翻的,莫须有的峰顶。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6   回复此发言
6
回复:陈先发诗选
诗真的非常好,诗吧里这种风格少见得很..
胡美人在这里感谢老祝小子:)
作者: 糊涂透顶
2006-7-17 09:47   回复此发言
7
回复:陈先发诗选
作者简介: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等。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2004年10月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年10月
病中吟
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一声声
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
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
克制着自已,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
也不随它远去。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
有些起伏,有些黯然
2004年10月
树下的野佛
我曾见邋遢的野佛,在岳西县
庙前镇一带的丛林里
他剃光头,收拢爪子
窜到树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鸟粪。
树下,虫豸奔突
他跟它们交谈,喷唾沫
形骸之间的自在、喜悦,像
蓝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围着他呜呜地跳着
直至冥色四合,孤月出来
虫豸们一齐亮出
凶猛又荒凉的子宫——
我吹箫,他听箫,抱成一团的
影子摇曳,抵住欲倾的悬崖
两条蛇
白衫娘子有栗色的胛骨
一路上,她总是拿镜子照我
用玻璃吸走我的脸。
青衣姑娘笑得鳞片哗哗地响
她按住我的肩,道:“许仙,许仙”——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默不作声
我韬光养晦已有20余年
午后的宫殿在湖面上快速地
移动,我抓住她腰间的淤泥
看苏堤上绿树生烟
姑获鸟在枝头,昏睡不醒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2005年3月15日
秩序的顶点
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
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
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
远处的猛虎
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个秋季
我看着它深深的喉咙
2005年9月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作者: 211.93.158.*
2006-7-17 10:28   回复此发言
8
回复:陈先发诗选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2004年11月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2001年9月,
2005年6月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
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
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楞,俨然落泊的哲学家
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
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
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
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
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
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
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
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
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
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
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
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2005年9月
秋日会
她低挽发髻,绿裙妖娆,有时从湖水中
直接穿行而过,抵达对岸,榛树丛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
竹子取代黄杨,但相逢的场面必须是日常的
小石凳早就坐了两人,一个是红旗砂轮厂的退休职工
姓陶,左颊留着刀疤。另一个的脸看不清
垂着,一动不动,落叶踢着他的红色塑料鞋。
你就挤在他们中间吧。我必须走过漫长的湖畔小径
才能到达。你先读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
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逛街时
画淡妆。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
2004年11月
仿八大
秋天踩着水调歌头,踩着菩萨蛮
野鸭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
朝着湖滨的朱门,吊白眼。
流水因袭了本国的老章法,一笔又一笔
倾向于脸上平抹,内心既汹涌,又缓慢。
宴席散尽,你到高于柳梢的楼上独饮
旧天堂的墙上写着“拆”字,可这湖水
是能拆掉的么?我倒要看看
你们又能建设什么样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灭亡350年,我距天坛1100公里。
是的,我有着不合时宜的孤单,我偏爱景物冰凉的
过去式:枯荷举着,仿八大山人,像钟声入暮。
2004年11月
逍遥津公园纪事
下午三点,公园塞满了想变成鸟的孩子
铁笼子锈住,滴滴答答,夹竹桃茂盛得像个
偏执狂。我能说出的鸟有黑鸫、斑鸠、乌鸦
白头翁和黄衫儿。儿子说:“我要变成一只
又聋又哑的鸟,谁都猜不出它住哪儿,
但我要吃完了香蕉、撒完了尿,再变。”
下午四点,湖水蓝得像在说谎。一个吃冰激淋的
小女孩告诉我:“鸟在夜里能穿过镜子
镜子却不会碎掉。如果卧室里有剃须刀
这个咒就不灵了”。她命令我解开辫子上的红头绳儿,
但我发现她系的是绿头绳儿。
下午五点,全家登上鹅形船,儿子发癫
一会儿想变蜘蛛,一会儿想变蟾蜍。
成群扎绿头绳儿的小女孩在空中
飞来飞去。一只肥胖、秃顶的鸟打太极拳
我绕过报亭去买烟,看见它悄悄走进竹林死掉。
下午六点,邪恶的铀矿石依然睡在湖底
桉叶上风声沙沙,许多人从穹形后门出去
踏入轮回。我依然渴望像松柏一样常青。
铃声响了,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慢慢地变回自已
2005年4月
捕蛇者说
作者: 211.93.158.*
2006-7-17 10:28   回复此发言
9
回复:陈先发诗选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
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
有着非蛇的一段——
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
嗜吃蛋黄的牙齿
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
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
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
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
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
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
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
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
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
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
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2005年4月
中秋,忆无常
黄昏,低垂的草木传来咒语,相对于
残存的廊柱,草木从不被人铭记。
这些年,我能听懂的咒语越来越少
我把它归结为回忆的衰竭。相对于
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
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
2005年9月
秋赞
秋天,流水很响,白云几乎成真。
我屈膝倒挂在树上,看院中野蜂飞舞。
我知道你快来了,你轻轻地
从坟头摘下白花插于鬓角
我等着你来,结束我端居耻圣明的铁板人生。
从松冠拂过的低颂,带着不可撤销的
神谕,我知道,你快来了
在我崩溃的这一刹你几乎成真。
2005年9月
构图
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
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蝉鸣
一条铁丝绑着他齿间白桦围成的栅栏
鼻孔翕动,掉下一小截烧焦的
椴木。这样的结构真难啊,左上角的
大片天空,湛蓝,却生着虫眼
可以推断这一年蝗灾很凶,天也干燥
一院子的杏树不结杏子,只长出
达利焦黄的眼珠。能窥见的室内
清风缠绕着桌上的《航海日志》
久久不忍离去,它的封面绘着庭院
有人貌似打盹,其实早已死去。
书中有一个雕花木匣,木匣内有一个
镶嵌铁盒,铁盒内有一个纯白纸杯
纸杯内安放他生前难以饮尽的
半杯海水。海水布满我大志未酬的虫眼
2004年11月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残简(4)
山中,松树以结瘤对抗着虚无。
一群人在谷底喊叫,他们要等到
回声传来,才会死去——
残简(9)
秋天的琥珀滴向根部。
石缝里,有碎木屑,和蚂蚁虚幻的笑脸。
鸟雀在枝头,吐着又稠又亮的柏油。
有时,蛰伏在景物中的度量衡会丢失,
再过两天,就三十八岁了。
经历饥馑的耳力
听见婴儿的啼哭,与物种死去的声音
含糊地混在了一起。
旧电线中传来问候,含着苍老,和山峦的苦味。
2005年10月
作者: 211.93.158.*
2006-7-17 10:28   回复此发言
10
回复 :陈先发诗选
转贴——鲁力:四种诗歌(节选)
29.
西川等人代表的是格调的“北方派”,而陈先发则代表的是格调的“南方派”。陈也代表了格调在新时期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北岛等人为第一阶段,西川等人为第二阶段)。关于南北风格的差异,大抵是北诗理胜其辞,南诗辞过其意。拿西川与陈先发比较,西川略显硬朗大气,但语言较陈粗糙和简单。西川受西方诗学影响较深,而陈近期的诗则有意向传统靠拢。不过陈早期的诗歌(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并未摆脱海子等人的影响,也算不上佳作。
陈在思想上遵循的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其诗风格沉着,气味萧索,也颇有些老杜气象。陈的出现,客观上是对当下物欲横流的“性灵”时尚的一种反拨。
格调诗人大多好发感慨议论,好说明解释,即“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格调诗本身以意为主,不议论、不解释诗人如何能表达清晰?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陈先发 《捕蛇者说》)
此诗似在探讨“求道”(人生价值)的一段心路历程,所引这两句似在说人要追求人生价值也好或别的也好缘起是“怀疑”。对格调诗人来说,这种表达是合理的,是“诗”的,逻辑上也成立。但性灵诗人看来这种表达就很矫情,不直接。对神韵诗人来说这种表达简直就是错误——蛇本身就没有四肢,这种想当然的说法太假,不自然——神韵者不关心它的思想内涵——这是后话。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陈先发 《丹青见》)
格调的诗其实都有一种形而上色彩,比如这首诗,作者用一种悲悯情怀将“死”这个自然事件进行了精神化处理:死者为大,人向死而生。“死”,这个本质上无意义的一种“生理必然”一下子有了道德上的终极价值。这不得不让我们一下子对“死”肃然起敬了。
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
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
(陈先发《天柱山南麓(五)》)
陈先发对传统的关注,其实也是一种道德情怀的表现。陈深感这个商品社会早已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既使自己无回天之力,也要独善其身——颇有些卫道者的夫子之气(无贬义)。
作者: 跑滩的菜蟹
2006-7-17 13:17   回复此发言
11
回复:陈先发诗选
读陈先生的诗,象喝大口的烈酒,很痛快,感触也深,只是多了容易头痛(消化不了呀,呵呵)
作者: 倚门观雪
2006-7-17 16:41   回复此发言
12
回复 3:陈先发诗选
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
总是千山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
遥望里
你被望成千翼之鸟
弃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听里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里
《车祸》
他走着 双手翻找着那天空
他走着 嘴边仍支吾着炮弹的余音
他走着 斜在身子的外边
他走着 走进一声急刹车里
他不走了 路反过来走他
他不走了 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
他不走了 高架广告牌
将整座天空停在那里
《流浪人》
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在港里
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
那是他随身带的一条动物
除了它 娜娜近得比什么都远
把酒喝成故乡的月色
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岛
他带着随身带的那条动物
朝自己的鞋声走去
一颗星也在很远很远里
带着天空在走
明天 当第一扇百叶窗
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 还是往下走
《诗的岁月》
——给蓉子
要是青鸟不来
春日照耀的林野
如何飞入明丽的四月
踩一路的缤纷与灿烂
要不是六月在燃烧中
已焚化成那只火凤凰
夏日怎会一张翅
便红遍了两山的枫树
把辉煌全美给秋日
那只天鹅在入暮的静野上
留下最后的一朵洁白
去点亮温馨的冬日
随便抓一把雪
一把银发
一把相视的目光
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
都是寄回四月的诗
陈先发:诗六首
www.XINHUANET.com  2005年12月15日 15:56:41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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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生于安徽省桐城县。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等。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吗?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病中吟
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一声声
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
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
克制着自己,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
也不随它远去。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
有些起伏,有些黯然
树下的野佛
我曾见邋遢的野佛,在岳西县
庙前镇一带的丛林里
他剃光头,收拢爪子
蹿到树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鸟粪。
树下,虫豸奔突
他跟它们交谈,喷唾沫
形骸之间的自在、喜悦,像
蓝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围着他呜呜地跳着
直至冥色四合,孤月出来
虫豸们一齐亮出
凶猛又荒凉的子宫———
我吹箫,他听箫,抱成一团的
影子摇曳,抵住欲倾的悬崖
先发的诗
2008-11-25 14:03来源:佛山日报
诗人
本期诗人:陈先发
本期主持:黄礼孩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点评
“在传承民族传统诗歌的基本品格的同时完成汉诗的现代性。”陈先发是少数的,能把自己的诗歌观念在诗歌中实践的诗人。他的《丹青见》写树,写桦树,写死者和生者眼中的桦树,宛如风吹过层林,静止,起伏,跃动,世间的真相在此一一被窥见。物象决定了诗意的走向,树名的运用和《鱼篓令》中地名的运用一样,杂合得古典、陌生,又新意盎然,仿佛从农业时代延伸到当下。在密织的短句中,他急促又气息绵长地缓缓透露出秘密。说出秘密是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所在。陈先发在无意中发现了梁山伯、祝英台的内心秘密,那前世的爱情从来没有枯萎过,它的光芒纵身一跃,成为永世的决绝。看《前世》,我想起现代舞大师林怀民。他说传统是现代的一部分,这正是他与陈先发的相通之处:传统与现代的相互渗透。“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诗歌是如此难以置信地打动所有的心。这又是多么富于现代舞的艺术效果。“呈现、节制、和谐、在场”这些诗歌美学,让陈先发对事物的感受力像光一层层地剥去黑暗,重现了诗歌现代的风骨。
陈先发
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作品被译成英、法、西班牙等多国文字。
(责任编辑:唐荣荣)
《陈先发诗歌50首》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2004年6月2日
《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
面壁者坐在一把尺子
和一堵墙
之间
他向哪边移动一点,哪边的木头
就会裂开
(假设这尺子是相对的
又掉下来,很难开口)
为了破壁他生得丑
为了破壁他种下了
两畦青菜
2005年1月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2005年3月15日
《秩序的顶点》
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
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
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
远处的猛虎
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个秋季
我看着它深深的喉咙
2005年9月
《偏头疼》
他们在我耳中装置了一场谋杀
埋伏着间歇性抽搐,昏厥,偏头疼。
他们在我耳中养了一群猛虎。
多少个夜里,我劈开自已颅骨却发现它总是空的
符号杂乱地堆砌,正是
一个汉人凋零之后的旧宅邸。
我不再是那个骑着牛
从周天子脚下,慢慢走向函谷关的人。
我不再是雪山本身。
我总是疼得穿墙而过,我朝他们吼着:
“你们是些什么人,什么事物
为何要来分享这具行将废去的躯体?”
老虎们各干各的,朝我的太阳穴砸着钉子
他们额头光洁,像刚刚刨过
又假装看不见我,仿佛有更深的使命在身
2005年9月
《我是六楞形的》
我是六楞形的,每一面
生着不同的病
我的心脏长得像松、竹、梅。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遁世
是庸俗的
谈兴衰之道,也是庸俗的
我有时竟忘记了枯荣。
我在六楞形的耳中、鼻中、眼中
塞满了盐和黄土
坐在镜子背后,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
2005年1月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2004年11月
《伤别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2005年4月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2004年10月
《两条蛇》
白衫娘子有栗色的胛骨
一路上,她总是拿镜子照我
用玻璃吸走我的脸。
青衣姑娘笑得鳞片哗哗地响
她按住我的肩,道:“许仙,许仙”―――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默不作声
我韬光养晦已有20余年
午后的宫殿在湖面上快速地
移动,我抓住她腰间的淤泥
看苏堤上绿树生烟
姑获鸟在枝头,昏睡不醒
2005年9月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
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
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
看见满街的人都
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
不可惊讶
2001年9月,
2005年6月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2004年8月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年10月
《轮子》
邮差骑着轮子上坡,碎石铺砌的甬道
夹竹桃缀白花,像穷人泼出的馊粥。
他披着一身绿漆,混同于春末的
坏天气,“在这里,摊贩占据的偏街小巷
有着几何学的辛酸,但仍能切割出潜行的捷径。
而我多么渴望,更快一点。骑着向日葵,或者超度的
转法轮”。他额角发烫,在不可知的地址上盖着
红戳,在密函上涂抹胆汁,以确保投递的干戈
不会在抵达中化为玉帛,或是灼热中被企图篡改的
疆界,有妇人追问:“差官,可有冀州姚府的
书信?置款是北宋嘉佑元年春日。小女子
好可怜啦。”是啊,好可怜。我猜她已换了几副棺木
一如我变换窗口,只为精准的射程不被他的
遁地术所破坏。但他是邮差,擅于分身在不同的楼口
即便我扣动钣机,也不能阻止噩耗:“那来自前世的
一封,谈的尽是弑父、杀戮、写诗或炼迷药,但总解决不了
问题。坐地成仙不过是在兜圈子。最好是炼成一副
蛇蝎不侵的铁石心肠。”卖蜂窝煤的小贩,或布罗茨基
读到自已上世的笔迹,也一样的茫然,迁怒于
在红色门铃中嗡嗡叫着的邮差。“干掉他吧
我已忍无可忍了。他唤回了我那住在乌有乡的
父亲,让他再一次罹患肺部恶疾,伏在小厂的砂轮上
整个身子跟着轮子飞旋起来。”是啊,要干掉邮差,可―――
对称于他的踪迹全无,夹竹桃和斜坡也随之消失
2002年7月,2005年4月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
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
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
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
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
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
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
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
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
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
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
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2004年8月
《黄河史》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
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他挣破了身体
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年10月
《轮子》
邮差骑着轮子上坡,碎石铺砌的甬道
夹竹桃缀白花,像穷人泼出的馊粥。
他披着一身绿漆,混同于春末的
坏天气,“在这里,摊贩占据的偏街小巷
有着几何学的辛酸,但仍能切割出潜行的捷径。
而我多么渴望,更快一点。骑着向日葵,或者超度的
转法轮”。他额角发烫,在不可知的地址上盖着
红戳,在密函上涂抹胆汁,以确保投递的干戈
不会在抵达中化为玉帛,或是灼热中被企图篡改的
疆界,有妇人追问:“差官,可有冀州姚府的
书信?置款是北宋嘉佑元年春日。小女子
好可怜啦。”是啊,好可怜。我猜她已换了几副棺木
一如我变换窗口,只为精准的射程不被他的
遁地术所破坏。但他是邮差,擅于分身在不同的楼口
即便我扣动钣机,也不能阻止噩耗:“那来自前世的
一封,谈的尽是弑父、杀戮、写诗或炼迷药,但总解决不了
问题。坐地成仙不过是在兜圈子。最好是炼成一副
蛇蝎不侵的铁石心肠。”卖蜂窝煤的小贩,或布罗茨基
读到自已上世的笔迹,也一样的茫然,迁怒于
在红色门铃中嗡嗡叫着的邮差。“干掉他吧
我已忍无可忍了。他唤回了我那住在乌有乡的
父亲,让他再一次罹患肺部恶疾,伏在小厂的砂轮上
整个身子跟着轮子飞旋起来。”是啊,要干掉邮差,可―――
对称于他的踪迹全无,夹竹桃和斜坡也随之消失
2002年7月,2005年4月

《端午》
一地硫磺,正是端午天气
我的炉鼎倾空了
堂前,椅上
干干净净
两阵风相遇,有死生的契约
雨水赤裸裸,从剥漆的朱栏滑下
从拱桥之下离去
那时的他们,此时的我们
两不相见,各死各的。
山水和棺椁
所蒙受的衰老经
不可名状
锣鼓仍在,无声而远
2005年6月
《春风斩》
(一)
去年栽下的桃树,今年要结出
神经质的果子。
流水六成熟
呈现出受惊的逻辑性
又暗地里头疼,内分泌中
挺立着孤零零的宫殿
台阶太高
她跑得慌乱
但一切终究是想当然,或花开成癖。
见桃花红了,我忍不住去浇灌
在树下
竟看到了山穷水尽
(二)
笼中的鹌鹑,晃动着易失的脸
像唿哨那么长
那么浮肿,从漫不经心的树梢
密密地披挂下来
一路好风光,一路装聋作哑。
她,拎着坛子
愤怒地走过
又一路揿下按钮
阻隔着排山倒海的苦味
(三)
这些年,河水被过度使用
作为不动的明证
她练成了鱼一样无用的身子
不可解释的砂粒
赌了咒似地闪亮
这一切,总是在两难之间
她终年磨墨
把缺席者的歇斯底里
化作纸端无限纵深的山水
(四)
像退休的刀笔吏
一样沉得住气
像浮云一样,迅速地长着舌头
在田埂上
鸟鸣中
修辞学里
抵销着令人惊心的衰变。
一座古塔
在处女大雾茫茫的两胯间
露出了
棱和角
2002年7月,2006年2月改
《树下的野佛》
我曾见邋遢的野佛,在岳西县
庙前镇一带的丛林里
他剃光头,收拢爪子
窜到树上吃榧子,松脂,板栗
吃又干又硬的鸟粪。
树下,虫豸奔突
他跟它们交谈,喷唾沫
形骸之间的自在、喜悦,像
蓝色的溪水在山谷卷曲。
一整天,我围着他呜呜地跳着
直至冥色四合,孤月出来
虫豸们一齐亮出
凶猛又荒凉的子宫―――
我吹箫,他听箫,抱成一团的
影子摇曳,抵住欲倾的悬崖
《陈绘水浒》之五
松林寡淡,大相国寺寡淡
路上走过带枷的人,脸是赭红的
日头还是很毒
云朵像吃了官司,孤单地飘着
诵经者被蝉声吸引,早就站到了枝头
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样内心空虚。
书上说,你突然地发了疯
圆睁双目,拔掉了寺内巨大的柳树
鸟儿四散,非常惊讶
念经的神仙像松果滚了一地
《病中吟》
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一声声
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
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
克制着自已,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
也不随它远去。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
有些起伏,有些黯然
2004年10月
作者:洛杉矶的黑豹 回复日期:2008-2-23 16:36:31
《残简(选五)》
(3)
秋天的斩首行动开始了:
一群无头的人提灯过江,穿过乱石堆砌的堤岸。
无头的岂止农民?官吏也一样
他们掀翻了案牍,干血般的印玺滚出袖口。
工人在输电铁架上登高,越来越高,到云中就不见了。
初冬时他们会回来,带着新长出的头颅,和
大把无法确认的碎骨头。围拢在嗞嗞蒸腾的铁炉旁
搓着双手,说的全是顺从和屈服的话语
(17)
刚在小寺中烧过香的
男人,打开盒子
把带血的绳子拽直了,又放进盒子里。
摩托车远在云端,正突破绝望的音障。
是紫蓬山的秋末了
鸟鸣东一声,西一声
两年后将吞金自杀的女店主
此刻蹲在寺外,正用肥皂洗脸
(18)
被切割成整整齐齐的
盒中,度劫的老虎和消防队员
磕着瓜子,漫不经心
在他们看来,杨柳是庸俗的,也是忧患的
木刻的悲喜剧不舍昼夜――――
倘若堤岸失火,盒子里换成了虚无的
皇帝,芍药花开,局面就大不相同
(23)
秋千挂进人间,湿漉漉的
她满足于它的摇动。
晚风中,她有七岁,和一脸的雀斑
她有危险,和彼此欢呼的树顶。
而我们这批,镣铐中的父亲,在落日楼头酗酒
从栏杆上,
看七、八里外的纸上种着柳树,
运煤的驳船,
插着红旗和泪水。
是谁说过,这些景象全部得自遗传
河山翠绿,像个废品。
喝着,喝着,
就有人哭了,有人被砍了头。
而她从高高的树冠荡下时,也已经很老了
(24)
大啖红油和羊肝,牙齿
在假话中闪现微光
有点白,类似野狐禅
而剜去肝儿的羊,趴在山坡上
默默地饮冰雪
她刚哭过,于病榻上捉笔
想起牡丹又画下牡丹
(27)
用瓜果作幌子
我去拆解她。先拆头
后拆脚
不贞节的肢体塞满了庭院。
她金灿灿的,张着小嘴,等我喂药。
她是婚姻中的空瓶子,等着我注入
砒霜;她是遍体刺葵花的旧王妃
爱着驾崩的老皇帝。
是啊,我也爱她,
我爱她假惺惺的样子,和嘴角淌出的蛋黄。
作者:洛杉矶的黑豹 回复日期:2008-2-23 16:38:10
《中秋,忆无常》
黄昏,低垂的草木传来咒语,相对于
残存的廊柱,草木从不被人铭记。
这些年,我能听懂的咒语越来越少
我把它归结为回忆的衰竭。相对于
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
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
2005年9月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
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
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楞,俨然落泊的哲学家
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
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
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
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
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
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
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
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
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
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
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
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2005年9月
《秋赞》
秋天,流水很响,白云几乎成真。
我屈膝倒挂在树上,看院中野蜂飞舞。
我知道你快来了,你轻轻地
从坟头摘下白花插于鬢角
我等着你来,结束我端居耻圣明的铁板人生。
从松冠拂过的低颂,带着不可撤销的
神谕,我知道,你快来了
在我崩溃的这一刹你几乎成真。
2005年9月
《绝句》
月亮,请映照我垂注在空中的身子
如同映照那个从零飞向一的鸟儿。
2005年9月
《秋日会》
她低挽发髻,绿裙妖娆,有时从湖水中
直接穿行而过,抵达对岸,榛树丛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
竹子取代黄杨,但相逢的场面必须是日常的
小石凳早就坐了两人,一个是红旗砂轮厂的退休职工
姓陶,左颊留着刀疤。另一个的脸看不清
垂着,一动不动,落叶踢着他的红色塑料鞋。
你就挤在他们中间吧。我必须走过漫长的湖畔小径
才能到达。你先读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吧:
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你真的不是
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逛街时
画淡妆。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
2004年11月
《村居课》
他剥罢羊皮,天更蓝了。老祖母在斜坡上
种葵花。哦,她乳房干瘪,种葵花,又流鼻血。
稻米饭又浓又白,煮完饭的村姑正变回田螺。
小孩子揭开河水的皮,三三两两地朝里面
扮鬼脸。哦,村戏的幕布扯紧了,但蓝天仍
抖动了几下。红花绿树,堪比去年。
一具含冤的男尸浮出池塘,他将在明年花开时
长成一条龙。鸟儿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
蘸鼻血的种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麦粒
2004年10月
作者:洛杉矶的黑豹 回复日期:2008-2-23 16:39:44
《天柱山南麓》
(一)
十一月河水清洌,适合做成塔尖
收割余下的刀口正慢慢抚平
田野上,吹拂着大病愈后的轻松
我坐在河岸,用红笔标出你的位置。
中年了,许多事物变得易于确认:弧形的
池塘说明它是个空壳,梯形的则蓄满幽灵。
你笑着,在地图中合上小木箱
果子烂了,以迎接初雪
(二)
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
在宿命的丛林
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有时在枝头共眺,山下连绵无尽的村庄
每一户都住着母亲。时而灰蒙蒙,时而铁锈色
无端端悲喜交加
有时绕着贫穷的屋檐,飞五圈
如将这屋檐捆绑了,再捆绑,五次。粥泼了
哭着:要解开,要割断!
(三)
炊烟散去了,仍是炊烟
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
这么淡的东西无法描绘
(四)
野花颓败,像你换了一个面孔。
年轻人更加耗电,伏在小木桌上写信
倘我的卷刀不够锋利,你的结局将在铅笔中
遭到涂改。哦,捂着胸口的小河呜咽
翻腾了几百里,仍是克制不住的泡沫
在落款。我垂柳的教鞭指向水面
你画出的波浪发黄,小石桥更高地拱起
负木柴的佝偻老人正经过
黑压压的人群走出了河底的淤泥
(五)
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
收藏在故乡雕龙的屋梁。
此屋建自明末,多少衰落的星斗敲打过
这鱼鳞状小青瓦――――
多少人消失了
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
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
2005年3月8日
《廊桥之侧》
白鹤在松上游动,有寿者相。
什么是“寿者相”?又几乎不能描绘。
但我喜欢这样的气氛
我读书的时候,喜欢有一株
芭蕉
遮盖在我头顶
我的爪子,在随即到来的
流水中
绷得紧紧的
2006年7月
《早餐与解药》
早上的脸从
玻璃中浮上来。
浴室,剃刀,墙,妻子
一一恢复了原形
窗外,光线
产生了。
鸟儿问答,关于
每天都在失去的身子
仅用比喻度过这一日
是再好不过的解脱了:
“她们。我。那时。”像花落和人亡
沉浸在两不知里
2006年7月
《逍遥津公园纪事》
下午三点,公园塞满了想变成鸟的孩子
铁笼子锈住,滴滴答答,夹竹桃茂盛得像个
偏执狂。我能说出的鸟有黑鸫、斑鸠、乌鸦
白头翁和黄衫儿。儿子说:“我要变成一只
又聋又哑的鸟,谁都猜不出它住哪儿,
但我要吃完了香蕉、撒完了尿,再变。”
下午四点,湖水蓝得像在说谎。一个吃冰激淋的
小女孩告诉我:“鸟在夜里能穿过镜子
镜子却不会碎掉。如果卧室里有剃须刀
这个咒就不灵了”。她命令我解开辫子上的红头绳儿,
但我发现她系的是绿头绳儿。
下午五点,全家登上鹅形船,儿子发癫
一会儿想变蜘蛛,一会儿想变蟾蜍。
成群扎绿头绳儿的小女孩在空中
飞来飞去。一只肥胖、秃顶的鸟打太极拳
我绕过报亭去买烟,看见它悄悄走进竹林死掉。
下午六点,邪恶的铀矿石依然睡在湖底
桉叶上风声沙沙,许多人从穹形后门出去
踏入轮回。我依然渴望像松柏一样常青。
铃声响了,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慢慢地变回自已
2005年4月
作者:洛杉矶的黑豹 回复日期:2008-2-23 16:41:41
《注入陈瑶湖的小河》
我已经学会了
掷硬币决定取舍。
我已经感受到了,春风是暖茸茸的
前生了犹未了
2005年3月16日
《蛙鸣外史》
早上荒诞的薄雾。门框上青龙
露出了凶相
这是供销社的青龙,不是别处的。
但她们是处女
有权假哭,打破禁令。
但她们是文盲,梳漆黑的大辫子
有权提着坛子
杀青蛙。政治和轮回,都应该保护她们
“这一世,轮到我来剥你们的皮
现出白花花的身子―――
我帮你们革除丑陋的绿斑,常人
不可理喻的异相。记住
这是在街上
你们不再是田野的繁星
不再是饥饿本身”。她们咕咕叫着
果真是处女
但获得了报应,难免腰身臃肿
2003年7月,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有三尺长的苦闷
她抱住椅子,咳成一团
是啊,她真的老了
乳房干瘪,像掏空了宝石的旧皮袋
一边咳着一边溶化
而窗外,楝树依然生得茂盛
潮湿的河岸高于去年
旧地址那么远,隔了几世。
我贴着她的耳根说:“姑姑,你看
你看,这人世的楝树生得茂盛
你死了,你需要的药我却继续在买。”
是啊,又熬到了
一个初春
又熬过了喘哮发作的季节
她在旧药方中睡着了
她有一颗百炼成钢的寡欲清心。
2000年4月,2005年6月
《捕蛇者说》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
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
有着非蛇的一段――――
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
嗜吃蛋黄的牙齿
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
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
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
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
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
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
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
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
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
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
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2005年4月
《非线性阅读》
今年夏天,我过得毫无秩序
住在上海老弄堂的红格子姑娘,成了我新一轮癔症
的源头
进入厨房之后,我杀小鳟鱼给她看,说
“汝既身怀乳汁,就不必埋头去做厌世者”
当然,也不要迷恋逛街和发牢骚,白废了把碎片
涂抹成神迹的绝技
更多的时刻,衡山路一带是安静的
我抱她入棺,看她大啖松鹤,又把自已的长喙描黑
这几乎不再是个隐喻了:她在《阿鼻道》中
小腹和夜色一道急于求欢,富于弹性
2006年7月
作者:洛杉矶的黑豹 回复日期:2008-2-23 16:43:58
《谒三祖寺》
让一座塔垂直来到纸上
有掘墓的既往,可以附在齿轮上
也可制作一段斜坡
“春草尚绿”被视为对他的讥讽
这些总忘不掉的,也是只走了半步的、即兴的。
这些再也不能满足我的
漫无边际的主义和枯藤。
让一座塔磕磕绊绊的发言———
是的,我是一行竹子,一个少数派
一个胆大包天的虚无主义者。当风格再次等于讥讽
像冷不丁的一声笑
顶着泥的羊头和明觉跳出湖面
2006年9月
《卡车之侧》
卡车之侧,搬运工分成两排
嘟嘟囔囔的两排。蓝色的两排。剪不断的两排。
他们从车厢卸下搅拌机,砂子
塞在搅拌机里的砂子,和成吨的某物。
(我的秃头叔叔和村长的侄子
也在其间)
他们不得不站成他们认为是“无用”的两排
在村长的牙齿脱落之前。
我漩涡一样的视线里,远处梨花点点,白如报应
但搬运工无权懂得什么叫报应。
整个下午,卡车默默地一路向东
气温被控制在37度2
能作为象征物的东西所剩无几
2007年1月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2007年3月
《银锭桥》
在咖啡馆,拿硬币砸桉树。
我多年占据着那个靠窗的位子。
而他患有膀胱癌,他使用左手,
他的将死让他每次都能击中
撩开窗帘,能看到湖心的鸭子。
用掉仅剩的一个落日。
我们长久地交谈,交谈。
我们的语言。她轻度的裸体。
湖水仿佛有更大的决心,
让岸边的石凳子永恒。一些人
坐上小船,在水中飘荡
又像被湖水捆绑着,划向末日
后来我们从拱门出来,
我移走了咖啡馆。这一切,多么像时日的未知。
他独自玩着那游戏
桉树平安地长大,递给他新的硬币。
2007年8月
附: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传播。曾组建“若缺诗社”。
(完)
陈先发长诗二首
诗歌敦煌 发表于 2008-04-25 11:52:28 晴 [浏览:37] [评论:0] [ 转发到我的论坛 ]
《白头与过往》
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
―――李商隐
早上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
像冥王星一样
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
请告诉我,
你是椭圆形的。像麝香。仅仅一粒―――
因为我睁不开双眼,还躺在昨夜的摇椅里。
在四壁的晃来晃去之间,
我总是醒得很晚。
七点十分,
推开窗户。
在东风中打一场太极。腕底黄花,有裂帛之力。
街头,
露出那冬青树。
哦。老蟾蜍簇拥的冬青树。
围着几个老头,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
追不上有轨电车,
骂骂咧咧的冬青树。
穿着旧裤子,
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
焦头烂额的相对论,不能描述的冬青树。
苦海一样远的冬青树。
请告诉她,
经历了一夜的折磨,
在清晨,我需要新鲜的营养。当闹钟响了,
―――隔着拱廊,我听见她
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
“怦,怦”声。
(晨饮一杯啤酒,有助于我的隐姓埋名。)
七点二十分,
从塔下回来。
拳法和语法中的老鹤,双双敛起翅膀。
剪刀。字典。
立于桌面。
她给我送来了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头烤麒麟。两只煎鸡蛋。
我坐在桌边喝着粥。阳光射了进来,
慢慢改变着,我下半身的比例。
她的耳朵,
流出岩浆。
现在,轮到她躺到摇椅中了。
这个从马戏团退休的魔术师有假寐的习惯。
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念给她听报纸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
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
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
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
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
“念吧。念吧。
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
她映在镜中的几张脸,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像晒在冬青树上,
不同颜色的裤子。
一双小羊角辫,
胜过所有的幻觉。那是―――
30多年前。
覆盖着小卖部的,玻璃的树冠。
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
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
用瓦片狠狠地砸她。
一街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
臭婊子”。
如今,她体内收藏着这些瓦片。这些最挑剔的,
足够多的瓦片。
―――在舞台中央,她常将手中的瓦片变成
几只扑愣愣的鸽子。
这么多白色的,伦理学的鸽子。和黑色的,
辩证法的鸽子。
不可测的鸽子。
从铁塔上。都飞起来了。
聚光灯下,
椅子远逝。
当年深陷在父母眼窝的,
一里多长的河水,如今在台上直立着。
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
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
又回到了我们眼前。
当年那片,发白的芦苇。
当年绕着我粗大阴茎产卵的,鱼群。
连同这些,无火的破庙。
婚丧的宴席。
我要一块儿向你们问声好。
当韩非子说出,“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你们所留下的。
和这烧掉的“既往”。
仍在这小园子里。
像一局残棋,那么清新可辨。
――“也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可我总是在
不断地埋怨自己。我是个病人,
我手持重兵,
不该轻信这个披着小花毯的,虚无主义者。
但舍不下的假相,
总让我坐立难安。
我劝她多服药。拒绝“破窗效应”。
立足于此世。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在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儒”、“释”、“道”。
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
与静穆。
“我把自已埋在树下。
第二天,总被别人挖出来”。
哦,冬青树。
冬青树里埋着这些人。
当年的狗杂种。如今的白头翁。
中午对饮。她把一粒蓝色致幻剂压在舌头根下。
雷声,
沿着她的裙子,
滚到了她的腰间。
在小桌边,
她吃着芹菜。
她专心致志地嚼着芹菜,毫不理会在
―――烟蒂,残茶,扑克,利盟(LEXMARK)牌打印机,油漆。
碟片,剃须刀,消毒液,避孕药,游戏指南,之上。
在门外小池塘,鲩鱼背上。
在水电站站长的头顶。
在柏油路上。在黑白片中。在京郊。在汉口与
长沙之间。
在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在一座座
被陨星砸毁的,屋檐下。
在由此上溯一千年的,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
在基因里―――
滚来滚去的春雷声。
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适合与这样的人对饮。
我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之为我的“讥诮”,或魔术。我把
飘在空气里的,
插满芹菜的盘子。叉子。碟子。
和疑为芹菜所变的,
盘子。叉子。碟子。
还没来得及进化为鸽子的瓦片。
概述为“惘然的敬意”。和一个人在语言中,不及物的行程。
噢。以一杯五十二度的醇浆,
克制着它们的亢奋。
这是哪一年?哪一年。斜坡从
冬青树丛里,带着泥跃出。
供两个人的帝国在那里形成。
我给她念剪下来的报纸要闻。
一块儿听着,
前苏联垮掉的钟声。
小卖部旁。热腾腾的轮胎,
正变成她嗜爱的,意识形态的芹菜。
―――我是一个种过芹菜的人,
深知其中的不易。
又或者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一副在
终将枯萎的花环中,
瘫痪下来的面孔。不是这个,人老珠黄的魔术师。
是另一个女人的侧面?
在卧室里。我送她一盒阿奇霉素片。她给我看她引以为傲的小腹。
这个把石头搬来搬去,
摸到一块石头,就能变成一盏灯的人。
有一盏液体的灯。
一盏嗅觉的灯。
一盏誓言的灯。
用一排老冬青树,紧紧地将它环起。
它无与伦比的样子,
有时让我视线模糊。
夜间。在傻乎乎的孤枕边。朝唇上,翻出硫酸的泡沫。
从小卖部旋转着的后门走出的
人。都有一个裂开的下巴。
如今的白头翁。当年的狗杂种―――
他们玩着刀子,
在小剧团,
吹起蝙蝠一样忧伤的口哨。
你称之为“涿县野种”的这帮街头痞子。跳到了
桌子上。
把拳头整个儿地塞进荡妇们的阴道。
在哄堂大笑中。在那些年。廉价的噱头足以谋生。
当,滴入瓶中的高锰酸钾,
在红布下,
变成了一只只孟加拉虎。
你告诉他们。虎是假的。瓶子也是假的。
不存在比喻。也不存在慰藉。
像冬青树。从不需要遮蔽的
那些事物,在硬壳下的秩序之变。
“像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用电锯
锯开了自已的脸”。
他们有着从自欺的戏法中脱身的本领。
但所有人,宁肯相信他们的“所见为真”。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卡车
在我的嘴里溶化掉。
看着我在一个空杯子里,
徒手再造了纽约城。
―――让那帮小混混,那些食不知味的人居住。
哦。这些风中的铁环。
这些不知名的法器。
攥着手电筒飞越湖面,只为了一睹奇迹的大众。
你们乐不思蜀的。
和那些终将葬掉你们的。
那些。非个人的盒子。
和不可战胜的手杖。
那些。用最简单线条画出的迷宫。
如今在哪里?还剩下什么
仍驻留此处?
像呜咽着击翻冬青树林的一粒粒恒星。嵌在无人可问的夜空。
晚上蛰居,虫集于冠。我们分享着一粒黑色的致幻剂。
我有些累了。
隔几分钟,就去一趟阳台。
我歌颂阳台的那些杂物。
几年前喝剩下的
一杯可口可乐。
几件宋瓷的赝品。
―――她穿破的旧裤子。
一只旧蓝子。
几张购物卡。
曾几度废掉的笔记。
被老鼠啃噬的《新左派评论》。
我遗忘在钻石中的避雷针。
为什么?还在这里。
当,蒙泰斯达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后,
在她种植的冬青树下,
警方挖出了两千名婴儿的骨灰罐。
她的故事。魔术在世俗中
激起的浪花。墨西哥长达几个世纪的活人献祭实践。
为什么?还在这里。
像我每天走在路上,
经常感到无处可去。
想直挺挺站着死掉。
我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在冬青树的阴霾里,
不停地咳嗽着。
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
我。还在这里。
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
―――当远处。从蛇胆中一跃而起的
月亮,
把斑驳的阴影印在高高昂起的蛇头上。
我知道那些目不能及的
偶然之物,正在精确地老去。
如同白头翁,
无情地覆盖了狗杂种。
会有某种意外发生吗?
当几朵雏菊,在山坡上,与大片荒坡展开了辩论。
象征着遗失的这场辩论。
象征着屈辱的,咕咕叫着的鸽群,
在空中,曲着脖子。
仿佛从未接受过那魔术的驯导。
哦小卖部旁的余荫。
她不顾一切的远离。
更加对抗的冬青树。
假如我不曾吃过你哺育的小麒麟。
假如我在拒绝它的灵性之时。也拒绝它的皮毛。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桌上。
唯物的麒麟依然不被认识。
我抚慰着她不被认识的恐惧。
作为一种呼应:
我的小米粥里,
神迹像一圈涟漪正在散去。我所歌颂的杂物。
我的冬青树丛。
正在散去。
我的厌倦在字典中,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旧家具里,
纹理深深的算术题。
假如我们从未经历这一切-—-
当她把窗帘的拉杆拉断了。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来世?
我说“没有”。
她终于数清了剪刀下的冬青树。又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此世?
我说“没有”。
她喝光了苦涩的小米粥。抹抹嘴。问我:
有没有一个叫“涿县”的小镇子?
我说“没有”。
我们可怜地抱在一起。
像摸到的石头都变成了灯一样的,局促不安。
她的喘息,变得又粗又重,
闷头喝着“嘉士伯”啤酒。
我捏着无聊的碳笔画画。
我在一张白纸上,
画下了“失衡的斜坡。与抖动的马体。”
我写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
之间。有着若干种更深的次序。
就像日常生活的
尸体,每天都来到我的身上。
仿佛―――又觉得难以合身。
像一排随处可见的老冬青树,
在街头,被别人无端剪成了环形。
为什么总是“别人”?别的,
灯盏。字典。
立于桌面。
当雨水顺着她们的叶子。慢慢垂下了
我的形状。我的传统。
宛若白头之下。
雷声滚过它曾经爱着的每一条旧裙子。
(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我的朋友ML先生和RJ女士。一对魔术师伉俪。)
2007年12月-2008年1月
《你们,街道》
凿井北陵隈,百丈不及泉。
――鲍照
写一首诗,临近中年的凶险。
写一本书,要用更强的聚光灯了。又
不愿弃去胸中的铁塔。
不得不强设一些人事。一些场景。
比如这次。我塑造了两个老木偶,在午后。
抬着一块玻璃,在最强烈的对应中,
到我想去的地方去。
哦,这是午后的老木偶过街。
两旁新建的大厦纷纷倒立着,
进入他们的玻璃:
有巴洛克式尖顶。有穹形门。或徽派的马头墙。
一只红气球,被一座大厦压着。
两棵樟树之间,
几个公务员的扁脸。
换来换去的,是总也数不清的
几条腿。
孩子们喜欢危险的余荫。
他们把旧皮球踢往那里。
为什么有两棵香樟树呢?
让警察钻入其中一棵,吹着哨子,闲看树后的飞禽。
按理说,爱看飞禽的人,
都见过一、两座宿命的铁塔。
多年前,“埃舍尔(M.C.Escher)用的是习惯性的梯子。
他把梯子架在白色的果园里。
从墙头露出半截出汗的身体,
以此表示他的空间是多变的。
这在一个东方诗人看来,
未免有些幼稚。
他为什么,不在那里画出一块玻璃呢?
“噢,这鬼天气.......”
街边的人不住地打着喷嚏。掉下头发。
大约,两点多钟。
超级市场的人流中。
桔红色的乌托邦正在形成。
从遥远的果园。到货架上,
贴着标签的苹果,
都再不能养活我了。
我是两个老木偶中的一个。但又忘掉了到底是
哪一个。我出着汗表示我对生活有着无以复加的盲从。
在旧皮球下的余荫晃过头顶之际。
我早就谈论过,中年的凶险。中年的不群。
像一幢大厦孤独的第14层。
这块琉璃,又必须安装在那里。
―――楼下。
在剪得齐整的弧形花坛中。
小墙边。安放着她的词。她的梯子。她的天灵盖。
我早就谈论过天灵盖,可你总是不信。
舌头上的梯子,
有着果园般的灵巧,让我欣喜。
而作为信号,还会有一只红气球,
从那个窗口飘出来。
我爱过的女人住在那里。
像一扇打开了半边窗口的,陈述句。
她浓装艳抹,证明她空室以待。
她无事可干,就拿起毛笔
反复在额头上写着一个“且”字。
哦。“且”字―――
(如此均衡的笔构,令人想起灵魂的秘密)。
二十五年来,她每天从窗口释放掉
一个球体,
以获得某种安慰。
此刻。她正安静地拆着一个闹钟,轻轻摸着
那堆慢下来的肢体。
“给我一根新的秒针,我就不会拆掉它”。
过一小会儿,
她还将躲到桌子底下。
像幼年时躲在一截树皮里,
等着父亲从夜间的屠宰厂归来。
当树皮在梯子里闪亮。
门外的沙沙声,像在另一个空间里。“嗯,我提到埃舍尔(M.C.Escher),
实在是迫不得已”。
如果玻璃送到,我们将获得一口袋的硬币。
像我谈论过的建设。光有天灵盖是不够的。
我建设一条大街需要沥青、鸽子和铅笔,也需要一个
帕索里尼(Pier.Paolo.Pasolini)。
这个色情片导演的心,
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少女的肛门
那么干净。
我爱过的女人却不理解这些。她们建起了大厦往往
向南倾斜。她们缺少的,
唯心主义的砖块就像
少女的肛门,那么干净。
她们的防盗门。她们的权力。她们的晚餐。
在一棵香樟上透着暗香和戒律。
“你不是早就厌倦了吗?为什么,
又要来找我......”
她的喃喃自语,让楼下的天灵盖发烫。
“啊。你―――”
你。为什么不爱上一个木偶呢?
你的脸我转身就忘了。在这个
由无数张脸排列成的剖面之上。
我真的是厌倦了。
我稍一用力,街道就滑出好远。而你们,
坐在杂货店里卖禁片的小老头。晾在自来水管上的
一条条蕾丝的袜子。
戏剧海报上干巴巴的刘皇叔。
又正因厌倦与色情为我所爱。
哦。城市。你的景物为我所爱。
你的湖滨。你胯间的突然裂开的老木头为我所爱。
你细线之下的淡水危机,
为我所爱。
你的谎言。和这谎言里灵巧的舌头为我所爱。
你确信我在活着吗。活着。每天
看掉你的一抽屉碟片。
在被擦掉的摆放闹钟的位置上,
换上一台新的。并让她,把手从午后的肛门上移开
我们谈论的正是,中年的玻璃,
映照着中年的台阶。
帕索里尼(Pier.Paolo.Pasolini)总是在这楼梯埋下,
那些我们曾经爱过的女人。
在他的影片里。果树开花了。
白晃晃的一大片。
女人们绕着树干,
走过来。又走过去。
仿佛苹果真能够让她们得以解脱一样。
靠在梯子上的我们,难免五味杂陈。
这样的障眼法。
这样的时辰。
微风中,我们的眼睛是浮肿的。
我们看到的台阶,
永远要比踩到的,少去一级。
从窗口远去的红气球,
却仿佛因此永生。
在她低垂的细线之下:
―――菜市场边。退休老工人正用油锅炸着鹌鹑。
浮世绘的油锅,三条腿支着。
而别的鹌鹑扑腾,
在郊外。明亮的山毛榉林里。
一只瓶子正“砰”地一声,
冒出一大摊泡沫。
无人的楼梯上。一节台阶正在隐形。
桌边。大辫子盖住了半张脸的
那个女人,
扔掉了毛笔。正把旧闹钟的一个零件,
塞进果园一样辽阔的阴部里。
球是静止的。
孩子们的天灵盖在白线上一字排开。
(我谈论过天灵盖,可你总是不信)。
棚户区上空。猪栏起伏。远郊的群山也起伏。
群山不管多么乱,
总像在等一个命令。一下子扑过来,埋掉我们。
按照埃舍尔(M.C.Escher)的说法。中年必须养一些甲壳虫。
以映衬那些小面积的果园。
中年的大屋之侧,必须挨着两样:
写着时代标语的精神病院,
和一座(季节性的)旧图书馆。
在甲壳虫的背上。
煤气灯具咝咝地响着。新一版的维基百科全书,
静静躺在雕花的柜子里。
图书里充满了植物的幻觉描写。这些正为我所爱。
这些年。我最喜欢做的,
就是一个人时,
与这些树木的交杯言欢。
是哪一年?哪条路上?在郊野的开发区之夜。有
令人揪心的高压线。
我们像两棵黄杨木一般交媾。
我们是两棵黄杨木里溢出的死人。
如今,车窗外疾驰的科技大学
还在那里。
而黄杨木做成的梯子,已经烂掉了。渐渐地,
对强设的东西感兴趣。
对裸体感兴趣。并,
懂得了“一个词”的光与影。
长久地坐在这影子里。坐在变硬的脂肪里。
或者,在令人心慌的聚光灯下。
等候新的梯子,把我们运载到14层去。
老木偶们剃光头。在甲壳虫循环到来的头与尾中,
喋喋不休地嘀咕着。
“我们,在玻璃反射出的楼梯之上,
走着。而这块玻璃,
正抬着我们自已的手上”。
不要把腿迈得太高。不要迷恋逃跑工具。不要怨恨。
哦梯子你好。黄杨木你好。
在玻璃里晃动的
大厦你好。我记得你至今仍是倒立着的。
假如让这座大厦一直倒立下去。
在它的室内,Ricoh牌复印机会闪出蓝光。
大约,两点多钟。
她喝掉一杯咖啡,
陷入了软体动物般的沮丧。“如果,你们认为,
我放出的每一个球体,
都是可以复制的――或者说,倘能找到衡量命运的
另一把尺子,要远远重于拥有此刻。
如果你们真的这样固执,
我也就无所谓了(不过是,一种说法)”。在午后充足的光线里,
这句话类同于一个谶语。
但最要紧的,是要找到
一个新的方法,
把垮掉的闹钟跟她的下半身分离开来。
当街头,果树开花。鸽子们在抖落翅膀上的金粉。
交叉小径上,
白晃晃的一大片。
哦玻璃中的帕索里尼(Pier.Paolo.Pasolini),
你好。“我会在你脸上,
涂上一公斤的油彩。也会告诉你,
把我爱过的女人,埋在哪一截楼梯之上”。在3月份,或者
不算太远的另一些日子。我们
会为这种短暂的施与获得某种回报。虽然
回报的白晃晃――仅限于视觉上的――连警察也不屑将
它涂抹于路两边的,果树上。当鸽子们
沿着弧形的老烟囱滑下。收拢起
(有时候,在细雨中)
爪子。在一曲双簧中看到近于圆满的结局
在我们谈论的街头。苹果花灿烂,
让人恍惚。
苹果花的“破”与“立”,
是长期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没有一双手,
可以抹去这些笑脸。
也没有一些步伐,随盲肠般的小巷溶入
迎面而来的薄暮,仿佛可以解开的绳索。
现在好了。苹果花:这根“唯我论”的接力棒
我终于可以递出去了:我看到
一大群傻乎乎的学生捏着焦炭在画它。
像埃舍尔(M.C.Escher)一样,我确信
在虚无中绽放的正是这些苹果花。
不是你嘴中那些逻辑的唿哨。不是你夹在
一本书中,曾赠予我的那些褐色岛屿。
“在你们那个年纪,这满街的身体都是
金币。
去挥霍吧,挥霍吧”.......
在那些,正被遗忘的声音、图案、线条里。
当然,也不会是我用以自喻的这一种人:
在公共汽车上发愣,又几乎在一个瞬间
就分成了三群。
一群站在原地歇斯底里了;另一群,在超市里
买到了苹果。
和苹果园。
还有一群在聚光灯下,练习瑜珈。她们像多边的玫瑰顺从了
局部的切割―――从未有人怀疑过这一切。
她们中的一个,将独自灰心地回到
那幢大厦的第14层,
趴在一个球体上哭泣。这是一个
多么好的世纪啊。
靠杜撰就能博得云彩。又能如此屈从于
与那些无名之物的默默交汇―――
在这该死的中年。
我们活在强设的旧符号里。
宛如玻璃中的台阶。
眼看着踩到它时,它就消失了。
脚一抬起,它又奇异地出现。
(这或许表明,我还有能力书写具体)。
当午后的老木偶,紧盯着被我塞得满满的身子。
“.......噢,这鬼天气!”
我年迈的父母就曾躲在这树皮里。
白晃晃的一大片。
正在维基百科全书中查阅“闹钟”一词的女儿,
等着他们从,另一个空间里回来。
她沙沙响着的肢体。
她滚烫的天灵盖。
(我谈论过天灵盖,可你总是不信。)
被一双来历不明的手拆着。
午后的银河系,依然住在一朵燥热的苹果花上。
街上的果园,看上去都是
红色的。这让炸鹌鹑的小老头觉得不可理喻。
他坚持认为,是他从杂货店卖掉的
一张张碟片,
创造了伟大的帕索里尼(Pier.Paolo.Pasolini)。
“让我去死吧――如果我不能从,
你们制造的梯子上。从这些技法上。从这些,
奇怪的东西中,分身出来”。
哦,我钻入一棵遗忘已久的香樟树。
吹着哨子。闲看飞禽。
又把旧皮球踢向余荫。
在那些该死的符号里,
我已活到了中年。
在这个单细胞的。当隐喻,
成了一个流行病种的,世纪。
经验们正“砰”、“砰”地冒着凶险的泡沫。
我有时走在左边,有时又
走在了右边。
不知用哪一具身子,在台阶上出着微汗。
2007年12月定稿。
本贴由版主于2008-4-6 21:42:00修改过
本贴由版主于2008-4-6 21:45:5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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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贴由陈先发于2008-4-6 21:24:10在〖若缺诗社诗歌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