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水稳层配合比:《新水浒传》(清·陆士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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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水浒传》(清·陆士谔)
第一回 醒恶梦俊义进忠言 发高谈智深动义愤
春去矣,把酒问青天。底事好花偏不寿,无端蔓草反离披,国士受熬煎。 调寄望江南
这是一首小词,是士谔小时节的游戏笔墨,然则为什么把他排在这里,做新水浒的开首呢?只因那时读了施耐庵先生水浒传,见书中所载史进、鲁智深等一百八人,皆是极有肝胆,极是热心的英雄杰士,使朝廷拔置当路,驾驭得宜,则北复燕云,西收西夏,亦意计中事,何至有徽钦北狩、靖康南渡之厄?乃此一百八人,在上者非但不能荣之、显之,而反百计辱之,百计厄之,必使走头无路,不能安居乐业,为盛世之良民,而山泊之强盗,而高俅、蔡京、童贯,则反食厚禄,据高位,得以专制一方,遂致荼毒天下。那时不晓得小说事实是假的,遂奋笔题此望江南一阕。今日想得起来,当时识见虽属幼稚,却与耐庵先生作书本旨,颇相吻合。那一百八人,在山泊中虽做的是杀人夺货勾当,却都是欺硬怜软,扶弱锄强,尚不失好男儿本色,倘与老奸巨滑的蔡京,鬼蜮害人的高俅相提并论,自不可同年而语矣,看官以此论为然否?闲言撇开,且提正事。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梦见宋江等一百七人,俱被刽子手推在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吓得魂不附体。及微微闪开眼一瞧,只见堂上却有一个牌额,大书着“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卢俊义忙至忠义堂,见宋江等一众头领俱在。宋江道:“卢员外满面不快,有甚心事?”卢俊义道:“众位头领,且休快乐,恐本山的大难,即在目前。我想梁山泊区区一弹丸地,究不是什么金城汤池,我们团体虽坚,究不过一百单八人,设朝廷特派大军前来剿捕,终属寡不敌众。”因把方才的恶梦,说了一遍又道:“大家须预先想个主意防防方好,不要一个大意,使那妖梦竟应验起来,不是玩的呢!”宋江道:“员外远虑甚是。但我们在此聚义,并不是要故与朝廷作对,也无非是生逢乱世隐逸深山的意思。只愿朝廷明亮,早早降旨招安,我们就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设朝廷因我们扰乱日久,罪在不赦,则千剐万割之刑,我愿一人承当,必不使众位弟兄,稍有不利也。”李逵跳起来大嚷道:“何不索性大伙儿杀进东京,把皇帝老子一板斧结果了性命,我们就奉公明哥哥做了大宋皇帝,卢员外做了小宋皇帝,我们大众都做了大官,不强似在山泊中做强盗么!”宋江喝道:“这厮胡言乱语,欲陷我于不义耶?我生平以忠义自矢,安敢妄生非望!此堂取名‘忠义’两字,也无非要大众顾名思义,不敢有所妄动。”说着,目顾吴用。吴用道:“兄长忠义人也,自然不敢生有妄念,我们自当体兄此意,兄请放心。据小生想起来,我们的忠义,朝廷未必能够原谅,卢员外之言,倒也不可不防。不如派几位兄弟到东京去探听一番,也好作个准备,省得临时匆忙,着了道儿。”宋江道:“军师之言是也。”
吴用遂道:“林教头素在东京,路途熟悉,敢拜烦教头辛苦一趟。戴院长有神行法的特别本领,可帮着林教头走遭。”二人应喏欲行,只见花和尚鲁智深叫道:“洒家曾经闹过大相国寺,东京的路也不很生,愿与二人同去。”宋江道:“鲁家兄弟使气好酒,同去只恐有失。”鲁智深道:“洒家自会当心,不劳阿哥过虑。”吴用道:“三位同行也好。设有事故,戴院长速速回山报信。”戴宗应诺。
三人离了梁山泊取路望东京来,无非是“渴饮饥餐、昼行夜宿”八个大字。不止一日,早来到东京地面。但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店铺轩昂,街道广阔。三人投了招商,鲁智深道:“阿哥,我们干坐在客店里闷甚鸟,出去逛逛也好。”林冲道:“使得。”三人出了招商,向市街闹处一路行来,见楼阁毗连,轿马络绎。行不到五七十步,见一家酒旗儿挑出在门前,临风飘荡。智深道:“口渴的很,且进去吃三碗。”林冲、戴宗只得跟着走上酒楼,拣个座头坐下。酒保连忙上来,陪笑问:“三位打甚么酒?吃甚么菜?”智深喝道:“你有甚么,只顾卖来,问甚么!”酒保道:“我恐和尚是吃素的,所以问一声。”智深喝道:“入娘贼,敢欺侮洒家没钱买肉不成?”林冲道:“不必多问,大碗的酒,只顾烫来,大块的肉,只顾切来,少停一发算钱给你。”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送上,摆上了一桌子。三人饮酒闲话。很是开怀。
只见邻桌上有五六个读书人,在那里谈今论古。一个道:“新法不曾颁行以前,巴巴的只望颁行新法,道是行了新法后,民生就可怎么宽裕,国力就可怎么强盛,那知今日新法是行了,百姓依然贫乏,国家依然软弱,不过换几样名式,增几样事儿,为做官的多开条赚钱的门径。早知如此,兄弟也不和着陈东上书请变法了。”一人道:“公车上书的时节,太学生的气焰,真是了不得。那时朝中的大老,都目太学生为狂妄之徒,死命不肯听从。后来与辽人开战。连输几次败仗,议和下来,认了几百兆的赔款,弄得中国民穷财尽。并且辽人侨寓吾国的与吾国人民起了争端,恁是吾国人民怎么样理直气壮,一开交涉,终是吾国失败,其结果总不过‘伏礼陪罪’四个大字,加之太师蔡京是个千古唯一的和事佬,恁你怎么样天翻地覆,大家不敢捏手的事情,只要他老人家出来与外国人唱几个肥喏,磕几个响头,奉申谨献,把太祖皇帝力征经营的城池割掉二三个,那事就风平浪静了。所以历来与外国开办交涉,那议和大臣一缺,总罢不了他老人家。”一人道:“蔡太师的磕头唱喏,倘然果为国家起见,倒也是个尽忠报国的纯臣,外间传说他每次议和的赔款,总有个九五扣回用到手,所以百姓虽是困苦,他老人家却甚快乐。不然,他老人家偌大的家私,都是那里挣来的?”那个又道:“此刻行的新政,不论是学堂是矿务,是船下是警察,那开首第一义总是筹画经费,及至经费等到,却都造化了办事几个人。怪道王荆公当日举行新法,满朝大臣都反对。”一人道:“当陈东上书时,蔡太师也甚反对,后来见逆不过时势,方重新行起新法来。却把荆公的法制,改头换面,青苗法改为国家银行,保甲法改为警察局,均输法改为转运公司,市易法改为万业商场,其余学堂、矿务等,也无非做个热闹场面,那里有什么真效实验。即如大相国寺的清长老,也是一味价揣摩风气,在寺中开了一个什么僧学堂,日间聚着几个禅和子,瞎七夹八讲几句经,一到夜间则私自聚赌,招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引诱良家子弟掷骰斗牌,呼卢喝雉之声,震动邻右。这所僧学堂,差不多成了一个大赌场,清长老每夜挑头的进项,倒也不少。”
林冲、戴宗听了,倒也不甚在意,只见鲁智深忿然道:“兀那秃驴,这等可恶!待洒家去一禅杖结果了这厮再说。”智深的声音,本甚洪亮,加之有了气忿,这一声宛如嘴边起了个霹雳,震得满间空缸空坛“瓮瓮”作响,惊得邻桌五六个读书人都呆了,连那酒保也呆在半边,不去烫酒搬菜。林冲劝道:“师兄不必发怒,且吃了酒再理会。”智深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秃驴便来。”林冲、戴宗抱住劝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且与他们算帐。”两个三回五次方把鲁智深劝住了。当下三人吃毕酒,回到招商,智深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林冲、戴宗知他性,也不来劝。
二人吃毕晚饭,见窗纸上花影重重,窗隙中透进一线月光来,明如素练。林冲道:“好月色!院长,我们何不出去走走?”戴宗道:“很好。”于是二人换了件衣衫,各藏了腰刀,带上房门,直出客店,缓步闲游。只见那明月悬在碧空中,宛如冰轮一般,照得世界通明,清寒沁骨,二人不禁都喝起采来。行尽一条长街,刚转了个弯,走不到五七十步,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道:“院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妇人年约二十岁左右,生得丰姿绰约,楚楚堪怜,在那里婉转泣诉。林冲上前动问,旁人代告道:“这位娘子,乃本区警察局巡士李亭良之妻,只因被高太尉的小衙内花花太岁看见了,趁亭良上差时,却来他家调戏。这位娘子,躲在邻人家里,方能避过。是夜,亭良回来,听知此事,一因卵石不敌,二因家丑不敢外扬,遂隐忍不发。那知东京的日报,倒把此事宣布了出来,一时警界上官员,深虑上宪诘问,丧失全体名誉,遂竭力张罗,布置妥贴,一面严饬该巡士补禀陈明。”林冲道:“奇了!高衙内调戏巡士妻子,干警界上官员甚事,却要他恁般忙碌?”
那人道:“英雄原来不知,高衙内现在警察局充当巡官,他的动作,于警界全体很有关系。当时警界上各官,意谓李亭良胆大包身,也不敢反对全体,持卵投石;并且密派某某副官到亭良跟前预行关说,晓以利害。他们意计,固谓一经亭良声诉,巨案立可冰释。那知亭良之禀,突出上官意料之外,吓得众警官都瞠目咋舌起来。”林冲道:“亭良怎么样禀复?”那人道:“竟其据实禀。他的禀词,略谓:巡士自去年四月间,搬住鼓楼东蚕桑女学校对门。家素清白,仅有一妻一子,亦未雇用仆役。巡士在区办公,不常回家。讵巡官高某,同事警界,仅识一面,突于前月十四日午后,托名有事相访,身妻答以在局未归。高云:‘今日回家否?’委婉其词,久坐不去,竟敢闯入内室。经身妻再四拦阻,告以内室未便。高云:‘我是本局正巡官,你丈夫可曾提起?’又问:‘亭良近日是否天天回家?抑系数日回来一次?你难道舍得他么?他不回家,你不嫌冷静么?’说着,即向身边取出烧饼一个,自吃了半个,以半个残饼给身妻,道:‘我与你拼合成一个。’身妻怒甚,不理。适旁有章姓外甥女,高嫌其碍眼,即以饼给女孩令去。又问身妻:‘你今年是否二十岁?’即取出戒子一枚,欲给三岁幼子。又问:‘你夫不常回家,你倒能耐守么?我本早要来耍,幸你家不用老妈子,甚好,甚好!惟隔壁腰门开着,很不妥当。不知你有心么?我今晚八句钟再来,请你略备饭菜,不论什么都可以。’又说:‘此屋临街,若在冷街小巷,岂不甚好。’说到这里,竟欲动手捉臂。身妻一时情急,又知彼为巡官,深恐肇事,只得含怒避入邻宅。高延挨至六句钟,始悻悻而去。巡士当夜回家,得悉此事,骇异万分,窃思巡士在区供差,高巡官有事尽可传唤,或迳到区面谈,乃该巡官目无王法,擅敢诱奸民妇,论朋友固为情理所不容,论官长更为法律所难宥,俨然巡官,竟敢色胆包天。巡士当时以事关家声,不愿张扬,不料初一日奉到总宪电饬,如不进禀,先行开除巡士差使,再行严办。巡士以颜面攸关,又恐损失警界名誉,至迟徊不决者数日。巡士与高某向无嫌隙,今以事在骑虎,不得不据实上陈,吁叩宪台大人饬提该巡官撤究参办,以肃官方而维风化。英雄,你想这个禀词上去,教警界上官员,怎么不瞠目咋舌?”
林冲道:“此禀上去后高巡官必被参撤了。”那人尚未答言,早见那妇人哭诉道:“若果如此,奴家更有何求?叵耐局中大宪,把电话簿填改了,又教巡官熊参硬做保证,说道:‘这日下午确见高巡官在总局,一步不曾出门。’说妾夫诬控上官,按律自应反坐,遂把妾夫撤了差,发押在局中严办。英雄,你想我们平白地受了一场羞辱,丈夫又因此获罪,奴家系是女流,如何营救得?幸得两邻伯叔们看不过,同奴家到总宪衙门动公呈,谁料被宪台扯碎呈纸,教手下人用乱棒把奴家打出。奴家此刻有冤没处诉,苦闷万分。”林冲听到此处,想着自己前番经历的一段事故,新愁旧恨,一齐触发,顿时间义愤填胸,自己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掣出腰刀,对戴宗道:“我们到警察局去走遭再来。”遂提刀来杀高衙内。有分教:月光反映刀光,人头堕落;怨气变成杀气,血雨飞喷。欲知高衙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豹子头手刃高衙内 花和尚棒喝智清僧
话说林冲掣出腰刀,欲到警察总局去找高衙内,戴宗忙着劝阻。怎当林冲动火时候,那里阻挡得住?戴宗只得陪着同往,相机行事。林冲虽是东京人氏,只因变法时不在故乡,所以警察局在那里,不曾知晓,奔走了半个更次,总寻不到。意欲动问旁人,又是夜深人静,路上绝少行踪,林冲提刀踌躇。戴宗道:“教头,你看月色渐西,约摸三更时候了,我们回招商去罢。”林冲道:“院长请先回,小可略迟一步。”戴宗道:“休恁般性执。”林冲道:“不然。念林冲本是个清白身子,只因高俅贼父子两个设计陷害,弄得人亡家破,每想着时,毛发直立。不能报雪此恨,枉为男子!况这厮留在世间,也无非为众人之害,不除却于大义上也说不过去。”两人正在说话,只听远远有呼喝之声。打一看时,见一对灯笼,灯笼上贴有“警察总局”字样,后边一二十个警察簇拥着一骑马,马上骑着一个巡官,警服悬刀,得得而来。
林冲道:“这不是高衙内么?”说声“惭愧!”举起那把明晃晃腰刀,一个虎跳,纵将过去。那一二十个警察欲来拦时,被林冲大吼一声,如空谷虎啸般,震得两旁屋瓦,嗡嗡欲动,早吓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高衙内在月光下见是林冲,忙欲拨马回走,那知执缰的那只手,酥麻的竟不能用力。说时迟,林冲轻舒猿臂,向上只一挟,那时快,高衙内如小鸡遇着鹞鹰般,竟被轻轻地抓了下马来,揿在地下。高衙内只叫得饶命。林冲把左脚踏住胸脯,用刀指着高衙内喝道:“你这忘廉鲜耻的小奴才,我几曾亏待你,你却恁般作恶,几次谋害我性命!我欲饶你时,天理也难容你。现在为甚贼心不改,又欲陷害李巡士?我今日杀你,即为普天下除去一大害。你那灭伦绝纪的贼老奴高俅,我也断送他与你一路走,你在阴间等着罢。贼小奴才,你既是好色贪花,我今日一法成全你,到阴间去做个色鬼。”高衙内见势头不好,口里极喊:“谁人救我,赏银一千两!”那一二十个警察本待要来施救,却都爱惜自己生命,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势头,谁敢近前?呆睁睁远远地瞧着。林冲骂了个畅快,把刀照着高衙内心窝里“咔嚓”一搠,那血直溅出来,“甫”的一声,溅了林冲一脸。林冲疾把高衙内首级割下,提在手里,用刀指着众警察喝道:“你们要死要活?要死时快去报信,要活时须听我指挥,我林冲虽则粗疏,却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也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伤你们一根毫毛,便不是好汉。倘欲逃走,高衙内就是榜样。”众警察在月光下见林冲一个血脸,圆彪彪睁着怪眼,形容可怕,齐道:“我等愿听英雄指挥,只求饶命。”林冲道:“你们引我去见高俅那厮,只说衙内受伤回来,但引出高俅,便饶放你们的性命。”众人诺诺连声。林冲回顾戴宗道:“院长请先回。”戴宗道:“我陪你同往。”于是警察依旧打着灯笼前走,林冲把血刀插入腰间,提了头,紧紧跟在后面。戴宗随着同行。林冲道:“你们那个乱说时,先吃我一刀!”众警察齐道:“不敢。”
时行到太尉府第,警察赚开门,报说衙内受伤回府,快请太尉出视。这时候,高俅尚未睡下,闻报儿子受伤,慌忙出视,连从人都不及多带,只有心腹二三人跟着。出至堂前,忙问:“伤在哪里?是乘马跌伤的,是怎样?”高俅这句话尚未说完,早见一个血脸汉子,把血渌渌一件东西直掼前来。高俅猛吃一惊,忙一闪时,这东西从耳边直擦过去,觉得很是腥臭。正欲启问,见血脸汉子大喊道:“高俅,认得林冲么!”高俅吓得魂不附体,思欲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林冲的一带血腰刀,早到喉间“嚓”的一声。高俅的颈上顿时添了个窟穴,吼了一吼,便与儿子高衙内一条路上去了。两个心腹忙抢上前救时,林冲眼快,认得就是前年赚入白虎节堂的两个承局,冤家相见,分外眼明,“尺、尺、尺”一刀一个,也结果了。原来这两个承局,本陆虞侯家人,高俅因他有功,拨充自己长随,今日果然跟到阴间长随去了。
林冲见大仇已报,心下十分畅快,回头看时,那几个警察不知那里去了。随问戴宗道:“这几个没用的滑贼,去了几时?”戴宗道:“才去。”林冲道:“我们走罢。”遂一路走,一路把外衣脱下,将面上血迹揩抹了,把血刀也揩了个干净,将衣弃在地下,霍地回身道:“我们向东穿小巷走罢。”戴宗道:“教头,为甚既向西,又反东边行呢?”林冲道:“现在这几个滑贼,必定回总局去报信,叫人来捕拿我们了。虽则不怕,究不免要浪费手脚。”戴宗道:“懂了,你拿血衣丢在西边,是要他们向西追赶,我们却安安稳稳回到招商。妙哉,妙哉!”说着时已进了小巷,二人踏月而行。见地下人影却在东边。霎时已到招商。跨进门,向床上一看,鲁智深不知那里去了,禅杖戒刀也齐不见。林冲道:“必定闹出事来了,我们快去看!”院长戴宗道:“到大相国寺去么?”林冲道:“鲁师兄性急人,必在那里无疑。”说着,二人重又出门。林冲忽地道:“院长且慢,我们的盘川银两不如带在身边,省得再来拿取。”戴宗道:“我们难道不回来么?要紧他则甚!”林冲道:“院长你好不智,我们今夜在禁城里闯下弥天大祸,杀掉太尉府一门四命,又要去相国寺闹事,这里的警察侦探,必定要四路查搜,及到各招商来探问,岂不要着了道儿?我们还等着做什么?”戴宗道:“教头说得是。”二人疾步回身,取了银两,拴在腰里,放开脚步,投向大相国寺来。
行到寺门,只听得里边反沸盈天,林冲、戴宗连步抢入。只见里边火把通明,一二百个僧人,四五十个无赖,都执着杖叉棍棒,围住智深厮打。智深仗着禅杖,东摧西击,所至披靡,健的如猛虎一般。
原来鲁智深睡在床上,并不曾睡熟。听得林冲、戴宗出去赏月,他就霍地坐了起来,佩了戒刀,绰了禅杖,出门就走。客店小二问:“和尚那里去?”智深道:“洒家也去玩月。”店小二暗告主人道:“这个和尚与两个客人,恐不是好路道,为甚都要夜间出去?”店主人道:“咱们只要赚他的钱,管甚好路道不好路道。”
且说鲁智深提了禅杖,直奔大相国寺。行到寺门,立住脚一瞧,只见寺门外挂着一块黑牌,牌上写着七个白字,智深因不识字,不知说些什么,忖道:“传香斋戒四个字够了。这鸟牌怎么会添出许多字来?”原来这牌就是“奉宪设立僧学堂”七字的招牌,智深乍入新世界,如何会知道新世界各种排场?智深跨进门,恰撞着那知客僧。
知客见是智深,猛吃一惊,只得勉强问道:“师兄多年不见,一向在何方挂搭?今日重蒙……”知客的话尚未说完,智深早答道:“洒家特来赌钱的,快引俺入局去,别的话不必讲。”知客道:“师兄既爱玩时,请略等等,待小僧禀过长老,再来相请。”智深道:“没你娘的鸟兴,赌钱也要他来做主?”知客道:“长老系一寺之长,礼在则然。”知客说毕,向内就走,智深性急,跟了进去。只见灯火辉煌,一簇人围在那里,摇骰声音,锵然入耳。清长老坐在旁边闲看,那监寺僧在上面做上风,十余个清秀子弟在下猜押。
智深走近,见那知客早附着清长老的耳,不知说些什么。见长老忽然变色,智深道:“好快活,洒家也来赌一赌!”说着,把那铁禅杖向赌台上一摔,道:“权当一百两银子。”只听得“忽啷”一声,赌台上的赌盆、赌盅,都打个粉碎,连四只骰子都不知震到那里去了。众人齐吃一惊。做上风的监寺正欲发话,见是智深,慌的缩口不迭。清长老喝道:“你这不知法度的野牛,你前番到我敝寺来投钵,我因碍着师兄真长老面情,抬举你在我敝寺中做个菜头,你奈何放火烧掉菜园的庙宇,坏掉我敝寺的清规,今日如何又来混闹?”智深骂道:“入娘贼,你聚赌抽头,是守清规么?洒家要饶你时,菩萨也不肯。洒家问你,究竟是开学堂是开赌堂?别个吃你骗,洒家须不吃你骗!你这秃驴,且请尝尝洒家的禅杖滋味。”说着,举起禅杖,向长老光头直打将来。长老忙着避让,怎禁得禅杖风一般的快,力猛势重,“拍”的一声,清长老早脑浆迸裂,圆寂去了。那做上风的监寺和猜押、赌客,见不是事,发一声喊,逃向四边去了。
智深横着禅杖卷将过来,那知客僧早教本堂的体操教习,和那三十几个学过体操的僧学生,合着寺中火工道人,连帮闲的无赖,都把着兵器,一拥打入僧堂来。知客在后押队,大叫:“快拿住莽和尚,这是行弑长老的逆犯!”智深大吼一声,抡开禅杖着地卷将来。
众多僧徒见来势凶猛,发声喊,拖了兵器便走。那个体操教习,是江湖上卖枪棒出身,颇会几记花拳,平日在众僧前大吹牛皮,说:“山东河北,不曾逢过敌手,众多绿林闻名丧胆,梁山泊一百单八个强徒,见了我一齐俯首。朝廷用着我时,可立即把这伙贼子拿捕将来,教你众人看看。”那知他一见智深的声势,却拖着棒,第一个先走。知客瞧不过,开口道:“体操先生,你平日大言炎炎,此刻正可使演与我们看,怎地斗都不曾斗,就是这般跑了,教人家怎地相信你?”体操教习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挺着棒迎将上去。智深大叫:“来得好!”陡地一禅杖“咔”的一声,体操教习的棒折为两断。体操教习捏着半段断棒就走,智深喊:“入娘贼!跑那里去?”兜背心一禅杖,打个正着,体操教习栽倒在地,爬立不起,智深趁势一禅杖,结果了性命,众僧人见教习丧命,吓得远远地围着,不敢近前。智深抡起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众僧徒如风扫败叶般打的四散奔逃。智深打的性起,一时部里肯住手,一路打将出来,所有佛像、供桌、香炉蜡台等,悉皆打毁。众僧人见智深不肯住手,毁掉无数东西,瞧着未免心痛,只得大着胆重又围合拢来。智深大吼道:“打不死的秃驴都来,洒家益法服侍你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正在大闹,只见僧众纷纷跌倒,两条彪长大汉,从外面直杀进来。打一看时,正是豹子头林冲、神行太保戴宗。智深大喜,于是重又杀进到课堂里,把桌凳、黑板等,悉皆毁掉,笔砚、墨壶、书籍等物,飞了个满地。众僧人见大势不好,忙着逃出寺门,飞报警察去了。智深再欲打时,林冲道:“且慢!师兄,这厮们逃出去,必定报警察局了。俺们不走,不要着了他的道儿。”戴宗道:“教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智深道:“料警察局几个鸟男女,有甚本领?索性等他来,待洒家益法结果了。”林冲道:“禁城地面不比他处,俺们快走罢。”智深道:“既是你们要走,让洒家一把火烧掉了这鸟寺再说。”林冲道:“很好,放了把火,好教他们专心救火,不来追赶我们了。”智深早在佛灯望取了个火,把长幡点着,焰腾腾烧将起来。林冲见四面都着,随道:“俺们快走罢。”于是三人一齐出来,那智深刚到寺门,只见无数警察擎枪而来,警察长骑在马上大叫:“休放走了强徒!休放走了强徒!”正是:捉瓮中之鳖,懦士逞威;吹海外之牛,狂徒惯技。欲知智深等逃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戴院长说明神行法 鲁智深改扮留学生
话说鲁智深见门外来了许多警察,便欲抡起禅杖厮杀。林冲道:“他们人多,我们只三个人,且都擎着快枪,争斗起来,恐致吃亏。”智深道:“兄弟恁地胆小,如何可干大事?”二人正在议论,凑巧一阵风从后吹来,一股黑烟乘势冲将出去,把门外各警察的目都吹迷了,林冲等三人趁这目迷时候直扑出去,警察因顾着自己眼睛,不曾觉着林冲、戴宗、智深逃出寺门。智深尚欲回寓,林冲道:“俺们闹下弥天大祸,此间安身不得了,还是回山去罢。”戴宗道:“有理。”于是取出甲马,缚在二人腿上,作起神行法,离了东京,取路望梁山来。暂时按下。
且说东京开封府滕府尹接着警察局申报,州桥东杀死高衙内一名,太尉府杀死高太尉一名,长随两名;大相国寺毁去大殿三楹,杀毙长老一名,体操教习一名,打伤僧徒五十余名,轻伤的不计其数。府尹亲到太尉府验过尸,填了尸格,再到大相国寺踏勘了火场,乘便把和尚尸首验明,遂饬府署侦探侦缉犯人,警察局也派侦探出外侦探。那东京的侦探。只会拿几个窃贼,平日走在路上,挺腰凸肚,摆摆摇摇,似恐人家不知他是侦探一般,一味价装腔作势;若讲捉贼,他却不会。有几位朋友见在下这般说,起来问:“难道新译的侦探小说上所载名侦探,如福尔摩斯、聂格卡脱、马丁休脱等,凡遇侦探奇案,每恐罪人觉着,往往乔装假扮,有时装作老人有时扮为绅士,变幻离奇,使人莫测。那东京的侦探,一样的侦探奇案,怎么他反肯显露着本来面目?设或罪犯觉着,拿捕起来,岂不更是为难么?难道新水浒传上的侦探,比了侦探小说上各侦探,本领自各不同,手段果然高妙么?”在下笑道:“东京的侦探,本不欲以侦探见长,他们的宗旨,无非欲敲诈几个钱,若不摆出些侦探架子来,人家那里会怕他?你想这样的侦探,教他去缉捕要犯,那里会缉捕得着?”
却说林冲、戴宗、智深取路回梁山泊,行径郓城地面,只见城墙上贴有广告,出卖电带,说得功用非常,怎么样灵验,怎么样灵验。林冲道:“现下世风不古,滑头甚多,谅此一带,那有许多功用?明明是骗钱之局。”戴宗道:“教头的话,我不敢附和,因我深信此带之有用。”林冲道:“院长岂曾经用过么?”戴宗道:“不敢,我用的长久了。”林冲道:“奇怪,我与你同伙多年,为甚不曾瞧见过,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戴宗道:“我因在旧世界,所以不曾提起,恐一提起时大家就要骇怪。我的神行法,实不相瞒,就是电带的遗制,不过不用带子就是了。”林冲道:“敢是甲马中有电气藏着么?”戴宗道:“教头真聪明,我不曾说明已经知晓。”林冲道:“现下是新世界了,院长何妨申说明白。”戴宗道:“也无甚申说,不过用电气罢了。那人身的血,一得着电气触发,运行就快速非凡,所以一日间能走到五百里或八百里。”林冲道:“这那个电气甲马,倘或禀准官吏,咨部立案,许我专利起来,倒也大大一种商务。”戴宗道:“电气是极开通的新名词,甲马是极迷信的旧名词,若叫作电气甲马,则开通的人嫌他旧,迷信的人嫌他新,岂不新旧都不要买么?”林冲道:“也说的是。”这日三人就在郓城住夜。
次日正欲动身,只见郓城百姓纷纷都到学宫明伦堂去。林冲动问路人,有个老人告诉道:“客人,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些人都去投选举票的。”林冲道:“什么叫作选举票?”老人道:“此乃今上道君皇帝旷荡的天恩,许颁定国是,许人民参预国政,特诏切实预备,限九年实行。现下选举的就是咨议局议员。将来地方公事,听得说都由咨议局议员作主,那些官吏不过坐享其成。”林冲道:“何等样人,可作咨议局议员?那议员直恁的高贵?”老人道:“听说说做议员的人,都要有家计,有功名,有年纪。年纪至少须要三十岁,功名至少须要个秀才,家计至少须要五千金。”林冲道:“有了这三样资格,就可做议员么?”老人道:“有了资格,也要有人举他,方做得着。”林冲道:“有多少人举他,方能做议员?”老人道:“听得说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选举时凡有选举权的,均可写票举人。”林冲道:“原来如此。但我在东京,并不见有动静,也不听得人说有此事,怎么这里反有咨议局不咨议局?”老人道:“天下老鸦一般的叫,那咨议局是全国同日设立的。客人你莫非离京多日了,今日这里开办选举,东京也开办选举。”林冲道:“这些选举人亦有所预备么?”老人道:“怎么不有?章程上虽只载投票人,应在投票所簿籍上本人姓名项下签字毕,方许领投票纸,我们这里,则另有入所券的名目。这入所券以人名册为限,凡欲领投票纸,必先得着入所券。若没有入所券,便不许领投票纸。这入所券由县太爷付予图差地保,由图差地保拿着按图分送,每送一券,则索取茶资二三十文,听得说,乡间有索取一二百文的。他们说这是照着分送串单的老例,所以这一次图差地保,倒很赚几个钱。”
林冲道:“此乃选举的预备,我问的是选举人的预备。”老人道:“选举人的预备,不过受图谋被选举的几个人运动罢了。”林冲道:“怎么运动法?”老人道:“那也说不尽运动的方法,各各不同,我拣两个最著名的你听。我们这里有一个绅士,想做初选举的当选人,屈指一算,须先运动五个人。再从这五个人身上,各自去运动五个人,合拢来刚得着二十五票,方可做着。穷思极想了一日,忽地想出一法子来,假说生母七旬寿诞。于是大开寿筵,遍邀各乡的董事赴宴,席间闲闲说到咨议局事。说道:‘咨议局成立后,一县的重权,尽在议员手中,知县也无能为力。兄弟往日虽与县尊要好,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到咨议局成立后,也没中用了,众位兄台在乡间办事,此后也少了个帮忙的人,须弄一个知己的朋友做着议员,则凡事仍可有恃无恐。’乡董齐问:‘怎么样的人,方可做得议员?’绅士道:‘既如兄弟,也着合算议中的资格,但要有人推举,便也可以充数了。’众乡董又道:‘我们合力举老兄如何?’绅士道:‘也不济事。你们只五六个人,如何能够咨议局定章,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做着,除非要有选举人资格的相熟人数十个,约会了齐心合力同举一人,则此人方可当选。但不知你们图中合选举资格的共有几人?听得选举人的草册已经编就,你们大约总有些儿知道。’众乡董道:‘我们村中有这资格的每村约有五六人,我们当去知照他们,叫他们都推举老兄如何?’绅士道:‘做兄弟那里敢萌此妄念,不过众位老兄与着地方上打来起算,则正少不得如兄弟般的人,做众位的犬马。’众乡董再三称善。等到散席时,绅士嘱咐道:‘切不可忘记!切不可忘记!’众乡董齐应:‘不敢!不敢!’此乃运动法之一。
“更有一个留学生,他的运动法更是奇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是吃鸦片烟的,因慨慕新法,遂奋然到大金国进某速成科留学。此刻本县开办初选举,众绅士都纷纷运动,有的设席请学界,有的张筵款绅界。留学生见了笑道:“请人吃酒,事情没有成功,倒弄的通国皆知,殊非善策。’他遂于请人吃酒外,更思得一法。客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劝学会,每是会员须出会费银二两,在会的人都是学界中很有名望的,所以一般寒士,皆思入会,但苦于拿不出二两银子。这留学生知此情形,乃假意对众寒士道:‘众位要在学界中做一番大事业,不可不与学界联络,不可不入劝学会。’众寒士道:‘我们要进劝学会多时了,奈二两银子,没处筹措何!’留学生道;‘众位何不早说,做兄弟虽然寒酸,这几两银子尚可以帮忙。’说着,探怀出银子若干两,分给与众寒士。众寒士喜极,对留学生道:‘老兄如此慷慨任侠,急公好义,举世无两。异日咨议局选举时,我们必定举老兄。’此又运动法之一。此外,更有派人到各处演说,称说某人可举,某人不可举的;有颁发名片,教乡人摹写的。种种运动,不止一法。”林冲道:“要做议员,直费这许多心思。今日适逢盛会,我们可否同去瞧瞧?”老人道:“那倒很是为难呢!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入所券,如何可以走得进?也罢,我有个朋友,他有一纸入所券在此,今日他适有小恙,听得说不去了,我与客人设法去问他要。”说着去了。
林冲回到招商,告诉了戴宗、鲁智深,智深道:“兄弟,洒家也去瞧瞧。”林冲道:“听说要弄甚么入所券的,倘没有此券,便走不进。少顷老丈来,教他索性再去设法弄二纸,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瞧他一瞧也好。”说着,老人已至,选上一纸入所券。林冲道:“多谢老丈,小人有两个朋友,也想去瞧瞧,不知入所券还有设法处么?”老人道:“太难。”随向戴宗、智深看了一眼问道:“客人的朋友,就是这两位么?”林冲道:“正是。”老人道:“客人敢是与老汉取笑么?”林冲忙问何故。老人指着戴宗道:“这位客人倒也罢了,那位师父是出家人,咨议局章程上载明选举事宜,出家人不能干预,即有入所卷,也没中用的,而况没设法处。”林冲道:“这便怎么处?”戴宗道:“若没有入所券,便没法子想,只要一有入所券,我自有本领弄鲁师兄进去,包管所中的管理员不来查问。”老人不信道:“章程所定,那里可以通融?即本官知县相公,也不能作主,除非与他生出头发来,客人。”戴宗道:“老丈且不要管,你只消弄两纸入所券来,我自有神通弄他进去。”林冲也不懂,问道:“院长,章程上不许僧人干预,你有甚妙法可以挽回?”戴宗只是笑而不言。
那老人道:“我年纪虽大,好奇的主却不减于小辈。我务必去弄两纸入所券来。”一时弄到。林冲道:“院长,入所券有了,请教你怎样弄法?”戴宗道:“目下最时髦的是出洋留学生,那些留学生,岂不都是剪发洋装的么?如今鲁师兄只消把僧帽僧衣僧鞋脱掉,换上了洋装,岂不宛然一个出洋留学生么?”林冲拍手道:“妙法!妙法!但是洋装服式,一时那里去办?”戴宗道:“听得说照相馆里有得出租的,我们就去租他一用就是了。不知此间有照相馆没有?”老人道:“有。”于是林冲教店主人去照相馆租衣,一时租到。林冲、戴宗帮着智深更换,换毕一望,果然是个留学生。智深头戴草帽,身穿绒衣,脚登革靴,执着手杖,摆摆摇摇的走了几步,骂道:“这鸟皮鞋夹得洒家脚趾生痛。”林冲道:“走走就舒服了,现在是初着上呢。”戴宗道:“我们到投票所去罢。”于是三人跟着那老人,抹角转弯,一会儿早已行到。
只见门外两块虎头牌挂着,大书道:“奉县宪谕选举重地,闲人莫入。”牌外两根红黑棍,有几个公人模样的人守在门上,乡下人见了,吓的不敢进去,所以投票所外,倒也有五七十个投票人,都在那里张头探脑。智深、林冲、戴宗同着老人跨进门,见里边长长短短、老老少少、瘦瘦肥肥,约有四五百人,见了智深等人来,众人的视线齐射在智深身上,不住的掩着嘴笑。智深道:“兄弟,你看见么,这几个撮鸟,对着洒家鸟笑些什么?洒家可惜不曾带得禅杖,便宜了这几个撮鸟。”正是:愤鬼蜮之含沙,金刚怒目;叹人群之多诈,壮士灰心。欲知众人为甚笑智深,且俟下回分解。
第四回 咨议局绅士现恶形 盐捕营官府逞淫威
话说鲁智深见众人都笑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正欲发作,经林冲、戴宗竭力劝住。看官,你道众人为甚笑他?只因智深头上戴的,是洋人夏季所用的龙须草凉帽;上身穿的,是洋人旦日驾年的大绒礼服;下身裤儿,却是秋衣。智深等三人是新从梁山下来,那里知道其中奥妙。
林冲抬头见壁上挂着章程,内有一条道:“投票所除本所职员,及投票人与巡警外,他人不得阑入。”想道:“好条严肃的章程!”只见一人皂帽直裰,打扮得公人模样,在那里往复梭巡。林冲忖道:“章程既禁止闲人,则这个人必是本所职员无疑了,但职员断无穿着皂帽直裰的。”正是疑虑,只见那皂帽直裰的人走到一绅士前弯着腰禀道:“老爷,烟烧好了,请进去用罢。”绅士道:“王老爷过足了瘾么?”皂帽直裰的人道:“过足了,老爷请用罢。”林冲道:“奇怪!照章程吃鸦片烟的不能有选举权,本所的人如何反吃鸦片?”只见两边站着五十余个地保,每到一个人,报告住址。即有个戴秀士巾的叫道:“三图地保,你瞧此人果是你图中的某人么?”只见一个三撮胡子,歪戴着帽子的应道:“小人理会得。”即把那个报告住址的人问道:“你是某相么?”那人应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么?”林冲一想道:“糟了!我们都是异乡人,顶冒了本地人姓名,倘教地保察看起来,岂不要闹穿!”只见那人走到桌边执笔写票,那个吃鸦片烟的绅士,立在桌前低头细看,那人问道:“请问监察员,这里的规矩,选举人写票的时候,是否必要监察员监视?”绅士道:“监察员不过恐人写错,代为指点指点。”那人道:“然则请阁下不必费心,因我决决不会写错的。”绅士尚欲回言,那穿皂帽直裰的长随又道:“烟泡已经打好,请老爷快去过瘾。”绅士趁势走了进去。里边又踱出一个烟容满面的绅士来,向选举的众人道:“你们今次举那个?我劝你们最妥当莫如举某人。”一个道:“选举权是我的自由权,你如何可以干涉?”绅士道:“你这次不举某人,我定不干休!”林冲道:“选举如此,宪政扫地了。预备如此,实行可知,说什么九年实行。宣和二年的咨议局,是大宋国宪政活剧的第一出,第一出如此,以后的也不必瞧了。师兄,院长,我们回去罢。”智深道:“洒家瞧的肚子都要气破了,快出去,喝两碗酒振振精神。”戴宗道:“走罢。”于是三人一齐举步。正欲出门,只见监察员跟来问道:“你们三位不曾写票投匦,如何就走?’智深道:“洒家走自己的路,干你鸟事?”冲道:“我们有事,先走一步,请老兄不必见气。”绅士道:“有事尽管请便,只要把入所券留下就是了。”林冲道:“留下就留下,但不知有何用处?”绅士笑道:“也无非替众位代劳就是了。我把你们的入所券,换了选举票,即替你们代写代投。”林冲道:“恁地时费心了。”
走出投票所大门,戴宗道:“教头,他们当绅士的心肠,比我们强盗还要狠十倍。我们做强盗的心里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们做绅士的人,满肚皮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却故意做出许多谦恭礼数,文明的样子。即如方才的绅士,他明明要我们三张入所券来替朋友填写姓名,却反说是替我们出力,说得何等样冠冕堂皇!”智深道:“我们去吃酒罢。”林冲道:“前面有座水阁子,有酒幡儿挑出在门前,即去喝三碗罢。”智深道:“很好。”三人走了一会,果见一座大酒楼,三开间门面,高悬匾额,金地黑字,写着“酒家”两字。洋台檐下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的招牌。写着“番汉全席”“零碗小酌”“四时酒菜”等名目。三人跨进店门,见烧的烧,切的切,上灶下灶,共有一二十个人忙个不了,满屋里烧得烟雾腾腾,芬芳扑鼻。三人走进水阁,见那阁子十分阔朗,四围都是五色玻璃,洋漆的栏干,揩抹得点尘没有,一色的水磨揩漆椐木桌凳,摆列得齐齐整整,十分洁净。先有二桌酒客,在那里猜拳行令,吃得杯盘狼藉,兴致浓浓。林冲就在靠窗拣了个座头坐下。
酒保上来问:“三位吃甚么酒?甚么菜?”林冲道:“有上好黄酒,打十斤来,新鲜黄牛肉,炒十斤来、再有童子肥鸡取一对来,此外有可口的东西拣一二祥来。你也不必侍候,要什么唤你便了。”酒保答应了几声是,便喊下去了。不多一会,见酒保一手拿着三只江西瓷白地青团龙的酒杯儿,杯内放着三柄白瓷荷花瓣式的一瓢儿;一手提着一把点铜锡凿花的酒壶;肩上搭着一条半旧不新的白布儿,走将过来放下酒壶,便把肩上搭的那块布取下来,向桌上抹了几抹,然后案上酒杯,再向胸前布裙内取出三双乌木筷子来放上,便去了。一会子,又拿了两个碟子,两个碗子来放下。见一碟是腌鹅,一碟是烧鸭,两个碗子都热腾腾的:一碗是炒虾腰,一碗是青鱼片。智深道:“兀那鸟店,弄出来的东西,都是吃不饱的,敢是恐怕卖完了_不成?”林冲道:“这都是辅助品。我们点的菜,还没有来呢。”说着时,见酒保托着一大盘牛肉送上。林冲道:“与我取三只大碗来,我们不惯浅斟低酌。”酒保喏喏连声而去。一时两只肥鸡、三只大碗,一齐送到。智深道:“这方爽快。”于是三人吃喝起来,虎咽狼吞,邻桌见了尽都惊呆。三人吃喝完毕,就会钞动身,一径回招商来。刚要进去,见客店隔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好事,过去一问,却是夫妻两口子相骂。林冲也不在意,与智深、戴宗进客店去了。
原来相骂这一家,姓李名福全,本是个柜上商家,因赌钱输极了,盗取店中银两,被东家知道,歇掉生意,失业在家,贩卖私盐度日。近来朝廷百事维新,因经费不足,不得不取偿于盐斤一再加价,每斤盐价至七八十文,各官盐局就联名的要求盐捕营官府,请严禁私盐,于律外更增严法。官府因公款所关,不得不勉如所请,就出示严禁贩私,说不论肩挑步担,获到站桶站毙,决不宽恕。李福全这日起身,挑着盐正欲去喊卖,只见紧邻王三走来道:“如今盐是不能挑卖了,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站毙。”福全不信,亲到县前去瞧。只见一簇人围着观看,走近看时,正是那个站桶并告示,全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对妻子王氏道:“运气真好,偏撞着这打对的瘟官,不知多早晚再有饭吃?”王氏不知底里,忙问什么。福全道:“你还在梦里呢!瘟官禁卖私盐,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内活活处死,你想日子还过得成么?”王氏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碰着这小小风浪,就这般模样。难道没有别的法儿弄钱不成?”李福全道:“有别的法儿弄钱,也不去挑卖私盐了。做伙计没有人要,开店没有本钱,种田没有气力,叫我做什么呢?”王氏道:“现放着嫡亲娘舅在城外北关开设鞋铺,何不去商量商量?倘或借得些些盒了回来,也可度用一时。”李福全听说有礼,遂换上件洋布长衫,一径出城,投娘舅店中来。
跨进店门,见娘舅正在帐桌上写帐,不敢惊动,便于柜外凳子上坐了。店中伙计专心做活,也不来招呼,候了半日,方见娘舅写帐完毕,徐徐脱除眼镜。李福全连忙站起身来,抢步上前叫声:“娘舅,外甥给娘舅请安。”他娘舅只微微的略点了点头,吩咐着伙计道:“里间的存货都霉了,这样的好天,为什么不翻出来,刷刷晒晒呢?”李福全正欲说话,偏偏又有客人来了。只见娘舅弯腰曲背的迎接那客人,敬茶敬烟,一时忙个不了。一会儿客人辞着要去,娘舅再三挽留道:“此间便饭罢,吃是没什么吃的。”那客人道:“我还有事呢,改目扰造罢。”说着便去了。只见娘舅直送到店门外,至望不见那客人背影方回,李福全至此才敢说道:“娘舅,外甥一向要来瞧瞧娘舅,只因穷忙的很,总没得些空儿。如今好容易撞着官府禁卖私盐,闲了没事,得来给娘舅请安。”正欲说下去,忽见外边有人问道:“老板在么?沈老板在县前三星楼立等叙话,请即刻就来。”他娘舅应着便出去了。
李福全候至饭时,不见娘舅回店,只得归家。王氏见他空手回来,便问道:“怎么样了?难道你不去借贷不成?”李福全叹道:“自古道‘开口告人难’,我去了一趟,见是见过了娘舅,奈他总没得说话的空儿,叫我怎么处呢?”便把方才情节述了一遍。王氏道:“糊涂东西!娘舅虽然忙碌,舅母是空闲的,何不到他家里去求求舅母,岂不就完了事呢?”李福全道:“你的话不差,明日一早去就是了。”王氏道:“今天锅子内尚没有饭呢,肚子也饿得扁了,等你的钱来籴米,你还说明朝去、后日去呢!”李福全道:“没奈何,今日且借你的银簪儿典了,换些米来挨一日罢。”王氏道:“哼哼!你想我的东西么?我进了你姓李的门,还是穿过你一件衣服呢?戴过你一只簪子?都是我自己做几针针黹赚下两个钱,打一支半只簪儿戴戴,也为是张你的场面,此刻还要拿了花掉去。人家穿着丈夫、戴着丈夫的尽多呢,谁都似我这苦命人儿!”说着,便呜呜咽咽泣将起来。李福全道:“这算什么呢?罢了,把我这件洋布长衫去典了,换些米来罢。”于是勉勉强强挨了一日。
次日清晨,李福全起身,用冷水揩了揩脸,饭也不吃一径望母舅家中来。这时候他的娘舅尚在家里,见他一早赶来忙问何事。李福全道:“有一事欲与娘舅、舅母商量。只因官府禁卖私盐,外甥绝了生路,只得来恳求娘舅、舅母,意欲与娘舅暂借四五两银子,作个小本经纪,待赚了钱,本利清偿,决不拖欠一文。”他娘舅冷笑道:“银子这么容易?一开口就四五两。我自己日子也难得紧。昨天执了房单,央人去向沈老板抵借纹银二百两,许二分起息,他尚未允,如今兀自打饥荒哩,那里有钱来放债?”李福全道:“外甥急难之中,娘舅不照应,谁还肯照应。娘舅虽是艰难,然四五两银子谅也力所能为的。若为数过巨,外甥也不来开口了,望娘舅看我娘亲面上,救一救我罢。”他娘舅道:“我的儿,娘舅若有钱。还等你开口么!此刻莫说四五两银子,就是四五百铜钱也难。况且你昔日原有好好儿的生意,自己不要做,才干那挑卖私盐的营生。如今想想,究竟好不好呢?”他舅母接口道:“外甥,你那里知道你娘舅过日子的艰难。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殊不知都是空场面呢。这两日生意清淡,日用开销,那一件省得?没奈何!只得典着当头度用。说也可笑,前日子你娘舅来了一个远客,欲陪他上馆去吃酒,没有钱,在我手上脱了一只银镯子去典了用的。因外甥不是外人,所以才告诉你呢。”李福全知没有望头,便起身告辞,一径回家,心下好生烦恼。
一边想一边走,忽闻有人唤道:“老李气烘烘的那里来?”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紧邻武三。因答道:“平白的又讨了场没趣。”武三忙问何事,李福全便把方才一段事告诉了武三。武三道:“缓急人所时有,谁能保得住一辈子没有急难日。令母舅也太觉势利了。也罢,你也不必愁苦,我恰有几两银子在这里,你要用时,只管拿去,待异日有了,还我不迟。”李福全十分感激,当下接了银子,一径回家来。那知回到家中,就生出非常风浪来。若非豹子头林冲仗义相救,几乎弄得性命都不保。正是:送雪中之炭,恶人翻似好人;藏笑里之刀,祸我偏疑福我。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再讲。
第五回 林教头仗义救福全 戴院长愤世骂官场
话说李福全回到家里,把银子向桌上一摔,扑的将身坐下。王氏见了,忙问:“银子是娘舅处借来的么?”李福全道:“那里是娘舅处的,倒是隔壁武三哥借与我的。”便把以上事情说了一遍。王氏道:“你如今也知道武三哥是好的了,我往常赞了他一句半句,你就说我与他有了什么私弊,如今可自打嘴了。”李福全道:“并非我要说你,只因旁人的议论,实在不好听,说只要我一转背,他就来与你话语缠绵,亲厚的了不得,叫我如何不疑?”王氏道:“阿呀呀!阿弥陀佛!那是没有的事,惟有菩萨知道罢了。”李福金道:“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只要你心肠雪白,一任他们说是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氏对福全笑道:“无源之水,终有尽期。我想银子这件东西,天上没有落下来,地上没有出起来。盐禁一百年不开,难道你就坐食一百年不成?做了个男子,总要想个法儿来赚几个钱才是。朋友们肯借贷与你,果是好的,但第一次借了未还,第二次还有意思向人家张口么?”李福全道:“我除贩卖私盐外,没有他长,你若必定不肯相容,我情愿出了此门,与你各自管各自如何?”王氏道:“你我乃是夫妻,痛痒无不相关的,我说你两句,也为吃饭起见,没的倒拿这些话来塞我。”李福全道:“塞什么?你有本领叫瘟官除掉了禁令,方有饭吃。”王氏道:“他有禁令,你难道不能偷卖么?”李福全道:“衙门中人合警察局的巡警,不住的在市中逻察,纵有盐,如何可以喊卖。”王氏道:“蠢东西!谁教你公然喊卖,屋后番瓜正熟,你去多摘下几个,待我来切去蒂子,把瓜瓤挖空,到了夜深人静,将盐装入里边,依旧把蒂子盖上,用竹钉插牢,明日装在担子里,面上放两个真瓜,挑到市间去。就有仙人也不能觉察呢。你卖了多年私盐,市中吃户必有熟识的,悄悄挑去卖脱了就回家,有谁知觉呢?岂不强似坐在屋中挨饿?”喜的李福全抓耳爬头,一时巴不得天夜。
这夜夫妻二人,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夜,刚刚定局,天就明了,王氏就催着丈夫动身。李福全脸也不洗,挑了担子,一径向市中来。刚转一个弯,就有两人瞧着担子,问道:“你这瓜卖多少钱一斤?”李福全心虚,答道:“不卖的,我要挑去送与亲戚的。”说着就走。那两人拦住道:“这厮不肯卖,其中必有私弊,待我们搜一搜看。”一人便把李福全抓住,一人伸手将担中瓜逐一翻看,见底下的瓜蒂子有些活动,便举起来望地下一掷,顿时瓜壳粉碎,雪白的盐散了一地。李福全顷刻面如土色,身子像发疟疾般乱抖不止。那两人道:“这忘八蛋心思倒巧!”一面说一面便如鹞鹰抓小鸡般,抓了就走。暂时按下。
且说王氏见丈夫出门后,急忙重匀粉面,再整云鬓,对镜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到厨房去烹调小菜,把私藏好酒,取出来温在壶里。料理完毕,洗了手,到门前来瞧望。只见武三嘻嘻的走来,王氏笑着问道:“三阿哥。事情怎么了?”武三道:“弄妥了。福全这厮已经捉去,你我可以永远无患,妥妥当当做个长久夫妻了。”王氏道:“这厮还会回来么?”武三道:“魂也不得归的了。”王氏道:“端的好计,多亏了三阿哥。”武三道:“我的乖乖,你省得么,此计就叫做借刀杀人,使得那个死鬼直到死,也悟会不出,只道你我是好人。你想妙不妙?”王氏道:“果然奇妙。三阿哥,你心爱的菜儿,我已烹调好了,酒也温下了。”武三喜道:“我的乖乖,直恁地乖!怎的会知道我心里事?”说着把只手勾在王氏颈里,并着身走进去了。
却说豹子头林冲,同着戴宗、智深在招商闷坐,忽见店主人咳声叹气的说道:“青天没有眼珠儿,恶人当道,善人没有善报。”林冲听不过问道:“店家,你说些什么?”店主人道:“客人你不知,隔壁李家的福全,是个没中用的黑心人,忠厚的了不得;他的娘子王氏,却是个妖娆,与贴邻武三勾搭上了,打得火一般热,远近邻舍没一个不知,只瞒得福全一人。现下福全耳朵里也得着些儿风声,所以夫妻两口子常常吵闹。不料他们竟设着毒计,教福全把私盐藏在番瓜内挑卖,却暗地报于差役知道,活活的把福全捕去。现在福全被差役私押在班房里,教人向武三索取五十两银子,才肯禀官。那武三与王氏,竟像夫妻般日夜在一起。幸得武三五十两银子一时腾挪不出,倘拿了出来,差役就去禀官,李福全的性命岂不就要送掉么?”
林冲道:“天下有这等奸猾之徒,还留得么?店家,你先拿五十两银子去付与差役,教他把李福全放了出来。这里武三这贼子,待我另想法子对付他。”店主人道:“客人与李福全并没一面相识,却恁的慷慨,客人真义侠士也。但小老儿想五十两银子必定不够用的,为甚呢?差役们得了好处,班房里也未必肯放过,公门中的事,有一路不曾铺平,就不能做事。”林冲道:“再拿五十两去如何?”店主人听得,笑的眼睛没缝,开口道:“如此很好。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客人交付与我,待我去安排是了。横竖小老儿半文不赚的,客人如不信我,我同客人一起去安排是了。”林冲道:“店家,你是本地人,本地的事,是你熟悉,你就去办理是了。”店主人欣欣然接了银子而去,却自己扣了一半,只拿五十两银子,到班房去打点了。
那差役得了银子,就把李福全放了出来。李福全径到客店拜谢林冲。林冲道:“你此刻回去,切不可提起,可设法请武三到家吃饭,我给你一包药末子,你却暗暗放入酒菜中,自己却切不可吃,他们吃了,必定醉倒,你就拣值钱的东西,拿一个完,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立命。”李福全道:“谢恩人。但不知此药于生命有无妨碍?”林冲道:“不碍的。此乃睡圣散,用曼陀罗花、火麻花合成的,江湖上就叫蒙汗药。”李福全拜谢去了。
林冲道:“官盐一项,为本朝弊政之最,我想盐乃百姓们日用所必需的,如何可以专卖?此刻弄得来产盐的地方,不能吃本地的盐,必要吃别处的盐。此地是某地的引地,某地又是彼地的引地,错乱颠倒,弄得发昏章第十一,费了若大的经费,养了无数的巡丁,遇着大帮枭匪,一任他们来去自如,碰着肩挑小贩,就是价滥肆淫威。我林冲有一日做官,必要把这弊政,请朝廷扫除呢。”戴宗道:“教头如何发起做官思想来?”林冲道:“院长虽首,宁一辈子做强盗不成?”戴宗道:“我观现在的世界,竟是个强盗世界。不要说做强盗的是强盗,就是不做强盗的,也无非都是强盗,做大官的不顾民生国计,一味的克剥百姓,这样加捐,那样加捐,捐来捐去地,都捐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笼罩全部新水浒,妙在不粘不脱。做小官的一味搜索陋规,这样不能革,那样不能少,捐款以多报少,银价以高作低,兴讼有费,息讼有费,搜来刮去,又都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做武官的但知克扣军粮,做军士的但欲骚扰百姓,官兵也是强盗了。做绅士的满口热心公益,牺牲私利,东奔西走,那方去演说,此方去运动,其实为来为去,也不过为图几个钱,绅士也是强盗了。至于商人经营生意,往往私做小伙,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商人也是强盗了。那商界更有几个最优等的大强盗,神通广在,法力无边,交结官场,笼络士庶,貌似慷慨,伪作谦恭,凡遇地方公事,必定预闻,纱帽红袍,招摇市上,借商务之名以欺官,借官场之势以压众,此乃强盗中之最高手也。教头你想,我们生在这强盗国中,每日与强盗社会相周旋,要跳出这个强盗范围,那里能得?”林冲道:“此乃是愤世嫉俗之言,如何算得准?”戴宗道:“并非愤世,也非嫉俗,现在的世界,实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教头如不信时,可回山泊子去问军师先生吴学究,就能分晓。”林冲道:“我们出来已多日了,新世界怪怪奇奇的事,也算见过一二,回山报告后,大家研究研究,也可预备改良一切。”鲁智深道:“洒家不晓得什么‘改凉’‘改热’,只凭着一条禅杖,两柄戒刀,打尽天下假心人,杀尽世间无情汉。你们做强盗也罢,不做强盗也罢,洒家都不管。”
戴宗道:“师兄的话是,我们此番上东京,总算称心快意,师兄扫清大相国寺,除了地方一害;林教头也报了前仇,在这里又救了李福全的性命。我们众弟兄一百单八个总聚会后,第一次下山,三个人总算不辱没了‘梁山泊’三字,所言所行,仍是山泊英雄本色。”鲁智深道:“洒家听得人家说,现在新世界,有几个没廉耻的泼男女,闲着没事做,编什么鸟书借着俺们兄弟的名字,胡说乱道,把众兄弟的性情声口,颠倒错乱,写得十分猥鄙,丧尽俺们梁山泊半世的英名。这嚼舌根的泼男女,弄笔头的畜生,不遇见洒家便罢,有一日遇见须吃洒家三百禅杖。”戴宗道:“师兄此言,恐怕要招怨,还宜不言为是。”鲁智深叫起来道:“洒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恁他是谁,也吃我三百禅杖!”林冲道:“这厮们无端败坏俺们英雄名誉,不要说师兄动怒,即我林冲也不肯干休,获住时,须照白衣秀士王伦样子,一刀杀却。”戴宗道:“二位且休发怒,横竖此刻尚没有获到呢。我屈指算来,我们离山已经多日,宋公明哥哥、吴学究先生必定盼望,倘不回去,山上众兄弟必要着急的。”鲁智深道:“俺们今日即行。”戴宗道:“忙不在一时。天晚了,歇一宵,明日走罢。”智深道:“天夜了,不好走路么。”林冲道:“好在院长是会神行法的,明日我们三个人都用神行法走路可也。”当下无话。
次日清晨,三人起身,林冲、戴宗梳了发,店小二端上脸水,林冲邀智深一同洗面。智深道:“兄弟,戴院长的神行法,是要吃甚么鸟索的,洒家不愿用。”戴宗道:“鲁师兄你还守旧呢。我这神行法,在旧世界用的是甲马,假着神权,自然要斋戒了;现下是新世界,神权是不兴的了,我的神行法,已经申说明白,是电片不是甲马,是科学的妙用,不是神权的幻术,如何还要吃素呢?好酒好肉,尽由你吃是了。”智深方才欢喜。吃毕早饭,算还房钱,戴宗取出电片,拴在腿上,林冲、智深也拴定了。那电气片触着人身的热气,电力顷刻发舒起来,三人的腿子,顿时健旺非常,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
不多几日,便到水泊。水寨头领活阎罗、阮小七看见,忙放船来迎接,渡到金沙滩。上岸第一关,解珍、解宝开关迎接。行到第二关,守关头领武松道:“三位好快活,鲁师兄我羡杀你也!明日也去走遭。”智深道:“兄弟,俺们到大寨见了公明哥哥,再来细谈。”于是三人直投忠义堂来。有分教:易刚为柔,梁山泊改良政治;以散作聚,蓼儿洼装点文明。欲知见了宋江、吴用,梁山上有甚变动,且俟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宋公明大宴群雄 吴学究倡言变法
话说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神行太保戴宗,行到忠义堂,恰值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等一众头领俱在议事。宋江见了三人回来,慌忙起身迎接。宋江道:“三位辛苦了,且歇息歇息再说。”三人礼毕,坐定。
林冲道:“我等三人托赖大哥合众位弟兄洪福,离了本山,一路平安到京。路过各处,见行人多有短衣窄袖,断发洋装的;店家的招牌,都标着‘特别’‘最新’‘改良’等字样,听人家的讲话,都是什么‘目的’‘手续’‘双方’‘仲裁’‘权利’‘义务’等名目。我们不胜诧异,动问旁人,方知朝廷已经维新,按照神宗时王安石新法略为变通。我们这时候如大梦初觉,方晓得此次离山上京,是第一遭脱去旧世界,闯入新世界呢。哥哥,我们众弟兄,此刻都是新世界人物了。”吴用道:“朝廷变法的事,小生也有些儿风闻,只是不曾底细。”林冲道:“我们到了东京,只住得一日,却干下无数快心的事。鲁师兄大闹了相国寺,杀掉奸僧智清。因智清这厮借开学堂的名,抽头聚赌,诱骗良家子弟钱财,被师兄一禅杖结果了,乘势放火烧了这寺。我与院长因踏月闲游,撞见了一个妇人,诉说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现做着本区巡官,到家来硬行调戏。丈夫李亭良在巡局充当巡士,因与高衙内卵石不敌,不敢告发。谁料日报上倒把此事登了出来,总巡顾着全体声名,逼令禀复。亭良据实禀陈后,倒吃了诬控的官司。小可触着旧日夙恨,忿火冲霄,再也按捺不住,遂提刀去寻高衙内。这厮合该命绝,路上撞着了我,一刀结果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教众巡警引导,闯进太尉府,把高俅这贼与两个长随,一法杀掉了。到大相国寺会着鲁师兄一同回来。路过郓城,恰遇着咨议局开办初选举,见了无数怪怪奇奇的事。又遇一桩借刀杀人的案子,却是盐斤加价上弄得来的。”遂把这两事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宋江道:“教头报却前仇,我宋江也十分快活。有此快事,不可不设宴庆贺。”遂传下将令,教操刀鬼曹正督率屠手宰杀牛羊牲口,教铁扇子宋清排设筵席,把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水寨旱寨各头领一齐都请到忠义堂赴宴。
智多星吴用道:“哥哥在上,小生有一句话,欲禀哥哥知道。”宋江道:“军师先生,有话请讲。”吴用道:“小生想来,我们的梁山泊,也分出新旧两个世界来。自晁天王上山,林教头火并王伦后,这‘梁山泊’三字初出现于世界后,哥哥上山,众多英雄日增月盛,东平、东昌两府打破,共聚好汉一百单八员,特建罗天大醮得着石碣,方晓得众多兄弟,都是上应天星,聚居一处,数系前定,非出偶然,这乃是梁山泊极盛的时代,亦为旧世界结束的末日;自卢员外一梦惊醒,哥哥派林教头等三人到东京去探听,已从旧世界闯到新世界来了。所以此刻的‘梁山泊’是新世界的‘梁山泊’,不是旧世界的‘梁山泊’。大家须要认得。我们既处在新世界上,则一切行事。自然不能照着旧法了,必须要改弦更张,大大的振作一番,哥哥以为如何?”
宋江道:“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谅我们一百单八个人,怎能与时势相拗?既处在新世界上,如何好固守着旧法子?”吴用道:“哥哥究竟是聪明人,一说就肯变计,不像京中的顽固党,全不量力,拼着命与新法相斗。索性斗到底,倒也是个好汉,那知斗来斗去,依旧降服了新法,这种人与哥哥相较,真天悬地隔了。”宋江道:“新法果是件好事,但恐执行起来不甚容易,开办也很为难,如何?”
吴用道:“哥哥之言我懂了。哥哥岂不虑举行新法,需开办经费乎?又恐众兄弟反对此事,所以踌躇么?要晓得这都不必虑得。开办经费就是做买卖的本钱,本下得大,收起利息来也大;本下得小,收起利息来也少。所以开办经费,独患其小不患其大。至于众兄弟,我敢保其决没有反对的。”宋江道:“这却为何?”吴用道:“人情莫不好利。现下我们提创的就是金钱主义,只知权利,不识义务。众兄弟那一个不踊跃。”宋江道:“莫非就是专利么?”吴用道:“也可算得。”宋江道:“然则如何入手?”吴用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八字生出一部新水浒来宋江大喜。
这时候酒席已经摆好,一共十八席,每席六位,恰好一百单八位。众多头领依次入席。各人的坐位,由吴学究预行指定,贴有字条,各人各看自己名字归坐,规模整肃,并无参差杂乱之弊。计开:
东边九席:
第一席:呼保义宋江 智多星吴用 入云龙公孙胜 神机军师朱武 小旋风柴进 扑天雕李应第二席:豹子头林冲 大刀关胜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 小李广花荣第三席:神行太保戴宗 毛头星孔明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金眼彪施恩 打虎将李忠第四席: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跳涧虎陈达 铁扇子宋清 小遮拦穆春 金钱豹子汤隆第五席: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轰天雷凌振 病大虫薛永 白日鼠白胜 鼓上蚤时迁第六席:笑面虎朱富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小霸王周通第七席:没遮拦穆弘 插翅虎雷横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白花蛇杨春 操刀鬼曹正第八席:锦毛虎燕顺 锦豹子杨林 独火星孔亮 石将军石勇 青眼虎李云 险道神郁保四第九席:丑郡马宣赞 丧门神鲍旭 神算子蒋敬 飞天大圣李衮 混世魔王樊瑞 紫髯伯皇甫端西边九席:
第一席:玉麒麟卢俊义 九纹龙史进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青面兽杨志 金枪手徐宁第二席: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浪里白条张顺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第三席:黑旋风李逵 急先锋索超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 浪子燕青 没羽箭张清第四席:赤发鬼刘唐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玘 圣水将军单廷珪 神火将军魏定国第五席: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白面郎君郑天寿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催命判官李立第六席:旱地忽律朱贵 出林龙邹渊 鬼脸儿杜兴 火眼狻猊邓飞 圣手书生萧让 铁面孔目裴宣第七席:神医安道全 八臂哪叱项充 玉臂匠金大坚 铁笛仙马麟 翻江蜃童猛 玉幡竿孟康第八席:出洞蛟童威 通臂猿侯健 铁叫子乐和 花项虎龚旺 九尾龟陶宗旺 中箭虎丁得孙第九席:美髯公朱仝 没面目焦挺 活闪婆王定六 金毛犬段景住 独角龙邹润 摩云金翅欧鹏众英雄坐定后,畅饮欢呼,十分快活。酒至半酣,智多星吴用道:“众位弟兄,我们今日已在新世界上了,那个旧法是万万不能再行。我想换一副手段做事。此刻新世界上盛行的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我想我们大众即照这两句去做,把强盗行为藏在心肠里,面目上只装出文明样子,人家见了也不疑心,我们就可以逞所欲为了。”小旋风柴进道:“文明面目如何装法?倒要请教请教。”吴用道:“虽说是面目,却大一半都用着那张口。这用口的方法,第一先要骂人。碰着年老的人,就可以骂他‘暮气已深,;碰着年少的人,就可以骂他‘躁进喜事’;碰着守旧的,可骂他‘顽固不化’;碰着维新的,可骂他‘狂躁妄为’。人家作事若成功,可以说‘顿使竖子成名’;倘或不成功,则可说‘我早料及’。不论维新守旧,唐愚豪杰,一撞着先骂他一个畅快。骂尽了众人,方可显自己的本领,这骂人是第一样诀窍。第二乃是吹牛皮。自己的本领没人知道,总要自己卖弄出来,说得十二分的声色,要使人家相信的死心蹋地方好。骂人是排去众人,吹牛皮是卖弄自己。于这两样外,再有一样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叫做拍马屁。碰着大的可以拍大马屁,碰着小的可以拍小马屁。可大可小,随遇而安。懂了这三样诀窍,文明面目就装成了。此后碰着人就可满口‘热心公益’‘牺牲一己’‘提创实业’‘开通风气’‘竭诚报国’的乱说。有人相信,就可按照我们做强盗的宗旨,得寸进寸,得尺进尺。敲骨吸髓,惟利是图。”
小李广花荣道:“军师的妙策很好,但不知如何行法?照军师的话是智取,不是力争了。我想我们处于梁山泊上,与社会不甚交通,这智取倒不甚容易呢。”吴用道:“照知寨的意思便如何?”花荣道:“我想,不如索性离掉梁山,众兄弟各逞所长,到四方去做事,或肆力于官界,或斗智于商场,或农,或工,或军,或学,凡可为本山弟兄谋利益者,无不尽心力而为之。”吴用道:“知寨之言,深合我意。小生想来,我们一百单八个人,聚合拢来颇非容易,一朝散伙,也甚可惜。现下有一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既能照新法做事,又可以不散伙;既能散处四方,又可聚归一处。”众人都不信道:“这是断乎没有的事。”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法子来。有分教:大好江山变成强盗世界,绿林暴客,翻为新学伟人。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法子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女头领大发牢骚 忠义堂初行选举
话说智多星吴用道:“我们众弟兄分头下山,各逞各能,各投各处,做着了生意,每年一次到梁山泊开大会,报告情形。本山作为会场,所得利益,提二成作为会费,二成作为公积,余六成即为本人薪金,这会名就教作‘梁山会’,众位意下如何?”众人都称妙法。吴用道:“既蒙众位弟兄称许,即请此刻趁大家都在一处,就成立了会罢。”众人齐道:“学究先生,你说成立便成立了,还有什么成立不成立呢?”吴用道:“不是这么说。我们既处在新世界,也须按照新世界的规则行事才好。照新世界规则,立会必须要举正副会长及书记、干事等员。”病关索杨雄道:“我们初入新世界,不知道会员怎么样举法?”林冲道:“想必同咨议局的选举,差不多样子,投票公举的。”杨雄道:“如何叫作投票公举?”林冲道:“投票者,用纸票一张,写了所举的人姓名,下边书自己的姓名。譬如我欲选举你,则纸上即书‘病关索杨雄’,下边书‘林冲’二字。”杨雄道:“写就了给与谁看?”林冲道:“并不给与人看,只拿来投于匦中。投毕,当众开匦唱票,票数多的当选。”
只听有人喊道:“那个不兴,洒家先第一个反对。”吴用举目瞧时,见不是别人,正是与戴宗、林冲一同上东京的花和尚鲁智深。吴用忙问:“师兄,为甚要反对?”鲁智深道:“你们捉弄洒家,教洒家如何可以服从?”吴用道:“选举是极文明的事情,新世界各种团体,无论是学会、商会、农会、工会,那一个不行这选举事情?我们既是立了会,这选举投票,也是照例应办的事,怎么倒说捉弄你起来?”鲁智深道:“咨议局的鸟选举,洒家已瞧见过。你们知道洒家不识字,却教洒家写这鸟票儿,不是捉弄是什么?”神机军师朱武道:“不差本山各头领中,不识字的竟有一小半,教他们如何写票呢?”吴用道:“不妨。圣手书生萧让,于书法极是擅长,不会得写字的,就叫他代书也好。”鲁智深道:“那更是不行了,他作起弊来,教我如何呢?我要举这个,他却写了那个,我又不识字,无从察觉。”吴用道:“开唱票时,你总会晓得的。果属有弊,可以控诉得的。横竖我们还要设立选举诉讼厅呢。那铁面孔目裴宣,为人很是正直,派他做裁判官,必没有什么私弊了。”鲁智深方得无言。
入云龙公孙胜道:“我们此刻叫算是立宪政体了。”活阎罗阮小七道:“这不成强盗立宪么?万想不到,我们做强盗的,也轮得着有立宪的日子。”朱武道:“选举资格怎么样可要提议提议。”吴用道:“倘照大宋咨议局章程行起来,则本山有选举权者,恐不满十个人呢。你想论到财产,除了玉麒麟卢俊义、扑天雕李应、小旋风柴进之外,再有那个配得上?然而照剥夺选举权章程,卢员外已处过监禁的刑罚,也不能有选举权了。讲到名位做过武官的,只有秦明、徐宁、索超、呼延灼、花荣、关胜、黄信、宣赞、单廷珪、魏定国等几个人,然而未及五品的,倒有一大半呢。论到选举权剥夺章程,则不识文义者既有小半,而处过监禁以上之刑者,又指不胜指。宋大哥、卢员外、戴院长、林教头、武二哥等,那一个不吃过官司,受过刑罚?此外如鲁师兄、公孙先生,一是僧,一是道,照第七条章程,也不能有选举权了。你想照这样论起来,本山有选举权者能有几人?所以小生想,只要定凡属本山的男子,做到头目以上者,皆有选举权,你们瞧好么?”
话声未毕。只见席间有三个人跳了起来,齐声说:“不好,不好,我们都不赞成!”吴用忙着看时,见是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扈三娘道:“说是男子,分明女子没有分了。我想人生不幸作女子身,被男人家鱼肉得也够了,怎么此刻连选举权也不肯与我们,岂不是欺人太甚?”孙二娘道:“你们做男子的,都是我们女子生出来的,真没良心!长大了连鞠育之恩都忘掉了,也要想想,若不有我们,身子那里会来?”顾大嫂道:“男子都是没良心的,逞我愿把他们一个个吞入肚去,以报数千年压制之仇。”孙二娘道:“可不是么?我们女同胞,被这没良心的男子们,压伏在身子下,受的苦什么相似,我想最好翻转身来,把男子反压下去,问他们再敢压我们不敢?”
矮脚虎王英道:“照你们如此说来,岂不要弄成个阴盛阳衰的世界?牝鸡若能司晨,天下就要大变。”王英没有说完,扈三娘喝道:“呸!快闭了你这鸟嘴,休只管含血喷人。须晓得人道造端于夫妇,夫妇原始于男女。当初天地生人的时候,男与女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般的看待,其所以配成夫妇者,乃为绵延嗣续,构造家族,不得不然,并非为有所统制,有所管辖,而始行这夫妇一道。乃目下世界的夫妻们,丈夫的待妻子,宛若奴隶一般。同生覆载之中,何人可以无学?乃做丈夫的恐怕女子有了学问,不肯任吾的压制,倡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使女子都没有学问,蠢如鹿豕,随吾鞭叱。然而惧其体魄之犹强,或足以反抗,乃复加之以特别非刑,好好的耳朵,穿成孔穴;好好的脚儿,缠成纤形,折其趾,断其骨,且臂上加镯,颈中加练,无非使举动转侧之不灵也。唉!一般的是个人,口眼耳鼻没一样两样,不过雌雄牝牡,天赋稍微不同,竟这样的相害么?害到如此地步。狠心的男子犹以为未足,再倡言女子当谨守闺门,不宜干预外事,把我们幽囚在闺闼中,处了个终身监禁的刑罚,做那缝衣煮饭的苦工。你们做男子的也摸着良心想想,我们待男子,究待差了那一样,要受这般苦罪?你们在胚胎时代,居在女子腹内十个月,受着我们血液的滋养,方得成个人的形儿。唉!你们便成个人影,我们已是憔悴不堪了。等到生你们出世时,我们这个痛苦,真是活来死去,难说难言,生了出来,又要喂乳你们吃,保抱提携,费尽了心思,竭尽了气力,好容易领得你们成人。你们成了人,我们又涂脂抹粉的给你们取乐。你们自去想罢,我们待到男子,何等样恩深义重,却受你们这般的报答。人情可恕,天理难容!学究先生,你今日若不给我们选举权,我是第一个不答应你呢。”
宋江道:“王家嫂子,设学究先生不应许你,你便如何?”扈三娘道:“不答应么,哼,哼!只怕未便呢!我当创立一个‘女权恢复会’,撰述女报,鼓吹女权,务要使天下的女子监抗之旗,以与男子对敌,大兴娘子之军,演成男女界革命之惨剧,杀得你们马仰人翻,求和不得,求降不成,那时节方晓得老娘手段咧!”宋江道:“唷,唷,唷,可怕的很,那是使不得的。女子革命我已尝过滋味,即一小小的阎婆惜,手段已异常敏滑,我黑三郎已被他弄得人亡家破。此间晓得这个滋味的,恐不止我一人呢。”卢俊义、杨雄齐道:“我们都曾经历过,此刻见了女子,尚如伤弓之鸟,闻弦心惊。”武松道:“我循良诚实的哥哥,也被不仁的嫂子所害死,女子革命,是最可怕的事,真乃患生肘腋,防不胜防。”宋江道:“军师先生,这事怎样?我看还是应许了他们的要求,省得闯出弥天大祸来。”吴用道:“本山立会,其性质原与国会不同,选举权原不必限就男子。小生方才的话,也是一时的语病,本没有限定女头领不能选人的。谁料女头领心细于发,气高于云,竟就滔滔滚滚发出一段大议论来。小生从不曾领过女头领的教,今日得闻高论,不胜畏服。”李逵早听的不耐烦,开言道:“讲甚娘的鸟,放着好好的酒不喝,好好的肉不吃。”宋江道:“人家讲话,干你甚事?你尽管喝你的酒,吃你的肉是了。”李逵道:“一个人吃有甚趣味?即吃饱也不会畅快的。你们倘再吱吱的乱讲,我就要杀起来了。”戴宗道:“李大哥只是性急,人家讲话,你要干涉他则甚?”武松道:“我们快喝两杯,喝完了好办正事。”于是众英雄狼吞虎咽,霎时间已经完毕。
宋江教撤去筵席,把选举的事开办起来。即派智多星吴用为选举监察员,全山头领一百单八人齐集忠义堂上。只见堂上满扎着彩,挂着“替天行道”旗,并大宋国旗,众头领挨次写票,写毕,即投入匦中。鲁智深、李逵等一干不识字的人,都请圣手书生萧让代写,等到开匦唱票,时光已及四点钟矣。当下派就铁叫子乐和为唱票生,只听他朗朗的唱道:“公举正会长,被举者共十一人。智多星吴用九十九票,大刀关胜六十票,小李广花荣四十二票,豹子头林冲七十三票,行者武松三十八票,青面兽杨志十九票,金枪手徐宁三十票,九纹龙史进三十三票,玉麒麟卢俊义八十七票,小旋风柴进一百零二票,呼保义宋江一百零三票。”于是按照最多数,以宋江为正会长,再开唱副会长票时,恰又是卢俊义居最多数,于是卢俊义遂为梁山泊会的副会长,又推圣手书生萧让为书记,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双枪将董平、活阎罗阮小七、拚命三郎石秀、浪子燕青、神机军师朱武、旱地忽律朱贵等八人为庶务员,智多星吴用为庶务长,神算子蒋敬为会计员。
会既成立,即由正会长宋江发号施令,指派众会友下山。众会友随着所派地方都陆续携资而去。此一去,犹如洪太尉掘开石板时放出的一道黑气,将变成百十道金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正是:登舞台而演剧,放出假心;处浊世以谋生,且藏真面。欲知梁山会会员出山后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再讲。
第八回 白面郎拟开女校 神算子筹办银行
话说梁山泊众英雄下了山,闯入新世界,依从军师吴学究的将令,经营各种新事业,如今第一个先要提着那地煞星的地会星神算子蒋敬。看官,你道士谔为什么把天罡三十六个上上人才都丢下不讲,反把这素无名望的蒋敬提到舞台上来?原来“新水浒”本是个地覆天翻的世界,其位子自应天居下而地居上,所以开首第一个须写地煞星。然而还有一说,地煞星中之健出者,如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神火将军魏定国、圣水将军单廷珪、百胜将韩滔、病尉迟孙立、母大虫顾大嫂、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扈三娘等,或则肝胆照人,或则英雄出众,或则颇具机谋,或则全凭血性,为什么都不写,而独写此素来不甚著名的蒋敬呢?要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自古时间已竟如此,何况此天翻地覆的新世界,自然更胜一层了。
闲言少叙,且讲正文。神算子蒋敬下得山来,一路走着,一路想:“此去到什么地方呢?常听得学究先生说什么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我之目的在于求利,当向市场最大处所去是了。现下市场最大处所,要推着东京,其次莫如雄州,乃女真、契丹两国人所开之商埠,百货云集,兴旺的了不得。我此刻谋利,总向这两处中拣一处是了。但是我孤孤零零,个人又没带有伴当,即到那里作什么事业方好?”这日行到东平府,见天色已晚,遂在客店中借了一宿。次日起身,客店小二进来问道:“客人可要到雄州去么?今日本处有裕东公司轮船开往雄州,船身宽大房舱很是洁净,可要定下一间?在本店里买票,比了船中可便宜一个九五折呢,并且本店在雄州地方,也有分店开着,船中本店用有招待员照料,一切客人到了那里,雇车寻宿等一应琐事,自己可以不必费心。”蒋敬道:“过了今日,几时还有船开?”小二道:“说不定,至早恐怕也要十多天呢。”蒋敬道:“既是这样,就与我打一张房舱船票来。几时开船,与我雇人把行李发下船去。此间住了一宿,房饭钱共该多少,教帐房开一张发票来。”小二道:“船开要晚上十点多钟呢,客人舒徐着是了。”小二去后,蒋敬自语道:“我正东京、雄州去处未定,那知恰有开往雄州的轮船,我就不妨到雄州去一趟,试试我的命运。”一时小二送进发票,算给了房饭钱,一到晚上把行李搬向船中。蒋敬也就下了船。汽笛一声,轮机鼓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般,冲波突浪向北而去。那东平府到雄州有一千多里海程,舟行三日夜方到。
蒋敬坐在房舱,很是气闷,便踱到甲板上望望河境。原来这时候的航路,全踪黄河通行。因黄河河道,古今迁徙无常,所以目下一些儿踪迹都寻不见,若不表明,又要遭看官的指驳。闲言少叙。蒋敬走到甲板上,四下一瞧,见白浪滔天,水天一色。天上的明月,映在水中,跟着波浪涌动,宛如万道银蛇,闪闪不已。霎时浮云一片,把天空的明月遮掩住了,顷刻全河如墨,惨暗怕人。蒋敬正欲回房,忽的浮云过去,依然是一片通明,不觉失口道:“妙哉河景。”那知就引动了一个一般玩赏河景的客人,那人道:“怪道声口很熟,原来就是蒋哥哥。在那里下船,怎地我下船时不见你呢?此刻可是到雄州去么?”蒋敬见是那人,心中也甚欢喜,口说:“奇遇,奇遇!再不料你我即在此间相遇。”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即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二人就在甲板上谈起天来。蒋敬道:“郑哥,你到雄州去不是?”郑天寿道:“正是。我们同路,船中可以不寂寞了。”蒋敬道:“你此去想做些什么事业?”郑天寿道:“我么,我想仗着自己这副面目,在学界中还可以混得过,就从学界入手,开一个女学校了。那些借名念书的女学生,怕不入我彀中么?蒋哥想做什么事业?”蒋敬道:“你在学界,我自然也到学界来混混。你我在一起,遇事也可以商议商议。”郑天寿道:“你于国文、地理、历史都不擅长,如何可闯入学界,充当教员?”蒋敬道:“我于算数一道,略有片长,可以充当算学教员;枪棒虽不精,也略会使几棒,也可当一个体操教员。横竖此刻的教员,也都不过如此,谁有什么真本领!”郑天寿笑道:“那么学校中岂不都成了强盗教员么?我看你既有着神算的绝技,埋没在学校中,也很可惜的。”
蒋敬道:“然则我当做什么呢?”郑天寿道:“我替你算起来,还是投身商界为妙。现在商战世界,以我梁山上的本领,出来与他们竞争,男儿好身手,杀人不翻眼,未必输给他们。”蒋敬道:“目下商界盛行的是杀人不见血的鬼蜮伎俩,恐咱们的杀人不翻眼的强硬手段,未必定占优胜呢。”郑天寿道:“呆子,谁叫你执一不化?军师曾分付着把真面目藏起,装一个假面具出来,与新世界应酬,谁叫你不去改良呢?”
蒋敬道:“说着军师,你可晓得学究先生可曾下山?”郑天寿道:“怎么不晓得?吴学究上东京去了,也于今日动身。他因听得朝廷复行开科,考取优拔,所以去投考呢。”蒋敬道:“奇了,自去年十月朝廷颁布绍述熙丰政事书后,科举停罢,已成铁案通鉴辑览宣和元年冬十月,颁绍述熙丰政事书于天下。按熙丰政事,即神宗熙宁元丰时所行之新法也。新法系王安石所创,绍述者,继续之谓,曾几何时,复行反汗?堂堂政府,作出来的事,竟同儿戏一般,怪不得西夏、契丹、女真在吾国的势力,日涨月盛呢!”郑天寿道:“这总算是嘉惠寒儒的政策,只可惜那些已经脱罪的学校监督,并国民公举的咨议局新议员,又要负笈囊书的,吃那考试苦头了。”蒋敬道:“想得起来,必是吾国的读书士子罪孽深重,上干天怒,那考试的刑罚尚没有受足,所以再有这尾声的优拔科呢。不然,像军师这么样聪明一个人,如何再会瞧不破起来,此非天谴而何?”郑天寿道:“月渐西沉,夜已深了,咱们下去罢。有话明日再谈。”蒋敬道:“你在几号房舱里?明朝我来瞧你。”郑天寿道:“几号倒不曾留意,横竖好找的很,我的房就在梯子下左向第三间。”于是二人各自回房安歇。
那蒋敬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心下盘算:“到雄州做什么生意?目下洋货盛行,民间穿的衣料,不是契丹布,定是女真绸,我还是做洋货罢。但洋货一道,素来不甚明白,如何可以下得手?”又想:“洋货是从洋行里卖出来的,那洋行生意没有什么在行不在行的。我此刻有的是钱,到雄州化上几个钱,弄一个康白度做做,尽日价坐马车吃花酒,玩他个不亦乐乎,岂不甚好?”既而又想:“人情叵测,世路崎岖。听得通商口岸,往往有蹩脚洋人,靠着康白度的钱作为资本,开设洋行,赚了钱,康白度不过分润几个余利,有限的很。一旦折阅,则雪花花白银,尽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影踪全无。恁你天大的本领,合他打官司,即使官司被你打赢,而律师费、公党费等已花掉不少。洋人则说是做生意蚀本,实在没法可想,只好出还张笔据,约日归还。你收着笔据,今日去讨,明日去收,恁你跑他百十来趟,依旧是一文没有,倒白花了许多工夫。后来自己跑的厌烦,情愿不要了。我到雄州,又是第一次,地陌生疏,凭你是梁山泊英雄,恐也没处施力呢。”后来忽地想着道:“我真呆了,枉称做神算子,连这些都算不就,不惭愧死了么?商场竞争,全靠着交通机关的灵便,交通机关,不就是银行么?目下本国人开的银行,好在尚不甚多,我到那里,何妨就组织一爿银行做做。好便好,不好时,哼,哼!不怕不倒他个二三十万银子,那不是安安稳稳的事业么?”主意想定,也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听得机器声轧轧不已,夹着船外的风涛声,颇为壮丽。那一丝丝的阳光,从窗隙中直射进来。蒋敬忙着起身洗毕脸,即到白面郎君郑天寿房中。见天寿尚没有起身,遂唤道:“郑哥,郑哥!睡的这么晏,一下山就失掉英雄本色么?”天寿打着呵欠道:“倦的紧。船尚没有到码头,起来做什么?”蒋敬道:“特来与你谈谈。”天寿道:“很好喂,蒋哥,你可晓得本山尚有弟兄在这船上么?”蒋敬道:“是那个倒没有知道呢。”郑天寿道:“起初我也没有知道。昨晚与你分手后,回到房中,只听得隔壁大呼捉贼,咱开出门去看,只见一个黑影闪将入来,咱就一把擒住。那人开口道:‘郑哥,放松些,小弟是鼓上蚤时迁。’问他到船上来做什么?他说也想上雄州寻些生意做,因见你隔壁房中的人行色甚壮,一时手痒起来,想弄一个盘费。那知是个鸦片烟鬼,通宵不睡的,险些儿着了道儿。咱问他:‘你是个贼子,到雄州去做甚生意?’他道:‘我此刻是个梁山实缺道了,做起生意来,也可称为大人了,怎么不好在商界里头混混呢?’”
蒋敬道:“照时迁的敏活手段,偷天换日,在商界算起来,果然是个出色人员。我今天告诉你一桩事。我到雄州,想组织一爿银行,商业、储蓄兼做。做了商业,可以发行钞票,做了储蓄,可以吸收零星散银。那发行钞票的利益,很是洪大。譬如我有银子十万两,再发行十万两钞票,不就变成了二十万么?并且十万两钞票,不见得一天中人家都拿来兑换的;算他有十分之一前来兑换,只消预贮着一万金就够了。再者十万两钞票,一年中不见得完完全全一张没有失掉的,水里火里要毁坏多少,经过的手多了,融掉的也必不少。即此一端,那个利益已经不少。且现银可以借给人家,又可以取利息,那银行借出去的钱,并且都有押抵,或是房屋。或是货物,千稳万稳,再没有风险的。自己名声大了,受了社会之信用,人家存款,整干整万,像堆山般堆压进来,我就把存款银子,再去发行钞票,再去借给人家,这个利益,可以算得清楚么?郑哥,这还是规矩办法呢。倘用奸滑手段做得起来,哼,哼!还不止此数呢,还不止此数呢。”郑天寿道:“到底有几许利益?何妨说出来,让我听了,也学个乖。”蒋敬道:“那是难说难言。”
两个人正说着,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大声道:“唷,唷!好个难说难言。你的心比墨还要黑了,真不愧为神算子,可怕,可怕!”二人唬了一跳,回头急看。蒋敬道:“我道是那个,原来即是你。你这个人总是价贼头贼脑贼腔不脱,窃听人家私语。须知文明公例是不兴的,现下闯到新世界上来,也须改去些才是。”郑天寿道:“也亏他的贼智,竟使我们一些儿都不觉着,咱家问你多早晚到此间的?”那人道:“唷,唷!文明面目,强盗心肠,竟把假面目在我跟前施起来了。告诉你还早着咧。我们是一伙儿人,你们的性情行为,我肚里头早烂熟了呢。”正是:密室谈心,隔墙有耳;晓窗共话,意外人来。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再讲。
第九回 倒银行蒋敬施辣手 布广告时迁计缓兵
话说郑天寿、蒋敬正在谈论,不提防外边走进一个人来,此人是谁?料看官们听了声口,也必知道是鼓上蚤时迁了。当下时迁调笑了蒋敬一会。郑天寿道:“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取笑了,快商议正事罢。”时迁道:“蒋哥,你办银行,我给你找个帮手好么?”蒋敬道:“谢谢你,免劳照顾罢。银行是全仗信用两个字,银行人员须要诚诚实实印板也似价人,人家方肯信用。像你这副嘴脸,这副手脚,不要说人家不肯信你,即我也不敢相信呢。”时迁道:“我劝你少说两句罢。现下的商家,那一家不用两个手段活泼的贼伙计?须知专靠着死算盘是不会发达的。况且你要诚实人,也很容易的,我就装个权老实的是了,保你一些儿都瞧不出。若要用真老实,今世界是没处找的呢。”郑天寿道:“这话通极。你们合伙办事,一个仗着算会精通,一个仗着手段活泼,左辅右弼弄得起,一世界上的银子,不怕不被你们弄尽。”蒋敬道:“如此,时哥来我准与你合办是了。”时迁道:“承蒙照拂。但人熟礼不熟,你我须立个约契方好,异日回山报告时,我也可以塞塞责呢。”蒋敬应允,就向郑天寿讨了纸笔,写了两张约契,邀天寿作了个证人,彼此签字讫,各执一纸收好了。
时迁道:“郑哥,我们的事业总算定当了,你老人家做些什么呢?”郑天寿道:“我想开一所女学校。时哥,不是我说句海话,像我这张面孔,不怕女学界不欢迎。女子家有什么定力,只要我略施小巧手段,保你钱也到手,人也到口。”时迁道:“牛皮慢吹着。我下山的时候,听得矮脚虎王英合小霸王周通,也商议着开女学堂,他两人的吊膀子手段,恐比你高强十倍呢。你是素无名望的,一时间如何斗得过他们?”郑天寿笑道:“老哥,偷东西是你内家,偷香窃玉却是我内家了。你可知道女子最重的是廉耻,最爱的是名誉,所以我们总要体贴女子心意,在着人前总要权装着老实,端庄凝重,正气凛然,绝无佻达轻狂样子,女子方才欢喜。况我这副脸子,虽比不上潘安、宋玉,也不致取憎于人;那王英、周通生了煞神一般的尊容,见了女子,张开血盆大口,挤眉弄眼,做出许多丑态,那些女子不被他吓死么?所以他们二入要吊膀子是不能的,除非用强硬手段去抢罢了。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做银楼生意的时候,出入大家,曾勾搭上一个绅官闺秀,那姑娘与我十分恩爱。后来我走得谨了些,姑娘恐怕人家瞧破,做一首诗给我。那诗道:
月下来过月下归,银灯照影著秋衣。裙腰剩得篝香暖,掠鬓仍开匣镜晕。
花里送郎真草草,人前见妾莫依依。钟情不比闲情样,踪迹何妨一日稀。”
时迁道:“你明知我们不通文义,却故意的假通文,摆这丑架子,怎知你从那里抄袭来的?有本领拿去给学究先生瞧。”郑天寿道:“你们不懂,我就解给你们听。”时迁道:“你就讲解,我仍是不懂,还是不讲了罢。”只听得船中铃声响动,蒋敬道:“开饭了,我们吃了饭再谈罢。”于是齐到饭舱。饭毕,三个人依旧闲谈。
行了三日夜,已到雄州埠头,轮船下了碇,靠码头泊着。那东平府客店的招待员,就把蒋敬的行李交给了扛夫,教扛到青州路连升栈去。时迁、郑天寿齐道:“我们同寓一栈罢。”于是时、郑两人的行李,也由客店招待员交发上去。三人步上岸,瞧看风景。只见沿河都筑着四五丈开阔的马路,临河都种着松柏、杨杉等杂树,面河一带洋房,都有六七层高,房屋上横钉着白牌,郑天寿认得字,见是“浦滩路”三字。于是雇了三辆人力车,直向青州路连升栈来。到得栈中,行李等也早到了,即在楼下四号客房中住下。蒋敬、时迁便忙着干办银行事宜。蒋敬便去找房屋,做招牌,登广告,时迁赶忙的到东京部里去注册立案。好在蒋敬等有的是钱,那京内外大小各衙门,都是无钱不行的,钱一到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所以并没验看什么资本,竟就马马虎虎批准了。
蒋敬就在雄州金租界北河南路赁下一所半洋式房屋,开办起银行来。那银行的名儿就叫作“忠义。”忠义银行开张的一日,热闹的了不得,雄州官员尽到,什么关道、商务局员、公廨会审员、电报局总办、雄州知州,合那些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洋行的康白度,共计二三十人,轿马纷纭,衣袍缦烂。银行门口扎着彩,扯着国旗。蒋敬、时迁接待众官绅到客厅,开筵庆贺,应酬得十分圆到。来宾轮流着擎杯致颂,蒋敬、时迁起立答谢,晋接周旋,悉按照文明新规则,倒也不甚差误。自此忠义银行在雄州银行界中,也占着一个位子,营业十分发达。蒋敬、时迁都权装着老实,商界很是信用。收储存项,发行钞票,一年中少说些也做了三四十万,共收着廿来万的存项,发出廿来万的钞票。看官,你道他共有多少资本下场?说出来时,看官们也不相信,却只有实银二万二千两。蒋敬、时迁见银行生意很做得过,比了梁山做强盗还要爽利,遂放出特别手段,向各商埠陆续开出分行二十一爿。这时候,忠义银行的钞票通行全国,那雄州各家外国银行,都十分妒忌,群谋抵制之策。此时雄州一埠,银行林立,外国银行则有辽人所开的“契丹银行”、“大辽商业银行”、“辽宋银行”、“耶律银行”,金人所开的“大金银行”、尼玛哈银行”,蒙人所开的“蒙古银行”、“完颜银行”,夏人所开的“大夏银行。”中国银行则有蔡京奏办的“大宋银行”、童贯奏办的“劝业银行”,再有商民股开的“利商银行”、“雄州银行”、“河朔银行”,一共十余家。那些外国银行,见中国银行日增月盛,知道利益必被分去,乃设一个银行公会,议定中国银行钞票概不收用,于是各中国商人凡与洋商息息相关者,也跟着不收用本国银行钞票起来了,中国银行就大大的受亏。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乃是四月十六日,忠义银行的事务室,有两人对坐谈论。一人道:“险箱中现银只存二千两,设有人来提取存款,无以应付,奈何?”一人道:“只要兑换主顾,敷衍得过,也就好了。提取了存款的,可告他下午来取,也不妨的。盖吾银行之营业,固不以存款死放在箱中也。”一人道:“以此言对付提取存款者,恐失掉银行之信用,奈何。”一人道:“那也没法,这两天没有大宗款子存进来。外埠分行昨晚连有两电到来,也都说支持不下呢。看来这纸糊老虎,戮穿快了。”一人道:“那么,我们仍旧回山泊子却不是?”一人道:“那也不能预说,只好看场面做场面了。你我两人牵空拳,支持了这许多时光已属不易,即或失败,也很荣耀的了。”一人道:“外国银行正欲设法破坏我们,我们这一下了后恐牵动全局,中国银行就此要失掉信用呢。”一人道:“那也管不得许多。你我今番下山,原是奉着军师将令,难道你竟会忘记了么?”一人道:“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是我们办事的宗旨,那里会忘掉?”看官,这两个人是谁?我知看官们必已晓得,一个是神算子蒋敬,一个是鼓上蚤时迁。蒋敬见时迁说八字宗旨不会忘掉,就道:“那么今天就收了场罢,省得闹出风潮来,耳根不清静。”时迁道:“设有大宗存款存进来呢?收了场岂不闭门自拒?”蒋敬道:“此乃算不定的。你可晓得明日又是解款的日子么?今日纵然敷衍过去,明日总也难。”时迁道:“八点钟了,开了行门再说。”
事有凑巧,蒋敬、时迁相谈的秘语,却被行中一个出店听了去。这出店本与蒋敬有隙,因蒋敬算会精通,下人面上未免克扣了些,那出店怀恨在心,常思报复。当下听了二人的秘语,就一溜烟走到外边来放风,说:“忠义银行空虚的很,明日就要倒了。”这一语不打紧,一说了,雄州的人宛如染着时疫一般,顿时间全埠传遍,忠义银行门首,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息不通。有的是兑换钞票,有的是提取存款,吵吵闹闹,弄的不得开交。蒋敬没奈何,只得贴出一张告白说:“现银已尽,一概止付,往来各帐,禀官再理。”遂叫把行门关闭起来。
只听见门外一片哭声,有一个老妪哭道:“我的七百两银子,是老来的送终费呢,都是三两五两凑集拢来,登出一个会,去年收着原存放在别处的,听说这里银行把稳,移存此处。可怜我利息还没有收到半年呢。”又一妪道:“你还好呢,收过几个月利息,我的三百两银子是初十存放进来的,半文钱也没有收用过,你去想伤心不伤心?况我的钱,儿子、媳妇都没有知道,都是自己平日偷偷儿节省下来的,不舍吃不舍穿,却送掉在这里。”又一人道:“你们还好,都是自己的钱,我还有替人家存放的呢,如今行倒了,叫我怎地对得住人家?”一人道:“你们都不要紧,我是上了鼓上蚤的当,买了一百张股票,每股银十两,已经一千两了,却又存进三千两银子,共计四千两,如今都落了空。那其中二千两还是官款,恐怕丢掉自己二千两不算外,还要去吃官司咧。”这时候,银行门外,哭声、骂声、谈论声,反沸应天,闹得北河南路两旁的房屋几乎震塌下来。站街警察,忙来弹压,人多口杂,那里弹压的住,被众人一拥,却挤倒了。只听得众人中有喊:“打掉这强盗银行,也出这口毒气。”大众齐声附和,一片喝打之声,震耳欲聋。正在吵闹,只见银行门忽然开了,两个人拿出长红广告,向外贴着,众人的视线齐向着广告,只见上写道:“雄州忠义银行紧要告白:本银行因振兴实业,转被匪徒戕害,周转不灵,暂时停歇,所有钞票存款及往来帐目,本银行必于五日内办理,决不稍负诸公,尚希静候。”众人道:“既如此,且候他五日再说。”于是陆续退去。
却说神算子蒋敬,见门外人都散去,对时迁道:“时哥,听你话贴了长红出去。人果然散了。但五日后再来怎样?”时迁道:“此不过缓兵之计。若五日后,我们已到了梁山泊了,怕他们怎的?”蒋敬道:“敢是用那三十六着的上着,给脚底他们瞧么?”时迁道:“岂敢,不行三十六着,倒行三十五着、三十四着么?天下决没这样的呆子了。”蒋敬道:“很好,果然妙着!究竟你们做贼的人,智着高我们一筹。俗语说:贼有贼智,我一向不主信,如今可没得说了。真佩服你。”时迁道:“你横说我贼子,竖说我贼子,你还应得叫我一声爷呢。”蒋敬道:“岂有此理!我与你年纪相若,你难道生得出我么?”时迁道:“你说俗语说贼有贼智,难道就不听得俗语说:强盗碰着贼爷爷么?你此刻是强盗,我做贼子,不是你的爷是什么?况且目下最时髦的莫如我们贼社会,留学生作贼的也有,官场中作贼的也有,好色者窃玉偷香,好名者抄窃文字,即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亦欲窃取程子之意,窃取春秋之义。文字中‘窃闻’、‘窃观’、‘窃见’等莫不寇以‘窃’字。此外如豪士御前窃肉,狂生邻家窃饮,奸雄乘乱窃国,凡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那一个不是我道中人?所以王莽、曹操那般的声势,读书人总叫他是国贼。你想我们做贼的人体面不体面?并且从古到今的风俗,不但人人自己情愿做贼,也望至亲好友、父母昆弟也都做贼;不但望人家做贼,并且还要祝颂人家做贼呢。”
蒋敬道:“真奇谈了!这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时迁道:“我要问你,做个人寿长的好,还是寿短的好?”蒋敬道:“你今日讲的都是奇谈,自然是寿长的好,谁愿短命呢?”时迁道:“凡是我的父母昆弟至亲好友,都愿他寿长呢,愿他寿短?祝颂起人家来说他寿长好呢,说他寿短好?”蒋敬道:“自然是寿长好。”时迁道:“岂不听见孔夫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寿长的人都是贼子。”二人正在讲论,忽报说有客求见,有分教:女学界中,演出奇文怪事;娥眉队里,酿成醋海风波。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郑天寿恃强占妻妹 章淑人被刺控公庭
话说蒋敬、时迁正在谈论,忽报客到。蒋敬道:“必是来提取存款的,快教他五日后再来。”时迁道:“未必么。我们门口的长红告白,来客必定瞧见的了,倘是提取存款的,也不进来请见了。且请会了再说。”于是蒋敬、时迁齐至会客室,见来客前发覆额,其齐如剪;面白唇红,香气扑人。身上穿着西湖色春纱夹衫,实地纱马夹,胸前挂着花球,足上洋式皮靴,靴上的鞋油揩抹得光亮照人,走起路来,橐然有声。突然一见,竟认不出是谁人。
时迁眼光尖利,早已瞧清,开口道:“不是郑天寿哥哥么?打扮得这个样子。乍见了几乎认不清楚呢。”郑天寿道:“君真少见多怪,我如今是新学界人员了,新学界人员那一个不这么打扮?”蒋敬道:“长长的前留海,光光的油松辫,仿佛是个女学生。须知你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呢!”郑天寿道:“蒋君,亏你也是新世界人物,见识如此的顽固,连修饰学改良都不知道么?”时迁道:“郑哥一闯入新学界,竟像换了一个人是的,叫起我们来,某君某君,连自己弟兄都不认得了。”郑天寿道:“君真顽固极矣!这乃是学界上通行的新称呼,怎么说我弟兄不认?”蒋敬道:“这都是无谓之谈,不必说了,我们讲正事罢。你这许多时候,办了些什么事呢?”郑天寿道:“我办的事,一时那里说得尽,若编起小说来,一大部书好做。”时迁道:“这样必定新奇的了。我连着到过你学堂三次,多不曾碰见你,你们女学堂,又不能随随便便进来的。请问你到底在不在?为甚总不肯接见?”郑天寿道:“对不起的很,我实在没有知道。不然,总到你行里来回拜了。”
原来郑天寿到了雄州,就开一所女学堂,取名“尚德。”这时候风气初开,女学很少,一班开明绅士还在提倡女学,说什么女学系母教之根本,女学盛则家庭教育自会发达,这种很好听的议论。见了郑天寿开办“尚德女学堂”,那有不赞成之理?经众绅士竭力鼓吹,“尚德女学堂”声名顿时大振起来:学科如何完备,规则如何严肃,卫生如何讲究,附近各处的巨家闺秀、富室名姝闻了名,来的如云蒸雨聚一般,把个“尚德女学堂”塞了个足,郑天寿好不欢喜。那郑天寿的欢喜,果为学堂发达不是?明眼人自会晓得,无庸在下饶舌了。不过有一桩异处,这郑天寿平日间没一天不出来闲逛的,即在梁山上,每天少说些总于三五会出哨。说也奇怪,自从开办尚德女学堂后,马路上竟有终月不见他的踪迹。
一日新进一个学生,这学生乃是白面郎君郑天寿的妻妹,已经出嫁,颇有几分姿色,在娘家时,与姊夫郑天寿,本有些不明不白,郑天寿的妻子,为此气恼成病而亡的。及郑天寿上山做了强盗,好些时不通音问及,此番到雄州开办女学堂,却又碰着了。原来雄州自辟为商埠后,五方四处的人都来相聚,郑天寿妻妹随母到此看洋人赛马,因见地方繁盛,即便住下。住不及半载,就有人来说合,郑天寿妻妹遂嫁给雄州近乡一家士族。丈夫章淑人,生得身材短矮,品貌猥琐,且索性良懦,以水浒传人物比拟起来,只有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差堪伯仲,并且武大有一个英雄的胞弟,章淑人则有一个豪侠的胞兄,其处境又很相似。那章淑人娶了这妇人后,夫妇间虽不十分恩爱,倒也还可以过得去。事有凑巧,一日适逢星期,学堂照例放假,郑天寿出来闲逛,却碰见了岳母,询问情形,方知妻妹已经出嫁,也随即丢开。
次日,天寿起身尚在梳洗,门上报有一女客求见。郑天寿握发出迎,见正是新嫁的妻妹,心下好生欢喜,忙问:“妹子何来?”那妇人现出怨恨的样子道:“特来瞧瞧贵学堂的学生呢。我听说女学生都是天仙般的人,又有学问,又会说话,又聪明,又能干,所以特来见识见识。只恐握我们这样粗蠢呆笨、不识趣的乡下人,人家见了惹厌,不肯给我介绍呢。”郑天寿道:“女学生也不过如此的,为什么不肯给你介绍?”妇人道:“我可不信?若不是天仙般的人,你为甚么开了学堂,从不到我那里来?不知道也不来怪你,昨天见了我母亲,知了我住处,也不来瞧我一瞧!只有我这不识趣的人,人家厌弃我还厚着脸老远的赶来呢。”郑天寿默然不语。妇人道:“你不理我,我知道了,岂不为我来了,你心下不舒服?我马上去是了,让你们快活些。”郑天寿道:“你屈杀我了。我听得你来欢喜的什么相似,你不见我握着头发出迎么?连梳头也来不及。”妇人道:“你这种假话,去讲给人家听,我是不信的。你既这样欢喜我,昨日知了住处,为什么不来瞧我?”郑天寿道:“你如今有了丈夫,我来很不便呢,况昨天碰着岳母,时光已经不早。”妇人道:“亏你是新学界中人,也说出这样话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权,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不能管我。我也不能管他。况‘丈夫’两个字,并没有什么贵重,‘夫’字乃男子之通称,所以耕田的叫作农夫,捕鱼的叫作渔夫,樵柴的叫作樵夫,拖车的叫作车夫,拉马的叫作马夫,以至挑担的叫挑夫,扛棺的叫扛夫,抬轿的叫轿夫,与丈夫的‘夫’字有什么两样?昔人说‘人尽夫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丈夫既不足贵重,我惧惮他什么?还有一说:称男子为丈夫,尚是尊敬之词,其实现在的世界,丈夫已是绝迹没有的了。”郑天寿惊道:“你的话愈说愈奇了!怎么世界上丈夫已是绝迹没有?”妇人道:“十尺之谓丈,丈夫者,身长一丈之夫也。请问现在世界上有身长一丈的人么?”照此说,必文王可称为“丈夫”,商汤九尺,曹交九尺四寸,项羽八尺余,孔明八尺,俱不足为丈夫;欲为此妇之丈夫者,不亦难乎?一笑郑天寿道:“你的议论,真是透辟不过。”妇人道:“承你谬奖。我问你:到底厌弃我不厌弃?”郑天寿道:“那个厌弃你?除是他人厌弃,我终没有厌弃你的日子。”妇人道:“你如真的没有厌弃我,可依我一事情,我就信了。”郑天寿道:“依你,依你。莫说一件,一百件也依。是什么事?请快说了。”妇人道:“这事恐怕你不依呢。你如果真爱我,可快给我把这女学堂关闭了,或是你自己辞了出来。”郑天寿听了,吓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妇人催道:“肯从与否?请速答一语。君虽白面,尚是郎君,何忽面腆如女子也?”郑天寿道:“这句话教我如何回答得出?可否恳你换一个题目罢。”妇人道:“你既不肯闭掉此校,又不肯自己辞出,则此校的滋味,不问可知了。你恋着这所女学堂,照理我本不能来干涉,但我总舍不得你兰花一般秀,大虫一般健的人,不成教他们淘坏了么?你不肯听我,我也没法。如今还有一事要求你,我也到你那学堂来读书如何?”郑天寿道:“很好,很好,请你马上进来是了。”妇人道:“那么,我回去部署部署,明日即来。”
过了一日,那妇人果然搬了进来,一般的随班听讲。诸同学有知道底细的,未免要半真半假的谑浪笑傲。这妇人也不是好惹的,如何肯让人家?便常常的斗嘴弄舌。
时光迅速,夏去秋来,转瞬又届年假之期。年终大考,恰恰这妇人分数最高,获了个头名,阖校哄然。有两个学生约会了到这妇人房里来庆贺,说几句冷嘲热骂的双关话儿。一个道:“似姊姊这般用功,在我校中本是独一无二的,自应考个头名,我们也都替你欢喜。但这功课分数,填写的不甚恰当。姊姊的体操功夫,是精妙绝伦的,校长郑先生赏识姊姊,也不过就为此体操功夫,怎么体操分数,倒并不填足,那不是笑话么?”一个道:“像姊姊的体操,柔软兵式,各都登峰造极,同学中那个不钦佩你?”妇人道:“此间的体操,只有柔软,没有兵式,我如何会登峰造极起来?”两人齐道:“姊姊休谦,只要问校长先生,就知道了。”妇人听毕,顿时两颊绯红,有些没好意思起来。两个再嘲笑一阵,也就退出。
一时郑天寿进来,妇人就哭诉其事。郑天寿道:“他们有口,尽他们去说是了。横竖年假了,你我聚的日子长呢。”妇人道:“章家这乌龟,来干涉起来如何?”郑天寿道:“你只管放心,章淑人这厮不来便罢,他如要干涉你我,哼,哼!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便是他的榜样。”妇人道:“你我还是住到母亲家去,还是仍住在这里?”郑天寿道:“此间是学堂,总部恐有人来说话,住在岳母家最好。”妇人称善。于是年假后,郑天寿共这妇人,就在雄州居住。
章淑人得了消息,三回五次派人来接,妇人推说假期补习,不能回家。淑人没奈何,只得听其所以。后来淑人的哥哥章谷盛,瞧不过起来,对兄弟道:“你这个人太忠厚了,妻子被连襟占着,竟没法子管理么?”淑人被乃兄说了两次,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找到岳母家,这妇人却避而不见,郑天寿也不来招呼。淑人一个人在客堂中坐了许久,连鬼都不见一个,忽自笑道:“呆子,我又不是外人,他们不出来,难道我不可进去的么?况我来找他,他如肯见我时,也不用来找了。”想毕,举步向里,一径登楼。谁知郑天寿伏在暗里,淑人从亮处走来,如何会瞧见。看看相近,被天寿举起手来,陡地一拳,打个正着。淑人蓦然悟会,知道彼等不出相见,正欲己之入内也。忙着向外奔逃,郑天寿如何肯舍,拔刀相追,口里说:“今日杀掉你这乌龟。”一个前行,一个后逐。究竟郑天寿做过强盗的,跑的如追风逐电般异常迅速,一瞬间已经追到,把刀略按一按,向后心飕的就刺。淑人忙着回身,恰恰刺在臂上,顿时鲜血直流。郑天寿再要戮第二刀时,站岗警察已经闻声而来,郑天寿乖觉,看见警察走来,忙着避警察搀起淑人,唤乘街车送回家里。
淑人的哥哥谷盛,瞧见乃弟如此狼狈,询问情形,淑人从头到尾细诉了一遍。谷盛怒道:“此而不报,枉为丈夫!目下第一要着,先到雄州州官衙门去告发,抬着请验,怕不扳倒他么?”淑人道:“大难,大难!我听说学界人员都与官府联络一气的呢。”谷盛道:“恁他联络一气,总也讲个理儿!”淑人道:“我终不敢。”谷盛道:“助你一臂力是了。”于是兄弟二人做了个禀帖,直到州官衙门喊控。州官瞧过禀,验过伤,立刻批准。向二人道:“此事如果是真,还当了得,你二人且退去候着。”二人应着出去,各颂州官明察不提。州官马上签票,饬传尚德女学堂校长郑天寿到案听审。一时回报说:“郑天寿患病,不能到案。”次日学界进了张公呈,说:“郑天寿是日在南园与学界同人商议要事,自晨至暮,不曾离园一步,离园且不曾复,何能持刀逐人?章氏所控,必虚无疑。”州官接了学界公呈,遂把此事搁起不究。郑天寿依然逍遥法外,无患无悉。章淑人见势力不敌,只好饮恨吞声。怎当得乃兄谷盛一再掇撺,淑人于是再到州衙去进催办禀帖,州官终是给你个留中不发。
谷盛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判刻几张传单,把此事宣布开来。”于是一面印发传单,一面派人去知照郑天寿,说:“你如爱这妇人,只消偿还婚费银六百两,此妇即归郑姓,章姓当出立离婚契。”郑天寿接着此信,忙与妇人商议。在郑天寿的意思,原要妇人自己拿出钱来了结此事,那知妇人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妇人道:“你学堂开了近一年,银子赚下不少,难道区区六百两,尚拿不出么?你若拿不出银子,我的性命必给你送掉呢。”郑天寿道:“我有银子还等你开口么?所有收进来的钱,都汇到梁山泊去了。此刻莫说六百两银子,即六十两也难。你若有时最好,如果一时拿不出,且向岳母商借了,俟我有了钱,还他是了。”妇人无奈,只好去向母亲商量。他母亲道:“我的儿,做娘的又没赚钱之人,所有你父亲遗下的几千两银子,这几年的用度,连嫁你姊妹两人,差不多完快了。此刻只有二百两银子,是我老来的棺材本,即全数给你,也属不够。你还是同姊夫商量罢。”妇人道:“母亲,你既有二百两银子,何不拿出来给了我罢。你百年长寿后,横竖有我们来收拾你呢。”他母亲道:“唷,唷!我可不想,你们休来骗我!”妇人见不是头路,回到房中,哭了一夜。
次日章淑人又派人来催,说限三日缴银。妇人见郑天寿不肯拿出钱来,自己又没有这注银子,左思右想,没有解免的法子。忽地心一横道:“都是我自己造下的孽,:不如死了,省得拖累着人家。”想定主意,遂提笔写了一纸绝命书,写毕,把左手戴的金戒强脱下来,望嘴里只一推,狠命咽下。正是:埋地下之优,土花长碧;洒生前之泪,绢帕成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女学生甘为情死 白面郎决计私逃
话说郑天寿次日到岳家,见岳母泪汪汪的哭着,向郑天寿道:“你妹妹没了。”郑天寿吃着一惊,忙问:“是何病症?昨日碰着尚好好的呢。”他岳母道:“今晨因不见他开门,我等不及,连叩几次门,终不见应,幸得邻家走来,帮着把门打开,进去一瞧,姑爷,谁知他已直挺挺睡在床上,到来的路上去了。桌上留着张字纸,写明他们定要银子六百两时,可以儿尸给之。并言明‘吞金自尽,有负养育深恩,请勿悲哀’等语,你看如今如何办法?”郑天寿听了妻妹死信,倒也并不悲哀,依旧坦然自若。看官,郑天寿虽则忍心,然内外一致,并无诈伪,尚不失英雄本色;不若目下几位有心计的膀子先生,每遇相好病没,心中虽毫无酸楚,而在着人前总要装作悲哀的样子,哭的死去活来,好让人家称述他多情,女子听了,情愿攀他的相好。以这种人去比较郑天寿,似尚彼善于此,看官亦以士谔此言为不谬否?
当下郑天寿见岳母与他商量,遂道:“此事不难,酿成人命,就不怕姓章的了。先下手为强。我们此刻须到章家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出一口鸟气;然后再把妹妹的绝命书,待我叫人代作一个节略,到日报上去排登出来。好在报馆中主笔,都是熟的,一定可以帮忙。就说妹妹‘醉心学问,欲学无门,姊婿郑某,学界侠士,怜其向学心诚,遂为引进尚德女校肄业。夫兄谷盛,欺其夫淑人之呆,似诽语中伤女士,谓与郑某有暗昧事,女羞愤交集,遂一死以明志,吞金自尽’等语,你瞧好不好?”他岳母听了大喜,就合了几个雌老虎朋友,一拥的到章淑人家里。第一个却撞着淑人的老子,这老头儿正在日光下看书,不提防被这一群雌老虎扑进来,就是一把胡子,揪得嘴边的肉都吊了起来,欲喊痛时,怎奈上下唇须儿被他人一把总揪着,喊都不能出声。这一群女子摩拳擦掌,声东击西,呼喝连声,哭骂并作,霎时间打得章淑人家室无完器,人无完肤,众泼妇方整队而回。
此时郑天寿已把妻妹小影刊成铜版,并绝命书,及自己所撰的节略,送到各日报馆去登载,所以雄州一埠,已经全境皆知了。当时就有许多评论家,执着报章。纷纷评议。有的说:“好人难做,好事难成。郑天寿一片好心,倒害了人家性命。不测风云,诚难预计。”有的说:“女士为学受诬,杀身明志,为近今女界所希有。”有几个目光如炬的,早知内中自有别情,便道:“此亦一桩疑案。郑天寿是个侠士,而女士的夫适系呆子,一何巧也?并且女士的求学,不在闺门待字之年,而在罗敷已嫁之后。凡人娶了个妻子,固欲甚经理家政也,一心求学,女士自为计得矣,如呆子何?”看官,当时评论家,既有这三种议论,那郑天寿的一番举动,岂不弄巧反成拙么?
章谷盛、章淑人受了雌老虎的老拳,又见老父胡子尽被拔掉,血惨惨很是怕人,家中物件没一件完全的,兄弟两个也发起火来,撰禀贴到官衙控告。郑天寿得各此信,忙着号召雄州办学务一班人物,开特别大会,筹画对付之策。好在学界总护着学界,只因一校受亏,影响即及乎别的学校,所以等到决议下来,依旧是学界公进呈纸,替郑天寿洗刷一个干净。那知州官不肯含糊,批语是“事关因奸酿命,无论虚实,均须彻究。”郑天寿情知不妙,遂到忠义银行来拜会神算子蒋敬、鼓上蚤时迁。那知忠义银行也为转掉不灵,被人家逼倒。
当下三人相见,彼此把经历的事,叙述了一遍。时迁道:“郑大哥,你这副尊容,生的实在标致,又加了这样的装束,不要说妇女见爱,即我见了也很爱你呢。我问你,照你说,首尾也开了,近年把女学堂,共骗到手多少银子?”郑天寿道:“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大约万金左右总有的。你们共弄着多少?”时迁道:“我们么,也只有此数。”说着,把手一扬。郑天寿道:“五万么?”时迁道:“张牙舞爪的开设银行,只弄到手三五万银子,还有脸子回山见众头领么?”郑天寿道:“然则共吞下多少,难道竟有五十万么?”时迁道:“岂敢,岂敢!”郑天寿道:“你们两个人本领真大,如何会弄到手这许多银子?”蒋敬道:“郑哥,你自己不想罢了,我们办银行,本不消得资本的,只要部里头批准了,租几间体面房屋,印他数十万纸的钞票就可开办了。把钞票作为先锋,教他去开路;路一开通,自有整万累千的银子存放进来,我就可以不怕了。再者可以兼办储蓄。那初开几天,没有巨款存放进来,兑换柜上有拿着钞票来兑换银子的,全靠那储蓄柜收下来的零星款子来敷衍呢。不过一层最要紧的,就是‘信用’两个字,也像你吊膀子一般,总要权装着老实,方可博社会上信用。”
郑天寿道:“唷,唷!竟不料银行家是大骗子。但你今番这么样一弄,倒也是桩好事。”蒋敬道:“此话我不解。”郑天寿道:“有甚难解?你这银行一倒,大家吃了亏,以后自然要留心一些儿。那开银行的不能戮空枪,自然要拿出真实资本来,那时节,有一百万资本,发行一百万钞票,银行进步到这个地步,可以不败了,岂不都是你一倒之功么?”时迁道:“我们梁山会会员此番下山,于社会上倒也颇有益处,这些文明假面具,都被我们揭穿,让后来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郑天寿道:“可不是么?商界的银行,学界的女校,内地不曾经历过风潮的,尚崇拜的了不得,被我们一闹,此风或可少杀了。”蒋敬道:“最好总要有董狐般一个直笔的人,把我们下山所做的事,一一笔之于书,留赠后人,使人家有所警戒,也是桩必不可少之事。”不劳过虑,已有青浦陆士谔了郑天寿道:“我们此间都立不住脚了,你们几时走?我也与你们同走。”时迁道:“走那里去?是不是回到梁山泊?”蒋敬道:“听说江州地方有许多会员在那里,扑天雕李应开着一爿江州‘兴业银行’,充着商务总会的总董,部里又派他做了个头等顾问官,阔的了不得;金钱豹子汤隆,做了个铁路公司总经理;浪里白条张顺,充着渔业公司监督;铁叫子乐和,开着个音乐传习所,又开一个戏曲改良会;小霸王周通也与你一般开着个女学堂;神医安道在那里行医,圣手书生萧让在那里卖字;玉臂匠金大坚,初时刊刻东洋牙章,现在也发迹了,听得说在办什么印刷官局;紫髯伯皇甫端,合着白日鼠白胜,办什么药房;通臂猿侯健开了一所军衣铺;九尾龟陶宗旺,则声名大振,不知他办了些什么事业?须到了江州,方能知晓。你想江州一埠,有这许多弟兄在那里,何必先到那里去瞧瞧?有甚拿手的事业,再去混他一混,横竖江州到梁山泊路也不远,轮船是天天有的,郑哥,你道如何?”郑天寿道:“很好,顺便瞧瞧他们的手段,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时迁道:“江州未开商埠以前,虽说是水码头,那里有今日的热闹,自与契丹议和,五口通商,江州也居大码头之一。其商务就发达的了不得。我终不懂,外国人有何本领,为甚到一处,兴旺一处?”郑天寿道:“江州靠着扬子江,本是个好去处,只吾国人智识短浅,一向不去重视罢了。外国人恰恰拣着,又兼他们自治的法,较我们为周密,自然就容易发达了。即如梁山泊,在数十年前,不过是荒草莽莽一片废地,经宋大哥、吴学究等经营之后,便隐然如一敌国。可见得地无险易,全在人为。俗语叫作‘死店活人开’,即谓此也。”著著看官听者,政治家听者,实业家听者,普天下迷信堪舆家听者时迁道:“可不是么?当日少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也都是独立团体,称雄一时的;只缘组织得不完备,就不能不为天演所淘汰,归并到梁山泊一山上来。可见公明哥哥本领实属非常,除了他,别个一定办不到的。”郑天寿道:“这话不差。但是你我都不是宋大哥的知己,此话都不能说,为什么呢?宋大哥在郓城县充作押司的时候,就有这些本领,不过你我都不知道罢了,今日则天下闻名,知他本领的人,已是不少,也用不着你我赞他了。时哥,我此话差么?”二十年前旧板桥,寄语看官,识英雄须于未遇时也时迁道:“话那里会差?但世上都是俗眼,那一个有先见之明,能识得人呢?如我在石碣未出现之前,人家瞧着,总不过一个贼子罢了;谁知我也是天上一座星辰。”蒋敬道:“文明世界,休再提这迷信话儿。你们江州究竟去不去?”时迁道:“有甚么不去?不过我想雄州在梁山泊之北,江州在梁山泊之南,我们到江州,必定要经过梁山泊,则何不先回梁山泊,然后再赶向江州如何?”郑天寿道:“也好,我们就今日行罢。”于是三个人各回去收拾了行李,悄悄的下了轮船,汽笛一声,便与雄州辞矣。
行了三日,船到东平府码头,下了碇,起岸。蒋敬道:“我前次借过的一家客店,房间还算洁净,今次仍住了那里罢。”时迁道:“甚好,于是三个人投到客店住下。过了一宵,取路望梁山泊来。只一日便到,先进旱地忽律朱贵酒店中,与朱贵、朱富相见了。问了问别后情形,方知山上值年干事员,是大刀关胜、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四位,其余各头领,都到五方四处、三江五湖营业去了。屈指大会之期,尚有多日。三人渡过金沙滩,一路上山但见:几分浅绿,一片残红,槐欲招凉,柳成翻浪。霎时间已到山顶忠义堂。干事员关胜等接着,寒喧几句。时迁道:“关哥等为甚不出去营业,却闷坐在山中充这无聊的干事员?”关胜道:“某等愚拙性成,不惯作此口是心非勾当,只好在山中困守。”蒋敬道:“我从雄州迭次汇回之款,都已登册么?”徐宁道:“难道你收条没有接着么?各人汇来银子,都由我一人点数登记,出发收条,那收条上都有我签着字,加盖本会图记。”蒋敬道:“收条接着的,不过问一声,格外郑重是了。”遂谈了些别后情形。是日山中大开筵席,关胜、杨志、鲁智深、徐宁、蒋敬、郑天寿、时迁,并派人到山下去看守酒店,替回朱贵、朱富一共九筹好汉,欢呼畅饮,尽兴而罢。
山中住了两日,蒋敬等三人决意江州去,一者瞧瞧商埠风景,二者会会众兄弟。当下蒋敬、郑天寿、时迁乘坐杉板小船,渡过金沙滩。原来此时梁山泊中诸事改良,有杉板船,有小轮船,若人数众多,就用小轮船;二三个人,就用杉板船。当下三人渡过河,直向石碣村进发。原来此时济州开往江州的轮船,石碣村也做了个码头,南往北来的客人,上落的也不少。三人行到石碣村,恰恰轮船到埠,就此买票下船。汽笛一鸣,机器开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冲波突浪,直向江州进发。但见:
云山苍苍,江水茫茫。两源而亘古流长,一线而横空泻白。百道泉飞走金蛇于峭壁,一泓镜启奔流驶于长川。浩荡长波,射急湍之箭筈;奔腾巨浸,穴深壑之蛟鼍。夕映余霞,朝吞晓日。比之观瀑于梁间,悬流飞沫;倘拟回舟于海上,已斗凌虚。
舟行迅速。只两日夜,便到了江州。轮船下了碇,三人起岸,拣了家最大的旅馆,名叫“第一楼”的住下。郑天寿要去瞧瞧周通,蒋敬、时迁要去拜会商会总董李应,郑天寿叫蒋敬、时迁同去,蒋、时二人叫郑天寿先到银行,后至女校。彼此争执了许久,末后决议依旧,是各走各路,各行各事。
如今先表郑天寿换了簇斩的一身新衣裳,湖色春纱夹衫,青灰实地纱时式短褂,戴着净白龙须草凉帽,鼻上架着金丝眼镜,纽扣上扣着香馥馥一个花球,顾影自怜,大有张绪当年风度。问了旅馆帐房周通所开女校的地方,雇一辆人力车,如飞而去,刚转了两个弯就到了。只见两行垂柳,一曲清泉,风景很是清幽可喜,那校舍即在柳阴中。郑天寿下了车,付讫车资,迈步前进,见一座木牌坊,黑地白字,写着“景虞女学堂”五个大字。走进牌坊,一条石铺的箭道,约有三四十步长,箭道两旁,尽栽着杨柳,随风飞舞,乍低乍昂,一若欢迎来客似的。走尽箭道,方是校舍。见门房里一个老头儿坐着打盹,郑天寿连唤数声,方把老头儿唤醒。老头儿揉着眼道:“爷是接钱姑娘的么?功课尚没有完毕呢。今日来的恁地早?请爷先到栈里候着罢。少顷小老儿悄悄地知照钱姑娘是了;但是上次爷应许赏小老儿的银子,小老儿尚没有领到,今日恳爷赏给了罢。小老儿替爷通信,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校长周老爷,是个头等的醋罐子呢,谅爷必是知道的。”神妙之笔,只在管门老头儿口中略写敬语,已足见此校之不堪郑天寿道:“我特来拜候周通的,有一名片,烦你通服。”说着,取出寸余长的一个白纸新式名片来,那老儿听得是拜候周通的,吓了一跳,把瞌睡全部吓醒,暗道:“糟了!糟了!都是这老眼昏花的不好,连人都会认差。”忙向郑天寿道:“爷不要见怪,小老儿是素来有痴症的,常常要胡言乱语,自己不能禁约自己。方才不曾向爷说什么吗?请爷千万不要相信。”绝倒!天下竞有如许清醒之痴子郑天寿道:“那个有闲功夫来管你?快给我通报罢。”老头儿一边答应,一边又道:“爷,你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学堂,是普天下第一个规矩处所。姑娘们进了学,一步都不能出去,除是家中亲人来领。”郑天寿道:“不必多讲,我知道了。快给我去通报罢。”老头儿乃匆匆走了进去,好半天不见出来。
正在焦闷,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半老妇人,问郑天寿道:“管门老伯伯呢?我今天忙的很,因此间是常主顾,拔忙来的雇我的人家都等着呢。怪甚!奇甚!看官试猜之郑天寿正欲问时,老头儿出来了,一见那妇人,就道:“袁稳婆,你好,这早晚才来,里边急杀了。赵姑娘服了你的药,肚子痛。”说至此,忽的见了郑天寿,忙改口道:“赵姑娘正发痧咧,还不快进去,给他挑几针。”半老妇人便忙忙地走了进去。老头儿道:“请爷客厅略坐,周老爷即来相陪。”于是郑天寿跟着老头儿到客厅中坐下。刚才坐定,小霸王周通迎了出来,骤然相睹,彼此各吃了一惊。正是:诧潘郎别后年华,憔悴若此;问张绪近来丰度,消瘦如何?欲知为甚吃惊,须待下回再讲。
第十二回 九尾龟巧设私娼寮 一丈青特开女总会
话说郑天寿、周通见了面,各吃一惊。原来周通本是个彪形大汉,生得魁梧奇伟,大有拔山扛鼎的气概,因此叫作小霸王;此刻则面黄肌瘦,骨立形消,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并且额上青筋暴露,两眼深深凹进,眼之四周,隐隐有青色圈儿,形容甚是憔悴。你想郑天寿见了,那有不惊之理?至于郑天寿,本有三牙掩口髭须,今则剃得光光的一根不剩,并且精神奕奕,较之从前,反白嫩了许多,因此也几不认识。
郑天寿道:“周哥,一年不见,尊容清减了许多,你的办事太觉认真了。”周通道:“听得你在雄州,也是办女学,为甚气色倒比从前好了,敢是有什么异术不成?”我亦欲问郑天寿笑道:“我的宗旨与你不同。我之办学堂,不过要骗几个钱罢了,谁肯像你这等鞠躬尽瘁的做呢?”周通道:“我则乐此不疲,死而无怨。”郑天寿道:“这里学堂开办几时了?”周通道:“不过两学期相近。”郑天寿道:“共有几多学生?”周通道:“一百二十名左右。”郑天寿道:“发达到如此地步,吾哥本领非常。周大哥,你这学堂的名叫作‘景虞’,妙的很。你叫这一百多名的女学生,个个景仰虞姬,你的艳福真不浅。”周通道:“休得取笑。吾兄几时到此的?还有别位同来么?”郑天寿道:“才到,同蒋敬、时迁一起来的。”遂把雄州各事,仔细述了一遍。周通叹服道:“似这等做法,虽败犹荣,哥等可谓不辱没‘梁山泊’三字了。”郑天寿道:“谁愿意做这昧心的勾当?一因奉着军师将令,二因自己落着六成的厚利,为公为私,不得已而干此。”周通道:“可不是么?众弟兄都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心直口快惯了的,此刻奉着军令,勉强装这文明的假面目,到新世界来骗几个钱。然而清夜扪心,终觉有些儿惭愧,这不知什么缘故?前日在山上时,杀人劫物,攻城放火,不知干掉多少惨激凶险的事,心中却安安稳稳,不曾有一刻儿不自在过。”郑天寿道:“此就是一真一假、一诚一伪之分也。可见世上的假心人,连强盗都不如呢。”
周通道:“你到此间,曾见过王英么?”郑天寿道:“我专诚第一就拜候你,蒋敬邀我去见李应,我不肯,他同时迁去了。王英没有瞧见过,他现下做甚勾当?”周通道:“王英这人很坏,从不肯务些正业,专心的吊妇女膀子,整日价打扮的花蝴蝶相似,在马路中穿来穿去。阁下自己如何?我劝劝他,回我的话,倒也颇有些道理。他说:‘照理一男一女,乃人伦之正,则日下吾国盛行一夫多妻之制,赚了几个造孽钱,便就三妻四妾的漫无限止,一个人有了这许多女子,那里照顾得周全?那些女子空闺寂寂,枕冷衾寒,饱尝这凄凉的况味,岂不怪可怜么?我去吊他的膀子,正是帮他的忙呢。即是相好恩爱,贴我几个钱,也没甚过处。为什么呢?这些发财人,钱财的来路,那一个是正大光明的?这些不义之财,被他一个人聚了拢来,贫穷的人岂不要苦煞?我去分润分润,正是给他爬爬平,于社会上也颇有益处。所以我的行为,照山泊“替天行道”大义讲起来,也没甚不是。’郑哥,你想此论奇横不奇横?”郑天寿道:“倒也是个理。这种富人,若没有分润他的人,他的钱愈聚愈多,愈积愈厚,穷人更要连饭都没得吃了。幸亏男则宿娼于外,女则贴汉于内,家政不修,内外斧削,方才得以持平。所以富家出了败子,便是社会之大幸;凡娼寮、妓馆、赌场等能消耗富人钱财者,均是社会之大功臣。”
周通道:“照你说来,则吾党中之九尾龟陶宗旺,也是社会大功臣了,他现开着极大的妓院。”郑天寿惊道:“竞开妓院么?故也辱投煞‘梁山泊’三字了!”周通道:“面子上虽不叫妓院,其实与妓院差不多。陶宗旺下山后,即娶了十余个姬妾,都是美人儿一般的。他再到东京,走了蔡太师门路,办着一个很大的职衔,遂得与蔡太师儿子蔡九知府称兄道弟。一日,与蔡九知府在妓院中吃酒,蔡九知府看中了一个姓杨的歌妓,陶宗旺就出二万金买来,认为女儿,送入府中。蔡九知府写信给父亲,不到一月,陶宗旺竞选着了个东昌府知府。刚预备着到任,就被御史参了一本,圣旨下来,着派童贯查办,童贯复奏上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大字。陶宗旺虽没有得着十分利害的处分,然东昌府就此做不成了。现在他住在江州,专靠着十余个姬妾过日子。再者,他的通房大丫头也很出色。人家瞧着是很阔绰的大公馆,不知他的姬妾都是妓女,丫头都是讨人,有了钱是人人可以玩的,所以九尾龟的声名,江州大振,至于他的内容,我也不忍说,你也不忍听呢。”郑天寿道:“真是无奇不有,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他也很像一条英雄呢。我要问你,王英专事吊膀子,他的妻子扈三娘难道不去管他么?”
周通道:“你不在江州,所以事情都不知。扈三娘他自己也有着职业,现开着个女总会,生意异常发达,连照顾赌客都来不及,那有余暇去管他汉子?”郑天寿道:“什么叫做女总会?女总会如何要照顾起赌客来?”周通道:“总会乃是朋友聚集游玩之所,由警察局之特许,就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叉麻雀、斗挖花,悉随各便,不过牌九则不准打。”郑天寿道:“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被他这么样一限制,就觉得没趣了。设或你我两个都是在会的,恰恰来了一个远方的朋友,他很是喜玩,因会中无名不能进去岂不少兴?”周通道:“这不过官样文章罢了,谁真去听他呢?此刻江州的总会,在那边玩玩的,真会友不到一小半,不然,怎样会发达呢?一丈青到了这里,见江州总会林立,而女总会不曾有过,遂别出心裁,发起一个女总会,组织成就后,就邀集许多富商姬妾、绅官名姝,前来赌博。这些女子得着此信,欢喜的了不得,呼姨唤姊,联袂偕来,女总会就十分发达。起初的时候,输赢还小,不过数十两银子进出,弄到此刻是竟有整万累千的大上落,现钱输完了,金珠首饰,脱下抵押;金珠首饰输完了,当掉衣服,抵去房单屋契,凑银子来反本。弄到后来,输的滑脱精光,把身子押给妓院里,取银子来再赌的,也有反着本,也有连身子都输掉。有几个弄得没奈何,对不起父母、丈夫,就此仰药而亡的。”
郑天寿道:“且住在总会中不过叉叉麻雀,斗斗挖花,如何为这许多的上落?”周通道:“他们日间则麻雀、挖花,一到更深人静,便就牌九钱和大弄起来,钱和摇摊之别名那岂不要弄大么?起初不过几个女客玩玩,后来弄的大了,男子也都进来,男混女杂,通宵大赌,连翻戏也都混进,听说还是一丈青请来的呢。那些男子也有真为赌钱的,也有借赌为名,想吊女客膀子的。好在总会总有利益进帐,也就不去管他了。”郑天寿道:“我在雄州听说王英、扈三娘也开什么女学堂,那知他们都在干这稳善的事业。”周通道:“女学堂原也开过,只因被王英闹的太不像样,经官府封闭,因此夫妇二人都改了业:一个开设女总会,一个专门吊膀子。”郑天寿道:“我今天到此,一则候候老哥,二则欲参观参观女学生的成迹,可以么?”周通道:“有甚么不可以?”于是二人同着进内。
到课堂上,只见那四壁都用蔚蓝色洋漆,漆的雪滑精光,点尘不染。壁上课板不用黑漆木板,却用的是西洋无光毛玻璃,地上都铺着花席,课桌、课椅都是揩漆油木的,讲台上摆着一只头号的洋式写字桌子。周通道:“这里是洋文课堂。”走过洋文课堂,一条走廊曲折作之字形,廊之转折处,一扇长门闭着,门上有一个圆的东西突着,形如金珠,郑天寿知系洋式门闩之捏手处。见周通把那东西一旋,门便开了,室内陈饰与洋文课堂差不多。周通道:“此国文课堂也。”郑天寿道:“这里的房屋总算讲究的了。”于是并不曾进去。
走到廊的尽头,便是学生自修室,只听得歌声婉转,琴韵悠扬。郑天寿道:“在何处教音乐?可否领我去瞧瞧?”周通道:“不是音乐,楼上唱歌课堂里,学生正上课呢。你要瞧,我陪你上去是了。”于是从围廊走出,只见一座洋式三转弯梯子,其开阔可以五人并行。二人一步步走向上去,梯级很阔,而扶手高似栏干,梯级上钉着棕织细布,所以步履并没有些微声息。郑天寿赞叹不止。霎时已到楼上,只见宽广敞亮,不异王宫。周通引着郑天寿到唱歌课堂,对郑天寿道:“这唱歌教员,也是本山弟兄,就是铁叫子乐和。这里共有两个教员,是本山弟兄,一个是乐和,还有一个教裁缝的通臂猿侯健。”郑天寿道:“我听说乐和开着音乐传习所及戏曲改良会,侯健开着军衣铺,怎么都来当教习呢?”周通道:“若是他人本请不到他的,因我是山中伙,天大的情面方来的。他二人果然各有事业创着。”一边说,一边早走到了课堂。
只见乐和按着批霞纳洋琴也教唱,众学生依着批霞纳声高低抑扬的歌唱,其声清脆,宛如柳阴中黄莺对语,听着时魄醉魂消。这些女学生个个打扮得出神入化,有几个衣裳艳丽,态度轻盈;有几个缟袂临风,飘然若仙。也有真生得好的,秋水丰神,春山眉黛。有拖着辫的,有盘着髻的。郑天寿不觉看出了神,呆在半边。乐和教毕下讲坛,与郑天寿招呼,问:“郑哥几时到的?”郑天寿不曾觉着,依然呆看。女学生见了,都抿嘴暗笑,周通道:“郑哥,乐兄弟问你,为什么不睬?敢是耳朵卖掉了么!”那知他依量不曾觉着。周通只得动手把他推了一推道:“你的心到那里去了?”郑天寿方才觉着,问道:“做什么?”周通道:“乐兄弟问你话,你不答,我问你,你也不答,所以把你推了一推。”郑天寿道:“很对不起,实在没有听见,因听唱歌听出了神。乐兄弟,你的教法好的了不得,我十分钦佩。”周通道:“我们外边去谈罢,这里恐妨他们功课。”
郑天寿道:“还有手工课堂,没有瞻仰过。”周通道:“今天是星期二课裁缝,此刻二班生正在上课。”郑天寿道:“巧极了,恰与侯健兄弟又能碰面。”于是三人同着到手工课堂。只见两排的作台,二三十个女学生如花枝般坐在两旁作活,轻舒玉腕,暗度金针。正是:心事偶提重熨贴,身材宜称细评量。
通臂猿侯健居中指点,见了郑天寿,忙放下刀尺,出坐相迎,握手谈心,欢然道故。郑天寿道:“侯兄弟尽管上课,我们少顷长谈罢。”侯健道:“不妨事,我的课比不得洋文、国文,只要稍稍指拨指拨就完毕了,在这里也不过白瞧着,横竖学生们都已会做。”周通道:“一同客室中去谈谈罢。”于是四人重到客室,彼此讲些别后情形。
侯健道:“我在这里开着爿军衣铺,生意还不寂寞。好在朝廷改良军政,各处新军,都要用着军服;又兼本山弟兄投入军界的不少,兄弟有了照应,所以生意倒很热闹。”郑天寿道:“那几位投入了军界?”乐和道:“你消息真不灵,难道连报纸都不看么?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没羽箭张清、丑郡马宣赞、镇三山黄信、井木犴郝思文、百姓将韩滔、天日将军彭玘,都已起复了。急先锋索超,仍在梁中书那里。连九纹龙史进,也到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去了。因他的师父王进现充着征兵官,所以特地投奔去。前月史大郎还奉着老种经略相公钧旨,到这里来办去军服三万套。他说蒙师父保荐,经略相公十分器重,特派着优差。当时王英陪着他在妓院中玩了好几天呢。不多几时,索超从北京打电来,教我赶做冬夏军服各二万套,说不日亲自前来提取。因他性急,临时不耐烦等候,特预先电定。我因没银子买料,向江州兴业银行李哥处借了二万银子进的货,现在正日夜的赶做呢。作场里共有一千多名裁缝。”郑天寿道:“奇了!他们都已落草,朝廷怎么会许他起复的?”周通道:“此语亏你说出来!现在世界讲什么?只要有钱什么不可以。若没有钱,随你怎样忠孝正直,一世也不会发迹。有了钱,休说落过草,即造反过也不妨事的。告诉你知道,小李广花荣即在江州做统带呢,听说不日要大操了,若操的好,还有升官之望。”正说着,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有分教:斗一色之桃花,春波浴影;披重函之杏叶,铁箭擐腰。欲知何事,且听下回。
第十三回 铁叫子痛诋演剧会 金大坚开设新书坊
话说郑天寿到“景虞女学堂”拜候周通,不期遇着乐和、侯健,谈论起呼延灼等都已起复,花荣即在江州为统带,不日大操,若操的好再要升官。四个人在客室中谈的起劲,门上送进一封信来,周通拆来一看,道:“花统带邀我去看操呢。操期定了,即在十八,离今天只有四日了。届时我们一同去瞧瞧罢。”郑天寿道:“此信就是花荣写的么?”周通道:“正是。”郑天寿道:“花荣的箭,可以算得今古无双,可惜目下行了火器,动不动就是洋枪火炮,花荣空有一身本领,竟归于天演淘汰之例了。”乐和道:“你不知他营中仍旧用弓箭呢。据花荣说来,却也很有道理。他说武德皇帝一条杆棒,打成十八座军州,全靠着长枪大戟,硬弩强弓,并不曾借着枪炮半分丝毫之力。况且弓箭一道,都是真实本领,着不得一丝半厘的假,力量一分不到,目光一分不足,就不能引强命中,穿杨贯虱,不比洋枪洋炮,全靠机括的运动,人人可以施放,年少的人学了这个捞什子,岂不把一身的真实艺业,反埋没了,岂不可惜?所以他的营兵,除了年老力衰不能弓箭者,方准改习洋枪火炮。”郑三寿道:“官场中的事情,往往出于情理之外。打仗所用不着的东西,还下工夫习练,他做什么?”周通道:“吃饭时候已到了,就这里便饭了。”说着,时钟楼上喤喤喤发出报午餐的号。郑天寿道:“可是与学生们会食?”周通道:“教习自有饭室。”于是同到饭室用膳。
席间,郑天寿问起戏曲改良情形。乐和道:“此会发起至今,已有三个月,会员倒有一百数十人,人数也不算少,只可惜这些人没一个有长性的。起初几天很是踊跃,不到一星期,便就你不高兴,我不起劲,弄的散糟糟一场没结果。你想声音之学,何等微妙,一星期工夫如何学得会?所以此刻是这个戏曲改良会,设着就同不设。这些会员都纷纷要紧去赚钱,各自立会演剧,你立一会,我立一会,二社义社通社阳秋社,名目不一。那些社成立后,只演一次二次的戏,从不会持久的,演了一二次,便解散了,换个名目再演。所以江州的演戏社虽多,而社友弄来弄去,只不过这几个人。”郑天寿惊道:“这些人难道也开得起戏铺么?”乐和道:“开得起戏馆好了,是借戏馆的呢。”郑天寿道:“戏剧在什么地方开演的?”乐和道:“戏园子。”郑天寿道:“行头若何?”侯健道:“郑哥,你不知道,他们演的戏是用不着行头的。”郑天寿道:“奇了?演戏全靠着两件行头,提起看客的精神,没有行头,如何好演戏?”侯健道:“你不信时,问乐兄弟就知道了。”乐和道:“果然用不着行头的。他们演唱的都是新打成的本朝事故,这些社员都是商、学两界的滑头,服饰本很讲究,只要再做件巴新衣,即可将就过得去了,横竖做过戏仍可以穿着,不致废着没用。”郑天寿道:“本朝事故,如‘杨家将’、‘包公案’、‘狄帅平西’等,也颇要两件平金袍甲。”乐和道:“此种戏他们都不演的,他们做的叫‘时事新戏’,无非是流氓打架,妓女吃醋,官吏禁烟,学生结婚等眼前事迹,你想要什么行头?”郑天寿道:“是不是天天演唱的?”乐和道:“隔一月半月演唱一回,还没有人要看,经不起日日演唱起来,江州几个喜欢看戏的人,怕不都被他们赶到别地方去么?”
侯健道:“他们的戏总要借着大题目,方可开演。并不是他们身分高,轻易不肯演唱,实因闲时演唱起来,看戏的人数,不及演戏的一少半呢。借着大题还可以骗骗人。热心演剧诸公听着,士谔此文,是否为公等写照不是说资助学校,便是说赈济灾荒。像目下甘肃旱荒、浙绍水灾,正是他们演戏的好题目。”乐和道:“哥不知道,此刻有个姓方的社员,把演剧社又改了名了,改的什么演剧联合会,说即是从前各社联合而成的,因各社团于经费时成时散,故特联成一会,以厚势力。其实各社的成就与解散,并不是真有其事,不过这几个滑头迭串鬼戏,屡易社名而已。此刻也不过易一个名儿,却推说联合众社成为一会,以欺哄外人,在不知底细的,只道是集合众短必成一长,那知都是虚假的呢。”郑天寿道:“屡次行假,‘信用’两字是没有的了,怕没有人来上当呢。”乐和道:“此次恐未见得少呢,因他们招揽的法子甚好:他们此次演剧,不借戏园子,而借花园,已少了一注开销,并且星期日坐马车游园的人很多,这些游园的人,都是江州的阔客,两巴银子是不算的。到花园时不曾知道有戏,等到知道,已进了园了,好意思就走么?再者,他们目下的办法,江州各马车行的马夫都嘱咐过了,倘马车放进园中,车上有一个人,就给马夫一钱银子,两个人给两钱,三个人给三钱,那马夫要这几钱银子,自然竭力的替他拉主顾了,你想这样的办法还会不兴旺么?”郑天寿道:“意思倒也巧甚,只可惜他们的工夫都用在外面,倘专心着戏曲上,敢怕早早的进步了。”乐和道:“里头的脚色,本都是聪明人,怎奈没有长性。京腔、秦腔、昆腔,唱是都会唱两句的,苦于唱的都未入调,所以没有人要听,若肯听我指点,专心学习不消一年,京都聘来的头等名角,都要让步呢。”郑天寿道:“他们都是不入调脚色,开演起来,唱些什么腔调?”乐和道:“说给你听,你要不信的。他们的演剧,一句都不用唱的。因演的是时事新戏,全用说白,并且还是江州土话,系多加两句三句不像的京话,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了。”郑天寿道:“这种戏白送给我瞧我也不愿,到底他要卖人家多少钱?”乐和道:“戏虽歹,价值倒不贱呢。每人一两银子,童仆照收,并不减半。”郑天寿吐舌道:“唷,唷!这些人的心,比我们做强盗的,还要狠起十倍!何不爽爽快快索性抢了人家几个,还要热心慈善,赈济灾荒,装出这许多体面话来?”乐和道:“这就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今世界上盛行的,不然,军师先生也不教我们下山了。”“文明面目,强盗心肠”八字,乃作书之宗旨,故屡屡特提一时饭毕,侯健因店中有事先去了。乐和邀郑天寿到音乐传习所去玩玩。
于是乐、郑二人辞了小霸王周通,出了“景虞女学堂”,径投音乐传习所来。转弯抹角,穿过两条街,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乐老弟,同行的不是郑天寿哥么?”郑天寿回头,见不是别人,正是圣手书生萧让,忙道:“久违,久违!萧先生生意发达呀。”萧让道:“郑哥几时到此的?听说你在雄州开设女学堂,敢是来采办书籍、仪器么?现在玉臂匠金大坚,开着极大的书铺子,教科书出的不少,洋文书也有,各处学堂都是用他的书呢。”乐和道:“郑哥此来不是采办书籍。”郑天寿道:“马路上不便讲话,先生如没事时,同到乐兄弟那边叙叙。”
萧让道:“很好,我正要到音乐传习所去。”乐和道:“有甚事故?”萧让道:“就是金大坚托我问你的,你著的那部唱歌教科书,版权可肯让脱?如肯让给他,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乐和道:“好是很好,但我尚没有编全呢。”萧让道:“这个不妨,教他先把初二编排印起来就是了。”乐和道:“萧先生,我此刻尚不等这五百两银子用呢。”萧让道:“兄弟又来了!论起同山的义气来,也应得帮他的忙,何况尚有酬谢费呢。”乐和道:“想我初下山的时候,听见他在这里很得意,就老远的赶来投奔他,想谋个事情做做。萧先生他那时不要用人,倒也罢了,好在编辑所中正在没处请人,连着向他说过三次,他总是推说编辑总权,非是我操,叫我自去见总编辑员,那总编辑员又说进退人才,是由金总理一人专主的,你想可恶不可恶?现下我已稍能自立,前次所著之音乐浅说出版后,幸蒙海内外欢迎,销数达二万以上。他见我著的书有了销路,就肯出重价买我的书稿,我此刻情愿送给别人,决不肯卖给他呢。休说五百两银子,即五千两、五万两也不卖。”萧让道:“休恁般说,歹煞总是自家弟兄,同过山,合过伙,若一味的计较,传布开去,也吃江湖上笑话,说我们梁山弟兄不义气。我想金大坚也不是势利的人,当时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未可知。乐兄弟休错怪了人家。”说着时,已到了音乐传习所。
乐和让郑天寿、萧让先走,三人一同进了传习所。先引郑天寿到各间课堂游览了一遍,见中外乐器,吹的,弹的,掀的,踏的,无不皆备,然后到客室坐下。萧让再问郑天寿到此何干,郑天寿便把自己事实,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细说一通。萧让道:“原来恁地。郑哥,你休要见怪,像老哥这种行为,于本山名誉,大有妨碍。劝你从此改去为是。”郑天寿道:“周通、王英却如何?”萧让道:“他们二人原以好色著名,本无足怪,吾哥洁白身子,又何苦呢?”郑天寿道:“领教,领教,我从此改过是了。”因问萧让生意如何。萧让道:“我与金大坚一同下山投江州来,路上走了半月有余。行到揭阳岭,碰着李立、李俊,李立、李俊告诉我说,如今已不在山上居住,同着穆家弟兄,合居在揭阳镇上。因揭阳岭的山矿被童贯卖给与金国人,与他立了一个草合同,说明二年不开办,合同作为废纸,现在已经过限,金人并不曾掘过一块泥,动过一块石,照理合同应该作废。李立、李俊此次还乡,就打算开这揭阳岭山矿,于是发起一个‘揭阳岭矿务公司’,在揭阳镇上招股开办,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也就帮着办事,到部里去立案,请验资本。那知金国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派了个蛮横无理的洋人,叫甚么陌宽,到揭阳岭来,硬占了山头,把山的四周,都圈入界线,山上筑着洋房,山口都用了本地的十几个泼皮守着,不准本地人上山樵采。有两个不知轻重的乡下人,上山去探望,都被陌宽用洋枪打伤,因此没人敢上山去瞧。那陌宽并且淫恶万端,连着强占了近山村里头好几个女子,村中数百家乡民,都畏惧洋势,不敢与较。”郑天寿道:“李立有的是蒙汗药酒,何不弄些与陌宽吃,麻翻了扛到人肉作坊里,开剥起来,也好当几天牛肉卖,为甚不下手?”萧让道:“只有你一个人乖,他们都是呆子,想不出一个法子么?那外国人如何肯吃中国人的东西?再者即使被你弄掉了,那东京的金国钦使肯就此罢休么?不然,船火儿张横的板刀面,也早请他吃了,还等到此刻么?你可晓得吾国对于外国人,没有治外法权,所以陌宽虽是蛮横,我官吏竟无奈之何。”郑天寿道:“然则李立等对于此事如何?”
萧让道:“李立、李俊、穆春并江中的张横,对于此事十分认真,组织了一个‘揭阳岭矿务保存会’发电到东京去,要求蔡太师向金人申明废约自办。听得金国又派了一个‘开夜汗’到东京专议此事。揭阳镇全镇人民公举穆弘、李立为代表,进京去与‘开夜汗’直接开谈判,必要达到废约自办的目的,方肯住手。我与金大坚到此地来时,揭阳镇人正忙乱着欢送代表动身呢。他们是北往,我们是南来,其实离去揭阳镇,却在差不多时候。我们两人到了江州,商议着合做生意,遂合赁了两间铺面,组织起合资会社来,我则卖字,金大坚则刊刻牙章。幸生意都不寂寞,各积了些银子,金大坚便想组织一爿印书馆,我因此中情由不大熟悉,不曾入股。金大坚另外合了个姓鲍的,也是梁山朋友,他的名氏,就叫丧门神鲍旭。他与鲍旭拼凑成五百两银子,开办起印书馆来,置备了些铅字,买了一架手摇印书机,兜揽些招纸、传单、仿贴、局票等印印,倒也很多几个钱。恰碰着学校大兴洋文,极盛的机会,他就译印几种社会上很利便的书籍,什么华金初步、华金进步、华金字典、金文启悟集、绘图三字经、详注百家姓等。谁料这种书籍出版后,销路竞非常之大,印下几千部的书,一哄就完了。这里有信来定货,那里有信来催货,五百两银子资本,那里运掉得转?可怜这时候江州又没人信用他,一时那里去移凑大宗银子?”郑天寿道:“李应在江州兴业银行做总理,难道竟坐视不救么?”萧让道:“彼时李应尚没有到此,兴业银行尚没有开办,叫他如何可救他?”郑天寿道:“然则奈何?”
萧让道:“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巧菜园子张青在京里头坏了事,到江州来,与金大坚情投意合。”郑天寿道:“这话我不懂了。张青在京里头做什么?坏的是什么事?”萧让道:“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做什么翰林呢。”郑天寿道:“奇了!张青是卖人肉惯了的,又不大识字,如何忽地做起翰林来?那翰林是清要之职,本朝名臣如欧阳文忠公、苏学士、司马温公、王荆公,那一个不是翰林出身?即目下当朝的蔡太师,也曾做过翰林。萧先生可记得你当时写的一封假书,就为金大坚刊差一个‘翰林蔡京’四字的图章,几乎害了宋大哥、戴院长两条性命?你想张青这样一个人,如何可以做得翰林?”
萧让道:“郑哥,你不读书,不应试,不知道科举的弊病。说给你听也不信,世界上不识字的翰林很多呢。有一个素负重名的翰林,钦派着了提学使,连个教字都不曾识,被报纸上绘图讽刺呢。某报有“孝文为教”之新训说。按“教”字从攴从孝不从文做到提学使,尚可以不识字,则张青做个巴翰林,有甚妨碍?那张青到了这里,与金大坚十分投机。大坚劝张青入股,张青一口应允,于是二人分任职务,大坚专管营业部,张青专管编辑部,陆续编辑各种教科书籍。”郑天寿道:“适才乐兄弟说见过大坚三次,大坚叫他自去向总编辑员说,那总编辑员就是张青么?”萧让道:“不是,这时候张青正在做翰林呢,尚未曾到江州。”正是:作吏全凭干才,奚妨不学;做官别有妙诀,何必读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萧圣手穷途卖字 安神医荣召入都
话说圣手书生萧让,对郑天寿道:“彼时张青尚在东京作翰林呢。自张青到此,与金大坚合力营业,出版的书,日多一日,生意日盛一日,不转瞬而张青附入之资本,又不足转移矣。于是百计思维,再三筹画,只得到合外国人出资合办。全国教育权已半操诸外人之手,言之痛心适有两个西夏国人愿出巨资,合营此业,从此这书铺子规模广大,生意锐盛,至目下他的生财已足值百余万银子。你想金大坚的手段,可惊不可惊?”郑天寿跌足道:“可惜了,偌大的好事业,被外国人分了利去。我要怪他当时为什么不纠合几个本国资本家,却把发财的事业,白白造化外国人?”鄙人曾发起此举,奉经理人办理不善,以致功败垂成,惜哉!萧让道:“你的话都是事后议论。你难道不晓得本国人心理么?须知本国的商人眼光,都只有黄豆一般的大小,有什么远见?果然,果然!那时金大坚尚没有发迹,不过是个穷刻字匠,开着爿小铺子,人小言微,那个肯信他?若果出来纠合人时,恁你苏、张般口舌,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总当他是骗子,出来诳骗人的钱财;直等到瞧见他发过大财,便都眼珠儿红红的,想来染指,思欲附几股,那知这时候他已用不着你的钱了。看官听者,资本家听者,欲兴办实业之人听者郑哥,你想能够怪他不能?”郑天寿道:“果然不能怪他。”
萧让道:“不要说别的,即如我初到此地,连扇面都没有人请教我写,后来被我想出一个法子,买了几十副金笺珊瑚洒金笺的对子,用心写好。送到多人聚集之所,如茶馆、酒楼、花园、庙宇等地方,一副副挂了起来,尽让人家赏鉴。末后撞着几个识货的绅董,买了纸来请我书写,从此生意便盛起来,镇日总有好几十件东西接下。以前观望的也都请我书写,生意一盛,连批驳我的也都会转口称赞我起来。我自己想着很是好笑:前日之我,固是一个萧让;今日之我,仍是一个萧让。手仍旧是这双手,心思仍旧是这副心思,为什么前日人人批驳,今日人人称赞?假使批驳的是,则称赞的便不是了;称赞的是,则批驳的便不是了。然而今日称赞我的不是别个,就是前日批驳我的人,并且称赞的不是别件,就是前日所写受人批驳的几个字,你想奇怪不奇怪?”其言沉痛,我欲哭矣,我知普天下锦绣才子,读至此亦必放声大哭乐和道:“你们坐一坐,我去拟一个广告稿子,拟毕就来。”萧让道:“何不即在这里拟了?”乐和道:“也好。”遂教茶房取过文房四宝。乐和侧着头想了一会子,提笔簌簌地写了,送与萧让道:“先生,我是不通文墨的,胡乱凑集的几句门面话,不通处尚祈笔削笔削。”萧让道:“大家斟酌斟酌是了。”接来一瞧,只见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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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目:乐典、和声学、国乐、唱歌、风琴、洋琴、洋弦、喇叭、直笛、横笛、大鼓、小鼓。
教习:乐和先生
报名处:景虞女学堂 侯仁记军服铺 本校
萧让道:“拟的很好,可以就此刊刻发贴。”郑天寿道:“听说神医安道全在江州行医,生意还过得去么?”萧让道:“安大哥么,红的了不得。他初到时,也没什么人相信他,幸亏运动的方法神妙,组织了一爿报馆,叫做医学报,极力的鼓吹他那学说,又办了个医学堂,禀官立案;又编辑了许多书籍,什么新内经、新本草、新伤寒论、新千金方等,不下数十种。他的命意,原不望报纸、书籍销路之广,不过欲藉此轰出个名儿。谁料这些书报出版后,倒颇有些销路,销路日广,晓得他的人就日日增添起来。一日蔡九知府患了痢疾,江州城内医生请了个遍,没有医好。”郑天寿道:“江州偌大个码头,有本领的医生,难道竟一个没有么?”乐和道:“江州的医生,吹牛皮,装身架,本领都是一等,若要他诊治病症,可糟了,因他们只会开方,不解病情。”郑天寿道:“奇极,不解病情,如何可以开方?”乐和道:“医生只写熟这几样药味,不论寒症、热症、凉症、温症,都把这几味药去应付。”郑天寿道:“这样,病人从不会好的了。”乐和道:“也有一服即愈的;有的是病症奇巧对药,愈的就快;有的是病与药齐巧反对,死的也就快速。死了后免去痛苦,那也与医好的一般,所以说也有一服即愈的。我讲给一个笑话你听:有一苏州医生在江卅行医,苏州人是著名的苏空头,吹牛皮是他拿手好戏。”郑天寿道:“老弟算了罢!休只管当着和尚骂贼秃,你难道不晓得我是苏州人么?”乐和道:“呀!对不起的很,是我一时粗忽,哥休要置怀。”萧让道:“都是自家弟兄,说差句巴话,有甚要紧?我要听你笑话呢,快说罢。”
乐和道:“这苏州医生,很会装腔做势,凡有请他出诊者,须要午后三点钟方到。午前虽没甚事,亦决不肯早行一步。向着人前夸说,上午门诊,异常忙碌,每日总要诊到一百多号,所以出诊总不能早。一日,有一老妪来请他,口说:‘老太婆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病着,万望先生早来。先生你医好我的女儿,是大大的好事,老太婆专在门前等候。’医生见噜噜酥酥缠的不休,只得胡乱应着。这位医生家况很是艰窘,老妈子都不用一个,上市买办饭菜等事,都是亲自躬行的。这日得到老妪的请封银子二钱,遂上市去买了小鲤鱼一尾,青菜三斤,提着回来。恰恰经过老妪的门口,老妪早候在门前,一见就道:‘先生真好人,快请楼上诊脉去。’医生道:‘我尚要去看门诊呢,家下有八九十个病人等着。’老妪不由分说,把医生直拖进来。医生无奈,只得把鱼菜放在桌上,跟着上楼,与病人诊脉。刚诊得一只手,忽地想着鲤鱼在楼下,忙问道:‘下边猫有没有?’那女子听了这句话,错会了意,顿时羞怯起来,脸涨通红,一语不发。霎时一只手诊毕,又诊一只手,医生见问之不应,心中愈加着急,连问:‘下边猫究竟有没有?究竟有没有?’老妪道:‘姑娘,自古道明医暗卜,先生面前瞒不得的,有没有尽管说呀。’女子没奈何,只得低着头,轻轻说道:‘有是有的,但只微微三四根哩。’郑天寿听了,笑的捭手弯腰;萧让正含着一口茶,笑的喷了乐和一身。乐和道:“糟了糟了!这身衣服我穿着要出风头的呢。”
萧让道:“乐兄弟休讲玩话了。我被你打断了话头,恨的你切骨哩。”乐和道:“何至如此?”萧让道:“你年纪轻,阅历浅,自然不明白这道理。须知交际场中,语言识窍,谈论凑趣,可以获着无上的优利。凡一个莫不欲卖自己才学,在讲论时,正卖弄满肚皮本领时候,这时,设听讲的人淡然道:‘原来如此,此固我所已知者也。’那时讲话的人,恨不得把此人立即杀却,以消心头之恨。有人抢话亦然。记得么?昔日宋公明、戴院长和李逵、张顺在琵琶亭饮酒时,那唱的宋玉莲打断了黑旋风的话头,被他把两个指头捺的晕了过去,就是凭证。再有讲话人一句没有讲完,听话的已欲追问下句,也是很可恨之事。不过此一恨较之以上两恨,略为好些。乐兄弟,你以后要在社会上做些事业,这种诀窍不可不留意一二。”乐和道:“我不过讲一只笑话,倒惹你教训一场,如今我不说了,请你讲罢。”
萧让道:“蔡九知府的痢疾,没人医治得好,后来想着医学报,就专派家人到报馆请安大哥。也是安大哥的好运来了,蔡九知府别人的药都吃不好,安大哥的药刚吃下去,痢疾就变成泄泻,腹中宿食,竟是价一泻而空,病便霍然愈了。从此安大哥门庭若市,求诊者踵相接,官场中愈加相信,常常有专轮邀请的。”郑天寿道:“我想去候候他,先生与我同去如何?”萧让道:“他此刻已不在江州了。”郑天寿道:“那里去了?”萧让道:“今上道君皇帝有病,太医院各医官都治不好,因教各府州官,推荐医生进京,安大哥也被蔡九知府荐了进京。当蔡九知府保奏时,安道全是不肯答应,经不得他再四劝驾,方应允了。”郑天寿道:“这就是我们梁山人员之特色。若在他人,保荐进京,求之惟恐不得,还肯推托不去么?”萧让道:“你那里知道,安大哥生性最惜小费,诊治皇帝,非特没有银子到手,还要花费许多小费,太医院、内务府若有一条路不曾铺平,就要掉你枪花,所以他不肯去。现下他在京中,皇帝服了他的药,病势虽是减轻了些,而安大哥被太监等捉弄得弄有说不出的苦咧。第一次进宫,太监处钱没有用足,刚进宫门,蓦然间被他们兜头套上一只大柳斗,安大哥吓了一大跳。原来皇宫里头,因有许多妃嫔宫娥,所以医生入宫请脉,须套上一只柳斗遮住了眼珠儿,省得你东张西望。但用足小费的,则太监预先知照你,直等行到寝宫门口,方给你徐徐套上。安道全因惜了些小费,就吃这一场大亏。”郑天寿道:“萧先生敢是与安哥一同进京的,知得恁地仔细?”萧让道:“有人从东京来讲起,我方知道。”谈了一会,重又说到购买唱歌教科书稿子一节,乐和究属年轻脸嫩,却不过情,也就允了。
萧让问郑天寿:“你此番到此,想做什么事?”郑天寿道:“周哥处同这里,既经没甚事做,我想还是投奔李应那里去。偌大的银行,需人必定多呢。”萧让道:“老哥本业银匠,做了银行,虽只差得个把子,绝倒语。有巡检犯了事,被人至巡抚署控告,巡检忧甚,有慰之者曰:“公毋忧,巡抚与公所差只个把字,何惧之有?”一时传为妙谈。谁知新水浒文字被他抄袭了去究属不甚相宜。我看江州地方银匠生意,倒很做得出,不如开一爿银楼罢。”郑天寿道:“本业也好,我就此决定了。拜烦先生给我题一个店号。”萧让略一思索道:“有了,银楼的名号,很不容易题取,既要雅俗共赏,又要叫得响。这三个字似乎还可以用得。”说着,提笔写了出来。郑天寿、乐和一同瞧时,见是“九云楼”三字,不禁都叫起好来。郑天寿道:“费心一发给我写了罢。我今晚回去是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当去定房屋,置生财,赶紧办起来,这月里可以开张呢。”乐和道:“你的性真与秦明、索超一般急呢。”郑天寿道:“做商业迟慢不得的,一迟慢就要错掉机会。”于是萧让辞着要去。郑天寿道:“我也去了,明天再叙。”
郑天寿回到寓所,见蒋敬、时迁尚未回来。忽地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只见上写着:“飞请郑天寿老爷驾临春煦阁一叙。弟李应顿启。”下注:“蒋、时两公均在座立候。”郑天寿就问明地址,立刻坐车到春煦阁。堂倌领到第三号厢房,见李应、蒋敬、时迁均在。郑天寿与李应敷衍了一番,只见侯健、萧让、乐和、张青、金大坚也都到了。请客的回说:“客都到齐,只有景虞女学堂周老爷说谢谢。”李应道:“周通这厮,被几个老丫头迷昏了,连本山弟兄请他都不到。”乐和道:“我瞧周哥神气都没有了,他的精髓都被这一群不成材的东西吸尽了呢。”侯健道:“女学生的手段恁地了得?梁山泊上这么样一个好汉,尚被他治的……”说半句妙,若再说下去,便不雅驯了说至此,堂倌已烫了酒送来,大家让着入席。饮酒中间,萧让向郑天寿道:“你的招牌儿,我已给你写好,明日就可拿到招牌店里做去了。”众人问郑天寿:“开设什么宝号?为甚瞒着大众?我们尚拟贺贺你呢。”郑天寿遂把要开银楼的事说了一遍。蒋敬道:“只半日工夫,你我三人便都改了行,成了三样生意。”郑天寿道:“你们二位做了什么生意?”时迁道:“我做了这里警察局侦探,是李员外写书保荐的,明日就要到差。蒋哥也是李员外荐的,在商会当干事员。岂不都改了行么?”当夜席散,各自归去不提。
次日,时迁、蒋敬先把房饭资算清,上生意去了。郑天寿便忙忙的定房屋,办生财,用伙计,一月有余,方始部署妥当。于是悬灯结采,就开张起“九云楼’’银楼来,江州的梁山好汉都来庆贺。此时安道全已经请假回江,故亦前来庆贺。为遇骗伏线看官,新水浒写到这里,十四回了,一竟平铺直叙,毫没些儿精彩;譬之旅行,所经尽是平原、旷野,虽一草一木,皆瀑野趣。杏雨半村催牧笛,苹风两岸动渔桡,究不若奇峰插天、怪瀑泻地之能动人家心目。幸喜江州城外有几个浮滑人才,做出几桩蝇营狗苟的勾当,足以佐我笔机,资君谈助,不免待我濡毫泼墨写他出来。横竖前辈耐庵先生有过老例的,于青面兽双夺宝珠寺之后,曾把济州缉捕使臣何涛与其弟何清的家庭历史细细描写,不嫌喧宾夺主,妨害正文。就是大文豪金圣叹先生,也不曾说过半个不字,则陆士谔今日,何妨学步呢?正是:得意讵敢自娱,有奇何妨共赏。击筑和歌,荆卿安在;高山流水,钟子难逢。帐阅历于风尘,觅知音于当世。文章萃冀北之灵,群空一顾;声价哄洛阳之市,纸贵三都。虽系痴望,亦属恒情。文章至是,尽成变徵之声纵教呕尽心头血,只作巴人下里声。悲哉此语,士谔恐读者轻视此书也欲知端的,且听下回。
第十五回 单聘仁设计施骗术 鼓上蚤改业作侦探
且说江州对岸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是个野去处,却不道倒出些刁滑人才,其中有几个著名人物:一个姓单名聘仁,善骗人一个姓龙名桓吉,弄完结一个姓包名上党,包上当一个姓甄名啸岑。真小人这四人都是奸猾成性,灵变异常,不务正业,专在外边做那拐骗敲诈勾当,每人手下各有徒党四五人。这日单聘仁的伙计从江州回来,报说江州城外新开两爿大店,一爿银楼,叫什么“九云楼”;一爿绸缎庄,叫什么“纬文”,生意十分闹忙,倒很有些油水,可以大大的做他一票。单聘仁道:“目下新出道的多,生意很难做。可记得上月报纸上说,江州兴业银行里,忽地失掉六百两银子钞票,几上有一字条,说道:‘我名鱼化龙,家住东南第一山,路经贵地,缺少川资,暂借银子六百两’云云。你想银行的门,何等严紧,外贼如何走得进?定是会计员亏空了钱,没法子弥补,掉出这个枪花来。”
伙计道:“是的,若是外贼,跨进这座门,休说六百两,六千两、六万两也不嫌多呢,那有这样知足的贼子,仅仅的只偷这六百两?正是内贼不敢多偷,多偷了防查的紧,反要闹穿。”聘仁道:“他们这种心思,倒也不输了我们。你想店家都有了我们的同业在里头,还容易下手么?”伙计道:“不妨。现在是骗子世界,你骗我,我骗你。我受了你骗,即把你的骗术还以骗你,你受了我骗,也可把我之骗术还以骗我。上骗下骗,大骗小骗,骗来骗去,无非骗骗而已。连用十七骗字,正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正绝世愤懑语。作者至是,唾壶击缺矣聘仁听了,心下很是踌躇:“倘与甄、龙、包三个合做,则所得之利,必被他们分去了;倘我一个人独做,又坏了公立的义约。后来决议宁背公约,不损私利。我只瞒着他们悄悄儿去是了。”不仅此骗然也,世人心理莫不如是向伙计道:“生意不知好做不好做,须得我自去察阅一遍,然后再行定局。你与我同去走遭。”伙计道:“不听见么?汽笛呜呜,过江的小轮船快开了,走罢。”
聘仁同着伙计走到江边,恰恰轮船要开,二人跳上船渡过江来。上岸适遇卖报人喊卖新报,聘仁买了一张,一边走一边瞧。只见封面上第一个广告是“御医安道全回江”,下注“门诊上午八点钟至十二点钟出诊,下午二点钟起。”再瞧别的广告,就是江州新开“九云银楼”、江州新开“纬文绸缎庄。”聘仁跟着伙计,转弯抹角,霎时间已经走到。忙把报纸藏好,抬头一瞧,见是三开间店面,双和合柜台,门面上洋房式子,洋台上都扎着彩,洋台下一排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招牌,四周结着五色绸彩,上写着:“花素贡缎、熟罗杭纺、春纱线绉、漳绒、漳缎、湖绉宫绸”等名目,靠边平挂着两块长招牌,上写着“纬文字号绸缎抄庄”八个大字,店堂内彩球彩灯,装饰得十分华丽。右边柜上靠着一伙友,生得非常俏俊,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约摸是初出道的行货。聘仁走进,向那人一拱道:“请了。”那人连忙答礼不迭。聘仁道:“借问先生,宝号杭缎什么价一尺?线绉什么价一尺?湖绉每两卖几多银子?”那人道:“照批价,杭缎每尺银五钱,线绉每尺银三线,湖绉每两银二钱八分半,可要拿出来瞧瞧?不知要什么颜色?”聘仁道:“家表兄教我先来问问价值,少停他自己来剪货。”说着,便退出,向伙计道:“你先去安道全家后门外候着,帮我拿东西。”奇极!伙计应着去了。
聘仁径投安道全家来。只见安道全并不悬挂什么招牌,门外只钉着块“建康安公馆”的牌儿。聘仁走进,向安道全兜头一揖道:“先生有一事相烦。”那安道全只以一只左手还礼,那只右手垂着不动。怪事看官你道为何?原来安道全自请过徽宗御脉后,便向人前夸说:“我此手近过龙体,便是只金手了,安可再亵渎他,向人行礼?并不是我倨傲,倘再把此手行礼,便是个欺君之罪。诸位须原谅我。”因此他只以一只手行礼,后来被人侦着他小解却用两只手,遂一把拖住道:“你的金手用他帮助小解,难道就不虑亵渎么?”安道全分辩不过,从此作揖,也就两手全用了。奇文异事闻所未闻此系后话。当下安道全回问:“足下何人?所委何事?”聘仁道:“贱姓张,只因舍甥年幼无知,在花柳场中染了杨梅毒疮,在下晓得此疮利害,必须急治,欲恳求先生一施回春手段,医金照例奉上。”说着,便摸出一两银子,放于桌上,安道全见是生意,便满面堆下笑来道:“当得效劳!当得效劳!”聘仁道:“我即去陪他来。只是舍甥年轻面腆,若见我在此,必不肯说病缘的。最好弄一间秘密些的房儿,你同他到里面谈谈,待我避去,然后医治方妥。如果医好了,还要重重相谢呢。”安道全道:“很易很易,我教他在我房里坐一下子是了。”
聘仁重至纬文店内,那后生见聘仁重来,知必是照顾生意的,接待得十分殷勤,问要剪什么。聘仁便说了些缎疋绫罗等名目,一时看这个拣那个,共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聘仁道:“费神同我到舍亲处交了货,再算帐,如何?”后生应允。于是聘仁在前,后生在后,各肩了货包,急急行走。这后生力弱包重,走得极汗直淋,好容易走到了,聘仁抢步进去道:“来了,来了。”安道全连忙立起身来。这后生刚刚跨进门,聘仁道:“东西可放在这里。”安道全对后生道:“请上楼一坐。”后生便放下包儿,跟着安道全上楼,直到内房坐定。
安道全打着了火,取了只水烟袋,装了烟敬与后生,随即闲谈会子,方道:“老兄,你不必怕羞,有病总要治得早,不肯医治,那不是玩的呢。请快快宽起裤儿来,待我给你上药,我这药是很灵验的。”后生听了懵然不解道:“你说些什么?快快将帐算给我。”安道全道:“老兄染了杨梅毒,令母舅一片好心,特教在下给你医治的。老兄你虽然面腆,杨梅疮这毒,有性命之优,劝你还是快些宽起裤儿,医治的好。”后生道:“呸!我那里生什么杨梅疮?那里有什么母舅。你教你那表弟到我店中,剪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货,教我同来算帐,为什么帐不算给我?”安道全道:“我那里教表弟来剪过货?”后生道:“与我同来的不是你表弟么?”安道全道:“他说是你的母舅呢?”于是各把经过的事说了一遍,彼此都吃一惊。安道全道:“你中了骗子计了。”后生听罢,急忙下楼一瞧,只叫得苦,东西与人早已影踪全无,急得几乎哭出来。安道全道:“不必忧虑,我有个朋友叫鼓上蚤时迁,在警察局充当侦探,我给你托他一声,定能早日破案。”后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去,回到店中,自然受着一番申饬。这里安道全便忙坐车到侦探公会,重重的面托了时迁。时迁一口应允,自去细心查缉不提。
且说单聘仁做着这注生意,十分得意。回到无为军,向着甄、龙、包三人前夸说,卖弄能干。甄啸岑道:“你背着大众,私做生意,先违了公约,还敢向我等夸说?我们商议个法儿来罚他一罚,也可儆戒儆戒别个。”单聘仁道:“我本到江州去闲逛的,无意中做着这注生意,谁有心违背公约?”龙桓吉道:“我们本是各自做各自的,都是你翻陈出新,发起这个公约,说凡有生意合力同做,做着了大家公分,如今你做约长的先自破了规矩,教我们如何遵守呢?”目下结社立会之发起人,大都如此包上党道:“他上次见我连着做了二次大生意,就立意发起这个公约来;现下发起人先违了约规,论理原该罚他一罚。但狗嘴里的肉,挖出来终属有限,奇语不如放了他生罢,这个鸟约,也就今朝解散,从此我们依旧各自做各自如何?”众人齐声道好。当夜无语。
次日,包上党独自一个带了些银子,悄悄渡过江,到客栈中借间房儿住下,打着外路口音,说到江州来找亲戚的。在城外马路上玩了一日。忽地想出一个计策来,匆匆回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起身,一径进城,投城隍庙来。行到庙门石狮前,见许多化子,都是提着篮执着棒,如一群乌鸦般,散向四方而去。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叫化,倚在石狮上,向着朝阳,捕那破袄中的虱。见他捕着一个向嘴里一送,捕着一个向嘴一送。瞧光景似乎滋味极其鲜美。如画,即画也画不出上党立定身,将他打量了一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化子道:“我叫三儿。”上党道:“年纪轻轻,为甚不做做生意,要作叫化子?”三儿道:“父母没了,亲戚不肯照应,所以流落的。”上党道:“我瞧你面目很是清秀,只要有人提拔,就得发达了。”三儿道:“爷,谁肯提拔我呢?”上党道:“我提拔你,你可愿意么?”三儿道:“爷说玩话罢了,如果真肯提拔我,那是我好运到了,那有不愿之理?”上党道:“你愿意,可就认我做母舅,我阿姊正没有儿子,托我四处寻访,倘有清秀小子,便欲螟蛉为儿。他还有个女儿,生得十分美丽,你如有志向上,将来还可配给你做老婆呢。”三儿十分快活,连忙跪下,叫了声母舅。上党道:“可随我去购买衣服、鞋袜,再到浴堂去洗了澡,沐了发,把衣服换好,然后同我到栈里去。等我买齐东西,再带你到乡下认母。但有一语叮嘱,你在人前总说是我亲外甥,切不可说出做过化子的。”三儿道:“外甥理会得,不消母舅嘱咐。”于是上党领着三儿,买了一套棉布衣服,软巾鞋袜,至浴堂洗毕澡,梳好头,穿着起来,果然面目一新。上党道:“如今像一个人了,跟我栈里去罢。”于是一同到栈。帐房问:“此位是谁?”上党道:“是我的外甥,此番来特为找他呢。”三儿赶着叫母舅,因此栈中帐房并不疑虑。
上党回到房中,取出许多银子来,教三儿帮着封包。三儿见是白花花雪一般的元宝,每只足有五十多两重,心下好生欢喜,暗道:“我真交着好运。认得这财神母舅。奇句若不是财神,这么大的元宝,如何会有许多么?”上党道:“你为什么不帮我封包,呆登登瞧什么?”三儿乃把桑皮纸铺平了,把两只元宝封做一包,共封了八九包。上党取出两块大布手巾,总包成两包,教三儿提了一包,自己也提了一包道:“上街买东西去。”领着三儿,径投“九云银楼”来。
霎时走到,但见这家银楼十分气概,门面上洋式装品,一色的水磨青砖,左右开着两座玻璃大门,中间玻璃大壁橱,橱里满满的放着银壶、银碗、银盆、银炉等件;砖墙上凿着五个金黄大字“郑九云银楼。”上党、三儿踱将进去,直至内柜边,方才立住,把银包在柜桌上“逢”的一声放了。柜内伙计,即陪笑问道:“兑换些什么首饰?本楼金银首饰,色水又好,花样又新,工资又贱,尊驾不信,拿出来瞧瞧就知道了。”上党道:“足赤几许换数?”伙计道:“二十四换。”上党道:“有时式指戒,拣重的拿两只来。”伙计便拿出几只来教上党拣。上党故意的横挑竖选,拣了多时,方拣中了二个。伙计拿去一平道:“两个共八钱,四八三十二,二八一十六,共计十九两二钱,加上工资四钱,一总十九两六钱银子。”包上党解开大布手巾,取出一个桑皮纸封,退去纸,把雪花花两个元宝中拣一个授与伙计道:“找我罢。”伙计收进,细细瞧过,向天平上一平道:“四十九两四钱,应找你二十九两八钱。”随找出两只银锭道:“银子是好的,分两不差。”包上党瞧也不瞧,收来一袋道:“你们宝号里用出来的银子,怎么会歹呢?”说着欲行,忽地住脚道:“呀!忘记了,你们这里可有足赤时式钏臂么?那是女相好特地托办的呢,怎么到了这里,倒会忘了。”伙计连说“有有。”忙取出三副来道:“一副重十两,一副重八两,一副缕空的六两八钱重,悉凭拣择。”上党道:“妇女性儿,最难相与,必须教他自己拣择方妙。意欲暂时借去让他瞧瞧,不识可否?横竖我的银包并外甥都在此。”伙计见着两个大银包,总有八九百两银子,况已见他用过一只元宝,银行并不是假,再有他外甥在此,怕什么呢?当下就应允了。包上党便埋埋虎虎踱了出去。
这里等到上灯时候,不见上党到来,心知有异,忙把两个银包解开,退去纸封一看,只叫得苦。看官你道为何?原来纸封内的元宝尽是纯铅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将三儿一把抓住道:“你们原来是骗子,快把你那母舅住在那里,同伙还有几人,一一说了方罢,如有半句虚言,立把你送到警察局去活活处死。”三儿听了,早已三魂失二,六魄丢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那里知道?我是个讨饭的化子,他教我认了他母舅,与我改换的衣服,还许我与他阿姊作螟蛉子,又说有标致外甥女,配给我作妻子。我那里知道他是拐子呢?”正正闹着,恰好郑天寿自外回来,问知备细,问三儿道:“这骗子在何处住宿?你总知道。”三儿道:“在栈房里。”郑天寿道:“栈房叫什么名儿,开设在那里?”三儿道:“叫甚名儿,我因不识字,不曾知道;开设的地方,就在朝东一直的那条横街上,南北杂货铺隔壁便是。”郑天寿命那伙计押着三儿到客栈去查问。
伙计同着三儿到客栈,先问帐房。帐房道:“那客人与这哥儿一同出去之后,没有回来过。”伙计便把拐骗事说了一遍,帐房发急道:“呀!我这里帐都没有算,他又没甚行李的,怎么处置呢?有了,哥儿你本是个化子,那衣服都是这客人的,可脱下来抵了栈金罢。”三儿哭道:“我本是冻惯的,如今和暖了一会子,忽然从新冻起来,一定要冻出病来的。”帐房道:“真真叫化子的性命,比金珍重。我栈金要紧,顾不得你了,快快给我脱下,若不脱时,我便替你动手。”三儿哭着不肯脱。银楼伙计看不过道:“我们五百多两银子的货,尚没有着落,你这栈金能有几何,却恁地顶真?”帐房道:“老兄,你不知道,你们是大生意,我们是小本经纪,房租吃用,全靠在这个上,那是我命根呢。你看月底近了,四吊钱的房租,又要付出去快了,教我把什么来开销呢?”正闹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鲜眼睛黑瘦汉子来,打着高唐州口音问:“你们闹些什么?”帐房道:“好了,警察局侦探时迁先生到了。”三儿听是侦探,吓的身子抖了起来。帐房遂把以上情节细细诉了一遍。时迁问:“缺你多少栈金?”帐房道:“二百八十文一客,共计三客八百四十文。”时迁道:“这注帐我算给你是了。”
说着,即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二两光景,叫帐房找出来。立时找清。时迁道:“兀那小猴子,你叫什么名字?”三儿道:“侦探先生,我叫三儿,只因上了骗子的当……”时迁道:“不必讲那事,我已知道了。我问你,你那新认的母舅,今后碰着了,还认识么?”三儿道:“认识的。”时迁道:“很好,你今日起不必讨饭了,到我那里去住宿吃饭,我再每日给你些零碎银子,作为杂用之费,你只要听我使令。”三儿大喜。
原来时迁在侦探公会接着九云银楼电话,得知银楼被骗,忙到九云银楼见了郑天寿,询问情形。郑天寿道:“我从银行总理李大官人家回来,已有上灯时分,只见店中吵闹着,说被骗掉三副金钏臂。姓张的伙计,却拖住了个小猴子,小猴子带哭带话,说与骗子本来不熟的,今日清晨,才认上了甥舅,骗子教他帮着封包元宝,包好就到这里来兑金器。姓张的伙计告诉我,因见包里有许多银子,并见已经用过一只元宝,色水很好,又有他外甥在此,所以付他拿了去。我就问了小猴子骗子的住处,叫伙计同着去找。”时迁听毕,又问了别个伙计,语言大约相同,遂赶到客栈来询问三儿。如今三儿说能得认识母舅,时迁道:“我们去罢,等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大家都离了客栈,分头回去。临别时迁对九云银楼伙计道:“你去向贵东说,叫他不必忧虑,如有眉目,必到你们店中来面告他。我如不来叫他,不必时来。”催促说毕,领着三儿回到下处来。有分教:运全力以搏兔,骗子遭擒;挽硬弩以射雕,歹人丧命。欲知时迁受任后果能破案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九云楼时迁庆功 铁路局汤隆辞职
话说鼓上蚤时迁,做了江州警察局侦探,不多时便出了纬文绸庄遇骗的案子,明查暗侦了两日,正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影信,不料又遇着郑天寿的九云银楼被骗去金钏三副的重案。时迁一想:“罢了,这骗子明明与我作对,怎么我一接任,重案子就接二连三的来?我今日当先问问这小猴子,或者得着些儿光明,也未可知。”遂唤三儿道:“猴子来前。”三儿走上。时迁道:“你那母舅是本处人,是他处人?”三儿道:“不知道。但他的口音,似与本处的人不同,光景是别个地方的人。”时迁道:“他有朋友往来么?”三儿道:“我与他只做得半日间甥舅,奇句没有知道底细,也不见有人往来过。”时迁见问不出原因,很是闷闷,随教一个副手带着三儿上市去吃饭。吃毕饭,教去轮船码头守候:“倘有消息立发电话报我。”那伙计带着三儿去了。
时迁独自一人吃毕饭,侧着头想,再也不得个要领。忽电话铃儿锵然作响,时迁喜极,以办伙计查缉骗子,有了眉目,佳报至矣,忙把电话筒执着,问道:“你们是那一家?”只听回话道:“我们是警察总局。时迁侦探在家么?局长有要事,请你快来。”时迁道:“有甚要事?”回话道:“又出了骗案,请快来,请快来!”时迁道:“我既刻就来,再会。”随把电话筒搁着,走出门,坐上人力车,飞一般行向警察局来。心中暗想道:“不知道又出了什么重案?真是我的晦气!照他们这样的胡闹,若不破案,外边人不把我们都当傀儡么?”霎时,车到警察局门前。时迁跳下车,至事务室,谒见局长。局长道:“候君已久,报案人尚在外间,我叫他进来与你面谈好么?”时迁道:“遵上官命。”局长冷冷的道:“时兄,自你老人家接事以来,奇幻莫测之骗案,接踵而至,这骗子一似有意玩弄你老人家似的。请问时兄,还是一任他们玩弄么?”严冷峭利,的系上官口气时迁道:“局长,这案只在时迁身上,三五日间总要把罪人获住。”
这时候,局长已按着叫人铃。一个警察进来问:“局长有何命令?”局长叫把报案的人唤来。一时,那警察同着一个委眉琐眼的人进来。局长指着时迁道:“这位是本局的侦探时迁先生,你遇骗情形,可细细告诉与他。”那人道:“我是揭阳镇人,同着六七个伴当,到江州来赶丝市的。今年丝价大贱,我们三担多丝,只卖得三百多两银子,打算回家。伴当们说,一年难得到江州一回,要到各处去逛逛。那知在江边的白龙神庙逛了一会,出庙门刚走得七八步,背后就有几个人风一般赶来,把我们落后的伴当,一把拖住道:‘慢走!你们偷了局中的东西,往那里去?’可怜这伴当是个忠厚人,从没有见过这种声势,早已慌做一团,半句话都说不出。前面的伴当,也都慌了手脚。我只得挺身而出,回他说:‘我们都是清白客人,那里偷过你东西,怎好恁地冤诬人?’那人道:‘对我讲什么?你去见了老爷,自分辨罢。’还有几个恶狠狠的道:‘这起贼子与他讲什么?他们不是刚从白龙神庙出来么?庙里不是巡盐分局么?提一“盐”字,陡然回照到第四、第五两回林冲救福全事,笔力雄厚,一至于此局里头失掉东西,不是他们偷还有谁呢?’竟不由分说,把我们押到小茶馆里,硬吓软哄,十分逼迫。正在为难,只见外边走进一人罗袍缎服,阔绰非常。那起人一齐喊道:‘二老爷来了。’我们这时候如得了亲爷娘一般,忙的诉说情由。二老爷果然勃然大怒,骂那起人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遇事生风,他们都是好人为什么要赖他做贼?有所说捉贼捉赃,如今赃证在那里?我停会子告诉了大老爷,不揭了你们的皮呢。’那起人见二老爷发怒,就也不敢十分罗唣,一人道:‘二老爷,你老说的何尝不是?但大老爷现在失掉金表、钻戒等许多贵重东西,责我们立刻查出,你老此刻不许我们查,叫我们怎样回大老爷呢?’二老爷便悄悄对我们道:‘悄悄,妙。情境宛然,无怪乡人之入其玄中也你们晓得么?这些人都是光棍青皮,专喜敲诈乡愚,你们今日幸遇着我。但我也不能强压他们的,瞧他们意思,必欲检搜一遍才罢。你们不偷,大着胆尽让他搜是了,等他搜不出赃证,我再办他个诬害良民之罪。只有一句话交代你们,这几个都是歹人,你们身上倘有银子藏着,一落他们的手,就为难了。’我们听了,都慌起来,忙问:‘二老爷可有什么法儿救我们?’二老爷悄悄道:‘法儿却有一个在此,不知你们听不听?’我们回说:‘二老爷肯救我们,是最好的事,那有不听之理?’二老爷悄悄道:‘如此却好,你们只消把银子暂放在我处,待我叫他们搜。等搜过后,再把银子给还你们,好么?’我们当时都彻骨的感激他,说道:‘二老爷待我们如此,粉身碎骨也难酬报。’二老爷道:‘我图甚酬报,不过为地方治安起见。’绝倒语,虽然,今则已成习见矣我们各把银子解付于他,有五十两的,有三十两二十两的。霎时间二老爷收到三百多两银子,回过头去,四字妙。否则,当着大众往返私语,鬼戏串得未免脱节,有此四字,以上一段文字,便融成一片,毫无痕迹,才子之笔,真狡狯哉!喝令那起人检搜,那些人果然把我们搜了一遍,见并无赃证,都各面面相窥。二老爷却大发雷霆,定要把这起人送到警察局去。先生,我们此时何等快乐。那知快乐未已,忧患又来了。这时候,外边忽地走进短衣狭袖的人五六个,不问情由,把二老爷如鹞鹰抓小鸡般抓了出去,奇文异事,骇目惊心那起光棍也一哄的散了。我们吓得目定口呆了好一会,心下尚道:‘银子在二老爷处,大致总不妨事。’动问堂倌,方知什么二老爷、三老爷却是一帮骗子呢。先生,我们全家一年的用度全在这几斤丝上,如今都被骗去,一家性命休矣!”局长道:“时兄,这起骗子,似乎还没有到别处去。”冷语逼人时迁道:“请放心,有时某在,必不令他们在江州横行也!”局长向报案的人道:“你且回去候着。”那人便告辞退去。
时迁也就出了警察局,一路闲行,至马路尽头,忽见伙计同着三儿在对面走来。时迁问:“事情若何?”伙计道:“仍毫无消息。”时迁道:“骗案又出现了,奇怪!”伙计道:“又出现怎么样的事情?”时迁遂把卖丝乡人遇骗事细述一遍。伙计道:“照这样说来,骗子必不止一人了。”时迁道:“是么,这里有座茶馆,我们且进去一坐。”于是三人走入,就靠窗坐下,泡了两碗茶。喝了几口,三儿忽地要小解,问堂倌:“可有小解地方?”堂倌道:“一直向内,东首炉子间隔壁就是。”三儿跟着所指地方,急急走去。÷时走出,向时迁道:“里间一桌茶客,约有八九人,中有一人酷似母舅,惟口音不像,母舅是外路口音,此人却是本地无为军口音。”时迁大喜,对伙计道:“你快去茶会上唤几个朋友来。”伙计应着,如飞而去,霎时唤到六七个眼明手快、凸肚挺胸的侦探伙计。幸得这起人尚没有动身,时迁率着,哄到里间,叫三儿先进去招呼他母舅。原来这一起人,正是无为军的单聘仁、包上党、龙桓吉、甄啸岑并几个徒党。龙桓吉见聘仁、上党做着大宗生意,心下不胜羡慕。又自审才力不足独当一面,乃邀着单、甄、包三人合做了这注卖丝乡人的生意,正在这茶馆中分派赃银,不提防时迁率着众伙计,一拥而入。三儿当着先锋,第一开口道:“母舅,你撇得外甥好苦呀,绝倒语外甥那一处不找到,母舅却在这里头作乐。”包上党知道不妙,却待逃时,时迁等一拥上前,一个对付一个,早都上了外国手铐,押着到茶会来。
一到茶会,时迁放出侦探声势,把包上党“辣辣辣”打了三个反手耳光,打得鲜血直喷。喝道:“快把骗绸庄、骗银楼、骗丝客各事细细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叫你晓得爷爷手没。”包上党战兢兢的答道:“小人只骗了九云银楼三副钏臂,那缎庄合丝客,不是小人做的。”此语尚未说完,辣辣左脸上又着了两记耳光。包上党道:“爷不要打,小人实说是了。”时迁厉声道:“快讲!”包上党道:“绸缎庄是单聘仁做的,丝客是龙桓吉发起意思的,小人不过是个帮办。”时迁道:“走,你们也有帮办总办么?嗟乎,时迁一贼子耳,一朝得志,便尔如许声势。虽然,今日此辈正多,勿怪时迁也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同伴叫什么名字?快讲。”包上党道:“小人叫包上党,此位叫甄啸岑,那个叫单聘仁,这个就是龙桓吉,这几个都是我们的徒弟。绸庄是单聘仁做的,丝客是龙桓吉发起,我们三个帮他的忙。”就不敢说帮办了时迁道:“你们结党成群,必是积年巨骗,巢穴在那里?”包上党道:“小人等世居于无为军地方,都是赌场中结识的朋友。小人上代也是清白商人,只因是单传独子,父母爱护了些儿,遂致不务正业,游荡惯了,干这拐骗的勾当。溺爱子女者听之,水浒传一百八人,圣叹评曰:“讥失教也。”,新水浒亦然今被爷爷擒获,倘蒙高抬贵手,纵放了小人,小人情愿改恶为善,作个正经的商人,所有赃物,悉愿交出。”时迁道:“你要我纵放么?谁叫你不顾我的脸面,接二连三的同我作对?我要放你,警察局里老爷却不肯。亏你还要作贼,好轻松说出这样的屁话来。”
看官,单聘仁等是何等聪明乖觉的人,听得时迁语言活动,知不是没有指望的了,就乘势道:“那么,自然人非草木,那有不知以恩报德的。爷如果释放了我们,即是我们重生父母,再世爹娘了,我们自应孝敬孝敬。”遂把手一举,轻轻地道:轻轻地,妙“我们四个人,每人各孝敬上银子五十两。”时迁笑道:听得银子就笑逐颜开了“那有这样便宜的事!你们要我放掉,每人拿二百两银子来,再把赃物全数交了出来,我就担着个不是,放你们的生路,倘短少一钱一分,再也休提,跟我警察局去。”单聘仁道:“爷可怜我们实在穷苦,拿不出这许多银子,请减少些儿,横竖爷搭救了我们,我们知道的,以后日子长呢!可以慢慢补报的。”包上党道:“爷如搭救了我们,我们愿按月孝敬上十两银子,四个人共计有四十两呢。”时迁咬定:“要每人二百两银子,短一分也不能。以后月规随你们良心,有也罢,没也罢,我决不计较你。”那个伙计劝道:“时哥,念他们穷苦,减去半价,叫他们每人拿出一百两银子,赃物全都交出,再弄一个伴当出来抵罪,让我们也好销差。”时迁一定不肯。后来做好做歹,究竟每人拿出一百二十两银子,赃物除九云银楼金钏三副全数交出外,缎庄丝客的东西,只拿出三分之一;以后月规定了十五两,一个伴当抵罪。时迁于是就此销了差。这抵罪的伴当,判断出来,无非是监禁半年,期满递解回籍,拍照存案,永远不许再来江州。
有人问陆士谔:“时迁既拿住了骗子,为什么又肯把他们放脱?这是理之所必无的。此段事迹,太觉离奇恍惚。”士谔道:“飞鸟尽,良弓藏;走兽尽,猎狗烹。若使骗子窃贼绝迹于商埠,则警察局也用不着侦探了,并也用不着警察了,警察局也可以不设了,时迁又向何处去吃饭呢?纵放了骗子,商埠上常常可以有事,自己又可以进益些银子,又可以见重于社会,又可以见好于群小,岂不是一举数益么?”至理名言,未经人道
且说时迁破了此案,警察局局长给他记了一次大功。九云银楼郑天寿因原赃尽获,特置备了个盛筵,专请时迁,一则酬劳,二则庆贺。凡在江州的梁山泊弟兄,尽都请来陪宴。汤隆、刘唐、张顺、皇甫端、白胜、李应、乐和、周通、安道全、蒋敬、萧让、金大坚、侯健、陶宗旺都到。席间,时迁向汤隆、刘唐道:“汤、刘二公办理铁路,成效卓著,声名洋溢,小弟不胜钦佩。”汤隆道:“此路自奏准商办后,又被汪伟臣枉为人闹起一个借款风潮来,经弟与刘唐哥亲到东京以死力争,方获着个部借部还结果。后来设立公司,弟因争路时光得着众望,遂被举为总理,刘哥得着了个协理。我们就仿照宋大哥经理梁山之法,拿来经理铁路,果然事半功倍,刻下江州到建业的路已经通行。我们两个人,因铁路的事,闹的眼目昏花,精神疲倦,心力交瘁,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所以一再当众辞职。可笑这里的人,智识浅短,好像铁路的事,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人会办的了,我们两个一辞职,就害得他们费掉无数工夫,开了无数的会,奔走了无数的路,消耗掉无数的纸墨费、邮票费、电报费,这处开会,那处发电,彼处通函,函电交驰,文牍旁午,无非是挽留我们两个。学界留我,商界留我,绅界留我,同乡的京官留我,公司的股东留我,你们想可厌不可厌?朱子曰: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这么一闹,倒闹得我们不好意思再辞了。瞧光景这铁路局总、协理两席,我们两个人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了。时兄弟,你想我们苦不苦呢?”时迁道:“自己身子也要紧的,能够休息还是休息为妙。”汤隆道:“那里能够休息?那挽留我的几个人都说是:‘汤、刘存,铁路存;汤刘去,铁路亡;铁路亡,江州亡;江州亡,中国亡。’汤、刘之去留,关系中国之存亡。你想我们二个人的身子关系到如是之巨,那里可以偷闲一刻么?如果偷闲,非特对不住人家,并也对不住自己了。”时迁笑道:‘小弟在山上时,不曾听见汤哥说过这种仁义道德的话,下山得不多几时,就换了一个人了,气质变化得恁地快?小弟有句不知高低的话,两位哥虽有偌大本领,也保不住百年长寿,着,着!即使活到一百岁,两位哥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过后至多也不过六七十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到了六七十年后,铁路终要亡的了,江州终要亡的了,中国终要亡的了。着,着!俗语说:‘杀猪人死了,弗吃带毛猪。’此话方知靠不住呢。”恶极,汤、刘其何辞以对?汤隆、刘唐默然不答。
萧让道:“时兄,你不知,汤、刘两哥的辞职,是从及时雨宋大哥处学来的。宋大哥在梁山泊时,把第一把交椅让来让去,一会子说让给关胜,一会子说让给董平,一会子说让给卢俊义,害得黑旋风李逵,屡次直跳起来。弄到结底,仍旧是宋大哥自己坐着,倒落着了一个礼让的美名儿。如今汤、刘两哥的辞职,不是即那法子么?”汤隆道:“照先生说来,我们的辞职,是矫情,不是本心了。”不打自招萧让道:“那呢,我也不敢实说。不过处在现在的世界,能得矫情,已是难能可贵了。”刘唐道:“我们也不过想装着个文明面目,多弄几个钱是了,有什么矫情不矫情?”时迁诧道:“我听得你们二位是枵腹从公,不受薪水的,怎么也说是弄几个钱?”刘唐道:“我们薪水虽不受,那进益比薪水还多几倍呢。并且我们有了这廉洁的好名儿,社会都信用我,骗起钱来,较他人自易十倍呢。”时迁道:“究竟刘哥性直,在自家弟兄面前,肯把真话吐露出来。”可见汤尚未肯,此汤之所以为地煞,而刘之所以为天罡也。士谔先生笔墨轻重,都有斟酌,于此可见一斑汤隆见时迁语中带刺,不便回答,又不便争论,只得回头去与张顺搭谈。汤隆道:“渔业公司,听说近来颇甚发达,都是老弟经营之力。”张顺道:“一个人好,那里好得来?都是众会员帮助之力。我们这公司又叫‘渔业联合会’,其性质本与他公司不同,入股的都是沿江沿海渔人,不受外资,不受官款。其中划分三大部,发行部专管发卖事宜;制货部专管制造生熟各货,熟货装罐上瓶,生货入淹加糟,或晒干成脯;捕鱼部专管捕捉鱼虾各水族。现在我蒙会众推举,做了发行部的监督。因我做过渔牙主人,说发行一道,略有片长,所以就在这发行部承乏;制货部监督,就是家兄船火儿张横;捕鱼部则阮家三弟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充当监督。因渔场地方广阔,北自梁山泊石碣村,东至浔阳江,近千里水面,浩浩荡荡,所以不得不多举几个人,分充监督。此外再有渔巡队,则混江龙李俊为统领,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为帮带,在东南沿江沿海一带巡查,以防外国人入港偷捕。”
汤隆道:“立法之善,可谓达于极点,不能复加矣。但听得李俊正为着揭阳岭矿务事儿,闹得没有开交呢!他倒有工夫做渔巡队统领?”回照十三回事张顺道:“揭阳岭山矿,已经争回自办,你难道不知道么?”李应、周通、郑天寿等正在吃喝,听了此言,一齐停下杯箸,异口同声的问道:“果然没有知道,怎样争回的?请你告诉我们。”张顺道:“李立、穆弘被举为代表,到了东京与金国的开夜汗开了好几次谈判,终是讲不下。这里是议废,那边是议赎,如走路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竟是大不碰头。后来李立知道,文绉绉议下去,就议一百年也没有用的,我这里尽管议,他叫陌宽在揭阳岭上尽管开采,废约没有议成。他的矿倒已经开就了。所以就心生一计,打电回来,叫李俊等依计而行。这条计行了后,果然揭阳蛉山矿就得争回自办了。”众人问:“是什么计策,直恁地奇妙?”我亦欲问张顺见众人急着要听,却故慢慢地道:“口渴的紧,让小弟喝杯酒润润喉再讲。”郑天寿忙着执壶,满满的斟了一大杯,敬与张顺。张顺接了,一口气吸了个干。有分教:振大地之风潮,英雄气壮;起青天之霹雳,海客心惊。欲知浪里自条张顺说出什么奇计,且待下回再讲。
第十七回 开考优拔穷极怪象 整顿学堂别出心裁
话说浪里白条张顺把郑天寿所斟的酒,一口气喝尽,放下杯子,向众人道:“李立打电到揭阳岭,教混江龙李俊率着童威、童猛直到山上去,把金国人陌宽拿住了,扎成个馄饨样子,送交江州府蔡九知府,请他转解到金国领事衙门。这是按照条约办理,谅领事也不能节外生枝的。”李应道:“果是这等办法么?我们在这里,为甚一些声息都没有知道?”我亦云然张顺道:“李俊接着电报,忙着告知童威、童猛,纠合了许多贩私盐伙家,拿着麻绳棕索,呼喝着上山。谁料奔到山上,只剩一所空屋,却不见有一个人。你道陌宽这犬羊那里去了?原来他早得着了消息,自知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不能抵赖,遂行了那三十六着的上着,走了他妈。李俊于是把房屋、机器等一齐点收了,自己聘了矿师,昼夜开采。现下矿务公司总办,就叫穆春权管。”汤隆道:“难道外国人就罢了不成?”张顺道:“外国人也畏强权的。我们越是怕他,他的声势越是增涨起来。我们索性不怕,他倒也不过如此,不见得把我们吃掉。此言极是。惜外交诸公不及知之耳此刻虽有金国江州领事几次照会蔡九知府,要求拿办混江龙李俊等几人,并赔偿损失费若干兆磅,好在蔡九知府听了小李广花荣的禀告,只给他个不睬。那东京的交涉,也由李立、穆弘禀告外务部,说揭阳岭开矿一事,乃本国之内政,何劳他人过问?至于草合同一事,合资营业,本以正合同为凭,草合同自不能作准,况已逾限,作废无疑。开夜汗不料我们竟用这霹雳手段去对付他,也就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去,因此这矿已是争回自办了。”为中国吐气,吾甚祝今日之有李立也乐和道:“李立外号叫催命判官,却不道能延中国之寿命。”李应道:“争回了却是好,也于国民生计界上大有利益。”时迁道:“耶,耶,李员外又在说痴话了。揭阳岭山矿虽是争回,却是山泊的产业了。李立、李俊、穆弘、穆春、童威、童猛,不都是山泊人才么,干国民甚事!”哀哉,国民不入于外人手,即入于强盗手,欲求微润,其可得乎?郑天寿道:“菜冷了,用快些罢。”于是又劝了一会酒,喝毕散席。时迁临行,向郑天寿赊了一只四钱重的金戒子,郑天寿知道他当作酬劳费的,只得给了他。诸人陆续散去。
内中单表圣手书生萧让回到下处,问:“笺扇店有甚对联屏幅等件拿来么?”伴当回道:“都没有,只一封双挂号的信函,是邮政局送来的。主人不在,我就代替签字盖印,把信收下。”萧让接来一瞧,只见封面上写道:“要函速送江州呈萧让老爷台启,吴加亮自石碣村发。”背后写着:“五月初三日。”点出时令妙极,上应丝客遇骗,下照湖荡打鱼萧让道:“吴学究是进京赴试去的,怎么就回来?其中定有缘故。”拆开一瞧,开首数句,不过是寒温套语。后面说“入京时满拟于考试中弄个出身,不料应试的人物,十分卑鄙龌龊,自问以山泊军师之尊,而与哙等为伍殊觉不值,是以暂行回里,别作良图。我兄如得暇,请来一叙。弟现寓石碣村阮氏,倘赐复音,径寄彼处可也。即请文祺。弟用顿首。”萧让暗想:“军师招我,必非无因。我何妨就去走遭,乘便瞧瞧湖荡中打鱼风景。好在天气尚不大热。”当夜无事。次日一早起身,便乘船向梁山泊石碣村驶来,暂且按下。
却说智多星吴用离山回乡,正碰着一个旧时同案朋友,姓汪名柏台,书生语,又是忘八代语是个极热心科举的。当下相见,汪柏台道:“亮兄多时不见,一向得意呀!听说你在梁山泊处着优馆,如何忽地会回来?”吴用道:“特请假回乡的。柏台兄近况若何?”汪柏台道:“弟是不要说起!很兴旺很兴旺,一个门馆,学生们小试工夫,练得十分轻圆流利,不论有情搭无情搭,那钓渡勾挽法,都做得巧妙绝伦,稳稳的吃那入学酒,受那酬劳费;却被陈东这促狭鬼上书变法,一阵鸟闹,就把这代替圣贤立言的时文废掉,呼应第一回林冲、戴宗、鲁智深酒楼闲话一段文字,笔力雄厚。近世罕有其匹我的饭碗就被他敲碎了半只。”奇语吴用道:“可惜,可惜!但再有半只,如何倒可以何留呢?”汪柏台道:“加亮兄,时文虽废掉,科举幸尚,不举行过时文,改了经义、四书义,换了个名儿。起初时候大家觉着生手,很不容易做。有几位忠厚先生,便怯怯力力照着经解的体裁做去,自以为千是万是总管不会差的了,那知考了几课书院,连那二百文的末等奖赏都没有得着。当时文初废时,确有此等景象后来被我悟出一个道理:那些阅课卷的,也与我一般的外教,平日只会弄几句时文,他的眼光与我有什么上下?我现下弃长用短,死学着素不擅长的经解体制,自然画虎不成反类狗了。”吴用道:“然则如何做法,方能入彀?”汪柏台道:“经义、四书义,不过是时文之变相,确确,非老于此道者,不能发此论我就放出做散行时文的手段,专请气局,不尚声调;有时翻着大题文府里头对题的文章,改头换面抄袭抄袭,把出股对股的精警句子,提出来改成了四对句或六对句,凑在里头,似觉十分好看。果然连着考取几次超等的本邑书院,就是价文名大振起来。从我改笔的学生,总算依旧不曾减少,所以说尚留着半只饭碗儿。”吴用道:“照此说来,吾兄的饭碗,依然如昨,怎么说敲掉半只呢!”汪柏台道:“学生的入学酒酬劳费都落了空了,岂不是失掉半只么?”吴用点头。
汪柏台道:“不料朝廷采从谬论,颁布什么绍述熙丰政治书,竟然间停止科举,开办学堂,加亮兄,可不难煞我么?做学生呢,年岁太大了;做教习呢,又不懂什么;做生意呢,又不会算盘,不识银钱;应征兵呢,又是身无缚鸡之力。像我这种人,真是猪头肉三弗精,一无所用。天幸此刻有了机会。加亮兄,谅你也必赞成的。”吴用道:“是什么机会?”汪柏台道:“朝廷体念我们清寒困苦,特为筹了个大大的出路,举行考职、考优拔两般考试。”吴用道:“谅此科举的尾声,有甚希望?”汪柏台道:“不见得么?我见新学人员纷纷赴考,有学堂的监督教员,有咨议局新被选的议员,都报名应试,因此教谕的冷衙门,顿然又热闹起来,报名费迭涨未已。刻下定了规则,报名费考职每名银二两,考拔考优每名四两;缴考卷费,每场考职六两,考拔考优十二两。无论亲友,概不折扣。我因考不起优拔,只得勉力报了个考职。”吴用不信道:“咨议局议员,是用复选法选举的,预备着代议全省的大事,是与官吏平立的,人格何等高贵;监督教员管理全校学务、教员主持教育事宜,人格也不为低,责任也不为小。现在当口,咨议局议员,正应预备筹议地方各要事,旧政何者必宜除,新政何者必宜举,何事不便于社会,何事有利于国家,讨论研究之不暇,那有工夫来干这无谓的考试。监督教员,则暑假将近,亦应筹画教育之进步,图谋学校之扩充,也不见得有这闲工夫,干此没要紧事务。”汪柏台道:“信不信由你。现在城里有好几个文会,都是新议员合学堂里的监督教员设立的,每逢三、六、九会课经义、史论、时务策,二、五、六会课自习小楷。再有优拔研究会,也是此班人设立的。”吴用道:“竟这般起劲么?”口里说着,心里暗想:“新学界人物,都是极开通极有见识的,谅必不致有甚差误。设此中真有希望,我就何妨假此进身,以得展布我强盗政策。”心里虽这般想,口里却含糊道:“那么,吾兄就此可以平步青云了,恭喜恭喜。”的是吴用口气别了汪柏台,径进城到郓城县学署来报名。此时郓城教谕卜成仁卜老师见了吴用的名,问道:“往日岁科考时,连有好几科不来应试,叫门斗饬传,又说不见你影踪。科举废后,也不见你报赴外洋留学,今日却来报考优拔?须知‘优’乃学行俱优之谓,‘拔’乃出类拔萃之谓,像你这等荒学避试的人,那里可以‘滥宇充数’?”吴用道:“禀老师,门生一竟游学在外,每逢考时,不及回来,还求老师原谅成全则个。”说至此,走近一步,悄悄道:“走近一步,悄悄道”,妙,确是吴用身分。呜呼,士谔直耐庵化身哉!“倘蒙老师成全,门生当多孝敬些报名费。”卜成仁道:“你抵桩送我多少?”吴用道:“门生加倍孝敬如何?”卜成仁道:“八两么?天下那有这样便宜事!若要我成全,我也不讨价,你快拿一部毛诗来,我就准给你报优;若惜费时,请你免了心苦罢,下次再给你想法了。”吴用道:“门生家寒,三百两银子,如何拿得出?恳求老师着实核减些。”卜成仁一定不肯。吴用一想:“我犯不着拿给许多银子你用。”辞了卜成仁,回到东溪村,想了一夜,忽地发出一个念头道:“我何不到东京去逛逛,那边熟人多,或者碰着些儿机会,也未可知。”立定主意,遂置备行装,动身向东京来。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行到东京,恰好五月初头。是上年事,看官记清欲想找一家洁净的旅馆住下,谁料几家大旅馆都已客人住满,没一间空房儿,连问四五家,都是如此。怪事吴用很是纳闷。我亦纳闷只得再找次一等的。见闹市中间,有一家中等旅馆,吴用跨进门,向掌柜道:“有高爽的单客房间,给我收拾一间。”掌柜笑道:“客官,小店里房间休说要高爽的,连低湿的也一间没有空了,请往别家去问罢。”吴用无奈,走过五六家门面,又见一个旅馆招牌,跨进去道:“给我收拾一间单客房间。”掌柜道:“请往别家去问罢,小店客人已是满了。”换一样问答法只得又走了十来家。见一所黑门的旅馆,吴用道:“这里可有空房间?没有时,与人家合合也好。我只一个人,很易服侍的。”店家道:“客人,你早两天来,就有了,此刻实在没有设法处,有心照顾小店,请下回来罢。”又是一样写法吴用正欲问时,只听得皮靴橐橐,一队短衣狭猜袖、剪发洋装的少年,从里面出来,一路谈,一路走。一人道:“穆兄,今番一定占魁了,恭喜,恭喜。”一人道:“这碰运气的事,那里说得定?”一人道:“有令亲在内主持,这个魁不是兄的是那个的?”一人道:“公等均投过保险金,谅必都高列前茅的。”众人齐道:“都靠公之福荫,若不有公为我们设法,虽有金何从投进?”一人道:“朋友们尽尽义务是应得的。我所最可怜者,购买普通文凭的几个呆虫,不识新章,以为获着文凭,就可免了部试,出着冤钱,去买这没用的东西。不料留学界中,竟有这一辈人!”众人道:“这是他们自寻苦崞,何足怜惜。公曾知照过他们,已无负集金人之责任了。”吴用是何等样聪明的人,一听了,心下就了然明白,知道必是考试关节事儿,因事不干己,也不去仔细听他了。看官!必要仔细打听何故又找了好几家旅馆,一般的都说没有空房。省笔正在没做理会处,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教授几时到此的?”回转身来,打一看时,说声:“啊呀!原来是教头,我正没处耽搁呢。”
看官,此人是谁?原来就是新水浒开场第一个下山的豹子头林冲。可谓久别当下相见,林冲道:“教授因何不来找我?几时到此的?”吴用道:“到已半天了,找下处尚没得找着。可怪这些旅馆都说没有空房间。”林冲道:“现下举行殿试留学生,各府州县的留学生,蜂屯蚁聚,都赶到东京来,想博一个进士举人的名号,因此各旅馆都挤了个满,连下等旅馆,也不得一间儿空房,一只儿空榻。”随问吴用为着何事进京。吴用遂把报考优拔,受了卜成仁的气,因此到京里来别寻一条门路,始末缘由细说一遍。林冲大喜道:“教授就到小可寓所去耽搁一时罢。你我总算他乡遇故知了。”吴用道:“教头在此办些什么事业?”林冲道:“暂充着陆军学堂监督。”吴用道:“教头前次到东京,曾手刃高太尉父子,报雪旧恨,政府捕拿未获,今番如何倒弄着极优的差缺来?”林冲道:“先生,现在世界只要有钱,什么事做不到,办不成?言之慨然设林冲没有钱时,凭你循规蹈矩,一百年也没有这种优缺到手。言之慨然况高俅这厮,与蔡京、童贯各权贵外虽相亲,内实猜忌;把他杀掉,正是替他们除去眼中之钉。明虽拿捕,暗实感激,奸雄心事,从林冲口中曲曲绘出,一何笔之妙也!我还虑他则甚?先生,我此话差么?”确系林冲声口吴用道:“说得是极。”一边说,一边走,抹角转弯,不多时便已走到。
林冲让着吴用一同走进,只见庶务长上来禀道:“洋文教员有请假信到来,算学教员已着人去催过,他回说病没全愈,却见他坐着马车,出外逛去了。”林冲皱眉道:“今天教员索性一个不到了,岂不是笑话么?国文教习、体操教习是昨天请的假,说三日后方可到堂;军乐教习连假都不请,不到堂已有一星期了;算学教习请的是病假;今天洋文教员也来请假。全堂一个教习都没有了,还像什么样子?”向吴用道:“先生,你看如何办法?”吴用笑而不言。林冲道:“没有教习,如何开的下?今日且放了一天假。”于是把放假牌挂了出去,上标着:“本学堂因教员不到,暂行放假一天。”林冲于是再行请教吴用道:“先生端的有甚妙法,可以把这学堂大大的整顿一番?不瞒先生说,我谋着此缺,也非容易,一年中教习的薪水,学生的火食,购买的物件,克扣下来,一总也有好几千银子进益,“强盗心肠”四字,或明点,或暗点。此暗点法也以后又可得着保举。倘开不下去,岂不都休了么。”吴用道:一求即应,不是吴用;求不应,亦不是吴用。于林冲二次求教之后,接写“吴用道”三字写,吴用身分,恰到好处“照小生愚见,整顿学堂,倒也是件难事:宽了不好,严了又不好,总要宽中带严,严中带宽,使人既不放荡,又不怨恨方妙。教头你道如何?”林冲道:“先生高见是极。但怎样办理,方能如是?”吴用道:“银子这件东西,天下的人,没一个不喜欢的。我就把人家喜欢的东西去骗人家,就把人家喜欢的东西去管束人家,就把人家喜欢的东西去奖励人家。以计论,果是妙计;以文论。亦是妙文教头你道如何?”林冲道:“很妙。但不知怎样入手?”吴用道:“定几条章程,凡本学堂教员,薪资都以时光计算,每一小时若干价值,贵或一两,贱至三钱,逐日现付,不到扣除;倘请人代教,就拿这笔钱付给代教之人。教头你想,这样一办,他要钱,就不得不来了,即或不来,请起代馆来也易些。往时代馆的因碍于朋友情面,不得不来,然而白效劳,终是不甚起劲,现在代教一小时,就有一小时的进益,那些没事的人,恐怕天天巴望着做代馆呢。这就是骗人家管束人家的法子。再有奖励的方法:凡教习所教学生,一学期中进步异常快速,则年假、暑假大考后,另外酌送教习酬劳费二十两、三十两以至四十两不等,进步迟慢者不给。如是则做教员的,没一个不热心从事矣。”果然妙计,泄之谋改良教育者听之林冲拍手称妙:“先生端的妙计,不愧称为智多星。”士谔自赞其文也吴用道:“我话尚没有说完呢。这不过是对付教员之法。至于对付学生,除寻常管理法奖励法外,不可不别筹奖励方法。这方法仍不外用金钱奖励,每月月试,程度优者给以银子若干,则中人以下,皆知自奋矣。两法俱行,你这学堂还忧不发达么?”林冲道:“妙计,妙计!我即依计而行,只恳你帮着我办理办理,如何?”吴用应允,就帮着林冲把学堂整顿起来,果然弊绝风清。教习怕扣除薪水,人人不敢偷懒,并且图着额外酬劳费,无不尽心教育,力诱学生之进步;学生们亦因月有奖金,个个拚命向学,较之从前,竟不大相同。此时梁山泊弟兄在东京的有小旋风柴进、双枪将董平、双鞭呼延灼、丑郡马宣赞、神火将军魏定国、圣水将军单廷珪等十来个人,听得智多星吴用在京,陆陆续续都来探望。惟柴进靠着祖宗余荫,做了个贵胄法政学堂总理;董平等则都在陆军部供职,或为丞参,或为员外主事,每月进益,幸都不甚菲薄。话休絮烦。
吴用在东京居有半年相近。一日,正在书房闲坐,忽见递进两个版,报说有两客来拜。接来一瞧,见一个写着孔明,一个写着孔亮。吴用忙着出接。接进客室坐定,林冲也来了,彼此寒喧数语,即询问别后情形。孔明道:“我们兄弟两人下山回乡,酌议了会子,现在各种新事业,都被先下山的各位占尽了,商界、学界、官界、军界、工界都有人在那里,我们不犯着干这重复的事业。因想乡间的董事,也很可以赚钱,我们就弄个董事做做罢。但是董事必须有职衔的人方可做着,庄户人家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我们兄弟两人就都捐起职衔来,我捐了个从九品文衔,他捐了张五品功牌武职。绝倒他对我说:‘哥哥,我们如今是有职衔的乡绅了,住着庄户房子,岂不失了体统?’绝倒于是重新兴工动土,建造起房屋来,造了一所七开间三进龙头出须屋脊的大房子,外有照墙,照墙顶上装有平升三级,气象很是巍峨。谁料益都县知县知道了,就派人来教我们拆去。我们不知就里,问人家时,方晓得捐的职衔太小,房屋的款式太大,所以进京来想加捐前程。”吴用笑道:“不知你要加捐几多大的品级?”孔明道:“我如今是从九品,加一级,正九,再加一级,从八,更加一级正八。以平升三级论,当加捐到正八品。”吴用道:“然则仍不能免于拆卸。照你所说的体制,须当朝宰相,或五等封爵公、侯、伯、子、男方可,恁你怎样加捐,也总捐不到此。”孔明、孔亮不觉爽然自失,都道:“似此如之奈何?”吴用道:“小生不才,略施条小计,保你可以不拆。”正是:雷声百里,徒张县令之威;计出万全,恃有英雄之略。欲知智多星吴用说出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智多星初戏益都县 魏竹臣重建孝子坊
话说智多星吴用对孔家弟兄道:“此事必得我亲自一行,方可了结。但你们为甚要造这逾制的房屋?城乡绅宦那一家有这样的屋宇?”孔明道:“我们因见梁山泊上的忠义堂这样造法,十分气概,所以摹着样教匠人筑造的。”吴用道:“那是如何使得?山上是无法无天地方,由我们怎样,那个敢来干涉?这是在官吏势力范围内,如何可以胡做?”孔亮道:“先生休辞劳苦,同我们白虎山走一遭去。虽拆卸也不值什么,但特特兴工动土筑好了,重新又要拆卸,我二人脸上的光辉,岂不都被扫尽么?”吴用道:“我既允许你们,你们几时走,我也几时走,决不会翻悔的。”孔明道:“我们逛两天就要动身,先生预备着是了。”林冲道:“难得进京的,何妨就多逛几天。”孔明道:“倘找着李立、穆弘,就多耽搁几天也未可知。”林冲道:“他们两个回去多时了。因揭阳岭山矿已经争回自办,达到最初的目的,金国人开夜汗也被他一气气走了。”孔亮道:“可怜朝廷白养许多官员,到紧急时,一个也没用,倒是我们梁山泊英雄出来替他尽一把力。先生,若是我们团体放大起来,把全中国当个梁山泊,还怕什么外国人?”吴用道:“那也不能,人太多了,志愿何能齐?”一当下说了会子闲话,二孔辞着去了。过了两日,吴用收拾行李,同着二孔辞别了林冲,离了东京,投向青州白虎山来。在路无话。
不则一日,早来到白虎山地方,只见山势险峻,树木丛杂。孔明道:“好了,到我家止二里路了。”三人下冈子慢慢地走向前去。见树林中露出一所房屋,巍峨壮丽,宛如王宫内苑一般。孔亮道:“夕阳已在树梢头,我们紧行一步罢。”霎时间已经走到。只见门外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水磨斗方砖子照墙,兽头大门,朱户铜环,十分气概。吴用咋舌道:“造的太觉过分。”进了门,庄客禀道:“两位官人回来了!县里差人连着来催过五七遍,小人回说官人不在。差人不信说:‘你们不拆也罢。过两天知县相公自己下乡来了,你们自去对相公说罢。’今天朝晨又来说:‘知县相公准定明后日下乡,你们预备着罢。’”一步紧一步孔明道:“如何?”孔亮道:“怎样办法?”吴用道:“休慌,保在我身上,给你办到不拆是了。”奇文吴用道:“这里离城有几许路?”孔明道:“约有三十余里。”吴用道:“快给我拿出十两银子来听用。”孔明道:“何用?”吴用道:“你不必问,我就在这十两银子上,保全这所房屋。”奇文。看官试掩卷猜之,后文果作何布置也?孔明只得拿出十两银子,交付吴用道:“唤一个庄客来。”吴用把银子付与庄客道:“连夜赶进城去,购办极精致金漆空头神牌一座,二斤重红蜡一对,檀香一炉,神龛一座。今夜不及回来,就在城中宿了客店,明晨城门一开就赶回来,不得有误。”奇文骇笔,匪夷所思庄客接着银子,如飞而去。孔明、孔亮见吴用如此作为,正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孔明耐不住,问道:“明日知县下来,如何对付?”吴用笑道:“此事只在吴某身上,你们不必过问。”本是孔明、孔亮的事,却教他不必过问,真是千古奇文一宿易过,早又东方发白,红_日照窗。孔明、孔亮忙着起身,活画出有心事人到书房来瞧吴用时,兀是酣睡未醒。二人不敢惊动,轻轻地走了出来,到大厅上四团团打转圈。约有一小时,只见昨晚差去城里置办东西的庄客,挑着一副担子进来,把神龛、神牌、檀香、绛烛一件件取出放于桌上。孔亮道:“军师莫不是和我们作耍么?置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哥哥猜得出么?”孔明道:“军师是素来鬼神莫测的,那里猜得着?但我所信得过的是,军师必不会和我们作耍,这些东西,他一定有什么妙用,不过你我智识浅短,一时猜度不出罢了。”孔亮道:“是么?我也想他自东京跟我们到此,路程也不为少,难道赶了这许多路,只图着作一次耍不成?”
正说着,吴用已走了出来。二人连忙起立道:“先生,起身了。我们到过书房,见先生睡梦正浓,不敢惊扰而退。”吴用道:“二位所谈,小生都听的明白。小生此番实欲与益都县知县闹一会耍子,二位请瞧着是了。”随命把神牌捧上来,取过笔砚,磨得墨浓,醮得笔饱,举笔一挥,不知写了些什么。写毕,即把神牌供入龛中,放于正中桌上;又叫取出蜡台香炉,排列妥贴,插上烛,架上香。吴用道:“二位梳洗过了没有?”二人都说未曾。吴用道:“快梳洗了,预备接待知县相公。”于是三人梳洗完毕,齐穿着了吉服,叫庄客到村外官道上守候,官来速速进报。约等一个时辰,庄客飞一般进来报道:“知县相公来了,离本村只三里许路了。”吴用叫孔明速把香烛点起来,自己同着孔亮到庄门前守候。
只见那位知县坐着暖轿,鸣锣打道,呼喝而来。轿到门口,吴用抢步上前,兜头一拱道:“相公好早,敢是来拈香么?”奇文骇笔知县愕然道:“老兄说些什么?本县实在不懂。”吴用道:“这里白虎山孔家庄孔氏,乃系先圣孔子后裔,刻下庄主人孔明、孔亮为其祖先孔子建一祠堂。今日是神牌入祠之日,晚生在此帮忙。相公来此,想必也是拈香,怎么反说不懂起来?”知县暗想:“糟了,糟了!我可上了他们的大当。但既到这里,须进去察看察看。天幸或有破绽捉着,狠狠的办他一办。”随道:“既是先圣入祠,本县理宜陪祭。相烦引进则个。”吴用、孔亮即让着益都县同行入内。到正厅,只见绛烛双烧,香烟缭绕,孔明端端正正,垂着手立在那里,见了知县,忙着向前相见。知县走近神龛,仔细向内一瞧,只见雕花金漆神牌上,写着一行墨字道:“十八世祖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奇绝怪绝,想入非非不觉目定口呆,不由他不呆半响方说出一句话来,问道:“你们建筑圣庙,为什么不来呈报?”吴用道:“此乃家祠,似可以不必呈报么。”知县无言可答。迁延了一会子,拜也不拜,讪讪的去了。吴用拍手道:“如何?我说只在吴某身上,叫你们不必忧虑。你看这堂堂百里诸侯,被我略施小计,就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由他说嘴孔明、孔亮齐道:“先生妙算,今古无双。我们若非先生,此番定遭羞辱;但我们虽是姓孔,并非是尼山圣裔,这一来岂不渎圣了么?”吴用笑道:“这叫做兵不厌诈。权宜之道,那里当得真?你们休要刻舟求剑才是。”二孔听了,方无甚说话。自此孔明孔亮便被众人公举,做了白虎山乡董。至于他做了董事老爷后,如何武断乡曲,如何侵吞公款,因调查得不曾仔细,不敢平空捏造,枉弄笔端。以文为戏却说智多星吴用,自办理此事以后,能名大著,白虎山一带数十村庄,苟有艰难事务,无不与之斟酌。吴用则视其事之轻重,以定酬谢费之多少,虽不足以发财,藉此亦不无小补。好笔,以收柬作开引一日,与孔明、孔亮闲坐讲话,忽见庄客入报道:“有后山杏花村几个乡下人求见吴先生,说有要事面商。”孔明道:“生意上门了,先生。”吴用便命引他们进来。庄客应着出去,不多会子,同着三个乡人进来,施礼毕,问道:“那位是吴先生?”吴用道:“小生便是。众位有甚见教?”乡人道:“我们的事重大非常,弄的十分尴尬,没奈何,只得来恳求先生,倘能为我们解去这困厄,情愿奉送银子五两,给先生买杯酒吃。”吴用道:“请把这事的始末情由先说一遍,苟有可以效劳之处,我是没有不肯的。银子数目呢,此刻且不必讲。”乡人道:“我们村前有一座石牌坊,听说是从前村上出了个孝子建造的,到今已数十年了。前几天发大风,把牌坊顶上的大石块吹了下来,我们不合贪便宜,把有字的石块儿,取来修了猪圈墙。谁料被前村的举人魏竹臣会诈人查知了,立即要把我们送县,说石块上所刻之字乃‘奉旨’两字,我们把‘奉旨’隔了猪圈,奇句就是个违制之罪,轻则充军,重则斩首。先生你想:我们又不识字,可怜误犯了这种重罪,倘吃起官司来,一家人怕不都休了?所以特地来恳求先生,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们?”吴用听罢,把头摇了一摇道:“此事很难。你们犯了这样重罪,即使诸葛复生,也不能替你画策,叫我那里想得出什么法子?故作一跌承你们情,应许我五两银子;但是你们的性命,难道只值得五两银子么?”孔明道:“你们果欲吴先生搭救时,快把银子数目增加起来。”乡人道:“我们家里穷的很多,恐怕拿不出。”吴用道:“你们去请教他人罢。”说着立了起来。乡人道:“再加五两如何?”吴用依旧不肯答应。孔明道:“先生,他们实在穷苦,就替他办一办罢。银子再教他们拿出五两来。”吴用道:“我本是不办的,既是孔大官人如此说,我看孔大官人面上,就替你们办一办。快去拿十五两银子来,保在我身上,使你们不吃官司是了。”乡人大喜,就在身边摸出十五两银子,交付吴用道:“先生,银子是十五两,只恳求早些请过来,我们先回去了。”吴用向孔明道:“瞧不出这个乡人,倒会这等放刁,带着十五两银子,开口只说得五两。”孔明道:“这个人本是著名的赤脚讼师,不难到极地,不出来求人家了。”吴用笑道:“如此尚算是行交行了。”孔明道:“此事易办么?”吴用道:“在我手里的事,不曾有过艰难的。怕难也不敢答应了。你们倘高兴,何妨跟我去瞧瞧。”孔明、孔亮齐声:“愿去。”
当下三人同着起行。越过冈子,就是杏花村,霎时间便早行到。几个乡人已在村口等候,一见了吴用等三人,便如拾着活宝贝一般,喜的眉开眼笑道:“先生来了!魏举人正在我们家里呢。”吴用道:“很好。你们先去对他说,隔猪圈的石块,并不是牌坊上跌下来的,也并没有什么‘奉旨’的字,都是你老人家欺我们不识字,诬枉我们。不信时,只要叫识字的人来一瞧就知道了。他如同你们争执时,我便来帮你们硬赖。”孔明道:“若实有其事,则证据确凿,如何硬赖得过?”吴用道:“你不要管,瞧着就是了。”这时候,乡人已依计而行去了。只听得一片喧嚷之声,自篱落间渡越而出。孔亮道:“哥哥不听得么,里边争论的,想是打架了?学究先生快走一步罢。”孔亮一语,而四边都已关到,其文一何妙哉!
吴用等紧行几步,穿过短篱,只见草堂中那魏举人怒气勃勃,颈间青筋一根根绽了起来,满口“放屁,放屁,真真狗屁”说个不住。可笑吴用走进道:“老先生,屁放完了没有?”妙人妙语_乡人道:“好了,吴先生来了。吴先生是读书人,也识字的,请评评这个理看,究竟谁是谁不是?”魏竹臣一见吴用也说:“好了,恐不好呢识字的人来了,真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吴用道:“你们二位为着何事争论?”魏竹臣道:“这里一座孝子坊,是仁宗皇帝圣旨敕建的,前日大风,顶上的石块吹了下来。石块上刻有‘奉旨’二字,被此位赤脚讼师取去,隔作猪圈墙,你想荒谬不荒谬?谁料今日尤其荒谬,竟敢和兄弟白赖,说兄弟诬枉他,石块上并没有‘奉旨’二字,也并不是牌坊上跌下来的。似此证据确凿的事,竟欲以一赖了之,岂有此理不岂有此理?”乡人道:“猪圈墙的石块,我们自己家里的,并且隔好已一年多了;牌坊是前日才吹下的,明明是诬枉我们。吴先生,你是识字的,替我们瞧一瞧就知道了。”吴用道:“是非曲真,总要明白的。待我瞧了再说。”于是同着进内。魏竹臣、吴用、赤脚讼师、孔明、孔亮一共六人,走到猪圈间,一阵秽恶之气,向十二个鼻管子里直钻入来,五个人作恶不迭,只有赤脚讼师薰惯了的,倒也并不觉着。魏竹臣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指着猪圈墙道:“你们瞧左边的那块石子,不明明刻有‘奉旨’二字么?”吴用随着所指的地方瞧去,果见一块嫩黄小石板,上刻着“奉旨”二字,四围都刻有龙纹,惟硃书为风雨所剥蚀,已是瞧不大清楚。吴用道:“兄台误了。这块石上那里有什么字?字都不有,何来‘奉旨’也?”魏竹臣道:“怎么老兄也说起此话来?石上明明有二字,不过硃书剥蚀,瞧不清楚罢了。”吴用道:“有理没理,出在众人嘴里。孔家二兄也都识字的,一问他们就知道了。”孔明、孔亮齐道:“我们也瞧不清楚,恐怕不见得有字么。”弄得魏竹臣焦躁起来,大声道:“你们串合着指鹿为马,不给你们个真凭据,你们如何肯心服?我去雇匠人来,安放上去,那时再与你们理论。”吴用道:“一定安放不上的。若果丝毫不差,我就帮助兄台办这赤脚讼师。”魏竹臣道:“很好,很好。”说着去了。
一会子同了三个匠人来,把猪圈墙所嵌的那方石块挖了出来,用水洗净,然后再把红硃将字填明,布好梯子,把石块安放妥贴,四围用油灰布满牢固。抽去梯子,仰面一瞧,见伏伏贴贴,丝毫不误,魏竹臣喜极,回头向吴用道:“老兄瞧见么?”吴用道:“瞧的很清楚。”魏竹臣道:“丝毫不误么?”吴用道:“果然丝毫不误。”魏竹臣道:“然则如何?”吴用道:“有甚如何?兄长说他把牌坊‘奉旨’石块隔作猪圈墙,如今有何凭据?妙妙!难道兄台好把牌坊上石块重又移到猪圈上去么?这私拆牌坊的罪,料兄台必不肯犯的。”魏竹臣跌足道:“罢罢,我上了老兄的大当!请教贵姓台甫?”吴用道:“不敢。敝姓吴,草字加亮。”魏竹臣道:“原来就是智多星吴加亮先生!可知我撞着对手了。”吴用道:“此事本是兄台自己失检。若我做兄台时,当我硬说不是时,便可说你我争不明白,禀报了知县相公,待他自己来瞧罢,我就可没法了。”魏竹臣道:“领教,领教。”吴用又对乡人道:“你枉叫了赤脚讼师,却白花掉了十五两银子。若我做你时,便半夜里悄悄地把石块上去安放好,或者依旧丢在外边地上,岂不省事?”乡人懊悔不迭。
忽见孔家庄庄客急汗淋漓的跑来道:“吴先生,县里差人在庄上立等,接笔迅疾说知县相公有要事,请你马上进衙门去。”吴用道:“有函信没有?”庄客道:“不见有。”吴用道:“有帖儿没有?”庄客道:“也不见有。”吴用道:“奇怪!我与知县素没有交情,怎么会请起我来?并且又不听说有函件、帖儿,其中定有缘故。我们回去瞧光景,再筹对付之策。”于是吴用、孔明、孔亮辞了赤脚讼师,回向本庄来。无多路程,霎时便到。那差人已等的不耐烦,一见吴用,便道:“这位可就是吴先生?知县相公立候着,有要事面商。请即同行罢。”
吴用道:“既蒙相公恩唤,必有信函或帖儿,敢请借观则个。”差人道:“来的匆遽,都没有带。”吴用寻思:“此必骗我到署害我也,倒不可不防。”差人催道:“请先生即同行罢。”吴用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差人道:“上下,知县相公呼唤吴用,有甚事务,望略告知一二。小生有银子十两,送与上下买碗酒吃。”差人听说有银子,顷刻笑逐颜开道:“既蒙赏赐,小人自当报效。先生你那里知道,大祸临头了。”吴用愕然道:“怎佯的大祸?”正是:底事张仪鼓舌,惹起万丈波涛;遂教李白逞才,撰出一天星斗。欲知益都县公差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吴学究再戏益都县 宋公明筹赈济州城
话说吴用应许了益都县公差十两银子,公差就告说有大祸临头,吴用不觉愕然。公差道:“吴先生,本县相公恨你切骨,必欲致你于死地。因你恃着聪明,播弄是非,颠倒黑白。可巧日下获着一伙强盗,是上月打劫裕隆典当的正犯,知县相公与幕友商议定当,拟定供辞,教强盗供出先生为首指挥调度,坐地分赃,并许众盗超生。今晨审问,故意升坐大堂,许百姓进来观看,盗众当着众人,供出先生为首,逼着他们四出打劫,所得赃物,他们只分得一小半,其余尽被先生吞没。相公于是当堂吩咐小人,教来拿捕先生,因恐先生得知预行防备,所以不发牌票,只说相请议事。”
孔明、孔亮齐道:“教授先生休去,只在此间,看他怎样?我们弟兄两个发起狠来,五六十个壮汉奈何我们不得。”吴用笑道:“我若不去,便是怕他了。恁他怎样刁钻,怎样奸滑,狡谋百出,鬼计万端,吴某视之,只如无物。你们二位放心,吴某靠着一颗心、三寸舌,便可把这起走肉行尸,如搬弄傀儡般闹着玩呢。二位欲瞧热闹时,何妨同去看看?”遇着疾风雷雨,对以谈笑风流,事果奇事,文亦奇文。不图新水浒中有此事,不图新水浒中有此文二孔听毕,面上都露出似信不信的样子。孔明道:“先生你虽没有赃证,但他们一口咬定,有口也难分辨,更用何法解免呢?”吴用道:“这种酒囊饭袋,正是我吴某的消遣物品。教你们得知:吴某此去,不但把他当作消遣物品,且欲大大的弄他一笔银子呢。”愈出愈奇孔亮道:“怎样弄法?”吴用道:“且不必问。”公差道:“请早行一步罢。”吴用道:“你们二位去么?”二孔齐道:“怎么不去?先生的妙法,很愿意学步学步。”于是吴用、孔明、孔亮跟着公差,一齐起行。所幸孔家庄到青州城,只隔得一座白虎山,十四五里路,霎时间早已走到。
进城刚五七步,瞧见一爿南北杂货铺。吴用立定身道:“我要买件东西,对不住,略待一待。”孔明道:“先生要甚么?我给你买是了。”吴用道:“不消。”说着,已到柜台。吴用摸出三文大钱,向柜上一放道:“掌柜的,对不住,与你们相让一只小蒲包。”柜中伙计道:“我们蒲包是不卖的,先生要用时,奉送一只是了。”说着,蒲包已经取出。吴用谢了一声,拿着就走。奇文。看官试猜之作何用也孔明、孔亮心下疑道:“这蒲包儿有甚用?家里现有数捆放着,早说时,教庄客挑一担来是了。”一时行到衙门。吴用便把所购的小蒲包,向头上只一套,把全头套的一些不露。二孔见了,笑不可仰,和那个公差也笑倒了。吴用道:“休笑!我不过闹着玩呢。”市上人瞧着这个样子,莫不诧怪,便一哄的跟进衙门来瞧热闹儿。顷刻间,把益都县衙门挤了个水泄不通,有此一句,下文便加倍出色自头门至公生明,公生明至大堂,几几乎没有容足之地。知县见了这样情形,便觉骇然。先衬一笔公差从人丛中挤到大堂,见中间只剩得线一般的一条路,至公案前曲一腿禀道:“吴用带到。”益都县道:“带进来!”两旁站役齐喊;‘带犯人吴用!带犯人吴用!”吴用套着小蒲包,在人丛中挤进来,众人千口齐声都喊:“奇怪,奇怪!”奇怪之声,震耳欲聋。有此一句,下文便加倍出色吴用走上堂,也不下跪,问知县道:“尊役称我‘犯人吴用’,这个称呼,可是相公教他们喊的?”知县见吴用头上套着蒲包,正欲询问,今被吴用一问,倒问的缩住了。开口道:“便是本县吩咐他们这样叫,你便怎样?”吴用道:“蒙相公赏呼犯人,不知我犯了什么罪?”知县沉下脸,把案一拍道:“你这狡猾的奴才,犯了弥天大罪,还敢假作不知么?”吴用听了,鼻子哼哼冷笑,做出不屑的样子。这时候堂上人众气热,吴用取出折扇,扯开了辖赤辖赤扇一个不住。两旁站役喊道:“规矩些!”吴用道:“扇扇儿犯罪,是大宋律例第几条?”知县道:“你这厮指挥盗众,出外打劫,坐地分赃。现有你同伙供出,还敢假作不知么!去岁裕隆典被劫一案,失赃至三万余金,赃银大半被你分去,现在既被拿到,还敢装模作样,套着蒲包,做出这种可笑样儿!”吴用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此案发作了。这种事,我吴某生平不知犯了几许件数,连自己也记不清楚。相公也值得劳神费气的坐堂审问?”孔明、孔亮见吴用一口承认,不觉都替他捏一把汗。只听吴用又说道:“我套着只蒲包呢,并不是装模做样。因城里城外认识的人多,自觉吃官司没脸,拿来遮遮羞罢了。相公,我那同伙在那里?他们竟背了我的训令,拿我在相公台前供出?我受罪尽管受罪,但须唤他们来,排喧他们一顿,出出这口毒气儿。”
知县见他并不抵赖,一口应承,倒也出于意料之外。今见他要求着要排喧同伙,想道这碍什么,落得做个好人,遂一口应允道:“可以,可以。”随命张六、李七、钱二、赵大一众强盗当面。众盗一个个跪了上来。吴用道:“你们众位与吴某合过几次伙,劫过多少人家,可还记得么?”众盗道:“怎么不记得!共合过四次伙,劫过六家人家。前九月去打南村谢、王两姓,共得衣服十二箱,首饰百余件;十二月攻打东山席子孙家,得银二千多两;去年春季,往劫北山陈姓、许姓,得绸缎衣服五箱,现银三千两;后来就是裕隆典一事,衣饰物件,共得三万多金,难道先生忘记了不成?”吴用道:“是了。然则你们与我共了四回事,必定认识我的了?你可晓得我吴用年老的,还是年少的?有须的,还是没须的?是胖子,还是瘦子?是长脸儿,还是短脸儿?面色是白色的,或是紫棠色的?谅你们一定晓得,可快快说出来。”妙极,妙极,吴用妙人,自应有此妙计。虽然,此非吴用之妙,士谔之妙也众强盗不提防吴用有这一问,如蓦然间受了半空中一个霹雳,惊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座上知县合两旁站役也一齐惊呆,那知县头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小,不住的滴下来。堂上下众人,都息心静气的听那强盗答话。孔明、孔亮至此方知小蒲包之妙用,不觉暗暗叹服。一写众盗吃惊;二写知县合衙役吃惊,又独写知县一句,所以别宾主也;三写堂上下众人静听强盗答话;四写孔明、孔亮叹服吴用,着墨不多,而四面俱各写到,且写的俱各极其神妙。耐庵欤?士谔欤?吾无从别之矣吴用见众强盗回答不出,回转头去对知县道:“拜请相公详细推问他们吴用的相貌年甲。既是同伙过四次,没有不知道的。”知县没奈何,可笑只得审问众盗道:“你们快把吴用的年甲相貌仔细供来,是长是短?是黑是白?是瘦是肥?是老是少?”众盗中李七最为狡狯,爬上一步禀道:“小人觉得吴先生是不白不黑,白亦可,黑亦可不瘦不肥,瘦亦可,肥亦可中等脸儿,长亦可,短亦可敢是有些儿须子。与吴用商量,妙小人只共得两回事,不曾瞧的清楚。”上文说同伙过四次,今忽说共得两回事,前后不符,活画出奸猾人扯诳,天然露出破绽来吴用道:“相公,请问得确实些。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如何作得凭证?”知县只得又问:“讲得确实些。”李七道:“请相公问赵大罢。”逢着难事推卸别人肩上,活面出小人奸滑来知县又问赵大,赵大道:“小人记得,同伙人而曰记得,便是老大破绽吴用是胖脸儿,没有须子的,年纪约有二十四五上下。”知县道:“此话恐不确么?”吴用道:“相公何以知其不确?他与吴用是朝夕相见的,那里会记差?恶极妙极我吴某确是没须的胖子,他说的句句皆对。”知县暗道:“糟了,糟了!”忙推着头痛道:“我此刻身子不快,且退了堂,晚上再审罢。”吴用道:“相公说什么?吴用倘与他们合伙过,便是个犯人,不曾合伙过,便是个好人。好人宜释放,犯人宜收禁。吴用是好人是犯人,就在这一刻上可以判断出来,相公如何退得堂?言辞锐利,其快如刀,然确是吴用语,不是阮小七语、林冲语费神相公多坐一会子,把赵大的话录了供,叫他签了字,盖了指模。然后吴某再把蒲包儿退去,当着大众,将脸儿对他的供单,照核照核,究竟对不对,准不准。”语简而要,意决而坚,是有学问人语,是吴用语知县道:“算了罢,先生你是没罪的。回去罢,本县不来究你了。”吴用笑道:“只一笑字,便是吴用身分虽是相公宽恩赦免吴某,不来查究,然事已到此,吴某自己也要明明心迹。”堂上堂下看的人,一齐和起来,刘齐道:“总要审审明白,弄个水落石出。那有这样糊糊涂涂就此了结的混帐案子?”益都县碍着舆论,没奈何能畏舆论,尚算是个好官重新推问:“赵大,你的话句句真实不虚么?”赵大暗想:适才吴用自认无差,必定言的适中了,回道:“字字真实,句句不差。”知县道:“言的不对,本县要责打你的呢,你可仔细说着。”示之以目。活画,便画也画不出这是知县关照他,叫他改供。谁料赵大是个粗人,不省得回说:“若有虚言听凭责打。”吴用道:“请相公录了供,叫他签字盖模。”知县只得教吏房录供。一时签字盖模毕,吴用道:“如今我可揭露真面目了。”说时迟,知县、盗众、衙役及堂上下众人的视线齐注集吴用头儿上;写的加倍出色那时快,吴用举起右手“辖”绵一扯,早把蒲包儿扯脱,露出那副尊容来,写的加倍出色,加倍精神众人看时,只见吴用眉清目秀,宛似兴刘张子房;面白须长,恍同扶汉诸葛公。
有人驳士谔道:“吴用套的蒲包有几许长,他那长须,怎地会看不见?”士谔道:“他那三髭须套蒲包时,早捞起在里面,蒲包不是有条口的么?那须就被口儿搁住,再不会露出来了。”闲言少叙。当下吴用揭去蒲包儿,问知县道:“相公瞧吴用面貌与赵大的供辞符合么?请相公再问问赵大,为甚没须子的胖子,一刻儿就变成有须子的瘦子了?”众人齐和起来,一时笑声,语声,杂然并作,纷乱不可辨。弄得个益都县问又不是,不问又不是。后来决定硬着头皮问一问,问道:“赵大你听得么?你说吴先生是胖子,怎么一刻儿就会瘦起来?你说是没须子的,怎么一刻儿就会长出须子来?难道你说的是一个吴用,此刻又是一个吴用么?”看官,这乃是知县暗递照会,教他巧行分说。偏遇着这位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粗胚,不省得知县语意,呆呆的跪着,一言不发。知县道:“本县问你,为甚不答?敢是没有听明么?”赵大道:“听是听得的,但是小人说不出什么来,求相公开恩。”知县道:“你照直讲是了,若不说时,我要用刑了。”赵大听得“用刑”二字,吓的连忙道:“小人直说是了,求相公不要责打。相公,但你也须怪不得我,我们本来不知道什么吴先生不吴先生,都是你相公自己教我们说的。说只要一口咬实孔家庄的吴用为首,非但可以超生,并许大大的赏给我们银子,因此我们才说出吴先生,如今又要责打我们。”知县在座上听了赵大的供辞,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叠连声喊道:“快给我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打杀这胡言乱语的奴才!”赵大道:“相公,不是你亲口吩咐我的么?怎么欲打杀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吴用早霍地上前,把益都县一把抓住道:“相公,称他一声,妙我吴用有何开罪你处,结下这样深仇积怨,与我势不两立起来?劳你运筹设策,想出此种神妙不可思议的奇计,遣将调兵,欲致我于死地。哈哈,须知我吴某,并不是毫无知识凭人捉弄的傀儡。当面骂他,妙相公你还少读兵书,未知战策,于‘知己知彼’一句古话,不曾揣摩揣摩,就是临敌指挥,也欠了些斟酌。我做了你时,在我上堂的时候,就可一个下马威,把我套着的蒲包儿除去,我就没有法子了。如今你吃了一次亏,我就教你一个乖。下次要害人时,可就不要这样的呆笨。你虽欲害我,我是很可怜你呢。如今说不得,请你到青州府里去走遭,请知府相公断断这‘是非曲直’。”知县发极道:“吴兄,我们有话好说的。快放了手,是小弟一时的不是。”吴用笑道:“相公这种称呼,不敢当的很。吴某是犯人呢,相公休慌。自古道‘官官相护’,知府相公是个官,不见得一定帮助吴某的,就到那里也不见得受亏。或者知府相公帮着相公,说吴某刁滑,重重的办我一办。也未可知。”妙妙,愈说愈妙,愈转愈灵,文章至是,叹观止矣知县想欲退堂,身子被吴用抓住,再也休想动弹。虽说吴用是个文人,不见得有武松、鲁智深等的神力,然而拿知县比较起来,已如鹞鹰之与鸡凫。有甚凭证?当赤发鬼刘唐合插翅虎雷横,在东溪村朴刀相斗的时候,吴用掣出铜炼就中只一隔,两旧便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事见水浒传十三回试问这一隔,可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的么?当下益都县见挣不脱身,哀告道:“吴先生,是我一时的差误,如今懊悔已经无及。只求先生海涵,我兄弟情愿大大的认一个罚。但堂上堂下许多的人瞧着,我也不好致送,先生也不便接受呢。可否退了堂,细细商议。”吴用一定不应。知县再四哀告,堂上堂下众人一齐拍手叫好,弄得知县更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吴用道:“你好乖,独我吴某是个呆子?你一退了堂,看客都已散去,盗犯都已下监,我吴某再拿什么凭证来与你讲话?”知县道:“然则如何?”吴用道:“你先当堂写一张伏辩来,待退过堂,再拿银子来取赎。倘不取赎,我执着这纸伏辩,依旧可到青州府去控告。”益都县无奈,只得提笔写了一张伏辩,签了花押。吴用又叫他盖上颗益都县印信,也只得听从。吴用收了伏辩,方许他退。于是知县退堂,教幕友邀进吴用开议取赎伏辩事宜。吴用索价一万银子,再四磋磨,跌倒五千两成交。
吴用平白地得下这注财香,心下不胜欣喜,向孔明、孔亮道:“如何?”二孔拜服道:“先生真神人也,较我师父宋公明多多矣。吾师父也算以智谋著,然怎地比得上先生?”吴用道:“也不见得么?不过我用智谋,是许人家晓得的;令业师用智谋,是不许人家晓得的。因此我的智谋便闹出了个名,其实令业师也不输我。”孔明道:“确论,确论。可不是么?我想着了。”吴用道:“你想着了什么事?”孔明道:“这是我师父下山后做的簇簇新新的新事情,难道先生没有知道么?”吴用道:“不曾晓得,是什么事?”孔明道:“此事节目很长,我们回去讲罢。”于是吴用向益都县的幕友道:“今日扰了贵居停半天,深抱不安。又承他惠了五千两银子,费神为我转谢一声,并教他下回留心些,不要再闹笑话。”说毕,就同着二孔扬扬而出。那银子,县里早派人抬送去了,自有庄客照料点收,不必细表。吴用、孔明、孔亮走出衙门,见市上三三五五,都在讲论此事,那唱新闻的小热昏,早把此事编成韵语,聚了一簇人,在那里唱卖。
吴用等一径回家,到出房坐定,吴用道:“快把你们师父的事情讲给我听。”孔明道:“我们筑造这座宅子的时节,因这里木行没有大木料,直赶到济州去采办。那时节,在济州城里撞着师父宋公明,合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问起来,方知师父因东南水患,西北旱灾,特在州城里办理赈务,设立了一个天灾筹赈公所,朱、雷二都头都在那里帮办。师叔铁扇子宋清当着书记,专司信札,兼理帐目。各处的人听得我师父及时雨做赈务公所总董,以为总是弊绝风清的了,就把银子累千整百的捐将来,倒便宜我师父发了一注大财。”
吴用道:“奇了,难道没有造报清单么?人家怎地会相信呢?”孔明道:“正为有造报清单,不然便不奇了。”吴用道:“既有造报清单,如何可以做手脚?”孔明道:“有许多人捐了钱不愿落名的,就叫做无名氏。一日工夫。这种无名氏十个中倒有四五个,便都是师父的好处。譬如有十个无名氏,齐巧捐的数目相同,造报单上,只消刊登一个,其余九个便都是经手人的余利。横竖这些无名氏瞧着清单,见无名氏登在上边,数目不差,就不问了。此乃办赈得益之一;再有各属的赈款解拢来,师父拿他存放在钱庄或银行里,亭一天有一天的拆息,赈款多了,经不起存上一两个月,那注利息也就不小,此乃办赈利益之二;再者银子拿到灾区去,有什么用场?灾民得着,吃不饱,穿不暖,因灾区是没东西买的,自然是办赈的人采办些杂粮解将去,那就买些黄豆、蚕豆、番芋干等贱价的东西,前去散放,这注赈有那个前来查问?随我以一报十,以十报百,此乃办赈利益之三。办赈有此三利益,我师父怎么不发财呢?又发财,又得了好名声,上自官吏绅士,下至隶卒娼优,没一个不晓得我师父宋大善人及时雨宋公明。那些官府,无论经略、留守、知府、知县,怎么大的官,怎么大的职,与我师父信札往来,都称他‘公明三兄大善士大人’,或称‘公明三兄善长大人’,先生你想阔不阔?我师父的募赈广告上,都是‘恫瘝在抱,寝食不安’等仁义的话头,人家都说他是言行符合,那知其中有此弊病呢?”
吴用道:“然则你又如何会知道?敢是令业师亲口告诉你的么?”孔明道:“我师父从来不肯在人前说真话,这也瞒不过先生,他又如何肯说真话我听呢?师父碰着我几次,都向我说灾情重大:西北旱灾,三年不雨,人至相食,易子析骸,惨无人理;东南水患,田庐尽成泽国,浩浩荡荡,一望无涯。我一想着时,宛同身受,睡都睡不着,吃都吃不下,每于半夜三更,在床上直跳起来,恨不得飞到那边,亲给他们充了饥。我又不敢回驳,听的我脑子都涨起来了。后来碰着师叔,那赈捐的真相,方才披露。”正是:假公济私,当局偏能说慌;燃犀烛怪,旁观自有公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石碣村三阮办渔团 江州埠吴用开报馆
话说吴用听了孔明一席话,笑道:“令业师竟有如许智谋,我那里及得他来?他那弄钱的法子,是取之于人家不及知、无从知的地方,岂不妙极巧极么!天灾流行,倒做好了他一个人。灾民虽苦,他却很乐,如此心计,真不愧为吾党中之大首领。”吴用在白虎山孔家庄住不多时,陆陆续续也弄了三五千银子,合着今番益都县的五千两,约略也有近万花头,遂发起一个满载而归的念头。向二孔说了,先把银子汇去,自己部署了行李,辞别孔明、孔亮,取道望济州来。
此时青济铁路已通,青州到济州,只半天工夫便到了。一到济州车站,鸣管停车,吴用下了车,雇夫子挑了行李,径进城来投赈捐公所。由路人指引,方始找着。宋江、吴用相见毕,吴用道:“哥哥办赈劳神,为了几个灾民,身子消瘦了许多也。人溺已溺,人饥已饥,哥哥直不肯自己安逸一会子?”宋江道:“只先生能知我心。”一问一答,口声毕肖,吴用是吴用,宋江是宋江于是彼此谈论些下山后情形。宋江道:“筹办之初,群情踊跃,捐务颇为起色。今已暂不如前了。”是晚就在公所请酒,与吴用接风,陪宴者朱全、雷横、宋清等几个梁山旧友。吴用讲起在孔家庄两次戏弄益都县一事,众人哄堂大笑,又讲起豹子头林冲在东京做陆军学堂监督,名誉颇好,关胜、呼延灼等开复了原职,也都得着优差,在京里头红的了不得。朱仝道:“本山弟兄下山后所做各事,都很有些儿声色,总算不曾辱没‘梁山泊’三个字。作者自负不浅即如阮氏三雄,回来后结了个渔团,与李俊、张横、张顺、童威、童猛等联为一气,自石碣村湖荡直通到浔阳江,东及浙之钱塘,苏之太湖,沿边数千里,自成保障,宛然中国之海军。倘朝廷筹议建设起海军来,我们这班人也可出而问世了。”宋江道:“昨日拜会府尹,府尹向我说:‘京中蔡太师来电,说朝廷采用了大刀关胜的条陈,下旨创设海军,派玉幡竿孟康为船政大臣,轰天雷凌振为制造局总办,一个督造兵船,一个监制枪炮。”吴用道:“各当其才,是那个保荐的?”宋江道:“府尹告诉我,也是关胜所荐。先生,这两个美差,一年至少怕不弄他几万银子么?”结到强盗心肠吴用道:“可见得一个人总要有些实学,赚起钱来,就容易多多了。”朱仝道:“三阮常常寄口信到来,说碰见先生,教先生千万去走一趟,他们很记念你呢。”吴用道:“难得他们如此多情。落月屋梁,相思颜色,小生明日必得去走遭。”因问:“李大哥为甚不见?”宋江道:“铁牛这厮,一生性直,屡次闯祸,下山后回到沂州沂水县,却撞着一伙翻戏,把银子尽数骗掉;李逵不伏气,一拳打死了翻戏首领,被他们羽党扭到县中收禁去了。”吴用道:“几时的事?”宋江道:“前月初头出事的。”吴用嗟叹不已。我亦嗟叹朱仝道:“先生为甚发叹?”吴用道:“吾叹鲁智深不曾下山耳,若鲁智深在,必不使李逵被捉,即被捉,也必不至此刻还在狱中。”宋江道:“我亦知江州之役,不有李逵,性命必不至今。但他性气不好,须使之受些儿磨折,然后再救他出来,并不是硬心肠、冷眼儿瞧着,袖手不救。”吴用道:“兄长直恁地好心,但不知李大哥能体会你,感念你么?”妙妙,宋江何辞对此宋江不语。看官,李逵在沂水县牢里关了两个月,后来究竟是美髯公朱仝,请铁面孔目裴宣出来做了辨护士,上堂辨护,把黑旋风李逵保了个无罪。此系后话。
当下吴用在济州耽搁得一宵。次日一早,就乘船向石碣村来。一路上微风习习,细浪悠悠,被襟当风,颇觉快然。只半日工夫,早到那芦花荡里。但见一片汪洋,其平如镜,许多渔船,都在柳荫下湖荡里打鱼。岸上一带草房,隐约绿树阴中,望去宛如图画。正是:
烟波作国,舴艋为家。傲两字之耕桑,渔家最乐;化一村之廉让,钓者多恭。放鸭空栏,见萍茵之浮动;捞虾浅濑,供草屩之萧闲。笠檐蓑袂之中,余生可托;钓线渔竿而外,长物曾无。想静夜持杈,闪寒星之点点;睹当门晒网,罥垂柳之丝丝。
后人有湖泊打鱼歌一首道:
湖上酒,湖中鱼,当时谚语传非虚。湖波摇漾数十里,游鱼之乐濠梁如。
渔人打鱼集清晓,明镜初揩雾收早。瓜皮小艇疾如梭,卷封穿菱拨浮藻。
把网未撤先鸣榔,榔鸣鱼惊奔窜忙。大鳞鳞,小戢戢,网合四围窜还入。
贯之柳,覆之荷;荷花深处鱼聚多。鱼逸湖水清,鱼劳湖水浊。
上如求鱼下干谷,一网今收湖水绿。雨脱蓑衣风住橹,不解冲风与冲雨;风冲湖波散如云,渔儿渔妇同辛苦。湖滨酒楼鱼擅名,人人夸说湖鱼羹;得鱼上岸换美酒,醉弄渔笛声凄清。好诗!伏下酒楼叙旧吴用乘着船一路游行,观看风景,真觉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忽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这船漆得四周光亮耀目,两边都是玻璃窗,桅杆上扯着一面小旗儿,写着一个“阮”字,吴用忙教船家打招呼。对面船上听得,开去头舱,早跳出一个人来,只一“跳”字,便活画出小七身分吴用看时,正是阮小七。只见小七穿着一身白罗衫裤,头上不戴笠儿,戴着一顶极时髦的练白龙须草编就的凉帽儿,架着金丝眼镜,在湖面上望去,真如玉树临风。吴用道:“七郎打扮得好漂亮,乍见时几不识了。”小七道:“教授,多时不曾见面。”说着,早跳过船来,执着吴用的手,活画出小七来,即画也画不出问道:“教授为甚一竟不来?信也没通一个儿,到底在那里?得意如何?可晓得我们想念你么?”句句是小七语,妙妙!吴用道:“初下山时,拟报考优拔图个出身,那知学老师要敲我的竹杠。我就发狠到京里别谋生路。撞着林冲,帮他把学堂整顿了一番;又遇见柴大官人,在办理贵族法政学堂,也替他想了个法了,整顿了一会。补前文所未及关胜、呼延灼等都已起复在京,不时往来谈论,日子很是好过。补前文所未及后来碰着孔明、孔亮,于是同着他们到白虎山,赚了几注意外的银子;回到济州,与宋大哥等叙了一日。听知贵昆仲屡次寄信存问,小生特地赶来瞧瞧。”
小七道:“难得先生记挂着我们,一听得信,就老远的赶了来。我们回乡后,即与浔阳江张家弟兄,及李俊、李立、童威、童猛等联合了,创成个渔业公司,东南各渔户都入了股,各人分头办事,打鱼的打鱼,制货的制货,发行的发行,巡查的巡查,倒也日见起色,很可赚凡个钱。我们三人专管着打鱼一部事务。教授来的好,就请过船,同去瞧瞧打鱼景致,好么?”吴用道:“小生要找二郎、五郎。”小七道:“即在湖泊里监视打鱼,我们荡过去,自会碰着的。”说着,便扶吴用一同过了船。这时候小七自己不把舵执橹了,同吴用立在船头,观看湖景。一叶扁舟,在万顷绿波中分流而上,船头下水声澌澌作响。如画,即画也画不出吴用指湖中的萍蘩菱藻问道:“这些东西于行船很有关碍,为什么不把来除掉?小生往常过湖泊时,不曾见过。”小七道:“此乃特地布种的。因这种东西,在湖面上有吸收的作用,可以滋养水族,帮助生长,所以本湖的鱼族,比了他处分外的肥美。”说着时,已到湖泊西偏。见中间筑着鱼簖,如短篱一般。有诗为证:
来往舟无碍,周遭竹试编。涨添新雨后,栏向画桥边。
泾渭各分界,泳游难任天。截流机太重,此术创何年?
行过鱼簖,见七八只渔船在那里撒网。众渔人见了小七,一齐停了生活,挺直身躯,行了个举手礼。小七问:“二哥、五哥在那里?”一渔人回道:“五官人在前边监视扳罾,二官人则没有瞧见过。”小七的船就向前边荡来。见一只船从上流划下来,船上阮小二戴着细麦草遮阳笠子,穿着青绸衫裤,执着柄牙骨黑面的油纸折扇,一手提着个画眉笼子,笼上的铜钩儿向着外边。吴用道:“二郎得意么?”小二见是吴用,忙道:“教授甚风吹到此?为什么不给一个信我们?”小七道:“二哥,一同瞧五哥去。”阮小二道:“教授恕罪,请与七郎先行一步,小人尚欲去部署部署。今晚是叉鱼之期,众渔人叉鱼地段,须得我去预行指派呢。”一拱手,那船儿划着桨自去了。勤职如是,焉有不发达乎?
吴用道:“我与七郎问话,渔人答话,立正举手一段规矩,而知渔团体制之尊严;于二郎之辞我同行,先去部署渔事,而知团长之勤职。你们这样办去,‘赚钱’两字,是拿得稳的。”小七道:“教授不知,刻下我们村上也都改良了。即以树木一端而论:凡松、柏、槐、柳等不会生果子的树,一概不种,即从前种植的也都砍掉,一便换种桃、杏、梅、桔等果树,一年中至少也好进益三五十两银子。昔人言大才不宜小用,今方知其不确。观于士谔于新水浒中改良学务、改良渔务、改良村务,写得尽善尽美,各臻极妙,一何大才之无小不宜也。且于时迁传中写奸滑处,惟肖惟妙,于吴用传中,写狙诈处,又惟肖惟妙。以英雄能识英雄,便之士谔,必奸滑狙诈之徒乎?而学务、渔务、村务何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也?呜呼,吾不能识之矣!吴用叹服。小七用手指道:“教授瞧见么?岸边八九只船,一排儿停在柳荫下,不是都在扳罾么?”吴用随着所指望去,果然十来个渔人,在那里扳罾。有诗为证:
制就罾床好,生涯笠与蓑;弯弯垂四角,汛汛向中阿。
垂柳渡旁映,落花舷上多。渔兄共渔弟,扳取乐如何?
吴用道:“七郎,五郎在那边望我们也。”只见阮小五头上戴着麦草笠儿,穿着黑绸散脚裤,青罗短衫,袒着胸。那青色罗衫映着胸前刺的青色豹子,愈觉得青郁郁渗濑怕人。这时候船早行到,小五道:“果然是教授!好多时不见面了。齐巧我公事完毕,就同教授湖滨酒楼吃三杯去,有新捉的鲤鱼,顺便带几尾去做羹儿吃。”伙伴听得,忙选了两尾大的,在绿杨树上折两条嫩枝儿穿了,拿着先行。如画。便画也画不出吴用、阮小七、阮小五依旧坐着船,缓缓而行,划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便把缆索拴缚定当。兄弟两人扶吴用上岸,走上湖楼,拣一副座头座下。吴用见地方虽不甚宽畅,而布置得十分精致,开窗一望,全湖风景,尽在目前。正是:放眼湖光千顷合,荡胸云气十分宽。
三人坐下,叫酒保开一坛上好的花雕绍酒。店小二把三只大盏子摆开,铺下三双筋,肥鸡、壮肉,一碗碗端来放下。阮小七道:“我们的鱼可曾送到?”店小二道:“已在收拾了。”三人吃酒闲谈。刚谈得三四句,店小二报道:“二官人来了。”阮小二已自走上,酒保忙着添盅筷,设座头。一时鱼羹做好,热腾腾盛了两大盘上来。四个人吃喝着,讲论些别后情形,异常畅快。
阮小五道:“教授在东京,曾会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么?”吴用道:“莫不是史大郎的师傅王教头?”阮小五道:“正是此人。王进在老种经略相公处,一住多年,带着好几个营头,颇立下些儿功劳,现在延安府改练新军。王进因年纪老了,吃不住,力荐史大郎以自代。所以史大郎一下山就赶到延安去,听说目下红极,兼着四个优差,进益很是不小。那王进便奉着娘,依旧回向东京去了。老种经略专折奏请,与王进的娘建造百岁坊,与王进建造孝子坊,听说圣旨已经批准。难道教授在京不曾会过么?”吴用道:“没有知道。那急先锋索超,则因事进京,倒会过一面。索先锋在大名府做了新军统领,出息颇不坏。好得梁中书推心置腹,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因此托他说事的人陆续不绝,即以酬劳一端而论,每年也有好几千金。”阮小七道:“卢俊义、卢员外在河北作些什么?索先锋可曾说起过?”吴用道:“说起过的卢员外阔绰的了不得,在梁中书衙门呈报了,愿独力筑造大名通到白沟的铁路,梁中书立即申报朝廷,朝廷下旨封卢员外三品卿衔。听说目下已在动工了,将来获利之巨。必不可限量。”阮小二道:“怪道小乙哥前月到此,说采办什么枕木,我们正不懂。如今听先生说,方知是造铁路用的。”吴用道:“小乙哥来过么?可惜吴用不曾碰着,如今已是不及了。”阮小七道:“教授要见小乙哥做什么?”吴用道:“我此番下来,一则瞧瞧你们,二则谋谋事业。现在听你们说着小乙哥,忽地触动我一桩心事,这事办起来一定可以发财,但须要两个帮手,一个就是小乙哥,还有一个是圣手书生萧让。”
阮小七道:“究竟办的是什么事?”吴用道:“我们文人,总脱不掉文墨两字,想组织一爿报馆呢。”阮小二道:“报馆目下多的很,恐不见得做得出,那里会一定发财?”吴用道:“这都是庸俗人的见解。确论世界未曾有报馆,我第一个启发此事是难的,因为人家不曾知道其中的利益,吾须一一引起人家的趣味;若报馆已多,人家已晓得阅报之利益了,还难什么?并且目下报馆虽多,敢言的报却一家没有,因都受了官款,奄奄然生气全无,阅看的人家也都不甚高兴;我此刻开办,只要立异标奇,不受官款,不受外款,不避权贵。不畏强御,不辞劳怨,这样办起来,不怕不发达。”阮小五道:“即使发达,也有限的很,那里就会发财?”吴用笑道:“你们只会得打几条鱼,此中的细微曲折,那里会得出?我这样大弄起来,官场中必定忌惮,那时必定设法买我们的报馆,我就可大大的赚他一注银子,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党散在各处,没有机关报,信息终觉迟慢,办了报馆,党人也可通通消息。”阮小七道:“本党人员识字的不多,并且官府买去后,机关报又如何呢?”吴用道:“这正是我的妙计。卖掉一报馆,不是又可组织一报馆么?浪子燕青百伶百俐,道头知尾,说得诸路乡谈,省得诸行百艺的市语,可以充作访事人员;圣手书生萧让,文笔优长,书法精妙,可以充作新闻记者。奈可惜都不在目前。”阮小七道:“很易的事。萧先生在江州卖字,小乙哥在大名府地方,发两封信去,不都成就了么?”吴用道:“明日发两封信去是了。好在有了邮局,寄递很是快速。”四个人喝着酒,谈谈说说。不觉红日西沉。吴用道:“天晚了,小生今晚拟跟着二郎瞧瞧打鱼风景,乘乘凉。”
正说着,只见一个渔人急促促上楼,向阮小二一弯腰禀道:“今晚东荡更夫郭四有事,不能到差,特教小人前来请假。”阮小二道:“为甚不早来说?既这样,就叫徐大替了一夜罢。”渔人应着去了。吴用道:“湖泊中怎么也有更夫?”阮小二道:“凡养鱼的地方,夜间恐人家偷捉,所以特设鱼更。”吴用道:“你们夜间既要叉鱼,又何必设有鱼更呢?”阮小七道:“教授先生你那里知道,湖泊子这样的大,一夜间如何叉得遍?”店小二抄上酒菜帐,阮小五道:“明日到我家来收是了。”于是下了酒楼,回到阮小二家里。略坐片时,阮小二道:“我要下船了,教授同行么?”
吴用辞了小五、小七,同着小二下船。但见一天星斗,淡月迷蒙,湖泊中万顷波涛,白如素练。好笔,写湖中夜景如画吴用道:“我们打从东荡里穿过去罢,可先听听那鱼更。”阮小二道:“也好。”于是小艇向着东荡划来。只听得邦邦邦柝声清越入耳。吴用大赞:“妙哉!妙哉!”后人有鱼更诗一首道:
寒柝中宵静,澄湖百顷清。周遭鱼作国,迢递夜传更。
卅里围波迥,千头聚影横。分庄资作业,按户亦轮征。
豢养经徐辑,堤防法自精。宛随鼍鼓答,能使雁奴惊。
似铎巡应遍,如榔厉有声。花方摇冷簖,钥正下严城。
路绕鸥乡熟,光乘蟹火明。偶随花港转,低叩竹枝轻。
鸂鶒巡滩共,虾蟆隔岸鸣。团团蕉舍结,淰淰葑田平。
风雨人分守,烟波梦未成。画船舷远和,前浦笛相迎。
犯夜防诃尉,当年说放生。侵晨还布网,欸乃一舟撑。
霎时间行过鱼簖,早到了叉鱼之处。只见一排渔船,约有二三十只,每只船上点着一盏渔灯,宛如数十颗星辰,在水面上闪闪欲动。众渔人见阮小二船到,便一齐动起来,手脚灵便,举动活泼。吴用不禁称妙。有人有诗,单表湖泊叉鱼风景。其辞道:
何处叉鱼好?凉宵汛小舟。势乖双桨便,光借一灯幽。
健若猿舒臂,捷于鹰脱鞲。但抛无不中,尺鲤获双头。
当夜共叉得四十多斤鱼,链、鲤、鲫、鲈都有。自此智多星吴用就在石碣村中居住。过了几日,圣手书生萧让到了,久别乍逢,自有一番欢喜情形,无庸细说。萧让把江州各人所作事业告诉了吴用,吴用也把自己经历之事,细述了一遍,讲到组织报馆一节,萧让也甚赞成。吴用道:“燕青处写了信去,没有回信如何?”萧让道:“再写一封信去问问,但是访事员越多越妙,他一个人一定不够的。好在各处各界中都有弟兄在里头,就写几封信去托他担任,这访事的义务,谅他们也不至于推托呢。”吴用称是。萧让道:“报馆总要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方能发达。还是到济州去呢?还是到江州去?”吴用道:“我想济州好。”萧让道:“好果是好,但济州局于一隅,交通之利便远不及江州。”吴用道:“我是没有成见的。你说江州好,就江州是了。”于是议遂定。辞了三阮,到江州商埠上,看定了房屋,办好机顺。各处弟兄都有覆信到来,访事一职,尽肯担任;燕青则不但应允,并寄了几则紧要新闻来。吴用大喜,一一致了感谢的答信。就择日开办起来,报名叫作呼天日报,是取“疾痛呼天”的意思。正是:价重鸡林,一洗筝竽之耳;篇裁鸿制,应殊瓦缶之鸣。欲知呼天日报出版以后,社会欢迎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盘报馆吴用论行情 吃番菜李逵闹笑话
话说智多星吴用在江州组织了一爿呼天日报馆,议定日子出版,当下到主笔房与萧让商议道:“我们这报,总要有几样特色,方能惹起人家的兴致。我想编辑的清楚,是最要紧的事。现在所行各报,不是杂乱无章,便是猥鄙可厌,我们须要别开生面,独出心裁。扫尽芜秽的积习,发出万丈之光焰,推倒智勇,开拓心胸方好。”萧让道:“要编辑清楚,也很是容易。放出我们做强盗的手段,怎样是智取,怎样是力攻,画清门类,自然一目了然了。”吴用道:“好极!费神拟一个样子来。”萧让略一思索,提笔一挥,把报纸格式,送与吴用。吴用接来一瞧,见上写道:“言论之部,内分社说、代论、时事商榷、天声人语四类;纪事之部,内分宫门抄、电报、世界新闻、国内新闻、本埠新闻五类,而每类内又画分官事、民事、讼事、杂事各细目;丛录之部,内分小说、佚史、诗话、谐文、小言五类。”吴用道:“好果很好,本埠新闻内,须另外分列几部,以醒阅报人的眼目。综本埠每日之事,都不过淫拐、诈骗、杀伤、倒欠、火灾、开会、词讼之类,我们何不就把他作为标目?淫拐的事务,标目就叫‘淫拐类’;诈骗的事务,标目就叫‘诈骗类’,推之于杀伤、倒欠、火灾、开会、词讼,无不皆然。萧兄,你道使得么?”萧让连口称妙。于是就照此样式编辑起来。
萧让把各地来函,一一披阅。有用得着的,随手笔削了付与手民排印,用不着的随即弃去。阅到清河来信,见上写道:“行者武松回乡后,设立了个武学会,招致四方青年,较量拳棒,习练武艺,会员陆续增添,刻下已有三万余人,发达已臻极点。兹闻于下月将有武术比赛大会之举行,果尔,必有一番也。”萧让忙拿着信到事务室给吴用瞧。吴用瞧毕道:“武二天人,其举动毕竟与他人不同,磊落光明,毫无暗昧情事。萧兄,我此话确么?”我知其不确。如果确了,如何会跑到新水浒中来?萧让道:“怎么不确?”吴用道:“兄真忠厚。他不有利益,干这事做什么?武学会有到三万多个会员,入会费以每人二两银子计算,已有六万多银子了。再有月费,以每人二钱银子计算,一月也有六千余金的进益,你想他会弄钱不会弄钱?不过他这一举,是公私俱利的,比了我们只从一方面着想的,略为高了些。”萧让道:“此话如何解说?我不甚明白。”吴用道:“目下我国弱极了,外人在我国的势力,日盛一日,凡有交涉,外人无不是,吾人无不非;裁判官断事,不必问事理情由,只消一望外人控吾人,可立刻把吾人判罪收禁。为什么呢?做了吾人,没有不犯罪的。吾人控外人也立刻把吾人判罪收禁,为什么呢?吾人本无罪,探告外人即犯了重罪。语语是血,句句是泪,是和血和泪之文,呜呼,吾不忍读矣!这样压抑下去,郁极思泄,必有溃决之一日。你想那时的人,倘个个身无缚鸡之力,如何可以御外侮呢?此刻他举办武学会,提倡起尚武精神来,人人练就了本领。那时节,岂不是有恃无恐么?目下虽丢掉几个钱,也很值得。照此做去,武二于自己一面,虽有利益,于社会一面,也未始无功。这就教公私俱利,如何会解说不出呢?”萧让道:“原来如此。”
看官,智多星吴用,真不愧为智多星,凡事算得到,做得到。忽然一提,文笔奇幻莫测他那呼天日报发行后,果然万众欢迎,销路大畅。官场中传观色变,因其掊击无私,语语触着痒处。于是聚众会议道:“吴用这厮兴妖作怪,放他在江州,终非了局。大家斟酌个法子,把他除掉方好。”于是有主张用强硬手段的,派遣委员密行拿办;有主张用柔软手段的,贿以白镪,暗示牢笼。那知呼天日报馆的消息比鬼还灵,拿办他的委员尚没有出省,他的报上已登载了出来,道:“某官欲拿办本馆之办事人,然本报之发起,为吊民伐罪也,故对病民之官吏,口诛笔伐,毫不假借。而此辈病民之徒,生平恶劣行为,无人揭破,忽受意外之打击,遂现出种种鬼哭神号之状态。欲更正则系实事,无可更正,欲不更正,又恐为朝廷所闻,饭碗不保。一种暴戾之气,无地发泄,不得已出一拿捉办事人之下策。噫!误矣,误矣!若辈亦知各处之有报馆为国律所许者乎?倘敢私拿,本馆当提起五式交涉,控尔违犯报律之罪,不假借也。”那些用强硬手段的官吏,一见这个告白,早一吓吓软了,销声静气,拿也不敢拿,办也不敢办。至于几个用柔软手段的呢?银子送去,果然照单全收,然而送者自送,骂者自骂,银子收了,依旧不肯假借一些儿。
官场中到了这个时光,真弄的计穷力竭,和战均难。后来蔡九知府究竟想出了一条妙计:创议收归官办。知小李广花荣与吴用很有交情,遂派他到呼天日报馆来,与吴用商议。吴用接进花荣,分宾主坐定,先谈了一番别后情形,然后说到本题。吴用开口要二十万银子。花荣咋舌道:“军师心好狠,欲好奢!只费了一二千金本钱,索利竟达百倍之巨,比我卖路所得,竟多一倍还不止!”吴用道:“你卖掉过那处的路?共得着多少银子?”花荣道:“卖掉过那处呢?就只一条江浙铁路罢了。从江州通到浙江杭州的路,延长只有一千多里,是我讲成的。卖给与金国人的,只得着个九五扣回用,五六个人分派,我只派着八九万银子。幸亏外间不曾知道,所以骂不着我;那受骂的人,所得银子较我也多得有限,却弄的通国皆知,人人不以人类相待。你想这个人呆不呆呢?”吴用道:“花兄,你乖果然乖了。但我看起来。终不及汤隆、李立、穆弘他们三个人,两个争矿;一个争路,声名鹊起,全国人民仰望之如泰山北斗。”花荣不等说完,笑道:“先生,奈何也说起这样话来?花荣不是奉过先生将令么?的是花荣语‘文明面目,盗强心肠’,花荣只不过照着这八个字做罢了。做强盗的只要有银子到手,管甚么声名不声名?况花荣的声名并不曾坏掉呢。汤隆见争路可以获利,就何妨出来争路;李立、穆弘见争矿以获利,就何妨出来争矿,我花荣见卖路可以获利,也就何妨出来卖路。说我花荣卖路是私,他们争路、争矿,也未必不是私,不过各人的手段不同,做法各异罢了。即如先生办着这呼天日报,面子上说是吊民伐罪,难道真个为吊民伐罪么?这也瞒不过花荣的。”确是花荣语,文甚利甚吴用笑而不言。花荣又道:“本山弟兄如阮氏三雄及二张、二童、李俊等,素在水中生活惯了的,即以海权为莫大之重要,练着渔团,一勺水都不肯失掉;王英、周通专靠着吊膀子度日,一个女子都不肯放过,也都不过为一个‘利’字。蒋敬、时迁以倒闭银行为得计,李应却以不倒闭为得计。岂不是各人的手段不同,做法各异么?”吴用道:“够了,够了,不用说了。是吴某一时失言,我们谈正事罢。蔡九知府意思肯拿出多少银子来?花兄必定是知道的。”花荣道:“倒也不曾仔细,大约十来万银子是拿得出的,再多呢,恐怕吃力,想他不过叫我来探探先生口气。”吴用道:“此事全仗鼎力。费神,费神!”又向花荣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花荣道:“笑话!自己弟兄,可以帮忙,没有不尽力的。”笔墨生动,真如生龙活虎,一奸一滑,宛然纸上,吴道子画有此神妙乎!吴用道:“花兄大裁,斟酌着是了。”花荣道:“我去讨了知府示下,再来奉候。”说着,便起立告辞,吴用执手相送。
送到大门,忽见一人急烘烘走来,与花荣撞个满怀,连吴用也撞倒了。三个人搅做一团,在地下打了个转身,绝倒把花荣穿的一件簇新西湖色熟罗长衫,滚的都是灰尘,胸前挂的一个茉莉花球儿也跌散了。绝倒花荣大怒,正欲发作,立起身来一瞧,猛吃一惊。只见那人雄纠纠,黑凛凛,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不是别个,正是那杀人不翻眼的黑旋风李铁牛李逵。吴用一见,喜不自胜,我亦喜不自胜执着李逵的手,忙问:“几时到此的?听说你在沂水县里吃官司,如何会出来?敢是宋大哥保你出来的么?”
李逵道:“我回到本乡时,在路上遇着一伙客人,与我十分要好。见我说回到沂水县去,他们也说要到沂水县去经商,同借在客店里,一切照料,很是周到。当夜一个黑矮客人说:‘客店里沉闷的很,打几方牌九消消闲。’我听得赌钱,高兴的了不得。他们就拿出牌来,教我做庄。起初几场都是吃进的,倒赢下许多银子,那知后来记记配,记记配,把赢进的钱,尽数输掉还不够,连身边所带四百多两银子,一齐输了个光,还欠下他们一百多两银子呢。当时不曾觉着,出去小解,店主人与那黑矮客人讲拆分头,被我躲在门背后听了个明白:什么对筋牌,什么滚铅骰子,方晓得这厮们诈骗我的钱,并不是公道赌法。我一时性起,推进门,起手一拳,把黑矮汉子打死了。叵耐他们把鸟门闭上,一时逃走不脱,吃这厮们拿住了,解到县里受苦。盼望个人来救,足足望了三个月,方遇着朱仝、裴宣到县里,与知县一阵争论,把我救了出来。”吴用道:“朱全与你有杀死小衙内之仇,如何倒肯来救你。”李逵道:“他知我奉着将令行事,并不是有心作对,早已不恨了。我出了牢监,即到济州赈捐局见宋大哥,宋大哥给了我一百两银子,教我到江州来投奔军师,寻个事业做做,因此特特赶来的。”
吴用向花荣道:“花兄,像李大哥这样一个人,一块天真,不识些儿诈伪,世路崎岖,人情叵测,他都不晓,只道天下人都似自己一般的直,一般的真,这种人到新世界上来,怎么会不吃亏?李大哥,我劝你不必寻什么事做,因现在世界,配你做的事,尚不曾有呢。此言也,誉铁牛欤?贬铁牛欤?哀铁牛欤?人必曰:哀铁牛。然而吾知作者实以自哀,而无暇为铁牛哀也。吾与士谔友十年矣,见其踔厉风发,才气过人,然潦倒天涯,漂零蓬断,北海乏孔融之赏鉴,汉庭无狗监之游扬,是诚何故?曰:惟戆直故。士谔有自题小影云:“连年奔走敝精神,琴剑漂零剩此身。阅尽炎凉深自悔,问君何苦入红尘?”吾是以知其自哀也你既到这里,玩上几天罢,不必寻事业做了。花兄,你也且慢进城去,李大哥难得到此的,陪着玩一天罢。”花荣应允,重行入内。又引李逵、花荣到主笔房与萧让相见了,再到排字房、印刷房逛了一会子。花荣摸出金表一瞧,道:“五点半了,我们出外晚饭去罢。这里开辟商埠后,李大哥不曾到过,今日到万家春去尝尝番菜风味好么?”李逵道:“饭莱有甚滋味!酒肉是铁牛喜欢吃的。”花荣道:“番菜就是外国酒菜的别名,肉也有,酒也有。”李逵道:“那么便好。”于是三人立起身来,花荣到主笔房邀同萧让一起去。萧让道:“各埠新闻,尚没有编齐,你们先请罢。”花荣只得同着吴用、李逵径投“万家春”来。
一时行到,步上楼,就有西崽引着到靠东小小一间洋房内。但见“但见”者,李逵但见也。读下“李逵暗想”句自明。此倒句法左传史记多有之四壁粉白,微尘不染,中间摆列着一只不长不方的桌子,四围都是穿藤单靠背圆梗椅子。可煞作怪,那桌上兜着一块儿大白布,李逵暗想:“敢是死了什么人?方才上楼,见一排六七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大块白布,那领我们进来的人也是这样打扮。这些人很是清洁,一定是店里的亲戚前来吊丧的。倘说不是,为甚都成了服呢?桌儿为什么也成起服来?呸!误了!这乃是白布台围,他们扎差了地位,扎在上边的。”花荣道:“李大哥请坐罢。”李逵一想:“他们请我,我自然要上坐的。”见长桌的两头都只摆着一只椅子,就向朝外的那只椅上坐下。花荣道:“李大哥,这是主位,你请此间来坐。”李逵道:“偏我坐不得,花兄休恁地欺人!论年岁也是我长些呢。”吴用道:“横竖没有外人,胡乱坐坐就是了。”李逵道:“怎么不见拿酒和肉来?”花荣尚未回答,只见那个胸前挂白布的人,端进一只盘来,盘里放着三只玻璃杯子,杯内白雪雪、硬簇簇、高爽爽堆着不知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来按在各人面前。李逵想道:“这必是外国点心,我若不吃,必被他们笑我外行,休等他们开口。”说时迟,那时快,早一手抢了向口里只一送,绝倒狠命的咬嚼,休想动他半毫。吴用笑道:“此乃揩手的帕子,预备着围在胸前,防汤水滴到身上所用的。你现在吃下肚去,敢是肚子中污秽积得多了,欲把他去揩拭揩拭么?”花荣道:“李大哥不曾晓得规矩,军师休要打趣。”李逵把帕子吐出,已咬得不成个样子了。西崽收去,重换了块洁净的,放在杯中。李逵道:“怎么盅筷尚没有拿来?”花荣道:“番菜是不用筷子的。”
此时西崽见李逵闹了笑话,不敢前来询问,又见他坐在主位上,不敢不来询问。只得拿了笔砚,送到李逵前请点菜。李速被吴用打趣了,心下正在不快,遂把西崽出气道:“你这厮拿这鸟东西来做甚么?”西崽道:“请先生点菜。”李逵道:“没有你娘的鸟!你这鸟店里有甚东西?酒肉只顾卖来,少顷一发算钱给你,偏欺老爷不识字,拿这鸟笔来。”西崽听了不解。吴用道:“你不懂,我给你代点了罢。”吴用晓得他喜欢吃肉的,给他连点了四五样都是肉、牛排、羊排、猪排、牛尾汤等。吴用、花荣各拣自己喜食的东西点了几样。吴用点的是薰鱼、酱鸽、虾仁汤、介辣鸡;花荣点的是鲍鱼、蛤蜊汤、禾花雀、羊排。西崽接了点菜单,去一会儿,拿了刀叉来按下。李逵道:“这鸟东西什么用的?”吴用道:“此乃代作筷子用的。”李逵道:“不怕割碎嘴么?”花荣道:“休要怪李大哥,蔡九知府总算乖的了,第一次吃番菜,见了刀又,尚吓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吴用道:“为什么吓?”花荣道:“当时暗杀风潮正在盛旺之时,梁中书遇刺,幸中的不是要害处,不致有性命之忧。而各处大吏,都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以蔡九知府一见刀叉,只道是刺他的,就吓得个半死。”
正说着,西崽上来问:“吃什么酒?”花荣道:“开两瓶皮酒来。”于是开了酒,送上一道菜。李逵见是盆儿内只薄薄一片肉儿,发话道:“你这厮!敢是欺侮老爷没钱,不肯多卖给我?”花荣道:“还有多着呢,你尽吃是了。”吴用道:“这牛排儿味儿很是可口,较你我往日所吃之牛肉高起多倍呢。”李逵听说好吃,便也不用刀儿又儿,用手拿起全块儿向嘴里只一送,叫声:“阿呀!”身子直跳起来,吐出不迭。奇文奇事原来这牛排儿刚从百沸的滚油里拿出,夏季天气,热性儿轻易不肯减去,李逵又不用刀叉划散,全块儿一齐送进,舌儿上的皮肉,又是便于全体中最嫩的地方,这一烫,烫得个黑如焦炭猛如水牛八字是李大哥极妙的徽号的李逵,在坐椅上直跳起来,口中大骂:“这厮欺侮老爷,不拿冷肉给老爷吃,却烫老爷!”吴用道:“拿刀子划开了,叉着慢慢地吃,就不会烫了。”李逵道:“谁耐烦?我撕着吃好么?”花荣道:“很好。”吴用嫌菜儿太热,与花荣重讲起盘卖报馆一事。吴用道:“此事全仗吾兄。”花荣道:“不消军师吩咐,花荣自当竭力。”李逵自吃完了,见吴用、花荣盆里都不曾动,吴用盆里是五香酱鸽,花荣盆里是禾花雀,便伸手过去捞过来道:“我替你们吃了。”妙人妙事,妙笔妙文吴用、花荣谈的正入港,不曾听见。李逵把一只鸽子、两只雀儿和骨头都嚼吃了,等到吴用、花荣想着吃时,早都剩了个空盆儿。花荣道:“李大哥一味的率真。”吴用道:“世界上人若都似他一般,你我做事还要容易呢。”说着,西崽已收了家伙去,揩抹刀叉,重又送上一道菜来。此时李逵道地了许多,虽不用刀叉,撕着慢慢地吃,不再闹笑话了。一时酒菜吃毕,喝过茄菲茶,西崽送上帐单。花荣抢着签了字道:“明日营里来收。”西崽应着,又敬上三支雪茄。李逵道:“此物作何用场?好似我身上一件东西,不过小了些。”花荣道:“老哥算了罢,休再闹笑话了。”
李逵道:“今日很不利市,被你们引到这丧事人家来。”花荣道:“那个引你到丧事人家来?”李逵道:“这里不是丧事人家么?你瞧白台围兜在桌上,白布幔挂在窗上,这几个搬送食物的人,胸前都挂着白布儿。”花荣早笑弯了腰。吴用道:“窗上的乃是软帘,桌上的乃是台单,胸前的乃是围身布。软帘是遮隔日光用的,台单与围身布是防备汗秽用的,因爱清洁,所以都用白色。”李逵道:“你为甚么不早说?”花荣道:“李大哥既嫌这里不利市时,我就引你到喜事人家去如何?”李逵点头。于是跟着花荣、吴用出了番菜馆,朝东转弯,走不多路,果到一家喜事人家。只见门外扎着彩牌楼,挂着灯,灯火点的彻亮,那彩牌楼下还有一块块红纸牌儿,上面不知写些什么字,里边鼓乐喧天,乐声一阵阵传入耳管里来,大约正在坐席喝酒。李逵本不曾吃饱,一听应了顷刻馋涎直流。有分教:以假为真,不妨老拳痛赠;因得虑失,可怜小子无知。要晓得李逵到了这家喜事人家,再闹出什么笑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新舞台李逵演活剧 夜花园解宝出风头
话说李逵因番菜没有吃饱,听得鼓乐声,只道是坐席吃酒,不觉馋涎直流。只见吃喜酒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步行来的,有坐马车来的,有坐人力车来的,纷纷扰扰,都进大门而去。李逵暗想:“这家人家倒阔绰,亲友恁地多!”一边想着,一边早同吴用、花荣已到大门了。只见门前挺立着一人,与自己一般的黑,一般的长。李逵暗吃一惊道:“没你娘鸟兴!这厮遮莫是百丈村的李鬼,又在胡此装神弄鬼?”又想:“李鬼已被我斫掉,那里再会出现呀?是了,听说大人家有种大着衣镜,望去宛如房屋一般,我莫非在镜里头,照见了自己影子?幸得不曾问他们,不然,又要被他们笑我呆子了。”妙,妙。妙人,妙事,妙笔,妙文。每写其乖觉处,而其呆愈显,此等处恐耐庵复生,亦将俯首仔细一瞧,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呸!那里是我的影子?他现缠着红布儿,我是没有。”花荣道:“你说些什么?呸不呸。”李逵只得告诉了出来。花荣道:“此乃警察局派来的印度巡捕,你认作自己影子,真个华人与印人亦是同了,笑话,笑话!”
跨进门,只见一个值堂般的人,向花荣道:“花大人三位么?楼上请坐。”花荣道:“正厅罢。”于是此人引着花荣等向里而行。李逵见厅上已有许多人坐了席,却不见摆出酒筵来,桌上只摆着几碗清茶。那人把花荣等引到一空桌上坐下,送上三碗茶来,复揭三张有字的红纸,各人面前放一张。李逵回望他桌,见各人都有的,暗忖:“这莫不又是什么鸟菜单,要俺点菜的么?”抬头一瞧,见有一只戏台一般的台,只较城隍庙里头的矮了许多,台上陈设得红绸绿彩,华丽异常。锣鼓响处,几个红袍绿甲涂着脸的人,跳了出来。李逵道:“果然是做戏,你为什么诳说是喜事人家?”花荣道:“你嫌番菜馆都是白布儿不利市,所以引你戏馆中来。你不见都是红绿绸彩么?不像个喜事人家像什么?这是江州有名的戏园子,叫做新舞台的呢,你休轻视了。”这日戏园中开演全本大名府、赏雪收固、吴用卖卜、俊义上山。吴用向李逵道:“你不记得当哑道童时候么?今日台上所演之戏,就是卢员外上山故事。你我都被他们做在其中呢。”李逵道:“做得好便罢,不好时,一板斧结果他们的狗命。”吴用道:“此地如何可以动蛮?登在新世界上,虽不做事,也须装三分文明面目出来。”
此时大名府已开场了,李逵道:“这厮文绉绉,一些儿英雄气味都没有,却扮作卢员外,卢员外辱没杀了。”演到吴用卖卜,瞧着吴用笑道:“先生瞧瞧自己。认识不认识?”吴用道:“那个人能识自己本来面目?你瞧瞧哑道童像么?”李逵道:“我那里有这样的黑?”霎时间演到李固、贾氏通奸图陷各节,做得情景宛然,惟肖惟妙。李逵越瞧越怒,再也按捺不住,一跃登台,大吼一声,响如霹雳,满场看客,齐吃一惊。只见李逵把李固一手抓住,骂道:“负义贼,认得老爷?今日叫你知道老爷厉害。”扬手,李固的帽儿早打下戏台来,趁势揪住头发,直按下去,提起铁捶般大小拳头,去李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打得李固杀猪一般喊叫救命。满场上众人都议论道:“卢十回这出戏开演过好几十次,从不曾有过这样节目,莫非今番改良了么?”绝倒李逵正打的高兴,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吴用、花荣,李逵便放了手。李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向戏房去了。吴用埋怨李逵道:“你直呆子,这演戏是假的事,如何忽地认真起来?”
李逵道:“怕我不知道?假的才给他拳头吃,真的早用板斧结果了,还等到此刻么?”快人快语,快事快文吴用道:“今日花知寨同你来的,闯了祸须累及花知寨。外人不知,只道新军又在闹戏园子了。”吴用、花荣劝了李逵下台。花荣向园主道了歉,问:“扮李固的小丑,打伤没有?”随摸出十两银子,作为养伤费。园主见花统领如此谦恭,也就没甚说话了。台上重敲锣鼓,把大名府演完,方才散场。花荣告别进城。李逵就耽搁在呼天日报馆里头,一宿无话。
次日,吴用忽地异想天开,向李逵道:“你生的黑,可以充当印度人,我荐你到时迁处去,叫他设法一个三道头印捕你做做。现在印捕迭犯奸案,是要有你这样不近女色的人,在上管着方好。”李逵应允。吴用写了封信,叫茶房陪了李逵,到时迁寓所。时迁看毕信,暗道:“军师好乖,把湿布衫送给我穿。也罢,西牢里正在缺少牢头禁卒,我就荐他去充当一缺罢。横竖此人本是小牢子出身,倒也相配。”时迁道:“李大哥,巡捕是极苦的差使,日间要晒,夜间要露,犯不着的很,并且三道头巡捕是按功升补的,凭你是谁,不能跨进门就充这缺。我转荐你到西牢去充一名禁子罢。”李逵只得应允。自此李逵便在西牢充当禁子不提。
且说吴用打发去了李逵,踱至主笔房,瞧瞧有甚新闻奇事。见萧让低着头,笔不停挥的在改削访稿,吴用随把改就的稿子,取来阅看。一条说:“操刀鬼曹正,禀请官府,设立宰牲公司,业经批准,不日开办。嗣后各肉铺售卖畜肉,须悉由该公司宰杀盖印。众屠户以该公司所为有碍生计,决意反抗,城乡各屠户遍发传单,定于明日二点钟在公所会议。”云。一条说:“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在大名府进了一禀,请办理模范监狱,罪犯习艺所。太守大为嘉许,详准梁中书,就于积谷项下拨款二万,建筑新式监狱,饬派蔡福管理模范监狱,蔡庆管理罪犯习艺所,二蔡颇喜形于色。”云。吴用道:“曹正、二蔡也都得意。”一条是:“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都做了本埠职官。两头蛇做了江州北卡委员,双尾蝎做了江埠裁判所裁判官。”因二解都捐的大八成知县,访稿上都称他为“明府”,称两头蛇为“珍明府”;双尾蝎为“解明府。”吴用笑道:“两头蛇、双尾蝎都做了官,一方人民岂不被他毒死么?”
这时候,茶房送进两张告白底子来。吴用接来一瞧,见一张写着:“冰死臭虫新药。”下写:“此药臭虫碰着,立刻冰死;如果无效,情愿罚银千两。大瓶五钱,每打五两,小瓶三钱,每打三两。江州华洋大药房启。”吴用问萧让道:“这药房可就是皇甫端、白胜所开的?”萧让道:“正是皇甫端、白胜的,听说生意很过得去。他初开时,不过卖几种戒烟药,后来生意好了,就渐渐扩充起来,到如今没有一样没有,并且都是新发明的呢。”吴用道:“皇甫端是个兽医,他合的药,如何会医得好人?”萧让道:“军师,如今的人与禽兽有甚两样?”吴用道:“这张告白,说的如此实硬,不见得滑头的了。”萧让道:“不敢附和。他若不做滑头,这些钱财那里来的呢?”吴用道:“我那有功夫去管他?”
再把那一张告白看时,见上写道“请游夜花园”五个大字,下写道:“本园亭台花木,风景宜人,备有花露香苟,各国大菜,远年花雕,并各种精巧细点,以及电光影戏,广东烟火,外国戏法,并聘请苏昆名家,开唱改良滩簧,一切引人入胜之事,无不全备。通宵达旦,彻夜不禁。既酒肴之精洁,复视听之怡情,伺应极周,无美不备,洵避暑之佳场,纳凉之胜地也。尚冀诸君子公余游赏,惠然肯来,方知所言之不谬。园在否铅深路,月朔为始,每晚七点钟开门。夜花园主人启。”吴用道:“夜花园倒是一桩好生意,可是我们梁山弟兄所开的?”萧让道:“避暑花园,一二年前尚没有发现。做这生意的资本极轻,获利甚厚,只消空地上圈一周竹篱,搭几间芦席棚子,摆几盆小花儿盆景,就完结了。来游的人,却是不少。”吴用道:“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不然,那荒烟蔓草的空地上,一圈之竹篱,几间之芦棚,有甚景致?却许多人都赶去玩呢?”萧让道:“军师猜的一些不差。这些淫娃浪子,借着避暑之名,成就幽期密约。”吴用道:“真真妙不可言。缓日闲了,倒要去瞧瞧他们的怪现状。但不知这夜花园可是梁山同伙开的?告白稿上两个字,笔迹熟的很。”萧让听说,走来一看道:“这是病关索杨雄的字。军师,我合你过日去瞧瞧他。”
吴用道:“我这报馆,蔡九知府欲想盘卖,今日派花知寨来问价,被我讨了他二十万银子。”萧让道:“太贵了,恐不成么?”吴用道:“只消骂得利害,不怕他不来买。并且我暗许花知寨一个九五回扣,那有不成之理?”萧让道:“我也但愿成功。”看官,吴用这报馆,由蔡九知府纠合各府州县,凑出二十万银子,请归官办,所有办事人及主笔等,悉照旧章,一概不易,惟薪水照旧概增十分之三。绝妙擒妖捉怪之法此系后话。
如今要讲那开设夜花园的究是谁人?原来此人正是光明寺种菜园,十字坡卖人肉的菜园子张青。张青在江州混了几时,不甚得意,孙二娘埋怨道:“山上众多伯伯、叔叔做的事体,都十分发达,只有你因人成事,没些儿独立的志趣。”张青赌气走了出门,到各处闲逛。见荒僻所在,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建筑竹篱,盖搭芦舍茅亭。动问旁人,回说是建造避暑花园。张青心下好生奇怪,想道:“叫得花园,总要亭台楼阁,花木泉石,各色完备,方不愧这两字,怎么这样简陋,可以称作花园的?”既而转念:“开花园这样容易,我也何妨开他一个。”回来向孙二娘说了,二娘也很赞成。于是就在否铅深路租借了块空地,如法炮制的建造起来。张青叫工匠多搭几只茅亭,少装几盏电灯。孙二娘道:“为甚灯要少装,亭要多搭?”张青道:“无非为便利游客起见。”二娘道:“灯少了,黑魆魆有甚人来游?”张青道:“正要他黑魆魆,愈是黑魆,游的人愈加欢喜。你想幽期密约,光明的所在可以行的么?”二娘点头。建筑将次完工的两日,张青、孙二娘两口子,轮流着监工指拨,连饭多忙的不能吃。
这日张青正从工次回家,听得背后有人喊叫:“张大哥”,回看不是别个,正是病关索杨雄。张青大喜,拖了杨雄家来,叫与孙二娘相见了。坐定,动问:“何事到此?”杨雄道:“特来领彩票银子的。来的人共有一大队呢,石秀兄弟、邹渊、邹润、公孙先生合我共五个人。”张青道:“共得多少彩银?”杨雄道:“我们合买的,头彩全张共得银子两万两。”张青道:“恭喜!恭喜!彩银可曾领到手?”杨雄道:“尚没有,公司说三日后方能领取。”张青问:“路上可曾遇见过山上弟兄?”杨雄道:“碰见过锦豹子杨林、打虎将李忠。杨林说:‘彰德府城外,近来出了一只食人的野兽,时常进城攫食人畜,忙得府县各官调营兵,出赏格;未到夜先闭城,阖城百姓,如见鬼一般,常常无故自惊。前天白昼里,有一只很大的东西。在野地里奔突,其快如风。营兵见了,全队人马呼突而前,一阵排枪,把这东西打倒。一看时,呸!那里是什么野兽?就是营里逃出去的一匹青马。绝倒。此实事也,出在杭州后来又打杀一只野狗,抬到衙门里去请赏。’我说野兽若是人人打的杀,我山上的武松、李逵、解珍、解宝,不足为奇了。”孙二娘道:“伯伯,你可晓得解珍、解宝都做了本埠的官了?现在人都称他珍明府、解明府呢。”张青道:“我现在开一个夜花园,你给我做一张告白底子,拿到吴用那边去登报。你是公门中人,笔墨是来得的。”杨雄道:“你有报纸没有?人家登的广告,我给你照样抄一个是了,只要下边换上一个地址。”张青果然拿出一张报纸来,杨雄就依样葫芦,誊写一通,交于张青,辞着去了。
到了开园这天,江州城里城外,所有梁山弟兄,俱各赠送入场劵,每人一张。李应、杜兴、汤隆、刘唐、张顺、乐和、周通、安道全、蒋敬,郑天寿、金大坚、时迁、李逵、皇甫端、白胜、侯健、陶宗旺、王英、扈三娘、解珍、解宝、吴用、萧让、花荣并杨雄、石秀、邹渊、邹润、公孙胜等,一共二十九人,送去二十九张入场券。呼天日报馆吴用接到张青的入场券,向萧让道:“原来是张青开设的。菜园子改为夜园子,只差得个巴字。今晚倒不得不去瞧瞧。”晚餐毕,吴用、萧让一乘马车,滔滔滚滚直向否铅深路驰来。马路两旁的树枝,叶扶疏,密如圆盖,连电灯的光亮,都映成深绿色,观了时精神顿觉一爽。霎时已到,马车直放进园去,吴用、萧让跳下车,先到各处闲逛。此时天色过早,游人甚少,但见绿草如茵,其平如镜,草地上摆列着许多沙发。吴用道:“此种外国椅儿,即当他小榻,睡一下子,也未始不可。”此暗点法也,沙发之功用,在吴用口中说出全园游了一周,至帐房与张青夫妇相见了,欢然道故,执着手谈了许多别后事情。萧让道:“影戏开场了,去逛逛么?”
吴用辞了张青,与萧让出了帐房,见进园的马车,首尾相衔,联延不绝。下车的游客,也有相识的,也有不相识的。游客有男有女,男的纱衫草帽,女的油辫轻装。近人沪江竹枝词有云:“油辫轻妆脸若霞,当胸一朵白兰花,晚来最是风头健,避暑园中夜马车。”可以移此萧让道:“这些马车上驾的马,都是凡骑,要像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一匹也没有。”吴用道:“便是车儿也都平常的很,光华富丽的一乘也没有见过。”此反衬笔也,不如此写,何能显下文解宝风头之健乎?说着,便到影戏间瞧了会子影戏。吴用道:“人多了,热气盛的很,到空地上散散去。”萧让跟着吴用,向芦棚后一带走去,忽见草地上墨墨一团东西,蠕蠕淅淅,动摇不息。此处又没电灯,星光下苦于瞧不甚明,吴用取出火柴要擦时,那团东西已从地上竖了起来,却分成二个人形儿。吴用恐是妖怪出现,忙把火柴擦亮,仔细一瞧,呸!原来就是梁山旧伙矮脚虎王英。再一个人,早一道烟溜去了。吴用眼快,瞧明是个女子。王英见了吴用、萧让,倒也坦然自若,彼此谈了几句应酬话儿。吴用道:“尊夫人的女总会,听说警察局要来干涉。”王英道:“有时迁在里头,大致可以不妨事,多不过化掉几个钱是了。”吴用道:“我们走出去逛逛。”三人刚轻得步,只见对面二个墨影,绰绰而来。王英道:“必是赴欢会的。我们且闪在旁边瞧他一瞧。”吴用道:“瞧什么?总是几个没廉耻的奴才,当面骂王英干那场伤风败俗事务。我且擦着火柴,吓他们一吓。”这时候,二个墨影已走近了,擦的一声,三支火柴并叠着,擦的分外明亮,早照见一男一女。那男的不是别个,就是景虞女学堂校长小霸王周通。周通见了吴用等,只得上来招呼,女子见有人搭谈,便姗姗的去了。周通深恨吴用,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勉强敷衍道:“军师可晓得今晚解明府降临否?”吴用道:“那个解明府?”周通道:“就是两头蛇的兄弟,双尾蝎,现在做了裁判官,他的底班是个知县,因此都叫他解明府。”吴用道:“是现任职官,恐怕有所不便么?”萧让道:“香车宝马,秉烛夜游,本系韵人韵事,偶一为之,容又何伤?只要办事的时光,尽心竭力在公事上是了。”
正说着,只听外边哄然道:“解明府到了,解明府到了。”吴用等忙走出瞧时,只见一乘极华丽的轿式马车,驾着匹好马,白的雪练也似,浑身无半根杂毛,其神骏不让“照夜玉狮子。”车儿停下,就有许多妇女围上去瞧。车门开处,双尾蝎解宝穿着便服先下,连着一个丰华绝世的女子,轻移莲步,扶着车门,慢慢地跨将下来。解宝忙去搀扶。众游客见了,不禁齐声喝好。一阵喝好,喝得女子不好意思起来,丢脱解宝的手,先自走了。解宝急张失智的跟在后面,众人一齐捧腹大笑。
吴用道:“解宝做猎户时,也是一条好汉。怎么一入仕途,就变的这个样子?可见得一个人,官是万万做不得的。”萧让道:“今晚的事,幸亏是我目睹,若是人家讲给我听时,我一定不肯信的。”吴用道:“他料着人家必不肯信,所以就这样胆大妄为起来。”萧让道:“我们的报若不曾盘脱时,这一段事,又是明日报上的好资料了。”吴用道:“今晚在江州的梁山弟兄,都已见过,或招呼,或未招呼,只有杨雄、石秀、公孙胜、邹渊、邹润五位不曾见过,方才张青不是说亦送过入场券去的么?”萧让道:“黑旋风李逵,亦没有碰着过。”吴用道:“时迁荐他去看守西牢,此乃走不脱身的职司。”萧让回头一瞧:“呀!周通、王英那里去了?”吴用道:“这两个色中饿鬼,谅必又去吊膀子了。”正是:夜静如年,不妨油云滑雨;夕凉于水,何堪偎翠倚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石秀智取头彩银 武松大开运动会
话说吴用萧让议论了一会,又去听了回滩簧,瞧了回烟火,吴用摸出表来看时,已有二点多钟了。萧让说肚子饥饿,拖着吴用吃点心,不期鼓上蚤时迁亦在吃点心。萧让无意中谈起杨雄、石秀,时迁道:“你们不知道么?杨雄、石秀领彩银,领彩银竟领出大笑话来。”吴用忙问:“怎样闹笑话?”时迁从头至尾一是一,二是二细说了出来。吴用、萧让一齐捧腹大笑。
原来杨雄与石秀、公孙胜等五个人合买一张群益彩票,齐巧开彩开出头彩就是这一张,五个人一时喜不自胜,聚着会议领取彩银之法,连议五、六次,不能决定。杨雄、石秀主张公举代表,邹渊、邹润主张全体同行,公孙胜则处于中立,无可无不可。后来石秀出一主意道:“我们当用秘密投票法,决定行止。五个人共投五票,开出匦来瞧,主张那一说的多,就照那一说行。譬如有三票主张举代表,那两个反对的人,就不得再持异议。不管他肯不肯须服从这多数人的意见了。你们瞧好么?”杨雄道:“这是最公平的办法,不然,争执到几时才罢呢?”邹渊、邹润也说很好。邹渊暗暗把公孙胜袖子一拖,公孙胜跟着邹渊到外面,问:“做什么?”邹渊道:“我们主张同去,是为大局起见,好歹大家都亲眼看见,自然没什么懊悔;若举了个代表,虽然是安逸了好些,然被代表人做了手脚去,即去根究他,已经迟了。先生,你道我的话是么?”公孙胜道:“自己弟兄,恐不见得做手脚么。”邹渊道:“不见各处争路的代表,一到京都被政府运动了去,反帮着政府主张借款。况这彩银是你我五个人的公有物,于你我身上都有直接的关系,如何可以托付人家?我要先生必定从我们的政见,主张全体同行,先生肯么?先生从了我们,于你自己也很有利益。”公孙胜被说的心动,连连点头道:“我也主张全体同行了。”邹渊见运动成功,心下大喜,于是重行走进。
石秀早写了投票规则,贴在墙上,裁好五条纸儿,放于桌上,教各人亲自书写,写毕折叠好了,投于小木匣内。霎时间,五个人都各投毕,公举杨雄为开票员。杨雄把木匣盖子抽去,倒出五条票纸,逐一朗读:“第一条石秀,主举代表;第二条邹渊,主全体同行;第三条邹润,主全同行;第四条杨雄,主举代表;第五条……”说时迟,会场上三个人的视线,都直注着杨雄的面上,心中都忒楞楞的道:“这票帮了反对党,我便失败了,但愿他帮着我,但愿他帮着我。”那时快,杨雄朗然道:“第五条公孙胜,主全体同行。”邹渊喜极,与邹润两个大呼万岁,踊跃道:“我党战胜矣!我党战胜矣!”政党战胜,果有如此狂态。不审士谔于何处见来?此时杨雄倒也没甚说话,石秀忿忿地向公孙胜道:“先生,你奈何也助着他们?”公孙胜道:“我想大家合了伴,有说有话,比了一个人去,似乎热闹些儿。”石秀道:“你们恐我做了代表,有甚私弊么?我石秀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倘有半些私心,天诛地灭!”公孙胜道:“休如此多心,我们决不这样料你的。”邹渊笑道:“就是公举代表,未见得一定轮到石三郎。”杨雄道:“这种无意识的议论,争他则甚?我们既经决定,几时起行呢?”石秀道:“要行即行,马上动身罢。”公孙胜道:“也没见过这样性急的,明日没有日子了么?”于是决定明日起行。一宿易过。次日,公孙胜、杨雄、石秀、邹渊、邹润一行五人取路望江州来。无非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
不则一日,早来到江州地面,就在一家连升客栈,包了全间房间住下。五人纷纷聚议取银之道,闹的阖栈皆知。石秀等走进走出,栈中人都指着道:“这几位是中着群益票头彩的发财人,特来领取彩银的。”走进也有人瞧,走出也有人瞧,并有人来询问:“第几号码?如何打中的?我们也想买买,可有什么诀窍教导教导?”栈里的帐房关照杨雄道:“客人,你们不常到这里,那里知道这里的凶险?江州自开了商埠后,五方杂处,莠良不齐,流氓拐骗多的很。前年九云银楼、文纬绸庄都着了骗子道儿,后虽查得,然已伤掉不少,呼应前卷书中事。笔力之健,可扛鼎矣此后拆梢撞骗之事,竟无一处没有,无一日没有,无一时没有。你们现在得着头彩,到这里来领银,不肯秘密,张扬开业,他们得了此信,不来转你念头么?告诉了你罢,彩票是没有根底的,万一失掉,就没有法子可想了。客人,你们须要小心着呢。”
杨雄听毕,吓的一身冷汗,忙回到房间里,向石秀等道:“这里都是流氓拐骗,都在设法谋我们的彩票,我们大家小心些。”石秀听了,霍地立起身来,掣出腰刀道:“哥哥,图谋我们彩票的流氓在那里?先教他吃我一刀。”杨雄道:“兄弟,不过帐房告诉我,说此地是五方杂处,良莠不齐,歹人甚多,叫我们小心一些儿,并不曾指实那一个是流氓,那一个是骗子。”石秀道:“恁地时,彩票儿倒不可不拣一妥当的地方存放呢。”公孙胜道:“贫道有一个褡裢,用了十余年了,放在里头,是千妥万妥的。”杨雄道:“不好。你这褡裢中是放铜钱的,彩票儿倘被铜钱嬲坏了,如何呢?”邹润道:“我有一条纱织天津裤带,带上有袋,可以藏放物件,那是扎在我贴身的,不会出甚么乱子了。”公孙胜道:“不妙。你时常汗出,那裤带倘或湿透了,彩票儿岂不要融掉么?”杨雄道:“我有一个新买的小皮箧儿,可以藏得么?”众人都说:“很好。”于是把彩票取出,亲手放在皮箧内,再把皮箧放于衣袋中,站起身来,走了三五步“朴秃”一响,一件东西直打下脚背来。忙一瞧时,喊声:“了不得!”众人见了,齐吃一惊。原来跌下的不是别件,正是那藏放彩票的小皮箧儿。邹润咋舌道:“幸亏不曾出门,若在路上,我们性命都休了。”虽山泊英雄,未必如是不堪,而作者正不妨以文为戏石秀道:“凡极重要的东西总要藏于人家必不留意的地方,方可保得无患。照我意最妙,是将彩票儿藏在帐竿竹中间,则人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了。”众人齐声赞妙。立即实行。石秀把彩票儿藏好。叮嘱众人,大家牢记,众人回说记得。一宿无话。
次日起身,杨雄道:“今日到群益公司领银去,大家同行。”众人应诺。于是同着行到公司。杨雄道:“彩票在我小皮箧中。”摸出皮箧,开出一瞧,惊道:“彩票不见了,几时失去的?快帮着我找一找呢。”众人听得“彩票失去”四个字,头顶上都如打了个青天霹雳,那里还去追想昨晚的事?历乱一团糟,忙到四处去找寻,找的满头大汗,那里找得见?究竟石秀聪明伶俐,忽地想着了,忙去报知杨雄道:“彩票不曾失去,是我放在帐竿竹里,你们都亲眼瞧见的。怎么忘记得这样干干净净?”杨雄恍然道:“老弟,你若不说,叫我如何会记得?此刻想着了,快回去瞧瞧,不要被栈里的茶房偷了去。”石秀道:“可要去知照一声公孙先生等?”杨雄道:“他们总会晓得的,知照他则甚?”杨雄、石秀匆匆地走回栈中,跨进房,把帐竿竹一瞧时,只叫得连珠的苦奇文:“阿呀!失掉了!失掉了!”杨雄道:“兄弟,我记你昨宵放在左首一头呢。”石秀道:“真我弄差了。”急到左首的帐竿竹中一瞧,幸喜尚塞在那里,取出来郑郑重重送与杨雄,杨雄依旧把来放入小皮箧中,把皮箧交付石秀道:“兄弟,你为人精细,请取藏好了。我是恐怕丢掉呢。”石秀接到手,直放在贴肉的衣袋里。刚安置毕,公孙胜、邹渊、邹润气吼吼奔回来,见了杨雄、石秀齐声道:“找着么?在帐竿竹里头,你昨晚亲手置放的。”石秀道:“适间怎样五个人一齐会昏的,忘记得干干净净?”公孙胜道:“已在么?”石秀道:“找得了,在我衣袋里,快到公司去罢。”
于是五个人重到公司。公司中人道:“过三日来领。”只得停了三日再去。公司中人把票验过,收了进去,付出一张条子来道:“你们凭着此条,到后马路裕祥庄领银可也。”杨雄接了条子问道:“领得动银子么?”公司中人道:“有本公司图记在上面,怕什么?”公孙胜道:“领不动时,再要来向你们说话的呢。”公司中人道:“可以,可以。”于是五个人急急忙忙寻到了裕祥庄,见了掌柜的,把公司写的条子交出。掌柜的瞧了,问道:“你们府上那里?”杨雄道:“苏州。”掌柜道:“给你们汇去么?”杨雄道:“不要,我们自己拿着走。”掌柜道:“也好,照数给钞票你们是了。”杨雄道:“也不要,我们要立取现银子的。”掌柜听罢,不觉笑了起来道:“很好很好,尽管拿现银子是了。”掌柜叫三伙计,把元宝一对对搬了出来,摆的满堂满屋,满凳满台,好半日,方才搬毕。杨雄不觉呆了,开言道:“这一千只元宝,共有三千多斤重,五个人如何拿法?又没半块儿包袱。若每人拿两只时,倒要走他百十趟呢,况两边都没有人看守。”石秀道:“我有一条妙计。”众人都问其计安出,石秀道:“买他一疋市元洋布,做了包袱,这一千只元宝,岂不可以捆载而行么?”四个人拍手称妙。于是邹渊先取一只元宝,去买了一疋市元洋布,找回四十多两银子。石秀教把布扯开,将银子包作两大包,要拖着走时,宛如蜻蜓撼石柱,休想动摇分毫。石秀道:“不行,我们把他分作五包罢,一个人守在这咀,一个人守在寓里,三人合运一包,只消五趟就运完了。”四个人齐声称妙。就照着此法而行。搬了半日,方把五万两银搬毕。
杨雄道:“取则取到了,这样重笨的东西,如何拿回去?”公孙胜道:“还是去同郑天寿商量,调换些蒜条金,轻便些。”石秀道:“恐他未见得有这许多蒜条金呢。“公孙胜道:“问问也没要紧。”公孙胜随到九云银楼见郑天寿,把这事备细说了一遍。郑天寿笑道:“你们这起乡曲辫,左手不信右手的闹出笑话来,像从不曾见过银子是的。你收了裕祥一纸汇票,轻轻便便的回去,怕他不替你汇来么?要这样的讨劳碌,真个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我那里有许多蒜条金?替你到同行中去问问看,有没有是拿不定呢。”公孙胜只得回栈。当夜郑天寿回报,说合埠同行蒜条金只有五十余条。公孙胜道:“即五十余条也好。”于是换去银子一半,余下二万多银子,只好带着同行,即于次日上路回苏州去了。这日即是张青夜花园开园的第一日,吴用、萧让听了时迁的报告,如何不要捧腹大笑。
吴用、萧让自此夜回去后,依旧办理报务,惟立论措词和平了许多,不似初开时之激烈了。此中情由,料看官们自能明白,无庸在下细述了。一日,接着一封要电,是清河县来的,其文道:“江州呼天日报馆吴转旅江诸同人鉴:武学会比赛武术已展期九月初旬举行,万乞诸同人惠临,各埠同人均到。松养启。”吴用道:“武松邀我们去瞧比赛武术,说各埠同人都到,想必是很有可观的。横竖本山大会之期快要到了,由清河到梁山路也不远,我们就去走遭么。”萧让道:“我是笔政旁午,没暇去的。”吴用道:“不论那个,均须去一趟。瞧过武术比赛,我们就要开本山大会了,难道本山大会,也可说没暇到么?”当下就教萧让撰了一个本山大会会期的广告,定期九月二十四日,一并付排字房排印。次日的呼天日报上,一个电报,一个广告,都登了出来,传流开去,全党一百单八人尽都知晓,这便是机关报的好处。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一转瞬间,中秋过,八月完,江州众英雄便都陆续上道,向清河县来。有从陆路走的,有从水路走的。吴用、萧让、花荣、张顺、乐和、时迁均走的水路,六个人齐巧在一只船上。
途中无事,藉闲谈作消遣,时迁谈起矮脚虎王英呆头呆脑,目下女界都不欢迎他了,所以此刻只好吊吊几只野鸡的膀子,新近添了一个外号叫作“野鸡元帅。”可笑梁中书听了“元帅”两字,就郑重其事的当他革命党头目,派了李成、闻达,统着两营新军,到江州来把他提了去。他全不想王英这人有多大的本领,配做革命党头目。提到北京,梁中书亲自提问,共问过五六堂,被王英一阵花言巧语骗的相信,又得索超吹嘘,梁中书非惟不办,反赏了他一个南洋侦探长做,一个月倒也有好几十两银子的薪水。想他拿去的时候,他妻子一丈青,急的什么相似,号呼奔走,到处挽人设法。吴用道:“王英如此不长进,他妻子却肯如此,倒是很是难得的。”乐和道:“好香!好香!香的好清洁,你们觉着么?”萧让道:“此乃菱香,江面上有人采菱,不见么?”众人举目瞧时,见江面上许多小艇,载沉载浮,在那里采菱。有童子,有女子,童子大半是采菱,女子却兼采着萍藻。后人有回文诗二首,描采菱采萍之景,其辞道:
汀鸥浥翠远罗罗,叶比轻舟泛若何?听曲艳生香国水,扣舷低和曼声歌。
星池点晕红花落,月镜含芒绿刺多。青帖帖搴丝蔓弱,停桡画浦碧澄波。
波澄碧浦画桡停,弱蔓丝搴帖帖青。多刺绿芒含镜月,落花红晕点池星。
歌声曼和低舷扣,水国香生艳曲听。何若泛舟轻比叶,罗罗远翠浥鸥汀。此采菱诗也纤纤手映玉娟娟,罽比柔还钿比圆。粘浆翠纹波湿溅,散钱鹅眼柳匀穿。
奁晶晃影摇栏鸭,浪觳搴花插鬓蝉。添兴逸寻秋浦曲,帘如水更藕如船。
船如藕更水如帘,曲浦秋寻逸兴添。蝉鬓插花搴觳浪,鸭栏摇影晃晶奁。
穿匀柳眼鹅钱散,溅湿波纹翠桨粘。圆比钿还柔比罽,娟娟玉映手纤纤。此采萍诗众人正望间,只见一叶轻舟,如飞而至,船中挺立五人:李俊、李立、张横。童威、童猛。众人招手相见,李俊道:“你们可是到清河县去么?穆家弟兄昨天已行了。”张顺道:“你们消息何灵也?我们同伴走罢。”李俊道:“很好。”两船并橹而行。不多几日,早到石碣村中。问起三阮时,村人回说已到清河县去看会了。吴用乃一径前行,五日间,早到清河县地界。
这时候,武学会特开武术比赛大会,码头上派有招待员招待来宾。那招待员穿着军服,佩着徽章,上有字刻着道:“武学会招待员”,吴用、萧让上前向招待员一拱手道:“我们十一人是从江州到此观光的。”招待员随问:“尊姓台甫?”吴用等十一人,取出十一张小名片,交与招待员。招待员连说:“失敬,失敬!”遂引吴用等至招待所,一面差人叫报与会长武松知道。吴用等走入招待所,见宋江、卢俊义等一众头领,俱已到齐,握手相见。彼此俱各欢然。正叙话间,武松已走入,叙过寒温,武松道:“武二开办武学会竭心尽智,已及一载。虽不见十分出色,幸尚不至腐败。今日荷蒙众位头领都肯赏武二的光,南极江浙,北极燕蓟,数千里车驰马骤,都赶到清河来,武二心中喜欢的很。现在拟下比赛的办法:第一、第二两日,会员比赛;第三日,来宾比赛;第四日会员来宾联合比赛。其比赛之次第,一角力,二角艺,三竞走,四竞跳,五游泳。众头领以为如何?”黑旋风李逵跳起来道:“二哥明明捉弄铁牛了!你晓得铁牛于水性一道,虽也识得,苦不甚高。”指着张顺道:“前在浔阳江时,被他淹得好苦。”众人都笑起来。武松道:“这本是随意的,并不强迫。”众人齐称极妙。过了两日,武松布置会场,会场即在清河县南门外旷地上,圈地十里,插以竹竿,编以麻绳,门口高扯龙旗,并一面白竹布横额,上写道:“武学会运动场”,书法健劲,乃是圣手书生萧让的大笔。武松把会员选出若干人作为警察员,若干人为招待员,若干人为执法员,若干人为书记员,再特设军乐两队。到得比赛这日,吴用起了个大早,梳洗吃喝毕,同了宋江、卢俊义直向会场来。有分教:面广野以合围,齐足齐力;指绳墙而飞渡,载驰载驱。欲知如何比赛,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梁山党大会忠义堂 陆士谔归结新水浒
话说智多星吴用、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走到会场,但见龙旗飘飐,军乐悠扬。门口有警察员站立两旁,戎服挂刀,气象很是威武。跨进门,就有招待员上来收入场券,吴用等取出三张券,付与招待员验讫,一直进内。宋江指道:“那边搭有望台,上盖遮阳芦棚,下列椅凳,我们就到那边去罢。”卢俊义道:“很好。”三人行到那边,正欲跨上,又一个招待员上来道:“对不起!这里是女宾特座,男宾不便上来的。”宋江道:“我等做了男子,倒不及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乐大娘子等,反得优待也?”招待员道:“因女子软弱,不耐久立,所以设立坐位,这是体惜女子的意思。”宋江等只得走开。
一时会员到齐,就开演起来。会场上角声呜呜,比赛的会员,都穿着五彩衣服,衣服上都编着号目,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以至十号、百号、千号、万号不等。一个会员骑着马,执着一面白竹布旗,旗上写着“角力”二字,那马泼辣辣放开四蹄,绕会场兜了一周,此乃通告众人知道的意思。吴用道:“角力了,我们瞧着,看是谁胜?”但见众人一对对厮打,霎时分出输赢来,只有十八号最为了得,一手打倒百十来个人。非写十八号,正所以写武松也再有二十八号、七十号、一百号,也都敌过一百余人。非写三人,正所以写武松也众人瞧这四人时,见都是彪形大汉,雄纠纠,气昂昂,气势非常雄武。
忽地会场上起一派声浪齐喊:“会长来了!会长来了!”只见武松穿着军服,龙行虎步走将来,笑向四人道:“请诸君都上来扑我,如吃跌时,武二便算输了,更不还手;倘跌不倒武二,武二方敢还扑。”四人齐答:“某等安敢与会长相扑?”武松道:“不然。会员、会长本系平等,况当仁不让,君等不必过谦。”吴用对宋江道:“兄长不见武都头吹牛么?”宋江道:“四个扑一个,我想武二未必得胜。”故作反跌语,以愈形下文之奇只见武松挺立在会场中,如石柱一般的直,十八号、七十号、二十八号、一百号四个,鼓足气,用足力六宇写得加倍出色望武松背脊上狠命冲来,冲到身上,休说跌倒,连动都不成动得分毫。瞧的人无不拍手称妙。四人见冲不倒武松,便道:“会长,可许我再冲一遭儿?”武松道:“尽管请扑,不必计论次数。扑倒我请歇手如何?”四人退后一丈多路,蓄足势,望武松胸前,并力只一扑,只见武松依然挺立,并没分毫动摇。句法变换武松笑问:“诸君再愿扑否?”四人齐道:“会长神人,某等输矣。”武松道:“如此,武二扑诸君了。”四人道:“某等力尽矣,可否请数分钟之休息养养力?”武松应允。四人休息了会子,乃使一个旗鼓,摆成个坐马势,运足气,开口道:“会长请扑。”武松走上,两手只一撩,四个人便跌了二双,众人又一齐鼓掌。武松笑道:“此乃诸君不欲出武二的丑,特相让耳!”妙极,非武二不能为此言那知恼了来宾中一个人,跳进绳墙道:“我愿与武都头一扑。”众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的没面目焦挺。李逵道:“这番武二哥遇着对手了,我吃他跌过二交。”只见武松笑向焦挺道:“我知老哥有家传跌扑秘术,但武二若惧了你,便不是武学会会长,不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我依旧立着,请你尽管扑我。”没面目焦挺更不搭话,望着武松只一扑。武松略一闪,焦挺扑了个空,武松趁势把他背上一送。焦挺本以全力相扑,气势何等猛重,又经武松神力一送,助了他的势,一跌直跌到五六丈开外。武松忙跑去扶他道:“得罪,得罪!是我不曾留意,老哥可曾跌痛没有?”妙人妙事焦挺欲发作时,见武松如是谦恭,又不便发作,只得道:“幸是草地上,总算不曾跌坏。”这时候没面目真真没面目了,一溜烟逃到人丛中去。会场上那个骑马的会员,早执着报告旗又来了,旗上写着:“最优等会长武松;优等陈琪、金洪、王昭、沈福。”
一会儿,报告旗又换了“角艺”二字。早见武松掣来一柄钢刀,向众一拱手,就在场中飞舞起来。初时还看得明家数,后来竟刀光人影,混乱得不分明,那阳光射在钢刀上,便似万道金蛇,在空中翻腾上下,金光闪闪,耀眼欲花。好笔。非武二不能舞此刀,非士谔不能传其神霎时收住刀,看着众人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时会场上会员、非会员,喝采鼓掌之声,如轰雷相似。武松向会员道:“黄豆三斗备下了么?”会员道:“昨日会长吩咐后,我们即备着,但不知作为何用?”武松道:“我把地划成一个圈儿,直径二丈,我在圈内舞刀,你们各拿豆一把,两粒、三粒,向着我撒,豆撤完时,我的刀亦收住。那时候瞧圈儿内如有半粒碎豆,便是我输;圈儿外远的不算。近圈的所在,如有一粒完全的豆儿也是我输。”众人听罢骇然。我亦骇然。嗟呼,士谔恣奇弄险,一至是耶?
吴用向宋江道:“兄长,武二哥此话,真是欺人之谈。你想豆如是之微小,人如是之众多,所划的圈儿又如是之广阔,他只一口刀,那里防备得周到?一定吹牛皮无疑矣。”卢俊义道:“卢某与武行者虽相处得不长久,然深知他诚实,不会吹牛,凡事说得出,一定做得到。”武松之信行,卢俊义之真诚,吴用宋江之诈伪,写得面面都到只见武松用白粉在场中划了个大圈儿,会员取出一麻袋黄豆,每人握一把,顷刻间取得干干净净,半粒无存。众会员齐齐围在圈儿外,武松握刀在手,闪闪地飞舞起来。众会员一齐动手,把黄豆飞掷过去。只听得淅渐淅刀碰黄豆之声,微微作响而已。一时豆亦掷完,刀亦收住。众人瞧地下时,见粉圈外碎豆积有二寸多高,不禁齐齐喝采。武松向众人拱手道:“显丑!显丑!”接着便是会员角艺,整整地闹了一日,有使得不好的,有使得好的,恁你怎样出色,有了武松,总觉珠玉在前,自惭形秽了。一宵易过。
次日举行赛跑、竞跳、游泳各技,惟竟跳仍是武松第一,因他狮子桥跳楼,孟州城跳城,纵跳的本领本是非常,是以会员都赛不过他。第三日来宾比赛角力,最优等玉麒麟卢俊义、九纹龙史进、豹子头林冲,优等黑旋风李逵、急先锋索超、赤发鬼刘唐。角艺则张清的飞石、花荣的弓箭、燕青的袖箭、刘唐的朴刀、董平的双枪、李逵的双板斧、索超的金醮斧、呼延灼的双鞭,都是绝伦超群,竟评判不出高低上下。这日公正人乃是铁面孔目裴宣,裴宣便把这几个人都判作最优等。随后赛跑,神行太保戴宗跑了个第一,矮脚虎王英一因脚矮,二因女色淘虚了身子,跑不快,跑了个殿军。竞跳则鼓上蚤时迁,得着个最优等,第一,因他做贼出身,纵跳本是惯了的。游泳则浪里白条张顺考了个第一,李俊、三阮、张横、二童都不相上下。黑旋风李逵自谓识水性,一定要与赛,却与王英一般,得着了个殿军。
到了第四日,会员来宾联合比赛,武松挑选了一二百个出色会员,与宋江等比赛了一日,倒也各有胜负,武学会总算不曾出丑。比赛武术前后闹了四日,方始完毕。
吴用趁众人未曾散去,就教宋江宣布道:“梁山大会会期已选定九月二十四日,登过呼天日报,想众位必都知道了。弟恐不识字弟兄未及知晓,本会长特再宣布为时已近,诸位快预备着报告书,休得临时急促。”众人应着。吴用道:“我看为日无多,不如大家回到山上住着,再造报告书罢。”武松道:“也好。但各位此来,请假恐未必请足么。大会须要一月开来,此刻不可不修续假书,因吾党在官界中的颇不少呢。”众人都说很是。于是呼延灼、花荣、董平、柴进等都各修书寄讫,乃均陆续上山。山上守寨头领关胜、徐宁、鲁智深、杨志、朱贵、朱富接着大喜,彼此设宴团叙,欢呼畅饮了数日。时光迅速,重阳节过,转瞬便届会期,众会员报告之书,都各造竣。
到了开会这日,全山陈设焕然一新:从金沙滩至忠义堂一带青林绿树上,都结着棕绳,绳上悬挂东洋五色纸灯,并万国国旗;三座关上,扎起极巧妙的灯棚三座,每座上都悬挂着万余盏五色玻璃小灯,四围结以绸彩,断金亭一座灯棚,较三关的更为高大轩昂,并用菊花制成一个牌匾,匾上“断金亭”三字,却是电灯制成的;山路两旁排列数万盆菊花,黄、红、紫各色都备,清芳之气袭袭迎人;陶渊明哭煞矣山中各树,树上都结扎着像生花朵,忠义堂上陈设着珠宝、玉器,堂外一座彩棚,棚上灯匾“梁山会年会”五个大字;也用电灯编就的,把个梁山泊装点得光明灿烂,华丽非常。
七点钟鸣铃开会,一百单八个会员都穿着簇新的衣服,齐到忠义堂,一排排坐地。书记员萧让执笔就书记席,会长宋江起立登坛述了开会辞,遂第一个先行报告道:“宋江下山,适遇济州举办咨议局复选议员事宜,我就运动有选举权各员,举我一票,即酬以白银五十两,共有六人举我,只费掉三百金,已做着议员了。我做着议员后,靠着权智,一年中倒也弄得二千多金之数。在上期大会时候,已经报告明白。这次幸是天照应我,西北旱荒,东南水患,我等办捐务历时八个月有奇,捐集赈款十八万五千四百六十九两,计发去八万零四百六十九两实行赈济外,净余银十五千两,内计无名氏捐款五万两,购粮折扣所得五万五千两。”书记记录毕。
副会长卢俊义起立报告:“卢某独自承办铁路,路轨延长二百里,幸已告成,计共费去银六百万两,购地工料之费,一应在内。现已开车,每日获银约三千两左右,除开支各项费用外,可净多银二千两左右,计一年中可得净利银七十二万两,不到十年本利全可收归,此后永远皆为余利。”卢俊义报告毕,接着军师吴用报告,林冲报告,秦明报告,呼延灼报告,花荣报告,史进、索超、董平、黄信、魏定国、单廷珪等报告。其中以军师吴用所得为最巨,有银二十万三千六百五十三两有奇。花荣十万八两有奇。林冲、呼延灼等,多则一、二、三万,少则四、五、六千,都是从发派粮饷、采办军械上克扣下来的。惟林冲是从建筑校舍延聘教员浮冒上得来的。书记员一一记录毕。
玉幡竿孟康道:“我得着船政差使后,造成巡洋舰四艘,战斗舰四艘,每艘浮支银五万两,共得银四十万两。”轰天雷凌振道:“我办铁厂甫一年,已得购办机器回扣银十八万两有奇。”汤隆、刘唐道:“我们两人做了铁路总协理,因是商办,不能多得钱,只获着了个虚名儿。”李立、穆弘道:“我们办矿亦然。因商办有董事会之监督,查帐员之察核,不能十分做手脚,只得了近万两银子。”菜园子张青道:“小人夫妻两人开了个夜花园,头尾共有四个足月,一百二十天。每天总有千五百金进益,共得银十八万两。除去各项开销二万金外,净多银子十六万两。”九尾龟陶宗旺道:“我得的银子,不过龌龊些儿,数目倒也不少,共有二十五万二千多两。”一丈青扈三娘道:“女总会所抽头钱,及局赌所得,约共银子四十八万三千二百两有奇。”宋江听了,骇然道:“怎么区区一女总会,竟有这样的厚利?”扈三娘道:“大家闺秀,富室姬妾,每每输急了,便不顾性命的把家中藏着之方单房契,都偷出来抵押赌博,怎么会不大呢?”皇甫端、白胜道:“我们开了药房,以兽药欺人,倒也骗得三万多银子。”王英、周通道:“我们都得的不名誉钱。”王英共得三千多两,周通只有六百多金。书记员萧让听一个写一个。随后时迁、蒋敬、郑天寿及下山各头领,一一报告完毕,书记生自己也报告了。守山头领关胜、徐宁、鲁智深、杨志、朱贵、朱富也各报告一切。
杨志道:“关胜、徐宁曾私自下山过好多个月,请问执法员如何办理?”执法员裴宣随问关、徐二会员:“为甚不遵法令,私自下山?”关胜道:“实因功名心切,闻呼延灼等做官十分得意,不免见猎心喜耳。”徐宁道:“我与关将军同意。”裴宣就把关、徐二人各记大过一次。宋江道:“下山的各人都有银子进益,只黑旋风李逵,非特分文没有,反输掉了许多银子。请执法员照律处分。”李逵跳起来道:“母大虫顾大嫂也没甚银子赚进,偏哥哥只欺我铁牛一个!”宋江道:“顾大嫂虽无钱赚进,究竟也没有把银子化去,当时我本苦苦教你不要下山,你是不肯听从。”裴宣道:“都不要争论。处分之道,执法员自然按照着公义而行,决不有偏颇的。”这时候,萧让早把各人的报告书叠齐,交于执法员。裴宣接了,自去评判。一时评判定当,分为最优等、优等、头等、中等、下等、劣等六级,就教萧让誊写好了,把榜文发贴出来。众人瞧时,见上写道:
最优等:
一丈青扈三娘 玉幡竿孟康  玉麒麟卢俊义优等:
九尾龟陶宗旺 智多星吴用  轰天雷凌振 菜园子张青  小李广花荣  呼保义宋江神算子蒋敬  鼓上蚤时迁  白面郎君郑天寿 行者武松  玉臂匠金大坚 母夜叉孙二娘头等:
豹子头林冲  九纹龙史进  通臂猿侯健 金钱豹子汤隆 赤发鬼刘唐  混江龙李俊催命判官李立 没遮拦穆弘  小遮拦穆春 浪里白条张顺 船伙儿张横  扑天雕李应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圣手书生萧让 神医安道全  紫髯伯皇甫端  白日鼠白胜中等:
铁叫子乐和  操刀鬼曹正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铁面孔目裴宣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美髯公朱仝  插翅虎雷横  没羽箭张清 双怆将董平  浪子燕青  矮脚虎王英毛头星孔明  独火星孔亮  铁扇子宋清 入云龙公孙胜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小旋风柴进  出林龙邹渊  独角龙邹润 神机军师朱武 镇三山黄信  丑郡马宣赞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 急先锋索超下等:
小霸王周通  活阎婆王定六  神行太保戴宗 病尉迟孙立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  摩云金翅欧鹏  火眼狻猊邓飞 锦毛虎燕顺  锦豹子杨林  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丧门神鲍旭  混世魔王樊瑞 八臂哪叱项充 飞天大圣李衮  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   白花蛇杨春  花项虎龚旺 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中箭虎丁得孙病大虫薛永  金眼彪施恩  鬼脸儿杜兴 打虎将李忠  青眼虎李云  险道神郁保四金毛犬段景住 石将军石勇  没面目焦挺劣等: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黑旋风李逵众人瞧毕,都道:“评判的很是公正。但柴大官人不列优等,未免屈抑,他做到贵胃学堂监督呢。”裴宣道:“柴大官人挥霍太厉害,除了出入相抵外。所余不到千金,执法员是重实际,不重虚名的。”于是众人皆服。文字已完,例有结束,此即全书二十四回之大结束也。其起也,借宋江请酒,把全书人物通行一提;其结也,借裴宣出榜,把全书人物通行一速。问近出诸小说中有此大章法否?
是夜,梁山泊中灯火通明,光华艳发,全山的彩灯,五光十色,耀目欲花。那座山宛似一座灯山,倒影入于湖中,映得全湖都彻亮,照得湖中水族,如春波浴日般,只向亮处翻腾上下。好笔,此作者自赞其书也忠义堂上大排筵席。男女头领团聚欢饮。铁叫子乐和率着会唱歌的小喽罗,踏着批霞纳,高唱凯歌,以助清兴。宋江道:“往常也曾宴会,从不曾有今日之乐。”吴用道:“兄长觉着么?座中少了一人。”宋江全席一观,却不见了个戴宗,随问:“戴院长何往?”吴用道:“青浦去了。小生昨日得着一个消息,听说松江府青浦县有一个姓陆名士谔字云翔的,把我们下山所做各事,调查得清清楚楚,在那里编撰小说,所以教院长去探听一个确实。昨日辰刻动身,此时敢待回来也。”
正说着,只见众人齐道:“戴院长回了!戴院长回了!”戴宗走进,向吴用道:“先生,你所得的消息确确实实,一些儿不差。陆士谔把我们的事实,已经编撰成书,书名就叫新水浒,不日要出版了。请公明哥哥快调拨全伙人马,火速到青浦把这厮拿来斫掉,以绝后患。”吴用道:“文士笔锋,安可力敌?我们只索避之。此后下山,做起事来,须守定一个秘密主义,秘之又秘,密之又密,使彼无从探听,又何能摇唇弄舌乎。”看官,士谔果被吴用治倒了,他一用秘密主义,我竟一句都写不下去了,只好就此收场。
新水浒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