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三国杀:亦舒《城市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5:40:28
 
 一
 
  在旱餐桌上看完了报纸,我把一整叠都搁在一边。嘴里喊:“百灵!早餐好了。”
  她自浴室出来,“我不吃早餐,我要节食。”
  “不吃早餐会老的,”我说,“情愿不吃午饭,要不把晚饭省下。”
  “吃了也一样老。”她瞪我一眼,可是还是坐下来,喝一口牛奶,“这算是什么牛奶?我那多种营养奶粉呢?”
  “自己冲去!”我说。
  “算了,明天轮到我做早餐,才让你吃好东西。”她说。
  百灵摊开报纸,一页页的翻下去,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忽然之间她的手不动了,翻在某一页,看了很久,“你这母狗,你已经看到了?”她抬头来笑。
  “你不难过吗?”我问。
  “不是第一次。”百灵把报纸合起来。
  “你应该是伤感的。”
  她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暗不定,但是她还在微笑,“我的确应该伤感,但是我没有时间,”她说。“我们要赶八点四十分那班车。”
  “为什么结婚要在报上登启事?”我问。“因为他们要全世界分享他们的快乐!”百灵做个鬼脸,“特别要我这种前任女友为他们高兴高兴。”
  “你为他们高兴吗?”我问。
  “没有,与我生活没有关系的事,为什么要高兴或是不高兴?”
  “心里有没有××声?”我问。
  “没有。”她推开空杯子空碟子,“烟肉煎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她坐在化妆台前画眼睛,一如平时。“你不哭吗?”我问。
  “不,”她说,“我没有眼泪,眼泪浸不死人,你知道。”她看我一眼。
  “百灵,我们都老了,”我说,“前面七八任男友都结了婚,”我笑,“我们应该悲哀得要死才是。”
  “是,是。”她说,“我是很悲哀,我们只剩三分钟了。喂,那钟点女工不停的偷用我的古龙水。”她跳进裙子,换了衬衫。
  “你们的趣味一样,换个牌于,她不喜欢就不用了。”
  我顺手拿了一块巧克力。
  “你会胖的。”她警告我。
  “我不担心。”我说,“胖吧。”
  “丹蔽,”她说,“锁门,”
  我们把门锁好,在电梯里,百灵的表情寂寞下来。
  我问她:“你见过新娘子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她说,“我只知道他已经结婚了。”
  “你现在与杰约会?”
  “是。”电梯到了。
  跟平常一样,我开一开信箱,没有信,我们很高兴,落下来的总是帐单。电话单。水费单、电费,煤气,没有信是好事。
  我们挤上八点四十分的公路车。
  “或者我们可以置一辆小小的车子。”
  “我们不能负担这种奢侈,”我说,“我在节储,因为我想到欧洲去。”
  “我情愿不去欧洲,买一部车子代步。”
  她忽然变得很寂寞。
  我很后悔,我说:“这不过是一段新闻,当然你会忘记的,每天都有新闻登在报纸上。”
  “谁说不是?新闻与应允一样,都是容易忘记的。”
  “你是不是怪他对你说尽了花言巧语?”
  “不,听过总比从来没听的好。”
  “那个女子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提高,“我说过我不知道,我不感兴趣。”
  公路车上有人向她看过来。我连忙低声说:“对不起。”
  “我对不起,丹薇。”
  我微笑。
  我们同时在一个车站下车。
  她茫然的抬起头向前走,我说:“政府新闻官,你的办公室在那一头。”
  “是。”她微笑,但是那个笑容是褪了色的。
  “今天好好的工作,有什么事打电话过来。”我说。
  “OK。”她说。
  我转头向我那酒店走去,到的时候,刚刚九点十分。我推门进去,老板问我:“丹薇,你永远要迟到十分钟吗?”
  “是。”我说着坐下来。
  “那么叫你的朋友每天九点十分才打电话来!”他吼叫:“别叫我做接线生。”
  我不睬他,我问:“今天做什么?”
  “咖啡厅换一换菜单。”
  “我没有兴趣,再换大师傅要用刀砍死我,除非你签名。”
  “我签名,但是丹薇,你换菜单有什么根据呢?”他问我。
  “我自己喜欢吃什么,我就排什么,我痛恨比萨,所以菜单上没比萨这回事——”
  “他们没有教你调查市场吗?”他大嚷。
  “我就是市场。”我没好气的说,“你为什么不调查我?我不喜欢比萨!”
  “坐下来工作。”他命令。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丹薇,是不是因为我长得不美?”是百灵。
  “没有分别!别问这种傻问题了,快回去工作!”
  她挂上了电话。
  我说:“神经病,”
  老板看我一眼,“你要快点工作。”
  我走出他的房间,到咖啡厅去拿资料。
  我问:“把出售记录给我看看。”
  大师傅说:“有什么好看?卖得最多的是咖啡与茶,冰淇淋,其次是三文治。”
  “有没有顾客叫比萨?”
  “比萨顶难做,”他生气,“不要比萨,那几种班戟已经做死人。”
  领班出来笑,“要不要来一客香橙班戟,周小姐?”
  “到廉署去告你,要一杯奶茶走糖。”我说,“别行贿我。”
  “为什么走糖?”
  “我已经胖了,不想做胖的老姑婆。”我说。
  “周小姐,电话。”
  我去听分机。
  “丹薇,我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又是百灵。
  “你有八个月没看见他了,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没好气,“结婚的时间到了,自然会结婚的,你休息一下,难道不好嘛?”
  那外有人大喝一声:“百灵!回去工作!”
  我微笑,放下电话。
  大师父说下去,“洋葱汤也多人喝。”
  “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只是金宝汤加一片芝士面包,”我蔑视的说。
  领班递茶上来,“那也无所谓,在大酒店喝金宝汤与在家里的厨房喝是不一样的。”
  “老板要在餐牌上增加花样。”我说。
  “加什么?”他问,“我们人手不够,地方不够,客人大多,这是他们的金矿,他们还要挑剔。”
  “在香港,每一间咖啡厅都是金矿,”我喝一口茶,“你们的金矿的芝士饼老做不好。”
  “改天你来做!”二厨吼叫。
  “我能做?”我愁眉苦恼的说,“我能做我就不在楼上受气了,我就是不行,每个人都对我嚷嚷。”
  “加什么?”
  “加比萨吧,老板一半是意大利人,增加比萨,把咖啡厅改装修成意大利式,女侍穿意大利装,让他像回到家中似的,不就行了?”我说,“妈妈咪亚。”
  “三年前的耻辱我可没有忘!”大师傅恨恨的道,“改装修!改!”
  “三年前我还没来,与我无关。”我说:“竞争剧烈,你要原谅我,我叫宣传部去印小单子,我们开始卖意式点心。”
  “没人吃怎么办?”大师傅问。
  “不会的,叫女侍对客人说:试试比萨吧,今天没有三文治,OK?”
  大师傅瞪着我,“你知道,有时候我真奇怪你是怎么当上饮食部副经理的。”
  我说:“因为我跟饮食经理睡一张床,明白吗?”
  “太棒了!”大师傅拍拍我肩膊,“几时与总经理睡一张床的时候,提醒我。好让我拍你马屁,那么你可以提拔我。”
  我们都笑。
  我怀疑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
  回到楼上,我把每种比萨的成本和广告打了上去。
  老板问:“十五块钱港市一块他妈的比萨?在家乡,比萨才一角五分。”
  “大佬,”我说,“这不是你的家乡。”
  “我要想一想。”
  “你好好的想吧!”我摔本子,“把你的头也想掉!”
  “不要诅咒你的老板。”
  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百灵,他没娶你,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损失,明白吗?”
  “我不是百灵,”那边不高兴的说,“周小姐,叫你的老板听电话。”
  我按着电话筒跟老板说:“你的情妇。”
  他听电话,唯唯诺诺。
  我写一张字条:“两点到三点,到书店去找正确茶谱,四点到五点,回公司影印茶谱交大师傅,明日九点到十二点开会,下午两点到三点,讨论结果。”
  我打电话给百灵:“出来午饭吧。”
  “我在你们咖啡厅等你,”百灵说。
  “不行,到别的咖啡厅去,”我说。
  “你们都是给我们喝金宝汤的,算了吧。”她说,“别的地方还找不到位子呢。”
  “我很痛恨这酒店,给我一个机会出来散散心可好。”
  “好好!”她摔了电话。
  我把字条放在老板桌上,便拿起外套出去了。
  已经深秋了,我老记得这种月份在英国,已经开始下雪,在十一月份常常会想起英国,这时候阳光淡淡地普照,我觉得很彷徨寂寞。
  我其实并不能离开那酒店,没有它我不能活,因为有这一份工作,我每天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
  百灵来了,浓厚的头发在金色阳光下飞起一道金边。
  她说:“好天气,去年今日,我记得我们在散步,他转头要看我,我躲在他身后,他说:‘百灵,你穿小皮夹克与丝绒帽子最好看。’”
  “皮夹克还在吗?”我边走边问。
  “当然在。”她说。
  我耸耸肩。
  “那只是一面之词。”她笑,“真相是,这件皮夹克是另外一个男人送的。”
  “这是生活,”我说,“我们并不纯洁,是不是?”
  “是的,我们不是占姆士甸。”她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东西?民以食为天。”
  “我只喝西橙汁。”我说。
  “丹薇,我真想结婚。”她说道。
  “如果不吃东西,我们可以逛街。”
  “逛街吧.”她说,“我问过我老板,他说下午我可以请假。”
  我看百灵一眼,“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我也可以偷懒一个下午,走吧,随便什么地方看电影去。”
  太阳还是照下来,我们觉得无限的手足无措。
  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回家睡觉,一睡便觉得万念俱灰,非得在人群当中挤不可。
  我与她默默的在人浪中向前走。
  百灵说着断续的句子。
  “我们那么辛苦的工作……赚来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
  “其实我们前面什么也没有,我们连坐暖一张椅子的时间也没有。”
  “礼拜当你不在的时候,客厅会得起回音。”百灵说。
  她的声音在太阳下听起来非常的苍凉,她的脸看上去很疲倦,她一定在想,为什么有的人要做那么多,有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看看手表,“再给你五分钟诉苦的时候。”
  “五分钟?谢谢你的仁慈。”
  “看,百灵,诉苦有什么用呢?”我笑,“那是你告诉我的。”我买了一包栗子给她,五块钱,“我记得以前爸爸带栗子回来,一块钱可以吃好久。”
  她笑,“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
  我说:“是真的,那时候的日子真好过,天黑放学回家,可以吃饭,吃完饭看电视。我喜欢看电视,爸爸什么地方也不带我们去,我们没有钱,他是满腹牢骚,所以只好看电视。”
  “生活蛮苦的,是不是?”百灵问。
  “从来没有甜蜜过的。”我苦笑。
  “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诉苦。”她自我一眼。
  “当我死的时候,墓志铭上可以写‘她曾工作辛劳’。那是我的一生。”
  “哈哈哈,”百灵说,“我想笑,想想木屋区的人们,不要这么自怜——让我们去看那套西片。”
  我们走进戏院,买票。
  “可乐?”百灵问,“我要喝可乐。”
  “请便,我在节食。”
  “谁会注意到呢?你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自己会注意到。”我说。
  我们进戏院,忽然我很想抽一根香烟,问百灵要了过来,燃着,然后一口口地抽,有点享受。
  看完电影,百灵说:“等于二部粤语片加在一起。”
  “如果你看完之后哭了,那么还有希望做少奶奶享受享受,男人不喜欢事事嘲讽的女人。”
  “是吗?我很惭愧。”百灵说,“再去买点栗子吃。”
  “这叫作百般无聊,我要去书局买几本烹饪书,为了明天,我们总得记得明天。”
  百灵问:“想昨天是没有用的,是不是?”
  “傻蛋。”我笑着把她推进书店。
  她挑外国杂志,买了好几十本,到收银处付钱,我在挑意大利食谱,都是图片胜过一切,其实不算实际。
  没一会儿百灵转过来拍拍我肩膀,“杰在这里,我打电话叫他出来的,你还没见过杰吧?”
  我转头,看到百灵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我笑了。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杰,但是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想到百灵刚才为以前的男朋友愁眉苦脸——都是“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有什么好笑?”百灵问。
  “笑都不给?”我说,“可以走了。”
  百灵说:“我们去吃饭。”
  “你们去,我回家看电视,”我说,“你不必劝我,我这就走!”
  “你真的不肯沾人一点光?”
  “你们真要我去?不是真的吧。”我微笑。
  “死相!”百灵拉住我,“走!”
  我们走到附近一家潮州馆子,没有位子。
  “到占美去吃西餐吧。”百灵笑着挤挤眼。
  她并不爱杰,我与她都不能爱吃潮州小馆的男人。我与百灵都是最势利的女人。
  到了吃西餐的地方还是等足半小时,我叫红酒喝,这种馆子不过是二三流的菜,但是杰有点心惊肉跳的样子。等到了台子我自顾自叫菜,百灵受我的熏陶,自然是很懂得吃的。
  我与百灵近年来都非常喜欢吃,节食还比常人多吃三倍,真正大吃起来像河马,因为买不起新衣裳,所以要控制胃口,相信她与我的老板都不喜欢吃得那么胖的助手。
  杰几乎接不上,我与百灵说说笑笑,碰酒杯,批评食物,终于杰说:“叫点甜品吧。”
  “不要预我。”我摇摇头。
  付帐的时候,杰犹疑地掏出银包,我在侍役的帐单上签一个字。
  还是很顾全他的自尊心,我解释,“这地方与我们酒店是一个集团,我可以签字。”
  “哦,”他很快乐,“那怎么可以!”但是并没有争执。
  百灵暗暗的叹一口气。
  在街上,杰说:“送你们回去吧。”
  百灵已经倒了胃口,“不用,我们自己叫车子,时间还早呢,改天见。”她拉起我,摆摆手就走。
  百灵向我歉意地笑一笑。
  我又要向她解释,“做男人也很难的,家里要负责,又要请女朋友,平时的生活费用——很容易一顿饭便失去预算。”
  “换句话说,”百灵笑笑,“他是一个小人物。”
  “不要老挑剔他,他还是不错的。”我说。
  “他?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嫁他?”
  “为了爱。”我说。
  “少放屁。”她说。
  我们叫了计程车回家,她一开灯,我开电视。
  她把报纸用“无敌女金刚”的手法丢下露台。
  我说:“垃圾虫。”
  她说:“我要喝茶,新的钟点女工永远忘记冲茶给我们。”
  “留张字条。”
  “她不识字。”
  “那对她的快乐毫无影响。”
  “闭上尊嘴好不好?”我说:“冲好茶来看这个节目。”
  “你认为杰如何?”她问。
  “健谈吗?”
  “马马虎虎,香港仔脾气,最远到过海洋公园。”
  “我不知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与他约会的?”
  “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卖汉堡包的小店认识的。”
  “你不打算一辈子吃汉堡饱吧?”我看她一眼。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我的想法会不一一样。”
  “他很听你的?”我问。眼睛看着她。
  百灵给我一杯茶。
  “在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听话。”百灵笑。
  我想从今天开始,她不会再与杰出去了。
  我曾经有一个计划,把我的老板介绍给她,然后她把她的老板介绍给我,我们各得其所。
  百灵想起来,“你知道上次那个姓陈的建筑师……”
  “他太胖,说话大多,人太俗,喜欢约小明星吃饭,我对这种男人不感兴趣。”
  “他对你可有兴趣!”
  “不,我不是小明星。”我笑,“我们的感觉一样。”
  “我的天。”
  “你的老板呢?”
  “我的老板?我们认识太久了,除了公事以外,谈别的太伤感情。”
  “你根本不想谈恋爱?是不是?”
  “在香港?你开玩笑,爱在香港只属于躺在维多利亚公园中的情侣,看了恶心,根本不是谈恋爱的地方,真奇怪香港人是怎样结的婚。”
  “你打算看到最后一个节目?”
  “是的。”
  “我要早睡。”
  “请便。”我说。
  我在看电视,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来,“喂?”
  “百灵在吗?”明明是杰的声音,他认不出我,我也懒得与他打招呼。
  “她睡了,明天一早再打来。”
  “好。”那边挂上电话,欠缺礼貌。  ------------------
 
 
 二
 
  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不替女子拉门,进电梯抢先,不让位给妇孺,与人格没有关系,是欠缺教养;吃东西大声咀嚼,永远不说谢谢,也是欠缺教养。
  我情愿喜欢虚伪,虚伪的人永远叫人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问百灵:“你觉得如何?”
  她把吐司放在桌子上,又走进厨房。“很好,”她说,“我有一层舒服的公寓,一个理想的工作,我很健康,而且我长得漂亮,很好。”
  “受不了。”我喝咖啡,翻开报纸,“可轮到我的前任男友结婚了。”
  “报纸一天比一天贵,一份十二块钱一个月,嘿……”
  我笑着接上去,“当你小的时候,三元一份,是不是?但是你小时候,一个子儿也不会赚,只得你父亲那份薪水维持着生计。”
  “把蜜糖给我。”
  “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二百磅。”
  “有你陪我。”
  我们笑。电话铃响了。
  “你的。”我说。
  她接:“不,是你的。”她把电话递给我。
  我接过:“谁?”
  “我的名字叫张汉彪。”
  “我不认识你,”我说。
  “我是你弟弟的同学。”
  “好,有何贵干?”
  “我路经贵处,令弟说你可以陪我购物,令弟说你是小型消费者最佳指导。”
  “叫他去死。”我说。
  “我会的。可是你有时间吗?”
  “四点半打到我公司来。”我说,“你知道我公司的电话?”
  “我知道,我住在那酒店,昨天下午没找到你,昨天晚上你又不在家。”
  “是的,我去调查市场上的货品。”我说。
  “你非常的幽默,周小姐,谢谢你。”
  “不,谢谢你。”我说,“再见,张先生。”我挂电话。
  百灵的眼睛看在窗外,神色呆滞。
  “我真累。”
  “你在想什么?”我温和的问。
  “他怎么的天天打电话给我。早上,清晨,下午,晚上。天天都是。”
  “他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我还是十分温和。
  “是的。”百灵耸耸肩,“我想再躺到床上去睡觉。”
  “我们出门吧。”
  “水电煤气,都关了?”她问。
  “关了。”我说。
  “忘了关水龙头要罚钱的。”百灵说。
  “你会认识合适的男人,”我拍拍她肩膀,“放心。”
  “你也是。”她笑。
  “谢谢。”
  公路车挤得像暴动,我想我们或者应该买一辆小车于,但是这种开销是可以省的,我们必需为下雨的日子准备。
  “一定要嫁阔佬!”百灵笑。
  “现在有什么人开一辆三手福士来,他也就是白马上子。”我也笑。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终于上了公路车,并且获得座位。
  看着站在车上的人,等着车还不能上车的人,觉得份外幸福。幸福不外是因为满足,满足了,事事都是好的,不满足的,什么也不好。
  百灵说:“我们什么时候买一部小车子?”
  “如果你要结婚去了,难道车子切去一半做陪嫁。”
  “我不跟你说了。”
  “回家好好的计算,如果环境允许,你可别噜嗦。”
  “你应该念的科目是会计。”百灵装个鬼脸。
  “人生与会计是离不了关系的。”
  我们到站了,一起下车。
  与百灵在一起,我们两人常常会发现人生的哲理。
  “天气冷了。”我缩缩脖子。
  “是的,冷了。”
  “我想买一件银狐大衣。”她小心的说。
  “你要买的东西很多,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扮个鬼脸。
  “今天晚上见。”百灵说。
  “再见。”我说。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
  “喂!”我叫住她,“你是个大美人,提起精神来。”
  “谢谢!”她笑。
  我走到经理室推门进去,发觉桌上一大堆意大利食谱,不知道是谁堆在那里的,在大公司做事就是这点好,工作会得自然推动,不费吹灰之力。要命,是谁放在此地的?
  女秘书玛丽说:“周小姐,是老板。”
  “哦。”我搔搔头。
  “你今天的精神仿佛不太好呢。”玛丽笑说。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做了十五年的周小姐,还没有成为调太太,精神自然差点,我要写信到妇女杂志去投诉:高薪工作害了我。”
  “害了你?”
  “是的。”我说,“如果找不到这份工作,我就会花时间来找老公,如果我不是赚得到这么多钱,我就会乖乖的受老公的气,他妈的,高薪害了我。”
  老板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如果你再在那里闲谈看报纸,喝咖啡,你就快可以获得低薪工作了。”
  我转头,玛丽飞奔出去。
  “你知道什么?”我说,“有人以为做了老板,便可以呼幺喝六。”
  “你几时开始工作呢?”
  “现在,等我打完了电话再说。”
  我拨一O八,“请问交通部号码。”
  一O八告诉我号码,我马上打到交通部,“有一件事麻烦你,我的车牌——”
  “请打运输部。”
  “好。”于是打运输部。
  运输部的人说:“运输部改了号码。”
  官僚主义,再打新号码,“我的车牌——”
  “我们不管车牌,请打以下号码——”
  我再拨电话,老板大叫,“你有完没完?到底是不是来上班的!”
  我不理老板,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人,“我的车牌不见了,我本来是香港居民,到英国去住了四年,现在想用车牌,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们替你查电脑。”他说,“你的身分证号码呢?”
  我说了。
  “号码不错。”他笑。
  “是的。”
  “名字呢?”
  我一个个字说了。
  “啊,电脑说,你的车牌在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已经注销了,现在已经完全作废,要从新再考一遍。”
  “从头考?笑话,有廉政署存在,怎么可能考到车牌。”
  “你开玩笑,小姐!从头考吧。”
  “没有别的办法?”我问。
  “没有。”他停一停,“你在英国有没有车牌?”
  “才没有。”我说,“有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
  “再见”
  老板看着我,“要开车?”他问。
  “要开车没有车牌。”我说,“只好不开车。”
  “你曾经一度开过车吗?”老板很好奇。
  “这是我私人的秘密,你不要过问。”我仰起头。
  “天晓得!”老板两眼翻白。
  “你想开什么车?”
  “MGB,还想开什么车?”我开始打字。
  “你想什么车?”
  “劳斯莱斯白色的旧式跑车,”我说,“你知道,《大亨小传》中的那种,”我哼哼的笑,“然后穿一件银狐大衣,开着跑车到处走,不用受气,不用上班,享受人生。”
  “恐怕不到一个月你就烦死了,”
  “烦死?”我说,“才不会。”
  “而且我不承认你在这里是受气的。”
  “让我们这样说吧,这种气,我已经受惯了,”我补充一句,“受生不如受熟。”
  “你知道吗?”老板细细的打量我一会儿,“凭你的才干,如果你肯用功一点,十年后是不难做到我这个位置的。”
  “十年后,”我呻吟一声,“你为什么不替我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否认你会做一个好的太太,我知道你会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几年嫁人呢?早几年机会又好一点。”
  “废话,有机会的话永远都有机会。”
  “那个姓陈的呢?”老板问。
  “太胖了。”我说,“又喜欢约会小明星。”
  “女人对这一点都很注意。”
  “那是格调的问题,如果真是喜欢这种虚荣,可以像其乔其赵般的娶何莉莉,莉莉是美丽的,性格又乐天。但是约小猫小狗,这又何必,格调低的男人不懂得欣赏人的内心世界。”
  “我想你还是开始工作吧。”
  我耸耸肩。
  “五年来你还未曾转过发型。”老板咕哝。
  因为我想看上去年轻,惟一的道理。
  我把菜单仔仔细细地做了出来,拿到咖啡厅去,交给大师傅,大师傅看过了,问几时开始。
  我打电话叫人去宣传,译为中文,加注释,弄得天花乱坠,一个星期后推出。
  我说:“照做一份出来给我吃,看看味道如何。”
  “你不是节食吗?”二厨问。
  “工作的痛苦。奶茶走糖,”我说着坐下来。
  “小姐们总要节食,”大师傅说,“可以买大一点的衣服。”
  “我最恨人们永远买大一号的衣服来纵容自己发胖。我是一个有纪律的人。”
  “好的,奶茶走糖,十客比萨。”
  “我上去了。”我说。
  “我想明天休息。”有一个女孩子走近来说。
  我说:“去去,只要找到替工,去!”
  大师傅瞪一眼,来请假的女孩子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说:“她找错人了,其实我并不是人事部的人。”
  “周小姐几时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休提起。”
  “现在越来越多小姐迟婚了。”
  “可不是。”我想到百灵。
  “周小姐,你的朋友找你。”
  “免费午餐!如今的朋友不过值一顿免费午餐。”我摊摊手,“百灵——”
  但那不是百灵,那是一个男人。
  他穿着卫生衣,牛仔裤,脸带笑容。好的是他没有穿西装,在这一带上班久了,看见西装打扮的男人久而久之便会反胃。
  我问:“谁?谁找我?”
  “我叫张汉彪。”他迎上来。
  我的脸一沉,“我叫你在下班时间打电话来。”
  他装个鬼脸,“那怎么办?”
  “在下班的时候再回来。”
  “OK,OK,”他摆摆手,“别生气,我准五点再来。”他吐吐舌头,转身便走了。
  我坐下来,喝茶。
  “那是谁?”大师傅问。
  “弟弟的同学。”我说。
  “他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我答。
  “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在工作。”我说。
  “你不过在吃茶,所有可能性的男人都是这样给你赶走的。”他说。
  “什么可能性,他们?”我笑问。
  “别太骄傲了。”大师傅说,“你不能永远年轻漂亮。”
  “我从来未曾漂亮过。”
  “这是不对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太凶。”
  “我一点也不凶,你们的比萨做好了没有?”
  “没有这么快。”
  “丹薇,有什么好吃?”百灵来了。
  “百灵,你每天所想到的,只不过是吃。”我责道。
  “我所想的,绝对不止是吃那么简单的。”她说。
  “那么你想得太多了,”我说,“别想那么多。”
  她坐下来,自我一眼,点了菜,“我决定由今天开始付帐,免得别人诸多讽刺。”
  我跟大师傅说:“这里人山人海,你不到厨房去干什么?”
  他摇头,“真凶。”他说。
  我问百灵,“高贵的新闻官,香港发生了什么事?”
  “啥事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镜?在电视上发言,一行字幕打出来,香港政府新闻处发言人赵百灵。”
  “我有口吃,不能上银幕。”她说。
  “可是那还是一个高贵的工作地方。”
  “新闻处?像你,可以获得免费食物供应,像车衣工厂,可以揩油到一条牛仔裤,我们有什么?带一段新闻回家。”
  “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我的车牌没有法子拿回来。”
  “没有?”她愕然,“一辈子坐公共车子?”
  我摇摇头,“只要你福气好,可以坐到有司机的车子。”
  她埋头吃三文治。
  “我要上去了。”
  “陪老板?”她问。
  我在帐单上签一个字,“不是,我有点疲倦。工作太久了,我需要一年长的假期。”
  “这样吧,”她说,“下班时我来找你。”
  “今天下午我要见一个人,弟弟的同学,你一起来也好,我们一块儿吃饭。”
  “或者我可以去考车牌。”百灵说。
  “算了。五十岁的老太婆开MGB,有什么好看?”
  “或者四十五岁我就考到车牌。”她笑。
  “有这种事,”我笑。“现在谁还有胆子考车牌?”
  大师傅说凶!我才不凶。我的老板不会说我凶,他比我凶。
  我到楼上去收拾好东西,坐下来便看周末的订单。
  大师傅刚刚那句话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么凶吗?不至于吧。
  为了要证明我并不凶,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男朋友来拍拖,女人要证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这么忙,要做的事有这么多,男人要迁就我的时间,有什么男人肯那么做呢?
  如果他肯迁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顾的男人。
  公共关系的人来说:“周小姐,宣传的小卡片你最好过目,我们对于上次的经验心惊肉跳。”
  上次他们选了两个很恐怖的颜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击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时,我奇怪百灵在做什么,坐在写字楼靠月薪维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么。我觉得闷,前几日看了一篇叫《规律》的科学幻想小说。一个科学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怀疑是他杀,其实是自杀,因为科学家发觉他“光辉的一生”不过与一只土蜂相似,日日从实验室到家,家到大学,大学到实验室。他自杀了。我们每人都一样,百灵说,她希望有一个一年长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过如此,一般小资产阶级最大的愿望是要到欧洲去,因为要到欧洲而去欧洲。
  除非要有很多钱,才能到新几内亚去让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为了生活活下去,在头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屉的成药。
  一个办馆的女职员来收帐,叫我签名,我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着我。她已经不知道她有权找一份喜爱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经喜不自禁。
  “你搓麻将吗?”我问。
  “搓。”办馆女职员答。
  她把她的烦恼埋葬在麻将牌中。
  “你快乐吗?”
  她愕然,然后告诉我,“周小姐,请你签了名我好拿出去收帐。”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惊慌,好像碰到了一个白
  “你是哪里的人?”我问,“乡下是什么地方?”
  “广东番禹。”她拿回纸张。
  “有没有想回乡下?”我又问。
  “没有。”她纯粹是为了礼貌。
  “最想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瑞士。”她仿佛有点兴趣。
  “去瑞士干吗?”我问。
  “风景好,”她说。
  “是吗?”我反问。
  “周小姐,你是去过瑞士的,你为什么去?”她并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为风景好。”我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活着但又不是活着。我疲倦得要死。
  百灵来了电话:“我不能与你下班,我在翻译一大叠官方发言,五点半之前要发出去。”
  “那些东西谁不会?”我取笑她,“‘如要停车。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话!”她说,“我要挂电话了。”
  “来晚餐吧,我们去占美厨房。”我说。
  “如果有人请,我们去吃日本菜吧。”百灵建议。
  “你就是想着吃吃吃,乱吃。”我说,“八点钟来!”
  她“蓬”一声挂了电话。我拉拉开抽屉取出小说看。
  老板见了便会说道:“这么贵请你回来看小说?”
  其实一点也不贵,我们连车子也买不起,我觉得闷。
  “我又回来了。”门口有人说。他是张汉彪。
  忽然之间我的笑容温和了,因为我现在空下来,因为我正在觉得闷。
  我问他:“我弟弟好吗?”
  “他很快乐。”张坐下来,“他的幸福在他满足现状。”
  “哦。”我说,“你想到哪儿去买衣服?”
  “你通常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他问我。
  “我很少买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华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带去买衣服、为了省麻烦,我带他们到诗韵去。”我解释。
  “我听说过,你弟弟说你很凶。”他说。
  “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么关系?”我问。
  “刚才我去看了一部电影,我怕早来了又让你生气。”
  “我们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做了一连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后我们走出去。同事们齐齐会心微笑——老姑婆终于有人来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长久乎?
  他的小车于随意停在街边,一张告票端端正正夹在水拨上,他顺手取下放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车门,我上车,我们开车到购物中心去,找到了时装店。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
  
 三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难。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
  “你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
  “你猜对了,”我笑,“该奖你什么好呢?”
  “恳求你,”杰说,“你跟百灵那么熟,你猜她会不会嫁给我?”
  我看着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灵不会嫁给他。
  但是我反问:“你为什么要百灵嫁给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顾她的生活?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愕然,答不上来。
  “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结婚时间到了,所以你想结婚,试一试吧,如果试一试的风险都不肯冒,那么你也太过份了。”
  “谢谢你。”他说。
  “我什么也没做,别谢我。”
  “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守口如瓶的入。”杰说。
  “我只是对生活没有兴趣,是你说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来做老婆的,有很多好书是不适合睡前阅读的,解决了日常生活问题之后,才可以有心情去买古董,坐靓车,穿皮衣,现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给你,你有什么用呢?你急需的是一只电饭堡,”
  他的脸色转为苍白,过一阵子他说:“我明白。”
  “再见。”我说。
  他走了。因为他的缘故,我一整天没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厨房去问:“蛋糕呢?”
  大师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问:“这是我的蛋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
  “你忘了拨时间掣。”他好笑。
  “上帝咒罚你,”我说,“你他妈的知道几时该把它拿出来,是不是?”
  “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厨房做事。”他说,“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为什么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领班十分的凶。”我说。
  “又一次证明神鬼怕恶人,”他笑说。
  “我肚子十分饿。”我说。
  “要吃班戟吗?”
  “OK。”我说。
  他给我糖酱,我几乎倒掉半瓶。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我不能洗,不会熨,不会笑,不会撒娇,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说,“我永远睡不够,晚上床是冰凉的。”
  “你需要的是一张电毯。”他说。
  “我知道。”我说,“你真是好朋友。”百灵的电话。
  “杰向我求婚。”她说。
  我叹口气,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还是认为他可以扭转命运,《大亨小传》的黛茜说:“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在香港,似乎应该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会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么样?”
  “我几乎崩溃,”她说,“我好言好话说了许多话,换一句话说: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个男人嫁,他是不错的。”
  “真的吗?”百灵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后你会后悔的。”我说。
  “或许,三十年后我什么也做不动了,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时间来后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见钟点女工,请告诉她,我们的地板上灰尘很多,要吸一吸。”我说。
  “知道了。”百灵答。
  “杰有没有很失望?”我问,“以后你不与他约会了?”
  “我不能与他再拖下去,”她叹口气,“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么辛苦,不是为了嫁那么一个人。”
  “我有一点点明白。”我说。
  “真的明白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我以为是大师傅,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脸,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脸,我曾经有一千个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就出现了。
  我直接的感觉是我的头发该洗了,但是没有洗,我的衬衫颜色与毛衣不配,我今天没化妆。
  我的脸渐渐发热,百灵在电话那边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电话。
  “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我问。
  “如果我要找你,总找得到。”他说。
  “为了什么事你要找我?”我问。
  “想见你。”他坦白的说。
  “这么简单,”我说,“想见我了,隔了五年,你想见我,是不是?但是为什么想见我?”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是说话的好对象。”他说。
  “我没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后,我会觉得很累。”我说。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说,“你的薪水有多少?这家酒店没有你不能动吗?”
  我没有生气,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人物原本就是为小事情活着,希望你原谅。”
  “你不是小人物。”他说,“丹薇,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单调。”
  我看着他,他的脸像是杜连恩格蕾的画像,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老,我真佩服他,他还是那么漂亮,时间对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
  “如何办?找一个客户吗?”我问,“我已经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欢迎。”
  “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又叫我辞工,搬进一层楼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将,应你的召?”
  “那么你就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了,”他摆摆手,“看你,你的兴趣不会在这酒店里吧?有了钱,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银狐裘开吉普车,用最好的拨兰地就乌鱼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难道真是上班下班那么简单?你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人。”
  “你在应允我这一切吗?”我问,“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们走着瞧。”他说。
  大师傅过来说:“喂,老板找你,老板问要不要在咖啡厅替你设张办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摊摊手。
  “下班后我在门口接你。”他转身就走。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我没有假装忘了他,谁都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如果我故意对他冷淡,不过是显示我的幼稚。
  这些年来,我在等他与我结婚。
  老板说:“这些单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来。”
  “是。”我坐下来看,又站起来,“这些办馆的帐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半年前也该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为塞在抽屉一角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我对于一切都非常闷,我觉得饱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忙才找得到一口饭吃?”
  老板看着我,“你不是真的那么严重吧?”他问。
  “真的,我的烦恼在嫁百万富翁之后可以解决。”我说。  ------------------
  
 四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个,别坐在这里呻吟。”
  我觉得累,但是打开了计算机开始核对帐目,去年的帐今年还是要算,等我死的时候,已经算得满脸皱纹。
  帐单一张张减少,玛丽又拿来一叠,我喝杯咖啡,拿起电话,打给我老友百灵,说我不回去吃饭,她只好答应,我知道她将如何解决她的晚餐,她会把水果盘子、巧克力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开始看电视,至少嚼下去三千个加路里。
  或者有人约她出去。
  电视片集上有人拍职业女性,其实职业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杂,职业女性通常闷得要死,一辈子也碰不到一点刺激的事,像我们就是。
  时间到了四点半,我收拾东西要走,老板问:“这么早?”
  “是。”我要避开一个人。
  “事情做了?”他笑问。
  “做好了。如果你要奖励我,可以请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饭。”
  “这是暗示吗?”他问。
  “你的太太与情妇呢?”我问,“放她们假吧。”
  “好的,”他站起来,“丹,你今天看来非常的不快乐,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饭吗?”我问。
  “自然,来,我们现在走。”他站起来,他发胖了,并不想节食,以后还有机会胖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个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个人都是可爱的,我的老板也可爱,事情可能更僵,如果他是一个爱刻薄人的老头,我还是得做下去,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这套衣裳吧?”我问。
  “你没芽裙子已经三个月了。”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个女子。”他挤挤眼,“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别这么说。”我微笑,“你是一个好波士,”我耸耸肩,“我应该满足,来,我们走吧。”
  老板一部浅紫色的积架。
  我们真的跑到酒馆去喝啤酒。
  我说:“我从来没问过,是什么令你跑到东方来的?”
  “我?你不会相信。”他叹一口气,“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国女郎——”
  “现在外头有很多不会说中文的中国女郎,是哪一国的?”我笑问。
  “是中国的。”他发誓,“我不骗你。家里开炸鱼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说得不错。”
  我看着天花板,“呵,新界屯门同胞。”
  “对了!就是那个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骄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时候我经济能力不够,所以她的家长没有允许,我失去了她。”
  “她长得美吗?”
  “扁面孔,圆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样,那是你的初恋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是件很不错的事。”
  我哈哈高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点正,他的车子现在该开到门口了,等不到我,这个会有什么感想?活该,随便他。
  “她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喜欢穿牛仔裤。”他回忆。
  “那时候你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
  “你今年几岁?”我又问,他在我印象中,该有四五十岁了,“四十五岁。”他说。
  “你说得对,在那个时候,有个中国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来结了婚,唏,还是到东方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笑,“可惜东方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样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现在的确有个中国女朋友,是不是?”我说。
  “一个上海女子,也不错。”他说,“她长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通常长得吓坏人。”我吐吐舌头。
  “看你,你就一点不像东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国教育,说英文。做的事比男人还多,赚一份高薪,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别?”
  他老婆在银行里做经理。
  “请你别提高薪的事,这份薪水实在是不够用的。”
  五点二十分,他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心中不停的诅咒我吧?或是已经掉头走了?以他的脾气,掉头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一点架子。他要是不来第二次,也就算数。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说着他的事,发觉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有这种口气,他是一个干净的。好心的外国人,见解不错,但是老了还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着他,对于这位老板我总是耐心的,因为他对我也很耐心。
  他说他以前那女朋友送过檀香扇子给他,教他用中文说早安。晚安。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也许教过三百个英国男人说这种话,但是我老板本来浅蓝色的眼珠仿佛转为深蓝,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会寂寞。
  我们静静的吃了一顿晚饭,他送我到家门口,我马上说:“不要送我上楼。”免得百灵笑。
  百灵在看电视。
  我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她很肯定的说。
  “杰也没有?”我问。呵,他并没有找我。
  “你开玩笑?他来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出现。”
  “你有没有后悔?譬如说像今天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会。这是两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总要互相迁就的。”我说。
  百灵很肯定的说:“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我问,“杰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的确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灵说。
  “我明白。”我说道,“怎么?没有水冲厕所?”
  “也许坏了,”百灵说:“什么都坏了,手表。电钟。马桶。梳子。镜子。”
  “真是饱死!”我恨恨的说。
  “钟点女工也病了,衬衫自己熨。”
  “我真的饱死了,”我问,“你确定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没有,你在等谁的电话?”百灵抬起头来,“张汉彪?”
  “他有没有找你?”我问。
  “他为什么找我?”她反问,“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贼死,哦对了,水费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动转帐吗?”我问。
  “转了,但是帐还没有做好,”她说,“你知道。”
  我到厨房去做茶,一大堆罐头差点没把我绊死,我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发了狠一脚踢过去,所有的罐头倒在地上,滚得一厨房,怨气略消,但是脚痛得要死。
  百灵在一边含笑道:“在这里,咱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教训,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自己痛得更厉害。”
  “去见你的鬼。”
  我蹲在厨房,提不起劲来。
  电话响了,百灵跑过去听,差点儿没让电话线绊死。
  她说:“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边问:“你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震荡了很多回忆,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说:“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见我,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叫我在门口等两个小时是有趣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刚相反,一点也不好玩。”
  “你等了两小时,真的吗?”我真有点高兴。
  “噢,女人!”他说,“我可以明白别人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说。
  “明天你打算见我吗?”
  “不,这样子见面一点补偿作用也没有,你永远不会与我结婚。”
  “你真觉得结婚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会原谅你那么说。”
  “唉,你如果不原谅我,我还是拿六千元一个月,老板不会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原谅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会加我二十巴仙,你说,你对我生活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影响?”
  “你加了薪?”他说,“高薪得很,一天两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说着挂了电话。
  百灵进来看见了,她说:“你怎么忽然精神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一副要自杀谢世的样子。”
  “我精神焕发?”
  “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以载我。”百灵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说,“他很狡猾。”
  “唉,又没有人要嫁给他,谁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灵把饼干自瓶子倒迸塑胶袋中,把瓶子注满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整个客厅都闪亮了。
  我觉得与他保持这样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远得看不见。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则一定要远,远得看不见最好。像我跟百灵一样,连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买她的罐头食物,我在酒店里吃,是这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头,他可以找到一百个新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样了。公路车还是那么挤,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还那么长,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车还得走五分钟,也不介意。
  一大叠一大叠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们一件件做清楚。昨夜踢到罐头的脚在作痛,我安静的搓搓它。
  我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
  当然别的女人会说:“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这样东西是不能真送的,真的送起来,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从来没收过花的女人才敢说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厨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许多许多的回忆都上来了。
  百灵回来时闻到蛋糕香,从烤箱中取出,我们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说,“为什么?”
  “或者我们应该节省一点,买点画挂在墙上。”我说。
  “我们甚至不会负担得起画框。”百灵说。
  “画框?”我问,“买一本印象派画册回来,把图片贴出,那比贴海报有意思多了。”
  “在伦敦有很多店是卖这种画的!”百灵惋惜的说。
  “英国人也会说:在香港,帆船油画一街都是。”
  “毕加索说:‘女士,艺术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为什么?我们会有访客吗?”她问。
  “我们一天有大部分时候呆在这里。”
  “我不关心,只要电视不坏,我不关心。”
  我笑笑,我们继续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灵说,“有没有钱?我想问你借一万八千的去买点衣服过节。”
  “我没有钱。”我笑说,“有钱也不买衣服,你想想,吸尘机才两百三十元一个,凭什么衬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灵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尘机上街吗?”
  我想起来,“杰,他有没有约你出去?”
  “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已经失踪了。”百灵说。
  “他伤心吗?”我问。
  “我不认为,人的心往往是最强壮的一部分。”百灵笑。
  他终有一天会结婚的,那个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将会是一个贤淑的好女人,才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辈子,一个好女人。
  一个好女人,他买什么结她,她都开心,他可以把他伟大的见识告诉她,她将会崇拜他。但是我们活在两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
  百灵说:“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来。
  “今天星期六。”百灵说,“有啥节目?”
  “新闻处有什么新闻?”我问。
  “市政局说市民不爱护花草,影树幼苗成长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五。”百灵说。
  “乱盖。”我笑着出门。
  或者张汉彪会打电话来。
  他不能替我解决困难,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时间。虽然我们忙得那个样于,不过是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发空虚得很。我们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着例行的工作,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真恐怖。百灵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说法。  ------------------
  
 五
 
  我觉得她很美丽,头发那么长那么干净,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说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时间来洗头,但还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脸的迷茫,我想我们还是年青的,还甚有前途。
  百灵真是史麦脱,她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条街上的女子还是数她最出色,脸上洋溢着秀气,她是属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来了,要订地方请一百三十五个人吃饭,老板叫我去摆平他。
  我很客气,问他要什么。
  “最好的乐队,最好的香摈,最好的菜。”他说。
  “我们也许没有期。”我翻着簿子。
  “你们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经订好了的。”他说,“现在来计划一下详情。”
  “当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计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说,“有时候也会失算,你这个人。”
  “我妨碍了你什么?”我问,“我们先讨论菜色。”
  “中菜。”他说。
  “这不是我本行,”我说,“我找中菜大师傅夹。”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让我们讨论座位的问题。”
  “当然今天下班你会与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吗?”
  我们把细节都研究好了,我说:“一百三十五个人,你真是喜欢大宴会。”
  “总要请的,一次请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觉。”
  “有钱人太不懂得花钱。”我感喟的说,“这样子一顿吃,足够很多一家四口一年的开销,大观园吃蟹的奢侈,在今日还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说,“我有钱,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想是的,各人命运不一样。”我说,“我也希望我能这样子花钱。”
  “对,还有一样,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体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无懈可击,深灰色的西装,银灰色领带,永远白衬衫,他永远不穿别的颜色,那时候他跟我说:“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着给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后,在街上看见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还是会想起他。我很感慨,这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说给他听。
  但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就完全不要他。
  我们去一间会所喝酒,他说:“啤酒是不是?我记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谢谢。”
  “‘粉红女郎’有什么不对?”
  “喝起来像蹩脚古龙水加洗头水,应召女郎喝的东西。”
  “别这样说,我妻子喜欢喝这种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贵的。”我说,“对不起。”
  他温和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丹,你答应我,去找一层房子,装修全归我,你甚至可以买你喜欢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们在一起会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会做一个一流的情妇,是不是?”我说。
  他还是微笑。“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不能与你结婚,离婚会引起大多的纠纷,生意的往来,财产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马来西亚娘家渡过,你不会觉得难堪,她连中文也不会说。”
  “但如果她父亲是橡胶王,那又不同了。”
  “你会怪我吗?我家在星马的厂没有她支持,早就关门了。她说:‘没有这些财产,你会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没有办法。”
  “这是事实,”他说,“你认识多少男人?其中总有十个八个想成为你的丈夫,为什么你不嫁他们,你不是单想结婚,如果我也一朝变成穷光蛋,我对你又有什么用?我们总得吃饭,而且想比别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响。
  “如果我不能开着车子来接你,我又何必跟着你一起挤公路车?公路车还不够挤吗?”
  我不响,我用手支撑着头。
  “总有一大你会老的,你能做到多少岁?三十岁?四十岁?你的老板有退休的一天,新老板也许喜欢用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可是你还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辈子?老了谁服侍你?谁照顾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妇——有五十岁的情妇吗?”我说。
  “至少你会有点钱在身边。”
  “钱我会赚。”
  “但赚一天花一天,等着发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每一个人都如此。”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钞票。”
  “但是你不一样,丹,”他说,“你有过机会,我给你的机会,将来说不定你会后悔。”他缓缓他说下去。“从来没得到过机会是一样,相信你也明白。”
  我缓缓摇摇头。
  “不要固执。你对目前的生活难道没有不满么?”
  我动动嘴角。
  “我除了钱之外不能给你任何东西,跟着我或者你会更寂寞更无聊。我希望你是爱我的,这样你比较会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们对你没有恨的回忆,她们会比我更适合你。”
  “这点倒错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谢谢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钱一幢的?”我问,“五十万?六十万?两百万?三百万?”
  “这样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会儿,“我不会委屈你的,但这不会是太豪华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谈一笔生意一样。”
  他笑,不分辩。
  我有的是考虑的时间。跟着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买衣服.可以去蒸气浴,到欧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个贵妇,我可以继续工作,那时候工作只是为消磨时间,谁都得对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琐碎的折磨惨了,这种引诱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环境可以转变。
  他说:“至少你可以对人说:我爱他才为他做牺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与银行存款是两回事。
  “我会考虑的。”
  “好的。”他说,“越快告诉我越好。”
  我与他去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饭。
  坐在他黑色的宾利里,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我想起来说:“车牌,我的车牌掉了。”
  “这么麻烦?”他笑,“到英国去重考一个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开车?”我犹疑地问。
  “请个司机。”他简单的说。
  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一种虚荣侵袭上心头。很少女人可以拒绝他,能干的不能干的,受过教育的。没受过教育的。
  路上那么多人在等车,再美的美女在车站上吹半小时的风,染着一身的灰尘,再也美不起来了。
  我不是太年轻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长,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给我一小盒礼物。
  “什么?”
  “还不敢送戒指。”他说,“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这个上班。”我坦白的说,“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这是太太情妇们用的名贵货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妇。”他简单的说。
  说完之后,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说话。
  车到门口,百灵正在用锁匙开铁闸。
  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一只手放在袋中,另一只手在拉铁门。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边的人,呆了一呆,然后笑了。
  “这么晚?”我问。
  “是,去看了场电影。”她看我一眼。
  他并没有问百灵是谁,说:“如果你们结伴上楼,我就告辞了。”
  “再见。”我说。
  他等我们进电梯,然后弯一弯,走掉。
  在电梯里我们有一刻沉默,然后百灵问:“那是他吗?”
  “是的。”我说。
  “你还在等什么?如果你不能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你就得去找一个有钱的情人,你在等什么呢?”
  “人们会以为两个舞女在交谈。”
  百灵笑,“舞女才是最纯情的,动不动为情自杀,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确除了有钱,还有点其它的东西。”我承认。
  “他看上去有种孤芳自赏的书卷气,你知道有个男明星叫鲍方,他在银幕上有那种味道。”
  “他比鲍方漂亮。”我说。
  “你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百灵问。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许多年前了,我在一问酒店里工作,他来订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样?”
  “是的,”我说,“我曾经一度非常爱他,倒不是为了他的钱,像他那样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万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丰裕,现在也不是为了他的钱,他实在是与众不同的一个男人。”
  “至少他会选你做情妇,越是能干的男人,越会不起眼,他们的情妇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钱,男人喜欢有安全感与优越感,你说是不是?”
  “我们可以去休息了吧?”她问,“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个人去看电影?”
  “不,”她但白的说,“是张汉彪约我的,他对我很客气。”
  “真的吗?他真的会约会你?太棒了,喂,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他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早就结婚了,我如果没有什么毛病,我也早就结婚了,我们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我并不想结婚,不是每个人可以弥补我生活不足之处。”
  她换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我想去买点家具,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坐在地下是蛮好的,够新潮的,几个垫子搞掂,但是年纪大了,蹲下地简直起不了身,还是坐沙发比较好。
  沙发……请他来吃饭……
  电视闪来闪去,强烈的光芒。
  嫁给他,做他的情妇,到欧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担心将来,一天天可以有时间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这些并不见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气——你们以为我一辈子完了吗?并不见得呢。
  钱,大量的钱,随带而来的舒适,不必挤公路车,不必在灰尘处处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费电费,不必把存折拿出来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时,我愿意把家务交给佣人,我愿意放弃这份工作,把时间拿来逛古董店,去字画店,学刻图章,练书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间小黑房,拍照片,冲印。
  甚至带张小凳于到弹棉花店去坐一个下午,夕阳下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默然看人家工作,这样的享受,我会喜欢的,我会很喜欢。
  但是除非有很多钱,否则这种自由不轻易获得。人们对于这种奢侈的自由见解不一样,如果那个人没钱,他们说他不上进,如果他有钱,他们说他会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为人挤人,大眼对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个像样的公园,最近的地方是英国。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国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从新再活一次,这些——可全靠张汉彪了。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只有他才能帮我,只有他。
  我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天渐渐亮起来,我睁开眼睛,百灵睡得很稳,奇怪,我并不疲倦,我烧咖啡喝。
  今天还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时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时候我说:“看,有谁够兴趣,可以写一间酒店的故事。”
  “有人写过了,”大师傅说。
  “别扫兴,可以重写。”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乱讲!”他说,“乱讲。”
  有人来请我,“周小姐,牛排间说,你好久没去,帐簿是否要交给会计室?”
  “我又不能做帐,交会计室去。”
  “是,银器咖啡壶掉了两个,要重新订货,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说,“我一会儿就来。”
  “杯子破坏的也很多,索性买一批,数目也请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还是四倍。”
  “先要申请,这是一笔大开销,不容忽视。”我说。
  “请周小姐快代我们申请。”小职员说。
  大师傅说:“我们的杯子也要换——”
  “你少见风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个人上去检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现在我应该去逛摩罗街,太阳淡淡的,穿一双球鞋。可以留长发,有大把时间来洗。
  我还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开瓷器店的样板,挑了两只样子,算了价钱,把样传阅各人,跟上次一样,谁都不表示意见。去老板那里申请,老板批准,叫我关注那些人,洗杯子当心。下订单,交给采购组,楼上楼下跑了五次,丝袜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双,十块八双。
  喝一杯咖啡,没有吃中饭,下午时分有点倦,伏在桌上一会儿,老板嘀咕,说他的伙计晚上都在做贼,累得爬不起来,不去睬他。
  下午,厨房跟顾客吵了起来,顾客说:“等了三十分钟,等来的食物货不对板。”要见经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顾客是一个年轻洋人,刚到贵境,口带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问他:“有什么事?”代厨房出一口气,无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领班说:“我就是经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说,“我就是经理了。”
  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女秘书,老板喜欢把所有重要的事务揽在一身,杂差漏下来给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说:“请经理出来!”当不必再做伙计打工的时候。
  我会觉得很高兴。幼稚往往是快乐的。
  放工放得早。
  门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鲜花有种罕有的魅力。
  美丽的鲜花。
  我怜惜地捧着花进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开始抹灰尘。熨衣服,钟点女工把我们忘了,三天不来。
  把咋日的烟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并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屋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干净过。
  或者不久就要搬离这里,很快很快,我会拥有一层房子,一层可以装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来坐,喝咖啡,吃我亲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会来,他如果不来,他的鲜花也会来,永远充实,做情妇连心也不必担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电话铃响了,我转过头去,多么愉快的铃声,有情感的铃声,是他,他来约我看电影或是吃饭,像多年之前,他又再进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话筒,不是他,是张汉彪,我并没有失望,很是高兴,“张?你又来约百灵?她没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样。”
  “不,我没有空。”我说,“百灵很快就回来了,你要不要迟些打来?”
  “也好。”他无所谓的说。
  愉快的人尽力要把愉快散播开去。
  “怎么?香港住得惯吗?”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说:“又来了,人家说寂寞,你也说。”
  “是真的,我不是没有朋友,见了他们却老打呵欠,我想朋友们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们——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说,“觉得别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说,”他很固执,“如果他们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历声。”我必须承认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时发觉你自己是身历声的?”  ------------------
 
 
 六
 
  “拿到学位之后。”他的声音之中有种真实的悲尺。
  “百灵呢,她是什么?”我问。
  “她是电视机。”他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猛然笑了起来,“你家是开电器店的?”
  “说实话没人要听。”张感触的说。
  “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会对我说起老实话来呢?”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他说,“我可以放心的说话。”
  “很聪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为你的情人,千万闭住嘴巴,别说那么多话。”
  “对了!”张说,“你知道百灵,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如果她与我结了婚,一辈子得做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对职业的厌倦是可以想象的,谁也不能够同时做两份那么讨厌的工作,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养不起她。”
  “勤力点。”
  “勤力有什么用?先天性的条件否定了我们,在这社会中,有些人一辈子努力,也没法子把自己从收音机变为电视机,生下来是什么,他还是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说,“你可以约会百灵。”
  “没有目的的约会下去?我觉得寂寞。”
  他挂了电话。
  街上阳光普照,我们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对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没有三分福,难住朝南屋)阳光满满的,异常的寂寞。
  一本小说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阳光中乘搭计程车,司机开了无线电,播放《田纳西华尔兹》,佩蒂佩芝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那一刹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觉得真是好,这种没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泪。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络,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与不相干的人说些笑话,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机,我们都想做电视机。
  疲倦,仙人掌都会枯死。
  他会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这种天生贪慕虚荣的女人,无可救药。
  有人按铃,我只道是百灵回来了,这冒失鬼忘了拿锁匙,巴巴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
  我问:“你怎么来了?”非常的惊讶。
  “来看你与你居住的环境。”他站在门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问。
  “你会在家等我的电话。”他还是微笑。
  他占上风已久,我非常的习惯。
  “不,我打进来过,但打来打去不通,于是只好亲自来,与谁讲那么久的电话?”
  “朋友,”我说,“你请坐。”
  他坐下来,我发觉他在吃口香糖,慢慢的在嘴中咀嚼,这一定是谁给他的,他从来不吃口香糖,但是他缓缓地动着嘴角,非常悠闲,有一种吸引力。他是忙人,在公司里跑来跑去、皱眉头、发脾气,很少见到他现在这么松弛。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喝一口,赞道:“很少会喝到这么理想的咖啡了,只有你做的,丹。”
  我微笑,“只有你懂得欣赏,我不大做给用白糖喝咖啡的人尝。”
  “我们一块住的时候,你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咖啡给我喝,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我将尽我的力如你的心意,我们在状况最佳的时候见面,心情不妥各自藏起来,这不比一般夫妻好吗?牛衣对位,吵闹,噜嗦。”
  “你的口才很好。”
  “说‘好’吧,丹。”
  “好。”
  他一怔,有一些惊讶,我奇怪他居然有这一丝惊讶。
  他在口袋中掏出一只丝绒盒于,他狡黠的笑,“钻石来了。”
  我打开盒子,是一套方钻耳环与戒指。
  我笑说:“很小。”但是随手戴上了。
  “很适合你,你很漂亮。”他拉着我的手。
  “我刚把自己卖了出去。”我看着他,“卖了个好价钱。”
  “当然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他很认真。
  我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说,“但是我始终有一个感觉:你是会回来的。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老式女人,但我不认识比你更好的男人。”
  “但你是爱我的。”他固执的说。
  “我想是的。”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满意的闭上眼睛。
  忽然之间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归属感,三天之前还在那里争面子——要不我全部得到他,要不一点也不要,现在屈服得心甘情愿。我孤独得太长久,大无所适从,太劳累,他又表现得这么温柔,用万般的好处来打动我……即使是个圈套还是给足面子。
  我心中的平和越来越浓,各人的经历不一样,即使做他的情妇,即使他一个月只来看我一次,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长年累月的想念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哭一场,满马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实在已心灰意冷,与他生活……也只有这个选择。
  嘿!情妇。
  他像是在休息,缓缓地问:“明日替你去开个支票户口,你可以装修房子。”他伸手进口袋,把连着地址牌的锁匙搁放在桌子上。
  “屋子是我的?”我问,“你什么都带来了?你知道我会答应?”
  “去看那屋子再说,”他又掏出一串锁匙,“车于,停在楼下。赶快去考一个车牌,我不敢叫司机侍候你,怕你勾引他。”
  我笑,“真像小说与电影中的一样,钻石、屋子、汽车、银行存款都有了。”
  “很多丈夫也不过如此表示爱妻子。”他看我一眼,“如果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她衣食住行都妥当。这又有什么好多心的?”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是我命好,名正言顺的吃喝花,但做情妇,”我耸耸肩,“也是我的命,管别人怎么说。”
  “告诉我,几时辞职?”
  “辞职?”
  “当然,不然你老在酒店里……”
  “是的,辞职……”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但是百灵呢?我要搬离这里,她与谁来往这间屋子?我现在已经升为有闲阶级,她是职业女性,靠月薪生活,我不能帮她。
  “去看看房子。”他说,“我先走,有发展告诉我,我在公司里。”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找到你家中去。”
  他笑一笑,“已经有醋味了。”
  我也笑,“你放心,我会尽责的,当然职责包括吃醋在内。”
  他走了。
  我的笑容渐渐收敛。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多么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蹲在门边,悲哀袭上心头,忽然想哭。蹲了一会儿,百灵回来了。
  她捧着三盆仙人掌,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大多数的时候,她是很快乐的。有没有杰都一样。那男孩子是如此微不足道,真令人惋惜。
  我得告诉她,我要搬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动,让它留在那儿。
  我苦涩地开口:“我要搬走了。”
  百灵抬起头来,“什么?”
  “搬家,我把自己搬走,你知道,光是人过去。”
  她放下仙人掌,看了我很久,“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的。”
  “很好,”她耸耸肩,“你连牙刷都不必带过去,是不是?”
  “是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牙刷在内。”
  百灵说:“至少你可以带我去搜购,我喜欢看人买漂亮的东西——即使我自己不能买。”
  我静默。
  没有猜想中的愉快,原以为看见有什么可以买什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是想象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以后一个礼拜都花在购物上,我写了辞职信,递上老板,这封信起码要在一星期后才会被读到,他出差去了,我在顶他的位子。
  我们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法国十九世纪式的绒椅子买了六千五百块,百灵不置信的看我一眼。
  她劝我,“现款是最好的。”
  “那种每天量入为出的现款,我已经厌倦了。”我说。
  “他会不会埋怨?”百灵问。
  “我想不会。”
  我们继续买水晶玻璃古董镜子,银的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货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墙纸开始被糊起来,预期一个月后可以搬进去。
  百灵说:“惟一的遗憾,屋子还是大厦中的一层,到底他有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不多也够我们花的。”
  然后我们去买私人用品,一整套一整套的化妆品,内衣,睡袍,一打打的买,衣服全是圣罗兰,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我没有用支票,把现款一叠叠地塞在口袋中,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仿佛一切从头开始。
  百灵帮我数钞票的时候有种温柔的神色,一张一张地数,好像钞票是婴儿的手,柔软的。动人的,她并没有问我的感想。
  走累了我们喝茶,她说:“真没想到,半年前你搬来与我同住,现在这么快要搬出去。”
  “你的房间会空下来。”
  “是的,我登广告好了,很快会有单身女孩子搬进来。这次——要租给一个空中小姐。”
  “百灵——”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白天我忙得比谁都厉害,把所有的工作结束下来。预备交给老板,我不愿意离开这些文件夹子。有它们存在我方是有真实感的,人们看见它们会想到我,所以我是重要的,但是现在我搬到新居去……
  他打来电话,笑道:“哗,你真会用钱。屋子好吗?”
  “好,再买一些字画就可以了。”我说。
  “我的天,对了,你买了什么灯?那种价钱?不全是水晶灯吧?”他不置信。
  我温和他说:“查起帐来了,不,那些灯才便宜,余数我贴了小白脸了。”
  他笑,“早知道娶个红歌女,不必听这些废话。”
  “你让我跟你,那是因为你爱听这些废话。”我说,“昨天光在太子行里花了不少,单子在我这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现在新屋子里,百灵告诉我的。”他说,“百灵送了你一只音乐盒于,原先要给你惊喜的。”
  “屋子怎么样?”
  “很素,到处只是净色,连瓷器都是蓝白的。”
  我说:“那套茶盅与果盒是古董。”
  “你上当了,”他笑了,“但是这一切如果能使你高兴的话——”
  “我很高兴。”
  “铜柱床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
  “你出钱,我自然找得到。”
  “可以下班了吗?”
  “事情还没做完,跟百灵去吃饭吧。”我说。
  “辞了职了?”
  “辞了,百灵会将我的情形告诉你。”我说。
  “丹,我喜欢你的屋子。”
  “屋子是我的吗?”
  “你到胡千金律师楼去找梁师爷,签个字儿吧。”他笑。
  “谢谢大人。”我说。
  那天下了班,连晚饭都没吃,便去买东西,都已经买成习惯,毛巾都挑法国货,雪白的,大大小小,厚叠叠。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买得那家小型精品店为我延迟半小时打烊,衣架都是自缎包的。
  多少年来我希望一衣柜内只有蓝白两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现在办到了。
  现在要请一个佣人,事情就完了,那将是我的新家。
  百灵比我先回家。
  我问:“你们有没有去吃饭?”
  “没有,我一个人先回来的。”她在喝茶。
  我问:“你送我一个音乐盒?”
  “是。”她笑了,“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开盒子,就可以听到一阂歌,会想到我们同处一室的情形,怎么样为了省电费不敢一晚开冷气。”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花钱的时候往往又有一种盲目的痛快,花完了也不过如此,这几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条牛仔裤与一件衬衫。
  “谢谢你。”我说,“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呢。”
  “如果真要送,请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厕纸,我对于常常去买厕纸,实在已经厌倦了。”
  “一言为定。”我们哈哈的笑起来。
  我当然不能光送她厕纸。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宝店去买了一只戒指送她,买好以后回酒店,老板已经在那里了。
  “旅途愉快?”我问。
  “开会开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却个个精彩得很。”
  他坐下开始看信,没半晌他怪叫起来。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大声问。
  “你左手是我的辞职信,右手是上级批准的回复。”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当然由别人批准。人事部经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转到什么地方去做?”他问,“那边出你多少钱?”
  “一个男人的家。”
  “你结婚了?”他诧异。
  “不,”我但白的说,“他不肯跟我结婚。”
  “丹!”
  “对不起。”我说。
  “丹,你不是那种虚荣的人。”老板说。
  “当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觉得属于他是件好事,至少是个转变。”
  “如果你不爱他,你不会快乐,如果你爱他,你更不会快乐。”
  “我辞职了。”
  “我需要你。”
  “登一则广告,你会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轻貌美,刚从大学出来的,”
  “我希望。”他说,“你打算几时走?”
  “现在。”
  “丹!别这样没良心,你在这里蛮开心的,”老板失望,我扭开了收音机。
  无线电里唱:“日复一日,
  我得对住一群
  与我不相属的人,
  我并不见得有那么强壮,
  ……想跨过彩虹……”
  无线电是古老的,悠扬的,温情的。
  老板一脸不服气。
  “所以你干脆穿上牛仔裤来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着桌子,“没出息。”
  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爱他,是不是?”老板问。
  “不,我爱自己,我决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说,“我喜欢做悠闲的小资产阶级,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来。
  “我的确辛劳工作过,”我说,“每天下班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但白的说,我有什么人生乐趣?那几千块钱的月薪要来干什么?想一件银狐大衣想了十年,手停口停,动不动怕炒鱿鱼,老板的一个皱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强迫自己学习处世之道,阿狗阿猫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远,与现实生活不符,我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我无法突破,你也听过:自由需要很多金钱支持,你能怪我吗?”
  “他有钱?”老板问。
  “不错,通常有点钱的男人从来不会看中我这种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认识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与别人结婚去了,三年后又来找我,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们的外表不能老,因为还得见同事见老板,但是心却比家庭妇女老十倍。”我说。
  “你会快乐吗?”
  “不知道,我不会有什么损失,晚上他不回来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是他的情妇。”
  老板细看我,“如果我能供养你,我也会要这样高贵的情妇。”
  “算了,我的薪水已经加得太高,有不少人妒忌。”我笑,“说不定有人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干什么?”
  “做生意,他妻子的家族在马来西亚很有势力,是做锡矿与橡胶的,每年给税好几百万。”
  “到你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会喜欢你?”老板问。
  “男人的本性要在月人三万元以后才看得清楚,现在我要是嫁一个小职员,到我五十岁。要不已经挨得一头自发,要不他发财了,找小妞去。有哪个男人发了财不心痒难抓?越是蹩脚的男人越坏!小职员对着老婆不外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看透了人生?”他看我一眼。
  “也该是时候了,你看看,老板,这间酒店上下三百多个员工,有谁可以嫁的?”我问。
  老板说:“你在为自己找藉口。”
  “或者是的。”我忽然发现声音中有无限的苍凉。因此住嘴不语。
  “穿白衬衫……”老板喃喃的说,“为了什么?”
  “这件自衬衫是圣罗兰的开丝米羊毛,时价一千三百五。”我说。他摇头,“看不出。”
  “有钱就有这种好处,”我说,“你看不出是你的损失,从今以后我再不要做一个顺眼的人,有谁看不顺眼可以去死。”我很起劲的仰起头。
  “今夜做什么?”老板问我,“与情人一起吃饭?”
  “没有,自己吃饭。”我说。
  “快把功夫赶好。今天你还是我的助手。”他笑了。
  我也笑一笑。现在工作得特别用心,知道工作有做完的日子,当然可以放心做,如果一直做下去,绵绵无尽期,那可怎么做得完,也不必用心。老板很快发觉了我的真正工作效率。他看着我在说:“你这只母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心工作,五年后你真可以做我的职仿。”
  “可是花自己赚回来的钱,有什么味道?你不会明白的,下等女人,没有本事的女人,不像女人的女人。才会要靠自己的月薪过活。”
  “什么哲学?”老板吃惊。
  我很愉快,如果这份工作不是太过闷,真会想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但是他不会允许,他已经把我的时间买下来了。
  我拨了几个电话,联络到图画老师、法文老师。插花老师,都是些“名媛”做的俗事。
  终于我不再“出人头地”,终于我达到了做女人的目的,但是满足吗?
  下班到新屋去,忙了一夜,所有的装修进行得已经差不多,我把纸包纸盒一件件拆开来,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摆满屋子,样样都是新的,从一个二尺高的钟摆钟,到一连串水晶的摆设,一样样的排好,放在架子上。
  大黑了,点起蜡烛,在灯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些东西。得到了,也不过如此,因为已经得到了。
  吹熄烛火我才走的。
  百灵问:“你看见那只音乐盒子没有?”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
  她扬扬手,“你那间屋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无可奈何,“简直数不清楚。”
  我说:“我买了只戒指送你。”
  “你又不是男人,送我这种东西干什么?”她说。  ------------------
  
 七
 
  “为我们的友谊。”我说着把盒子递过去。
  百灵把盒子打开,又合拢,“值很多钱吗?”
  “是的,有急事可以卖掉。”
  她看我一眼。
  “我现在不会有什么急事,除死无大事。”
  “说话不可以这样。”我说。
  “我们可以上床了吧?”她问,“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好好,你去吧。”我说,“我还要醒着一会儿。”
  “对了,明天你不必起来,你已经升级了。”她笑着挥动她的手,“你与我不再是一班马。”
  “别取笑我,”我说。
  “我真羡慕你,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了,只要他喜欢就行。”百灵叹口气。
  “但是讨他的欢心并不容易,他不好对付,他不是那种随和的男人,任你堆满了一屋垃圾也不动容,现在我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烦厌。我一定是恨极了工作,否则的话,不会马上辞工,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惊肉跳的。”
  “你其实很喜欢那份工作。”百灵说,“有时候太忙,有一段时间很闷。”
  “没有上下班的时间,常常做恶梦帐算不拢,没有睡好过,真是辛苦了,为了什么?”
  “为了两餐。”百灵说,“现在什么都过去了,是不是?现在你有钱,不必做事。”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
  “为什么你老提着她的名字?”他笑问。
  “你不是在约会她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回老家?”我说,“为什么这样突然?”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没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灵——”
  “我没见百灵几百年了!”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奇怪,为什么硬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么?”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两个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谁说的?”张汉彪的声音怪异透了。
  谁说的?我一怔,当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见他们的约会,那么自然是张汉彪说的,现在张汉彪否认,那么自然是百灵说的。
  百灵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与张汉彪在约会?
  为什么?
  “丹薇,你怎么了?”
  “对不起,你几时走?”我问。
  “过几天,”他说,“丹薇,谢谢你招呼我。”
  “对不起,我没有怎么样帮助你,抱歉。”我说。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说。
  “得了,这次来我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婆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只好走。”
  “听着,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还没娶到老婆,你怨什么?”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灵说一声,我打电话来,她老不在。”他发怨言,“女孩子们到底有办法得多,爱在家不在家的。”
  “百灵常常不在家?”我问。
  新闻,她说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电话永远没人接。”
  “这样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搬了一个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开独自住,不与百灵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没走之前来一次怎么样?”我邀请他。
  “你煮饭?我很怕帮手。”他笑嘻嘻,“我喜欢吃现成的。”
  “我有佣人。”我说,“当然现成的才敢请你。”
  “哦,居然用了佣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们走得快。”
  “我来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现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时候,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
  “好,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说了地址。
  他“嗯”一声,“好地区。”
  “当然,”我说,“人总要往上爬的。”
  “听了你们这种受过教育的女人都这么说,穷小子简直没前途,”他挂了电话。
  受过教育的人杀人放火,罪加一等,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于要将我暴发的财富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兴奋。
  张准时在大厦楼下等我,我下车便向他笑。
  他说:“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呢。”
  “怎么,你失望了?”我笑,“凭什么我要永远像一具僵尸?”
  “嗯!我可没那么说过。”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岁,如果我的要求跟现在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很快乐,真的,张给我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喜欢他。
  但是过去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见他。现在供给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许我见别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楼。”我说,“你会喜欢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装修,逼死很多装修店。”
  张取笑我,“是不是搭一个架子,最高一格放扩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读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电机机?”
  “去死吧。”我笑说。
  我用锁匙开门,让他先进去,我跟着他,关上门。
  他只看一眼,转过头来,充满惊异,他再转头。
  “你把墙壁都打掉了?”他问。
  “并不见得,”我说,“厕所保持原来的样子。”
  佣人出来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门的人,只要愿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说,“我恨这种分等级吃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说,“所以你花这么多钱来淹没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他摇头,“我的天,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认为是?”我十分得意。
  “告诉我,这个瘟生是谁?”
  “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以为他会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里?”
  “他并不是时常来的,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张看着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说,“你觉得滑稽?”
  “并没有。”他摇摇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如果你要那样而得到了那样,你就是幸福的。”
  “其实我希望能与他结婚。”
  “你不能够什么都有。”张说。
  “那是很对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问,“在家里享福?”
  “是的,终于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无聊的,但是有意义的事,终于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滚到地狱去,他们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我,我的目的在放弃工作。”我说。
  “因此你们目觉高人一等?”张问。
  “闭上嘴!”我笑着推他一把。
  “你会快乐多久?”他问我。
  “谁告诉你我很快乐?”我诧异地问,“我只告诉你,我有钱了,我可没说我快乐呵。”
  张摇摇头,“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叹口气,“你不必懂得,你只要养得起她们就是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金钱挂帅的女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笑着与他吵嘴。
  “你会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说!”我笑,“你看流行小说看得大多了,有钱女人才不会寂寞,我可以去芬兰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画展,吃最好的晚餐,参观时装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学四国语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课,寂寞?你在说笑话!如果你以为一家八口一张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错了。”
  张不服气,“也有富家太太自杀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杀的,”
  “还有许多困苦的人。”
  “金钱的奴隶!”他诅咒我。
  我笑了。笑到后来有点心虚。
  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这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而其实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佣人把饭菜放好,我与张对吃。
  “你回老家后打算于什么?”我问。
  “找工作做,娶老婆,组织小家庭,生一些儿女,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两个字说得非常响亮。  ------------------
  
 八
 
  我微笑,我并不打算与他争辩。张说:“你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喜欢你的男人并不是没有的,你也可以结婚,生子。”
  “你觉得我可以?”我问道。
  “当然可以。”
  “你真的认为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时,回来再做家务,腾空生孩子,同时把薪水拿回来贴补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这是正常的?你真的认为如此?”
  他不出声了。
  “张汉彪,让我们说些别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识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们门槛也精了,哪里还有肯上当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会找到的,我不骗你。”我说,“骗少女是最方便的。”
  “这年头读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耸耸肩。
  我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开口,与小王子中说的成年人一般:口口声声‘多少钱?’有人找到职业,她问:多少钱?有人出现在电视上,她问:多少钱?有人买只戒指,她问,多少钱?她一直不知道,问钱是很不礼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毕露。”
  “这不过是说,你比她虚伪。”张说,“这汤真是一流。”
  “是的,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将来会很胖的。”我伸伸懒腰。
  “我该走了,”张笑,“你的暴发气味使我室息,真的。”
  “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直到今天。”张摇摇头。
  “因为你妒忌了。”我笑。
  “并不是。你现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独立。超然的气质,却还没有习惯金钱的压迫力,现在,现在你比一个脱衣赚钱的女人还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张摇头,“你其实什么都有了,那层小房子是可爱的。干净。温暖,虽然厕所的门对牢客厅,它还是可爱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个有用的人,是社会的一分子,你现在是什么?”
  “张汉彪,你在于吗?在讲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对他装了一个“滚你妈的蛋”的手势。
  “对你是的,你永远不会满足,你是个悲剧。”他说下去,“对你我愿意讲道,因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还来得及,不要把你自己卖给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个价钱,他便会把你当一切女人一样。你为什么不约会他?不利用他来喝酒解闷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识,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现在这个四不像的样子!姨太太不像,情妇不像,捞女也不像,职业妇女?你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职业妇女往往有一种美态。是工作给她们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觉,现在你放弃了多年来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学习去做一只宠物,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宠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没有!是你乐意那样做的,看,看!”他夸张的说道:“看这个地方!这不是一只笼子吗?”
  “你快点走,好吗?”
  “丹薇,你听我说,你现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妇没有分别,他把你买下来是为了虚荣感,他爱的还是他自己,情妇与大衣一样,是逐渐升级的,他要淡淡的告诉别人,即使是受过教育的女人,也同样乐意被他收买!”
  “快点走吧!”我说,“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来。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层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点,还来得及。”
  “我已经辞职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张汉彪说,“他们需要你这种人。”
  “你要做什么?做救世主吗?”我说,“圣诞已经过了。”
  “你没有希望了,丹薇,你乐意被收买,你懒惰!你贪图金钱!”张汉彪说。
  “我不是!”我大声叫,“我不是!我曾经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厌倦了!”
  “当然你懒惰,你逃避责任!”他鄙夷的说,“你觉得你应该超人一等,对你来说,挤公路车是受罪,你要坐在劳斯莱斯中看人家挤公路车,你这个变态的人!因为你命中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所以你千方百计的……”
  “闭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泪都涌上来。
  “OK。”张住口,叹口气,“我走了。”
  我转过头来。
  “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摇摇头,“有人生下来有银匙,有人要苦干一辈子。”
  他自己开大门,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脸。有什么分别呢?用七角钱一块的肥皂与四十二块钱一块的肥皂,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我用手捧着头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电话给百灵,张汉彪很对,她并不在家。她告诉我她在家,但是她并不在家。
  我下楼,叫一部街车到旧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宾利停在楼下,已经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赶来找百灵。
  百灵从来不曾约会过张汉彪,她在约会我的情人。
  我有一丝愤怒。他们使我觉得做了傻瓜。我还买了戒指送给她,我还同情她从此会一个人住在这层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男盗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机会。
  百灵,我还把她当朋友呢。
  我深深的为我们悲哀着,我在骂百灵,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尝不是在骂我,将来百灵一定会去骂另外一个女人。
  我站在楼下好一会儿。
  他的宾利抹得雪亮,我还以为这是我的运气,我的汽车。
  我打电话到青年会去订一个房间,然后到一间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时有多。
  我永远不会做一个好的情妇,我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坏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宠物,我也不至于饿死。
  我做一只野生动物太久了,猎食的时候无异是辛苦的,但是却不必听人吆喝使唤,我为什么要忍受一个这样的男人?当然他不爱我,他不过是要证明他终于说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愿意做他的家畜,因为我懒,张汉彪说得对。
  张汉彪!
  我打电话结他。
  “你在什么地方?”他兴奋的问。
  “咖啡店。”我说。
  “我来接你。”
  “不用,我早习惯了,”我说,“我什么都搬得动。”
  “可是你的东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我的。”我说,“一件也不想动,旧居也有限。”
  “你这样子的决定,是不是——因为我的说话?”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话使我痛苦,但是另外还有些事发生了。”我说,“于是我决定做回原来的我。”
  “什么事?”他问,“告诉我行吗?”
  “我迟些告诉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职业之后才对你说。”
  “我的天!”
  “不会太难的,我以前做过,我们开头的时候都是没有地方住与没有工作做的,我可以从头开始,我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为我太壮,我才不要他们的帮助!”我说。
  “说得好!”他在那边鼓掌,“请打电话给我,我会到青年会来找你。”
  “好的,再见。”我说,“别退缩。”
  我付了帐,踱步到旧居去。
  他的宾利不在了。
  我打电话上去,没人接听,隔了很久,百灵拿话筒。
  “我现在要上来拿一点东西,请替我开门。”我说,“谢谢你。”我的声音很平静。
  百灵不是应被责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铃,百灵来开门。
  她穿一件晨褛,缀满了花边,这种晨褛是很贵的,一定是件礼物。
  我微笑。
  她说:“……这么晚。”
  “是的。”我说。
  我取出旧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进去,我整理得很仔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
  百灵的神色阴晴不定,她笑问:“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都带走?”
  “是的,有纪念价值的,像这件大衣,是我念书的第二年买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这件好货。”
  我想问她:喂,你是几时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电梯门口吗?
  是他先约你,还是你先约他?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要他什么代价?
  “我那个吹风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进去取,闻到了他烟丝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历久不散的。
  我想说:百灵,至少我认识他有好几年了,而且曾经一度我很爱他,但是你,你简直是离谱了,但是生客与熟客是一样的。
  百灵非常心虚,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挡在我面前。
  我说:“我付了钟点女佣的帐。”
  “是吗?我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我说。
  我把两只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个大帆布袋。那种可以藏一个小孩的袋子。
  “让我帮你。”百灵说。
  “不用。”我说,“这就是我搬进来的样子了。”
  她替我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你行吗?”
  “当然。”我说。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么可以这么虚伪,我其实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为什么没有胆量?如果吞声忍气是一门学问,我早已取得博士学位。
  我叹口气。
  百灵说:“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好的。”我说。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车于,一部好心的街车停下来,我挣扎着把箱子往里塞,然后自己上车。
  “青年会。”我说。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我一夜没睡,细节不用叙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纪,很快看中一层,但要粉刷,马上雇人动手。
  然后找工人,分类广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绍。
  张汉彪常来看我。
  两星期之后忽然想起:“喂!张,你不是说要回老家的吗?”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要留下来看好戏——一个职业女性的挣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当然没死,我也没有。
  张帮我迁入新居。我“失踪”已经两星期,没有再回旧居,也没有去那层“金屋”。
  我摊摊手,“人战不胜命运,看,厕所又对了客厅!”
  我们出去吃云吞面当晚餐。
  “后天我去见工。”我说。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钟的公路车,还没把化妆梳头的时间算进去。
  到了人家写字楼,把身分证交上去,人家说:“轮到你了,周小姐。”便进去接受审问。
  说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试职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英国人,问的却是英文。有点气结,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大概没希望。
  回家途中差点留落异乡。公路车五部挂红牌飞驰而过,我的意思是,如果该车站永无空车停下来,该车站为什么不取消呢?最后改搭小巴过海,再搭计程车回家,元气大伤。
  但总比半夜三更等一个男人回家好。
  张汉彪说:“不要紧,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一定是一定,但几时?十年后可不行。”
  “别担心。”
  旧老板打电话来,真吓一跳。
  “干什么?”我问。
  “你在找工作?”
  “你怎么知道?”
  “整个行业都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
  “当然,珍珠酒店要请蛋糕师傅,你要不要去?”
  “太妙了!”
  “不要做亚瑟王!”
  “亚瑟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亚瑟王微服出行,到农舍去,农妇留他吃饭,条件是叫王去烤面包,王烤焦了面包,受农州羞辱——你没听过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哈哈哈……”他大笑。
  “你还在想念他?”张说,“因此戒指没还他?”
  “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我叹口气,“自然,”我抬头。“不娶我实在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
  张笑,“他可不这么想。”
  “那也是他的损失。”
  “如果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损失?”
  “世人会支持我。”我说。
  “他并不关心世人想什么。”张分辩。
  “那么我也没有损失。”
  “对了!”他鼓掌,“不要替他设想,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替你自己设想。”
  我叹口气,“你的话中有很多真理,但是很难做到。”
  “过去的事总是过去了,”他把手插在口袋中,“想它是没有用的,老实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干脆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我可以的,我绝对可以当没发生过。”我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日永远是过去,今天甚至是皮肤也不一样。”
  “但你的记忆会告诉你,你曾经做过什么,你不怀念?”
  “当然,那些名贵豪华的东西,”我微笑,“永远忘不了。你记得那张玻璃茶几吗?下面放满了好东西。名贵的图章石头,银粉盒,水晶镇纸,香水瓶子,金表,记得吗?”
  “我记得那只透明的电话——你从哪里找来的?”
  “只要有钱,当然找得到。”
  “还有那只透明镶钻石的白金手表。”他提醒我。
  “可不是!”我遗憾的说。
  “你倒是很够勇气。”他笑,“是什么令你离开的?”
  “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说,“剩下一生的日子,永远要在那里度过,夜夜等那个男人回来——多么的羞耻与痛苦。当然我现在一直想念那件双面可以穿的法国貂皮大衣,但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一月复一月。
  我现在很出名了,行内人都会说起“珍珠酒店”那个丹薇周……
  张汉彪一直没有走。
  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厂做工程师,他在我面前永远卖乖,他以为我搬出来是为了他那一席废话,那使他快乐,他认为他救了我。
  那聪明的驴子!
  但是我常常约会他。
  事情过去以后,我也弄不清楚我是哪里来的神力,那天居然背着三件大行李跑到青年会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工作了,我可能饿死。我的天!但是我搬了出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笨,至少那套手刻水晶玻璃器皿应该带出来的,我抛弃了一整个奢侈宝藏,真是天杀的奢侈。
  我储蓄够钱买了只烤箱,每天做一点甜品。我的
  “苹果法兰”吃得张汉彪几乎役香死。
  “丹,”他说,“这才是女人呵!”
  我用木匙敲打桌于。
  “男人!当你要求一个女人像女人的时候,问问你自己有几成像男人!”
  “我的天,又来了。”
  “老实说,我很喜欢煮食,但是找不到一个甘心愿意为他煮食的男人。当然我会煮食,我会煮巴黎美心餐厅水准的西茶,英国政府发我文凭承认的。”
  “我我我!自大狂。”他把苹果法兰塞进嘴里面。
  “你吃慢点好不好?慢慢欣赏。”
  “那么你为什么煮给我吃?”他问,“有特别意义吗?”
  “没有。”我说,“没有特别意义。”
  “那是为了什么?”张问。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说,“有福同享,你总明白吧。”
  “那只方钻戒指,是他买给你的吗?”
  “是的,”我看看手,真是劫后余生。
  “在那几个月中,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他好奇。
  “我不知道,让我们忘了这些吧。”
  “你要去看电影吗?”他问。
  “与你去?”我尖着嗓子问,“当然!熟人见了会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我岂不是你的朋友?”他摊摊手。
  “不,”我说,“我们是兄弟。现在是你洗碟子的时候了,好好的洗刷,你知道我的要求很高。”
  “我知道。”他绑上围裙,“你有洁痹。”他说。
  他到厨房去洗碗,我在客厅看画报。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很少开客厅的灯,张汉彪这浑蛋是我惟一的客人,所以你可以想象。  ------------------
 
 
 九
 
  电话响了,“喂?”
  “丹薇。”
  我马上放下话筒,是他!
  “丹薇。”
  “打错了!”我说,挂上了话筒。
  电话又再响,张抹着手探头出来。
  张诧异,但是拿起电话,等了一等,他说:“你打错了。”他放下电话。
  张看我:“那是谁?他明明找丹薇。”
  “他找到了我,像一篇小说,他又找到了我。”我摊摊手。
  张看我一眼,“你可以与他讲条件,要他娶你。”
  “他不会,他比鬼还精。”
  而且他有了百灵,同样是职业女性。
  张说,“是有这种男人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他取过外套,“我要走了。”
  “这次为什么不讲道理?”我追上去替他穿外套。
  “你已经得救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我替他开门。
  “我明天再来。”
  “再见。”我说。
  “明天烧羊排给我吃。”他问,“怎么样?”
  “当然。”我说,“明晚见。”
  他走了。
  我看着电话,它没有再响。
  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想想看,我曾经那么狂恋他。社会上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英俊。富有、具气派。够性格,但如果他不是我的,没有益处。
  我决定不让任何事使我兴奋,爱恋,升起希望,落得失望,不不不。我喜欢张汉彪是因为他使我平安喜乐。他像一种宗教,我不会对他沉述。
  这是张的好处。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这么镇静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经那么爱他。为他几乎发狂。(我为卿狂。)可是现在心中这么平静,短短一个半月中的变化。
  现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会冲口而出,“他是谁?”真的,他是谁?是的,我认识他,但是现在他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应该做的事,买一张汇票,在银行里排长龙,心中××声。银行那张长凳上坐着两个妇女。四五十岁模样,唐装短打上是丝线背心,把脚跷了起来,在那里搔香港脚。
  我心中不是没有作呕的感觉,就像看到防火胶板上的三层床,统计一下,那张床上大概可以睡八个人,心中非常苦闷,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环境是美丽的,圣洁的,犹如一座高贵的实验室,我是一个暴君,我叫两个学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炉箱洗得干干净净,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掉下的面粉屑要马上扫干净。
  我们的制服都是雪白的,头上戴一顶白帽子,每日我脱下牛仔裤,穿上制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我对助手说:“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妆!”我是个暴君,在我的国度里,都得听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脱戒指,钻石底下都是面粉。)
  不过我与我的臣民们同样地苦干,有时候手浸得发痛。我们的“美艳海伦”梨子用新鲜莱阳梨,罐头?不不。香港不是没有不识货的人,那些会得摆架子的太太小姐,穿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们会说:“珍珠酒店的甜点真好吃。”
  我的服装开始简化,日常是T恤、牛仔裤、男童鞋。一个大袋。另外有一双自球鞋放在公司。我每天都准时上班,早上十一点,准时下班,下午八点,伺候着爷们吃完晚饭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顿。
  会有笑脸的同事们来问我:“周小姐,还有甜点剩吗?我的小女儿喜欢你的蛋白饼。”
  我就会说:“阿梅,给她半打。”
  我很大方,懂得做人情。
  我可以发誓我在发胖。
  我的生活很平稳很普通。如果奶油不是那么雪自纯洁美味,如此小市民的生活不是不凄凉。然而这是卓别林式的悲哀,眼泪还没滚到腮帮子,已经笑出声来。
  有时候我切了一大块苹果饼,浇上奶油,吃得不亦乐乎,吃东西的时候,我是一个严肃的。有工作美的人,甚至是上午喝奶茶的时候,我会咀嚼派玛森芝士。人们不明白我怎么可以把一块块腌得发臭的腊吃下肚子去。这是我的秘密。
  因为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替老板赚了钱,他很重视我,每星期召见一次,他想增设饼店,赔着笑向我建议计划,我什么都不说。
  我不想做死,饼店要大量生产,我不想大量生产任何东西,我喜欢手工业,每一件产品都有情感。
  有时做好了甜品,我帮别人做“公爵夫人洋芋”。我的手势是多么美妙,我的天才发挥无遗,我很快乐。
  过去的五年,我原来人错了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行内人称我有“艺术家般的手指”。噢,真开心。
  工作代替了爱情,我的生活美满得天衣无缝,男人们持机关枪也闯不迸我的生活,我还是需要他们的,但是他们即使不需要我,我也无所谓。
  一下班,我知道我所有的都已做完,要不看武侠小说,要不出去逛街,可以做的事很多,有时候看电视看到几乎天亮,他们不相信我会坐在家中看电视,但是尽管不相信,还是事实。
  同事中没有人约会我,他们似乎有点怕我,但是我有张这个朋友,一切问题被美满解决。
  那一日我有一个助手请假,我逼得自己动手洗地板,大家很佩服这一点的,我的洁癖如果不是每日施展,我不会得到满足。
  跪在地上洗得起劲,有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双瑞士巴利的皮鞋。我抬起头,我看了他。我发呆。
  他说:“好,是仙德瑞拉吗?”
  我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自有办法。”他说,“如果一个人不想找你的话,他才会推辞说找不到,如果我十分想寻找你,可以在三天之内上天人地的把你搅出来,但现在我给了你三个月的,你该想明白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足够使你冷战。
  我说:“你的贵足正踏在我辛苦洗涮过的地上。”
  他大吼:“住嘴!”
  全世界的人在掉头看住他,我想大地震动了,至少天花板也该抖一抖。
  我张大了嘴。
  他伸出脚,一脚踢翻了水桶,水全部淌在地上,溅了我一头一脑,那只桶滚到墙角,“碰”的一声。
  我那助手跳起来:“这是什么?”他大叫,“是抢劫吗?是什么意思?这是法治社会,救命!救命!警察。”
  有些人慌张的时候会很滑稽的,我相信。
  我说:“我不怕这个人——我——”
  “住嘴!”他忽然给我一个巴掌,扯起我一条手臂,挟着我就走。
  我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被打得金星乱冒。
  我苦叫,“请不要拉我走!请不要!”
  他把我一直拉出去,落楼梯时差点没摔死。
  大堂经理跑过来说:“周小姐!周小姐!”
  这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走得太快了,跌了个元宝大翻身。他狠狠地问:“你可以咬死我,我也不放手。”
  “我不喜欢咬人,请你放开我,我以后还要见人的。”
  三四个护卫员冲过来,“周小姐!”
  我的助手也冲了出来,“周小姐!”
  全体客人转头来看我,我什么也不说。
  他终于放开我。
  我说:“对不起,各位,我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一步。”
  连制服也没换。
  助手拦住:“周小姐——”
  “把厨房洗干净,我开OT给你,谢谢。”我向他说。
  我转头跟他走。
  他的宾利停在门口,我看了一眼,“好,我们走吧。”
  他把车子箭似的开出去。
  “你这人真是十分的卑鄙,花钱花得我心痛,你们道吗?我银行几乎出现赤字,然后你一晚都没有住,便离开了新屋,什么意思?”
  “我不想住。”
  “不想住为什么答应我?”他喝问。
  “因为我答应的时候的确十分想搬进去。”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现在我有一份极好的工作,我很开心,我永远也不想搬进去了。”
  “骗局。”
  “一点也不是,你可以叫百灵进去住,穿我买的那些衣服,她的尺码与我一样,你放心好了,她会乐意的。”
  他一怔,“你是为这个生气吗?”
  “没有,我曾为这个悲哀过——想想看,一个男人只要出一点钱,便可以收买女人的青春生命与自尊,这还成了什么世界呢?”
  “你是爱我的,你说的。”
  “爱是双方面的事。”我说,“我又不是花痴,我干吗要单恋你?”
  “丹薇,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那没有用,”我说,“单单喜欢是不够的,我们一生中喜欢得太多,爱得太少,我们不能光说喜欢就行。”
  “你要我怎么?跪在地下求你?”
  “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要回去了,那总可以吧。”
  “你真的不回来?”
  “我不是在与你做买卖,”我说,“我的话是真的,百分之一百是真的,我不要回你那里。”
  “是不是条件已经变了?”
  “什么?”我看着他。
  “如果你的条件变了,我们可以再商议过。”他的面色铁青铁青的。
  我忽然生气了。我说:“当然,我的条件变了,我不想住在大厦中的一层,我要你买一座洋房,车子驶到电动铁门,打开以后,还能往里面直驶十分钟才到大门,花园要有两百亩大,你知道吗?这是我的要求!”
  他忽然泄了气,“不,你不是真要这些。”
  “当然是真的,我真要,你尽管试试我,送我一粒一百一十克拉的钻石,看我收不收下来,带我到纽约去,介绍我与嘉洛琳肯尼迪做朋友,看我跟不跟你!你他妈的也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需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明白吗?你也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他瞪着我。
  “你那套玩意儿只能骗不愉快的无知妇孺,我已经看穿了你。下流,找遍一整本字典,除了下流两个字以外,没有更适合你的形容词,你这靠老婆发了点财但是又不尊重老婆的人,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的下流……”
  “下车!”他吼道。
  “下就下,反正也是你请我上来的。”我推开车门。
  “我可怜你,”他咬牙切齿的说,“丹薇,你本来是很温柔的,现在变了,你去为那八千块的月薪干一辈子吧,我可怜你。”
  我说:“你是否可怜我,或是关心我,或是同情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在我记忆中早已扫除,真的,你可以去死,我不关心!”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天地良心,吵架真是幼稚,但是吵架可以快快结束不必要的交情,我没穿大衣,冷得发抖,我身边连钱都没有,我扬手叫了一部计程车。
  车子到家,我叫大厦门口的护卫员代我付车钱,然后他再跟我上楼拿钱。
  我几乎没有冻死,连忙煮热水喝滚茶,开了暖炉。
  第二天我去上班,两个助手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哼一声,显然连告假的那个也知道秘密了。消息传得真快,真快。
  我四边旁察看一会儿,然后说:“地方不够干净。”我阴险的拿手指揩一揩桌子底层,手指上有灰,我一声说:“一,二,三!开始工作!”
  他们只好从头开始。
  或者我一辈子要在这里渡过,但是我们的一辈子总得在某处渡过,是不是?我是看得很开的。
  这年头,你还能做什么?
  所以我闲时上班之外,还是约会着张汉彪。
  张问我:“你想我们最后能不能结婚?”
  “不能。”我说。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答应做羊排给我吃的,为什么电话都没有一个?为什么我打来也没人听?你人在哪里?”
  “我人在哪里是我自家的事。”
  “这当然,我明白,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关心你。”
  “谢谢你。”我说,“好,够了,到此为止,我需要的关心止于此。”
  “我们能够结婚吗?”他问我。
  我说:“跟你说不可以。”
  “为什么?我身体这么健康,又是个适龄男人,有何不可?”他说,“我相信我的收入可以维持一个小家庭。”
  “我不爱你。”我说。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他说。
  “是的,”我笑,“我的确相信是可以的,在亚尔卑斯的山麓,在巴黎市中心,但不是上班的公路车……”
  “你这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张骂道。
  我说:“这句话仿佛是有人说过的,也是一个男人,是谁呢?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我没有钱吧?”
  “不,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你,爱情本身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为了爱情,女人们可以紧衣缩食,但是为了结婚……你觉得有这种必要吗?”
  “你也该结婚了。”张指出。
  “我知道,我很想结婚,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妇解分子吧?出来打工,老板一拉长面孔,我三夜不得好睡,沦落在人群中,呵狗阿猫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干吗?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好有趣吗?”
  “你不至于那样痛苦吧?”张看着我。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你不能够帮助我。”我说。
  张汉彪很伤害,他沉默了。
  我把实话告诉了他,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他不能够帮助我,我必需要把话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们有结婚的一天。不会,永远不会。
  过了很久他问:“是不是只有在空闲的时候,我约你看戏吃饭,你才会去?”
  “是,工作是第一位,我痛恨工作,但是工作维持了我的生计,我必需尊重工作,我不能专程为你牺牲时间,但是在我们两个都有空的时候,难道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吗?说穿了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一男一女必须结婚,那么再见。”他隔了很久才说,“你的确不爱我。”
  “爱情在成年人来说,不会是突发事件,而是需要养料的,你不觉得吗?”我由衷地问。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的确是,我不怪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间屋子……我是见过的,你有你的理想,我知道。”张说道,“我会另有打算。”
  张生气了。
  张离去的时候非常不快乐。
  张会是一个女秘书的快婿。但我是一个制饼师傅,我们制饼师傅是艺术家,艺术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张是否生气一点不影响我,因为我不爱他,我们是朋友,但不是爱人。不久将来,张肯定会计划回他老家去。
  下午稍为疲倦了,我睡了。
  被电话铃惊醒,糊里糊涂地接听。“丹薇?丹薇?”这声音好熟悉。
  “哪一位?”我问。“是我。”
  我老实不客气的问那个女人,“你是谁?”
  “我——”她说,“我是百灵。”
  我一怔,她找我做什么?我问,“有什么事?”声音很冷静很平和很礼貌。我也很会做戏,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她说,“我要见你。”
  “在什么地方见呢?”我说,“有这种必要吗?”
  “丹薇,我很苦恼。”她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百灵,我不能够解决你的难题,多说无益。”我说。
  “请让我见你一一面。”她几乎是在恳求,“丹薇,我知道你有生气的理由——”
  “我没有生气,如果我生气,有什么理由一直听你讲电话?但是我也不想见你,百灵,祝你快乐。”我放下了电话。
  我也苦恼,找谁说去?只好睡一大觉,把烦恼全部睡掉。亏百灵还有脸打电话来找我。她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号码的?
  百灵打电话到酒店厨房,一定要见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夹缠不清。老实说,我真有点怕见她。见了面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已经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两人在不同的时间曾经与同一个男人来往过。我没有后悔,在这么多男人当中,最值得记忆的绝对是他,他帮助过我。
  “好吧,”我终于答应了百灵,“明天下午,在公园中。”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喷水池边,我见到了百灵。她身穿白色羊毛外套与裙子。
  我们没有招呼,大家默默坐在池边,水哗哗地喷出来,水花四溅,阳光永远给人一种日落西山的感觉,非常悲伤。
  百灵开口,非常苦恼,她说:“我很痛苦。”
  我觉得话题很乏味,我说:“每个人都有痛苦,做鸡还得躺下来才行,做人都是很累的。”
  她低下头,“他离开我了。”  ------------------
 
 
 十
 
  我略觉惊奇,“这么快?”
  百灵低下头,“他爱的是你,因为我而失去了你,使他暴怒,我在做小人。”
  我矢笑,“百灵,你太天真了,如果他爱我,他早就娶了我,他这个人,爱的只是他自己。”
  “但是你使他念念不忘。”
  我说:“念念不忘有什么用?很多人死了只狗更加念念不忘,然而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难道因此不用上班了?”我激怒的说,“这并不使我生活有所改变,”
  “但至少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重视你,他买了那屋子给你住,装饰得似皇宫。”百灵说。
  “百灵,凭你的相貌才智,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换取这些东西,那还办得到。”我转头看着她,“你真的那么重视物质?”
  “但是我爱上了他,”她说。
  在太阳下,我直接的感觉是“女人真可怜”。
  我说:“你爱人是因为你得不到他。”
  “不不——”
  “他不尊重女人。”我说,“他不尊重任何人。”
  “他是突出的,他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我会心甘情愿与他姘居,可惜我不能嫁一个没有地位的男人。”百灵说。
  “什么叫没有地位?”我问,“塔门同胞?唐人街餐馆的侍役?码头苦力?中环小职员?你倒说来听听。”
  “一切不如他的人。”百灵低低的说。
  我苦笑,百灵说得对,一切不如他的男人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的男伴,但是要找一个好过他的,又不是我们日常生活可以接触得到。
  百灵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离开我之后,杰,你还记得那人吗?杰约我出去吃饭,我去了。我们叙了一阵子旧,不外是说说工作如何忙,生活如何令人失望,他颇喝多了一点酒,提议去跳舞,我与他到夜总会坐了一会儿,很是乏味,他不停地请我跳舞,数月不见,他胖很多,白蒙蒙的一张面孔,村里村气,那样子非常的钝非常的蠢,于是我建议走。”
  “他坚持送我回家,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迭了。到门口我请他回家,他半真半假地想挤进来,一边晃着那张大白脸笨笑,他说‘唉哟!一定有个男人在屋里!’”
  “你知道,我的火辣辣大起来,发力一把推得他一退,把门重重关上,去他妈妈的蛋,我自己的屋子,自己付的租,他管我收着什么在屋子里,反正我赵百灵没有求这种人的一天!”
  “他以为我陪别的男人睡觉,非得跟他也亲热亲热,他也不拿盆水照照!”
  百灵皱着眉,低声咒骂。在这个时候,我仍是她的心腹。
  我接上口,“叫他撒泡尿照照。”
  “从前是怎么认识这种男人,”百灵黯淡地笑,“想起那人走路时脑袋与屁股齐晃的景象……现在明白了,丹薇,何以那个时候,你情愿在家中发呆,也不跟这些人出去。”
  我呆杲的听着,太阳晒得人发烫,我有点发汗,但手心是凉的,整个人有点做恶梦的感觉。
  是的,大家都不愁男人,如果没有选择,男人在我们处吃完睡完再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走,又不必负任何责任,何乐而不为。
  但自由与放任是不同的。
  我们不是贞节牌坊的主人,但是也得看看对象是谁,比他差的人吗?实在不必了。
  我说:“百灵,我觉得口渴,我想喝茶。”
  “好的。”百灵与我站起来,我们走出公园,太阳仍然在我们的背后。
  百灵说:“他把你那问屋子整间锁了起来,不让人进去。”
  我说:“干吗?上演《块肉余生》吗?别受他骗,我最清楚他为人了,他只是不想其他的女人进去顺手牵羊。”
  “我认为他很爱你。”百灵说,“他爱你。”
  “他爱他自己的屁股。”我说,“对不起,百灵,我的话越说越粗,你知道厨房里的人,简直是口沫横飞。”
  “我觉得很难过,”百灵说,“我真是寝食不安,日日夜夜想念他。”她用手撑着头。
  “你必须忘了他,他并不是上帝,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痕,你能够养活自己,别做感情的奴隶。”
  “我不能控制自己。”她说。
  “你并没有好好的试一试,你工作太辛苦,新闻署经常加班至晚上九点,要求放一次大假,到新几内亚去,看看那里的人,你还是有救的。”
  “丹薇——”
  “人为感情烦恼永远是不值得原谅的,感情是奢侈品,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恋爱过。恋爱与瓶花一样,不能保持永久生命,在这几个月内我发觉没有感情也可以活得很好,真的。”我说。
  百灵疲乏地看我一眼。
  我伸伸手臂,“看,我多么强壮。”
  “你在生活吗?”她问。
  “当然。”我说,“例假的时候约朋友去看戏吃饭——不想见人时在家中吃罐头汤看电视,买大套大套的武侠小说,我还有一份忙得精疲力尽的工作。”
  “老的时候怎么办?”百灵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也许我永远活不到老,也许等我四十了,还是可以穿得很摩登,与小朋友们说话,同时看张爱玲小说与儿童乐园,快乐并不一定来自男人,我并不憎恨男人,有机会还是可以结婚的,没有机会还是做做事赚点生活费,我知道做人这么没有抱负简直没有型没有款,但是我很心安理得。”
  百灵抬起头想了一想,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是的,我连佣人都没有。”我坦白说,“不能负担。”
  “丹薇,我对你不起,如果没有我一时自私,你或者已经成少奶奶了。”百灵始终还是天真的。
  我笑,“算了,我或者是个好妻子,但决不是好情妇,我还是有点自尊心的。”我摊摊手。
  “你真的不气?”她再三地追究。
  “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拍拍她,“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大多,我不能帮你,你必需帮助你自己,与他的事,当看一场电影好了。”我说,“你开心过,是不是?”
  “谢谢你。”百灵说,“你是宽宏大量的。丹薇。”
  “百灵,”我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别再来找我了。”我说,“我不大想见朋友。”
  “对不起,丹薇,我不再会有颜面见你。”她低头。
  “颜面?颜面是什么?”我笑,“何必计较这种事。”
  “丹薇,我这次见你,是特地告诉你,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她说,“他离开了我。”
  “谁得到与我无关,我反正已经失去他了。”我感慨的说,“曾经有一度我是这么的爱恋他。”
  “请你原谅我。”她又旧话重提。
  “当然原谅你,好好的工作。”我说,“百灵,别想得大多,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笑笑,“把责任推给社会。”
  百灵看我一眼,“你总是乐观的,丹薇,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你总是乐观的。”
  我淡淡他说:“是的,我还是对生命抱有热爱,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我呼吸着空气,喝着水,享受着自由——事情可以更糟糕,我要感激上帝。”
  “但是我从来没有碰到幸运的事,”百灵说,“我一向生活得很上进,读书。工作,莫不是依正规矩,连搭公路车的时候都看‘十万个为什么’,我得到些什么?所以我学着往坏路上走,谁知又太迟了。”
  “百灵,别说得这么丧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认为我目前的待遇甚差。”她说。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给你?”我问。
  “少许现款。”她说:“很伤自尊心,我情愿他什么也没留下。”
  “百灵,别抱怨了,有人比你更不幸。”我拍拍她肩膀。
  “再见,丹薇。”她说。
  “慢着,百灵,你会好好的生活,是不是?”
  “是的,我会。”她说,“我想或者会到外国去走一趟。”
  “再见。”我说:“祝你找到你要的。”
  我回家,带着一颗蛮不愉快的心。
  按照平日生活习惯,我洗头兼洗澡,然后捧着一大叠报纸看。
  张汉彪生气了,他也不来找我,我们算是宣告完蛋。
  我开了电视,不知道看些什么,但是光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幸亏天天忙得贼死,一双腿老站着,早已卖给珍珠甜品部了。
  问题是我的体重,近厨得食,我已经胖得令人不置信了,衣服穿不下,别的地方不打紧,最可怕的是个肚子,仿佛衣服都不合穿似的。
  我瞥了瞥肚皮,并没有下决心节食,算了,谁来注意。
  我上床睡觉。
  迷蒙中听见电话铃响,我翻一个声。知道,一定是催我明天早上上班。谁听这种电话谁是傻子。
  电话不停地轰着。
  老娘说不听就不听。
  它终于停了。
  我也终于睡着。
  事情更坏了,没隔半小时,有人按铃,敲门。
  我抓起睡袍,才跳起床,外面的声音却已停止了。
  我心里想,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一个人住就可以欺侮我,这些人错了。
  我懂得报警,我决不会迟疑。
  既然已经起床,我点起一支烟,坐在沙发上享受,如果有无线电,还可以听一首歌。
  电话铃与门铃忽然都休止,静得不像话。
  在这种时候想起酒店厨房一个伙计,二十多岁,储蓄够了,最近去一次欧洲,回来巴黎长巴黎短,传阅他的旅游照片,不知怎地,在那照片中,他还是他,两只脚微微“人”字地站着,双手永远坠在外套口袋中,把一件外衣扯得面目全非,脸上一副茫然无知的神色。
  他与我说:“周小姐,在巴黎有一幅画,叫……”
  我看着他。
  “叫……蒙娜,对了,就蒙娜。”他愉快且肯定的说。
  我怎么能告诉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问任何一个六岁的儿童,都可以正确地告诉他,那幅画叫蒙娜丽莎。但既然他本人不认为是一种无知,一种损失,我是谁呢?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我闭上我的尊嘴。
  在深夜中想起这个人,在深夜中可以想起很多人。日常生活中被逼接触到的人。如果有钱,何必上班,何必与这种人打交道。
  曾经一度我有机会脱离这一切……我有机会,但是为一点点的骄傲,为了证明我不是区区的小钱能够买得动,我放弃了很多。
  再燃起一支烟。
  我打算再睡,熄灯。
  门铃又响了起来。
  门外有人大嚷:“丹薇!丹薇!”
  我去开门。他站在铁闸后。他!
  “开门!”他叫,“我看见你的灯光,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会开门的,你快走吧,邻居被你吵醒,是要报警的,快走!”我说,“你找上门来干什么?”
  他静下来。“开门。”
  “有什么道理?”
  “我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再说。”
  “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不要看。”我说,“你一向并不是这种人,你是永远潇洒健康的,你怎么会苦苦恳求女人呢?”
  “因为我碰到了煞星。”他叹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是城中惟一的女人杀手。”我说。
  “开门。”他还是一句话。
  我终于开了门,他并没有马上进来,他递给我一个牛皮信封,叫我看。
  我拆开看了,是他的离婚证明书。
  我抬起头,把信封还给他。
  他靠在门框上,一声不响,他的头发很长,胡须要刮。衬衫是皱的,天气似冷非冷,他披着一件毛衣。
  “进来。”我说。
  他镇静的进屋子来,跟刚才暴徒似的敲门大不相同。
  “请坐。”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坐下来。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这么简陋的家,这女人是怎么活的?
  他开口:“我已经离了婚,有资格追求你了吧?”
  “你公司的业务呢?家财的分配?岂不太麻烦复杂?”
  “当运气不好,碰到一个非她不娶的女人,只好离婚去追求她。”
  “有这么严重吗?”
  “这件事经过多年,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不然为什么我总得鬼魅似在你身边出现。”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梦想多年的幻象一旦成真,比一个梦更像一个梦。
  在梦中,我曾多时看见他进到我的屋子与我说,他愿娶我为妻。
  这是一个深夜,谁知道,也许这根本是另一个梦。第二天闹钟一响,生活又再重新开始,他就消失在吸尘机与公路车中。
  “丹薇。”
  我看着他。
  “我向你求婚。”他说。
  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感情世界是划一的,小职员与大商家的求婚语气统一之极。
  他用手抱着头,“天呵,丹薇,请你答应我,我的头已开始裂开,你的生命力太强,永不服输,我实在没有精力与你斗法,我投降。”
  “向我求婚?”我用手撑着腰,“戒指在什么地方?”
  “丹薇,别这样好不好?我都快精神崩溃了。”他几乎没哭出来。
  我蹲下来,“喂,”我说,“看看我。”
  他抬起头来。
  我的眼泪旧汨流下来,“喂,我等你,都等老了。”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
  人在最激动的时候往往有种最温柔的表现,我也不明白,我的运气,竟可以有机会与他诉说我的委曲。
  我想我只是幸运。
  当然婚后情形并不是这样的。
  婚后我们的正常对白如下。
  我:“昨日下午四点钟你在什么地方?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他:“又没钱了?不久将来你恐怕要回酒店去继续你的蛋糕事业!一个下午买书可以花掉两万!疯了!”
  我们并没有住在那问蓝白两色的住宅里,我们不是公主工子,堡垒不是我们的。与前妻分家之后他要重整事业,脾气与心情都不好,但他还是可爱的男人。我爱他。我早说过,很久之前,在这个城市里,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爱上了他。
  他:“丹薇,至少你可以节食,把你那伟大的肚脯消灭掉!”
  我:“不回来吃饭,也得预先告诉我!”
  等他黑色的保时捷比等公路车还困难,真的,他的面色比车掌难看得多,但是我爱他。
  我想这不算是倾城之恋,但最后我得到了他,成为他正式合法的妻,我很满足,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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