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的郑佳一番外:酱豆情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23:59:47
如果把酱豆称作是美味佳肴,不仅别人会笑话我,就是我自己也羞于起齿。有几个人会把那黑乎乎的酱豆当作正正经经的菜来看呢?只有我这出身农民,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把它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酱豆曾经是我生活中的主打菜。我之所以长得像李逵一样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很可能与吃了过多的酱豆有关,我经常拿这句话和母亲开玩笑。母亲说,不是吃我的酱豆,你还能长的这么高高大大,人模人样的?我生在六十年代,长在七十年代,在我像麦苗一样拔节成长,急需营养的时候,却不能像现在的孩子又是补钙,又是补维生素。那个时候,和土地打搅的农民自己都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因为土地是集体的。尽管每个小队都有一个菜园子,也种一些蔬菜,但只种一些大个子的萝卜和冬瓜,至于韭菜、豆角之类的时令蔬菜,只是偶尔的调剂,一般人是吃不上的。没办法,村民们就只能腌制酱豆作为冬菜。家家户户都腌,大户人家甚至腌两三罐。从我记事起,家里的饭桌上就永远有一碟酱豆。即使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管老师饭的时候,按照接待客人的规矩,照例是要摆四碟菜的,但不管其它几碟是什么菜,最后必有一碟酱豆坐镇。往往是一碟炒鸡蛋,一碟油泼辣椒,再找上一碟时令蔬菜,最后,肯定摆上一盘酱豆。只不过这酱豆是用油炒过的。就是因为用油炒过了,所以那味道之清香,使所有吃过的人都念念不能忘怀。但这种机会毕竟太少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直接从罐子里掏出来就吃,就像现在商场里买的干黄酱,很咸,味道当然很差。只有兑上一点水或者米醋,或者加上一点生辣椒,尚差强人意。时间长了,天天吃这东西,我觉得我这脸皮都自然而然地变成黑色的了。

当然有许多人对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早已厌烦。比如那些经常吃派饭的住村干部,看见桌子上摆上一碟酱豆,就半开玩笑地说:“又把你的鸡屎端上来了。”这当然是讲笑话。但酱豆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确实有点像鸡屎。主人往往是一脸的无奈,因为要摆够四碟小菜实在是很不容易,权且拿这一碟鸡屎来凑数。但就是这黑的像鸡屎一样的东西竟然伴随我走过初中,走进高中,伴随着我几年的中学生活。上初中和高中时,因为离家较远,不可能回家吃饭,学校的食堂又吃不起,只能从家里带上馍馍和菜。所谓馍馍,就是硬邦邦的玉米窝头,偶尔母亲实在看不过去,蒸窝头的时候就放点咸盐和葱花,以此提高它的口感。而菜呢,没办法,可怜的妈妈只有从她的酱缸里挑出一大碗酱豆。唯一不同的是,加上葱花和辣椒用油炒了一下,算是对孩子的格外照顾。然后装进一个罐头瓶里,就成了我一个礼拜的主菜。那个时候,除了个别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学生外,大部分学生都是这个样子。每到开饭时间,学生们赶到开水锅前,舀一碗开水,把玉米窝头泡进去,把罐头瓶往一块一凑,就算开饭了。那窝头一见水,就沉到碗底。我们一边从碗里捞着窝头渣子,一边互相品尝着对方的鸡屎一样的酱豆。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很少变化,单调得要死。为什么大家要互相挑着吃对方的酱豆呢?因为自己家里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头疼得无法下口了,都希望从对方的瓶子里发现一点意外的惊喜。因为虽然都是酱豆,其实内容却不大一样,这也和家庭状况有关。有的母亲心细,里面夹着花生豆,蒜蓉,自是别有一番风味。我记得吃得最香的一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因为他哥哥娶了媳妇。办完喜事,他妈就用猪油拌着肉丁给他炒了一大罐酱豆。那肉的香味啊,简直让人丧魂落魄。为了那一口香,你让我干什么坏事我都乐意。我们每天就盼着早早下课吃他那非常美味的酱豆。一到开饭,马上就拱到他跟前,你一筷子,他一筷子,本来一个礼拜的东西结果两天就给干掉了。剩下的几天,就只能靠想象和回忆了。在我与酱豆结识的历史上,这应该是最美好的印象。直到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那个像鸡屎一样的东西才从我的饭谱中消失。

上了大学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真可谓花样翻新,名目繁多。蔬菜多了,肉也多了,过油肉,小酥肉,肉丸子,以及天津狗不理包子,油水自然大了。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曾经让我头疼不已的酱豆的味道却像是袅袅轻烟,一缕又一缕在心头盘桓,萦绕,挥之不去,召之即来。过去它带给我的所有腻烦、痛苦没有了,都变成了温馨的回忆。

就这样,酱豆再一次进入了我的生活。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每次开学时,我都要母亲给我带一大罐酱豆。妈妈会精心的加上葱花,辣椒,小肉丁,炒的喷喷香,用塑料袋包上,装满一个很大的铁盒子。谁知到了学校,却让同学们抢着吃完了,我自己倒未能吃上几口。同学们都说好吃。当我把这些告诉妈妈时,她高兴得不得了,第二次找了一个更大的罐子,起码有五六斤,坚持着让我带给同学们吃。后来我的几个朋友总是要求我回家时,给他们带妈妈做的酱豆。这下妈妈更来劲了,原来是每年做一罐酱豆,后来就变成了两罐。

做酱豆的具体细节我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我知道很麻烦。首先是要挑选很饱满的大豆作原材料,把它洗净煮熟,然后再晒,再让它发毛,配上面和盐,有的人还加上花生豆,西瓜籽等其它材料,再装进瓦罐里晒。晒得时间很长,半年以后香味才能出来。这工作虽然不是太累,但很是操心,得经常翻动,才能使味道均匀。实际上,到了九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已经好起来了,许多人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再把酱豆当作主菜了,也有好多人不再晒酱豆了。但我的母亲却年年照晒不误,原因是有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她的儿子喜欢吃这东西,她儿子的朋友喜欢吃这东西,所以妈妈每年都要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抓。她把对儿子的爱和思念融入到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中,每次翻动酱豆时,她都要长长的吸一口气,闻一闻味道,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儿子回来能给他带上。她还能给儿子什么呢?城里什么都不缺,只有这带着母爱,带着乡情的酱豆才能让儿子在遥远的地方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才能在那浓浓的咸味和香味中思念着故乡和母亲。四十多岁的我,从十三岁就离开了家乡,但那黑黑的酱豆,二十多年了在我的饭桌上基本上没有短缺过。只要一进厨房的门,就能闻见它特有的香味。

后来妈妈病了,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语言表达含混不清,但她坚持指挥着让妹妹们晒上两罐酱豆。妹妹说:“晒这干啥哩?现在谁还吃这东西哩?”妈妈伤心地说:“你哥爱吃,给你哥晒上。多晒一点,要是我不在了,你哥还能吃两年。”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妹妹们饱饱的晒了两大罐,妈妈还监督她们经常翻动酱豆罐,保证这酱豆做得像她做的一样好吃。我回去看她,临走的时候,她给我包了好大好大一包,说:“多吃点,妈还活着哩,还能给你晒两年酱豆。妈要是不在了,你就再吃不上了。”写到这里,妈妈当时对我说话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眼前浮现,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两眼模糊地再也写不下去了。

一年前的八月初九,生我养我四十一年的母亲终于离我而去。当我把一切后事办完之后,妹妹告诉我,那里还藏着一罐酱豆,是妈妈留给你的,谁也不能动。我打开那个大大的罐子,里面满满地盛着已经腌制好的酱豆,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好像再次见到了母亲,看见了她正在为我炒酱豆的身影。我转过身,号啕大哭。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吃那曾经很好吃的酱豆了。妈妈为我留下的那罐酱豆,就让它放在那里,让我永远想着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