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男神特殊体质报告:花柳情深传  清 绿意轩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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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绿意轩中思著作  西溪村里说原由

        自古富强之道不外乎兴利除弊,然而此四个字人人皆知,而至于今日我中国所以不及泰西诸国,其利弊安在?绿意轩主人尝篙目时艰,未始不知时世之日非,思欲著一书以醒世。窃念我中国之人,士、农、工、商,人有四等,无人不知谋利,亦皆各竭其心思智力搜奇争异,其聪明非不如泰西诸国讲求气学、化学、电学、矿学、水法、机器等项生财之道,能以人巧代天工。中国之人原在不学,其学有等,不学时务者直以为不屑学有等。善趋风气者固亦心羡其学,而无位元权,虽心知其利而卒不能独行其言,此中国人居心大概如是,绿意主人固无位无权者也。尝欲设法以兴利,又苦于力不能行,莫如独善其身为一室一家之计。盖弊不去则利不生,吾既无力以兴利,吾岂无法以革弊。然居家弊端百出,欲革弊而末得其最切要,最关系,最有益于人生者,则如理乱丝,苦无头绪,思欲有下手处而不得其门,用是居恒郁郁觉满腔救世苦心无处发泄,如是者积数十年。
  光绪乙末仲夏薄游吴门,阅沪报有英国儒士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其略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习气遂为之一变。今中国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云云。绿意轩主人阅之,不禁跌足叹赏,拍案叫绝,谓此三端确切深中时弊,今之中华若不去此三弊,男女生机日蹙,生计日穷。因思阅历半生,有得诸耳闻者,有得诸目见者,皆末始不以此三者丧其家财,戕其性命,可以演为小说者,指不胜屈,笔不胜书,就近说数人,述数事,亦足以资警戒,寓劝惩者看官知之。
  主人家住渐东,物产丰饶。风俗华侈,若说生财之道无乎不可而卒不免于贫穷,渐次受尽苦辛,忽因悔悟而变其俗。主人邻近有一巨族,姓魏名隐仁字鉴堂,生子四人:长名镜如,次名华如,三名水如,四名月如,女一名阿蓬。其上代原系簪缨世族,至隐仁之父名耿号伯廉,曾在广东作监运使,发家告老回籍,居渐东之西溪村,于是买田造屋,田尽膏腴,屋亦宏敞,其家自运使公以下无不喜吸鸦片,子弟争相效尤。运使公仅生一子即隐仁,性喜诗书,不问家产,而于鸦片尤最好,然平时尝戒其四子,谓:"我家以做官起家,不用功上进,实属自暴自弃。尔祖年老,尔父多病,特借鸦片以驱病延年,尔等各有执业,何可吃此?我时常知尔等在外偷吃,尔先生从不责罪,亦是不便开口之意,将来我必告先生,若再偷吃,轻则扑打,重则驱逐门外,决不收留。此种下流子弟,若听我说,从今以后用心写字读书,趁此年轻专心八股,将理法细细讲解,并将国朝三十名家择其声调铿锵,格律严整,不落俗套,能合时趋者抄录数十家以供揣摩,此方是有益身心之学。"父亲语末毕,其四子月如,年仅十二岁,三子水如,年仅十五岁,早巳垂头思想。长子镜如,已十九岁,听父亲一片迂腐之言,暗中窃笑,意谓读书者:"我们村中左右前后,十家九读书,其子弟并不见有好处。何者谓有益身心?若说做八股做得好能作官,眼见我祖老头儿是从未入流捐起,一路路捐上去,是从知府巴巴结结做到运使的,何尝是必工八股方能做官,此明是父亲欺人之语。"次子华如,年已十七岁,生性喜好读书,爱酒贪色,相貌又生得如妇人女子一般,虽年未弱冠而娼寮妓馆是其长走大路。浙东有一种花船,名为头亭船,船中皆有女妓,或二三妓,或四五妓,能侑洒,能歌弹,华如素常游历却苦于无钱使用,今听父亲说文章做得好即可做官,想做得官来必有钱用,若我发财时,必讨他一二个绝色船中妓女。当时一面呆想一面听里面丫环名唤春云出来传话道:"老太爷吩咐,连日先生放馆,少爷们已顽得不像样,可请者爷自己教教,大少爷已将上房老太爷地板下埋的三年陈膏偷了二三罐去,此次可饶恕他,下次切不可再偷,此膏系老太爷心爱的,者太爷说此膏系赵姨娘亲手煎制,虽不值甚钱,赵姨娘却不惯扇风炉,泡笼头脚小立不稳,走动吃力。"原来运使公致仕回家,自正夫入贾氏去世,在扬州去银一千五百两买一妾姓赵名俏菱,以其双脚尖小俊俏如红菱故取名俏菱。
  运使公所有衣服银钱皆赵俏菱经管。隐仁之正妻张氏生了四子一女即早去世,故赵姨娘得以把持家事。时阿蓬方八岁,运使公爱怜孙女,因其无娘,即令赵姨娘抚养,自四岁为其裹脚。
  浙江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己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鯾鱼"取为浑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看官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矫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赵姨娘听其啼哭,起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三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驾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埋头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做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儿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人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又说出一段大议论来,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明眼人劝夫改业  痴心老纵妾持家


  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捡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苦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甄釜尘生,先生一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
  师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你所得修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疋。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你了。"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织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提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尝骂我‘粗坯'、‘劣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劣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子说:"你见市上可做生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
  却好运使公进上房后。隐仁与之谈文,便投其所好口口声声说:"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总由于花样之不新。理法之不讲,以为是遂理,没多少英雄好汉。"隐仁道:"先生说得有理,我最不服有一种中的文章,是包罗史事内中夹说洋务,其说勾股弓较弦等法犹是中国人应有之学,闻其说电气灯,火轮、汽车等项自以为博通时务,其实不成文理,已失圣人立言之本旨。"先生道:"是极!此人做这文章时,其心一味务外,并未尝钻入题中去,且于西人电气灯、火轮、汽车等并未尝亲身目见,亦不过空中摹写。主考房官遂觉新鲜夺目,决意取中。其实此种文章我宁死不做,若做了此种文章,后人翻阅文集较诸佛经梵语尤觉污秽。前人如赵清献公犹以其文集中有不应闹入之语奉部驳斥至今不得从祀庙,何况以外夷诡怪之谈用之应试文字更大得罪于名教。"主宾二人互相议论,学生五人唯华如稍有领悟,其余若无闻见,时见壁间挂钟已打十二点。家人排上饭来。先生原不讲究饭之粗精,菜之美恶。二三口即去了一碗。隐仁系官家子弟,已觉饭米粗糙不能进口。将着细细检出糙粒问家人:"此米可是乡庄中交来的么?"家人回;"是。"隐仁道:"何以不舂舂细些?"又说:"此种糙米老太爷可能吃么?赵姨娘何不另换上好米?"家人不敢开口。原来西溪村家家皆吃鸦片,每年田中所得出产不够开销又大半以吃鸦片之故,皆以肥田种理粟,以瘠田种稻,故所产之米虽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处柔软洁白,家人自老太爷以下一家皆好吃鸦片,故不敢回答。
  饭罢,隐仁至书架上抽了一本看时系《阑雪堂稿》,一面看-面说:"此种文章方是大利场屋,可惜理法差些。"正说间,门上人传报"先生家有事差人来请。"先生正说文章说得高兴,听得家中来唤,便说扫兴,遂辞了隐仁放了学生怏怏而去。这边隐仁带了《阑雪堂稿》亦不去问父亲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进卧房。叫春云将烟盘揩抹干净,自己歪身倒下细心看文,原来隐仁曾在他父亲任上适开京铜捐,捐了一个监生以便南北乡试一心求取功名,家私置之不问不理,由是赵姨娘全无忌惮,运使公又终日昏迷在烟榻上,只说儿孙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为得意,一切家事均交与赵姨娘执掌。讵知赵姨娘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惯了的。自知人品中中不能超群出众,只一味将脚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虽说执掌家务。其实家事概不觉察。看官须知,大几管家人必须脚勤紧,处处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又大凡脚小者步履艰难,高低处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损即倾跌,又或恐鞋子被污遂觉不好看,故脚小妇人懒于行动。十有八九家中弊窦却由无人觉察而起,隐仁父子总不知就理。因是年又有秋试,隐仁异常用功,是与先生一鼻孔出气,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迂监生赴省求名  老学究临场做梦

 


  却说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原来是因乡试盘费不敷,托妻子至岳家商借二三十元,岳父劳伯通已被女婿缠怕了,说:"女儿应该劝劝女婿,一连下了八九回场,至今末中,尚不知死心塌地还要去讨苦吃,况女婿年已四十,却使中得来放主考放学差亦来不及,我不想好处,女儿可回覆他,我之家私系将血汗换来的,不愿以辛苦有用之钱白丢在钱塘江里。"
  劳氏道:"女儿何尝不劝过他,他总不听,女儿无奈,只得回家走一回。" 
  伯通说:"你不要理他,竟可直接回报。"
  劳氏回家不敢明说,又因前日与丈夫争闹过,恐丈夫又怪他无口才,只得说岳父说连年田地收成有限,并无余钱,只送卷资八元聊以表意。先生无奈,当夜踌躇了一夜,次日进馆与隐仁商借,隐仁以先生乡试是一件要紧事,遂慨借了五十元。先生以十元安家,自己带了四十元又欲与隐仁同舟,无非要想隐仁资助的意思。隐仁要舒服不愿同舟。说:"天气炎热。船中人多不便,我去不去尚未定。"先生无法只得与一个朋友搭船,此朋友姓郑名芝芯,亦系廪生,曾中副举,家道中中,待人从无欺骗。这边隐仁辞了先生因禀明运使公要去下场。运使公喜甚,便收拾了无数路菜,又令赵姨娘从银柜内取出英洋三百元交与隐仁吩咐道:"我尝听得人说浙江考举人是要关节的,你若要通关节,或买荐或买连号,或买先誊,或买二三场经文策问,我有的是钱,你要用可打电报来,我即从标号汇付。"隐仁一一答应。
  次早即着家人至码头船行中雇了一只开窗起稍的大船。
  即前所说"头亭船",船户许关福知是运使大人少爷,今捐了监生,人人称他为老爷,不敢怠慢,即令船妓小心服侍。此船有妓女二人:一名爱珠。一名素金,年皆十八九。看官知道:大凡妓女,眼界阔大,心地十有九明白,以其往来江湖,凡有大官巨贾眼皆看惯,当下隐仁上船,就知他是个玉里金装不惯吃苦的公子,及至晚间吃饭后又见隐仁开盘吃烟,素金即与他上烟,隐仁说:"我吃惯宝塔烟。若小口不能过隐。"素金勉强打了一口,隐仁犹说太小。吃完后觉烟枪发热。又换过一金镶的蔗枪,素金又代他打了一口,不意此枪系开斗烟多不能受,登时脱口。
  素金为其装上又换了一枝牙枪,吃了一口又换,一连换了十数枪方说够了。素金便问:"一日吃几两姻?"隐仁便说:"二两。"
  素金又问:"将来人场带去么?"隐仁说:"怎么不带?"素金道:"老爷烟瘾如此之大,只能终日吃烟,场中又无人打烟,又要自己烧姻,烧了又吃,吃了又烧,哪有工夫做文章?"隐仁道:"不妨,不妨。"原来隐仁未曾下过场,其实心中害怕。
  不数日到了杭州,即着家人寻了挑夫,将行李搬至运使河下。此处离学台衙门甚近,以便考遗,家人先将寓处找定,付了定洋,隐仁便乘轿进寓,不等被铺打开,即令家人就便榻上,开灯过瘾。次日稍停一日,第三日以后懒于行动。在床上足足烧了四五两咽膏。至第四日下午不得已着家人李升至办考门斗处探问孔师爷任在何处,原来孔先生是本科二等生员,不考遗,一径住在登云桥,离运使河下却有五六里之遥。第五日隐仁便坐飞轿去访先生,谁知住在登云河桥下一小户人家,住屋并无内外进,原为省钱起见只租得一卧房。不但无内外进,并写字案桌亦不能设,当下隐仁访着先生,见无坐处,便将先生邀至一茶馆小叙,先生一面谦恭、一面坐下,便向隐仁说:"此次正副两主考闻得两人均皆讲究洋务,不要又似前科取中那一等荒唐文章,我们却不会做,奈何?"隐仁道:"他是他,我是我,难道浙江一百零四名额数,中式者皆讲究洋务之人,我却不信。"先生道:"洋务不洋务我不管,他只要依着理法做去,做得流行自在快是快爽文章。中也好,不中也好,于理法二字不差失分毫,即以心问心亦对得住"。隐仁道:"如今中举人大半要通关节的,若不通关节,恐明珠投暗,虽金陈复生,刘熊再世亦不能中。"先生摇头不信,指着隐仁笑道:"隐仁兄,休怪我大言不惭了,我下了九次场,足足荐了七次,何尝通过关节,今又第十次,看我显显本事。"隐仁听了似乎半信半疑。两个谈了多时,门外轿夫等不住,家人只得进来请老爷上轿,隐仁一面出店,家人将带来荷包内英洋捞了一元付了店家,找了数百文安在轿下,隐仁辞了先生上了轿,一路如飞而去。回到寓中,早已上灯时候,吃晚饭后过足了瘾,又将文章朗朗读了几温准备去考遗才。
  这边先生自隐仁去后回到寓处,懒得自己煮饭,便踱到饭店胡乱用了几口。因日间听得隐仁说考举人须通关节,仔细想想却有道理,又自想:"若真个如此,我们寒士自己妻子尚养不过来,哪有人人皆通关节,内中岂没有寒儒么?隐仁之言,大概是卖弄自己有钱,故意惊吓我胡思乱想。"独自一人坐在灯前,却不禁自言自语起来。不料隔壁有一老人以织绸挑花为业,素患虚嗽,夜间不能安眠,听了多时,起来从板缝中望,望见一人面前摊一本书却又不读,但见低头闭目,似乎有心事一般,知是考客。暗想:"世间最苦的是读书人过考,平时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临场又不知耽了几多心思,中了犹值得,若不中则误用聪明,至死不悟,可惜!可惜!此等看不破的,据一省而论,亦足足有数万人,若以此数万人之心思用在别处,虽天下极至万难不能办之事,亦无不成。我从前在外国营生,用西人制造机器,亦算肯用心思,却未见用了心思白白糟蹋,用了心思后必有一种作为,造出一个机器的来一家吃着不尽。不像中国读书人,用了一世心思从不见成了一事,造了一器,三更半夜又要进场,尚然如是之吃苦,可见心思是白白用错的。"一面想一面叫道:"考先生为何不睡?"岂知这先生正在做梦。梦见出榜已中了第十名亚魁。前次同来之郑芝芯正与他贺喜。先生正不服通关节之说,梦中喊道:"如何我不通关节依然中了?"正在高兴却被老人叫醒,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答道:"我亦要睡了。"
  说罢和衣倒下。窗外已隐隐透了亮光,不觉仍入梦境,梦见自己仍中在第十名。复自己想想:"我不要仍在梦中,此回须要看得明白,方好与隐仁辩驳辩驳。"心中喜极不禁狂叫。其时房东早已吃过午饭,听先生梦中叫喊,弃进房来将先生摇了两摇叫道:"先生醒醒,先生醒醒,青天白日,尚要做梦耶。"先生开眼一看,亦觉羞惭,遂和衣起来。隐仁着人来请,说家中有信来,先生亦有一封家倍附寄在内。先生听说有信,不吃饭便一径跑到隐仁寓处,隐仁正在骂儿子不学好,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画船书舫怀同畅    绿鬓红灯志更殊

 

 


  话说隐仁为何要骂儿子?原来自隐仁及先生赴省乡试,华如嫖兴大发,因无人拘管,日日在外游荡,先时镜如还老实,后来亦被老二带坏。镜如本偷吃鸦片烟,先时尚无大瘾,此回偷了些银洋,还带领老三水如三人瞒了运使公。将码头上头亭船一只只看过一路,老大问老二道:"你嫖婊子要喜欢哪一般的,你且说说看?"老二道:"女子自然以皮肤白润细嫩为先,再如长眉细眼,悬鼻小口,圆颈广颐,此数件是少不得的。"镜如道:"脚呢?岂可不讲究?"华如道:"我看妇人不在乎脚小不脚小,只要有了上数件,便大些亦可。"原来兄弟三人意见不同。老三年纪尚小,不大理会,听大哥二哥如此说亦觉得有趣,心想:"大哥说看妇人要脚小,此话是极当,见妇人脚小,行动走路更觉妖娆妩媚。若要脚大,品貌好的,我们公公从广东省带回丫环除春云外,尚有雪花、玉英,皆是品貌极好,可惜脚大,走路如男人一般,有何趣味。"
  兄弟三人一路谈来,末后检了一只,此船妓女共有三人,也有大脚,也有小脚。老大老三喜欢小脚,便与小脚妓女说笑,老二则与相貌生得好的说笑,两脚足足有七八寸。此妓名招风,生得长眉俏眼,皮肤滑腻如油,行动如行云流水快利便捷,原有大脚一种好处。两小脚妓女一名翠琳,一名爱琳,翠琳自六岁买上船故又名六岁头。当下老大即说脚小的好处,招风听了不服,将脚伸了一伸冷笑一声道:"依你说天下大脚妇人是没用的,请你说说脚小的好处。"老大说:"脚小头一件站在人前不讨厌,妇人以温柔轻盈为主,脚一小四字皆全。若夜间同睡,压在身上亦不觉呆重,岂不是好?"招风说:"你所说之言,妇人脚小只不可男人喜欢,全无用处。我们做妇人的,要自己想想,若一生一世不动不做,脚裹得小尚不吃苦。若说要做事,要赶路则大脚件件便宜。我再有一说,我们浙东金华衢州深山中有一种徐客婆,其女子向不裹脚,能耕田,能筑地,起房屋,挑重担均系女子,故深山中处处开垦并无荒田荒地,近年来不知增了官府几多钱粮,各家妇人亦不知挣了几多家私。若照徐客婆看看,天下妇人若皆不裹脚,正如孔夫子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大脚妇人尽皆变为农夫,于国于家两有稗益。"招风末说完,翠琳已将老大拉至房舱中,歪身将老大压在铺上。自己便盘腿在铺上,将一只小脚伸入老大怀中,老大见了肉酥骨软,用手捏了又捏。翠琳唯恐其坐不久时生意不能到手,又叫老三亦来坐,于是爱琳将老三推进房舱,在对面铺上倒下,便将小脚搁在老三腿上,老三从未见过,似觉面红心跳,这边招凤与老二顽了多时,在外间炕上两人对口各相取笑,老二用于摸乳,招风斜着眼笑道:"老二,你不怕大脚讨厌我便嫁你。"
  老二说道:"真个嫁我,要几多身价?"招凤低声道:"此时不能脱身,要过两年,为我娘嬷做了两宗若大买卖,然后才肯放我上岸。"
  这边考大老三被翠琳,爱琳迷住,未到黄昏,老大道:"老二,我们吃一桌正饭,回城如何?"老二道:"很好。"翠琳便通知后舱摆饭,后舱答应。不一时摆上一桌正菜来。兄弟三人各各站起,一人手上拉一个随便坐下,招凤便说叫陪花,老大老三皆不熟悉,老二便说叫会喝酒的来,水手去了不多时,便背了一个名叫关凤,生得面如满月,丰腴秾丽,骨弱肌香,裙底却是大脚,问了姓名后便坐在老二身边,老大不大理会,只与翠琳顽笑,老二指着叫来的关凤向老大道:"你总爱脚小,全不在他处讲究,此人可生得好么?"老大道:"此可叫做半截观音。"关凤听了不耐烦,招凤便帮着说道:"我们皆是脚大的讨人嫌,老大你可把小脚供在香火堂做了祖宗何如?"翠琳、爱琳听了亦帮着说道:"别人小脚与你何干?老二你爱脚大将来可讨他一个能种田凿地。大脚省得家中养牛。"爱琳末说完,关凤二人皆生气,说:"我们脚大能跑路,譬如有急难,听得人说这两天长毛信息紧急,江西有两县已失守,妇女遭难者不计其数,均系小脚,若大脚早已跑走了,我们如有长毛到来,小脚妇人跑不动均系杀头鬼。"二琳听了大怒,抢在自己船上不好发作,便与老大豁拳,关凤即与老二扯马,老三便与翠琳猜子。徐徐各有酒意,招凤便叫取琵琶来唱了一套"小进宫",爱琳唱了一套"七十二条心"。关凤见老二一手拉住衣襟要摸他,一手又插在招凤怀中便唱了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枝树儿东西摆,见了女人个个爱,冤家,冤家,哪有良心在。"老二听了笑了一笑。这边老大老三缠住翠琳,因翠琳脚小而且端正,脚背贴平,脚尖中翘起实觉可爱。老大将脚挑起翠琳小脚在凳底荡秋千,老三又要将翠琳小脚拉过去,翠琳任他二人胡缠。不一时,琵琶递到翠琳手上,翠琳亦便唱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样树儿开不得,两样花丢不掉,你舍不了他。"合席皆大笑起来。
  不一时大家唱完散席,关凤仍叫水手背回,再看表时老二道:"了不得,时已三更多天,不能进城,只好在此顽顽。"老大便道:"我不久要吃烟,因顽耍忘记,此时可要不得了。"翠琳因与老大打烟。招凤有了酒兴,躺在外间炕上口口声声叫老二走来有话说,及至老二走来面前却又无话,将手紧紧握住老二手,老二会意,便挨招凤躺下,这边老大正在吃烟,手上有一只玻璃翠镯子被翠琳看见,翠琳便道:"赏我。"老大不应,翠琳见他不肯,便将头滚到老大怀中,一手将烟盘推开,将手低低提着老大耳朵问道:"你既爱我,是真心是假心?若是暖心,早早走开。"一只手却紧紧搂住又说:"若是真心,为何不与我翠镯?我是不依的。"说了又将小脚撩动。老大心动。欲要放胆,恐翠琳高声叫喊,又听得翠琳说"若与我翠镯。我样样皆随你",老大着急,便将翠镯脱下,翠琳见了劈手夺去套在自手上便走至老三前,老三末睡,爱琳早被酒睡去,翠琳推开老三让出一条空处横嵌在老三身旁,两只小脚仍勾老大说:"来来来。"老大被其弄得头昏脑晕不能到手,空去了一只玻璃翠镯,复见了翠琳走开,又复用脚勾他,他欲待走至对铺来,又见老三爱琳又系同铺,心中一想猛然大悟,是个骗镯子法子,却又不好将镯子取回,老三早看见两人情形,又见二哥与招凤同榻,心想:婊子,原来有钱无事不可做的。"一手将爱琳摇醒一手从衣扣上脱了一只镀金表与他,爱琳懒得接心中会意便把表接了。这边老二已醒,老大便说:"夜深肚中复饿,可弄点鸡蛋饭吃吃。"
  翠琳便说"有",老三说"不要吃",爱琳一骨鲁起来用眼瞟住老三,老三被翠琳做了眼色即说:"再翻一桌。"后舱并未曾息火,不一时又摆上一桌,天已五更,各人上席,只觉眼花口苦,酒菜皆不能吃。坐一坐天巳大明,兄弟三人便要走,老三至后舱取扇,爱琳随后跟来,将老三按在铺上亲了一个嘴说道:"可记得么?"老三魂灵已被爱琳收去,急急忙忙说"记得",抢步出舱。
  三人一径到家,原来并无人知觉,可见吃烟误事。赵姨娘懒得走路从来不到书房,且年轻与镜如兄弟不相上下亦无畏惧。次日兄弟又备许多银洋送与婊子,送了又偷,偷了又送。这一日老头儿开银柜见洋钱少了十数包,查考起来,管门的方说出弟兄三人有数日不归,运使公恨极,当时各人责罚了一顿,因写信告诉隐仁,隐仁因看信骂儿子不争气。骂歇先生进来,便将家信递过去,先生拆开看了,知家中所交安家洋钱不够用,儿子又病秋痢,晓得老婆央岳家管账写的信,只三四行字,写得无头无脑,恐要乱了作文章心思,便将原信搓作一团投入字纸篓中去了。隐仁见他信看完便知先生家钱不够用,不来问及只说:"后日要考遗才,先生过来送考好么?"先生说:"应该来。"先生来时未吃饭。围叫家人叫了一碟酥藕吃完先生回去。
  欲知如何考遗才,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两毒缠身难救药    片言提要枉劳心

 


  且说隐仁要考遗才,头两日便耽心思,恐身体受不得苦,买了卫生丸养了,丸许多丸药,盛了许多大土膏并考具收拾两日。这日五更天起来,仍坐矫至学院前下轿,考遗才的人已挤在一处,一时头门开了,听得人说这学台考监生搜检甚严,片纸只字均不许带,隐仁这倒不怕,所怕无工夫吃烟,一面又想起前日船上素金妹妹说话来,心中便有些懊悔,说烟是吃不得的,吃了便是废物。正在呆想,听得二门口已开点,一时又听见叫魏某,隐仁知道是自己名字便抢步前来接卷,口内连声答应有,一边书吏且不交卷说将监照呈验,隐仁随即呈上,学台不言语,书吏指道:"恐是假的。"隐仁道:"是一百零八两京铜捐。"书吏又想了号数不错,方才交卷。一面使他至搜检处搜检,隐仁任他搜检过,然后看卷面,是西文场"伤"字第九号,隐仁自携了考具,气喘得了不得,随将丸药拼命咽嚼,满口苦水。
  欲要吃烟,卸不能开盘,只得立了烧烟,风又大,灯焰闪烁不定,烟不能进斗,隐仁着急,看见别人皆是吞泡,不得已亦吞了两个却不能过瘾,正在无法,听得廊外叫看题目,隐仁一看监生题是"以粟易之",自己暗笑,原来此题是笑捐监生的。却将做文章丢开一边,要瘾过瘾要紧,左思右想,只得吞膏,却忘记带茶壶,又无热茶过口,心中难过万分。过了一时,眼中火冒,鼻内烟生,吞得多了,舌上便觉起了壳一般,勉强打起精神做了一短篇,足足有三百二十字。末及炒完,策题已到,看系问钱塘江至鳖子门以外七百里,其中风涛沙线若何?此处系浙江海口与定海舟山一律紧要,将来防海若何整顿?题目有七八行。皆以洋务发问。隐仁见了呆了半晌说:"罢了,为何遇见如此晦气题目。"一面又恨烟膏未曾吞惯,无可奈何,拼死又吞两口,不管三七廿一,便将策题看来看去,特些梦话说在上面,已觉人来不得,两足如踏棉花一般,身体渐渐发起热来。只得带草连真将策誊好,又有五言六韵试帖一首,其时早已放过二牌,堂上高声催叫缴卷子,隐仁急得屁该尿流,早已不能动弹,烟瘾又不能过足。无奈何抄了一首歪诗,抄好读读,实在心上自己过不去,因堂上催卷子甚急,只得交了。收拾考具出至廊下,浑身似汗,自知身体虚弱恐要脱瘾,急急挨到二门口,见人尿满地,臭气难闻,有许多人在尿地中摆开盘过瘾。隐仁说:"妙极!"也顾不得尿不尿亦将考篮内烟盘摆开,用书卷遮着风正要烧烟,不料一失手,一大缸大土膏翻得干干净净并将烟缸打破。隐仁着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尿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
  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俞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挨声喘气挤出门来。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
  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第三日先生来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得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者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谁知轿不能拾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册内送考入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苫,又好容易将考具提到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末迟。"隐仁说:"等不及。"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跃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口,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道:"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是害人的。"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后日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朗不保暮。"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要听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道:"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
  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
  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你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养猪、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你先生呆捧书本早巳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遭:"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脂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
  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
  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你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
  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固与他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他的当。"
  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
  姨娘道:"你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
  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他,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正要说借洋的话,只听得姨娘说:"杭州现有信来。"指着阿莲说道:"他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遗才便病了一次,刚刚好了又进正场,几乎不得出场,二场却不能进场,现在病得要死,闻已动身,看来不日便要到家了。师母家可有信来?"
  师母道:"我们那一个,只要有文章做,那管家中死活,不瞒姨娘说,你先生出门,家中只放英洋十圆,不上二十天早巳用尽,现在并柴米皆无,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修。"
  姨娘听了便说:"师母不要怪,这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家老爷。"
  师母道:"老丈爷面前可为我说一声。"
  姨娘说:"老太爷不惯事,说亦无益。"
  师母无法,只得辞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娘家,问他娘借了一担谷,自己叫长工挑至水碓中舂好,复回家看儿子,只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说道:"幸亏脚大,方有饭吃。"又当了几件衣服凑用了几日。
  其时已是八月廿六七,闻得西溪村监生魏老爷从场中病回来了。师母道:"我们家的不要生病才好。"正想着,先生陡然到家,见了老婆便说:"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顺风,三日便到家,连厘局中人况这位考先生满面喜色,个个皆如此说,岂不是中的预兆?"
  那师母听了便对他面上一看,哪有喜气,满面皆是风尘色,说道:"你息息罢,你儿子病了多日,你进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进房间了儿子病由,说了七八句便出房说:"我的行李挑回来放在那里,考篮内有三场文稿不可遗失,中了是要刻硃卷的。"
  那师母哪里知文稿是何物,说道:"我一概未动。放在中间。"
  先生吃过了茶便将考篮打开取出文稿。闻得郑芝芯亦回来,一直来寻芝芯,见了芝芯便欲将文稿取出要他批点。芝芯道:"文章是无凭据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将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将文稿挜在他手中,芝芯无法,只得将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说:"好极。"先生便请他加批语,芝芯即写了八个宇是"理到法随,丝丝入扣",原来头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两节",此题须得先经起义作法方关合下文。孔子曰:"才难两节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对路。芝芯又将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语,又总批了两三行,起来拱拱手说:"中是必中的。"先生喜得颠头播脑,犹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无稿,哪个有这空工夫抄出来。"先生不信,芝芯赌咒说如有稿抄出来便是乌龟。先生方不便再说。仍坐下谈这一个头场好,那一个二场好,芝芯道:"我虽下场,我最嫌的是谈文章,即使有命会中,我亦不谈。我今年并非要想举人去考,实系谋利起见。我实对你说,我年年下场。皆是为人抢替,就是我中了一个副榜亦是无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场,总要赚他二三百元笔资。我不过小时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时改不来业。所谓酱里虫酱里死,即趁此得两个洋钱用用。其实举入我情愿让与别人中。所以我平日总不做文章,此种苦头是吃怕了的。从前我考书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过为利起见,众人便说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愿受。我今年已四十多岁,深悔从前将心思用人时文中,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只因家无恒产,又生在七八代读书人家,自娶妻室后,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养,只得将错就错,如今是悔不过来了。若说中举人,我有五六分章得住,你不看见我从前两次为人抢替,皆是荐卷的么。今年我听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够用数月了。"
  先生听了心想;"这人却是乖巧,原来是名利两得的,我可是笨汉,只知呆做文章,从名字一边想,便打利字丢开了,并且连一个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
  一言不发辞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饭,先生说:"不要。"老婆看见丈夫似有不耐烦情形,只说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与他寻闹,故借银一节亦不敢与丈夫说。
  又过了数日,却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门,故连隐仁处亦不敢来,诚恐不中被人笑话,此是下场回来做秀才的习气。不知先生中与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经大难居然悔过    爱小脚遽尔结亲

 


  却说先生脾气,每到放榜日近终日高卧,并客亦不见,只说生病。这日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某人中了,先生禁不住高问道:"我呢?"其时傍晚,只有听见人声,并不见有人,心中害怕,说:"我甚晦气,未到黑夜,听见鬼叫。"谁知先生在屋内又问了一声,这人往常本认得先生,走进来便说先生名氏不听见有人说。师母只管煮晚饭,这人便说:"我去再打听打听,中了就来报喜。"谁知等到三更亦不见这人回来,先生一夜睡不着。到次日更将棉被没头没脸差好,睡作一团,任老婆唤了数次,总装做不听见。整整睡了三日,肚中饿了,晓得不中只得起来,对着老婆不觉放声大哭,说:"我不愿为人,我哪里有面见人。"
  老婆晓得是为不中的缘故,只得再三安慰他说:"今科不中。下科再去。"
  先生说:"我如今有点明白了,中是有命的,倒不如隐仁,病了回来。省得两场辛苦。"
  老婆说:"可是东家有病,你回来未曾去看过一次,面上却过不去。"
  先生道:"是,明日就去看。"
  原来隐仁回家,病总不好,请了几个先生看看亦不中用。
  医生到来,总说平日身体虚弱,又是大瘾,秋间下场又吃苦又用心,内伤外感两样夹攻,今日元气已虚,只得顾本,不及治好。用了人参、白术、枸杞、地黄等味,不料服至十余帖,又觉脾胃不和,渐渐大便不固。先生知是阴药不受,将杞地等删去,加猺桂,阿片,服了数日似觉好些。
  这日先生来看隐仁,便请至隐仁卧房中坐,两人皆说晦气,不该去下场,一个生了病回来。一个白用了许多钱,从今以后可不谈文章了。隐仁道:"我是吃烟瘾大了受不得辛苦,若说年轻不吃烟正该去下场,为何不谈文章?"
  是时镜如等皆陪先生坐在房内,听了这话老二是要想考举人的,心想:"烟是吃不得的,吃了烟便不能考举人,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老大又是一个想头,心想:"我不想考,吃烟何妨,先生不吃烟,为何也不中?用了半世功,家私一毫梓不起,师母到处借钱,几乎饿死,先生读了文章一概不管,满口迂腐之谈,真真时文是害人的。"
  正说着,春云传进茶来,一双小脚跨入门槛内,老大老三看见回过头来。老三暗把春云这一只小脚轻勾他一勾,春云在房门外低声叫:"三少爷,你不记得前日师母说小脚是十害人的东西,你今日为何要撩拨我这小脚。"说完传了茶便走。这边隐仁懒于说话,先生坐了一坐便辞了出来,由大厅转到自己馆中检点书案上文房四宝,意欲停两日即到馆。
  谁知回到家先生又病起来,一连病了两三个月。刚刚到年,这边隐仁家中又连日弄医生,运使公又复生病,便一直不能到馆。镜如弟兄荒了三四个月总不读书,惟有华如想要考举人,虽贪女色,于时文上颇用心,带了妹子阿莲,小兄弟月如无事时天天到馆。阿莲颇聪明,虽说年小,诗文词赋件件晓得。家内又藏有名人书画,阿莲见了亦能摹仿一二幅。惟有老三水如是见了小脚即细心赏鉴,家中丫头共有四个:雪花、玉英皆是大脚,又有一个娇妹亦有六寸长的脚,惟有春云是三寸长的脚,穿了扬州式的鞋更觉好看。老三便看上了春云,春云晓得喜欢他,便有意笼络水如,有时故意到书房走几步,有时故意在水如前便走来走去,鞋样又多,今日穿这双,明日换那双,老三眼中看了春云心想:"我明日讨个老婆若能如春云一般脚小,虽说不能做粗事,家中仆妇甚多,又何必要他做。"老大如此想头,镜如亦与老三一般见识,无奈春云只与老三交好,自知插不下手去,便趁家中有事日日在外问看女人。浙东女人无不是小脚,然在老大眼内同是小脚却有几种分别:头一种脚后跟不倒拖,直立如削,脚尖狭如竹叶,走路如狗脚一般,走到石子路柔软轻便是头一等;第二等是马蹄脚,尖虽不太尖,直量却只有两寸多些,嫌其不柔软轻便是为第二等;至四寸以外四面端正,若不是倒拖亦为第三等。老大却不晓得内中有一种假扮的,虽看去却是小,其实是把高底垫的,因老大未曾与女人细细讲论过,因此看错了眼法。惟有老三是与春云结识,春云尝说:"我的脚是真的,并不是假扮的。"因细细说了几种假扮的来,老三因此是个老行家。老大却无人与他说,因此不甚晓得几种。
  其时已是正月初一日,在戏馆中看戏,戏才做完,偶见一个姑娘两脚只有三寸,扎缚得如红菱一般,更加腰支婀娜,品貌娇妍。老大便看得呆了。等这姑娘走了过去听得有人说此女即孔先生甥女,姓陈名月娥,亦是官家女。老大听得便想出一个法子,托人放风至先生耳朵内,即请先生做媒。先生便中了计,心中想魏家是个财主人家,甥女为何不把与他?一面向他妹子妹夫说了亦均答应,一面便到隐仁处将女子家世细细告:"我此来固为大世兄做媒。"隐仁听了亦合式,自己又想:"近来多病,不如早娶过媳妇回来亦好管家。"即托先生做媒,一说就定,不必说财礼丰厚,下了聘,说定今冬过门。诸事完毕,先生新年仍到馆。
  话说絮聒,日月如梭,不觉秋尽冬来,便是镜如娶亲之日。
  未到吉期家中已忙得不了,赵姨娘不能照管,只听家人播弄,不知家人趁着喜事赚了多少钱。赵姨娘懒得走动,只图安逸,手头有钱,整大宗与家人使用,运使公以为姨娘是能干的,放心由他。隐仁多病,本不能管,因此不知糟蹋了多少钱。
  这日便是吉期,亲友贺喜盈门,共有酒席百数十桌,晚间新人过门拜过天地,一切礼毕送入洞房安床撤帐后人人皆说新人好品貌,好小脚,喜得镜如心花怒放。及至上床,一眼便来看脚,口中说道:"好奇怪,为何不是从前我看的时候小?"原来新人却不晓得丈夫是喜欢这个的,见丈夫看他脚,连忙将脚藏起,镜如不好将脚扯出来蛮看,只好说罢了。当下欢爱,自不必说。
  原来新人家中亦有奴仆姑嫂,亦是不用做的,性情却生得温和柔顺,品貌亦可得去,脚并不大。不过扮惯了,须垫高底方能走路,却仍是个不便,终日亦不能多走,家中仍无人照管。镜如原为是爱他脚小娶的,今看见月娥扮的亦与真的一般,心中欢喜,终日宿在房中,更好吃鸦片。老三见老大娶了扮的小脚回来,每每笑大嫂是个扮跷的。春云又指着月娥向老三说出扮的多少不好处,老三愈加领悟。惟老二又有一种脾气,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真爱色独饶卓识    死吃烟异样哀鸣


  却说考二专重在品貌皮肤上讲究,脚小脚大均不在意,家中四个丫头惟雪花生得一身肤色细滑柔白;鹅蛋脸,弯弯的两道眉,长俏俏的一双俊眼,自头以下并无半点疤痕,人又伶俐,老二因此看上了雪花。可恨雪花太不讲究两只脚,居然并袜子也不穿,竟如男人一般。老二又爱他勤力,无人时雪花要到老二房中走走,一切茶水皆是雪花服伺。老二爱他,因偷了洋钱与他买花粉而雪花却不用扮,自然出色。老二因见老大成亲,自己尚未说亲,便与雪花恩爱起来如夫妻一般,雪花过意不去,反时时远着老二,老二偏舍不得,见了雪花便如蜂赶花一般。
  这日雪花又到房中换水,老二见无人便拉雪花坐在自己床上,雪花羞愧,说:"二少爷,你爱我做甚,我是大脚,自己也看不过,你不爱小脚反爱大脚,真是稀奇古怪。"
  老二说:"我不稀奇古怪,那爱小脚的真是稀奇古怪呢。"一面说一面便搂住雪花求欢,雪花不肯,怕有人见,老二用蛮力将雪花按住。雪花不比别个女子脚小无力,便将两脚挣住床沿得力便翻身起来说:"你真个爱我可与我说明,将来讨了亲要收我么?"
  老二说:"我要中了举人才讨亲,讨亲须绝色女子方称心愿,必如你这一般品貌才要,若不得便扶你为正妻,你还问我收不收。"
  雪花听了笑了一声便依了,在床上又问:"你究竟说脚大的好,脚小的好?"
  老二方赏识他酥胸凸乳,雪股柔髀,又看他星眼娇眉,两只臂如两枝大藕,正在昏迷不暇回答,雪花偏偏要叫他说,"若不回答,我要下床",老二将他的大脚踏住说:"大的好。"雪花便说:"不错,大脚不但能做事,若有人强奸,大脚的便可与之相打,如若强奸人多,便放开脚步跑了,人人奈何我不得。譬如你今日要相好,我若不依,你便要吃我打。"
  老二笑着压住他说:"你能打么?"
  雪花道:"你再放恣我便打。"老二不听,雪花却果然不打。
  其时有一个时辰,雪花恐有人来,要起身又不能起身,不好硬着心肠,听老二播弄多时方听得老二道:"你打来。"雪花一笑,便结结实实在老二屁股上一掌打了,一头起来手挽着头发说:"你这该死的,我怕你要打却又不打。"便结束了衣裤,赤着脚穿了鞋,急急忙忙走到里面去了。
  这边华如忙收拾了被铺,停了一会,雪花仍走到房中,坐在床上说:"我告诉你一件笑话,我方才回去小解,见姨太太从老太爷房中出来。踏在石子缝中跌了一跤,可怜半日爬不起来,还是我在马桶上脱着裤子后听见了,便将裤子穿好忙赶出去扶他起来。何苦做女人的偏要将两只脚缠的这般小,我看看代他难过。"
  华如听雪花说完便搂着雪花遭:"我原知如此,所以欢喜你。我们大哥三弟却爱小脚,不知有何趣味。大哥讨了亲算了,三弟终日缠住春云,春云人品又是中中,人人说他是赵飞燕,我却说他是一段枯柴,只有一件好,身子轻,好抱起来顽的。"
  雪花道:"我身子重么?"便将身子伏在华如背上,华如只觉两个奶子搁在颈上如两个莲蓬一般,并不觉得重便说:"不重不重,你再压压,有趣得很。"雪花听了便不压背,即掉转身子坐在华如怀里说:"重不重?"华如被他弄得又兴发起来,刚要伸手,雪花力大便将华如两只腿用大脚夹住,口内说道:"有本事放来。"谁知正顽得高兴,却有人在房外走动,看是老三,雪花起身便出房去了。
  谁知这两日隐仁病体沉重,读书一事久不说起。隐仁渐渐不要吃烟,镜如与他烧了亦不能吃。运使公不时常进房看他,自己本年老多病,亦渐渐不能起床。
  两人病了一年,又复冬尽春来。家中上房两个女主人,一个真小脚,一个假小脚,并皆不能管事,家人愈加胆大。内中有个曹桂小名曹小鬼,生得如小旦一般,年才二十六岁,看上了赵姨娘的小脚,趁家中有事,便与赵姨娘搭上了,不时往来,赵姨娘又偷些洋钱与他,因此运使公银柜内被这个偷那个偷不去查考,不到两年已偷去大半。
  到了这年冬尽,隐仁病日重一日,自知不起。对镜如说:"你等切记,人生世上赌嫖吃着皆可犯,独烟吃不得。吃了烟有田的不能种田,有租的不能收租,有家的不能管家。并且妻子儿孙皆要看样,而且个个偷吃。从上等说,有官的上司晓得他吃烟,实缺去官候补不派他好差使;从下等说,百工技艺一吃了烟便不能供养父母,有妻子的并妻子亦不能照顾,即使最恩爱的夫妻,到得没有烟吃即啼啼哭哭亦要卖去。自己至者婆卖去没有想头,用完了卖妻钱便去做贼,明知贼是做不得的,然因瘾断便要死在眼前不得不做了,被人拿着百般吊打亦是不怕。为因性命交关,要想烟吃,只好将性命去换,到得临终并棺材亦没有,此是贫苦吃烟的收稍。至于有钱的吃烟一概不便,自己便如死的一般。我从前屡屡要戒,只因多病不能戒,其实拿定主意,并非不能戒的东西,即我如今日之病非因乡试而起,实系吃了烟方受不住辛苦,白白误了一世苦功。"一面说,一面下泪,又说:"你们切记,烟是断断吃不得的,文章定然是要做的。"
  隐仁日日说这些话与他儿子听,其时镜如早巳吃得大瘾,哪里肯信。隐仁日日说了哭,哭了又说,偏把这些丫头感悟得清清楚楚。月娥听了这些好话,回房时常劝丈夫,镜如反把老婆怪起来,月娥最是柔顺的,便不再劝。
  又过了一年,阿莲十一岁,老大廿二岁,老二廿岁,老三十八岁,老四十五岁。老四见家中一年不如一年,心地渐渐明白,将父亲言语紧紧记在心中,又看见二哥三哥偷丫环"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家中一无好样,心中纳闷,不知如何是好。赵姨娘是守不住清淡的,又被曹小鬼引坏,只是不得入港。谁知曹小鬼偏会献殷勤,家中病人又多,今日片鹿茸,明日煎人参,运使公遂将曹小鬼作为内跟班令他铺在上房厢房中以便病人夜中呼唤。赵姨娘便得中机会,无奈曹小鬼虽说有心却是胆小,两年来只敢与赵姨娘说笑,不敢公然放肆,赵姨娘见他如此冷冷清清,不似从前做外跟班之跳跳脱脱,私下又塞些银子与他,又将两只脚扮得异常俊俏,曹小鬼原为见脚小动起色心,今见赵姨娘如此装扮便觉色胆如天。看官知道妇人脚小原是招淫的,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中烟毒父子归阴    窥隐事弟兄析产


  却说曹小鬼这日刚进上房回话,顶头撞着赵姨娘出房,曹小鬼随手捏摸,赵姨娘在运使公面前不好意思。是日息了午觉,午后四处悄无人声,曹小鬼偷至房中来寻赵姨娘,姨娘巴不能到手,见了曹小鬼亦不言语,在外套房两人正在不能分解,谁知运使公在内间却叫人,赵姨娘被曹小鬼抱在地板上听得叫吃了一惊,当时曹小鬼便跑掉了。玉英急从外间进来,见了曹小鬼原不留心,进房来却撞在赵姨娘身上,赵姨娘正系裤子被他一撞立不稳,一跤跌在玉英身上。运使公听得说:"好好的,为何跌倒?"玉英心方起疑,不敢答应,赵姨娘亦不敢回答,只说被地板不平绊了一跤。
  原来运使公有好两日,心里难过,欲吃烟又吃不下,医生已请过了六七十,皆说年老,药是草木做的,不大中用,个个叫备后事。谁知家中无人管事,棺椁未尝早办。过了数日,运使公只觉喘气,有十数日未曾大便,只口中叫难过,两眼便起了石灰头。赵姨娘便慌了手脚,隐仁亦病重不能来看父亲,只叫镜如弟兄一齐进房,看了亦代公公难过。玉英便暗中告诉春云曹小鬼如此如此。春云道:"难怪曹小鬼近日有洋钱,原来如此。"春云便告诉了水如,水如又告诉了弟兄四人。
  赵姨娘晓得外人得知,本是娼家出身,亦无廉耻,惟恐老的死了拿不着钱用,遂将银柜里偷余的洋钱又偷了些起来,并将值钱的东西率性偷了好许多放在楼上人不常到的地方。
  这边镜如弟兄亦恐赵姨娘私下藏起东西来。遂趁着公公病昏正要办后事,父亲又病得不能起床,趁着要拿洋钱看板时便把银柜抬出中堂,登时弟兄四人提起一千五百元作公用,其余分得干干净净。赵姨娘只与阿莲分了半股来。却亦有三千元,即便与阿莲收管。四人又将分得的来禀父亲,父亲说:"这事应该令我得知,为何私自分去?"骂了一顿说:"既分了可各人拿去挣起产业回来,我又多病,不能管你们了。"又问"你公公病何如?"四人回说是不中用了。隐仁听了大哭,叫两个大脚丫头扶进去看父亲,谁知运使公见了儿子来眼中流泪,口中说不出话来。半日方说:"我要辞别你们了,你们好好过日子。"
  隐仁含着泪说:"父亲,不怕的,恨儿子又病不能起来服伺父亲,只得时常叫孙子来服伺。"
  话犹未完,运使公说:"我要解手。"一连解了两次又设有。当时隐仁便叫;"取我的铺盖来。"当时下人即将隐仁铺盖取来,铺在里间。是晚各人坐守,至四更运使公又说要解手,只得扶他起来,刚扶其上半截,赵姨娘觉得褥子上似乎有尿撒出,知非佳兆,便亦滴眼泪。这边隐仁亦挣了起来。运使公又喘了半响。又没有解手复仍睡下,大家听听似乎又有鼾声,大家放心仍复睡到至五更觉阴风凛凛,隐仁便梦见他父亲照常走到床前叫:"隐仁,我无多嘱,我孙子月如是个有福气的,其余子孙皆误了三件送命的东西。"
  隐仁便问:"哪三件?"
  父亲便说:"头一件是鸦片,第二件是时文,第三件是小脚。"
  刚说完只见他父亲满面愁容要出房去,隐仁拖住不放,被他父亲将身子一挣,隐仁一跤跌醒方知是梦,再走到父亲床前细细一看,谁知已去了多时了,登时大哭。众人闻知皆赶进来,扶了床栏无不痛哭。渐渐哭至天明,隐仁方将家人叫进说:"快办后事。"
  家人来回说:"是大少爷办的。"
  镜如道:"尚未办好。"
  赵姨娘说:"你洋钱早拿去了,为何此时尚未办好?"
  隐仁说:"快些办。"
  月娥对丈夫说:"我早劝你办,你不听。"镜如不等老婆说完飞跑去了。这边隐仁早已哭得晕去,月娥等赶忙将公公铺好被褥,华如等便把父亲扶住躺下,有一个时辰方醒过来。这边又要办运使公后事又要照顾病人,诸事不能照顾,只得请了先生来。又请一个本家是种田的,不大识字,办事却周到。又请一个隐仁好友姓沈名斌字爽齐三人与他在厅料理。
  隐仁是醒来后便不知人事,并鸦片亦不能吃了。此时阿莲已知人事,看见父亲如此即哀哀的哭。因此运使公入殓开吊隐仁一概不知。至运使公头七,这一日隐仁复腹泻,一日数十次,镜如弟兄慌了,亦遂将后事办好。正是家运一倒如泰山压顶一般,丧事即重重叠叠,挨至次日,隐仁尚能说话,遂把运使公托梦一节,梦中所说这三件害人的事告诉了四人,令四人切记。刚说完便又要泻,泻完才扶上床口就开了,不能合上,停一回就无气了,只闻得满房鸦片臭。四子一女一媳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半日,赵姨娘雪花等来劝,劝了半天镜如说:"父亲后事,我怕像公公一般来不及,因此我早早办了。只因大厅上停了公公灵柩,父亲灵柩只好停在中堂。"因检了时辰入殓,一家哭泣自不必说。
  先生及本家名叫隐真的与爽齐仍来帮忙,父子二人挨日做七。当时门面是阔的不必说,有二三百家来往却均是泛泛,大半是官场中的人。未到五七便粜谷,一面预向店家支屋租。及至本年过年已支持不住,将屋产开了一单,卖了数千英洋敷衍过年。到次年出殡要买地又不得够,又卖去田数十亩。因为地是要紧的,请了数十个先生,去了一年工夫,化了一千多英洋才买了一块地合葬他父子两人。却有许多人说此地龙脉沙水不必说件件皆好,可惜荫大房不荫小房,若有四房更不利,但地已买成,欺老四年幼无知,便将此话欺瞒了,便择日安葬。兄弟四人各处叩头谢孝,又亲到先生爽齐两处叩头。
  四人因家中自去年为丧事真闹到今年,吃烟的老大烟瘾更大了,老二亦无空工夫与雪花鬼混,老三仍与春云不时来往,老四与阿莲仍照常读书。赵姨娘自运使公两人去世,一无怕惧,终日只顾扮脚,闲时便与曹小鬼斗口。阿莲渐有知识,月娥恐阿莲被其带坏,遂将两莲带在身边。阿莲今年已十四岁,老大已廿五岁,月娥方廿三岁,即于此年生了一子名杏生,是系二月生的。老二却颇用功。者三是看见脚小的无有不爱,不时仍到船上与爱琳续旧,去年所分三千英洋已用却了一半了。堂中家私亦渐渐去了一小半,次年便说请不起先生,将先生辞去,先生全靠魏家吃饭,无奈何只得将书箱至年终着人挑回去了。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赤脚妇耕田度日    长毛贼到境移家


  却说先生被镜如弟兄辞了,他无奈何只得至乡间寺庙中开一蒙童馆。听了老婆话说书是越读越穷,只要识字晓得做人的道理便好,何必专心在时文上做工夫。因此亦不叫儿子读书,先生儿子名叫阿牛,以其生得蠢故取名为牛。阿牛因此跟了他的娘劳氏种菜。劳氏因丈夫无经馆,便无大出息,终日忧愁。他母亲知他家境不好,因白与女儿几亩田地令女儿雇人耕种,女儿爱惜钱,又系大脚,虽小时未曾种过田,心想:"种田并非一件稀奇事,我可学学看,如种不来再雇人未迟。"又心想:"阿牛今年已是十六岁,正是学种田的时候。"于是将钗环首饰尽皆变卖,置了诸般田器,买了一条大水牛。他丈夫初起以为老婆胡闹,晓得老婆或有本事亦未可知,谁知老婆率性将脚带脱去,赤了脚说:"我明日要耕田了。"先生以为老婆赤脚耕田是件倒霉事,老婆说:"我赤脚比做婊子好的,我若是小脚,你便要饿死了。"先生只得听他。
  次日只见老婆带了阿牛,手中拿了田器出了门,大家见了叹服。又见劳氏到了田。不慌不忙将犁放在牛背上,自己将柄扶好,居然一行一行耕得端端正正,先生见了亦诧异。耕了几次阿牛便能看样,母于两人竟将几亩田耕得一色坦平,又漫了谷种,到了秧出劳氏仍带了儿子雇了一个会种田的先看其如何种法,看了明白,自己便依样将秧一行一行挨次插好,第二日便不雇人,带阿牛到田,教他照插。母子二人插了两日便将几亩田插遍了。先生看了欢喜,过了一月,便去戽田。大家只看见劳氏赤脚来赤脚去,初时村中男女未尝见惯。无不掩口,及后亦不为奇,又见他种得好田,十个回家对妻女说道:"你们这班小脚,真是无用。你看劳氏奶奶,大脚能种田,不要长工薪俸,今年八月内定有五六十担稻子回家,可知妇女大脚的好。"
  这班妇女听了亦喜欢,说:"可惜我们脚已裹足,不能再放,若能再放倒如男人一般,不但种田,件件皆好。"
  不说满村妇女羡慕,且说劳氏将田种好准备割稻,是时那阿牛已被母亲带会了,闲时便去砍柴,初时只挑得十几斤,挑得三四个月,也挑得六七十斤。家中上半年却无米粮,便告诉丈夫通了半年束修,又到屋后锄了许多空地插了几种菜,一时家中件件皆有,劳氏倒比前时快活了,不时只到田中放放水。阿牛已能挑重担,荫灰泼粪一概令阿牛排日做来。因种得田少,自己并不用做,心想:"若种得好明年再多种了几亩。"因此母子倒也安心乐业。先生回家时,看自己田稻葱葱郁郁,比男人种的更好,因此又服了老婆。仔细想:"老婆大脚,却是有用的。"
  看看七月过了,满田稻子如黄云一般,劳氏便到娘家分了十数斤猪肉,七八十个盐蛋,又令丈夫到各处东家通了三四元英洋做起一个大仓来。这日便令丈夫在家照料,次日便雇了四五十人割稻,一连割了三日,自己煮饭煮肉,又收拾十数样菜来,均是一个人料理。阿牛却叫他到田中监督。一日满屋稻子己推塞不下,用斛量量,却有五十余石。原来几亩田稻子本不应有如此之多,因劳氏母子勤力,稻子遂加了一倍。先生喜欢得了不得,次年愈种得多了,到收成时却有六七十石稻子,先生因此全亏了老婆不致饿死。
  不料先生无福,种了两年田,粤匪大王李世贤扰乱浙东,人人逃难。此粤匪即是长毛,因其无男无女皆不剃头,故人呼为长毛贼。这长毛起事时最重是天主教,起于道光二十七年,不上三年,聚众至数十万,其势剽悍,锐不可当,连路拿人强使入伙,拿着年轻有力气的,最喜欢拿着老的及吃鸦片,便说无用,一刀两段。起初尚不准奸淫妇女,至乱到江浙,破了苏杭,妇女遭难不计其数,然而大半皆是小脚,若大脚听了风声不好早已逃走,浙东妇女均系小脚,且四处皆山路,小脚妇女不能走路的被长毛淫毒不堪,并欲求死而不得。是时浙东遍地长毛,到处失守,左文襄公用以四品京堂由江西饶州乐平誓师援浙,到处救出难妇无数,却均是大脚的,可知小脚妇女尽皆遭劫。此时先生闻得这个消息便说:"这是我没福,才种得田两年又要逃难。"
  劳氏道:"不妨,我能跑,我是不怕,所怕魏家赵姨娘这样小脚,便无生路了。"
  先生道:"我亦不怕,只是天下大乱,赚不来饭吃。"
  劳氏听了冷笑道:"你原来是书呆子。现在各处军营要请办文案的幕友,我想能写能做的均不去得,为何无饭吃?"
  先生听了大喜,便打算投营办文案。于是风声一日紧一日,镜如弟兄在家亦晓得了,听得山中长毛不到即有意逃山。华如道:"山中长毛岂有不到之理,依我说不如不逃。现在徽州江西均有长毛,我想逃亦瓦益。"
  老三怂恿赵姨娘一定要逃,一家上上下下皆说逃走好。镜如不得已依了,又说:"家中什物太多,不能齐带,只好检几件要紧东西带去。"大家商议,先逃至杨村,此处是进山的路,看势头不好便进山藏躲。家中收拾了好几天,一面又叫家人先至杨村观看房屋,又由仓房运了许多担白米,又着长工担了许多食物,其中火腿最多。赵姨娘是浑身带了六七斤金器,只算金镯子却有四双,每只都七八两重的。赵姨娘金器本不止这些,因屡被曹小鬼骗了许多去,故只剩得这些。曹小鬼这两年骗了赵姨娘东西,怕姨娘问他取,有一年不敢见姨娘,姨娘只能罢了。不料家人中又有名章福者又看上了他脚小,时常勾引他,妇人本是水性扬花,又是娼家出身遂与章福相好,惟于钱财则又恐如曹小鬼一般被他骗去,因虽与章福相好,钱财是分文不与。今要逃反故将金器带了一身。不知如何逃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三件事普天遭难    一片火小脚亡身


  却说镜如一家逃难物件已收拾好,先将赵姨娘,月娥,阿莲三人用三顶大轿先抬去,然后丫头、仆妇、轿子随后,又有月娥的奶妈领杏生的亦夹在中间。抬完,弟兄四人带了家人方骑马齐到杨家村。人口太多,房屋又挤紧,赵姨娘反不能与章福自由自在了。至于雪花春云系丫头,要服伺二少爷三少爷,仍如常调笑,月如见了每每避他。只阿莲跟住了大嫂,玉英是与月娥说得来的,因少爷们不喜欢,自觉无趣,不能人伙,便安心跟住月娥。尚有一个小的去年出痘死了,因此家中只三个大丫头。雪花与华如相好多年不大避人。这丫头心地却好,向华如道:"逃反是要脚走的,我们小姐如何走得动?相貌又好,可怜今年十五岁,无娘看管,却是难的。"
  华如就说:"如有急难,你可照管,我定不负你。"雪花一口答应。华如又道:"你看我满了孝即先收了你,然后娶正妻。现在我怕何人说话!"雪花道:"是是是,只怕正妻讨来容我不得,若那时容我不得我只问你,你不可偏护他。"华如道:"且逃了反再说。"
  次日水如从外间回来,便听得人说长毛厉害得很,拿了小脚妇人便无性命,非彼此轮奸,即将小脚砍下,如张献忠一般聚起数千只叠宝塔。至于吃鸦片亦是见了就杀,说吃烟人无用处,只好祭刀。只读书人拿着不杀,却不是读时文的,是写得字拿去开路票,临走时又恨写得字,说是要写信通知官兵,故亦杀得一个不留。又说长毛最喜欢的男子胆大能杀人,女子脚大能跑路。话未说完将家中二样人吓得要死。弟兄四人齐说道:"我们只说不认得字罢了。"水如道:"不中用,长毛要看相,大凡男子左手掌上第四指中间有纹者,长毛说必定是读书能中的。"众人伸手看时。果然只有华如手有指纹。雪花便低低笑道:"恭喜,恭喜,是要中的。"
  大家虽然在中间谈笑,内中如赵姨娘、月娥、阿莲、春云等皆是小脚,听了方才的话,实实心慌。镜如不怕长毛拿去,说:"拿去是不能的,只怕断瘾。"赵姨娘又记得前数年师母说贼发火起之言,老成人说话果真不错,当下便心惊肉脱。春云便来三少爷房中说:"这两日信息果然不好,若果真到来。我是不会跑路的,我与你好了一般,你须想个法子救救我才是。"
  水如原是无心肝的一般,说:"这又什么怕,脚小的岂止你一个,长毛偏偏要杀你不成?"春云想想不错,惟觉得这两日见了三少爷难解难分,便一头钻在老三床上拉着老三手说:"你摸摸我的心,突突的乱跳。"水如不去摸他,春云拉住不肯放,口内说:"我一心在你身上,你今日如何不理我?好无良心。"老三无奈,只得坐在他身边。春云紧紧将身子贴住水如,要水如与他同睡一息,水如只得依了。
  这边雪花闻得长毛将到,便将华如的东西检了许多缚作一担,到黄昏后静悄悄与他挠到山上藏过了。又回来说:"我将小姑娘背了山上藏了好么?"华如感谢不尽。原来山上有个深石洞尽可躲人,雪花便告诉了阿莲,阿莲跟了他到华如面前吩咐了两句,雪花便将他背上大踏步去了。不多时回来说:"藏好了,洞内还有别人家眷呢,只不要大家晓得才好。"华如道:"你吃力了。"又问:"若长毛到了你便如何?"雪花道:"我是不怕的。"
  正说间外间听得人声鼎拂,华如急急走出,急叫家人们,谁知家人听得信不好早逃走了。黑暗中只见内边如潮涌一般。镜如已与老三老四飞跑走出门去,只不见赵姨娘与月娥。正在惊慌,忽见雪花走到说:"快走,长毛已到村外了。"雪花拉了华如一同跑到山顶上,只见玉英背了月娥随后来到,因黑夜中玉英在山下看不见山上,雪花华如二人便即走过,只不见赵姨娘一人。
  原来姨娘听得长毛到就想逃,无奈小脚寸步难移,就有几个家人晓得他身上金镯最多,便想趋火打劫,刚走进后门,只见长毛早从前面进来了。这家人名叫胡雄,一手好拳棒,胆大不怕长毛,便躲在黑暗中偷看。只见赵姨娘才走出房门,长毛一见如得至宝一般,见他小脚便说有趣,一群人便在那里拉扯。赵姨娘哭哭啼啼坐在地下,长毛便将他拖到凳上刚要轮奸,正露出两臂金蜀叮当乱响。长毛便不奸他,即一齐争将他两臂镯子,一时间只见他两臂流出血来,赵姨娘哭得乱骂。内有一个长毛便一刀将肩头砍了半寸深,便说"有金镯便有花边盖",长毛叫"光洋即有花边",又说:"若不拿出,一刀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一群长毛两边一看,各各跑到各房搜的搜,掳的掳。赵姨娘在地下不能走起,有一个年轻的长毛便将赵姨娘两只花鞋脱落,并将脚带尽行捋光,赵姨娘弄得全不像人,只是叫骂。小长毛又奸了一回,只见楼上火起。小长毛走了。又有一个长毛将赵姨娘拖到天井中又要动手,不知早巳死了。楼上火星已落了满地,四面火起,小长毛便丢了赵姨娘。这边胡雄均看得明明白白,见火起恐无路,遂从长毛队伍中混了出来。回头一看,满村皆烈焰腾腾,并远远山中树木皆照得明白,因望山中逃命。
  正走着,看见春云从山上滚将下来。滚到面前,欲将手拉住,不料滚下来的势子猛,扯不住,登时滚到山脚无影无形。原来春云脚小不能爬山,爬了多时不能到顶,两手皆破,血流不住。大凡妇人脚小,不但两脚无力,通身便皆无力。爬到半路,鞋已脱落,只得光着脚带再爬,岂知妇人小脚,全靠扎紧,有鞋方走得,若无鞋一步不能开。脚心又被草根刺破,痛不可耐,便一斤斗翻倒送了性命。这胡雄半夜看见两个小脚皆如此结果,遂点头叹道:"离乱世界,妇人何必裹小脚,平时原是要他好看,焉知今日有这般惨祸。"
  胡雄方爬到山顶,只见有个绝色的女子,火光中照见他长眉俏眼,胆鼻脂腮,头颈下蚕背一般棱棱雪白,走路如飞的一般。胡雄认得是雪花,雪花亦认得是胡雄,叫道:"可曾看见了二少爷么?"胡雄说:"不曾见得,只看见赵姨娘,春云二人一个烧死,一个跌死。"雪花心中伤感不必细说。
  那边长毛已上山来了,雪花恐长毛看见遭他毒手,便爬上大树,检了一枝树叶最密的横卧在上,两眼往下看,见山下火犹未歇,长毛四下里寻人,雪花心想:"阿莲藏的石洞不要被他寻着了。"心中着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祸临门家室倾覆    天降罚骨肉分离


  却说雪花一心记挂阿莲,又记挂月娥。玉英诸人,低头看看,火光犹未低去,并见火光不止一处,心想:"不要家中亦被火烧了",再看看一队长毛远远来要从这树底下走过,"不要被他看见了"。正想时,长毛却到树底下,雪花一惊,不小心几乎跌下树来。将心放定再看,只见长毛捆缚了许多小脚的妇人,后面又有许多穿大衫的读书先生总系用绳穿了辫发一步步行将来,一时走完并无一长毛往树上看,这才放心。
  其时天尚未明,见远处火光更亮了,山下火光渐渐已息,又见山上长毛皆下山去,才从黑暗中溜将下来,一步步挨到石洞口,相度了一番,似乎长毛并未寻到方才放心,因爬进洞中,见阿莲与数十个女人说话。众女人见雪花来,彼此伤感了一回便把赵姨娘烧死告诉了阿莲。阿莲想到自己小时侯姨娘抚他,不觉心痛,又不敢哭出声,雪花说:"小姐,不要哭,你耐心在此躲躲,我还要寻他们去。"一径出洞,在四处寻觅。
  再说华如一人是几乎撞着长毛,被长毛逼赶着走了四五十里不能复寻原路。过了高山几重,已是江西地界,心想:"一路走来,听得人说我家赵姨娘,大嫂皆不曾逃出,多半被长毛杀了。"
  原是赵姨娘果真烧死,月娥却被玉英背了逃生,夜里却遇得见了镜如、月如、水如三人,山顶上又遇见领杏生的乳妈,只不见那华如、阿莲,雪花,赵姨娘、春云五人。这一夜又看见火光将山上照得通红无处安身,只得大家钻入箸丛中。可怜月娥是小脚,又是垫高底不能钻,镜如,玉英二人将月娥平抬进箸丛处方能得免于难。及至天亮犹不敢走出,大家躲至次日中饭边,听得山下四无人声,方敢出来。
  原来雪花早将小姐于天未明时背出洞,刚欲回到山下,远远望见旗枪,说声不好,背着阿莲转身就走,望着西南方走了二三里,息了息时,又走,走了又息,至走了这日晚上已是江西玉山地界。一路恐人看见他是个女人,早与小姐改了个男人的样子,所以无人疑心,又见他两只男子脚,路上人总说他是男子,因此并无阻挡。是晚寻到一个破庙安身表过不题。
  再说镜如等由箸丛走出至路上便遇着胡雄,说:"赵姨娘烧死,春云跌死,二人皆我亲眼见的。"别人听了犹可,水如听见眼中便流下泪来"心想:"这一双好脚,不知他如此结果。"众人皆伤感了。共走到山下原处,只见一路上死尸满地,带了物件并房屋已变成瓦砾,尚是热腾腾的几十大堆。众人又哭了一回,亦不知赵姨娘尸首夹在何处。水如又追问春云,胡雄道:"只在山下深涧中,那个涧深极,当时我看了,人不能下去,春云总是死定了。"水如听了,只得罢了。惟尚不见华如等三人到来,放心不下。
  其时只有家人胡雄来到,其余连影皆无,镜如看了半晌说:"此房屋皆无,寻个安身地方才好。"胡雄道:"不坊,离我们这里只一点路有个掘空的煤洞可以暂歇一夜,明早再商量。"镜如等不想想到先前数年在家中何等安乐,即如逃反出来亦是高楼大屋,不料霎时间变成立在煤洞内。无奈何挨到煤洞内,玉英仍背月娥进了洞,月娥着实感擞,说:"玉英,我的娘!若非你大脚,我性命早已与赵姨娘一样了。"又想:雪花亦是大脚,必是不死的。于是大家忍饿团在一处挨过了一夜。次日便商量着人回西溪村看看房屋还在不在,即着胡雄去。胡雄去了两日回来说:"了不得!了不得!被长毛烧了,只剩了些小屋零星散乱,与大屋不相连的尚不曾烧,合村皆是一样。"
  镜如弟兄并大家听了放声大哭。当下想法子要将月蛾女人等弄了回去,胡雄道:"少爷且慢,我是在路上得了长毛吃剩的干粮吃了些方觉饱肚,少爷们是三四日未曾吃点东西,可怜我却带点来不多,只好大家分分。" 
  大家听了顾不得干净不干净,到手便吃,八人只分得六人,尚有月娥母子尚未分着,只得罢了。于是大家商议定:水如走得路,先回家寻看村中相识的来抬走不得路的,仍旧带了胡雄去,月如又要去,镜如看见他们去亦要想去,无奈这三四日只吞烟泡不能过瘾,无力走路,只得让三人先去,就叫他三人在路上打听阿莲等三人下落。
  三人一日半方走到西溪村,即寻人抬轿。岂知人倒寻着几个,轿是无处寻的,没奈何折了两扇门板着四个人先到杨家村,镜如接着,只得自己坐了一扇门板,令月娥带了杏生坐了一扇门板,其余均皆走路,所喜玉英等大脚皆能赶着轿夫。一路上好不伤心,镜如不禁又想华如、阿莲、雪花三人不知生死存亡。一路眼泪水未曾住。点烟瘾又熬了几日,心想:"幸带得泡多,不然早已死了。"才想得公公托梦说那三件事是最害人的,如今句句果然不错。赵姨娘,春云两人不是为着脚小不能逃命死的么?幸亏月娥有一个大脚的丫头背背,心中感激玉英,便想收了玉英报他恩,此是后话。
  一路想,一路抬,至三更方才到家。见了大屋皆烧去,大家放声大哭,也不觉饥饿,并轿钱也弄不出一个,幸亏抬轿的皆是佃户,不敢硬要的。坐了定一回心方要去村中借米,不料小屋内长毛未曾寻到被玉英搜出一粜米来,又寻着一只旧锅,便将破砖石搭了一个地灶,安好锅子,拾些烧不尽的旧木料,大家烧起饭来。镜如口口声声说:"我没烟吃,是要死的。"来不得坐在地下。是时各人铺盖丢尽,月娥看见丈夫为熬瘾眼泪鼻涕满面,坐在地下不禁落泪,只得寻了一把旧草与丈夫垫垫。可怜镜如因烟泡吞完断了一日瘾,便觉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身上一阵阵热起来,一时又恶心,一时又腹痛。到了恶心并苦胆水尽行吐出,到了腹痛并满地打滚。饭熟来一不能吃。一时腹痛稍好些又叫心痛,心痛未曾叫完又叫"我头痛,如刀砍斧劈一般",如此苦楚求他老婆将绳子勒死他,不然当不住,月娥听了大哭起来。欲知镜如死与不死,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庆生机弟兄得窖    寻死路学究投营


  却说镜如要他老婆拿绳子勒死他,月娥听了大哭。大家看了说哪有没有烟就要死,我们去村坊寻寻看,或者有人尚有鸦片烟未被长毛收去,讨点来救救你的性命。镜如在地下磕头说:"若能如此,便是我重生父母。"
  玉英不待他磕头早巳去了。走了几处,皆说我们村上前头家家种鸦片烟,却被长毛掳得干干净净,我们自己尚没得吃,那有再分与别人。走下几家,皆是一样说法,无奈何只得回来。路上忽然想着说当年老太爷烟膏最多,叠年熬起来,一罐罐放在地窖内。当年镜如曾偷过二次,后被老太爷知道骂了好几次。如今屋子虽被烧去,地窖内东西必不能烧,何不如到上房地基上寻着原处,扒去瓦砾,掘开地窖。寻寻看有没有,碰碰他运气。
  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小屋内说各处皆没有鸦片烟,有一个地方至今不知有没有。月娥是来了未满三年,不知从前之事。水如忽然想到说:"必有当年老太爷吃了剩的,老爷在时并没吃,如今在地窖内想是烧不去的。"
  当夜并央了一个人,亦是吃鸦片的,许掘了分些与他,这人听了喜欢之至,便说:"你们指点何处是地窖,只怕连洋钱银子皆有亦未可知。"大家听了更喜欢起来。此时饭皆吃饱了。便拿了旧篾器做的火把寻着有地窖的地基开掘下去,果然尚有两缸末动。玉英得了赶紧取起分了与掘的人,这人得了烟恐黑夜失手,便将一块破瓷片盛了就走。
  这边水如,月如弟兄两人寻寻。原来尚有金叶子一包,约有七八两,又有五只银元宝,每只五十两。水如,月如得了就有命了,何不再寻寻看。弟兄复至窖中,四处再检了一回,原来只有这两包,余尽自碎纸。二人回身出窖,回到小屋,见月娥在地下喂丈夫鸦片烟。原来镜如不能吃,须一口口喷进,半晌方能言语。月如二人方将得金银告诉他,镜如夫妻亦喜之不尽。月如又想:"前数年时候,方我们弟兄每个人分了三千元,我分毫未用,若放在地窖内,长毛必不能拿,将来我有钱,亦须好好的收藏。"看官知之,嗣后月如便有存了一个积钱的想头。
  是夜,各人皆睡草稻中。虽有饭吃,却无盐菜。次日打听得长毛被蒋大人兵勇一路开仗逼到浙西,左大人驻兵衢州,衢州城坚不破,城内照旧买卖。镜如此时得了鸦片,人已复元,于是令胡雄拿了二十两银子先买被铺,次买油盐,又寻着一个从前帮过的长工,令他去挑。复又将小屋隔了几间以分内外,又将不连处搭起草屋以遮风雨。是时痛定思痛,水如复想起春云来,念念不忘,又想到二哥、阿莲、雪花三人必是死在山下乱尸堆中亦未可知。
  不数日胡雄回来将各件买回,说衢州城内米价好贵,每升一百念文,菜油每斤三百念文,盐每斤八十文,菜油与盐每人一日只准买四两,若店内认得此人一日买过两次便不许买,各店皆有告示,城内大发瘟疫,吃鸦片人身体虚弱易于沾染,每日死人上千。衢州城内一处如此,他处可知。只说:"好奇怪,我方走至一个营盘门口,见一个人似乎是我家请过的那个孔先生,我迎上去一看却是他,他说到营盘将有三个月,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众人听说道:"还是他有本事,将来军营中得了保举尚有官做呢。"这边镜如弟兄暂且苟且度日表过不提。
  岂知胡雄才说这个先生原是读时文被时文气熏入骨髓,原不晓得世务,那能办得军务。当时因听了师母说话投入营盘当文案。原来这营官平常晓得先生合村远近皆敬重他品学兼优,因此将先生看重,聘他入营,请他在第三号管金衢严一带军情,所有军机警报皆先生主稿。先生若是吃得起的,无如开口就夹些文理在内。营官只说先生工时文,是一件顶难做的事,尚能做得来,岂有文报做不来的道理。
  这日便请至中营,告诉他:"长毛现在要攻我某处营垒,闻得长毛分三路来,官兵人少不能抵御,须请衢州镇饶大人派兵前来。文书内要说得紧急些,饶大人看了方着慌,便好添兵飞速前来。此文须当夜发去,不必太长,请师爷快办-办,师爷急去勿辞。"这先生客气了一番,又推逊了一番。说道:"恐做不好。"营官不耐烦,说:"师爷做去,包好,但须以快为主,抄好就发。军机以速为妙。"先生听了回来起稿,做了-夜,次日着人送去,营官说:"此文书系请添兵,是一件要紧的文书,为何此时才办好?不必看,看了亦改不及,快些发去。"
  不料此书到了饶大人衙门,内中幕友均系老办军务。将文书拆开,大家读不断,文章只有十余行,内中之乎也者虚字行行排列无人懂得,又把他细细揣摩一番,亦是不懂。幕友说:"此是月报例文,无甚要紧。"因此未曾派兵接应。
  不料这边营中等了数日无救兵到,长毛便用荷包阵围起,营官着慌,只得用五百名洋枪小队保着文案,粮局,军火冲出重围。不料头一阵只将文案保出,其余全军皆设。当时并不知这文书用了之乎者也,及至败定,营官疑心,"如何饶大人不发救兵,以致我如此全军覆设,必定文书内未曾说得紧急,请先生检原稿,取出来看看。"先生道:"我放在文具中,当时走得慌,未曾带得。"
  不料过数日,统领左大人接着各路兵败的文书,特营官革去了顶戴。营官申辩说:"卑职有请救兵的文书,饶某坐视不派兵救应,请饬吊原文覆验。"往返数日,先生正在愁心,要验他文稿,因遇见胡雄,说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的话。先生待了数日,有人通知他:"师爷还不快走,饶大人已将原文呈与左大人看,左大人见了发怒,说某营用了一个时文鬼做文案,岂不误了军情大事,断送我十八营盘的性命。事体尚小,若长毛即由此狂窜,东踞严州,西踞金华,浙东糜烂,这办文案的便是罪恶滔天,快将这文案捆送大营,枭首示众。"这人将这些话告诉了,先生听了便急的无地可钻,尚要回营收拾行装,这人说:"来不及了,停一时大营令箭到来即要捆人。"先生方慢慢八字脚走出营盘。这人叫:"快走,来捆的人已到营了。"先生方放开脚步,一路上恐怕追来。不得已紧紧行了数十里。
  这边营官只得以在逃申覆,左大人便通伤各营,不准再用工时文的办文案,须先令营官出结,结上有不做时文字样方准在营办公。
  原来左大人将孔先生原文吊来一看,其原文是:
  营官某某,敬禀饶大人魔下:窃卑职叩违宪辕者岂一日哉。甚矣,发贼之最难敌也。且夫发贼之难敌也,其故有二:一曰多,多者少之对而卑职适得其对焉;曰强,强者弱之反也而卑职适得其反也。不宁惟是,规矩方圆之至也,而其多且强者将适中乎规,启发圣人之教也,而其多且强者犹能反乎隅,此卑职所以为秦庭之哭而不能自己者也。且卑职尝读传矣,宣叔如晋,非乞师乎,晋候许之七百乘,故古制一乘七十二人,昔之乘今之兵也。惟我宪台其将审夫中规反隅之说,为之深观焉,为之对勘焉。衰多而增益焉,增美而择回焉,然后杀敌致果而贼之所恃,夫二者于是乎难恃矣。卑职之言不其然乎。
  左大人当日见了此原文,因此要捆先生,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游沪渎时文不售    羡妓院大脚生财


  却说孔先生怕左大人来捉,送了性命,拼命的往别处逃避。听得人说现在可以赚钱莫如上海,不如往上海寻寻生路。于是一径逃到上海。住客栈,初来时并无朋友,后遇见了几个同乡,是吃洋行饭的,知道先生才学。便请了先生作西席。此人姓杨名少荪,腹内一字不通。只能说外国话,场面异常阔绰,专欢喜与官场来往,又假冒为斯文中人,遇妓馆茶楼便要撰联句,题跋语,以为有了这个便好出名,恨自己不能做,因此请了先生在家专替他代做。又想巴结先生,因此又将先生荐往报馆为主笔,谁知这报馆主人须要见过先生笔墨方好聘定,因此少荪欲请先生做几个论送往报馆中看看。不料论尚未做就先出丑,你道为何?原来这杨少荪喜嫖的,这日就请先生至四马路书楼上听书。先生系初至上海,不曾见此场面,心想上海如此花天酒地,车水马龙,且华夷不分,男女混杂,成何世界。再看各书场上的联语及妓女手中拿把摺扇团扇无不通文,心想上海的妓女原来亦是能文的,遂一面发呆一面眼看着一个妓女,唱阔口的正唱《打山门》,先生不懂,杨少荪便告诉了他,且指着这妓女名叫小如意的说:"这妓女是上海最有名,他曲于最唱得好。其余如金宝宝,洪少兰,金小娟均系有名的长三。"先生不懂得长三名目,杨少荪便告诉先生:"上海妓女有三等:长三、么二、野鸡。"
  正说着,只见书场中走来一个大脚姨娘,见了少荪说:"杨老唔哩,先生请杨老点戏。"这边孔先生不懂上海规矩:叫长三妓女是叫"先生",叫么二、野鸡方叫"小姐"。今听得叫了"先生"二字,只说是叫他,说:"我不认得你,为何叫我这一句?"便惹得书楼上面哄堂大笑。孔先生不知就里,又见这姨娘请杨少荪点戏,少荪便说唱《思凡》,即见一个粉牌挂在书场上,写明"苏韵兰 《思凡》",原来这姨娘便是苏韵兰的。韵兰最为瘦鹤词人海上所赏识,其与词人往来笔札不藏韵兰风韵,后韵兰别嫁,词人思之不已,为作断肠牌小说计共一百余卷,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韵兰在书场上唱完了书,便叫姨娘邀杨少荪到他家去,于是韵兰先坐轿子走了,随后少荪便同了先生一径到韵兰家中。韵兰见他二人来了,但略略了抬子抬身,便见有许多娘姨大姐打手巾上来。这先生头便如摇鼓一般满屋乱看,杨少荪便在韵兰面前称赞孔先生是浙东名士,韵兰听了便拿出一幅宣纸写的横额说:"此是泉塘最工时文的大才子某广文所书,请孔老今加上跋语。"这孔先生看见上面写的是"秀媚天成"四字,便想:"此跋语如何做?"不觉一时出神,两眼翻了白光,口内咿咿唔唔的,少荪还说先生是羊瘢疯发了,便拉了先生一同出来。
  想知先生一路想做跋语,回到馆中做了一夜,足足的做了二百七十五字,内有云:"故虽闻其人而未之见也。"又云:"予用是滋戚矣胡为乎?戚又予岂能文哉,予何敢许也。"其余奇文幻句层见叠出。韵兰见了说此是时文不是跋语。
  次日又有客来打茶会,此人便是开张报馆请孔先生做主笔的,见了此跋语便问是何入主笔,韵兰道:"说是个浙东名士,只闻得他姓孔,不知其名。"这报馆主人听了又读读跋语,只说一字道:"唉!"心中便不满意这孔先生。
  谁知这孔先生自题跋后,心想自己笔墨若不出色,苏韵兰是何等名妓,何至要我题跋,如此笔调大约报馆主人看见亦必惊叹为奇才。因此心中想想欢喜。
  日在四马路一带游玩,见了许多脚大的妇女浑身尽是绸缎,满头尽是珠翠,孔先生看了说:"此等大脚何必如此之阔绰,一年有几何出息乃有如此之穿戴。"旁人知道的便说:"此大脚是长三上的大姐娘姨,一年出息少则三四百金,多则千金。"先生听了说:"我们笔墨的,一年赚得几?此种大脚女子,其一年出息乃有数倍,真正愧死。"先生正在羡慕大脚不已,背后头忽来了一个同乡人,此人姓吴名玉衡,此人不嫖长三,专嫖野鸡,一生好看妇女,因此老天罚他生了一双近视眼,眼光不过一寸多远。这玉衡看见了先生便与先生说野鸡的好处。先生道:"昨日看见《游戏报》上刊出野鸡歌八首,是绿意轩主人的笔墨,只有苦处,何尝有好处,我记得,我念与你听:
  野鸡苦,爷娘鬻我在门户,得来身价有几何?不抵街头一宵赌。身价原有用尽时,依身作苦无了期,花落哪能重上枝,终身受浪蝶狂蜂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一曲,谁为拔出泥犁狱。
  野鸡苦,野鸡有身难自主,朝接王郎暮接张,身躯作践如泥土。郎总多情不敢声,郎即无情难守贞,有情无情卧起晓即行,此后各各相见忘姓名。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二曲,青楼可惜人如玉。
  野鸡苦,愁风愁雪又愁雨,六街宵静少人行,犹插残花立廊厅,客若不来不敢眠,客若垂顾争抢先。沿街争抢缠头钱,客若不允忧心煎。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三曲,龟奴鸨母心何毒。
  野鸡苦,秋去春来少毛羽,连日钗环典当空,总遇情人怕索取。索之太骤客不来,不索鸨母终疑猜。肌肤虽亲肝肠摧,假为欢笑相追陪。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四曲,秋风凛凛肌生粟。
  野鸡苦,孽海昏沉暗莫睹,总使有心欲救援,罗网层层难用武。娘姨大姐管尔身,不敢怒来不敢嗔。但借尔躯骗客银,孰令尔即逃风尘。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五曲,谁为整顿春江俗。
  野鸡苦,苦更向谁谈肺腑,有时认作好姻缘,偏教错注姻缘簿。方期互结茑与萝,岂知终渝白首歌。翻身仍复入网罗,野鸡野鸡奈尔何。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六曲,代他眼泪倾如烛。
  野鸡苦,残年犹且画眉妩,低头不敢向灯前,问之半响半倾吐。老大作态少且然,夜深献媚剧可怜。缠头多少且听焉,但得有客犹早眠。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七曲,眉尖蹙损春山绿。
  野鸡苦,斩断情丝须快斧,风流罪过创者谁?昭容陆氏开山祖。自此遭残女儿身,彼此孽海皆沉沦。至今房中烧冥银,以情死者皆替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八曲,管弦入耳皆凄促。"
  玉衡听了便说:"此野鸡上海土话叫做讨人身体,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若是自己的身体便无如此之苦楚。你看小花园胡家宅各处的野鸡有数处小姐皆大大有钱,其身价比长三尤大。若就湿相好,就便不容易攀,至于讨人身体,则二三洋便可住夜。"
  正说着,两人走至祥春里,此里中便是野鸡窝,内中皆是妖狐鬼怪,粉黛淋漓,先生见了魂不附体。只见一个野鸡将先生袖子扯来,一个野鸡将先生衣襟拉去,一看尽是小脚。先生喊道:"小脚果然害人!"玉衡道:"不怕,倒有趣。"先生没命的挣出巷口,又顶头撞着一班大脚的娘姨在巷口拉客,先生又绝叫救命!玉衡只得笑到弯腰曲背。只听得先生口中喊道:"原来大脚亦是害人。"这玉衡见这班娘姨拉先生拉得凶,口内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这姨娘便放了先生。这时先生方定睛观看,见这班野鸡也有大脚的,也有小脚的。先生道:"古怪,世上女人必须脚小方为标致,哪有大脚亦算标致的?"
  玉衡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风气初开,大脚最为时髦。上海嫖客嫖小脚倒容易,嫖大脚倒难。再现在阔少要娶小亦娶大脚,只要品貌生得好。标致不标致不在脚大小分高低。况且前辈如袁子才先生亦说女子的大脚好。常说品貌是天生,脚是人工,论女色只重天生不重人工。又尝引一女子笑世上男子爱小脚的诗末后两句说得好‘不知小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此是前辈最风流不重小脚的证据;又本朝顺治年间曾禁民间女子缠足,圣谕煌煌当时曾通行省,后因积习难解未能遵行,但禁旗民,不准缠足,故至今旗民或有娶缠足女子,旗人争相唾骂说此人不知廉耻,似说女子爱缠足便不是正经女子。此是本朝国法不缠足的证据;又现在广东湖北创立天足会,会中禁止缠足,立法甚严。其入会者均系有名人物,两湖制军张香帅并为其出示,此是近时禁缠足的实据。若说男人喜好,在未阔眼界的只说脚小女子好,若于此道阅历透的反说出大脚有几种好处来:一干净,二天然风致,三娶了此种女子善于管家,服侍又周到。若小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讨嫌的是数日不洗,睡在一处不免有孤臭气,再缠得不大不小反步步疼痛并路亦走不来,扭扭捏捏实在难过。"
  先生听了这里便说:"老兄的话实在不错,不但徒说标致不在手脚之大小,实在上海极标致的我看大半皆是大脚。再听得人说大脚的娘姨大脚的大姐个个该钱,小脚的小姐个个漂账,此话是否?"
  玉衡道:"何尝不是,小姐的收场十有六七无好结果。大凡妓女到了色衰的时候,若是大脚便好改业,或反的了娘姨跟得轿起,又能到各处酒楼茶馆客栈寻他小姐的相好,否则肩桃卖买无事不可做。若是小脚,以上诸事皆不能行。然小脚的妓女总不想到这个地步。趁着一时年轻,放着正经客人不做,反去夹姘头,夹了姘头进账便有限,要反吃鸦片,姘头夹夹,鸦片吃吃,混淘淘过日子,一时运气不好反被姘头将他连年积蓄拐骗一光,再加生意不好,并鸦片烟亦要断瘾,此便是他收场的时候。"
  先生听他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小脚已是死路。再吃鸦片烟更是死路了。"玉衡方要再说,只见杨少荪近面而来,说先生报馆主笔不得了。先生惊问何故,少荪因说:"报馆主人见了你与韵兰题的跋语,次日便来回报我具说:‘先生笔札亦是用不得的,因此我这边亦另请人了。先生可请至别处谋馆。'想来上海人太不通,不识先生是个真正宝贷。"先生听了无可如何,只得辞了玉衡,回到杨家住了一夜,次日便搬行李,说要回家乡。杨少荪便送了修金,先生便搭船回杭州。因浙东尚有长毛便不敢回家乡,即绕道至江西,恰好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像似雪花却是男装,并非女装,原来这人果然是雪花。
  话分两头,欲知雪花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拒恶少巧力保贞    卧破庙神明垂训


  且说雪花当日背了阿莲一路上女扮男装逃至江西省广信府玉山县所管的江村地方,不数日盘费用尽无可度日。因听得左大人军营中有枪炮内用的枪弹须用女工锉磨,每日工钱可得二三百文,现在由县发出,何不领些来我二人锉锉这个亦可度日。阿莲说亦好。于是二人检了一个破庙安身,雪花便至玉山县内领铅弹,是日便领了三百颗,幸有木桶现成装好,雪花脚大善挑担,便将领出的铅弹挑回破庙中。当日二人锉了一日便将三百颗铅弹锉好,次日天明赶进城交割了又领出三百颗挑出,仍回原路,顺便至大街衣铺中买了一条布被。原来雪花逃难时多时不曾有被睡。及将被买回,阿莲见了自然喜欢,赶将破庙中墙角边一片泥地扫得干干净净,用草铺垫了,然后再用被铺上。雪花即去煮饭,二人吃了便展开被说:"我二人多日不曾有被睡,又恐不能度日,今既有铅弹可锉,二人衣食皆掌于此,又有被睡,又不愁长毛追来,今夜好脱了衣服作褥子好妤睡一夜。"阿莲听了说好。于是二人关好了门放心睡倒。
  二人到此时痛定思痛,便想到一家人如此分散,不知各人生死如何。雪花便想到华如,此时不知逃在何方,又想:"阿莲亏我将他背了逃难,不然如此小脚,一日走不到二三里,早被长毛杀了。"又想:"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此人本是我当时救了他的命,今日依我度日,日后还交他二哥,却不知此重担今日却在我身上。"又想:"华如许收我为偏房,我又失身于华如,哪有再嫁人之理。只不知住在此处何日归家。"雪花因的后想想,心上事来睡不着。这边阿莲亦睡不着,雪花便问:"小姐,为何睡不着?"小姐说:"逃难时日夜辛苦,亦不知睡与不睡,今日安稳睡,反有点胆怯,便睡不着。"雪花说:"我陪你睡,有何怕处?"雪花便起来爬至阿莲这边同睡,阿莲摸着雪花周身圆紧,皮肉细结,便说:"难怪你有力气,会走路背我,我不如你,你摸摸我的身上。"雪花伸手一摸,觉得阿莲身上到处如丝绵一般,虽皮肉丰腴,人极长大,却通身摸不出骨节。心想:"这种人是-点吃苦不住的,如何得了。"
  两人睡了一息,不觉天明了,赶紧起来将铅丸搬至庙中间,坐在台阶上,阿莲嫌台阶不好坐,仍坐在被上挫。雪花独自一个在庙中台阶上锉。不意玉山虽无长毛,防堵营勇却是有的。看官知道,大凡营勇总是要营官约束,无事不许出营方不撞祸。若营官号令不严,不是奸淫便是掳掠,这是营勇到处的恶习。这日雪花正在锉弹丸,庙中来了一个营勇,起初在正殿看看不曾看见雪花。及走到台阶,一眼看见雪花。这日雪花未曾包青布,虽末装扮,而品貌本是出众的,又且单衣薄衫,愈显出自顶至踵一个玉琢的美人。雪花听他看不理他,这营勇便问雪花挫这弹丸几文钱,雪花心想:"我不应便是我无礼,我应了看他如何奈何我。"便答道:"锉了看,听周大人给的。"营勇看见他两只手臂并手指一概肉色晶莹,禁不住蹲下来亲近他。雪花亦不惧,并不退缩了分寸,营勇还说好惹的,便说:"我爱你这手好,与我看看。"雪花说:"有甚好看。"营勇见庙里无人,并不知墙角边内尚有阿莲,却不知阿莲早看见营勇缠住了雪花,已怕得心里如几个铅丸吞在心头一般,又想:"雪花尚在怕,我又甚怕。"再看时,雪花说:"你这人可站远些,为何要粘住我,你莫想天鹅肉吃。"那营勇便涎皮涎脸,手中拿了一元英洋与雪花,雪花不接,又加了两元亦不接,那营勇便一起将洋钱丢在雪花怀里来,雪花便立起身来,洋钱散了满地。雪花一边趿拉了鞋,手中拿了铅丸,口说:"你这人要爱我,无奈我不爱你。"这营勇被雪花这几句话喜得心花都开了。又见雪花笑着说:"你快来,你快来。"这营勇还当叫做他有好处,便一直走来想搂抱,不料雪花只将身一侧,这背勇来得势猛,扑个空跌倒佛桌旁。雪花将脚踏在营勇背上笑说:"这是有名目,叫做独立金鳌。"这营勇还想雪花与他顽的,又见他又俊俏又伶俐,早巳魂不附体,又听雪花说:"你可说饶恕,若不说......"雪花说到这句息了口。这营勇便接着他"不说,你这玉美人便怎样?"雪花登时放了脸,随手在佛案上拿了铁烛台就打,只一下打着背脊骨,那营勇便爬不起来。雪花又即高叫:"小姐,不要怕,这人如此无礼,你来看看他的号衣是那一哨,我到营官处喊冤去。"正闹得不开交,邻舍听见便一同进来。说:"青天白日,哪有你这个畜生到我们这里调戏女人,"就有一个乡绅拖他出去说:"我们送营官去办两个好警戒警戒。"一哄去了。尚留了几个女人与他主仆说话。内中有一个女人亦是乡宦的老婆,进来见了阿莲,见了这品貌,又看看他手脚,知是大家的女子,问起阿莲祖父的名姓,未知是和这女子的父亲做过同寅,因便亲热起来,说:"小姐,这破庙如何住得,搬到我家去住几日,你家乡长毛干静,着人送你主仆回去未迟。"阿莲听了不好推辞,便叫雪花搬被,雪花说:"今日来不及,明日将铅丸交割了再搬未迟。"那个女子听了说:"明日搬亦使得。"当时女子带了众人去了。
  这边雪花与阿莲吃了晚饭,仍叫雪花同睡,雪花二人脱了衣一同睡下。阿莲便说:"雪花,日里男人调戏你,你如何不怕,还要同他开心,想你不是女身,若是女身,断无不怕之理。"雪花笑道:"你请验。"阿莲听见亦笑了。又问:"你为何不怕?"雪花道:"他若动蛮,我抵装与他打,若打不过他,我就跑到营盘喊冤去。他亦是单身一个,能够阻止我么?"阿莲道:"原来靠着脚大,若是我便要他不得。"雪花笑道:"只是好一双小脚,看是好看,一身吃苦却不小。"阿莲道:"都是赵姨娘裹的,他自己因为着脚小送了性命,我今日亦悔不过来,不知世间可有放脚的药么?"雪花笑道:"我只听得有裹小脚的药,并不望见有放小脚的药。"雪花又说:"今日那个女子看了小姐半天,此人与我家有甚同寅?"阿莲道"此女子姓陈,他的父亲只闻得名叫亮轩,做过广东番禺县知县,听说现告老回家。这小姐己嫁个秀才了,闻亦游幕在浙江,却不知何名何姓呢。如明日他叫我搬,何不依他,省得在这庙中凶多吉少。"雪花道:"明日再说。"当下二人睡了。
  雪花就梦见庙中旁边有一位菩萨指着雪花叫着他名氏高声叫道:"魏雪花,你生了这般美貌,固是命中注定,却不应蛊惑男人,希图苟合,本应与赵俏菱,魏春云同遭劫数。始念你赤心护主,奋力拒奸,既无好色之心,并泯贪财之念,良心末灭,天理当昭。日后应当竭力鞠躬,助你夫主成家立业,虽劫运既终,时文当灭,汝夫魏华如受毒既探,潦倒仕途,亦不过使天下读书人见而警悟,并不埋没一世苦心,汝无怨悔。"言讫将钢鞭打下,雪花突然惊醒。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蹈前辙仍遭文劫    悔旧事未破迷途

 


  却说雪花惊醒挣出一身冷汗,心中明白不敢说出。次日起来便走至庙中间神前叩谢。是时阿莲亦起来。陈姓女子果然叫了人来挑东西,雪花便将被一条,锅一只,碗三只交与他,那挑的人却只取了破锅,将碗三只丢在天井中,说:"不用带去,小姐处尽有碗用。"雪花便搀了阿莲,跟着那人,叫那人慢慢走,二人跟着。原来就在前面,引入门,雪花二人便进去,那陈小姐便迎出来送二人进去。雪花看看亦是高楼大厦。陈小姐道:"此是我娘家,只有我父亲侄儿二人,并无他人,下人亦有,小姐可放心住下。"阿莲便请太老伯及世兄出来见过下礼,雪花亦参见了,便收拾一间房令他主仆二人同住,又拿二付被褥并浆洗衣服亦大叠与他二人换,又说:"小姐,从今以后不必锉弹丸,我家岂在乎你二人吃用。"便着人将搬来的铅丸退至局中交清了。自此雪花二人便在陈家住下了。这日孔先生所遇正是雪花,却不敢明认,只得各走各路。
  放过先生不提,且说华如当时逃难,被长毛逼着,当时只有玉山长毛过了身,便有官兵数十个营盘团团圈圈,有四百里路开阔,故华如只得逃玉山是生路。当日走至晚,便同一群逃难的在一个街坊上歇了一夜,次日便寻了有卖饭的人家。原来华如幸亏雪花将他的东西集了一担挑至山中,不料二人走散,华如便将担内只取了英洋一包,有一百元放在身上,其余尽得送与长毛了。此时只得从身上取出英洋一元换了一碗饭,吃完便问那卖饭的:"你可随便找我几百钱防防身。"卖饭的听说便找他三百多钱。华如拿了从村坊口寻着大路又走了一日便是常山玉山交界处,此处长毛亦过了身,居民都逃回来仍理旧业。有一家要请先生,华如想着无处安身,不如自荐寻个安身处再作道理。那人家姓金,考了一考华如学问却极佩服,便请定了华如教他两个儿子。华如本来深于时文,此时仍复用功。心想:"我家闻得人人说西溪村尽被长毛烧去,无家可归,虽有田产,不必问此时无人耕种,料必荒了。却不知合家大小如何,不如俟长毛退了再议。"因此要想从时文中寻条生路,便埋头用起功来。又想想:"我从前公公交代父亲,曾托梦与他,说时文是件害人的东西,我为何明知故犯。"又想想:"此必父亲因乡试得病回来,恨极了,故造出这些说话来。若说三件内鸦片小脚果然害人,我已亲眼见了,若说时文从明朝至今五六百年未闻有害人之说,此话是真不信。"因此将他公公与父亲说话一概付之东洋大海去了,却不知华如读了时文,四肢五脏又换了一付,其害处又不与孔先生一般,此是后话。
  当日华如不知不觉又堕入时文魔障,日间教书,夜间读文,读得高兴更不禁开喉朗读,声人云霄,便招了一个故人来。你道是谁?原来便是上海来的孔先生,这先生自路遇雪花便不能细认,便欲在玉山寻寻头路,以后便拿一个小小杂货店记司账,不料先生于时文之外一无所能,见了算盘便头痛,不但大九归不能,即百子算亦不会,并算盘档数,上下档子亦模糊。记了两个月账,东家便说这两月折本折得凶却是为何,若再折两月便倒糖担了。有一个伙计说:"新请来的管账先生我看不会打算盘的。东家不信,看他打算盘会错不会错。"东家道:"胡说,这个先生刮刮叫,是廪生,时文最难做的,尚做得来,算盘叠子算小孩皆会的,而你等如此看轻他,说他算盘总不会打。"心中很不信伙计的话。
  不料这一日。先生正在打算盘,东家看时,竟先生将当千的一个算盘子当做当十的打,东家说:"完了!完了!难怪我要折本。"自悔不听伙计的话,又被他老婆无日无夜埋怨他,三面夹攻,便登时气得吐血,当时即将先生铺盖丢出来,先生只得拾起铺盖,身上尚有三个月薪俸,就住在饭店里。
  这日正闻得华如读文章,便走进来,意欲寻个文士谈谈天,不料即是旧日的学生。彼此相见,各述逃乱的情形。先生便将自己在大营及上海两处不能容身并现在被店家赶出,家小不知何去一一告诉了华如。华如便问:"师母既不知信息,先生可曾寻觅否?"先生道:"我从何处寻觅,现在浙东长毛未退,我至此尚然绕道而来。"又问:"西溪遭长毛,你合家大小可知你在此处么?"华如道:"我亦被长毛冲散,逃在这里,他们哪晓得知我在这里。"先生道:"我在玉山城下看见一个人,似像府上的丫头,却不敢认。"华如便问:"是哪一个丫头,脚大脚小?"先生说:"是大脚的。"华如想大脚丫头有两个,不知他看是不是雪花。便问:"先生看见的这个丫头品貌如何?"孔先生道:"是张鹅蛋脸,脸上好像抹粉的一般,其余未曾看清。"华如便知道雪花,心想原来雪花亦逃在玉山,当时阿莲亦与雪花同逃,不知可在一处否。正在出神,先生便说:"你在此处还要读文章么?我是一身被他误了,并上海婊子看他不起,劝你不要读为是。"华如聪明人,晓得先生是呆读,不会变化,所以不能中,且于时文外一无所能,因此大营及上海两处不能容身。均不但不容,能谋生亦不能,中却不知读时文的中与不中却在乎人之聪明,肚里变化,若不能变化,不但不能做时文,亦且不知何者为时务。又性子高傲,脾气狷介,深于理学,此种毛病均属难免。又读时文的人全是抄袭,并无真实学问而自己却不知,偏说我于古今治乱,历代得失早巳洞见曲折,且说书中记载无乎不有,绝不知移步换形。其实明人工时文的如金正希,黄道周诸前辈均皆留心经济,晓畅时宜,虽工时文,却不象今日工时文的全无用处,反无坏处,此却非孔先生所知,亦非华如所及料。故孔先生劝华如之言只说自己不中及不合时宜的苦头,却不知不通时务即中了亦是无用,故华如听了孔先生说话未中要害便心怪先生不善变化。所以不中是仍在中不中上头分利害,并无人将时文无用,于国家利弊全无干涉的道理畅论了一番与他二人听。故如孔先生知他无用,仍然不知华如知时文在于变化然后能中,亦仍不知时文的害处。各人得的亦不同,此是后话。
  当时华如听了先生言语,便说:"学生习时文另有一种时文,怕他不中了,若是三科后不中再改业不迟。"先生说:"我看如今谋生,若不反,长毛退了还是种田好。"华如道:"不中后种田不迟,我家田多得很,哪愁无田种。"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烟灯困体难兴业    色界迷人又累身


  却说先生劝华如不要再习时文,华如不听,先生只得辞了华如,仍回饭店去了。
  且说种田的话,镜如回家,自二三月后长毛退尽,果然带着水如月如在家查出荒田。缘长毛后村民皆逃难未回,且一半已被长毛拿去杏无影响。镜如将窖中所得金银渐渐用尽,无可度日,田产又无人种,各处招佃并无人来。揽招了几日,即有一二个来揽田的,他说:"长毛将我们谷种搜尽,若要我们种田,须先给我们谷种,每人给我四五升,若种得多,须给一斗或半斗。"有的说:"田已荒了两年,牛耕不来,须给我们开垦钱。"其实田并不曾荒尽,这人故意来试你知不知,若勤力的便亲身到田一看,荒与熟分毫不能假混。镜如是吃了烟的,哪有气力走路,亦并不叫别人去看,只晓得一例给钱。佃户看他懒怠,明明熟田,一概以荒田来报,须给他开垦钱,是年便一口气发了百数十千。
  到了秋收,要想收谷,便要做仓柜。自己吃烟懒得管,月娥亦是小脚,且垫高底的,更不能管,随便听匠人做,一日做半日,三工混四工。水如月如说:"老大当家。"更不来管。镜如吃了烟,不能起早,凡事均交与下人,此时胡雄外尚有一个家人名叫萧禄,胡雄本是吃不得的,萧禄更坏。镜如吃了烟不但不能管家,并家人好歹一概皆不能辨。自反乱后城中尚有数处房租叫胡雄萧禄分头去取,先时二人取了房租尚将一半交与镜如收用,后二人取了放在身边,镜如懒得问,二人用得干净。便又想出法子来倒赚镜如的钱。说城中房屋有两处残坏不堪,立屋人说要修好方能交租,若不修他要将房租扣下自己修。镜如吃鸦片是一日只有半日起来,此半日又须过瘾,拿上枪横直的不放,因此亦懒得看,遂被二人鬼混;明明好房子,刷子些石灰,搽了些颜色油便开账说砖瓦木料共去若干。镜如到了三更天烟瘾过足,算一算不但当年无租钱,并第二年租钱亦收去了。及至收稻,佃户又来试试,明明有十成的田稻,佃户说晒了,无收成,要与业主对分,镜如亦懒得去看。后佃户晓得镜如吃烟,好欺骗,皆来叫分,倒是月娥不信起来,自己叫萧禄到田去看,佃户恐萧禄看出,便许萧禄二八抽,因此遂成了例规:凡来叫分,魏家家人井雇来的均有个二分到手。一立例规牢不可破。因此别人的田有租交的,镜如的田均是分的,凡收租到了分便无出息,又要被过手的分了二成去更无出息。镜如烟瘾更吃得大,一年收的出息只够一家吃吃,第二年大家放心一爽手更用得大了。
  是年长毛浙东已退,各县追粮丝毫不能欠,镜如家私被人家弄了手脚了,遂觉入不敷出,无奈何只得将城中先开一处房子去卖。其时长毛才退,无人买产业,明明值得五千金产业,一二千便买得来。镜如不得已要钱用,只得折本卖了。其中又被过手的赚了钱去。此时玉英虽系丫头,心下明白,劝月娥说:"大少爷吃鸦片,诸事懒得去管,件件被人欺弄,少奶奶何不去管管。"
  月娥说:"我从末走出大厅上的人,这班人皆在外间欺弄少爷,我哪里管得到。"
  玉英道:"若少奶奶管不到,不如叫三爷四爷去管。其实二人已长大,亦可管家。"
  月娥恐权柄交出去无钱用,又恐他二人赚钱,对玉英说:"他二人晓得什么。"
  原来月娥心地小气,自己无本事,却恐怕人家弄他,又吝惜钱财,便无人肯替他出死力。不听玉英说,玉英遂不肯再说了,因此家中不成人家。
  其时水如已廿岁,见家中如此情形,"我的亲事大哥全不关心,若再过两年,家中更拖不出钱来了",便亲身问镜如说:"大哥,我已二十岁了,应该讨亲不讨亲?"
  大哥道:"现在无钱,你还不知么?"
  水如说:"你吃鸦片便有钱,我正经讨亲便无钱。"一句便问定了,镜如不能回驳,水如便说:"将城中店屋再开一处卖卖便够我讨亲了。"镜如应允。
  这边水如心想:"我仍要讨一个如春云-般的小脚方不讨厌。我须细心自检。"
  这一日便在城中有一家做喜事,正在庙见之日,厅堂上女眷如云,内中有一个女子,品貌亦下得去,两只金莲贴地,确是真脚,不是假扮。向人打听方知这女子姓潘名赛金,亦是官家女。这赛金家很有钱,只有母亲在堂。赛金小时,娘即容纵。水如见了这个小脚,又不记得春云及赵姨娘故事,亦并不记得脚小不得做事,当年自己说不妨,有下人可以代做。今家境不如从前,再无钱用下人。一切不便处亦不记得。遂托人去做媒。
  这潘奶奶起初只知魏家好家私,却不知镜如吃烟的弊端,家私已去了一大半,原来是好看不好吃的。潘奶奶却不知,遂把女儿许了水如。遂择日娶过了门。寻常规例自不必说。
  且说水如娶了赛金成亲这一夜,仔细一看面貌却是个瓜子脸,额角却有三指阔,两道细眉,并无几根眉毛,鼻也生得统统的,口却不能如樱桃一般。此种相貌就是个淫而无耻的妇人。水如别样不爰,单爱他两只脚,这夜便把两只脚看了又看,捏了又捏。赛金初来便知丈夫喜欢他脚,因听丈夫捏弄,这水如居然当做宝贝一般看待。当夜成亲,原不知赛金淫妒,有话不能直说的。至第二夜,赛金问丈夫:"为何要讨我?"水如便把看见他脚小,因此娶他的说了一遍。赛金便说:"我的脚是人人称赞,说小如金莲一般,又姓潘,故小名叫出实系我脚小,无人能及。"水如听了便淫肆无度,赛金亦不推辞。
  过了一月,水如说:"你的脚无人能及,实系可爰,我见妇人亦有脚小。但捏上手却不软。"赛金便知他丈大偷过妇人,心中不觉妒忌起来,便问:"你见过几个小脚可对我直说。"水如便把前头与家中丫头春云偷情说出来。岂知赛金听了登时便怒,说:"你难怪见得多,哪在乎我?"遂不理他。水如自悔失言,遂百端引逗亦不理,便在床上将身子侧转向里睡。水如无法,将他身子扳转来,觉得身上如柴棍一般,浑身硬梗,赛金竟被他扳转了身。私想:"不趁此时压服了丈夫,日后不能归他管束。"遂说:"你前头原来如此。今我已与你为妻,哪般不如那死丫头,你还记挂他,从今以后不许你与妇人相近,我若得知便不依。"水如听了赌咒不迭,说:"我依,我依!"赛金听了嘻的一笑,便又听丈夫摸索。这水如摸他通身,觉腰肢细得只有六七寸两个乳头全然无肉抱了起来只有六七十斤重。水如道:"你可像个赵飞燕。"便把他搂在身上,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撞时文偿他夙愿    嫁小脚得了祸胎


  却说水如将赛金搂在身上说他像赵飞燕,便说:"明日赵飞燕迷死你,你仔细。"说了两人皆笑。自此水如事事听老婆执掌。老婆脚小不能做,要东要西皆是水如代劳,并且甘心为之服役,这皆不在话下。
  且说华如这几年在玉山乡间教书,这东家人家是贩运京货的。是时长毛早已肃清,惟西北一带捻匪末平,江西已全省平静。这贩运京货的姓金名有才便仍理旧业。见先生与两个儿子如此用功,大儿子名孔芳,尝去考怀玉书院历次第一。这金有才便有心要把儿子捐监生,下北场。便问先生:"今科下场否?"
  华如说:"我连学尚未进,哪得去乡试。"
  有才说:"进个学先生又要回浙江,来往的盘缠,又要填册费,又要老师贽仪,又要入学册费,件件开销,岂不厌气,不如捐个监生,南北皆可应试。现在筹饷捐便宜之至,可以应乡试者不过数十元一个,我已捐得空照三四张,先生要乡试,我送一张与先生,自己填了姓名不用补足便可用。大小儿今年我打算叫他同我进京下北场。北场向分南皿、北皿、中皿,我看南边乱后下北场者寥寥,南皿中的必多有才。"本想先生帮帮他儿子的文章,便说:"小儿下北场,先生何不同了去,路上有伴,不必先生破钞,先生场中只看顾看顾小儿便感谢不尽了。"
  华如听了正中下怀,便说:"多谢,多谢,我作文甚快,尽有工夫帮令郎。"
  有才喜甚,便于七月初七日带了-个家人,邀了先生,带了儿子走水道,由玉山下河口过鄱阳,历湖口至九江,搭了轮船至镇江,又搭了轮船至上海,又换了走海的轮船至天津起岸,再雇小船由通州走了三日到京。进了寓处,有才且不办京货,说:"等你们师徒两个下了场出来再办未迟。"
  不料先生进场,却与他儿子同号,便将自己赶忙做,好帮他儿子二三场。便离得远不能相帮,只得听他儿子自己做三场。考毕却喜,华如中了十七名举人,学生中了四十名。有才喜之不尽,便不贩京货说:"我等你们在京用用功,明年好会试。"于是三人皆住前门外西河沿聚魁店内。
  次年春试,华如又中了进士,殿试考列二甲。点了工部主事。他儿子也得了进士,殿试内又钦点了即用知县。华如见主事不及知县可以救贫,心想这候补主事候到几年方补呢?当时愁得不可解。有才本感激他帮儿子,心想谢他,便说:"先生,我晓得你的心事,我与你捐了个在外候补知府何如?"华如初不知在外候补亦是吃苦缘,平日只读时文,不知官场的苦楚,听了即感谢不尽,于是有才遂与他捐了个知府。
  是月他儿子正掣签得了江苏省,有才是生意出身,不知候补官员不能照应下属,妄想他先生这候补知府能照应他儿子,因与先生亦捐了省分,一同分发江苏,当下三人各皆心满意足。遂有同年请他三人至陶然亭开场饮酒。华如见了各名班相公,请了二个,这金知县亦叫了二个。又到大栅栏各戏园看戏,闹了数天。
  遂有一天,刑部郎中邹锦生之女欲与华如为妻,华如以婚费无着为辞。原来这锦生女儿大了,亦是浙东人,心想早嫁了一个同乡亦好,遂应允华如明年回家下聘,这且慢表。
  再说阿莲在玉山陈家与雪花终日做些女工,陈小姐亦相待甚好:这日亮轩有事拜玉山县,说起今科题名录,浙江中的最多。亮轩见录内有名叫魏俊彦,原来即是华如捐监生应试的名字。当时看了回来即说与他女儿:"听说这名姓魏的是浙东人,莫不是他们魏家的子侄。"雪花听得便站在房门口,听了便动心,又想想名字不是,又想:"如今长毛退了,何不如回家看看。我早有此心,因要路费难于开口,不如趁今日说说看。"便说:"老爷,小姐,我家小姐要回家乡,多谢这里看待,容我小姐回去再图报谢。"
  亮轩听了说:"你们去是要去的,只不知隔了一年,家中平安与否不得而知,不如我着人至你家打听明白再着人来接你们更为稳妥。"雪花听了更感谢不尽。
  次日亮轩果着人带了书信付了盘缠到浙东去了。原来陈亮轩一家人看中了阿莲,要将阿莲配与他孙子名芰亭,今年与阿莲同庚。这芰亭本平日看中了阿莲的小脚,听了他公公有这意思便时时留心,倒把阿莲看得连房门也不出。
  且说镜如这二年家况一年不如一年,水如被赛金迷昏,虽添一个人出来,家事仍无人管。其时仍不知华如已中了,捐了知府分了江苏一切情形,不过时常记念他,如说长毛退尽,于今数年,为何不归。正在这两日想华如,不料这陈亮轩差的人竟寻着镜如家,问准了便将书取出。镜如以为无甚紧要的懒得起床,月如便代大哥将书拆了。起初不知陈亮轩是何人,才至此看了,方知阿莲雪花尚在他家。大家喜之不尽。镜如看完了便说:"难为他。"收拾酒菜肉饭供给他。临走时便送了些盘费说:"我即着人来接我家的人,你回去多多拜谢你老爷小姐并孙少爷,日后重重酬谢。"
  这人回去了便将魏家尚好,待他亦好的告诉了一遍。陈亮轩得知了魏家居处便将求亲的说话写了一封信寄与镜如。镜如得了信亦知陈家底细,且阿莲亦住他家已久,即将阿莲许他当作酬谢。即时回书答应了。亮轩得了信就请了二位媒人由玉山过常山,不到四日便到镜如家下礼并代致亮轩的意思说:"女家有人主婚,小姐不必搬来搬去,在我家已住了多日,如亲生孙女儿一般。就去请这边少老爷过我们那边顽两个月,检出吉日便在我家主婚。一切开消这边少老爷可不必费心。未知可否?"
  镜如正愁这两年家道窘急,无钱嫁妹子,听了这话合了心,连说了遵命。当时便允了媒人,便请镜如动身的日子,镜如心里记挂妹子,便允与媒人同去。次日收拾起身,三日半到了陈家,一切见面常礼毋庸细赘。阿莲见了亲哥,雪花见了旧主人,其亲热伤感足足坐谈了一夜。兄妹二人皆说自从反乱除赵姨娘春云死了的不算,其余均皆离而复合。独有二哥不知去向,二人又揣度了一番。雪花在傍暗中流泪。
  过了数日,亮轩择出吉期。一边镜如主婚,遂与阿莲下了个小脚遍毒。芰亭是年轻的人,哪知世务,见阿莲这般美貌,这般小脚,又见阿莲件件稳重,并他公公亮轩亦喜。雪花即服侍新姑爷,心想回家亦不见华如有何趣味,且闻得家中已换了一个样子,镜如已将玉英收了。自己年纪已大,回家亦是赘瘤一般。因此雪花在陈家住下了。镜如等妹子满了月后即便回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意外遭两人错配  梦中事一半先灵


  却说华如无钱不能讨亲,有才得知说:"先生回家再来下聘,是一番事两番做,率性成就了。"
  有才当时便把先生下起聘来,邹家见下了聘,便问吉期检在何日,华如不能答应。有一班同年皆是阔少爷,知华如再不能向有才开口。遂大家凑起分资,送一千银子婚费来。华如再三不收,同年说此银子是零星凄来,其本人大半已出京,何从送还。华如只得收了。遂即另租了一个大宅子择吉成亲。
  闲文不叙,且说华如这日成亲,拜堂时忽然记着雪花:"不知雪花今在否。前闻先生说在玉山,可惜玉山非我出京的便路,我此次讨亲后必回家乡看看,再去寻雪花未迟。"一面想一面拜堂,至送房以后再看这个邹小姐,是一个圆面,牙齿微微有点露的,相貌不恶亦不丑,却两只脚异常之小。华如见了私下说:"可惜,这脚若是我老大,老三见了亦不知喜欢如何。!"新人见华如不睡,自己不好去睡,偷眼看看丈夫,他是粉搓面团一般的新贵人,自己心上倒禁不住起来。坐不住,上床连鞋不脱睡作一团,看看丈夫犹未起,只得睡着等。
  不一时华如亦起身在房中踱来踱去,心想:"我上半世际遇原来如此,我父亲与先生做了一世的时文偏不能中,因他自己为理法所拘不能变化,二人便说时文是害人的东西,我若无时文,焉有今日。"由此一想,不觉面有笑容。这邹小姐见了便以为男女成亲自然是喜欢的。再看华如,正脱去衣服。这邹小姐又惊且又爱,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不能安睡,即坐起笑面相迎。华如亦恐冷落了新人便一只手握了新人的手说:"你为何起来?"这邹小姐便心跳不能回答。一时华如睡下,不能无情,将邹小姐浑身摸着,绝无动人的好处。这邹小姐以为丈夫喜欢他,便将一只小脚架在丈夫身上来。华如心想:"我不是喜欢这个的。"又恐怕邹小姐怪他冷淡,只得由他。
  这边邹小姐觉丈夫在他身上摸了半日。忽然将手歇住便呼呼的睡了。弄得这邹小姐不上不下心中着急,只得着力捏了他一把,岂知华如正在做梦,梦见雪花走到房中说:"你有了新人,脚又小,今日是记不得我了。"
  华如听了,自己记得未曾与邹小姐成了亲一般,急了便说:"没有,我是不爱小脚的。老太爷从前吩咐过三件事害人,惟时文已得好处,这句却违背了,其余何尝干犯。"
  只见雪花尚有话说,却被邹小姐打醒,此时眼中心中只有雪花,哪有邹小姐。可怜邹小姐候了半夜只得睡了。这边华如晓得邹小姐心事"心想:"今夜难为他,明晨再安慰他未迟。"
  不料次早华如末醒,邹小姐已醒,心想:"这丈夫恐是呆的。"便推醒了华如说:"你我既为夫妇,为何无半点恩爱?"华如觉得不好回答,半日说:"我何尝不知恩爱?只因我心中有事。自长毛反过,我已三年未曾回家,究不知家中大小平安与否。昨夜想了一夜,小姐可晓得上半夜我未曾睡着。"
  小姐道:"明日回去再看,此时何必想他。"又将小脚架在华如身上,不准他丈夫起来。华如心想:"尔这人真错配了,我实不知小脚的好处,只见小脚死的好苦。大脚妇人如我师母般的便能耕种养他丈夫。所以我爱雪花亦是爱他脚大能做事。反乱时若不是他将我银子挑出,我还要讨饭。"一面想,一面便要将新人的小脚推掉起来。邹小姐知他心不在自己身上,留也无益只得听他。
  原来华如一心要想出京,次日便与有才说知,有才亦说很好,随即通知他丈人,丈人便叫他家眷带去,华如只得答应。各人收拾了三四日,华如便带了家眷,同了有才父子,此回便雇了四乘双套的驴轿至天津下轮船至上海。华如要邀有才由杭州过衢州常山再到玉山以便自己好看看家乡,有才应允。便由上海至杭州,再从杭州搭了江山船,由富阳、严州、兰溪一路均系上水,又经过龙游,便知家门快近了。
  不一日到了,华如一人进了村,四围一看,满目皆非,自己房屋亦不认得。还是家人胡雄看见,认得二少爷,赶忙进去报了。华如见各处均是小屋,知是长毛烧的,眼中已是流泪。随后见了大哥与三弟,兄弟不觉吃一惊,见大哥满面烟釉,瘦得如棺材里倒出僵尸一般。者三是瘦得如昆腔《醉菩提》戏中所唱的有二句可以持赠。说:"棱棱的瘦骨几根,瘪瘪的筋皮一片。"华如问了方知水如讨了亲便瘦得这般,又与三弟妇见了,方知亦是小脚"心中明白。于是众人一一见过,镜如又将阿莲已与了玉山陈家一节说了一遍。当时彼此因又谈及雪花,遂又互相叹赏。
  华如又将在京已中了两榜,捐了知府分发江苏,并已曾娶亲,多亏大家凄赀一切告知,并说:"此时讨的邹小姐已在船中,等我先打探家乡可有房屋,你们可否无恙,然后再将轿子接他。"镜如听了,忙叫轿子抬去接。不--时抬到,并行李亦来了,大家相见毕,华如方说:"船上尚有我的东家,要送他到家,我须住一月方回来。"随着月娥等收出一间房,将邹小姐安顿好。一时并不见赵姨娘,春云二人,问了方知为小脚不能逃难死的。华如听了心想:小脚女人真真造孽。一面看收拾了,然后仍辞了合家回到船上,有才-接着问了。知是他安顿已好。
  随即开船至常山。过山不到四日已到家了。华如一心记着雪花,住了三四日便要想他到妹子处看看,一则认认亲,二则便好将雪花带回。
  这日遂带了土仪,备了礼物到陈府来见了亮轩。口称太老姻伯,便即见了妹夫妹子,看见雪花在旁,心中喜欢,只不好言语。兄妹相见自有一番亲热处。阿莲知他二哥是要将来到江苏候补,便于这日亮轩与华如接风吃酒后,夜间邀到房彼此各诉乱离分散以后的情形。谈至四更,然后令雪花送华如到书房中安睡。原来这书房即是陈芰亭的,芰亭成亲后便无人睡。雪花便大胆与华如各诉相思。华如说:"我已讨了一个人,明日回去,你看好不好?"并说:"不日我弄了钱,要到苏州候补去。"雪花自做过梦后一路狐疑,今日果见华如得了官,满心喜双,便问:"我呢?你可将我丢在这里么?"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冷眼旁观知利害    热心独抱替勤劳


  却说华如听见雪花说"你可将我丢在这里么?"华如便与他顽笑,欲试试他的心,说:"你在这里很好,且逃难出来,各处岂无与你好的,你又生得招爱,我何必带你去。"
  雪花听了信以为真,便说:"好好好,我可做尼姑去。"眼中就滴下泪来。
  华如看见雪花急了便说:"我此来为什么?若说看妹子,何必这般要紧。"便说要接他回去,同到苏州去候差委。又告诉雪花讨的邹小姐脚小不能做事,我不合式并当夜未曾成亲的话细细说与雪花,雪花方才感激。便问华如:"你在这里住几日动身?"
  华如说:"后日便动身,你可收抬收抬。"二人说至天将明时方散。次日华如又与妹子谈说在京并逃难情形,又与亮轩及妹夫谈至多时,方才回房。雪花跟进来说:"我已收抬好了,今日大家早睡,明日好起身。"说了便走。
  次日雪花一早进房说:"轿两乘已雇好,快些辞了大家好赶路。"华如听了便叮嘱了妹子一番,又谢了亮轩祖孙收留二人之恩,遂带了雪花上轿。
  在路不必细述,赶了三日便到家。雪花又与各人见了,伤感了一回,华如便当着大众说要收雪花为妾,大家听了亦说应该。当日便告了天地祖宗收了雪花。
  是时家事已无人管,吃烟的吃烟,爱小脚的爱小脚,华如原是读书人,更不将家事放在心。此时又要起会变产业弄钱去候补。家中所有出息经手人赚了一皮拿在账房各人抢着就用。是时月如年巳二十岁,常想:"我家自长毛反后尚可整顿,无如大哥是家主,吃烟一概不问,讨了三个嫂嫂皆是小脚,不能做事。家中下人是一定不可少的,若是个个能做,何必要这许多男女仆妇,费这许多工食。二哥偏偏以时文中了,未做知府,闻得他已亏空一身。记得我公公托梦与父亲,父亲又交代我们说一时文、二鸦片、三小脚皆是害人的东西,我从前不信,今日想想一点不错,不知这三个哥哥如何了局。眼见家业留得有限,我若不寻个生路便是同归于尽。"又想:"天下最聪明的便是读书人,若将此聪明用在管家立业。家业必兴。如种田凿地皆有讲究。闻得现在外洋设了六个学堂,内有农学,是说耕种的专门讲究。此外,化学、重学、汽学、电学、矿学均皆学了有用,何必要将心用在时文,得了两榜便将别人弄得亏空不算,还要将自己的家业变光;至于妇人小脚,其害处不但不能保自己的性命,据我想想,家中养了猪亦是不会动的东西,但养了便有肉吃,若养了不动的小脚,不但无好处,且添出男工女仆的工食出来,又且不能管家,真真小脚要他何用?若将天下妇人尽放了脚,不要说使他种田,添了多少农夫,就使他种种棉花,理理蚕桑,得利亦不能计数。再不然帮帮男人做事,亦且各家均得了好帮手,何至再去雇人,又何至如养猪一般白白养他。我想妇人岂不知男子苦楚,吃吃力力在外赚钱供给他,惟其脚小不能相帮,故亦有心无力,此种妇人亦是有的;若说鸦片,原是外洋出的,闻得外洋人知他害人并不吃,不知中国人何以迷在这里头。若天下人不吃烟,省了这笔开销,积算起来,每日天下多的钱真真千千万万,且人人不吃鸦片,何事不可为?若吃了鸦片,男女生的儿子闻系骨头皆软的。且近年我们村坊皆种鸦片,可知天下亦系如此。我想此三件,惟鸦片为最毒。我虽年轻,切不可吃,至于时文,我小时未用过功,与他无涉;若小脚我是见我们家里共有五个人为小脚送了性命,倒也罢了,至于三个活小脚,我看他如同钉了脚镣的一般。其中三哥最苦,亏他舍得服伺,想是前世三哥欠他力气的。"因此月如每见他哥嫂六人,暗中点头嗟叹,以为此六人不知如何了局。又见二哥收了雪花,却又暗中喝采,果真妇人脚大的好。"
  月如何以喝采?再说雪花,当日收的时候便对华如指着邹小姐低低说道:"你这个知府太太不要说自然要我服伺了。"原来这邹小姐亦是丝毫不动,见丈夫收了雪花,这日便对雪花看看品貌是万万要不得的。心中便妒忌他,要想压服,使丈夫再压雪花。岂知自己除小脚丈夫不喜欢以外,毫无本事可以压服了两人。只见丈夫这日便在雪花房里息了,邹氏无法可施只得罢了。
  这边雪花见华如进了自己房来,正自久别生离愈加亲爱。
  二人坐了,便将当日在破庙中锉炮子度日的时候营勇如何调戏,被他几几乎打杀及得梦被神道指点说"我嫁你后尚有一不得已之事,说时文遭劫许多话我不懂得,要教我不要怨悔,跟住你可知我逃不去了,要服伺你这位知府太太了。"
  华如笑道:"你有本事。不怕把我当营勇。"
  雪花一笑,半响道:"这是不晓得的。"
  华如便说:"讨的邹小姐一事不能做,我不喜他,今日见我进你房,面色很不好看,"
  雪花笑道:"你既怕他,不如请出去。"
  华如笑了一笑便脱衣先睡,雪花亦脱了衣便钻进被来。华如用手摸他身上照常细滑,再摸他脚皮肉已不如前时,觉得异常粗糙,二手掌亦不如从前之软润。华如晓得雪花自经乱离,勤苦操作,以致手脚皆改了一个人,不但不嫌他反更爱他。
  雪花自知年纪加大了两岁,手脚粗糙,说:"你不用摸,我件件不如邹小姐。"
  华如不理他,至二更二人便睡了。次日雪花起来便不梳头即将邹小姐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因月如自那日思想后恐家产耗尽,便请从前帮忙那个本家来将未卖尽的家产四股分了。月如便自己收管,镜如水如不能管,仍交与下人。还是玉英明白说:"每人家产有限,何必各人用人,不如同雇一个,开销亦可省些。"二人便依了。
  华如这边收得分的产业,雪花便说:"我不收租,我取了田回来自己种。"华如要卖去将钱去候补,雪花说:"既如此可分我几亩,自种自吃。"华如便分与三十亩田,雪花便取了回来。雪花又说:"我们不雇人,烧火,煮饭,打水诸事我皆能做,等明年种田时再雇人未迟。邹小姐又惊又服,华如爱惜雪花不肯要他做,雪花不听。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觅生机山中立业    悔往事客舍谈心


  却说华如这日自析产后一切粗重生活并不雇人,皆雪花独任其劳。邹小姐不能帮他,先妒他后亦不知不觉拜服他。雪花又将邹小姐马桶衣服一概倒的倒,洗的洗,邹小姐转而感谢他,华如因张罗不起,一时不能动身,坐在家中终日纳闷不提。
  且记当年那个劳师母,他令丈夫投营,自己却逃在何处?原来师母闻长毛到了,便带了阿牛将家中所有什物搬至娘家,同娘家人一同逃至处州府遂昌县交界处一个山中。这山中有荒田二百余亩,高高低低并非平地。师母娘家人手多,见了这个地方,知无出息,长毛不来的,便在山中检了一个幽僻的地方,将家中所有的什物并劳师母家搬来,尽行搬至这个地方,往返七八遭,并将家中牛犬一齐运到。于是避了数月,带来粮米渐渐不敷,听得长毛尚在江西广丰一带,离山甚近不敢回家,大家无事做亦难度日,且知粮草不敷,大家商议,一切田器皆有,不如种起田来。遂就山势高低处去了草,锄锄平便是平田,远望如楼梯一般。
  是时已八月初旬,大家商议救饥的方法,便有一个人说莫如种荞麦,此物落土八十日却可收割,大家齐说想得好。于是大家用力锄了数十处,劳师母带了阿牛锄平了七八处,各将养麦落了土。又去开垦了数十处,便种各豆。于是有荒山处无不开垦,各人皆占了一块,或十亩,或二十亩,劳师母母子两人便种了二十亩豆子。既皆下土,便皆种麦,四处又寻出零星不成块的地亦开出来便种土瓜,此物即名番薯,描了苗见土即生,苗上起节,一节插土便成-瓜,但有土得见天日,插无不活。"群芳谱"中极言其利,为备荒救饥第一等养生的粮食,大家又种了许多。至十日初,这山中高高低低均皆一望青葱,间着猩红的荞麦梗子。
  不数年,知长毛尽退了,要想回家又舍不得山中出息,各人盖起草房来,劳师母更不必说亦难他不得的。所苦者,山高无水,大家又想出法子:将竹竿打通,引水分灌各处,于是大家又不怕了。大家说此处若有水便是桃花源。
  到了荞麦收成时,可惜无水碓不能快碾。不得已,各用小石臼春出,大家又说此处可惜无水碓,各样出米之物就好省力气了。哪知大家将各种子落土后到了十一月,先收了荞麦,次收了豆子,末后收了土瓜,堆得满草房,连人不能容身了。惟有小麦是明年夏间收的,于是大家有一半不愿出山。此时劳师母心想:"这时丈夫不回家,若回家开门七件,哪件不奋?比投营吃人家的饭岂不好些。"于是劳师母便在山中居然成了家了。表过不提。
  且说孔先生自从那日劝了华如不要读时文,是害人的,华如不听他,便辞了华如仍回饭店住了。不料这日先生将被出去店门口晒大阳,见玉山大路上来了一人,后边有行李一担,先生一看认得,是当年在场中论文那个副榜郑芝芯。芝芯见了先生便惊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先生便将投营说起,次说到上海,末说到帮店至不得已住饭店细细告诉了。芝芯见了先生叹口气说:"我与你同是读书人,其为时文所误的,均是一样,我是恨极了。"
  先生听了便问芝芯:"你为何恨得这般,可以说说么?"
  芝芯道:"话长了,我至饭店同你谈一夜如何?"便叫挑行李的挑进去。是时已晚,二人便吃了晚饭,铺了铺,挑了灯各躺在铺上,芝芯便说:"孔先生,你知道我这两年被人欺负么?我说与你听听。你说读时文的有用无用?我从前原是有钱的,不多却积有二千金,前四年有三四个处州人叫我凑开木行,我答应了,便凄成千股。不料有个亲戚亦是并没有多钱的,见木行好,跟到木行中看看生意便与木行中管账的一说又凑了进去。当时又有一个朋友是与我说得来的亦凑在股内。就有许多亲戚看见木行生意好,拿些钱交与我那个亲戚放在行中生息,又不放心我那亲戚,问我说可放得心么?行中有此款钱否?我到行中见了账簿,见这款钱却是有的。我兄弟有笔钱早早交与那亲戚放在行中,此笔却没有。查了账后便回来通知那放钱生息的亲戚说是有的,又通知我兄弟说‘你放的一款账上却没有的',说了这句话后两边便认定了,我便不放心我那亲戚,我犹不知那亲戚怀着坏心便将钱洋进出权柄交与他,又每年薪俸一百。不料我那亲戚贪心不足,不顾木行性命,至别处又开了一店,将本行招牌借了去,又钱庄各处移钱,又将木行中客本瞒了我并我那朋友,忽然移去二千元,行中登时不能移运,我二人得知,竭尽心力不能营救。我那亲戚眼见我二人空着手跳了半年,他全然不顾。这边放息的倒不怪他,一齐怪我口快,转向我逼索存款。这里尚有股东见我二人营救,只说我二人管事,一朝折本便一齐向我二人,逼我交还原凑的股来。四面夹攻,其时我自己存款亦有一千四百元,贴了摊账。众人不信,说我假造的,又说我是将人送礼的。其实众凑东不但无钱,并各股应出的亦不齐,不但不齐,各凑东拖去银洋亦不认,那原经手的人又死了,于是我有口难分,不得已至神前焚香。弄了一年多,方将要紧款遗去,其余看情面上一概让讫。尚有一笔公款未清,幸有一知己借我八十元凑用了方将公款弥补。那亲戚不但不顾,且背地里说我坏话,于是至亲骨肉一概以我为口实,至今账目虽了,我手头已赔得一空如洗。"
  先生道:"难得你,这个借你钱的姓甚么?"
  芝芯道:"姓濮阳,单名增,号益斋,此人有八个字好赠他,你知道哪八个字?就是那‘疏财仗义,拯乏怜才'这八个字。我是用过他钱不止这一次,我若无此人搭救,这次早已丢脸。"
  先生道:"为何只少八十元便要丢脸?"
  芝芯道:"你不晓得,我原说有经手地方公项。因倒行被人吞吃下去,我须赔出。若像从前有钱时,何怕七八百我皆赔得出。今生意倒闭,你想我从何赔垫?我又是在正场面上人,一时官府追究,若不赔出岂不是丢脸么!故我说此人即是我终身的大恩人。先生你不晓得,我一生从未曾低头过,亦未曾用过别人半毫三分不义的钱财,亦不曾欠过一人的私债,即至今日亦不欠一人,我因此敢说硬话,只见了此人便不能不低头。"
  先生笑道:"我闻得人说你平日为人心高气傲,无一人在你眼睛里,有多少人拜服你学问,欲结交你,你总看不起他,为何只用了此人八十元你便如此拜服他?"
  芝芯道:"你不晓得,大凡朋友于钱财上原可以有无相通,若朋友倒了运时,你看世上人个个是锦上添花,哪一个肯雪中送炭,这益斋偏于我落魄时借我,是何等眼力,何等胸襟,何等局量,何等学问,不得不叫我十分感激。可怜用了半年,只因了十余元利息,幸他不甚计较。我本要在外赚钱还他,无奈我这数年运气不好,总不能还他,因此我亦无面见他,日后我总须想出一个法子报了这人的大恩方有面孔立在世上,"
  先生听了半日说道:"哦,是了,此人是否旧年为国家欠了日本兵费部议息,借民间私债以偿倭款。此人母亲继先夫遗志不要皇上利息,愿将钗环衣饰变卖助银一千两,今年皇上览奏大喜,赏给‘急公好义'匾额,至今四海闻名。阁下所说莫非此个否?"
  芝芯道:"正是此人。"
  先生又道:"此人母亲姓甚么?"
  芝芯道:"这位太夫人姓陈,本系富家女,难得嫁了个丈夫,号西侯,亦是一个孝子,人人皆知道的,可惜西侯公早卒,因此这陈夫人说又是一个节妇。两人早蒙朝迁旌奖过的。"
  先生道:"原来如此,但这人见母亲捐银可爱惜否?"
  芝芯道:"益斋亦是上承父志又且孝顺母亲,那有丝毫爱惜。"
  先生道:"如此便又是个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
  芝芯说:"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见我没了钱便不像从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兴。就绝迹不来了。并那与我说得来的反与我那亲戚同了一路编排我不是,在背面说坏话。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怜我当时以坐了馆不能分身,到行自己拿了银钱,出入的银钱便弄得我九死一生。"
  先生道:"难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钱存放么?"
  芝芯道:"人总疑心我无钱。"
  先生道:"我亦疑心。"
  芝芯听了便说:"我若无钱将人送礼我便......"
  先生听到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发咒,只得说:"罢了,罢了,我们总是为时文所误不知世情之艰险,然则今日你要到哪里去?"
  芝芯道:"我有个学生做饶州浮粱县厘卡上委员,我去寻学生,学生送了我八十元,因从这路回来,不想就遇见了你,我打算过了明年到苏州去。"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苦莲娘夜夫失业  老学究访旧投亲


  却说芝芯说要到苏州去,先生说:"又有甚事?"
  芝芯说:"我已无钱用,要借笔墨糊口,因至外间撞撞机缘。"
  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间阅历一番,很晓得时文害人处,我不敢出门干事,只好在常玉山两处小地方撞撞机会。"
  二人说完便睡着,次早芝芯便辞了先生过山去了。这先生起来,送芝芯出店回转来。算算三个月薪俸快用尽又要谋一条生路才好。于是这日便奔进玉山城里来。
  刚走至玉山东门口,离城尚有二里路的地方,见有一个庙,庙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摊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写绝卖田契,一共七八张,有一张契底做样子,拆字先生说:"你契太多,我一时写不及。"那一群人说:"我今日就要兑债的,你答应我写得及我才肯分中资与你,你为何又说写不及?"正在闹时先生听得走进庙便说:‘我与你们写写好么,是哪家的契你说与我听可好么?"众人见问便丢了那拆字先生一齐拿了笔砚,拉了先生,移了一张桌子出来说:"这先生写写亦好,你要问这卖产业的姓名么,你写好说与你听。"先生听了便照样写。先生写字是快的,不多时写完。众人便说这家人是与浙东一个做广东盐运使姓魏的结亲的,现在这家人家主姓陈名亮轩,于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个孙子娶的亲便是才说的那浙东人做过广东盐运使的孙女,这孙子名叫芰亭,娶亲只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债多,因此变了产业完债。先生听了说:"原来我这女学生嫁在这里。"又问众人:"住在何处?我与芰亭兄妻子有世谊的,要去看看他。"众人便指了一条路,又告诉了如何门向,先生便照众人所说寻去。
  且说阿莲自嫁了陈家,他姑婆即前日将阿莲收回家的那个陈小姐。不上一年,听得他丈夫在外游幕,病死在营盘中。小姐听见凶倌,蹄远不能搬灵,日夜啼哭,不多时亦病死在娘家。接着连亮轩又去世。芰亭与阿莲成亲后却也生了个儿子名硕泉,就得了瘟疫症,只七日亦死。可怜阿莲年轻,叠遭大故,又脚小,在家时到书馆且要人背,逃反时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那能吃得苦住。自他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后,阿莲便举目无亲,家中因连年死人亏空了四五千元,亮轩做官时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亲名叫世绅在世时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后尽将田产业卖。幸得阿莲虽脚小不能做别事,于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虽通文理,不阅历世情亦是无用。
  这日卖田时已被刚才这一群人打了夹板去,阿莲全然不知。是时阿莲在家只一人,不便雇男仆,只雇一乳媪,就是乳硕泉的。阿莲手头亦拮据,幸亏三代灵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仆两人同住,又有硕泉带在怀中不觉离手,又只剩得这点骨肉,阿莲是自然爱惜,便将硬泉交托与乳媪,不令乳媪到厨房做事,阿莲自己去做。谁知阿莲心里想做,无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挣,心里又痛,便觉五心发热。饭虽煮好,便点粒不能吃,见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着起冻时两手便生冻疮,手背开裂如水纹一般。遇着热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层层不能着指。有时做得脱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莲心想自知做不得,无奈家中无钱,又不能再雇女仆,只得拼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看官知道,此种女子皆是小时裹小脚时不便行动,于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时,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强挣扎,即不生病做事亦觉十分吃力,皆是小时不习劳之故。可知女子小时不必与他裹脚,学学粗事,筋骨坚固,到大时便风寒暑湿皆能抵御,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说这孔先生来寻阿莲,寻阿莲门便去叩门,不料阿莲自己来开门,见了面先生不认得,原来阿莲生了满头热疮,阿莲却认得早日从过读书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泪早巳流下来。先生仔细认认才问:"你这人可不是魏小姐么?"阿莲说:"何尝不是,先生不认得,我是离死不远了。"阿莲便请先生里边坐。先生见他家如此情形,四处皆挂孝,又见他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自己出嫁,丈夫死过了不便问。谁知阿莲自逃难时说起,一五一十直说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说话说了一遍。一路说一路哭,先生只得用言语安慰他。便问:"今日你家兄弟好么?"阿莲便又将镜如到这里看过,华如中了两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讨亲,惟有月如未娶的说话又细细说了一遍。先生听了便想:"想时文却是有法的,华如当时说我不善变化即不能中,此话果被他说得着。何不如我也到江苏寻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苏。
  当下先生叙谈了半天亦不见有茶来,便知他家无下人,即要想走,阿莲说:"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话与先生商议。"先生便问何事,阿莲说:"我在此无依无靠,现在变产还债,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送我回去与兄弟们同住,靠靠他们。这里屋现在有人,还了债,保诸事成了我即动身。"先生听了心想:"无处安身,在此处暂且俟俟机会看。"因此答应了。
  过了数日阿莲对先生说:"我的债已还潸,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只检些搬得动,少不得的东西带了去,其余尽卖与住屋的人。现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动身。"先生本来一人来并无行李,是说去就去的,听了阿莲话说:"亦好。"又说:"这里到我们处要轿子。"阿莲道:"自然,现在轿子已雇了。"原来阿莲将家产变尽尚有千金放在身边。
  携了乳媪,叫先生亦坐上轿送在后头,带了三担行李便回家中来。这边兄嫂见面,见过的如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认得,皆说小姐因何病得这般。又见他浑身重孝,又见他一进门便哭,又见他带了一个外甥尚未周岁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对他哭了一场。阿莲看看众人,又见大哥吃得鸦片更不成人,连背驼了,一说话便喘气,此时只看不见华如,看见雪花愈加丰艳了,问起二哥方知月前已到江苏去。那位便是二嫂嫂,阿莲看亦是不会吃苦只能享福的。再看三哥是浑身衣服邋遢,并无一处不破的,衣服上并有斑斑点点的痕迹。再又看看他三嫂嫂是通身干净,二只小脚扮得无半点尘埃,满面搽脂抹粉,一张阔口,牙齿又如搽烟煤一般的黑。阿莲看了狐疑。又看见玉英已开面了,问了方知是大哥收的。再看他四哥亦照常。四下看毕才知他家是大辈死尽。指着硕泉哭了说道:"他父亲亦死了,如今我的家产赔亏空已弄得干干净净,因想我那处无依无靠,不能居家,无奈何只得搬在这里靠靠你们。"又说:"幸亏有个孔先生送我来。"月如等听见先生来方才出去见面,行了礼各叙起逃难的情形,是晚便留孔先生宿了。次早先生问起华如,方知华如在家一年,各处亲戚搜括起来只有五百余金,前一月巳到扛苏了。先生听了又见他家败得不成人家,站不住,问他兄弟借了十元英洋做盘费,不知先生要到何处,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历宦途英雄气短    昭冥报恶逆戮尸


  却说先生听了华如到苏州候补,想华如一登官场便是得意的人,却不知工时文的即得了功名在官场愈觉苦上加苦,如今表过先生不提。
  且说华如到了苏州,并无一人认识,只得寓在客栈。打听打听苏州人才济济,非有大帽子来头,即候补十年廿年亦无差委。候补人员苦得不堪,即不雇家人,所有烧锅打灶即令自己的太太小姐做了,其如分文进款皆没得的。候补的苦不住,大半亏空了一身。到得每年三节节账逼来,个个逃走。后抚台设法除候补道,每月给薪水,不考外,其中小班以下按月出些策论题分班考试,其赏号多则二三十两,少亦有四两。不知何故,独知府不准与考,亦无薪水,且知府一班人多差少,这华如见了这个苏州场面不觉走头无路。然来了,只得住了。
  次日缴凭并呈递履历讫,然后各处拜了同乡,岂知浙江人在江苏官场甚少。同乡之情亦是寥寥,次拜同寅,岂知同寅中亦是你忌我妒,若是一个缺出了,钻头密缝早已得去了。华如无法,只得与他学生候补知县名叫孔芳时常来往。又静侯半年,渐渐带来的钱去了一半,一切名胜游宦之处要花了钱的,皆不敢去。又住了一月又无动静,心想:只好俟上衙门期再面求。谁知一月中抚台示谕候补班"如无公事,一概止辕",华如弄得无法,只得想着京中有来头的与他出信,无奈远水不能救近火。不数月带来之数又用完了,只得想当衣服,又想想:"我这个堂堂知府如何自己能当东西,又不便令家人去当,只有在我处时常与我做衣服的裁缝人尚稳实,不如令他去当了几件,用完再说。"于是又候了几日,不料有几个相好的朋友荐了人来,要住在华如处谋馆地的。于是华如较用又增了"心中恼恨,口中只说不出来,要想个法了弄他去,等弄了法子时,这朋友荐来的弄了去,家乡内又有自己的亲威来又住下了。这华如便弄得了失魂落魄,只得仍托人走路数营谋了数日,上司似有应允之意,等等札子又不下来。停二天闻得人说又被他夺去了,这华如便同白日见鬼的一般。然明知上司以候补人员太多,多不能安置,却不能不去上衙门。但华如每每坐在官厅上,那有差委的同寅无不趾高气扬,说话便高高朗朗,所说的尽是公事,别人插不得口,又说何人差好,何人差不好。华如听了只得假做应酬。起先有差委的同寅听了不理他,华如自觉无颜,又照前设为问答再说一句,这有差委的同寅便答华如道:"你未得差过,我们事情你不知道的。"这话便明明奚落他不得委,华如听了无地自容。以后华如便官厅上不敢去,诚恐见了有差委的同寅又被他耻笑。
  无奈何又只托人求上司说自要禀见,上司准了。及至去见上司,衙门的下人即便问有何公事,若无公事不好拿帖子上去碰钉子。华如听了自想:"我要求求差使,候补人员哪有公事。"那人见华如半日不言语便知是求差使的,不理华如一径去了。过了一日华如再去求见,亦被衙门中人百计刁难。华如又气又发恨,但不敢恨,只得善言开设。统计八九月来,华如尚是有京信的,只见了三次仍无委。华如自想:"我这般钻营仔细想想亦可算得奴颜婢膝丧尽廉耻,并妻子面前亦不敢说。我这读书人骨头生定的,不知何以在上司前求了一回差使便觉得面红心跳,不知他们这些求差使的三番两次绝不知羞耻,可知这人别具一付心肝。又说我自从到苏州,见官民总讲究洋务,我从前不懂,及后听得多了亦觉有理,若真个用得有实效,中国所重的时文便要毁灭了。我并见有讲究洋务得些差委的,并见有讲究洋务从白身保举到道府的,真真世界变而又变。从前老辈若是听了这些古怪稀奇的事,不说与他听他亦不信,不令他亲眼见他亦不信。"这华如到了这时便有点要学洋务的意思,又看见江浙滨海的地方不时有海盗抢劫人命日日见报,便亦留心海防。
  这日正拜客过路校场路上,见绑过一队犯人,内中有数人认得,仔细一想:"这不是我家从前的家人名叫曹小鬼及章福一班人么。原来平日受我家恩典,到患难时便不顾主人死活就一齐走开,却不知为何做了强盗,如今却犯了杀头的罪,却不现在他眼里么。"华如一路回寓着人探探果是曹桂,别号小鬼与章福二人。就是前数年看见赵俏菱脚小与他相好的,到了长毛来时犹恋住赵姨娘,意欲先淫而后掳,不料不能到手。长毛一到,赵俏菱却遭着了长毛手里,章福便混入土匪中,与曹小鬼先后入伙。初时未做海盗,却随着长毛后头,长毛过去便亦结队成群,打家劫店。及至乱定,一个曹小鬼便寻了小生意做,一个章福吃上鸦片,自己又无执业,先时尚是小窃,后得了甜头,遂大胆至江苏崇明做了海盗。一个曹小鬼得了女人脚小的趣,在逃乱时又搭一个脚小的妇人,遂将此妇人拐带至太湖,租了一小屋居住。曹小鬼亦无执业,弄得三餐亦不能济,这脚小妇人亦不能寻些妇人应做的生活做做,却终日只说曹小鬼无用,又说:"你不能赚钱供给我,为何将我拐到这里?"日日咒骂。曹小鬼爱其脚小,说此种妇人难得的,便听他骂。不料邻舍见其夫妻不和,有一个惯偷妇人的便趁小鬼不在家便一直到妇人房里。这妇人初时要叫,这人便手中递小有二洋过去,妇人便不叫了。不料曹小鬼回家,听得老婆房中有格格的笑声,再听听只听见他老婆说:"你真真比我曹小鬼强多呢。"曹小鬼听了登时大怒,便寻着了一把菜刀悄步走至房中,二人犹是睡着。这曹小鬼见了眼中火起,走得猛被条凳绊了一绊,这男人知觉,急下床冲出房门,曹小鬼便提刀追出中间。这人见门关着无从出去,刚转身被曹小鬼一刀劈入太阳,登时死了。并欲杀了这拐带来的妇人,这妇人见丈夫进房来便双膝跪下,曹小鬼看见他娇啼宛转便叹一口气将刀丢了,说:"做得好事,如今杀了人作何安顿?"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访门生纵谈时事    得家书息影蓬庐

 


  却说曹小鬼爱他老婆小脚,欲掩盖杀人之事。正慌乱时,邻舍早巳得知了,不一时邻舍打进门来,问曹小鬼如何杀人,曹小鬼说:"他奸了我老婆为何不杀?"邻舍道:"既奸了何不双杀?"小鬼无言可答。邻舍登时将小鬼夫妻双双缚送至县中。县官见曹小鬼并不恨小脚妇人,这小脚妇人又不肯认奸,并说:"我有夫家,是被这小鬼拐来,本无路伸冤,路远又不能回家,他是有仇故杀,于我何干?"县官见此情形不像有奸,并移文查其夫家亦系确实,遂以拐带妇女,挟仇故杀论抵。这曹小鬼因此与章福及海盗诸人,这一日是行刑日期便一齐杀了。这小脚妇人送至夫家,丈夫以其跟人逃走,笑其无耻,不收留他,至夜便自缢死了。
  却说这日杀曹小鬼之日,华如将头伸出轿看时,早被有一熟人看见,原来便是孔先生。缘是先生本有意至苏州寻华如觅觅馆地,因初至苏州不知路径,正在苏间不意一眼看见华如便跟进华如寓来。家人不认识,说:"你这人寻何人?"先生说:"寻魏大人,我是家乡来的人。"先就与他通报。华如正愁着:"家乡人这个来,那个来,我公馆中又不是饭店,为何只管寻住我?"及至出来见了,却是先生反又欢喜起来,便行了礼坐下。先生坐定了便说:"你果然善于变化,居然以时文换了功名,如今是得意了不得,故我到来要与你商量为我荐个馆地,想你堂堂知府,登高一呼,必是容易。"
  华如听了便觉肚中苦胆水骨碌碌涌到喉间,便对先生道:"学生并不是朝廷的官,是在药店里做店官,学生是终日在这里弄这些黄柏、黄莲、大黄,最苦的三黄散尚无如此之苦。"
  先生听得呆了,心想:"我本来投奔他寻寻甜头,不想他说出这许多的苦。"便道:"我不信。"
  华如便把候补的苦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遭。先生听了便说:"既如此,你是与出头之日,哪怪你说了许多苦,但别个候补何以得差委呢?"
  华如说:"我们读书人,实在不会巴结上司,说话便要脸红,又说如今熟洋务的上司却看得起。现今要从洋务中寻个生路,不但做官的,便士、农、工、商四等人亦是好的。"
  先生当时听了这些话不在意,见华如愁容满面,只寻好笑的说两句,便说:"我们浙东人个个皆小脚你是晓得的,只有你师母是大脚,会种田,村坊上见了便取了许多绰号,如今我一路来至苏州,满街皆是大脚,皆个个一丝不挂,你可见么?"
  华如道:"你不要笑他,这里人脚虽大,女人出息很不少,并无一个女人无出息的,所有卖鱼虾、种葱菜、舂米挑担均是大脚妇人,所以街上除老病外从无女丐。若我们浙东,你看街上女人讨饭的多,且如学生家个个小脚,个个吃苦,并个个做他丈夫的亦吃苦。若这里女人虽未尝尽是大脚,却是大脚占了一大半,只是一件不该,个个女人会赚钱,却是个个男人会吃烟,仍是无用,所以苏州城中烟馆有五千余家,其实害人不少。记得我公公临终的时,托梦与我家父说一鸦片、二时文、三缠脚皆是害人的东西。从前学生中了的时候却以时文得了功名,这一件时文犹不知他害人,至今日候补了几个月,方信这三件无一件不是害人的。今日最要紧的莫如讲求洋务,学生已买得几种洋务书,先生空时看看便知其中颇有实用,然必我中国先去这三件方好专心去学他。缘外国并无此三件害人,所以富强,为中国所不及。虽鸦片一项,外国人亦喜呼吸,然近闻西人设立禁烟会法最好,学生看见几条议论颇可采择。至于时文一项,当时明朝方讲究起来。初时并不害人,真真说到做不得,倒不是今日均皆空腔滥调。先生前头劝我的说话,说是害人是说为时文不中害了终身,学生今日所说的时文害人是说时文无真切受用处,方是寻源探委之论。若说时文无用,并将中国书籍废了,此却万万不可为训。"
  先生听了亦说:"此话是极,我如今亦悟过来了,这书原是要读的,只要善于变化,因时制宜,怎见得他们外国书是有用的,我们中国书便无用的。依我看来,必须将你所说的三件用法子禁的禁,改的改,然后害绝而利来。不但欲行洋务要去了这三件,就是周公孔子在世的时候!鸦片是不必说那时是没有的,就说小脚,遍考诗书,记载说妇人美貌,不一而足,从未见过说过脚。人家说小脚起于潘妃,据我看来亦不是,总是将金莲之典误用,取其好看,娼妓家便学起来,男子见了因教各人妻女个个皆缠小脚。故从前有一女子骂男人爱小脚作七律诗一首,起句一时记不起,记得从第二句起是‘观音大士赤双脚,不知裹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作诗的女子真骂得痛捷快爽。况今日要禁小脚亦须从男人立法方好禁绝。"
  正说间,外间家人报说又有一同乡人来见,先生迎出去一看:原来即是去年要到苏州来的郑芝芯。华如听了心想:"虽寓处添了人口,须我破钞,却来的均是故人,且皆父执,谈谈心亦好。"彼此见礼,闲文不必赘述。华如便问郑先生:"你为何来到此地?"先生从旁遂将芝芯前年所说被朋友欺弄,生童折本细细的述了一遍。又恐芝芯见了华如便要令其荐馆地,恐要惹起华如心事来,亦将华如方才说候补苦楚亦一一说了,芝芯亦听了开口不得。是日华如便叫家人铺了两张床请他二人住了。
  原来芝芯是与这孔先生平时常往来的,劳师母母子平时皆是认得芝芯的。这回芝芯从江西回来,路经过广丰,遇着了先生儿子阿牛。芝芯问了,知他父亲三年未回,芝芯早就打听了,知他父亲听得华如在江苏候补,要到江苏去,便将此话告诉了阿牛,又说:"我亦要到苏州去。"阿牛便托他寄了一封信来,芝芯便带了信寻着华如公馆直走进来,却是华如正与先生谈论。
  这一日至当日晚上芝芯便将阿牛信取出来交与先生,先生见了一面惊喜一面说:"原来他们犹是在的。"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又说:"我一别三年,何处不曾寻到,不料芝芯兄你却遇着了他们。"急忙将信拆开一看,喜的大笑起来,便说:"定后我总寻不着他们母子,即疑心在我岳家,不料寻到岳家亦不见一人,原来他们母子果然与岳家搬到山中去了。这如今叫我回去,我明日即要动身了。"
  芝芯问他:"难怪你三年未曾回去,今日为何这般大喜,可说我听听?"未知先生说与不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耐贫穷能勤操作  生悔悟思变形骸


  却说先生得了家书,已知他老婆在山中耕田凿室,吃着不尽,叫他丈夫不必远游,速速至山中偕隐以乐余年。今见芝芯问他,先生就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次早起来便又告诉了华如,华如听他要去只得送了程仪,先生便辞了二人回到山中去了不提。
  如今且说华如家中自华如出门后,前番已说过,他弟兄四人分家,华如这家全亏雪花,尚留住三十亩末卖,其余已是被华如卖去了,拿去候补了。当时雪花便将此三十亩田自己种起来。雪花本是两脚如男人一般,不怕田远田近,雪花皆亲身到田一一看过,丝毫瞒他不得。看惯了,不时亦亲身下田相帮,只邹小姐到得补田时候只能在灶下看看火,又不惯候火性,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有时火大并将锅中莱蔬烧焦了,不能拿出去与工人吃。雪花因此不放心,只得自己来家照旧管理。因此内外诸事均系雪花一人,终日忙忙碌碌。却奇怪雪花如此操作,每日天一明头脸皆梳洗得干干净净,到了厨房,月娥妯娌三人在床上犹未翻身,此系做丫头吃苦出身的本事,故起早便不见得难过,即日日如是,亦不觉得。若是别个妇人便说:"今日起得太早了,好不难过。"勉强支持一日虽不难过,黄昏时亦不久坐便早睡了,次日便不能早起。此种妇人十有八九故虽家有良田亦不能种。雪花却纯任自然的,因此合家大小无不称赞雪花好本领。
  到了收成时,雪花亲身到田看,一担担割起,便将稻担一行行排得整齐。割完了,算了担数,盖上灰印便一齐押着回家堆了满屋,因此把合家大小眼睛亦看得红了。内中阿莲便心中想种田,本与雪花说得来,自知不能吃苦,不如拜托雪花照应。因取出当年变产还债的有剩得一千元,取出交与雪花置田,便说:"田之好歹托你亲至田中踏看,若写契等项,我认得字不怕人弄手脚的。"雪花应允了。此时乱后,虽上上好田亦不值钱,只值三四百钱一亩,一千洋钱就与阿莲量了九百余亩上上良田。雪花便说:"田多了,我不能种,我只能总其大纲,些小是瞒我不过的。我只能照顾二百亩,此二百亩可以自种,其余招佃承种。"又买了水牛两只,又添了些田器并仓廒草房件件扩充起来。此是第一年起头种田,雪花打起精神照顾自己的又要照顾阿莲的。估量了要雇工人便定下了次年人工。
  闲文少叙到了次年,雪花自己的与阿莲的皆种得齐齐整整。到了稻熟不必说又是讨来的。月娥诸人看了羡慕,只怕自己不能做,与丈夫商议说:"你这如今烟瘾更大了,若不振作家业,哪够你这般吃烟,照此下去我们皆要饿死。我见了雪花种田已经自恨自悔,当日我娘因何要与我裹脚,裹了小脚一事不能做。你看雪花一个当得数人。虽说人本来生得能干,却是不裹脚方能做得,若与我们一样,便是说得到,做不得到,想得到,行不得到。你看二房,家业只不过三十亩田,不及我们十分中三分,便有我们的出息,我们何不叫玉英也学学。"
  玉英在旁听了便说:"从前我说话少奶奶是不听我的,所以不敢自夸本事。"
  月娥听了便知玉英说他从前不肯将家事交出与别人管的话。便看了玉英一眼,心想:"这丫头亦是了得的,要想玉英出力,没奈何把些高帽子与他带带。"玉英果然欢喜,亦便学起种田来。谁知玉英亦不下于雪花,看官知道,种田本是一件呆事,但有力气,男女无有不会者。因此大房,二房及阿莲一家皆种起田来。开门七件便不用愁了,喜得邹小姐,月娥两个人赞不绝口。月娥只恨丈夫吃这烟,终日如死人的一般,便想与他戒烟,因劝丈夫道:"外间闻得戒烟法子很多,你总不出去听听,恨我不能出外,不然我与你弄几件药回来戒去烟好去帮管管家事,便可望转头日子。"
  他丈夫镜如听了月娥说话,心亦想戒烟,有当年那个帮忙的本家与他父亲交好的沈爽齐说:"我们的鸦片,哪里戒得去。"原来那个本家,与爽齐皆是大瘾,便对镜如道:"你我吃烟多年,均是老瘾,若用药一戒,连性命都要戒去。镜如世兄,劝你不用戒了。"
  月娥听他们这些言语,恐他丈夫疑惑不去戒烟,便说:"若人把心拿定,哪有烟戒不去的。至于戒烟的药,无论那一种总要戒烟的。先将心拿定,不但不去再吃烟,并不去看吃烟,终身不见烟面,这就是拿定心勉强戒烟的法子。"镜如听了,只得连连答应。此时玉英已被镜如收了两年,吃姻人瘾大即不能生产,故玉英至今无孕,镜如亦被玉英埋怨他吃烟不好。镜如于是决意相戒。由是大家似乎有点改了心,你说大家改什么心?原来月娥见丈夫决意要戒烟,便说:"男子吃烟便是一件该死的事,女子裹脚亦是一件该死的事,我为何要将这脚扮得小小的要垫高底,叫我一切事皆做不得,何不将高底先去了,渐渐将脚放大便好做事。"于是月娥不扮高底。初时走路便觉不惯,及至一月有余,便亦走得来。便将鞋子做得大了好几分,渐渐的血气有点回过来,觉得走路有点舒服起来。月娥之意要想这两只脚从此便大,不知妇人小脚果真小了亦不能一时放得大,必须三年五载做了粗重的生活,气血调和方好放大。月娥见脚一时不能大心中十分懊恼。镜如初时见他放脚,失了他一件喜欢的东西,便不准月娥放,月娥结结实实规劝他丈夫一番,又说出小脚许多坏处,并说家中有一个小脚便是这男人的晦气。镜如亦省悔过来,听月娥放脚去了。
  这边邹小姐见雪花、玉英两人居然种田起来,亦不胜欣慕,又见月娥不垫高底十分诧异,过两月见月娥两只脚弄得不大不小,变得不成样子,问了月娥方知有心要放脚大。邹小姐听了便想:"我亦要将脚放大,省得凡事仗着雪花,终是看人的面色。"便问月娥如何放法,月娥说了一番,又说:"你是不怕的,不必放,将来二叔做了官,怕没有八人轿子坐不成。"
  邹小姐便说丈夫有信来,"在江苏苦得十分,连一个差使弄不到手,哪有官做,若今年俟至九月无差便要回来。我这双脚,他回来事又要加多起来,如何要得。"
  月娥听了便说不错。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恃夫怜因风生事    避家难出外寻生


  却说邹小姐与月娥正说着,阿莲便来了,听了亦说:"不错,若有放脚药更为大妙。我从前与雪花说有裹小的药必有放大的药,雪花尚笑我,想想此药必有得买。"月娥,邹小姐听了亦觉好笑。
  不一时,赛金亦来,说:"你们笑什么?"月娥便将放脚的话告诉了赛金。赛金品貌原是平常,要靠这两只小脚迷丈夫的,听了放脚的话与他意思相反,听了数句便走开,至房中靠在床上与丈夫说道:"两个嫂嫂方才说妇人小脚不便偷汉子,要将脚放大哩。你不信你看大嫂嫂已把高底去了。"这原是赛金的顽话,水如听了心想:他嫂嫂一个丈夫是吃鸦片,一个丈夫又出外,莫不是他二人果有此想头。便说:"你不要放脚就是好,妇人我便更喜欢你。"
  这赛金本来因丈夫喜欢他,丈夫是小孩子的一般无话不说,是时听了这话便笑嘻嘻说:"我脚小何尝不会偷男子,你说我只有你一个么?"
  水如听了再看看他老婆,这般的一个相貌,又是时常到家中去,又潘奶奶亦只生他一人,诸事随他,听了这句话亦不敢说有没有。心中想:"你这个妇人诸事不能做,件件要我替你做,原是为你脚小不会做,哪料你反会情汉子。"看官知道,大凡女人压服男人,使男人如下人一般服伺他,男人未有不怨悔的。老婆若是无错处,是爱他的色,不敢发作。今听老婆说会偷人,心想:"我如此之巴结你,原来你不知我的好处,犹且贪心不足。"便不理他。
  赛金起初并不疑心,过了数日,水如这个疑心终丢不去,只冷冷淡淡待他。赛金是平日丈夫巴结他惯的,到了这日夜中,因丈夫不去理他,空了多夜了便不耐烦,即去撩拨他丈夫,不料水如亦不理他。赛金不屑仰攀,即羞恼成怒。当夜亦未曾想到他与丈夫说的话,并不知他丈夫肚里气恼他,便栽埋他丈夫在外边偷女人,将些无影无形的话压在丈夫身上来,水如又不理他。赛金见丈夫仍不低头俯就,便步步踏进来,水如被他层层逼着,只说得一句,说:"你这妇人好不羞耻!"赛金便-口咬住说:"我偷人,有何凭据?你不说我不依!"夫妻遂大闹起来。合家皆来劝解,问起方知为月娥邹小姐要放脚,赛金造出些顽话,说脚放大了好偷人,又说自己脚小亦能偷人这些话闹出来的。当时各人听了这些话殊觉污秽,不堪入耳,各人便皆生出一种心来,你一句,我一句,却如亲眼见过偷人的一般。雪花是有心病的,当时与华如曾说过脚大好偷人,又且早与华如相好,今听了这些人话便说:"我们脚大皆要偷人的,你却见过我偷过几次人?"这一次便吵得鹅鸭船翻,满屋妇女声。只听得"小脚""小脚",足足有千万声的"小脚"。水如此时亦恨极了,便说:"是了,是了,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了。"从此水如方有悔心,私想:"妇人原来不可喜欢他的,一喜欢便将我欺负的如此之看不起。总是当年我不应该见他脚小讨来的,如今想想有何用处,白白服伺他二三年,若我老了尚要人服伺,到得那时,我何能要服伺他么。"又见他妹子阿莲的儿于硕泉刚刚的会走,他妹子带住。不料硕泉伏在水缸上一低头便栽入水缸,妹子走得慢,几乎将硕泉浸死,幸亏玉英见了,二三脚走到,提起救了硕泉。又见雪花种田,一年好似一年,方想得大脚的好处。当时水如劝他老婆再不要争脚大脚小,恐外人听得不稚。赛金想,这话是丈夫压他,心想:"你今日如何管起我来?"便彻底翻腾说"你既不要我这个小脚",勒着水如出手脚印立休书出了他,闹得凶了,各人均不管他,听他二人争个不了。
  原来当时分家,各已娶亲,惟月如未娶,搭在他三哥处吃饭。今见他三哥三嫂如此争闹,无人煮饭,便饿了一天。不料至次日犹然争个不了。月如初时劝劝,赛金是老着脸皮说:"你三哥未讨我时就偷你家毛丫头春云,是他自己对我说的,我并不会偷人,说了句顽话他便二三日不理我。四叔叔你不必劝我,你可问你三哥还我偷人的真凭据来。"
  月如是末讨亲的人亦不能说,心想:"他二人争口与我何干?惟终日不起火食成何人家,总是我三哥爱小脚弄出这祸根。我从前已想到透明,在这家中有何好处,不如出外谋生。但浙东场面亦小,若说学生意是小鸡吃粟米,学得成亦是沟中撑船。欲想捐个佐杂,将分来的家私变去亦好捐了未入流,不想我二哥又有信来。偏说如今倒家私的不是嫖赌两项,只要一捐官,家私便倒尽了。若与人有仇气,不必告他们到衙门,只要劝他捐官就是收拾他性命,仇是一定要报的。想想二哥的信,又不敢捐官,不如带了钱到二哥处看看场面再想法子。"主意已定便不来劝他哥嫂,收拾了钱并办了行李,过了数日辞了三房哥嫂并妹子阿莲,便一径到江苏来了。
  在路走了十日便到苏州,寻着华如,华如见了他老四惊问:"你为何要到这里来?"月如便说:"家中三哥三嫂为脚小弄得不成人家,我站不住,出来到这里寻生路的。"华如叹了口气。月如又说:"雪花与阿莲种田,如今家中皆是谷堆。你做官不及他,现在大哥已叫玉英学起来,大嫂二嫂亦自悔小脚不能做事,均要放大了脚做事呢。"
  华如听了说:"早该如此。"
  月如又说:"大哥嫌鸦片,要戒烟了。"
  华如听了亦说应该的,便说:"有一位郑芝芯是先生的朋友,亦在此前与孔先生先后来苏。孔先生已被师母唤回去种田自食其力,倒也快活。这芝芯是来谋馆地,我看这人难以速成,倒是看了洋务书,又结交了一个西学儒士教他识洋字,颇能解悟。他说要去见见场面以后便可学学制造,这人志向却大呢。你吃过茶停一会他回来你可见见他,如你见了,听他说了便能一切懂得,大家学起来,检阿件试试,我们家中还愁吃用么?"月如这两年亦听得洋务是学得的。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畅远游观风问俗    回故土舍旧图新


  却说月如亦闻得人说洋务好,亦有心要学,停一会郑芝芯回来了,见了月如行了礼,华如便将月如来意说了一遍,说:"我这位老四是有志气,不像我、老大、老三迷着鸦片、小脚、时文的,他把冷眼旁观多年了,今要习洋务却是相宜的。郑先生你说看了洋务书,要到外国走一遭,因为无钱不能去,现今我兄弟身边带来有八九百元,我又帮助他四百元,大约三四国可以去得,何不同去广广眼界。"
  芝芯闻得这言便喜得了不得,说:"不到别国,只到英、土、法、比诸大国走走就够了。"
  月如道:"出去再看。"于是搭船到上海,买了轮船票,因到出洋纵观各机器,遂不去上海机器厂游历。于是第三日下了轮船,听轮船所至之处,如香港,澳门等处,二人上去无不游历了一番。
  初至吕宋,见一群小儿持刀相扑,问知此国人小时男女皆习击技,至大时一人便敌得十数人。二人听了便说:"原来如此,外国兵强,我中国十倍不一。"数日皆西向走,过了越南诸国,不三日便到英国所属之孟加拉地方。二人又上岸见此处洋楼高直,街道平坦,电杆火车四通八达,而且万艘云集,百货荟萃。见于各种机器二人惊异,看了均不知微妙在于何处。因轮船本在此地装载不到别国,因又换船,一连换了七八次,所到之国机器异样新奇,何止数十百种,有纺纱的,有织布的或化金银钢铁的,有制铜炮钢炮及各样钢板的,有焙茶做纸的,有纺棉造瓷的,有解板锯木的,有凿石开山的,有造电水,镪水及各种药水的,其机器均皆以大轮牵引,众小轮或有直转或横转无不如意。男女在机器厂内皆各有执业,无一女人裹足的。又见无水碓春米,或田内水少,均于海边多建高楼,借风激轮,引起水来。又见搬水的机器如中国水车一般,此机器力更大,见其搬水,只一刻时辰,即将一个海汊内停水登时搬光。月如道:"学于此法,我们将来回去种田,哪怕高山沙阜,亦不愁无水了。"说罢又将各种机炉仔细看他如何生力,原来汽炉上各有蒸釜一个,釜上有两个铁汽管,汽管又各通两气筒,筒中皆各置活塞,活塞上各有柄,柄上各设横粱,这横粱能随塞柄俯仰便即生力。所以转轮缘两气管内务安有启闭合页,如此则气能入而不能出。气简涨甚则催使活塞上行。上行时已将水箱内之冷水吸入此。冰水箱内亦安有合页,合页各通二气管,此二气管亦与气筒通,冷水既自此气管吸人,蒸汽得冷水而仍化为水,筒内空处无气下压,又令活塞下行而彼活塞又上行。盖左右气管各安合页,如左开则右闭,右开则左闭,循环不已。冷水有水箱收存,卜又加吸水管,能使此水引入蒸釜,则热水能复化为汽以便省煤。转轮之法皆由横梁,横粱两头各通轮轴,但轴柄只有上下之力不能横行,为力有限,故加极重极大之铁轮使随上下之势转运,便生出大力来。又轮之两旁各有轴柄一横一竖,因横柄提动有力,俟其转直则彼头之竖柄又易为横,如是互动有力,轮转不停。此外又有节气合页,此合页设于气筒与蒸釜相连之管内,遇直则闭,遇侧则开。其管外有横柄以铁环通于稳行球上。稳行球之制系竖轴一根下置轮盘,绕以皮条,联于通力轮轴之上,轴之两旁有机关铁条二根,各辍铁球一枚,重或数十斤,铁球即以铁环连之,复以甲乙丙丁四铁条相连,四隅俱活可以上下。如轮行太速则二球扬远而铁环下移,则彼头横柄升高,提直而合页闭节气,蒸汽使不得入,迨轮行慢则二球依近而铁环上起,彼头下垂,低则而合页开旋,放蒸汽入筒,有此节制乃无过与不及之弊。又有气表,其制以弯曲铁一根,一头通于蒸釜,一头上直,外画度数,两头中管灌以二十一寸三分之水银,如釜中无汽则管中水银两头均平,若汽入管则此头水银被汽压落,彼头水银必上升,上升一寸即知其为十七两之力,升至十六寸即知其为十七斤,如此统计可知其为若干斤。又有平安合页,有此合页可预防蒸釜之进裂。其制系铁杆一枝,上画度数,通于蒸釜合页之上,一头有机关,连在釜上,一头有活动如秤锤一般的物,假如蒸釜每方寸能吸力一百斤,只用五十斤之力,即将此锤放在五十斤度数上,若蒸汽过大则合页自开,余气泄出。倘无此物则蒸汽力大,其釜恐致迸裂,有此可保无虞。又有节水机,其引水高管通于蒸釜,离釜底不远,上有活塞与横梁相连,横梁彼头有木墩浮于蒸釜水而,水多则木墩上浮,此头活塞落下,水入渐缓甚至塞住,水不得入。釜内水多则木墩随之而下,此头活塞上提,引水便速且多。盖有此所以节制釜水便无干滥之虞。又有节火机,其制有管通于蒸釜上,以活车铁练悬锤垂于管之上口,被头以铁练悬铁板通于炉之火道,如火太猛,釜水由管上升,将锤浮起而铁板下垂,火道截住;若火小气微,釜水由管下退,锤亦低落而铁板提起,火道复通。如此节制火无盛衰之虑。又有计数轮,其制另有巧机,加于气机之上,以计大轮旋转之数,法用计数铁牌锁于铁盒之内,轮转一周即拨动一次,层层加增,虽久不紊。
  二人看毕,早已十知八九,又见了纺棉纱并织布的便说这两个机器却是有益于妇女,学了这个便不愁无衣服穿了。又至一处,见一洋妇拿着一面显微镜照看,似乎是像未出的蚕子。芝芯道:"我前月阅洋务书,见外国养蚕,恐蚕种有病,到了二三眠的时候要糟蹋,此皆由于蚕子未出时未曾照过,所以无十足收成。据书上说照蚕子法:见蚕子上有黑点,便特有点子蚕子摘去方不传染他子,日后永无他患。原来真的有这事,将来回去倒要传传这法子。"
  又有一种木轮船,月如见了便说:"我们浙东是滩河,大的火轮船固不能走,若这木轮船我倒想了一法子,照这木轮船,些少变通变通,上下水我有法子,一般料他行走。"
  又见各处皆有学馆,内中生徒济济,芝芯在苏州本交结了一个洋人,尝教他识西字,便说:"西字我是认不得多,但各国学的种数不同。洋务书中亦说得明白,回去却要讲究讲究才好。"
  月如道:"原来外国人的本事难怪精究到十二分,皆由小时学出来的。你看我们到了几处皆有学堂,可知外国人士、农、工、商无人不学。"
  芝芯道:"不但学了,学成时还要再考他一番,令他出一件机器来,这便有用之学。不像我们中国的时文,全是没用的。"又说:"我那个朋友是西国儒士,名叫得里马,教我认洋字,原来洋字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却唯四字有音,其余字母配合成字,或两字母配成一字,或三四字母配成一字,配有定数,量多至七字而止。其字有大楷有小楷,有大草有小草。近今通行是小草或大草,楷书不常用,唯货招牌及首一字则用之。又任他尝说我们官与他不同,他们官制有商务大臣,有农部大臣,有议政院,有艺术院,有博物院。我前头听说尚疑心无此讲究,今可知他的说话不错的。"
  又见一处许多兵在那里操演枪炮,枪炮不必说样式奇异,制作精巧,却奇怪其放枪炮或起或卧,或跪或伏,其走阵法子千变万化。月如芝芯二人便看得呆了,看了半天,二人相视而笑,皆说原来有这些微妙。
  二人看看带的盘费差不多了,便说:"回去罢,我已懂得十分之七八了。回去认了洋字,请洋人在行内讲讲,想必不至如时文之难,总可学得一二件顽顽亦好。"于是搭轮船至英都伦敦,又由伦敦搭轮至麻打萨,此地即名印度。芝芯便说:"此处太祖征印度时得棉花子带回中国,中国遂广收其利。然当年得棉花子时我们中国便有童谣说‘自从印度得花棉,不到十年祸更延',当时百姓原不知祸从何来,却不知鸦片烟亦出在此处,此处唯鸦片棉花两项为印度出产大宗。却奇怪鸦片出在此处价必便宜,何以本地人皆不吃鸦片。我那个朋友曾说过:洋人现立禁烟会办理极严,今我二人亲到了出烟的地方。眼见无洋人吃烟,可知他们是官民同心要戒就戒。可惜我们中国并无-人为首立这个戒烟会。"
  水如便道:"我们中国百姓即立了戒烟会,官府亦不管束,如今官府个个吃烟,哪个来做这自害自的事。"
  两人一路议论便由麻打萨又搭轮船亦直回到上海,停了数日,又仔细到上海机器局内将各种看了又看。二人本是聪明人,又看了《西学大成》、《格致究源》等书,又被西国儒士得马里教了洋字,已有悟人处。回来看了书又去看机器,到半月以后又悟了一半,又问问会译西语的人便觉胸中头头是道。二人便说:"洋人了不得,天地造化之机被其窥破,若要中国富强,舍此并无别法。"
  月如道:"若要行洋务必须人力,现在中国有时文、鸦片、小脚三件,男女收去了大半,哪得还有人力?"
  芝芯道:"这三件自然要想出法子绝去了才好。我们且回到苏州住一日即起身回家,要检一二件试试看。"
  月如亦说:"我亦有悟人处。"
  次日二人回到苏州。一一告诉了华如,华如听了亦说:"你二人快回去,将好学的学起来,能做的做起来。我亦是有心人,既不得志于一时,并不能垂名于万世,此岂大丈夫之所为?我亦要从此揣摩,为读书人吐气。得志报国。不得志则保家,你二人努力自爱。我即刻叫船便可动身。"
  二人于是又买了些书籍,便下船到了浙东,月如即将芝芯邀了即往他家略住了两日,第三日芝芯便说:"洋务件件若要学他,件件却要本钱,我与你二人当从那一件做起?"
  月如道:"我早年分得些粗业,我不讨亲无用处。历年收得来已同你在外洋做了盘费了,今将田产卖去检一件不大去钱的做起来。人家得了用,一则显显本领,二则转可以赚钱。"
  芝芯不好叫他卖田,月如便决意要卖,镜如拦不住。其时稻尚在田中,月如说个卖字,众田户一抢而光,月如登时得了五千余元,便与芝芯日夜商量。芝芯道:"我想要做个汲水的机器,洋人用火,我于汽学虽明白,却要铜铁匠打造,各般机器浙东匠人未见过,恐不能打。"
  月如道:"你画成图样看匠人能打不能打,若个能打再想别法。"
  芝芯便想了见过汲水机器,合了书工图式形像,等了分寸与匠人看,匠人说各样皆造得来,却抖不起。芝芯说:"你只管造,我自能抖。"又将极细的布缝起布筒来浸了油,又叫木匠造了-个木柜,用油灰补得周周密密。
  过了一月匠人将铜铁机器交到,镜如合家见了,以为月如是个败家子,好好田卖了,打了一个铁锅却是无盖的,不知何处用。又见铁轮、铁轴、铁板、铜条、藤斗并有不成名目的铜铁各件堆了一屋,芝芯便说:"等我抖抖看,若用不着再打。"又叫匠人带子锉子伺候。芝芯遂将各机器一一抖起来,内有抖不起的笋头便锉,不能锉另打。不知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小试端革除恶习    大作用采录名言


  •   却说芝芯将机器六七日一一抖好,后又一一折去,装在大木桶内,又用螺钉旋紧,又取出油浸的细布筒对准口之大小改了数次方合缝,随又折去。便令多人将木桶并机器抬至河边,复将两头细布筒安好,又安好钢头,此钢头上有螺钉旋紧便不泄气,便叫将煤堆进烧起火来。不一时汽锅涌出蒸汽,初时不见灵动,又一时许汽水激轮,各机皆转。只见进水的这边布筒如千百条水龙吸水,这边出水的布筒如倒了黄河口一般。大众见了大喜,说:"了不得,果然灵巧异常。"不料试用时未曾想到出水的地方,不一时路上皆满起水来,便不敢久试,随即闭了火门。是时合村攒聚,这-个说:"此是种田的无价宝贝。"那一个说:"有了这个哪怕一年不雨亦旱不去。"便问这个家伙多少洋钱买的,月如道:"本钱不多,只一千余元。"众人齐说巧的很,若地方有了这一架,这三四十里便无荒旱,将来连不好的田地亦要值钱了。于是将机器便抬回家中。镜如心想:"当时看风水的说不荫小房的,哪知老四如此本领,可知风水亦不可太信的。"又想:"我若不吃鸦片便亦好到外洋学些本事来。"又想:"他二人地方既到多了必有戒烟的好药。"便向他二人问戒鸦片法子并可有好药么?芝芯说:"外国有戒烟会,官民上下同心禁戒,犯者重罚,可惜这个会中国无人创办。只见有《禁绝鸦片论》一则原原本本,其禁绝法子亦周周到到,我已将他抄来,将来要与他刊刻,日后必有人照这论开办。若说戒烟的药,如今上海卖的种种灵验。"
      镜如问:"哪几家?"
      芝芯道:"一种是广东普太和一粒金丹,一种是广东遐迩斋龙涎香丸,一种是广东三益堂,几种皆是好的,人人吃了皆说不到十日尽行戒去。若怕花钱,便是林文忠公戒烟数方,又便宜又灵验。总而言之吃了药便要死了这吃鸦片的心方有灵验。即如近时医书中所载的亦是好的,镜如兄何不尝试尝试?"又说:"我生平最不信医书中有一种名为孔圣枕中丹,书中说得好,吃了这丹不会做文章亦会做得来,但当日时文固有用,若今日时文全无用处此丹可用不着了。"
      镜如听芝芯言言中肯便深信了。又听见才说的这些药铺皆是天下有名的,岂有心骗人之理。便托信局中带了来,紧紧记得月娥及芝芯说戒烟要把吃烟的心死了去,死定了夫然后可戒。果然将心放死,吃了药只五日瘾便断了。自己想想亦不知哪一种药吃好,方信戒烟人先要戒心,吃药方有灵验。于是远近听镜如是大瘾又是老瘾尚且戒去,个个来问镜如,镜如便告诉他们戒心的话,又说了几种药与他听,众人去了,过了一月众人喜的又来说道:"果然戒去了十之七八,真个戒烟是先要戒心的。"于是魏家男女皆说芝芯有本领。阿莲心想:"凡有病必有药,这芝芯先生看的书必多,即有缠小脚的药必有放大脚的药。"再三拜托他大哥镜如问问芝芯。镜如笑道:"我问,我问。"至次日境如果然问芝芯说他家女人吃小脚苦头,从头至尾说了一遭,便问:"可有药能将脚放大了么?"
      芝芯笑说:"有有有,此方并不是假造的,却出在正史上。"
      镜如听了不信,便问何史。
      芝芯道:"《明史北略》,又本朝吴梅村《绥冠纪略》,原来要脚大是极容易的。"
      那里面阿莲、月娥、赛金、邹小姐一班齐齐竖起耳朵听他。
      芝芯便说:"明朝崇桢年李闯造反的时候,将小脚美貌的掳在营中,恐拔营不能带去,便将沽猪犬破开肚子,令小脚妇人同坐在一张条凳上将脚带脱光,一齐伸进猪犬新破开的肚中,那里僵的脚被热血一烫,登时脚指齐放。等脚指放了,猪犬肚中血冷了然后将脚伸出肚来,当时不能开步,过了四五日方能走,又过了四十日以后渐渐骨长肉生,便如未裹的一般了。此是一个法子。又有一个药方我说来,镜如兄可将方开下以便后人好用。只见这药方原来是:
      当归一两,川芎一两,王不留行两个,附子一两,凤仙花根一株,水酒煎洗。
      月娥等不待说完便进里面,立刻要破猪犬肚子试试看。这边芝芯正说着,人报孔先生来了。原来孔先生闻得他二人自外洋来,能做机器,来看看他二人。一见便说:"好本领,我拜服。"
      镜如便说:"不但能造机器,并能戒鸦片。"又笑着说:"并能放小脚。"
      先生听了不懂,镜如便将戒鸦片、放小脚二件事说与他听。先生道:"这倒不是笑话,我是亏得你师母脚大,此次回来方有饭吃。何不将两件好法子传传,使天下人照法医治,亦可绝了此两种祸,便好男耕女织,去了花钱的,加上许多能利息的岂不是好?"
      镜如道:"学生先祖临终时托梦于先父,本来说三件事害人。"
      先生说:"小脚、鸦片固好用法子禁绝的,至于时文专以此取人,却难绝呢。"
      芝芯道:"不怕,将来洋务旺了,事事皆可以得富贵,哪个气气闷闷来做时文,将来时文便不绝而自绝了。"芝芯又说:"我已抄得一则禁烟的论,内中有禁烟的条规甚好,取出来大家看看。"原来现成的,不知何人手笔做得甚好,大家看时只见其文曰:
      呜呼!鸦片之勾中国害,自始迄今已逾百载,今则日盛一日。都会商埠烟馆之繁盛华丽,固不待言,即穷乡僻壤,村落小聚亦无不处处通行行,随时置备。其困于此者类皆鸠形鹄面。黄瘦不堪,失事废时,生计日蹙。至于缙绅子弟,朝廷命官亦多因此嗜好而萎靡不振,既有痼疾,即促其天年,已几几合中国境内成为一鸦片之世界。
      夫以中国四百兆之人民,无论贤愚贵贱,贫富老幼大半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脱。此至坏之陋习,鸦片之流毒可谓魔且大矣!其年月之久亦不可谓偶然矣!苍苍昊天胡为不吊,独使亚洲内大小数国人民沉溺于其中永无兴盛之日。此有心时事者,所以每一念及,未尝不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
      或者推原其故,归咎于印度之播种罂粟,英人之贩售鸦片,一若逼我华人之吸食也音。按嘉庆十四年广州有各国通商之事,如有洋船进口则每次起货之先必得保人之凭据担承船上不载鸦片。此例既定之后,英国客商往往私带鸦片进口,本处官员或失察或得贿,私放英商带鸦片之船可在海面任意游行。自后中国近海地方渐有私贩鸦片之事,至道光十九年行已极广。朝廷洞烛其弊,故令两广总督林公则徐禁止鸦片进口之弊,林公得旨极力搜捕。得鸦片二万零二百九十一箱,尽行焚毁于是。英商大为折本。耸动印度公司出兵侵犯中国海疆,官兵迎战不利,因而议和偿银洋六百万元。自此之后鸦片之贸易更旺,国家禁阻之未能也。
      至咸丰八年中英立约,约内载明:鸦片进口每箱收税若干两,英人治理收鸦片之税每年金磅六百余万元。
      由是论之:鸦片之于中国,其功过英人当两任之,况其本国内为售各种毒药之事曾设律法,办理极严。此律法所定之毒药内有鸦片,可见英之政府知其为毒物,在国内除医方所用之外药铺中不敢售与人,如售与人则为犯法。国内既不准将鸦片售于民人,何得在印度有此种大造大卖之事,英国明理之人多半以此为差,故设立禁烟会,劝印度政府将种罂粟之数设法惭减以尽为度。又有人言中英和约期满修改之时。中国可令英国改其和约中鸦片之一款,禁各口不准贸易。但以上二事一则已成而功效尚未显著,一则时未至而徒托空言,中国受此大害。士习因之不端,军事因之堕败。凡吃鸦片者,蹶其精神,散其气力,坏其心思,令人昏愦有失其资本而流为盗贼,有害及所生子女,身软色晦,柔弱夭折者。国家虽收大宗之税而犹是亿兆百姓之脂膏,此不待智者而知其失算也。英人因印度之饷项而难于不种罂粟,中国因立约收税二事而不能禁阻鸦片,此害不歇,年复一年,伊于胡底国本日亏,民气日弱,有心时事者莫不作为诗歌,著为论说劝人戒绝,无如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甚至有子孙吸食鸦片即可望其保家,盖以鸦片之性能使动者静,浮者定,与其以嫖赌而丧身,孰若以食鸦片而得保其家产。嗟呼!为此说者亦可谓不知事理者矣。子弟之嗜好,原有法以禁绝之,且非处处通行者,虽欲为而不能,不若食鸦片者之随地皆有也、况嫖赌之害不知之则已,若一旦明知其害即可戒绝,不若烟瘾之难于解脱也。故欲振兴中国,力图富强,非禁绝鸦片,则万事不能就理,故禁鸦片为第一要义。禁法列后:
      第-件:在禁种罂粟令各省府州厅县皆不得种,如有种者罚其人而以其地人官,官禁不力上司则参劾之,如有包庇。一经觉察立于严处,雷厉风行必有成效。一年之后将土浆之税除去,而即以土浆为禁物,然后朝廷饬令驻英使臣照会禁烟会中人员曰:"中国因整顿国事,力祛积弊将各省种罂粟之处业已严行禁绝,贵会中人前所深以为虑者,今可无虑矣。愿问印度之种罂粟在若干年限内可以尽除绝来源,庶几救我华民于水火中也。"一面用总理衙门照会英国使臣,其词意与上略同。吾知英国议院必因此而集议禁种罂粟之事,其例舍少从众,英人多喜义举,以行善为分内之事,以此为是者必多,则印度之种罂粟不再至中国迁延。亦不必虑印度之来源不绝矣。
      第二件:禁开烟馆,凡中国省府州县城厢内外一例禁止各庄保令其出结有并无该处开设烟馆字样,若有烟馆,责成该保上下力禁,不致奉行故事,则有疮者必须在家吸食,无瘾者不致游戏而成瘾,亦为有益之法也。
      第三件:劝民间亦设禁烟会或著书劝人勿吸,或出示晓以利害或合药施送,或设局招来使其瘾断而后放出。会中之人每年集议数次,集思广益,务求美备,期其无弊,渐推渐广及于僻远之处皆设此会,又必使会中之人将所行之事所用之款刊布示众以昭核实其款即由好善之人乐施捐助,总求事归。实际以上三事全恃朝廷为之倡,百官实力奉行,士民由是感化,相系相维面后大害可去,大功可成云云。
      大家看了无不说好,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策富强作书寄友  陈利弊得旨加官


  却说大家看了禁鸦片的论,原原本本确有见解,皆说:"官民认真,没有戒不去的,此论一时虽不能行,芝芯兄你可与他传了,日后必有人照此沦来禁的。"
  芝芯道:"我亦要想如此,因与他录下。"
  是时月娥等已依了芝芯所说的放小脚的法子,果然脚皆放大,并那个赛金靠他脚压丈夫的亦见了喜欢,亦将脚放大了。众村妇女本羡慕他家雪花脚大能种田,今闻得有这个放脚好法子,并到魏家问了法子将小脚皆放大了,尽如男人一般。孔先生又见了水法,回去抖起胜分,仍到月如处并带了子弟匠人令他二人教了又做起一个水法。回到山中。便叫山中人抬了回来,山中人个个欢喜。又闻妇人放小脚的法子,这住在山中的小脚妇人亦并将脚放大了,更好种田。这先生自从见了水法有利于民,便想:"洋人专在此等处用心,哪怪外国富强,心不白用。中国人只知在时文上用心,其实哪有利于人,只有害人。我是上半世被他害得苦极了"心里恨极便将所有时文检出一齐烧去。"合村见了又想:"先生榜样在前,读书如此通尚然无用,于是合村的读书人亦一概将时文烧了。镜如见了说:"如今三件事我们两个村坊皆不犯了。"水如此时亦知得大脚的好处,见了水法亦用心学起来。于是月蛾一家人种田更不车水,脚又放得大了,人人皆能做粗事。听了芝芯说上海轧花机器好,四买了一架回来,人人轧起花来。合村见了亦皆各置了一付,先生山中亦置了二三付。芝芯于是知洋务有用,要将自己学心本事做了条呈,把官府看看,便可设法改革天下男女的心肠。又想:自己不在官场,不通声气,想到华如。在苏州候补,不如函照华如,请他做了这桩好事。于是作书寄华如,今录其书干后:
  华兄阁下:
  自别英采于今二年,海外归来胸有所得,已与令弟仿照西法作机激水,贵村远近见而效之,原阜瘠田皆成沃壤,国家致富之道皆可即小以见大。窃念先人令,谓今之大弊一时文,一鸦片,一缠脚,诚哉是言。某已于后二端采良方考前史已设法刨治,贵府男女并著殊效遐迩,化之风气一变,继自今余布余粟殊可操券。至于时文一项,苟洋务日兴,嚼蜡陈言当必不灭而自灭。如今业师之为人兄所素知,今则刓方为环,效法西人,著作等身付之一炬,四方观化,相率效尤,猗顿陶朱在在皆是。由是言之弊不去则利不生,三者之弊至于此极。阁下既已身亲而目观,当知今是而昨非,何不剀切上书,以身说法,倘蒙采录,见诸施行,富国强兵皆在于是。若阁下心惮其难,不急振作,浮沉宦海,无有穷期。以某自思,往日功名博浪之椎,一击莫中,今乃见异思迁,幸有奇验,惜无权位未得推行,是仅为乡闾讨而未为天下计,此诚志士报扼腕者也,阁下其念之哉。
  华如得书想了半日道:"哦,是了。芝芯学了洋务,遂能制造,又能为我大哥并合村人禁戒鸦片,又不知用何法子将小脚妇人一概将脚放大,又说洋务日兴,时文不灭而自灭,深知三件事为中国之大弊,欲我规切时事,将这三件事敷陈利害,说出所以然有妨碍的缘故来。或做了帖说或发些议论,抄誊了本子至上司前碰碰运气,或者有点好处,亦末可知,乃做了一篇革时弊以策富强的论。其论曰:
  窃惟古圣王立国立道,有曰: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四者相因则知惟有人而一有,而无乎不有;不有人则虽有而亦如无有,其曰人盖统男女而言之者也。方今中国幅员之广,生齿之繁,岂曰无人,然以某观之,则直无人焉已耳,富强亦无可得哉。何以言无人,以某论之,见有自少及老,手一卷而不忍释,朝野风行,迄无悔悟。是人也问以时务不知,问以世变不对。是经纶天下无人也,宏济艰难无人也,研练时务无人也,此时文之弊也。
  见有画夜一灯,与鬼为邻,吞霞纳雾,曾不少停。变起仓卒,病莫能兴,是人也精神萎顿,筋骨柔脆,失事废时,在世不久。用以定大难,临大敌非其人;用以保家室,务稼穑非其人,用以资捍御,谋战守非其人;用以兴力役,效工作非其人,此之谓合上下朝野而无人,此鸦片之弊也。
  见有潘妃再世,窅娘复生,矫揉造作,亏父母身约绫束帛,肢体不灵。是人也冶容诲淫,败坏风俗,无异木偶,居然废物。于是事蚕无人,织操井臼无人,供箕帚无人,司炊爨无人,此之谓家无人,此妇人缠脚之弊也。
  有此三弊莫之能改,将见家无人则谁与治家,国无人则谁与治国,家国不振,财用日赋,为今之计则莫如去此三弊,使告人者洗心改过不作无益害有益,使工时文者焕发其聪明,研精天时,事事讲求制作,利用生民出备皇华,修睦邻国。于是应变无方者有入,体用兼赅者有人,备御外患者有人,联络中外者有人;使食鸦片者毁管焚枪。爱惜身体,士气乃奋,工艺乃专,商财乃赢,农力乃倍。于是娴经济有人,精艺事有人,出财用有人,救荒歉有人;使缠脚者不戾天和,不辱遗体,小之则遗秉滞穗,搕亩扶犁,用以耕作皆其人,大之则驷铁车戎,板屋梁辀,用以敌恺亦其人。故曰: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此富强之道也。其驾骀下乘,黍受国恩,蒿目时艰,敢陈利弊,念此三者遗祸靡穷,穷刍荛之言幸为留意。
  华如本与两江制军有世谊,遂将论稿附书寄呈,这制台见了论说,这人是时文出身的,今亦知时文无用了,作此大论虽一时不能照行而至理名言却不可埋没,因为附片呈奏。皇上见了亦说此论颇有些见识,拟军务平静采择施行遂交部从优议叙。不到一月部议批回:奉旨赏加道衔制台。遂一面饬知毕如。其时华如因上司器重其才识亦得差委早已两月了,今又闻得了道衔便说:"这个功名却不是时文换来的。"
  过了一年华如委期已满,便说离家数年,不如到家去看看,便告了假回到家中。大家已改了-个样子,并烧去了屋宇早已复旧了。一进门便见大厅上摆了-架水法,华如见了甚喜。再见了家中大小不必说是喜欢的。次日先生自山中来,华如便贺先生在家得意,并谢了芝芯叫他上书加衔的美意。先生又说:"如今我把时文尽行烧掉了。"
  华如道:"我尽行知道。芝芯先生已有书来知照了。"又见了一家女人皆大脚,便问镜如:"你们二个何不将那年船上的妓女名叫翠琳、爱琳的讨回来?"
  二人皆说:"不要了,闻得两个祸水皆嫁了人了。"
  华如便说:"嫁了人很好,不到我家来害人便是我家祖宗有灵。"华如谈了一回到内室来见一家女人皆是行走如飞,他侄儿杏生,外甥硕泉亦大了皆能识字,毕如道:"我将来要请外国先生教你们认洋字,方好中西通用。"
  到得晚上华如至邹小姐房中。邹小姐亦与丈夫说:"脚大的好,我如今你可爰了。"华如笑了一笑,是夜不必说夫妻久别,恩爱异常。次夜便宿雪花房中,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聚村妇能擒草寇    得水法创造木轮


  却说华如是夜宿在雪花房中,只见雪花不似从前娇嫩,手脚开裂不堪。华如便谢了:"这两年你在家操作,使我无内顾之忧,并使合家远近见你大脚,大家感化,你这人可谓女中豪杰。"
  雪花听说:"我是命中注定,前数年神佛爷爷已告诉了我明明白白,哪用你谢。"
  二人一面说一面上床,华如便见他身上却是照旧,自颈以下却是璀灿如金打的一般。是夜春风一度雪花便怀了孕。原来妇人脚大的终日行动,气血流通,养儿子亦比别人容易。
  次早。华如便不令雪花做粗事,说:"如今家用已足,可雇仆妇,并你太太亦不必劳动。"他仍令雪花装扮,合家均听了华如的话,就一个个风鬟云鬓,粉醉脂香。雪花虽太阳将面皮晒黄,搽了粉脂依然出众。原来妇人果然生得真,却肌肤久白亦是好看的,故妇人只重天然本质,原不在手脚之大小。
  是时长毛虽已平静,而浙东深山中时有土匪出没无常,见孔先生住的山中谷米甚多,便欺这个地方人家稀少,不时抢劫。先生自知人少,驰书求救华如,华如看了说,"哪有此事,虽我家离先生住的山中有百余里,若翻山下来却是近的,山中有抢劫事,我处不免累及。"着人去探听。原来离西溪村四五十里地方亦有抢劫的。次日,先生带着一队人飞奔,自山中逃至早年住的地方,说:"山中粮米已被抢去,屋已烧了,我等逃来,想此地离官府较近,谅他不敢来,但我们已将二三人用鸟枪打死,我们却一个未窃。只怕他要来报仇。"华如弟兄并合村人等此时皆聚在一处,华如便说:"请芝芯先生来商议。"原来芝芯住的地方离西溪村亦只一里,是时亦听得抢劫的风声,当时便将赶来,就说:"不怕。"即令村中男女各执诸般田器至一块空地上说:"诸位暂时听我号令,看我木棍指在何处,你们便往何处。我是有来历的阵法,看这般强盗试试我的本领。"
  月如便明白这个是洋人阵法,华如亦知芝芯必有本领,遂令各家妇女皆来操演。原来芝芯前造了水法,远近村民已奉之如神,这华如又是乡绅,哪个不依。只见魏家已走出三个大脚妇人,前一个短小精悍,却是赛金,后二个便是雪花月英,停一会师母亦扎着裹脚,各执木棍田铲操演,男妇约共三百余人。这些妇女其年长的均皆精力强壮,其年轻的莫不娇眸含愤,媚脸生威。操演了数日,并不见动静,于是在村坊上宗祠设了一局,预约有贼来时从村外阵法四面兜里,任贼人人村搜掳,先将不会打仗的,并老幼一概避出,其余衣粮器用各人做了记号不妨存留,若抢掠出村走人阵中,并叫他连性命送在我们手里,切不可自己心慌乱了阵势。众男女喏喏应允。
  又过数日,不料这一夜这班强盗约有二十余人竟抢入村中。大家是先日定的约,见了贼来便执着器械,个个空身走出,这班强盗哪里得知,抢了什物就走出来,一头撞着一个美貌妇人,这班强盗见了便要抢,不料这妇人到这里面前晃晃就走,有几个强盗不抢得这妇人不息,便没命的追来,这抢着东西的强盗亦随后追到。一条路上只见四面皆有执器械的男妇或立在树上或立在田里。这强盗见了,便丢了抢去的东西四路的逃走,不料逃至村民站立的地方绊了一跌,爬起来又是一跌,两脚便联作一只了。不一时个个皆缚起来吊在局内,一面将抢去的东西认了记号搬回家来,一面摆酒压惊共说郑先生的阵法好。缚贼的法子亦好。芝芯道:"阵法是外国学来的,缚的法是读史兵略得来的。"
  到了天亮,华如便叫将吊的强盗并强盗的兵器一齐送县办去,这边华如弟兄与芝芯更讲究阵法说:"若是长毛再来亦不怕。"
  孔先生说:"水法最利于种田,我想一个水法,便可远近灌了二三十里内田地。何以能灌这般远?我前日见了你们演水法时,看见出水如此之多,想出一个法子,只要一个水法在水边取水,却将这个机器摆高,然后水方潦得远,可用竹笕分布吹便无处不到。"
  话未说完,芝芯便说:"水法本来如此用法的,外国人皆于海边造了六七丈高的楼房,将这水法安在楼上。尚有一种用风激轮的,此法我前到天津城外见处处皆有,风帆旋转,问之方知即是风轮。至于水法,必须摆高,水势方可远布。当时做这个水法时我却忘记,今已记得,明日再做一架用用如何?"大家听了说更好。
  过了数日,有人来报说送县的强盗已审结,要解省了。是时芝芯只将用风激轮的机器做了二架,各村民听得前日孔先生的话,已将竹笕分头布好,及至此日,又演这用风激轮的畚水的机器架在高楼上,果然高低曲折尽皆水路流通。芝芯月如晓得本村地方已有了一架已够用水,先生山中亦有-架,便将这两架用风的令邻村集资买去。于是西溪村得了水法后岁岁皆丰,今则此八九十里内无乎不丰。芝芯月如二人又造起木轮船来,大众看他只叫木匠做了一个木轮,买了一只现成小船,不到四日便成了。便抬到滩河内演试,大众看时。见这只木轮船是将现成小船的船尾折去做得如炮船一般,船尾上安了一个木轮。轮上有轴,轮轴可高,上安铁拐另通一铁轴,此铁轴上有人好踏脚的横木,如乡间用水车一般,其样式微有不同。轴上有人好扶手的架子,一个这轮只好用四人踏便能将轮踏转。船上共有八人,两人换班轮盘吃水,只一尺二三寸,将轮踏起行走如飞,大众看了个个叫好,便说:"我们浙东是滩河水。有上水,这轮如何用法?"
  月如听了便对众人道:"不怕,请诸位看我用法。"便叫踏轮的先踏下水,众人看时却是将轮顺踏的。过了-个滩,月如便叫踏轮的将轮轴提起,过滩便无妨碍,仍就用竹篙撑下滩,过了滩仍将轮放下,照旧踏去。不一时又过一深滩,月如见这滩水深有-尺八九寸,便说:"放心踏去。"不说提乾。众人道:"下水用轮我们都知道了,若是上水这轮如何用呢?"
  月如道:"亦不难。"便叫踏轮的用篙撑住,将船掉了个头,便叫踏轮的四人转了一个面将轮倒踏,那轮便从水底翻将上来,这船便从上水一路逆流而上,却比下水更行得快。若过滩亦仍提起,倘滩尚水深即一面踏轮,一面用篙更为快极。大众看了个个喝采。于是一传二。二传四,近西溪村地方共做了四只起来。于是日试了便将轮取下抬到家中,将船仍系在河边。是时水如亦看得会了。他岳母家有钱,便借了钱至上海又办了一个出米的机器。又买了数种开矿的书,如《宝藏兴焉》、《开煤要法》并《矿工程》、《银矿指南》、《冶金录》、(矿石图说》、《矿石辑要》等书,皆是开矿应用的。
  是时雪花生一子名榕生,冀其茂盛故以榕为名。赛金亦生一子取名椒生,冀其繁衍如椒生故以椒为名。惟月如不娶妻。小哥嫂再三劝他,说:"不要小脚,大脚亦要讨一个。"
  月如道:"再看我明日至日本国讨一个来,日本妇人貌美而性巧,善于制造,与我却合得来。"众人听了只得罢了。
  过数日芝芯回家,带了他二个儿子来,原来芝芯教儿子均令其只认认字,以便大来学洋务。是日带了一个儿子即住在华如家,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矿苗识得成巨富    学馆分研见至文


  却说芝芯要带儿子学洋务,镜如亦令杏生、硕泉两个人来学,芝芯道:"我是不能做洋先生的,我那个朋友得里马精通西学,我们合村集资把他请来。便开他一个西学馆何如?"众人听了皆说愿意。于是一面发信请得里马,一面集起资来,到了一月以后,果然得里马便来了。这得里马里系外国人却亦能说中国话,于是将这馆仍设在宗祠内,连日便有七八个子弟来上学,得里马知他们皆是初学,便叫这些学生日日认洋字。
  这一日,得里马来到月如家里,见月如案上有开矿的书,便说:"既有这书,便好开矿,开出矿来,就好发财。我与你讲讲,再与你辨辨各种土色,各种石脉,内有十数种辨法。总而言之,脉气以敦厚固结,不被地风吹散,金银各苗便聚在一处。"于是大家将矿学讲辨了半年。月如恐不得法,又到上海请了一个矿师来,是广东南海县人,善于矿学。月如请了他到家住了数日,便带了干粮与这矿师,与得里马一共十数人入山辨矿。走了数处矿师便说:"你们这山金苗是没有,其余皆有。"便指定一处说:"此处有银。"一路有随来看,开矿的人便说:"此处山是连着两省,一边是徽州省祈门县,-边是江西省乐平县。前朝时果然有人在此开矿,后有人说开矿不利风水,因禀了两省官府将矿封闭。至本朝道光年间,有牧羊的偷进矿去看看,拾山好几块碧绿的假山石来。"
  矿师道:"这便就是银苗了,此矿洞今在何处?引去看看。"大众喜甚,便将一班人引到矿口。大家皆想开矿,矿师道:"不必慌,我须用法试验看是如何,再将我带来开矿的机器明日着人抬,上山来方好动手。"是日便在山中捡了一个人家住了。天明矿师便将苗试化,果是铝苗。于是遂着人回家抬机器,等了数日便抬了一个机器来。原来这机器亦是烧煤的,却忘记带了煤来,便就近买了几担煤,就叫将机器烧起。只见火力烧足,蒸汽将机激动,那机器开山如千百斧凿一齐着力,到一个时辰开了数丈。次日又开了半日,果见碧绿的假山石层层叠叠,矿师说:"此便是铝苗变成的。"不一时,假山石子开进,便见如蚁窠的一般,似石非石的一块块滚出来,矿师说:"此便是铝。"却有无数蚂蚁从石缝中钻出来,矿师便说:"此处银苗很多呢。"大众听了喜极了。矿师道:"这开矿要人工开炉融检方得净银,又须米盐油菜煤炭等等齐备方好开工。"华如听了即着人飞跑至家,这些妇人听了便说:"我们均走得动,况带了这些东西去必定要我们弄的,何不大家看看开矿去。"于是各人皆说愿去。雪花、赛金二人便将榕生与椒生一同带去。起先来家人们叫了轿子走了的,两人叫将轿回掉了,叫这两个孩子用人抱着,自己走路。
  至第三日这雇的人工先到了,次日雪花、赛金等方到。于是开的开,熔的熔,到了一月已得了七八千两,先是犹是工人相帮,至后玉英、赛金、雪花等素系脚大的便一同来帮,到了三月以后便得了净银四万余两。
  矿师这日看了土色,便说:"苗又数了,再捡一块山开开去。"
  华如弟兄便说:"银已多了,土色石脉我们已能辨了,不必别去再开,不如回家去讲究电学,光学、重学、化学等等亦自有益的。留此矿苗在山中有余不尽亦是好的。"于是大家即刻动身,婢女随后,不到三日亦同回家,因井留了这矿师,一同叫了各家子弟。原来这矿师亦是各件皆能的。
  镜如弟兄听了有这许多的分门别类,于是将各家子弟淘汰了一番,就择各人所好的听其习学,并买了各学应用器具堆排在六间大屋内,于是各子弟有喜学电学的,有喜学汽学的,有喜学重学的,有喜学化学的,有喜学矿学的,有喜学算学的,这两个先生就即各子弟所学教导起来,各子弟均能心领神悟。各家妇女又并习于耕织,不数年西溪村远近村民学成各学,遂各出资本,大兴制造,不数年遂成巨富。于是人蓄奇材,道无乞丐,各人至是方回想从前,并说:"我们从前未经反乱以前听了祖父遗训,并无一人悟及,今日想想实系鸦片之弊。统天下算算,却比时文更多,时文之弊只不过读书人读了,误了他自己一身,鸦片之弊则遍天下皆受其祸。如今更不好了,并妇女亦吃起来,实实不成世界。"
  水如道:"妇人小脚已是废时失事,小时才裹脚的时节,大人为他裹脚的,是一个早晨去了多少时候了。至大时,不必说,为这双脚亦是早晨磨了许多时候,早晨事是不能做了。将脚裹小了便是木雕泥塑的一般,件件要人服伺,若再吃鸦片烟,这还了得吗?"
  众人听了便知他是吃过小脚苦头的,大家都笑了。又听水如说道:"幸亏大嫂不曾在大哥处一同学起吃烟来,不然两件事他皆有分。若是时文我未曾吃过其苦头,我们孔先生却是为时文上半世苦头却是吃得够的。"
  华如道:"我何尝不吃过苦头,我虽因时文得了两榜,又换了一个候补知府,其实享虚名,受实祸。在江苏候补时,其苦楚一言难尽,若不是阅历阅历,不听郑先生说话,不上那书,就候补到头发白了亦是无差委。因看看如今洋务却是有用,就说我们一家,若不是我们老四有心,如我们各人,或是吃鸦片,或是爱小脚,或一头钻入时文,便不要想今日出头的日子了。"
  月如道:"这个自然,若是天下人要学洋务,便要先戒去此三件事,然后男女皆是有用的。这须看我家的男女便是一件榜样。"
  华如道:"我亦如此说,因此我前做了一个革时弊以策富强的论,皇上虽说好未知能否照我这论禁绝了这三件事,便不白去了心思,以后便好换了一个世界,何至为外国人看轻。"
  正说到这里,芝芯亦来到厅了,方才所说的话,便说:"华如兄,你不要说白去了心思的话,这论虽然未见有人行得来,日后看了这论的未必不动心。我有个朋友,别号绿意轩主人,他喜欢著书,可将此书交付他,便将你我这十数年中所阅历之事演成-部小说来,岂不世上人见了惊心动魄,或者便自己能戒了。"
  华如道:"这便妙绝,何不就到绿意轩中与那主人说说看。"
  芝芯道:"不必慌,现在学堂中各子弟学业如何?"便一齐同到学堂来。两个先生坐论了半日,见两个先生议论均皆奥衍精深,灵通微妙,泄苞苻之秘,酌今古之宜,不仅阐发机缄,推求器数。华如听到这里,便更如大梦初醒,就对众人道:"我从前以为时文是件必不可少之物,如今看来一定不久便要废的。适才两个先生所说的,这方是天地中至文,万古不磨灭的,若人人尽识得此文,再加以我们中国所重的三纲五常的至理,一体一用,兼权并行,何怕我们中国不富强。我们快去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去。"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绿意轩追书往事    春申浦梦逐邪魔


  却说华如要寻绿意轩主人演小说,芝芯便说:"不用寻,我明日见着他,与他说便了。"过数月芝芯方见这轩主人,便将魏家祖孙三代的事并孔先生一家,及自己半生阅历,皆被这三件事所害说了三日。这主人当时听了原不在意,又过了六七年,轩主人索笔苏台见了英国儒士傅兰雅先生求著时新小说,启方记得当年这桩事来。于是从头至尾,想一人书一事,想数人书数事,就将这几个人有犯着这三件的一一写出,其旁见侧出尚有数人因于三件事并无妨碍皆系一概不犯,所以从略削稿。于光绪乙未重五日开,九日而演成小说三十二回。是时轩主人馆于撷英主人家,撷英主人这日取稿披阅便惊讶,曰:"此系我浙东事,原来这西溪村一带地方,家家富足,是戒了这三件事去学洋务的。闻得这魏家当年亦是好人家,实因此三件事送他性命四五条,真真这三件事统天下都戒去方好。这个孔先生其为人实系是个正直拘泥的一个人,从前在左大人营盘中闹出事来,皆由读了时文,不知是军机火速,还当是时文要揣摩的,故隔夜方将这请兵的文书做好了才发出去。"
  轩主人道:"不但如此,隔夜才发固是有误军机,闻得他文书上皆写了无数的之乎者也的虚字,看文书的看了不懂所以误事。今日此人却出了贡,捐了个本班,先家中全家种田,光晨颇好,自己吃豆腐去了。"
  撷英主人道:"魏家兄弟今日如何?"
  轩主人道:"四兄弟至今一齐尚在,他家吃怕了小脚的苦,至今生了女儿皆不缠脚,一慨大脚。这华如自加了道衔后一直至今末到苏州,只除讲求西学外在家享福,前数年闻得他一妻一妾均生子女,那妾雪花生的儿子名叫榕生的。他家老四月如已带得外洋学生意,叔侄两人闻说巳发了十万余财。他老大镜如鸦片已戒去,与他正妻月娥所生的那个儿子杏生在家整顿旧园,督率女工,终年纺织亦发了七八万的家私。他老三水如亦不比从前专爱小脚,已死了这个心,亦用心在洋务上。他妻潘赛金脚亦放大,颇能操作,闻因赛金不能生育,前年已纳了一个大脚丫头,其余我亦记不清。"
  撷英问:"他妹子阿莲现在何处?"
  轩主人听了说:"不错,忘了这个人,不料此人早已做了个财主婆,他儿子硕泉亦跟了那个广东矿师到广东学军械制造去了。"
  撷英又问:"郑芝芯这人呢?我却不知我们浙东有这个人,又与月如造了这许多机器,此恐是你捏造的。"
  轩主人笑说:"并不捏造,他曾中了个副榜,这个科名我岂能别造得来的。"
  撷英主人于是这才做的小说书翻了又翻,说道:"这部小说话虽拖沓,却不如此便不能传出各人情景来。中间长毛一段却天然是助了做书的波澜,其实却是真事。我闻得人说我们浙东有一个山中,自从长毛来时,有避难的三四家逃在此,后便成了一个大村坊,其中水法机器皆极精究,却一时忘记了此山的地名。"
  轩主人便说:"就是我书所说孔先生住的山了,难怪你亦听见人说过吗?可见这事是真的,可惜此山名目我亦忘记,那魏家兄弟们一家故事是那个朋友芝芯兄说与我听的,叫我与他传传。我耽搁至今,无暇执笔,魏家那个知府加道衔的如今又懒于出门,所以外人亦不知他们当年有这件事,故世人无一人不沉迷在这三件事中,如竟醉梦的一般。"
  话未说完,撷英主人便说:"你这书可有书名了,就叫《醒世新编》可好么?"
  轩主人笑说:"书名却取得好,只可惜世上人无一个肯醒,却有了此书亦足不看,即看了此书亦仍不醒,这便无法要得他。"
  撷英主人便说:"你不管他,你总去了,我想他是外国人尚具此救世婆心,可知这人抱负不凡,你何不将这小说带至上海亲见傅兰雅先生,与他讲论讲论,结个文字缘何如?"又说:"你若要去,我与你同去。"
  轩主人道:"我亦多年想到上海走走。"不意轩主人是夜便梦至上海,思欲见了兰雅先生,将这小说就正就正,不料被一人拉至一个酒馆内,见数人已坐在席上,轩主人看坐上并无一人认得,只见席上一齐说道:"你这人好不达时务,我们知道你做了一部书,将些时文、鸦片、小脚的害处故意捏造起几个人来荒唐敷衍杂凑成文,我试问你现在中国考举人、考进士、考差使、考翰林,多少官员由此出将入相。岂不是由时文出身的?又试问鸦片一宗自道光年间起朝廷所得厘税无万万万万数。方今日本造反,无故要我们赔兵费多少,官虽筹兵饷尚属不敷,借洋债又不能多,现在各省办息借,你是中国人晓得的,去年至今,各省绅民共现借出多少,譬如禁了鸦片,一则鸦片的厘税不用说是要掉去了一大宗,一则现在饷项何从开支,军食亏欠势必兵变,你这个人可谓不知缓急轻重之分,你这个书就是个害千人,害万人,破家误国的祸根,满口胡柴。何不缴出来烧了。"又有一个人道:"如今官府尚不禁鸦片,你是何人,造这一部书,将吃鸦片的说得一钱不值。我便是吃鸦片的,必不容你将这书传世,是比官府更大了,快把书抢来烧去,将字纸灰丢入黄浦江去。"
  轩主人听了已是发狠,欲赶上去与这班人拼命,不料店门口跑进一班小脚妓女来,一个个妖狐鬼魅的一般,围了轩主人骂道:"你这未曾开过眼界的,我们小脚与你何干?你编造些小说书糟踏我们。据你说小脚不好,为何你们男人见我们小脚便要死去。又据你说女人脚放大了好种田,哪知种了一年的田,还不能抵我们小脚一夜的出息。你还未曾见过小脚面呢,谅你这蛀书虫无福消受。你说早早有心思到上海,今朝来了,哪知我们小脚多聚在上海,上海便是小脚的世界,若无小脚,上海便不成世界。快把这人手上拿的书抢了丢在茅厕里,还了我们世界。"说罢便一齐抢上来,这里轩主人急了,将牙一咬举起一张椅子来当头打去,只见这班人男男女女迎着便倒。轩主人看那班男人,说时文、鸦片禁不得的皆一齐张着口,吐了臭水满地,须臾又吐了数口黑烟,便把四马路一带电灯、煤气灯皆已遮隔。那一班小脚的妓女皆直挺挺的伸着小脚。轩主人想欲再打,只听门外叫道:"不用打,我就是要你著书的人,你的书我已检得了。"忽听打门声甚急,原来撷英主人从外间醉归,轩主人一惊而悟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