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称黄晓明为教主:庄子讲记5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6:54:59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著《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慧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慧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阳、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而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变的?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万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为风,或者地、水、火、风,金  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这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么,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  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过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斗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很连贯。

 

比方上面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  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  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朝三暮四”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宗、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吗?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两面的,庄子文学很美,逻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和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  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物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  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这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样。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他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辩,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执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像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世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了,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管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是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正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认为,都否定我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是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道可道  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就不必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史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问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这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假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像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像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大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

 

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的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嘛,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老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嘛。这个就是逻辑。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有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讲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在这个观念里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展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于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它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就是说,从“无”变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了。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因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讨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不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逻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圆的逻辑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有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么,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义”,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厉害是庄子,但捧孔子最厉害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意,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加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外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的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阳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黑夜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热,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么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著《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后人说“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关,《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点,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祀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阳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真正的“大仁”,如太阳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说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有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就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