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tv青年频道:明万历“织佣之变”中的“激变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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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织佣之变”中的“激变良民”作者:吴钩,四一,十年砍柴来源: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来源日期:2011-10-30 

  葛成:明万历“织佣之变”中的“激变良民”

  ◎吴钩  文史学者

  明万历二十九年六月初六(1601年7月5日),苏州城,二千多名饥饿而愤怒的丝织业工匠手执绞棍,冲出玄妙观道院,在一名叫做葛成的机匠率领下,涌向苏州城东南的葑门,他们的目标是———捣毁东城外的税收站,将盘踞苏州城的税官揪出来殴杀。在葑门外的觅渡桥边,臭名昭著的税官黄建节正在殴打一名进城卖瓜、交不起重税的瓜农,于是怒不可遏的队伍立即向黄投掷石块,当场砸死了他。这就是苏州“织佣之变”惊心动魄的开幕。

  苏州的织佣们之所以发起暴动,是因为朝廷派驻苏州城的税官横敛暴征,贪而无厌。两年之前的万历二十七年,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奉旨“带征苏松等处课税”,即督征苏州、杭州一带的各类商业税,税收衙门设在苏州织造局内。我们知道,明代太监执掌税事,搜刮起来往往特别心狠手辣。这个孙太监一上任,苏州城就发生了“税务初兴,民咸罢市”的事情。及至万历二十九年春,苏州遭受水灾,民不聊生,但孙隆为完成年度征税额(相信这些税款中有很大一部分要流入他的个人腰包),不但不体恤民间,还加紧盘剥商民。一时间,“百物腾贵,民不堪命”,机户相率改业、罢工,而“佣工无所趁食”,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坐以待毙。

  进入六月初,这些“浮食寄民,朝不谋夕,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苏州织工开始聚于玄妙观,密谋暴动抗税。先是有“佣工徐元、顾元、钱大、陆满等集众二千余人”。随后加进来的织佣越来越多,这时候,昆山机匠成了他们的领袖,史料说“义士葛成,攘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响应”。

  葛成是个很了不起的工人运动领袖,他与追随者在神前起誓:“今日之事,为朝廷为民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孰能说之。有听我号令者,从,否则,去”,并约定“不侠寸刃,不掠一物”,“分别敌友,不取财物”,将反抗的对象限定于盘剥商民的税官。领导抗税的组织者身上都带着一份“手摺”,上面写着每一个税官的姓名与住址。在葛成的指挥下,反抗队伍包围了这些税官的住宅,纵火焚烧,来不及逃跑的税官被愤怒的人群拖出来打死。对苏州的良民则秋毫无犯,反抗队伍曾误入一民家,但很快就发现误会了,“首者即率诸人罗拜”。即使在纵火焚毁税官住宅时,组织者也先警示附近居民做好准备,防止火势蔓延。

  从六月初六到初八这三天,抗税的织工们将苏州城“诸税官皆次第芟尽”。这里有个细节,值得特别提出来:抗税队伍曾一度包围了苏州税使孙隆办公的苏州织造局,孙隆请求苏州知府朱燮元派驻军镇压,但朱知府拒绝了他的要求。苏知府说:“不可,兵以御外寇者也。吾不能锄奸,以至召乱。若又击之,是重其毒也。且众怒难犯,若之何抱薪救火哉?”大意是说,军队是用于抵御外寇的,不可用来镇压民变。最后孙隆翻墙逃走,总算保住狗命。

  到了第四天,即六月初九,发起“织佣之变”的组织者在苏州各个城门贴出榜文,称“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无得藉口生乱”。第五天,葛成主动向苏州官府投案:“始事者,成也。杀人之罪,成愿以身当之,幸毋及众也。”朱知府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地方官,虽将葛成收监,却对葛成及他背后的抗税织佣们表达了愧疚之意:“我实不德,以至于斯,尔民何罪?壮士其无辱。”朱知府体恤民情的表态,葛成敢作敢当的大义,使得被“织佣之变”搅动起来的苏州城内的惶惶人心很快平靖下来。一场由“激变良民”(台湾历史学者巫仁恕语)发起的暴动,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谢幕,这在中国民变史上,大概也是非常少见的。

  明万历年间发生的民变绝不仅仅苏州“织佣之变”这一宗。事实上,自万历二十四年,为弥补因连年战事及大兴土木造成的国库与皇室储备空虚,万历皇帝派遣太监担任各地税使,督征商业税之后,中官自此四出,钞关(收税的关卡)遍设大江南北,商民经过,雁过拔毛。明人周晖的《金陵琐事》记录了一事:有个叫做陆二的行商,往来吴中,以卖灯草为活计。“万历二十八年,税官如狼如虎,与强盗无异。陆之草价不过八两,数处抽税,用银半之。船至青山,又来索税,囊中已罄。计无所出,取灯草上岸,一火焚之。”周晖感叹说,“此举可谓痴绝,而心之怨恨也,为何如哉?”

  陆二的遭遇并不是孤例,在由太监充任的税使的盘剥下,各地从事工商业的商户纷纷倒闭。结果便是激起一系统民变,如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临清民变;二十八年正月,武昌民变;二十九年九月,景德镇民变;三十一年十二月,山西广昌民变;三十四年正月,云南民变……二十九年的苏州“织佣之变”,不过是万历二十四年之后,各地此起彼伏众多民变中的一起而已。朱明王朝的统治合法性,也就在民变中被腐蚀殆尽。历史学者认为明亡于万历朝,是有道理的。

  从更开阔的历史眼光来看,晚明税使的暴敛、国家权力对商业的摧残,更严重的后果不仅是引爆民变,而且导致传统中国错失了发育出资本主义文明的历史机遇。台湾学者侯家驹认为,明代中叶,由于“法网渐疏”,商业资本与自由经济得到蓬勃发展,然而,因为“神宗的矿监税使遍天下,以及后来的边饷,致使刚刚欣欣向荣的经济为之夭折”。读史至此,宁不惜乎?

  重税引发晚明江浙城市广泛民变

  ◎四一  知名网友

  时间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初三,地点是苏州玄妙观。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如乌云般聚集。一连三日,不呼而集者万人。为首六十人,名曰“团行”;六十人之首脑葛成,一位外来务工的农民工,攘臂而起,手执蕉叶扇,率众誓神,一呼而万人响应。

  六月初六,民变者如山川奔腾般涌上街头,史称“织佣之变”。上午,民变者在灭渡桥捶毙正向卖瓜卖米者征税的参随黄建节,午间又击毙徐怡春,之后分别冲向阊、胥二门,四处殴杀税官,乃至缚而投之于河。

  明神宗迫于严峻形势,以“抚”为基调,温柔结案:“苏州府织房机手,聚众誓神,杀人毁屋,大干法纪。本当尽法究治,但赤身空手,不怀一丝,只破起衅之人,不及无辜一人……原因公愤,情有可矜。”只收监领头者葛成,不及其余。而葛成在关押13年后,经巡按御史房壮丽特请矜宥,被释放回乡。出狱后,吴人敬之若神圣,尊称为“葛将军”。一场因抗税而起的民变,至此以较和谐的结局收场。

  苏州之民变,起于万历年间臭名昭著的矿税。赵翼《廿二史札记》记,矿使税监“所至肆虐,民不聊生,随地生变。迨帝崩,始用遗诏罢之,而毒痈已遍天下矣”。万历间,因连年用兵和大兴土木,出现严重财政危机。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明神宗先后以采矿、征税为由,派遣宦官至各地担任矿监、税使,从此中官四出,荼毒天下。不数年间,钞关遍布大江南北,运河、长江沿岸尤甚,造成重征叠税。税使所至,害商扰民,搜刮民财无算,且形成由地痞恶棍集合、披着税务外衣的黑恶势力,各地城市与商业经济受到极大影响,工商业倒闭者甚众。

  猛于虎毒于蛇的矿税苛政,终于在全国各地城市广泛引发民变。除了1601年苏州织佣之变,此前还有1599年临清万人抗税,此后还有1602年苏松地区机户官文以揭帖“君无戏言,税监可杀”煽动的劫掠骚乱,1603年杭州机户大规模罢工、逃亡的群体性事件等等。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神宗临终遗诏罢除矿税才告一段落,但因大饥荒等而起的农民暴动,又接踵摩肩,明朝终于覆灭。故赵翼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乾隆帝也评论道:“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马歇尔法官说:“征税权包含有毁灭的力量”。1601年的苏州民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伦理话题:当税收这种关系民生至要的国之重器被滥用时,抵制甚至抗击“恶税”,便会成为在人民中达成共识的正当防卫,进而激发民变。

  关于晚明城市民变,学者巫仁恕有系统研究。他认为,晚明因抗税而起的民变,乃是一种“发生在城市,与城市居民有关,而且是在城市环境中塑造出来的集体行动”(集体行动的概念,源于查尔斯·蒂利,主要泛指人们为追求共同权益而集聚的行动)。引发城市集体行动的原因,和农民叛乱差距不大,基本上都是为了生计,有时也跟贫富差距、本地居民与外来人口的族群冲突有关。但城市集体行动与农民起义也有本质的区别:城市百姓的抗争,容易安抚,因为他们通常还能勉强生存,没有反抗政治合法性的诉求;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农民,一旦起义,常会演变成推翻朝廷的风暴。简单地说,城市民变虽有抗争,并不颠覆,“他们反官员,但不反皇帝。”

  在我看来,晚明城市因抗税而起的民变,已然内含公民不服从的兴味。所谓公民不服从,在西方蔚然成河,大约有三个源头———苏格拉底、梭罗、马丁·路德·金,而在罗尔斯的论著中得到系统归流。依照罗尔斯的定义,公民不服从,乃是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违反法律的行为,其目的通常是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发生一种改变。它诉诸的是构成政治秩序基础的共有正义观。一般而言,公民不服从有两种方式,直接或间接。直接的公民不服从是直接违反要抗议的法律,如上文提到的杭州机户罢工及逃亡;间接的公民不服从则是不但违反要抗议的法律,而且通过违反其他法律来引起社会注意而表达自己的抗议,如苏州民变中人们使用暴力手段,殴打乃至杀戮税吏、税棍,违反的已不只是税法而且是刑律。

  风可以吹起一片枯叶,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而公民不服从的力量,可以缓,也可以急,为政者须深思。

  《五人墓碑记》和明代苏州纺织业抗税风暴


  ◎十年砍柴  知名网友

  因明代张溥的《五人墓碑记》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许多国人对颜佩韦等五位反抗魏忠贤之暴政的苏州义士比较熟悉。在五个人位于苏州阊门外山塘街的墓地旁边,还有一位义士的墓,碑上隶书写着“有吴葛贤之墓”,墓主人乃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领导苏州商民反抗税监孙隆的葛成。这场民变发生在五义士反抗魏忠贤的缇骑之前25年。但葛成活到了崇祯三年(1630年),死后当地士民遵照其为五义士“守墓”的遗愿,六位义士的尸骨终于能长相厮守。

  东南一直是富庶之乡,有明一代,乃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地,苏州尤甚。朱元璋开国之初,据说痛恨苏州等地的吴人支持过和他争夺江山的张士诚,将苏州的田赋定得非常高。到了明朝后期的万历年间,苏州的工商业之繁荣,又为海内之冠,尤其是其纺织业。整个城市有机匠达一千多户,而为之打工的机匠保守地估计也有数万,那么纺织业以及其上下游产业所养活的细民则就更多了。

  民间的工商业一发达,朝廷自然不愿意放过,万历朝中期,田赋已不敷用,皇帝派出亲信太监充当“财税特派员”,四处采矿、征税,用来充实内廷的小金库。本来,官府对工商业征税也属正常,但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创造更好的制度环境、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务来促进工商业的发展,从而培植税源。而这些口含天宪的公公们完全是一种杀鸡取卵式的掠夺,掠夺来的钱财能入皇帝内库的不到十分之二,大多数中饱私囊。一下子搞得全国各地怨声载道。

  苏州这样一个富庶之府,自然是征税的重点地区。文秉撰写的《定陵注略》记载:“时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监管税务,无赖尽入其幕,奉扎委称税官。”———办坏事要用无赖,真是千古不易之理,这些没有道德底线的“临时工”一旦上岗,更是不管不顾,横征暴敛。苏州六个门都设有税卡,“只鸡束菜,咸不能免,民不聊生。”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苏州发生水灾,田地收成受损,民生尤为艰难。当地民谣曰:“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阡陌殚为河,杀麦杀禾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因为水灾影响了其他税源,孙隆等人就把更重的税负转嫁到纺织业上。

  当地无赖汤莘、徐成、徐怡春等人成为孙隆的心腹。他们向孙隆献策,提议增加税额和严查漏税。于是孙隆委派“莘等十二人分据水陆孔道”,“乘委查税”,“攫商货”,导致“吴人罢市,行路皆哭”。当市场上交易的人急剧减少,那么征税也就更难了,于是他们想出最后一招,征收“机头税”,要求全城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悉付玄妙观用印,而后准发卖。”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一下子,苏州与纺织业相关的商店铺行纷纷关闭,苏州万余织工,纱工,染工陷入失业的境地。

  织户和工人们再也不愿坐以待毙,他们决定起来抗税。六月初三,佣工徐元、顾元、钱大、陆满聚集两千余人,推举有威望的昆山人葛成为首,“散步”到玄都观。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加入,人数一下子达到了一万多人。葛成担心参加抗税的人数太多,无法约束,引起抢掠平民等事件,给朝廷以口实,于是作了周密的部署。出发前,所有人当着玄都观的神像发誓:此行动为公义,私人不取一钱。六月初六,行动开始,群众分为六队,每队一个领头者手持芭蕉扇做指挥,走在队列前头。后面的人穿白衣短衫,手执棍棒,浩浩荡荡从葑门出发。走到灭渡桥,正碰上税官黄建节带领税丁在征税,于是愤怒的群众一顿乱石将其打死,接着又杖毙了税官徐怡春。群众的怒火一旦被煽起来,要控制在理性的轨道是非常难的。葛成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初战告捷后,葛成再次对上万群众说:“今日之事,为朝廷除民害也。若以为利,则天下其孰能说之?”要求跟随他的人必须听其约束,否则就会被踢出队伍,众人发誓应允。于是队伍又浩浩荡荡在苏州城里清算孙隆的爪牙,将一些征税者的房屋烧毁,毁前告诉邻居防范,以免祸及。有一个人跟随队伍从税官家里抢了一口古鼎,被葛成知道后令人将其处死。

  吴县人钦叔扬作《税官谣》十三首描写当时盛况:“千人奋挺起,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税官头子孙隆一看大事不妙,慌慌张张跑到杭州去避难了。当地府、县长官手里也没几个衙役,无法弹压暴怒的群众,于是将汤莘、徐成两个作恶太多的税官抓获,派人捆绑到玄妙观前,任暴怒的群众将其乱棍打死———当时的地方官还是有些政治智慧的,他找两个替罪羊交由群众处置,一下子,众怒得到宣泄,局势也就平息了。朝廷亦下旨,“罢织珰而并撤诸关之税,四郡以宁。”

  事后葛成等八位组织者被逮下狱。葛成显示出其工人领袖的风范,欣然就狱,任由官府捆绑鞭笞。并请对知府朱燮元说:“始事者成也,杀人之罪,成愿以身当之,幸毋及众也。”最后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葛成免于一死。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在巡按御史房壮丽的请求下,葛成被释放———此时,他已经在监狱了呆了13年。出狱后,吴人敬其若神,尊称葛贤、葛将军。

  葛成领导的抗税行动,朝廷的秋后算账殃及的人并不多,固然和其担心民怨反弹有关,更由于葛成等人事先的组织周密,自始至终将万余人的群众行动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只痛惩天怒人怨的税官、税丁,而不殃及无辜者。如此,避免了一场正义行动因失控变成破坏力极大的骚乱———400年前,中国的工人阶级就有这种组织能力,真让人感叹。而苏州这次抗税行动,也可窥见中国历史上,所谓的“阶级矛盾”远不如“官民矛盾”巨大。机户出资,机工出力,当然是出资者从出力者的劳动获利,可以说是剥削。但变态的税收政策,使机户破产,机工失业,出资者和出力者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