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山新华书店在哪:韩湘子全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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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传信息 石狮点化变成金
发布时间:2006-12-26     贫者衣中珠,本自圆明好。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只是教君空费力。争如认取自家珠,价值黄金千万镒。不说湘子走去。且说长安街上有一个淌老儿,家中也有几贯钱钞,只因不做生意,坐吃箱空,把这几贯钱钞都用尽了。没奈何,穷算计,攒凑些本钱,要开一个冷酒店。拣着这月这日这时,挂起招牌,开张店面。恰好湘子拍着渔鼓简板唱将来:日月转东西,叹人生百岁稀,总不如我头挽一个双丫髻,身穿领布衣,脚穿双草履。许由瓢是俺随身计,待何如,云游海岛,谁似俺犹夷。湘子唱到淌老儿门首,见店面上挂着花红,晓得是新开酒店。便近前一步道:“不化无缘化有缘,莫把神仙当等闲。老施主,今日新开酒店,小道化一壶酒,发个利市。”那淌老儿见湘子走来,连忙的回转了头,只做眼睛不看见,耳朵不听见,不理他。湘子见淌老儿这个模样,又走近前一步,敲着渔鼓唱道:老公公,我看你两鬓白如绵,你今日开了酒店,只为要赚些钱,因此上,老少们不得安然。俺化你一壶香醪饮,保佑你买酒的闹喧喧。你若是肯欣然,俺替你做一个利市仙,包得你一本儿增出一倍钱。那淌老儿道:“我今日才做好日,开得这店,你这道人就走将来要化酒吃,难道我开的店是布施店不成?”湘子道:“有本生利,我出家人怎敢要老人家布施?只是今日是个吉日,你老人家也该舍一壶酒,做利市钱。”淌老儿道:“你这样人忒不知趣,我开下店,还不曾卖一分银子,怎么叫我先把一壶酒舍与你做利市?”湘子道:“和合来,利市来,把钱来。你一毛不拔,也叫你做个人?”淌老儿道:“我老人家苦苦凑得本钱,做好日开这酒店,卖一壶酒恰像卖我身上的血一般,好笑你这师父,蛮力骨碌要我布施!”湘子道:“不是贫道硬要你老人家布施,只因你老人家新开店,酒毕竟是好的,贫道也讨一个出门利市耳。”那淌老儿吃湘子缠不过,低着头想了一会,就颤簌簌拿起一个酒盏儿,兜了大半盏酒,递与湘子,道:“师父,我舍这一盏血与你吃,你吃了快些去,省得又惹人来缠我。”湘子道:“你家酒果然好,我吃这盏就醉,若吃不醉,就是你的酒淡了。说恁么人来缠不缠。”淌老儿道:“我白白地舍与你吃,你倒来揭跳我。你这样人也来出家,请燥踱!”湘子拍手大笑,唱道:堪叹那人心不足,朝朝暮暮,只把愁眉蹙。凡夫怎识大罗仙,胡言乱语多诋触。笑你年高犹自不修行,开张酒店空劳碌,人心待足何时足!唱罢便走了去。那淌老儿道:“你看这人好不达时务,我刚刚开得店,你就来布施,我连忙布施你一盏酒,还不足意,倒说我轻薄他。我若是一滴不破悭,倒是没得说。”旁边人说道:“淌老官,你快快不要言三语四。这道人也不是好人,你既舍与他,落得做一个囫囵人情。”淌老儿道:“列位请坐。我淌某今庚七十三岁了,这般的道人不知见了若千若万,那里希罕他这一个人。比如我家对门韩尚书老爷家里一位公子,好端端的在馆里读书,平空地两个道人说是终南山上来的神仙,把他公子一拐就拐了去,经今许多年代没有寻处。那韩老爷、韩夫人好不烦恼得紧,终日着人缉访,再没一些儿踪影。今日不是我老淌捏得主意定时,也要被这道人骗坏了。”旁边人道:“然虽如此,只这一盏酒怎么骗得你老人家?”一递一句说了一遍。湘子也不管他,一径走到退之门前。正值婶娘窦氏坐在房中打盹。湘子慧眼观见窦氏未醒,便遣睡魔神托一梦与窦氏。待窦氏醒来,着人寻他,他才乘机去点化他。那窦氏果然梦见湘子立在面前,叫他一声,他惊醒转来,心中好生不快。唤芦英出来商议,要着人去寻湘子。芦英道:“这是婆婆心思意想,所以有这个梦,叫人那里去寻他?”窦氏又叫韩清道:“我儿,你哥哥湘子方才在这里,叫我一声就不见了,你快去寻他来见我!”韩清道:“哥哥出家许多年,知他在那里地方,叫我去寻得他着?”正说话间,那湘子坐在街上,把渔鼓简板敲拍一番。窦氏隐隐听见,便道:“韩清,这不是敲渔鼓响,怎他说没处寻你哥哥!”韩猜道:“是一个道童坐在门外马曼石上打渔鼓唱道情,簇拥着无数人在那里听。那里是哥哥。”窦氏道:“你去叫他进来,待我问他,或者晓得你哥哥的消息也不见得。”韩清连忙走到门外,看见这许多人挨挨挤挤,伸头探脑,侧耳踮脚,人架着人在那里听。便说道:“你这伙人也忒没要紧,生意不去做,倒在这里听唱道情。他靠着唱道情抄化过日子,难道你们也靠得这道情过日子不成?”这许多人见韩清这般说,打了一声号子,都四散跑了去,只剩下湘子坐在石头上。韩清便走近面前,叫道:“道童,我夫人叫你进来,和你说话!”湘子只是坐着不应他。韩清骂道:“贼道童,好生无礼!我是韩尚书府里相公,好意叫你,你怎敢大胆坐着不起身?”湘子忖道:“我当初在富阳馆中读书,叔父见我自抱书包,怕人笑话,讨得张家孩子张清,改名韩清,跟我读书。想因我出家修行,叔婶没有亲子,抬举他像儿子一般。如何就叫起韩相公来,岂不好笑。待他再来叫我,我把青淄泥撒他一脸,看他如何说话。”只见韩清又说起那着水官话,搬起那富阳呔声,嚷道:“你这贼道,真个可恶!若再不起身,叫手下打你这贼狗骨头!”湘子道:“我出家人又不上门布施你的钱钞,又不拦路冲撞着你;你怎么就骂我,平白地又要打我?”手拿青泥一把,照脸撒将去。韩清气忿忿跑进家里,叫人去打他。窦氏看见他变了脸乱跑,便叫住他道:“我使你去叫那打渔鼓的道人,你怎的做出这一副嘴脸来?”韩清只得立住脚,回复道:“孩儿去叫那贼囚,他身也不立起来,倒拿把青淄泥撒我一身。我如今叫人去拿他进来,吊在这里,打他一个下马威,才消得我这口气。”窦氏道:“必定是你倚家主势,打那道童,道童才敢将泥撒汝。汝快快进去,不要生事,惹得老爷不欢喜。”韩清只得依言走了进去。窦氏唤叫张千道:“门外那敲渔鼓的道童,你好好地叫他来见我,不要大呼小叫,吓坏了他。”张千果然去叫湘子道:“小师父,我府中夫人请你进来唱个道情,散一散闷。你须小心上前,不可撒野放肆。”湘子便跟了他进来见窦氏,道:“老夫人,小道稽首。”窦氏道:“童儿,你是几岁上出家的?如今有多少年纪了?”湘子道:“小道是十六岁出家,也历过几遍寒暑,恰忘记了年庚岁月。”窦氏道:“出家的囊无宿钱,瓮无宿米,东趁西讨,有恁么好处?你小小年纪,便抛撇了父母妻小,做这般勾当。”湘子道:“夫人有所不知,小道有诗一首,敢念与夫人听者。”诗云:一钵千家吃,孤身万里游。为求生死路,乞化度春秋。窦氏道:“千家饭有米麦生熟不均,烂湿干燥各别,吃在口中,有恁么好处?少年孤身一个,东不着庵堂,西不着寺观,飘荡荡似浮云孤鹤一般,饱一餐,饥一日,有恁么好快活?想起当初一时间差了念头,抛撇了家属,走了出家,就像我湘子一般行径,只怕如今也悔之晚矣!”湘子道:“小道并无悔心。只为着要度两位恩养的父母,故此暂离山洞,到这里走一遭。”窦氏道:“你从那一山来的?”湘子道:“小道是从终南山来的。”窦氏问张千道:“天下有几个终南山?”张千答道:“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府,只有一个终南山。”窦氏又问湘子道:“你那山到我这里有多少路程?”湘子道:“陆路有十万八千七百八十五里,还有三千里水路不算。”窦氏道:“你走几时才到这里?”湘子道:“不瞒夫人说,小道今早已时在山上辞别了师父,午时就到长安。”窦氏笑道:“先生这般说,莫不是驾云来的?”湘子道:“云便不会驾,略略沾些雾露儿,故此来得快。”窦氏道:“先生既腾云跨雾,往来霄汉之间,这一定是一位神仙了。”湘子道:“我头顶泰山,脚踏大地,手托日月,腰搨青天,四壁上没有遮拦,徒然怕无端漏泄。筑基炼己,功行满三千;降龙伏虎,不让大罗仙。”窦氏道:“先生上姓?”湘子道:“姓卓名韦。”窦氏道:“先生,你既是从终南山来,我要问你一个消息。”湘子道:“夫人问什么消息?”窦氏道:“数年前,有两个道人将我侄儿拐上终南山去,至今没有信息。不知他生死存亡,朝夕悬挂,所以要问先生一声。”湘子道:“夫人侄儿叫恁么名字?”窦氏道:“名唤韩湘,小字湘子。”湘子道:“山上是有两个湘子,只不知那一位是夫人的侄儿。”窦氏道:“他两个约有多少年纪?”湘子道:“大湘子是海东敖来国长眉李大仙的徒弟,约有一千多岁了。”窦氏笑道:“先生错说了,大湘子敢只有一百岁。”湘子道:“小湘子是永平州昌黎县人氏,山上钟离师父、两口先生的徒弟,还不满三十岁。”窦氏道:“据先生所言,小湘子是我的侄儿了。可怜!可怜!我侄儿几时才得回来?”湘子道:“我听得他说不回来了。”窦氏道:“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恁么物事?”湘子道:“那湘子效二皇圣父,身穿草衣,日餐树叶,苦捱时光,像小道一般模样。”窦氏哭道:“湘子儿,你在他乡外郡,受这般凄凉苦楚,只你自家知道,你叔父腰金衣紫,那一日不想着你来!”湘子道:“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几乎忘了,今早小道起身时节,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窦氏道:“谢天谢地,有了信息,就好着人去寻他了。先生,我侄儿书信如今在那里?拿来我看,重重酬谢先生。”湘子假向腰间摸了一摸,道:“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在那聚仙石上打个盹,倒失落了小湘子的家书,如何是好!”窦氏道:“我侄儿千难万难,寄个家信,如何把来失落了?这可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湘子想一想,道:“书信虽故失落,小湘子写的时节,我曾见来,还记得在此,小道便念一遍与夫人听罢。”窦氏道:“书是怎么样写的?你快念来,省得我心里像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湘子道:“他写的是《画眉序》一首,夫人听小道念来:儿封母拆书,霜毫未染泪如珠。幼年间,遭不幸,父母双徂。多亏叔婶抚遗孤,养育我二八青春富。虽然娶妻房林氏芦英,抛撇了去出家修行不顾。算将来六载有余,炼丹砂碧天洞府。谨附书拜覆,婶娘万勿空忧虑,万勿空忧虑!”窦氏听念书中说话,号啕大哭。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今朝忽闻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这湘子见窦氏号啕大哭,便打动渔鼓简板,唱一个《浪淘沙》道:贫道乍离乡,受尽了恓惶;抛妻恩爱撇爹娘,万两黄金都不爱,去躲无常。窦氏道:“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没一件好的,甚是苦恼,没要紧去出家。”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纳千行;手中持钵到门旁。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斋粮,乞化斋粮。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体生香。身外有身真人现,怕甚无常,怕甚无常。窦氏见说,呵呵笑道:“这般一个艰难道人要化斋粮度日,兀自说嘴夸能。自古来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盘,老君也不免要尸解,你怎么躲得那『无常』二字?”湘子道:“偏有小道躲得『无常』。”窦氏道:“孔圣留下仁义礼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你且把佛家那五个字唱一个与我听。”湘子轻敲渔鼓,缓拍简板,唱《浪淘沙》道:生我离娘胎,铁树花开,移干就湿在娘怀。不是神天来庇佑,怎得成孩?窦氏道:“人生在世,老来如何?”湘子唱道:白发鬓边催,渐渐猥衰,腰驼背曲步难移,耳聋不听人言语,眼怕风吹。窦氏道:“老来得病如何?”湘子唱道:得病卧牙牀,疼痛郎当,妻儿大小尽掠惶。晓夜不眠连叫苦,拜祷医王。窦氏道:“死去如何?”湘子唱道: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头南脚北手东西,万两黄金将不去,身埋土泥。窦氏道:“死去受苦如何?”湘子唱道:死去见阎王,痛苦彷徨,两行珠泪落胸膛。上告阎王慈悲我,放我还乡。又:瓜子土中埋,长出花来,红根绿叶紫花开。花儿受尽千般苦,苦有谁哀?窦氏道:“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阴,你道如何?”湘子道:“浮世上急急忙忙,争名夺利,皆为着一身衣食计,儿女火坑,牵缠逼迫,何日得个了期!古语云:『百岁光阴若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寻思起来,人有万顷良田,日食一升米;房屋千间,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来瞒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子母恩爱也有散场的时节。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马牛,有何益哉!”窦氏道:“卓先生,我侄儿不肯回来,我如今助你些盘缠,劳你捎一个信儿与他,叫他早早归家,以免我们悬望。你肯捎去否?”湘子道:“书信替夫人捎去,盘缠小道却用不着。”窦氏道:“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盘缠去,也省得一路上抄化,为何用不着?”湘子道:“小道有诗一首,呈上夫人。”诗云:不事王侯不种田,日高犹自抱琴眠。起来旋点黄金用,不便人间作孽钱。窦氏道:“怎么叫做作孽钱?”湘子道:“官吏钱,都在那滥刑枉问棒头上打来的;僧道钱,都是哄那十方施主三宝面上骗来的;经纪担头钱,都是那抠心挖颡算计得来的;新鲜腌腊行里钱,都是那戕生好杀害物性命换来的;赌坊、衏人家钱,都是那没廉耻、没礼义拐来的。这都叫作孽钱。小道那里用不着。”窦氏怒道:“我好意要助你盘缠,你倒说出这许多唠叨浑话来。”湘子又吟诗一首道:怕做公婆懒下船,饥时讨饭饱时眠。风雪雨雪都堪卖,石化金银土化钱。窦氏怒道:“风雷雨雪都是天上神物,如何随你变卖?石头泥土,乃至贱东西,如何可点化作金银?张千,可赶这野道童出门去!”张千禀道:“夫人息怒,那卓先生说会点石成金,夫人何不叫他点些看看。若点不成时,送到五城兵马司,问他游手骗财,惑世诬民,大大的罪名,他也甘心瞑服。”窦氏道:“也说得是。”便叫湘子道:“先生,你既说会点金,可把石头点些与我看?”湘子道:“夫人快着人取石头来,小道自有点化。”窦氏叫张千:“去睡虎山前取几块大石头来!”张千便叫众人同去。众人道:“哥,你叫我们何处去?”张千道:“那道童说会得点石成金,夫人叫我去拾些石块来与他点。你们都去拾些来,待他点成了,讨回家去也是好的。”众人听说,恨不得挑一担来。热烘烘一阵都望睡虎山前跑去。湘子暗道:“婶娘叫人去取石头,我不放些手段出来,他也不信我是神仙。且吹一口气去,把那山前山后的石块都遮藏不见,看他如何处置。”当下,湘子显出神通,把气向睡虎山一口吹去,果然大大小小石头一块也没有了。张千同众人满山前后去寻一遍,要鸡蛋大石子也没一块,惊得呆了。道:“这山上石头被谁人都搬了去?若不是神偷鬼运,定然是这道童点化不来,故弄些法术遮藏过了。”只得回复窦氏道:“各处寻转,没有一块石头。”窦氏道:“山边既没有石头,可叫人夫去抬那石狮子来。”湘子道:“不消人夫去抬狮子,只用阳犀手帕一条,净水一碗,夫人焚香下拜,小道叫那石狮子自家走来。”窦氏就叫张千快取手帕、净水、香炉。张千忙取来时,湘子将阳犀手帕盖在狮子身上,窦氏拜跪上香。湘子用仙气一口吹去,那石狮子就如活的一般,望里面跳将进来,这狮子如何模样:头上毛旋螺卷起,眼眶内露出金睛。遍身毛片似铜针,五爪攫拿不定,牙齿森排剑戟,舌尖风卷残云。山中虎豹尽心惊,只怕普贤拴定。窦氏见狮子跳跃进来,惊得坐身不定。湘子叱道:“畜生住脚!不要惊动贵人。”狮子就住了脚,依然是一个守门的石狮子,没有些儿活动。窦氏道:“我虽是个女流,也晓得些道理。你既要点石为金,必须用些药物。快快说来,我好着人置办。”湘子道:“点石成金非容易,只要夫人着眼观。”那湘子仍用阳犀手帕盖在狮子身上,向葫芦内倾出一粒金丹,将来放在狮子口内,含水一口,向他一喷,口中念念有词,把右手一指,喝道:“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势莫当。两手捉来临死斗,化成一块紫金霜。畜生不变,更待何时!”猛然间,天昏地暗,有一个时辰。只见霞光掩映,瑞气缤纷。揭起手帕看时,变做一个金狮子。有《西江月》为证:本是深山顽石,良工雕琢成形。崚嶒气象貌狰狞,镇守门庭寂静。今日有缘有幸,皮毛色变黄金。功君莫笑巧妆成,世情翻掌变,总是这般情。窦氏看了,道:“真是金狮子。”张千禀道:“狮子外面见得是金,里面端只是石头。夫人不要信他!”窦氏叫湘子道:“卓先生,这金是假的。”湘子道:“夫人凿一块看,便见真假。”窦氏便叫张千:“取锤凿来,看是金是石。若是金,方信这先生是神仙。”张千连忙拿锤凿,把狮子凿下一只脚爪。打一看时,里面比外边更紫黄三分。吓得张千目瞪口呆,倒退三步。窦氏道:“果有这般奇事。”张千跪禀窦氏道:“这神灿变得好金狮子,夫人赏他些酒饭吃也好。”窦氏便叫厨下安排一桌斋来与卓先生吃。张千抬桌面去摆在书房里,才来请湘子。湘子本待不去吃他的,晓得张千、李万要偷他葫芦内仙丹,不好说破他,只得随他到书房里坐下。他两个站在一壁厢。湘子道:“这许多酒肴,我吃不了,两位长官不憎嫌贫道,同坐吃一杯,何如?”张千道:“我也吃不多的。”李万道:“贫穷富贵,都是八字所生。先生是位神仙,我们有缘得遇,再添些酒,陪奉先生一醉。”湘子道:“我也量浅,三五杯就醉了。”他两人果然又拿些酒,对着湘子,你一杯、我一盏,吃了个不亦乐乎。湘子略吃几杯,假推沉醉,故意倒在地上,鼾睡如雷。那张千就手去解他那葫芦。李万道:“葫芦没了,他醒来时,左右寻着我两人,少不得要还他。不如偷他些丹药,拿来点些金子用,倒是便益。”张千依了李万的话,在葫芦内倾出一丸药来,上得手时,变做一块火,张千丢也丢不及。李万不肯信,也去倾出一丸来,只见一条花蛇盘住手掌,惊得他两个魂飞魄散,丢在地上。那蛇与火依然向葫芦口钻进去了。恰好湘子醒来,假问道:“长官,你们为何在此喧闹?”张千道:“师父睡了,我们不曾去回复得夫人,怕夫人见责,故在此计较。”湘子便同往谢窦氏。窦氏道:“我门前还有一个石狮子,先生索性也点成金子,待我相公回来,献与朝廷,讨一个官与你做。”湘子见说,微微笑道:“官有恁么好?小道不要他做。有诗在此:为官不甚高,纸绳作系縧。干时空好看,下水不坚牢。”窦氏道:“这野道人甚不中抬举!你怎敢句句伤我?我也回你一首诗。诗云:为官身显达,功名四海扬。你是枯杨树,岂能作栋梁?”湘子道:“杨树虽枯,逢春便发。贫道再献诗一首,夫人听取。”诗云:杨树虽然死,还堪作栋梁。为官运限到,败落势难当。窦氏听了大怒,便叫张千赶他出去。湘子暗道:“婶娘偌大年纪,还不知死活,贪心不止,如何是好?我今日且去,再作理会。”正是: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毕竟不知湘子还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坛 龙王躬身听号令
发布时间:2006-12-26     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四象五行全藉土,三元八卦岂离壬。炼成灵质人难识,消尽阴魔鬼不侵。欲向人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不说湘子出门去了,且表唐宪宗皇帝登极以来,田禾丰熟,万民安堵。不料这二年旱魃为灾,雨雪不下,井底无水,树梢生烟,百姓俱不聊生。乃传旨谕诸大臣道:“朕即位四年,禾生两穗,麦秀双岐。二年以来,朕躬不德,上天示警,以致树木焦枯,井泉干涸,野无青草,户绝炊烟。尔文武百官,谁人肯领我旨,去南坛祈求雨雪?若在半月之内,祈得雨雪下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若求不下来,是天绝朕命,情愿搭起柴棚,身自焚死,以谢下民,以答天谴。”退之道:“臣韩愈愿领旨到南坛祈雪。若祈不雪来,臣甘自焚,以谢陛下。”林学士道:“臣林圭愿领旨监坛。若韩愈祈不雪来,臣甘同焚,以报陛下。”宪宗见说,龙颜大喜:“二卿用心前去,以副朕怀。”退之与林圭两个出得朝门,便叫张千吩咐长安县整备五方旗帜,点拨执事人员,俱在南坛伺候;一应官民人户,各各焚香点烛,向空祈祷。张千吩咐已毕。那湘子在云端内听见这个言语,便道:“原来叔父与岳父要往南坛祈求雨雪。这般天气,如何得有雪下来,我明日就到那里去度他一番,再作计较。”又道凡夫肉眼不识神仙妙用,即便改变形容,脱换衣服,把花篮悬在手腕上,渔鼓简子拿在手中,一路里唱着道情到南坛去。远远望见五凤楼前彩旗高挂,香案端严;户户门前供奉龙王牌位,小缸满贮清水,四围插下柳枝、树叶、香花;灯烛摆列停当。街坊上老的、小的都在那里仰天而告。湘子便走近前,假意的高叫道:“列位贤良,贫道稽首。你众人摆着香案,莫不是迎接我大罗仙么?”众人抬头,看见湘子面黄肌瘦,丑陋不堪,便道:“小道童,快休说这般大话!你也晓得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么?如今天气亢旱,民不得生,皇上差韩老爷、林老爷上坛祈求雨雪,故此摆列香案,祷告天地。”用手一指,道:“兀的不是韩老爷来也!”湘子闪在一边看时,那退之朝衣象简,端端肃肃坐在马上,前面头踏一对对呵喝而来,十分齐整。那林学士也是朝衣象简,恭恭敬敬,迤逦随后。湘子看了一会,乃走上酒楼,沽一壶美酒,自斟自饮,自唱自歌。他唱的是一阕《雁儿落》:看青山绿水沉,见松柏常依旧。石崇万贯财,彭祖千年寿;究竟来归何有!我每日常安乐,朝朝得自由,快活无愁,万事皆成就。舒展那自由,饮数杯长生不老酒。湘子饮酒中间笑道:“叔父,叔父,你是个凡人,如何祈得雪来?却不枉费朝廷钱粮,百姓辛苦。我且过几日去代他祈一天雪,显出手段与他看,才好度他。”果然这韩退之同林学士在南坛上虔诚祈祷,昼夜加修,荏苒已过十有二日,不要说雪,就是云,天上也没有一点半片。退之忧闷倍增,林圭焦烦愈甚。没法处置,只得张挂榜文,通行晓谕。那榜如何写的?但见:刑部尚书韩翰林学士林为祈祷事:照得天时亢旱,泉水焦枯;土著居民,旅游商贾,俱各逃生,不安故业。见今祈祷,无法感通。为此榜示:不论仕宦军民、行商坐贾、云游僧道、居士山人,真有德行法术,会祈雨雪者,当率文武百官,礼请登坛。如果应验,奏闻给赏。右榜谕众知悉榜文张挂方完,东门外有一个老儿,姓王名福,立在榜边,看得明白,转身回去。恰好湘子抱着渔鼓,歌唱而来。简板上写着“出卖瑞雪”。这王福走得眼花乌暗,抬头看见湘子的简板,便扯住湘子道:“师父,你有雪卖?卖些与我。”湘子道:“你真要买?兑下银钱,我便叫他飞下来卖与你。”王福道:“你这道人,想是疯颠了。这般大旱,皇帝命百官在南坛祈涛了十多日,还不能够一点雪来,你敢说叫他飞下来卖与我,岂不是疯颠的说话!”湘子道:“我倒不疯,风云雪月都在我两袖中。只怕那官儿祈不下雪,唐皇发怒不相容。”王福道:“既有如此手段,便到南坛祈一天大雪。待韩老爷奏准,朝廷敕封你做个国师,起造一所道院与你居住,岂不是一场富贵。”湘子道:“我不要封做国师,起造道院,只要韩老爷千万两黄金,一百斜明珠,便替他祈一天大雪。”王福道:“师父,瓶儿罐儿也是有耳朵的,那韩老爷一清如水,那里得有这许多金珠送你!”湘子道:“他既然清廉没有钱,我便做个舍手传名的事,只要他率领百官,一步一拜,请我登坛,包得扬手是风,合手是雪。”王福道:“韩老爷奉皇上圣旨,为万姓痌瘝(音洞观),便一步一拜,他也是肯的。只怕师父没有这般手段。”湘子道:“手段倒有,只是没人去对韩老爷说,叫他一步一拜来请我。”王福道:“师父,你是那里来的?姓恁名谁?说得明白,我好去报与韩老爷知道。”湘子道:“我是终南山来的,唤做卓韦道人。”王福道:“终南山离我京师有多少路程?”湘子道:“十万里多些儿路程。”王福道:“师父一路里抄化将来,也走了几个月日?”湘子道:“我早来早到,晚来晚到,那消几个月日。”王福道:“我只听得人说,世上有乘云驾雾的仙人,眼睛实不曾见。师父这般小小年纪,难道会得驾云?”湘子道:“我云不会驾,只是足下生云。”王福道:“师父休要取笑,我老人家吃盐比你吃酱还多,你怎么把那没巴臂的话来哄我?”湘子道:“我从小儿老实,再不会说一句谎的。”王福便乃吩咐街坊上众人道:“列位上下,仔细看着这位师父,安排些好酒好食款住他,不要放他走了。待老拙跑去报与韩老爷知道,便来请他。”街坊人众道:“老尊长请自便,只要走快些,不要逢人说话、着处生根才好。”王福吩咐已罢,拽开脚就跑,一径跑到南坛门处。正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王福跑得面红气喘,立脚不牢,一堆儿蹲在地上。那南坛外把门的职官,见王福这般模佯,便拦住他问道:“老头儿,急急忙忙跑到这里,要见那一位老爷,告恁么状?这两日各位老爷斋戒,一应词讼都不准理。你空跑这一个甪直了。”王福喘吁吁的答应道:“我也不告状,我也没有词。只因朝廷洪福齐天,文武百官造化,这方黎庶灾星该退,感动得上天降下终南山一位道童,头挽双丫髻,身穿粗布衣,手持渔鼓,简板上写着『卖雪』,年纪不上二三十岁,他说上坛之时,扬手是风,合手是雪。小老儿不敢隐藏,特特跑来禀过众位老爷,快去请他来做法师。”把门官问道:“你老头儿叫做恁么名字?”王福道:“小老儿叫名王福。”把门官便领了王福,直到厅阶下面,跪着禀道:“上老爷,方才张挂榜文,这老儿来说长安街市上有一个道童,简板上写着『出卖风云雨雪』,老儿问他果有手段没有,那道童说:『请我上坛,包得就有雪下』,故此这老儿来见老爷。”退之听说,十分欢喜,便问王福道:“道童如今在那里?”王福上前应道:“是小老儿留在家中。”退之就叫锦衣卫官同一员旗牌官去请湘子。他两个同王福出了南坛,来到东门外,看见有百十余人围定着湘子。他两个分开众人,打一看时,吃了一吓,扯扯王福道:“南坛中见有许多法官,一个神充气壮、道行高强的还没有手段法术祈得雪来,这般一个道童,性命也活不久长的,那里有恁么手段!你保举他?”湘子听见锦衣官的说话,便呵呵笑道:“官长休得小觑人,那坛中枉有许多法官,把与小道做徒孙也用他不着。”锦衣官转口道:“众位老爷着我二人来请先生上坛祈雪,救济万民,望先生早行动些,以免悬望。”湘子道:“既来请我,我岂不去?官长请先行,我随后便至。”锦衣官道:“这是脱身之计了。”开口未完,湘子化阵清风就不见了。锦衣官惊得面如土色,一把扭住王福道:“老官人,不是我得罪,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今日这场祸事,你自去见韩老爷分说,我们不替你担这干系。”王福合口不来,只得跟他两个同走。一路上,如牵羊入市,一步不要一步,扯扯拽拽,才到南坛。不想湘子先坐在大门上。锦衣官看见湘子坐在那里,便指与王福道:“那坐的不是道童?真好古怪。”王福把手揩一揩眼睛,近前一步道:“师父从那里先走了来?把老拙魂灵都吓得不在身上。”湘子道:“老官人不必耽忧。我出家人走动如风,那里比得你们摇摆。我说一是一,决无虚言。官长放这老官人先回去罢。”锦衣官依言,便放了王福的手。那王福如脱网的鱼、高笼的鸟,不顾着脚步高低,性命死活,一径跑了回去,不在话下。湘子问锦衣官道:“官长,这三座门为何一高二低,侧首又开这扇小门?”旗牌官道:“中间那座高的是龙凤门,皇帝御驾来才从此门进去,一年只开得一次;两边低的是文武百官走的甲门。”湘子道:“官长,我今日从那一门进去?”旗牌官道:“师父,三座门都不是你走的。我领你从侧首小门里进去。”湘子道:“我出家人左肩青龙,右肩白虎,前有朱雀,后有玄武,岂可从小门里走动?你开中门,我才进去。”锦衣官大惊失色,道:“礼部尚书专管辖天下僧道的也走不得中门,你不过是一个方士道童,谁敢开中门放你进去?”湘子道:“僧道也有贵贱,岂可繁华一例看?若不开中门,我便走了回去,那个敢阻挡得我住!”锦衣官暗道:“手段不知若何,且是要四司六局,待他祈不得雪来,然后去奈何他,不怕他走上天去。”当下吩咐旗牌官道:“你们仔细看着他!我进去禀过老爷又处。”那锦衣官到里面禀道:“终南山道童已请在门外,只是胆大得紧,小官不敢说。”退之道:“他怎么样胆大?说来我听。”锦衣官道:“他到得门首,便立住了脚,问:『这三座门为何中间高,两边低,旁边又开这扇小门儿?』小官说:『中间是上位爷爷行走的,故此高;两边是文武东西各位老爷出入的,故此比中间略略低些;这扇小门乃是杂色人往来的。如今师父要从小门里进去,见各位老爷。』那道童说:『开了中门,我才进去上坛。』若不开中门,他决不进来。叫老爷另请别人祈雪。小官不敢擅便,但凭列位老爷上裁。”退之听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叫左右:“去拿那道童进来!着实打他四十大棍,追他度牒,解还原籍去。”林学士拱手说道:“韩大人不必发恼。那道童敢出大言,必有大用,如今正是要紧用人时节,何必琐琐与他计较?俗语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来是高手。』学生与亲家奉着圣旨,为着万民,今日私开禁门,请他进来祈得一天好雪,就是皇上见罪,也自甘心,况且文武官员都在这里看见的,又不瞒了那一个,谁人敢在上位面前道个不字?但若皇上知道见罪,都是学生承当。”退之依了林学士言语,叫张千:“去揭下封皮,开了中门,放那道童进来。”张千走到门外,去请湘子。看见湘子十分丑陋,不像一个神仙,便道:“先生,一来今日用人之际,二来你的造化到了,众老爷特特开了中门,等你爬进去。”湘子道:“我又不是乌龟,怎么说爬进去?”张千道:“先生年纪小,身材短,这中门门坎高得紧,怕先生跨不过去,故此说个『爬』字,休要见罪。”湘子道:“长官,贫道住在山中,多见树木,少见人烟,那得福分在禁门内出入!烦长官去请众位老爷出来,接我一接。”张千道:“出家人吃一巴二,肯开中门许你出入,已是过分了;又思量要各位老爷出来迎接,岂不是自讨死吃!”湘子笑道:“你老爷来求我,不是我来求见,若迎接我进门祈下雪来,也是你老爷的造化,怎么说我自寻死路?”张千只得又到厅前,禀退之道:“那道童无福走大门,要众位老爷去接引他进来。”退之又大怒道:“恁么野道童敢装出这许多模样,快把铁链去锁押他来见我!”林学士道:“韩亲家不消动气。禁门且开了让他走,我和你接他一接,也不过是为国为民,那里便打落了我们纱帽翼翅?岂不知汉时韩信不过是胯上辱夫,高祖筑坛拜他为将,然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田横海岛身亡,成就了汉朝三百余年基业。那道童虽比不得韩信,我们也须学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礼贤如渴的意思才妙。今日便屈抑这一遭儿,有何妨害?”退之听言,只得与林学士同走出坛门外头,去迎接湘子。两边厢排列着百十员文武官僚,丹墀内齐站着千余辈法师僧道。旗牌官跑上前,叫湘子道:“师父好造化,韩老爷出来接你。你快快起身接上前去。”湘子全然不理,直待退之与众官走近面前,他才起身说道:“列位大人,贫道稽首。”林学士并众官各还他一礼。退之只做不见,不还他礼。湘子指着丹墀下问道:“这许多僧道在此何干?”林学土道:“这都是祈雪的法官,先生休轻觑他们。”湘子鼓掌笑道:“这群人睡卧也不知颠倒,饮食也不知饥饱,怎么也来祈雪?”林学士道:“因这伙人祈不下雪来,故此启请先生上坛。”湘子道:“大人几时要雪?”林学士道:“圣上限在半月之内要雪,学生们祈祷也是十三日了,只在明日下雪便好。”退之道:“玄门有二十四样祈祷,你是那一门法术?”湘子道:“贫道是五雷天心正法。”退之道:“要备办那几行物件?”湘子道:“大人,贫道只用新桌子十张,黄旗十把,执旗童子十人,瓦瓮十个,芦席十条,摆列坛前听用;再用猪头一个、酒一坛,馒头十个,待贫道登坛取用。”退之道:“一坛神将,怎么用一个猪头祭他?”湘子道:“大人休管,祭得祭不得,只要雪下便罢。”退之道:“若求得雪来,我奏准朝廷,另排筵宴,重封官职,决不慢你。”湘子道:“贫道久住山林,只吃惯黄齑淡饭,吃不得御宴糟食;只晓得擎拳扪讯,不晓得谄媚足恭。”退之怒而又笑道:“这道童只说些伤时言语。”便留湘子在坛内斋房歇息。到得次日,诸色物件俱已齐备。果然退之与林学士率领百官,礼请登坛。湘子吩咐:“把桌子按五方摆下,每方两张,桌子迭做高的,上面放一只瓦瓮,下面也放一只瓦瓮,瓮中满贮清水,把芦席盖在上头。”两个道童,各按方色执定旗号,立在桌子旁边,听候湘子行持法事。那湘子行行然走上坛去,把两袖卷起,将酒满饮一怀,又将猪头、大馒头扯碎了,虎食狼吞吃一个罄尽。众官僚及僧道法官人等只说湘子自家吃了,谁知他暗里赏了天将。湘子开口道:“贫道酒醉食饱了,要新席子一条、枕头一个、大被一牀,待贫道稳睡一觉起来,与大人祈雪。”退之道:“列位大人请看,这道童只有骗酒食的手段,那里会得求雪!”林学士道:“亲家且不要忙,只问他几时有雪就是。”退之便问道:“先生睡了,几时得有雪下来?”湘子道:“巳时起风,午时有雪,直下三尺三寸才住。”退之道:“既然如此,请先生隐睡。”大家暗笑不止。那知湘子不是要睡,乃是睡功祈祷。睡在席上,鼾声如雷,汗出如雨,阳神直到南天门外。把门天将问道:“韩神仙,你去度冲和子,度到那里了?”湘子道:“早哩,早哩,还不曾有影哩。”天将道:“你此来有何事故?”湘子道:“有件紧急公文,要见玉帝哩。”天将乃引湘子直上龙霄宝殿,朝参玉帝。湘子把退之南坛祈雪的事备奏一遍。玉帝忙传旨意,宣四海龙王、雨师、风伯都随着湘子,要扬手是风,合手是雪,不得违误。湘子便领了众神,同到南坛听候指使,不在话下。且说退之一行官宰并许多法师,只等巳时起风,午时下雪。看看日已傍午,湘子犹然鼾睡,不见风起,大家叮叮咚咚,吩吩叨叨,都在那里说笑。那些法官道:“我们自幼学习五雷天心正法,还求不得一点雪来。他这模佯,又不见书符念咒,红皎皎这轮日头,须得寻一个大鹏金翅鸟来遮住了他,不然纵是神仙,也不能够午时下雪!”说笑中间,忽然湘子醒来,立在坛上,叫退之道:“韩大人可同众人退在廊下向西北方跪着,等候东海龙王送雪来。”退之道:“从古以来,彤云布,朔风旋,方才像下雪的光景,这般日色皎洁,玉宇清明,风也没有一阵,如何能够有雪?”湘子道:“大人你说没风,要风打恁么紧!”便在西首童子手中拽一把旗来,向西北角一招,叫道:“西海龙王敖英,怎的不起风?”叫声未罢,以见半空中彤云霭霭,一气飕飕,东南云长,树枝剪剪摇头,西北雾生,尘土纷纷扑面。那西海龙王敖英躬身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风?”刮喇喇一阵卷将过来,真好大风。排律为证:刮刮走埃尘,飕飕过树林。海翻银浪阔,山滚石头沉。骏马嘶长道,兰房坠绣针。飞鸢落双翮,池水逆游鳞。黄叶蟠空舞,青山扫见根。泥神吹倚壁,金殿响悬铃。行路难回首,疏帘挂不成。这般风作雪,那怕不缤纷。又诗云:一阵西风万叶飘,园林树木折枝腰。上方刮倒娑婆树,下方吹倒赵州桥。风过处,湘子问道:“列位大人,这风是那里来的?”退之道:“圣上的洪福,天地的灵感,众人的造化,方才有这阵风。”湘子笑道:“早是未曾下雪,就把我的功劳先涂抹了。”林学士道:“日将过午,有风无雪,如之奈何!”湘子又在东首童子手中拽一把青旗,向东南角上招飐,叫道:“东海龙王敖闰,怎的不送雪来?”只见那青旗展处,白茫茫,蝴蝶群飞,扑簌簌,鹅毛乱洒。东海龙王近前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雪?”果然好一场大雪。有赋为证: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里乱扇鹅翎,一地里碎剪冰纨。投林鸟迷离,满目瑶瑶;出洞蛟错认,五湖窄浅。玉碾就,白玉楼台,银妆成银丝亭阁。压得梅花不放,稍埋了多少无名草。妆狮子,势雄豪,迭弥勒,开口笑,果然是,日月无光冷气生,撒开铅汞盖红尘。寒江冻合渔舟道,掩上柴扉撇却春。诗云:片片舞悠悠,空中落未休。马嘶轻粉地,车碾白泥沟。公子高楼赏,经商旅邸忧。光摇银海日,冻合使人愁。那雪下够有半日,就像下几日的一般,堆山积海,塞井填河。众人见了,无不欢天喜地,顶戴湘子。湘子道:“雪有三尺三寸,尽够用了。”林学士便叫张千取尺来量一量,看有多少。张千笑对湘子道:“师父,量得少了,你须没了功劳。”果然张千拿一条尺来,望高处插下去,分毫也不多;望低处插下去,巧巧的分毫也不少。都是三尺三寸。众官道:“这雪是那个祈来的?”退之道:“是皇上德荫,众姓虔心,感得上苍降这大雪。”湘子道:“这雪是贫道呼唤龙王送来的,怎的不带挈贫道说一声?”退之道:“龙王在那里?眼前就掉这般大谎!”湘子道:“龙王现在空中,大人不信,我唤他现出真身,与众位一看,只怕惊了列位大人。”退之道:“有恁么惊!若龙王不现出身子来,我把你送上柴棚,活活烧死你,以杜左道妖术,惑世诬民!”湘子便把黄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海龙王,速现真身,毋得迟误!”喝声未绝,只见半空中四个龙王齐斩斩盘旋飞舞,两旁虾精鳖将蟹师鱼侯不计其数。城内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没一个不看见,惊得乱窜,吶起喊来。把这文武百官吓得痴呆蒙懂,脚也移不动一步。湘子笑道:“韩大人,这是龙王不是?”林学土道:“龙王这般模样,倘或作起风波,岂不害了百姓?先生是上界大仙,怎与凡人斗气,快请龙王退去罢!”湘子依言,又把黄旗一摇,喝声道:“去!”只见一天光皎洁,万里静风烟。退之自觉惭愧,便叫张千取十匹大布送与湘子。湘子道:“贫道用他不着,请大人留下凑赏守边将士。”退之道:“拿去做件衣服遮身,煞强如吊着羊皮树叶。”湘子道:“贫道衣破人不破,讥时吃饭饱时做,少柴无米不忧煎,宽袍大袖倒难过。”退之道:“你既不要布,待我奏闻朝廷,重加旌赏。”湘子道:“我也不图施赏,只要大人弃官,跟我修行学道,心愿足矣。”退之大怒,叫人拿他来打。湘子道:“不消打贫道。大人不肯修行也罢,只怕他日大人遇着的雪比今日还大哩!须牢记取,后日是大人寿辰,贫道当来相贺,万勿见拒。”退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做生辰,你也免劳下顾。”湘子拍手呵呵,踏着大雪而去,不在话下。正是:今朝祈下漫天雪,显得君臣福寿齐。毕竟不知湘子去庆生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驾祥云宪宗顶礼 论全真湘子吟诗
发布时间:2006-12-26     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莲。牵将白虎归家养,产个明珠似月圆。漫守药炉看火候,但安神息任天然。群阴剥尽月成熟,跳出凡笼寿万年。话说退之与林圭回朝复命,湘子也到。退之奏道:“上叨陛下洪福,下赖众官诚意,请得终南山一位全真,祈下三尺三寸瑞雪。但见雪满山林,泉流川泽,沟浍皆盈,草木复茂,百姓们无不欢娱歌舞,尽祝皇图万万年。全真见在朝外候宣,正是:圣天子独把朝纲,诸宰官共成燮理。宪宗大喜,道:“全真既在这里,可宣来见朕,朕有旌赏。”当驾官忙传圣旨。不一时,湘子宣到。他也不嵩呼,也不拜跪,直立在金銮殿上,不行君臣之礼。宪宗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为天下之主,上自卿相臣僚,下至苍黎黔赤,见朕者无不嵩呼拜跪。汝不过一游方道人,生养在王土之内,何敢如此无礼!”湘子道:“贫道身住阆苑蓬莱,不居王土;口吸日月精华,不餐火食。不求闻达,不恋利名,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者,贫道也。陛下为何要贫道嵩呼拜祝,行人间俗礼乎?”宪宗道:“汝在天坛祈雪,庵观栖身,而今站立金銮殿上,难说不居王土。”湘子道:“不要贫道立在地上,有何难哉!”举手一招,一朵彩云捧住湘子,腾空而起。湘子叫道:“请问官家,贫道是王臣不是?”宪宗见湘子起在云中说话,惊得面如土色。走下龙牀,招湘子道:“师请前来,肤愿为师弟子。”退之奏道:“自古至今,那里得有神仙?秦皇、汉武,被除福、李少君愚弄了一生,终无所益。这个全真不过是些小法术,惑世欺民,料不是真神仙,陛下以师礼相待,岂不长他志气,灭己威风?”宪宗道:“这般大旱,万物焦枯,他祈下一天大雪,朕言含讽,他腾身立在虚空,不是神仙,如何有这般手段?”退之道:“久旱雨雪,天道之常。这全真想是晓得天时,乘机遘会,凑着巧耳。若腾云驾雾,乃是旁门邪术,障眼瞒人,取猪狗秽血一喷,这全真登时坠下,粉骨碎身矣,有恁奇处。”宪宗道:“卿且暂退,朕自处分。”退之羞惭满面,忿忿出朝。那湘子方才立下地来,道:“贫道暂回荒山,异日再来参见。”宪宗道:“秦皇、汉武竭财尽力,不得一见神仙,朕今有缘,得师下降,忍不出一言以教朕耶?”湘子道:“陛下富贵己极,欲求何事?”宪宗道:“朕求长生不死。”湘子道:“长生不死,乃清闲无事的人抛弃家缘,割舍恩爱,躲在那深山穷谷之中,朝修暮炼,吐故纳新,方得长生不老。陛下以四海为家,万民为子,自有正心诚意之学,足以裨益斯民,保护龙体,岂可求长生之道,置万几千丛脞乎!”宪宗道:“朕躬多病,药饵罔功,求师一粒金丹,苏朕宿恙。”湘子道:“陛下日逐逐于爱河欲海,疲神耗精,乃欲借单根树皮以求补益,譬如以囊贮金,日以铁易之,久而金尽铁存,空无用矣;乃欲点铁成金,岂易易哉!”宪宗道:“师言诚有理,朕请从事,惟师教之。”湘子道:“贫道山野顽民,不能绳愆纠缪,补阙拾遗。自今以后,陛下惟清心寡欲,养气存神,当有异人来自西土,保圣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也。”宪宗道:“其人苦何?”湘子道:“其人虽死,其骨犹存,宝其骨而什袭藏之,自有灵异。”言毕辞去。宪宗苦挽不住,自叹无缘。正是:有缘千里神仙会,无缘对面不能留。不说湘子辞了出朝。且说退之过得数日,正当寿旦。那五府六部、九卿四相、十二台官、六科给事、二十四太监,并大小官员,齐来庆寿。有《驻云飞》为证:寿旦开筵,寿果盘中色色鲜。寿篆金炉现,寿酒霞杯艳。嗏,五福寿为先。寿绵绵,寿比罔陵,寿算真悠远。惟愿取,寿比南山不老仙。寿霭盘旋,寿烛高烧照寿筵。寿星南极现,寿桃西池献。嗏,寿雀舞蹁跹,寿万年。寿比乔松,不怕风霜剪。惟愿取,寿比蓬莱不老仙。寿祝南山,万寿无疆福禄全。寿花枝枝艳,寿词声声羡。嗏,海屋寿筹添,寿无边。寿日周流,岁岁年年转。惟愿取,寿比东方不老仙。寿酒重添,寿客缤纷列绮筵。寿比灵椿健,寿看沧桑变。嗏,得寿喜逢年,寿弥坚。寿考惟祺,蟠际真无限。惟愿取,寿比昆仑不老仙。这一日,退之请众官在厅上饮酒。虽无奇珍异果,适口充肠,却也品竹调丝,赏心悦目。当下吩咐张千、李万,同着一千人役,把守大门、二门,不许放一个闲人来搅筵席。湘子在空中听见,既按下云头,执渔鼓简板,一径来到退之门前,望里面就走。张千拦住道:“我老爷好打的是佛门弟子,好骂的是老氏师徒。喜得今日寿筵,百官在堂上饮酒,不曾见你,不然也索受一顿打骂了。你快去了倒是好的。”湘子道:“你老爷为何怪这两样人?”张千道:“老爷先年也是好道的,只因子年前有终南山来的两个野道人把老爷侄儿拐了去,因此上老爷闭了玄门,再不信这两样人了。”湘子笑道:“我贫道不是老、佛之徒,乃是辟佛家的宗祖,距老氏的元魁,只因读书没了滋味,过不得日子,胡乱打几拍渔鼓,唱几阕道情,装做道人形状。今日既是你老爷寿辰,劳长官替我禀一声,待我化些酒饭充讥,也是长官的阴骘。”李万道:“放你进去不打紧,只是连累我吃打没要紧。”湘子道:“你说终南山那个卓韦道人要求见,决不累你就是。”张千道:“李家哥,这道童从终南山来的,认得公子也不见得。我和你今日不替他禀一声,倘或老爷入朝出朝时节,他拦马头告将来,那时老爷查起今日是谁管门,我和你倒有罪了。不如进去禀过老爷,见不见但凭老爷自做主张,何如?”李万道:“哥说得是,”张千便慢慢地走在筵前,捉空儿禀退之道:“外面有一个道童,说是终南山来的,要见老爷。”退之道:“莫不是那祈雪的卓韦道人?若是他,不要放他进来。”张千道:“面貌语言敢不是那祈雪的。”退之道:“是不是且休理论,只是我早上吩咐你们,谨管门户,不许放一个闲人来搅酒席,你怎么又替这道童来禀我?该着实打才是!姑饶你这初次。”张千呆着胆,低低又禀道:“老爷吩咐,张千怎敢乱禀?但自古说『五行三界内,惟道独称尊』,今日是老爷寿辰,这道人从远方来求见,明明说老爷独称尊了。”退之听说,便起身拱手道:“列位少坐,学生去打发了一个道童就来奉陪。张千飞星跑到大门首,道:“老爷出来了。”又扯扯湘子道:“我耽了无数干系,替你禀得一声,那板子滴溜溜在我身上滚过去,若不是我会得说,几乎被你拖累了。如今老爷出来,你须索小心答应。倘有些东西赏你,也要三七分均派,不要独吃自屙!”说话未完,众人见退之出来。大家闪在两边,齐齐摆着,倒把湘子推落背后。湘子暗道:“可怜,可怜,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我昔年在府里时,谁人不怕我?今日竟把我推在他们背后。”只见退之开口叫道:“终南山道童在哪里?”只这一声,众人便把湘子一推,推得脚不踮地,推到退之面前。退之看见湘子,就认得是祈雪的道童,便道:“你家住何处?为何从终南山来?”湘子道:“我家住北斗星宫下闲戏南天白玉楼。昔年跟着师父在终南山修行,故此从那里来。”退之笑道:“这道童年纪虽小,却会说大话,想我湘子流落在外,也是这般模佯。”湘子早知其意,便道:“大人,公子身上衣服还不如贫道哩。”退之道:“我且问你,修行的人,百年身后无一子送终,有恁么好处你去学他?”湘子道:“人家养了那不长进的儿女为非作歹,垫他人的嘴唇,揭祖父的顶皮,倒不如我修行的无罣碍。况且亲的是儿,热的是女,有朝一日无常到,那一个把你轮回替。”退之道:“据我看起来,还是在家理世事的长久,那见修行得久长?”湘子道:“大人,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青春不再,白发盈头,你可晓得老健春寒秋后热,半夜明灯天晓月,枝头露水板桥霜,水上浮沤山顶雪,都是不长久的么?”退之道:“汝且立在门外,我说一言与你听。你若答应得来,便有酒饭与你吃;若答应不来,急急就去,不要在此胡缠。”湘子道:“愿闻!愿闻!”退之道:“相府问全真,来此有何因?”湘子道:“能卜天边月,会点水底灯。”退之道:“石上无尘怎下稍?”湘子道:“浑身铁(金纂)几千条。”退之道:“炉中有火常不灭?”湘子道:“扳倒大河往下浇。”退之悄悄吩咐张千道:“你头上可戴两根草,去二门上,坐在木头上,看他如何说。”张千依命,头戴两根草,坐在门栓上不动。湘子看了,往里面就走。李万扯住道:“你到那里去?”湘子道:“韩大人请我吃茶。”退之只得笑了一声,转到席上坐下。湘子随了进来,立在阶前。吟诗道:茅庵一座盖山前,脱却金枷玉锁缠。蒲洒林泉真自在,一轮明月杖头悬。吟罢,执着渔鼓,唱一阕《黄莺儿》:明月杖头悬,论清闲,谁似俺。苍松翠柏常为伴。看岩前野猿,听枝头杜鹃,青山绿水真堪羡。向林泉,心无挂念;山涧下,自留连。唱罢道情,向前扪讯道:“列位大人,贫道稽首。”林学士慌忙出席还礼。退之道:“亲家,有那一位宰官公子来与学士上寿,劳列位大人出席迎接?”林学士道:“与这道人见礼。”退之道:“亲家有失观瞻了。”叫左右:“将金钟满斟在此,但有举荐道人者,先饮三杯!”林学士道:“亲家今日有三喜,列位大人知否?”退之道:“学生有那三喜?”林学士道:“这般大旱,百姓惊惶,亲家在南坛祈了瑞雪三尺三寸,圣上大悦,升为礼部尚书,岂不是一喜?”退之道:“这是天子洪福,众大人虔心所致,韩愈何功之有。”林学士道:“亲家今日寿辰,除圣上一人外,其余亲王国戚、五府六部、九卿四相、三法司、六科、十三道、五城执事、十八学士、二十四监,都来与大人上寿,乃二喜也。”退之道:“蒙列位大人错爱,韩愈感谢不尽。”林学士又道:“列位大人祝寿才罢,影墙上便有一位神仙唱一声『明月杖头悬』,走将下来,岂非三喜?”退之道:“古来王母蟠桃,八仙庆寿;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一个道人说什么神仙不神仙!”林学士道:“亲家久叩玄关,可解得『明月杖头悬』么?”退之道:“学生不晓得。”林学士道:“明者,日月并行,昼夜不息;杖者,乡老拄的拐杖,和尚拄的禅杖,老子拄的仙仗;悬者,挂也。昔日老子将『明月』二字摘将下来,悬挂在那仙杖上头,骑青牛出函谷关,东度大圣成仙,西度胡人成佛,南答孔子问礼,方才引出历代的神仙。学生有诗夸扬他的好处。”诗云:明月杖头悬,逍遥出洞天。青鸾飞宛转,白鹤舞蹁跹。酒泛金杯艳,花开玉树鲜。祝公多福寿,不让古钱铿。退之道:“林亲家忒过誉了。”湘子又近前一步,向退之退:“韩大人稽首。贫道敬来庆寿。”退之道:“你做出家人也不达时务,不识进退?因汝前日祈下瑞雪,我特奏闻今上,讨旌赏与汝,汝再三不要,今日酒席之间,都是天子门前客,皇王驾下臣,那里所在容得汝这出家人?汝难道不晓得天下的道士、和尚都要在礼部关给度牒么?我说汝听:山中蒿草蓬蓬发,淡饭黄齑活苦杀。饶你神仙做道人,也应伏着礼部辖。”湘子道:“韩大人休要夸口,虽然天下的僧道都伏礼部管辖。贫道恰是王母筵前客,玉皇殿内臣,人爵不如天爵贵,大人如何管得贫道着?贫道也有诗一首,试念与大人听:唐朝天子坐金銮,鹭序鸳班两下编。五行僧道伏官管,凡夫焉敢管神仙。”退之道:“从来神仙非同小可,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眉目清秀,两耳垂肩,神王气全,精完体胖,才是神仙。汝这等面黄肌瘦,丑陋不堪,不过是一个没度牒的云游道人,怎敢说这等大话?”湘子道:“贫道还有几句大话说与大人听:转背乾坤窄,睁睛日月昏。手心天柱列,脚底海波平。山岳为牙齿,苔芹是发根。恒河沙作食,毛孔现星辰。抬头只一看,少有这般人。”退之道:“这都是那讨饭教化头的话,我懒得听他。”湘子道:“蒙大人叫贫道是教化头,只是贫道当这三个字不起。”退之道:“教化头三个字有什么恁好处?说当不起。”湘子道:“只有太上老君在初三皇时化身为万法天师,中三皇时号盘古先生,伏羲时号郁华子,神农时号大成子,轩辕时号广成子,少皞时号随应子,颛顼时号赤精子,帝喾时号录图子。尧时号务成子,舜时号尹寿子,禹时号真行子,汤时号锡则子,汤甲时分神化气,寄胎于玄妙玉女八十一年,方诞于楚之苫县濑乡曲仁里李树下,遂指李为姓,名耳,字伯阳,谥曰聃。周武王时为守藏吏,迁柱下史;昭王时过函谷关,度关令尹喜,后降于蜀青羊肆,会尹喜同度流沙胡域;至穆王时复还中夏。平王时复出关,开化苏邻诸王。复还中夏。灵王二十一年,孔子生,敬王十七年,孔子问道于老君,退有犹龙之叹。烈王时过秦,秦献公问以历数,遂出散关。赧王时飞升昆仑。秦时降峡河之滨,号河上丈人,授道安期主。道尊德贵,代代不休,才是教化头。小道身居浊世,口出浊言,与这些凡胎俗骨周旋,怎敢当教化头之称?”退之道:“古人之词寡,躁人之词多,中心漓者,其词枝。汝明明是一个花嘴贫子,快些去罢!”湘子道:“古圣先贤也曾化饭,怎么叫贫道不化斋粮?”退之道:“几曾见圣贤化饭来?”湘子道:“仲尼领了三千徒弟子、七十二贤人,周流天下,在陈绝粮,难道那个时节,圣贤不去化饭吃?”退之道:“我再问你,天地间何为道?何为人?”湘子道:“包罗天地之谓道,体在虚空之谓人。若说起人之一字,普天盖地,也无一个。”退之道:“列位大人,这道童是个疯子。”湘子道:“我不疯。”退之道:“满席间朝官宰执,若干人在这里,汝既不疯,怎么说无一个人?”湘子道:“人虽然有,都是假人。”退之怒道:“我们是假,那个是真?”湘子道:“只有贫道是个真人。”退之道:“真假在那里分别?”湘子道:“我来无影,去无踪,散成气,聚成形。抱金石而无碍,与天地同休。石烂海枯,权当顷刻;阎君鬼判,拜伏下风。岂不是真人?若说众人,一口气为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纵是身荣家富客,那个能人会接头?岂不是假人!”这一篇话,说得众官无言可答。退之又问道:“何为全真?”湘子道:“精气不耗,阳神不散,补得丹田,开得胃尸,一生无病,千岁长春,这便是全;冬不炉,夏不扇,寒暑不能侵,水火不能害,这便是真。”退之道:“鸟之飞,鱼之潜,以为有心乎,无心乎?”湘子道:“有心则劳,必堕矣,沉矣;无心则忘,亦必堕矣,沉矣。有心无心之间,是谓天机之动。不动不足以为机;机之自动者,天也,万物皆动乎机,忘乎机;而各任其天。”退之道:“这道童年纪虽小,倒会说几句话。”林学士道:“先生此一来为何?”湘子道:“来与韩大人庆寿,众大人化斋。”退之道:“汝既来化斋,怎么见列位老爷头也不磕一个儿?”湘子道:“贫道因昨日大醉回去得迟了,赶不上南天门,又赶不到蓬莱三岛,又赶不上桃源洞,到得陕西华山朝阳沟,洞门又闭了,清风、明月两闲人不放我进去,连忙又走到武当山投碧霞洞,半路上遇见碧霞元君命驾他出,只得又走回南天门,在七星石上盹睡片时。走得辛苦,折了腰,因此磕头不得,大人休罪。”退之道:“风道童,你会吟诗么?”湘子道:“幼年间也曾读书,吟得几句。”退之道:“汝把仙家的事吟来我听。”湘子吟道:桑田变海海成田,这话教人信未然。驾雾腾云那计日,餐霞服气不知年。月移花影来窗外,风引松声到枕边。长剑舞罢烹茗试,新诗吟罢抱琴眠。林学士道:“韩亲家,这诗倒也有致。叫他再唱一曲道情,打发斋与他罢。”湘子把渔鼓简板轻敲缓拍,唱道:韩大人不必焦燥,看看的无常来到。我吃的是黄齑淡饭,胜似珍肴;你纵有万贯家财,难倚靠。想石崇富豪、邓通钱高,临死来也归空了。总不如我闷把瑶琴操,弹一曲鹤鸣九臯,无荣无辱无烦恼。逍遥慢把渔鼓敲,访渔樵,为故交。又诗云:衮衮公侯着紫袍,高车驷马逞英豪。常收俸禄千钟粟,未除民害半分毫。满斟美酒黎民血,细切肥羊百姓膏。为官不与民方便,枉受朝廷爵禄高。退之怒道:“这风道童说的话句句不中听,张千,可把他叉出门外,再不许放他入来!”湘子道:“我虽是风魔道人,唱个道情,也劝得列位大人的酒,如何要叉我出去?”那张千、李万,不由他分说,连推三推,推出门外。正是: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毕竟不知湘子去否,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四回 闯华筵湘子谈天 养元阳退之不悟
发布时间:2006-12-26     三五一都三个字,古今明者实然稀。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戊己自居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婴儿是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机。湘子被张千推了出门,影身往里面就走,又立在筵前。退之道:“我打发你出去了,如何又走进来?我且问你,世上有三样道人,你是那一样?”湘子道:“大人,我是五湖四海云水道人。”退之道:“常时来的道人,我问他『云水』二字,都讲不出来,你且把这二字讲来我听。”湘子道:“大人先讲,贫道后说。”退之道:“我说天上的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红云、祥云,就是云。”湘子道:“这都是浊云。”退之道:“我说天上下的雨水、地上有的井泉水、五湖水、溪涧水、四海水,便是水。”湘子道:“大人说的云都是浊云,水也是浊水。”退之道:“你讲云水来我听。”湘子道:“我这云水,出在海东敖来国,有一个白猿,收在石匣中,吹一口仙气出来,我将肉身坐在那上边,一时间东风刮得西边去,北风吹得往南行,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西东。”退之道:“天下水皆东流,如何说西流?”湘子道:“孽水只东流,我这仙水可以东流,亦可以西流。”退之道:“云散水枯,归在何处?”湘子道:“云散月当空,水枯珠自现。”退之道:“你闲游海上,淘得几句说话在肚里?我也不问你了,你快些去罢!”湘子道:“贫道为化斋充饥而来,与列位大人说了这一日,却不曾得些斋饭,怎么就打发贫道去?”退之道:“张千,取一碗冷饭赏他!”湘子道:“蹴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呼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大人不舍得斋便罢,怎么说个赏字?”林学士道:“这是韩大人不是了。”张千叫湘子道:“先生,饭在此,快些吃了去罢,不要只管胡缠!”湘子道:“既蒙赐饭,再赐一葫芦酒何如?”退之道:“酒乃出家人所戒。既与汝饭,又思量要酒,岂不是贪得无厌?”湘子道:“不瞒大人说,我师父在碧霞洞修炼,化些酒与师父止渴。”退之道:“张千,再与他些酒。”湘子道:“既然有酒,再化桌面一张。”林学士道:“韩亲家,便把一张桌面与那道人。”退之叫张千、李万抬桌面与湘子。湘子道:“长官,烦你再说一声,既有了桌面,没有一个立着吃的道理,须与一个坐儿。”张千禀退之道:“风道人说有了桌面,还少一个坐儿。”退之道:“你去拿金钉马凳来,看他坐也不坐。”张千便取马凳,递与湘子。湘子道:“贫道只求一把交椅,不要这凳。”退之叫张千道:“你取那虎皮交椅与他,看他敢不敢坐。”张千连忙掇了张交椅,放在湘子背后。湘子见是虎皮交椅,晓得是退之公座上坐的,就挺身坐在上面。拍动渔鼓,唱一个道情道:衲头胜罗袍,腰间金带不如我草縧。我在蒲团上拍手呵呵笑,大人早朝,丹墀拜倒。双丫髻胜似乌纱帽,我逍遥清闲快活,终日乐滔滔。退之道:“汝上不拜君王,下不养父母,游手游食之徒,飘零浪荡之子,穿一领破衲衣,遮前遮不得后,掩东掩不得西,怎敢这般无状?”湘子道:“大人休笑我这件衲袄,我有个《古衲歌》,唱与列位大人听:这衲头,不中看,不是纱罗不是绢,不是绫紬不是缎。冬天穿上暖如绵,夏天穿着如搧扇。也不染,也不练,不用红花不用靛,功到自然成一变。线脚八万四千行,补丁六百七十片。不拆洗,不替换,不怕风吹雪扑面,烧不焦,浸不烂,不怕刀枪不怕箭。严霜骤雨总一般,风寒暑湿皆方便。干三连,坤六断,九宫八卦随身转,曾与天地成功千。阴是里,阳是面,中间星辰朗朗排,外头世界无边岸。舒里直,横里宽,穿在身上宝样看。不在州,不在县,一切经商不敢贩。披一边,挂一片,内中自有真人现。也曾穿到广寒宫,也曾穿赴蟠桃宴。休笑吾穿破衲头,飞升直上龙霄殿。”退之道:“风道人,众人人牵羊担酒与我上寿,你穿了这件破衲头,只管在此胡诌,是何道理?”湘子道:“牵羊担酒希什么罕!我自有仙羊、仙鹤可以上寿。只要那一位大人肯弃了功名,跟我出家的,我就唤那仙羊、仙鹤下来。”林学士道:“三百六十位大人在此,你要度那一位出家?”湘子道:“大人,贫道要度那坐主席的大人出家。”退之道:“自家一身尚且如此凄凉,敢说度人出家的话。张千,快叉他出去!”湘子拍手大笑,口唱《折桂令》,出门去了。想人生不得十全,便十全,嗟叹难言。一年四季,少吃无穿。享富贵,先亡命短,有一等,受贫穷,松柏齐年。暗想当初,多少英贤,仔细思量,万事由天。正是: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到得次日,退之重排筵席,请百官饮宴。不想湘子又走来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昨日被汝搅了一日,众大人都不欢喜,为何今日又来?”湘子道:“来度大人出家。”退之说:“我官居二品,立在一人之下,坐在万人之上,与汝玄门大不相同,怎么只管说那度我的话?”湘子道:“我仙家有许多好处,大人若不信时,有诗为证?诗云: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午夜流丹液,凌晨咀绛霞。琴弹碧玉调,炉炼白丹砂。金鼎存金虎,芝田养白鸦。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有人能学我,同去看仙葩。”退之道:“这道人只会说大话,何曾见一些几手段?”湘子道:“不是没有手段,你若坚心跟我出家,自然有仙鹤、仙羊来与大人庆寿。”退之道:“汝果有仙鹤、仙羊,我情愿跟你出家。”湘子道:“大人若朝天立一个誓愿,我就叫仙鹤、仙羊下来。”退之指天立誓道:“我若不肯跟汝出家,三尺雪下死,七尺雪内亡。”湘子暗道:“叔父,叔父,今日立誓,只怕你后悔晚矣!”便仰面叫道:“天神将帅,四直功曹,快去兰关山下勾销明白!”退之道:“我誓愿已立,又不见你恁么仙羊、仙鹤,明明是弄楦头。”湘子道:“快取一个捧盘来。”退之叫人拿雕红盘一个,递与湘子。湘子接在手内,就吐了一盘,腌腌臜臜,放在地下。众官都掩面道:“好腌臜!道童一些规矩也没有。”退之大怒,叫张千连盘拿去丢坏了,李万赶道童出门,再不许放他进来!喝声未绝,旁边闪出一只犬,把盘中吐的吃得干干净净。湘子捶胸跌脚,赶打大时,那犬就地打一个滚,化成一只仙鹤,腾空而起。湘子道:“这不是仙鹤?”众官向退之拱手道:“大人,学生们曾闻古圣说,仙人的金丹,人吃了成仙,鸡吃了变凤,狗吃了变鹤。却不曾听得说犬吃了道人吐的东西也会变鹤。如今这犬变仙鹤,道童岂不是神仙?”退之道:“这都是邪术,有恁么希罕。”便叫湘子道:“道童,这鹤飞上天,那辨真假?汝依先叫他下来,与列位大人一看,才见汝手段?湘子听这说话,把手向空一招,道:“仙鹤,快些下来,同度韩大人出家。”只见那鹤盘空鸣舞,落下地来。众官见了,笑道:“果有这等异事,真是神仙。”退之道:“这等仙鹤,学生睡虎山前也有一二十对,何足为奇。”湘子道:“大人的仙鹤就有一千对也换不得我这仙鹤身上一根毛。”退之道:“怎见得你的仙鹤好处?”湘子道:“我这仙鹤有些本事。”退之道:“鹤的本事,不过是蹁跹飞舞,唳彻九臯,那有十分本事?”湘子道:“鸣舞有恁希罕,我这鹤知觉运动尽通人性,诗词歌赋无不通晓,随大人吟咐他,他都会做出来与大人看。”退之道:“若会得做诗歌,我便算他是仙鹤。”湘子道:“说便是这般说,匾毛畜生怎么会吟诗作赋?”退之道:“方才说凭我吩咐他,都会得做,如今又说不会得,一味的胡遮乱掩,诳语欺人!吾谁欺,欺天乎?”湘子道:“大人且莫忙,试叫他一声,吩咐他一遍,看他肯答应否?”退之道:“仙鹤,道童说你会得说话,我今出一对与你,若对得来,我就信这道童是个神仙,你若对不来,我便把这道童拿下,问他一个欺诳的罪名!”只见那仙鹤两脚挺立,双眼圆睁,看着退之,把头颠三颠,既当三拜,垂翅展颈,嘹嘹亮亮的应道:“请大人出对。”众官见鹤口吐人言,吓得魂不附体,都暗暗埋怨退之。退之道:“鸟翼长随凤,可谓众禽之长。”那鹤望着退之答道:“狐威不假虎,难为百兽之尊。”众官无不喝采。退之又道:“你吟诗一首与我听。”仙鹤道:“我吟一诗一歌,请大人听,诗云:白鹤飞来下九天,数声嘹亮出祥烟。日月不催人已老,争如访道学神仙。又歌云:你既为官兮,尚不知人事;你既为人兮,反不如畜类;埋名隐姓兮,免遭凶祸。大人,岂不闻张良弃职归山去,范蠡游湖是见机。你今若不回头早,只怕征鞍雨湿,蓝关,路迷,进退苦无依!”退之道:“你特来与我庆寿,再不见你说一句生不老,安富尊荣的话,只把那不吉利的山歌唱出来,正气是匾毛畜生,不识一毫世故。”湘子道:“仙鹤之言,日后自有证验。为何倒说是不吉利?”退之道:“为人在世,眼下尚且顾不得,说恁么日前日后?”湘子道:“仲尼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的心,只是见小。”退之道:“我的话也不是见小,只是世间那里有个早得知?你今日说话不中听,我也不计较,你快些去罢!”湘子道:“大人肯跟我出家,小道就去;若不肯跟我,小道决不出去。”退之听了这句话,怒喝手下:“叉他出去,再有放他进来的,决打四十!”湘子便使出一个定身法来,那伙人把湘子推的推,扯的扯,莫想动得一步,退之道:“道童,你怎么把那定身法来欺我?”湘子道:“大人,贫道只会驾雾腾云,不会使定身法。”退之道:“你既会驾雾腾云,因何来我府中化斋?”湘子打动渔鼓,唱一词道:〔上小楼〕我今日单来度你,你快撇了家缘家计。我和你挽手挨肩,抵足谈玄理,再休执迷。速抽身,躲是非,隐姓埋名一地里,在首阳山,寿与天齐。退之道:“五行自有生成造化,寿夭修短,俱从受生时定下来的。你不是神仙,怎得寿与天齐?”湘子道:“我不是神仙,世上更有谁是神仙?”退之道:“你既是神仙,才说有仙鹤、仙羊,怎么只见有鹤,不见有羊?”湘子道:“仙羊一来,就要走了,不要看得这般容易。”退之道:“羊也不曾见,先说他会走?”湘子道:“列位大人谨守元阳,待贫道唤他出来。”便用手招道:“仙羊,快快走下来!”说声未罢,只见一只羊骨禄禄从那辘轳夹脊转过双关,跑上泥丸,直下十二重楼,踏着丹台,往那丹田气海之中一溜烟跑将出来。众官见了,都道:“这羊红头赤尾,白蹄青背,花花绿绿,果是一只好羊。你原养在何处,叫得一声就来?”湘子道:“这羊是从小养熟的,远不千里,近在目前。”退之道:“出家人养鹤养鹿,是本等的事,羊岂是出家人养的?”湘子道:“养鹤养鹿,不过是闲游嬉耍,供一时之玩好;羊乃先天种子,龙虎根基,若养得他完全,就发白返黑,齿落更生,长生不死,正是出家人该养的。”退之道:“我府中也养得有羊,因时喂饱,随心宰杀,只用其粪壅田壅地,并不听见说有这许多好处。”湘子道:“大人府中养的是外羊,吃野草,饮泥浆,只好供口腹之欲;贫道养的是内羊,饥食无心草,渴饮玉池浆,收藏圈子里,不放出山场,非同容易养的。”退之道:“这羊要多少钱?卖与我吧。”湘子道:“昔日汉武帝要买这只羊,肯出连城七十二座,还不够羊一半价钱。大人不过是一位尚书,莫说买我这只羊,就是一根羊毛,也买不起哩!”退之道:“一只羊重得多少斤两,敢笑我没力量买他?”湘子道:“大人有了羊,也不会得养他。”退之道:“你说一个养的方法,我照依你养就是了。”湘子道:“我家有个养羊歌,说与大人听。歌云:养羊之法甚简易,也不拴,也不系。饥食无心草上花,渴饮涧下长流水。羊饱任颠狂,不放闲游戏,一般头角共毛皮,偏能参透人间意,不野走,也不睡,左右团团不出市。呼得来,唤得去,用之不用弃不去。我若卖时无人买,拿着黄金无处觅。高打墙,独自睡,女娘如狼心也醉。吃尽羊羔不口酸,吞却元阳没滋味。人不惺,畜倒会,那个识得其中意。我今学得任逍遥,你们不会参同契。鬓边白发几千茎,阎王排到拘将去。饶君法术果通神,泄了气时成何济。”湘子歌罢,说道:“列位大人,这是养羊之法,须牢记取。”林学士道:“先生,此羊有恁么本事?”湘子道:“也曾作歌吟诗。”退之道:“你叫羊作歌来我听。”湘子用手指道:“羊不作歌,等待几时?”那羊把身子抖一抖,头儿仰一仰,口吐歌云:堪叹世人不养羊,争气贪财道我强。酒色太过神气散,百病临身不提防;腰疼痛,泪眼汪,咳嗽不止卧牙牀。请师巫,唤五郎,许斋许醮许猪羊。求神拜佛俱无效,针灸浑身尽是疮。不省悟,怨上苍,寻思日夜怕无常。早知弄巧翻成拙,何不当初学养羊。要养羊,费思量,拜明师,求妙方,养羊精气补肾堂。羊饱颠狂防走失,昼夜不睡看守羊。紧扎篱,高筑墙,有狼有虎要提防。若还被狼拖羊去,一场辛苦枉劳张。不惺惺,倒呆装,色心引在鬼门乡。因甚少年君子头白了,损了丹田走了阳。有人解得养羊法,便是长生不死方。仙羊作歌已罢,众官道:“韩大人,道童若不是神仙,如何这羊会说话?”退之道:“这羊说的都是道童的话,众大人不要听他。”湘子上前把袍袖一拂,羊与鹤俱不见了。退之道:“众大人,你看他这一件破衲衣袖子,把羊与鹤都遮藏得没踪影,岂不是障眼法儿?”林学士问道:“先生,羊在哪里去了?”湘子道:“羊被狼来咬了去。”退之道:“我们明明白白坐在这厅堂上,几曾见有狼来?”湘子道:“厅后坐着那两个穿红袍的,恰不是狼?”退之怒道:“一个是老夫人,一个是我侄儿媳妇芦英小姐,怎说是狼?这道童眼也花了,还说是神仙!”湘子道:“正是狼,大人有所不知。”便弹动渔鼓,唱道情道:〔山坡羊〕将羊儿长收在圈儿里,休惹得狼来戏。饱了怕颠狂,颠狂防走失。问大人,知不知这消息?谁省得你养的婴儿姹女,尽都是你元阳气。吁嗟!亡精又败髓。伤悲!粉骷髅是追命的鬼,粉骷髅是追命的鬼!〔清江引〕将羊儿养在丹田里;休教狼偷去。你恋美娇娃,损你真元气。这样玄言说与你,这样玄言说与你!将羊儿养在圈儿里,休等狼驮去。财是杀人刀,色是偷羊鬼。问大人,这消息可曾知未?这消息可曾知未?江儿里海儿里都是这水,那讨一块闲白地,走又走不得,行又行不去。劝大人,寻一个稳便处,寻一个稳便处。走遍了天下知音少,料有几个通玄妙?买的无处寻,卖的没人要。因此上,把好光阴虚度了。又有绝句一首:三角田儿在下方,朝耕暮耨不提防。有朝一日元阳走,髓竭精枯一命亡。退之听了,怒发如火。唤左右:“把他叉将出去!”那张千、李万便把湘子推出大门外,紧守着二门。湘子忖道:“叔父不听良言,如何是好?”正是:不肯修行不学仙,任君万语复千言。忽然鬼使来催促,两脚蹬空两手拳。毕竟湘子还来度退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显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畅饮
发布时间:2006-12-26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复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伊周事业何须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话说湘子收了仙鹤、仙羊,出得门去,思量不曾度得退之,难以缴旨,只得又转到门首叫道:“长官开门,开门!”张千、李万大家拦住道:“老爷吩咐,放你进去,要打我们二十板。你怎么不怕没意思,只管来缠?若不看出家人面上,我们先打你一顿,又送你到兵马司问罪。”湘子道:“长官休啰唣,古人说,僧来看佛面,怎么就说个打?我也不怕你打。我有句话与列位商议,列位休得执拗。”李万道:“老爷不肯跟你修行,你想是要度我们哩。不是轻薄说,宁可一世没饭吃,没衣穿,冻死饿死,也情愿死在家里,决不肯跟你去修行,免开尊口。”张千道:“你就肯送我门上钱,要我放你进去,我也决不放的,不消商议得。”湘子道:“我也不来度你们,也没门上钱送你们,只是你老爷吩咐说,放我进去就打你们,我思量起来,放我进去,倒未必打你们;不放我进去,你两个决然吃打二十板。”张千道:“我不放你进去,为何打得我着?不信,不信!”李万道:“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被你倒跌法弄得动的,不信,不信!”湘子道:“你敢说三声不信么?”张千道:“莫说三声,就是三百声待何如?”湘子道:“既然如此,你说,你说!”众人齐声说道:“不放,不放,断然不放!”湘子就显出神通,把袍袖一展,一交跌在地上,头枕着渔鼓,鼾睡不动,那元神却一径走到筵前,道:“列位大人在上,小道又来了。”退之一见湘子,怒发冲冠,心头火发,道:“你从那里进来的?”湘子道:“从大门首进来的。”退之道:“张千、李万都在哪里?”湘子道:“贫道已去远了,他两个说,大人要与我说话。故此又转来。”退之道:“你且去耳房坐着,我另有处。”湘子依言,坐在厢房里面,弹拍渔鼓。只见退之叫张千、李万问道:“那道童去了不曾?”张千道:“那道童醉了走不动,睡在门外地上。”退之道:“你矗起驴耳朵听,那打渔鼓的是恁么人?”张千道:“小的不晓得是恁么人。”退之喝道:“你这狗才,恁般可恶!一个道童放了进来,还说他睡倒在外面地上,眼睁睁当面说谎,每人各打二十!”两边皂甲吶一声喊,拖的拖,拽的拽,把张千、李万拖翻在地上。他两个苦苦告道:“现今一个道人睡在外面地上,老爷如不信时,请众位老爷一看,便见明白,不要屈打了小的。”众官道:“这两个虽然可恶,道人恰有些古怪,真不要错打了他。”退之便同众官走出门前去看,果然有一个道人睡在地上,鼾声如雷,里面耳房内又有一个道人在那里打渔鼓,唱道情。众官都道:“人虽有两个,面庞衣服恰是一般,明明是分身显化的神仙,韩大人不可怠慢他。”退之便对这道人说道:“你这出神的术法不为奇特,只好去哄别人,怎么来哄我?我一把火把你那躯壳先烧化了,看你元神归于何处?”说犹未了,只见那厢房内的道人走将出来,地上睡的道人醒将起来,两个合拢身来,端只一个道人,那里去寻两个?众官见了这个光景,人人倒身下拜,说:“我等今日幸遇神仙,万望救度。”退之连忙扯住众官说:“列位休得眼花撩乱,落了拐子的圈套。”湘子道:“韩大人,我也不是拐子,我和你沾亲带肉,不忍你堕落火坑,所以苦苦来度你。我魂归地府,魄散九霄,一点元神常存不坏,你那凡火如何烧得我着?”退之道:“你明明是游方野道,我与你有恁么亲?”湘子道:“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山水尚有相逢日,人生何地不相逢?怎么就说出绝情绝义的话来?”林学士道:“韩大人几次要责罚你,众位再三劝饶了。你既是神仙,何不高飞远举,使人闻名不得见面。为恁的苦苦来打搅他家的酒席,蒿恼我等众宾,是何缘故?”湘子道:“贫道在山中闻韩大人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府中有好馒头,特此来化些上山,与师父充饥。”退之道:“早说要化馒头,你便尽力拿了些去,何必言三语四,叫出这许多把戏来。”便叫张千去厨房中取几分馒头,打发他去。张千领湘子到厨房内,说道:“馒头凭你要几分,恰把恁么家伙来盛了去?”湘子道:“我有花篮在此。”张千道:“这小小花篮,盛得几个馒头,我布施你一分银子,雇一个脚夫来挑一担去何如?”湘子道:“我那里吃得有数,只装满这花篮也够了。”张千就把馒头抬一笼来,凭湘子去装。湘子使出一个除法,装了一笼又一笼,不多时,把他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尽数装在花篮里面,还装这花篮不满。张千见没了馒头,惊得上唇合不拢下唇,慌忙把手扭住湘子,叫喊起来。湘子把袍袖一展,足踏花篮,腾空而起,空中飞下一张纸来。张千仰天叫道:“你这道人忒也欺心,把花篮装了我家这许多馒头,也不去谢谢老爷,倒丢下一纸状子,待要告谁?难道我再赔一个花篮与你不成?”湘子便立下地来,道:“我和你同去见老爷。”张千又扯住了湘子叫屈。退之问道:“你为何扯住道人这般喊嚷?”湘子道:“他全不遵大人吩咐,反扯住贫道叫喊。贫道倒也罢了,只是韩大人辖伏不得两个手下人,如何去管辖朝廷大事?”张千将纸递上退之,禀道:“老爷吩咐赏那道人几分馒头,那道人把三百五十六分馒头都装在小花篮内,那花篮还不曾满,倒写状子要告小的们,故此小的扭他来见老爷说个明白。”退之接到手看时,乃是一首诗,单道花篮的妙处。诗云:一根竹竿破成蔑,巧匠编来实奇绝。外形矮小里边宽,装却乾坤和日月。退之看罢诗句,便道:“你这道人着实无礼,我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要请众位大人吃的,好意赏你几分,你怎么弄出那除法来将我这许多馒头都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要小器,馒头都在花篮里,若不舍得,依先拿出来还了大人。”退之道:“这一点点花篮儿如何盛得我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张千道:“外看虽然小,里面犹如枯井一般深的。”湘子道:“大人休小觑这篮儿,有《浪淘沙》为证:小小一花篮,长在桃源。玉皇殿前一根紫竹竿,王母破篾三年整,鲁班编了整十年。这花篮,有根源,乾坤天地都装尽,也只一篮。”退之道:“你卖弄杀花篮的好处,也不过是障眼法儿,我决不信。”湘子道:“大人信不信由你,只是贫道再问你化些好酒。”退之道:“我已赏了你酒与桌面,如何又说化酒?”湘子道:“不瞒大人说,我师父在山中煎熬万灵丹,缺少好酒,故此再求化些。”退之道:“万灵丹我也晓得煎,不知你用多少酒?”湘子道:“只这一葫芦就够了。”退之道:“一葫芦有得多少,如何够煎万灵丹?”湘子道:“大人不要小看了这个葫芦,有诗为证。诗云:小小葫芦三寸高,蓬莱山下长根苗。装尽五湖四海水,不满葫芦半截腰。”退之道:“你不要多说。张千,快把酒装与他去。”张千道:“师父,你的竹筒在那里,拿过这边来,把酒与你。”湘子道:“竹筒上绷了你的皮,做渔鼓了,只有个葫芦在此。”张千道:“有心开口抄化一场,索性拿件大家伙来,我多装几壶与你。这个小葫芦能盛得多少,也累一个布施的名头。”湘子道:“我要不多,只盛满这葫芦罢。”张千把酒装了十数缸,这葫芦只是不满,便道:“又古怪了,怎的还不见满?”湘子道:“再装几缸一定就满了。”他便打起渔鼓,拍着简板,唱道:小小一葫芦,中间细,两头粗。费尽了九转工夫,堪比着那洞庭湖。你们休笑我这葫芦小,装得你海涸江枯。张千禀退之道:“小的有事禀上老爷,这道人又用那装馒头的法儿来装酒,酒都装完了,尚不曾满得他的葫芦。”退之道:“道童,有来有去,才是神仙;有去无来,不成大道。你这般法儿只好弄一遭,如何又把我的酒也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消忙得,但凭抬几只空缸来,我一壶壶还与大人,若少一滴,愿赔一缸。抬几个竹箩来,还大人三百六十五分馒头,若少一个,愿赔一百。何如?”果然张千抬了空缸、竹箩放在厅前。只见湘子卷拳勒袖,轻轻的把葫芦拿来,恰像没酒的一般,望缸内只一倾,倾了一缸又一缸,满满倾了十数缸,一滴也不少,那葫芦里头还有酒,正不知这许多酒装在葫芦内那一搭儿所在。众官见了,人人喝采,个个称强。退之只是不信,道:“总来是些茅山邪法,只好哄弄呆人,岂有神仙肯贪饕酒食,卖弄神通的理?”湘子听得退之这等言语,便又显起神通,从花篮里摸出三百五十六分馒头,一个也不少。众官齐声道:“这般手段,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赞叹不已。一霎间,湘子又把酒与馒头依先收在葫芦、花篮内,暗差天神、天将,押到蓝关山下交付土地收贮,等待来年与退之在路上充饥御寒。当下手拍云阳板,唱一阕《上小楼》:人道我贪花恋酒,酒内把玄关参透。花里遇神仙,酒中得道自古传留。炼丹砂,九转回阳身不漏。只管悟长生,与天齐寿。退之道:“你这人只是夸口,我承列位大人盛情,也要识论些国家大事,你连连来此缠扰,不当稳便,也不是你出家人与人方便的念头。”叫手下:“快与我叉他出去!”湘子道:“不消叉得,再斟几杯酒与贫道吃了,就再不来搅大人。”退之笑道:“你有多少酒量?”湘子道:“只管贫道一醉,不要论量大小。”退之道:“你吃得一百大杯么?”湘子道:“五十双半醉。”退之道:“据你这般说,酒量也是好的了。如今三百五十六位大人在此,每人赐汝一杯,汝先从我面前吃起。”湘子道:“谨遵严命。”退之叫人斟上酒来。湘子刚刚吃得三杯;便沉醉如泥,跌倒在地上。退之道:“列位大人,看这道人吃得三杯酒就醉得这般模样,只是大言不惭,那里是恁么神仙?张千、李万,可抬他出去,丢在大门外头,不要理他。”张千、李万用尽平生气力,一些儿也抬不动。退之看了,恼怒得紧,喝叫:“多着几十人,把这野道倒拖出去!”张千果然唤过两班皂甲来拖湘子。这湘子倒也不像个醉倒的,就像生铜生铁铸就的一般,一发拖不动了。退之怒道:“你这些狗才,都是没用的。且由他睡着,待他醒来不许他开口。竟自叉他出去。”张千众人喏喏而退。谁知湘子睡过半个时辰,一骨碌爬起来道:“大人,贫道酒量何如?”退之道:“吃得三杯就醉倒不起来,还说恁么酒量?”湘子道:“贫道酒量原不济,不能奉陪列位大人。贫道有一个师弟,果是不辞干日醉,酩酊太平时,请他来陪奉一杯何如?”退之道:“他是恁么人出身?如今在那里?”湘子道:“出身在窖里,藏身在府里,吃酒在肚里,醉死在路里。大人若许相见,贫道招他便来。”退之道:“汝去招他来。”湘子道:“贫道站在这里叫他,自然来。”当下湘子弄出那仙家的妙用,把手向空中一招,叫道:“师弟快来。”只见一朵祥云捧着一人坠地。那人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黑魆魆的面孔,光溜溜的眼睛。铳头阔口巨灵形,露齿结喉相应。巾戴九阳一顶,腰缠穗带双振。脸红眼(目定)醉翁形,李白、刘伶堪并。这道人立在阶前,朝着众官唱个喏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师兄说汝会饮酒,汝实实吃得多少?”道人道:“大宾在座,司酒在旁,揖让雍容,衣冠济楚,席不暇暖,汗沾浃背,小道可饮二三升。知己友朋,呼卢掷雉,红裙执斝,玉手擎杯,一曲清讴,当筵妙舞,自旦至暮,可饮二三斗。宴至更深,酒阑客散,主人送客,独留小道,引坐密室,灯烛交辉,裙袂连帷,履舄杂沓,玉体贴于怀抱,粉面偎于酥胸,主人兴浓不知小道,小道酣极忘却主人,袒裼裸裎,颠狂无忌,斯时也,小道可饥二石。”退之道:“出家人怎说那淳于髡狂夫的话,可恼,可恼!我这里用汝不着,汝快去罢。”林学士道:“我也不与汝讲闲活,只顾尽量吃酒与我们看,若吃得多,才见汝师兄荐举的光景;若吃不多,连汝师兄一体治罪。”道人道:“大人若是这般说,可取酒来,待小道吃。”退之便叫张千、李万打了两三坛好酒放在他面前。他一壶不了又是一壶,一壶不了又是一壶,一连吃了十数壶,方才咀嚼些儿果品,把腰伸一伸道:“好酒!”吃不上一个时辰,把这三坛酒吃得罄尽,觉道有些醉容。退之对林学士道:“亲家,这酒量才好。”林学士道:“汝像是醉了,还吃得么?”道人道:“但凭大人拿来,小道再吃。”退之又叫张千、李万抬一大坛来。这道人也不用壶,不用碗,将口布着坛口,只情吃,一霎时又吃尽了,一交跌在地上,动也不动。湘子道:“师弟醉了,睡在地上不成礼体。韩大人有被借一条盖覆着他,待他酒醒好同回去。”退之叫取条被盖了这道人,便对湘子说道:“汝弄了许多楦,都是假的,只这吃酒的人是真本事,我不计较汝了,疾忙回去,不可再来。若再来时,我当以王法治汝。”湘子道:“王法只治得那要做官的人,贫道不贪名利,不恋红尘,不管那兔走乌飞,那怕这索缚枷栲。”退之道:“若再胡言,我斋戒沐浴,作一道表章奏闻玉帝,把汝这贪饕酒食,惑世诬民的贼道,直配在阴山背后,永堕轮回。”湘子暗笑道:“只说我会说大话,夸大口,原来叔父也会弄虚头说空话。玉皇大帝只有我去见得他,你这凡胎俗骨,怎么上得表文到他案下。这般大帽儿的话不要说吓我不动,连鬼也吓不动一个的。”正是:从头彻尾话多般,话说多般也枉然。伶俐尽从痴蠢悟,因何伶俐不成仙?毕竟不知湘子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入阴司查勘生死 召仙女庆祝生辰
发布时间:2006-12-26      真幻幻真真亦幻,幻真真幻幻非真。本来面目无真幻,一笑红尘有幻真。且说湘子先前饮得三杯酒,睡倒在地上,人人都说他酒醉跌倒了,恰不知道湘子出了阳神,径住阴司地府去。看官,且说湘子为何这等时候,忙忙地去见阎罗天了,有恁事故?只因玉帝敕旨,着他去度韩退之成真复职,他见退之禀性迂疏,立心戆直,贪恋着高官大禄,不肯回头,恐怕一时间无常迅速,有误差遣,因此上一径到阴司阎君殿上,查看退之还有几年阳寿,几时官禄,待他命断禄绝的时节,狠去度他,庶不枉费心机,这正是:钦承朝命出南天,直往阴司地府前。查勘韩公生死案,度他了道证金仙。当下湘子那一点元神来到鬼门关上,三十六员天将前遮后拥,七十二位功曹、社令沿路趋迎。白鹤双双,青鸾对对;幢幡旌节,缭绕缤纷,只见毫光现处,照彻了黑暗酆都;神气氤氲,冲破了刀山地狱。吓得那牛头马面胆战心惊,鬼卒阴官手忙脚乱。地藏佛忘拿了九环锡杖,谛听神空撇下两耳聪灵。打扫的不见了苕帚,殿宇堆尘;焚香的消煞了沉檀,金炉冷淡;左判官倒捧善恶薄,寿夭难分;右判官横执铁笔管,死生未定。当下牛头击鼓,马面撞钟,聚集那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殿阎罗天子,齐来迎接湘子。只是一个个衣冠不整,礼度仓惶,装哑推聋,蹑足附耳,都不知上八洞神仙下降阴司有何事故。那湘子展开袍袖,摆踱逍遥,手捧金牌,口宣玉旨,对阎君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人间一昼夜,阴司十二年。我无事不来冥府,劈破幽扃,开通地府,止因玉帝差我度化叔父韩退之成仙了道,证果朝元,我度化几次,叔父略不回心,倔强犹昔。我恐怕行年犯煞,禄马归空,一旦鬼使来催,枉费辛勤跋涉,因此上,径来查勘俺叔父还该几年阳寿官禄?以便下手度他。”那阎罗天子听言才罢,便唤鬼判:“快把报应轮回簿拿来,待神仙亲自查勘。”左判官忙忙将簿呈上湘子。湘子接到在手,展开看时,第一张是晋公裴度,第二张是皇甫镈,第三张是李晟。第四张上面写着:“永平州昌黎县韩愈,三岁而孤。后登进士第,为宣城观察推官,迁监察御史,贬山阳令,改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初,擢知国子博士,分司朵都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复为博士;改比部郎中,史官修撰,辅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改太子右庶子为淮西行军司马,迁刑部侍郎,转兵部侍郎,升礼部尚书,上表切谏佛骨,贬为潮州刺史,一路上豺狼当道,雪拥马头,饥寒迫身,几陨性命;得改袁州刺史,召拜国子祭酒,复为京兆尹,吏部侍郎。”湘子看完道:“原来叔父还有这许多官禄,所以不肯回心。我如今把他官禄一笔勾销,除去他的名字,省得善恶薄中轮回展转,生死帐上解厄延年。”正是:阎王殿上除名字,紫府瑶池列姓名。那右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递与湘子。湘子即便把退之这一张尽行涂抹了。揭到第五张,恰好是学士林圭的终身结果。湘子道:“岳父是云阳子转世,叔父复了原职,岳父也要归天回位,索性一笔涂抹了,免得又走一遭。”那十殿阎君齐齐拱手问道:“六道轮回,天有神而地有鬼;五行变化,生有死而死有生。因阴阳以分男女,合聚散而别彭殇,故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小圣谨守成案,不敢变易。今福仙不行关会,一概涂抹,只怕上帝得知,见罪小圣。”湘子道:“俺叔父韩退之是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学士林圭是云阳子,俱因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冲犯太清圣驾,贬谪下凡,不是那俗骨尘躯,经着轮回,魂销魄散,如今谪限将满,合还本位。玉帝怕他迷昧前因,堕落轮回恶趣,差俺下来度他二人,故此先除名字,省得追魂摄魄,勾扰滋烦。”那十殿阎罗天子各各躬身下礼道:“小圣有所不知,故尔唐突,幸得神仙明诏,心胸豁然。”当下随着湘子,送出阴司。这许多牛头鬼卒、马面判官,青脸獠牙,靛身红发,都齐斩斩摆列两行,匍匐跪送。湘子捧着渔鼓,拥着祥光,离了阴司,复来阳世,假装酒醒转来的光景,但凡人不识得耳。却说湘子问退之讨被,盖了那小道人,复与退之说了半晌,又上前一步道:“韩大人,有酒再化几杯与贫道吃。”退之道:“汝方才吃得三杯就跌倒在地上,那小道人睡至此时还不曾醒,又化恁么酒?”湘子道:“贫道不是酒醉跌倒,乃是到阴司地府阎罗天子案前去看一位大人的官禄寿数,故此睡着了。那陪酒的师弟,贫道适与大人说话的时节,已辞去多时了,怎么大人说他还不醒?”退之道:“好胡说!汝师弟若酒醒去了,那被下盖的是恁么人?”湘子道:“大人揭起被来一看便见端的。”退之叫张千把那被揭起看时,不见那吃酒的道人,只见一只大缸盖在被底下,满贮着一缸好酒,倒吃了一惊,走上前禀退之道:“道人不见了,只有一只缸,满满盛着好酒。”退之道:“我只说这吃酒的人是真酒量,原来也是障眼法儿。”便开口叫湘子道:“野道人,我且问汝,汝到阴司去查那一位大人的官禄寿数?”湘子道:“列位大人中一位。”退之道:“在席有三百五十六位朝官,是张是李,索性说个明白,日后也显得汝的言语真实。若这般含糊鹘突,谁人肯信汝的说话?”湘子道:“单查礼部尚书韩大人的官禄寿数。”退之道:“你查我做恁?”湘子道:“我要度大人修行,恐怕大人阳寿不久,故此到阴司去查勘一个明白。”退之道:“我今庚五十七岁了,你查得我还有几十年阳寿?几十年官禄?若说不着,一定要处置你这大言不惭妖言惑众的贼道了。”湘子道:“大人莫怪贫道口直,你若要做官,明年决遭贬谪。寿算只有一年多些;若肯跟我修行,可与日月同庚,后天不老。”退之道:“我自幼年到今日,算命、相脸的不知见过了多少,那一个不说我官居一品,独掌朝纲,寿活百年,康宁矍铄。汝怎敢如此胡说!”湘子道:“延寿命虽然难算,恰也要大人自去延,若不修行,便是自投罗网了。”退之道:“你不过是一个游方道人,既不是活无常在世,又不曾死去还魂,那里得见阴间的生死簿子?”湘子道:“贫道身卧阶前,神游地府,那鬼门关上阎君、鬼判、狱卒、阴兵,那一个不来迎接?我坐在森罗殿上,取生死簿从头一查,见大人名字在那簿子上,注庚五十七岁,五十八岁丧黄泉,字字行行,看得真实。若说那死去还魂的,自家救死且不暇,那得功夫去查别人?”退之道:“这话分明是活见鬼,我不信,我不信!”湘子道:“大人不信也由你,只怕明年要见贫道时没处寻了。”退之怒发如雷,喝叫张千推湘子出去。湘子出门一步,又转到门首叫道:“长官,我要进去见你老爷,说一句紧要的话。”张千道:“你这道人脸忒涎了,莫说老爷要恼,连我们也厌烦了,快些去倒是好的。”湘子道:“你们怎么也厌烦我?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了。”张千道:“圣人说得好:『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你又不是双盲瞎子,看了老爷这般发怒,赶打你出门,你只该识俏去了罢,只管在此油嘴创舌讨没趣吃,也没要紧。”湘子道:“我是笋壳脸,剥了一层又一层,极吃得没意思的。你只做个囫囵人情,放我进去对老爷说一句话,就回去了。”李万道:“你要骂就骂我一场,要打就打我一顿,若要我放你进去,实是使不得。你就是做我的爷和娘,只要挣饭养得你,也不替你吃这许多没趣。”湘子见他们这般说,便用仙气一口吹到张千、李万的脸上去,他两个如醉如梦,昏昏沉沉睡着了。湘于闪进里面,打起渔鼓。退之道:“这野道人又来搅我,真是可恶!”叫手下:“拿他去打四十板,枷号在门首,以警这些游方憎道!”手下人一齐动手来拿湘子。湘子不慌不忙,把仙气一口吹在林学士看马的王小二身上,那王小二就变作湘子模样站在那里。退之看见这些人乱窜,便喝道:“你这一干人眼睛都花了,明明一个道人站在那厢,不去拿他,倒在这里胡诌乱扯!”手下人见退之发怒,便一下子把王小二拿将过来,揿在地上,用竹片打他,却看不见湘子。这王小二被揿住了打,发狠的喊叫道:“我是林老爷家的王小二,为何打我?”林学士道:“叫的是学生小仆,不知亲家何事打他?就是小仆触犯了亲家,也须与学生说明,打他才是。俗云:『打狗看主面』。为何这般没体面,就把小仆乱打?”退之道:“亲家勿罪,方才叫人打那贼道人,如何敢打尊使王小二!想是贼道人用寄杖法,寄在尊使身上。”林学士道:“贼道这般可恶,如今在那里?待我拿来打一顿还他。”湘子挺身道:“贫道在此。”林学士喝道:“汝来搅扰韩大人的酒筵,故此韩大人要打汝。汝受不得这样羞辱,吃不得这样苦楚,只合急急去了,才是出家人的行径,为恁么苦苦在此缠扰,倒把我的人来替你打?”湘子道:“大人勿罪,这是金蝉脱壳,仙家的妙用。尊使该受这几下官棒,贫道才敢借他替打,与他消除灾难。”林学士道:“王小二没有过犯,白白的受这顿打,还说替他消除灾难。我算汝的灾难目下断难躲过,何不先替自家消除一消除?”王小二道:“我和你都是父娘皮肉,打也是疼的。你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不要忒爽神过火。”退之道:“这样奸顽贼道,不要与他闲说,只是赶他出去,大家才得安静。?湘子道:“俺偏生不去。”退之道:“汝不肯去,待要怎么!”湘子道:“大人肯跟贫道出家,贫道就去了。”退之道:“肯出家不肯出家,凭着人心里,汝十分强劝,谁肯听汝?”湘子道:“不是贫道不识进退,强劝大人,只是这回错过,万劫难逢,贫道不好去缴金旨,大人从此便堕轮回。去而复来,皆贫道不得已的心。”退之道:“缴恁么金旨?堕恁么轮回?这些话忒惹厌了。我且问汝,从我生辰至今日,也是四五日了,汝逐日来搅扰我筵席,今朝也说是仙家,明朝也说是仙家,但见汝说这许多不吉利的言语,再不见汝拿出一件仙家的奇异对象来与我上寿,岂不可羞?”湘子道:“大人说得有理,我有一幅仙画献于大人,愿大人万寿无疆!”退。之道:“我家有无数好画,少也值百十两一幅,怎见得汝的画就是仙画?”湘子道:“大人虽然有许多好画,都是死的。贫道这一幅画恰是活的,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人物都是叫得下来的,只怕大人府中没有俺这样一幅。”退之道:“如今在那里?有多少长短?快拿来挂在中间,与列位大人赏鉴一赏鉴。”湘子道:“直有丈二,横有八尺,恰好挂在大人这间厅上。”退之道:“张千,取画又来,将那道人的画儿挂起我看。”张千拿了画叉,道:“先生,画儿在那里?”湘于道:“在我袖中,待我取出来。”张千道:“你说直有丈二,横有八尺,如今说藏在袖中,可不道手长衣袖短。”湘子道:“长官休得取笑,我拿出来便见分晓。”那湘子从从容容在袖子里面抽出一幅画儿,递与张千。张千接过手中,用画叉挂将起来。果然直长丈二,横阔八尺,上面画着许多美女,一个个就像活的一般,好不动人。有诗为证:斜倚雕栏拂翠翘,名花倾国惜妖挠。娥眉扫月横双黛,云髻堆鸦压二乔。洛浦瑶姬留王佩,凤台仙子赠琼萧。写真纵有僧繇笔,隔断巫山去路遥。退之道:“画倒也好。”林学土道:“你既来庆寿,怎么不画些寿意?单单画这许多美人,莫不足把韩大人比做石季伦么?”湘子道:“韩大人正色立朝,直己行道,怎比那铜臭愚犬,守钱贱虏。我因韩大人寿日,特到终南山碧霞洞碧霞真人那里,借这八洞仙姬来与他庆寿。”退之道:“美人画得好,不过是传神得法,图绘入神,恁么碧霞洞的仙姬?”湘子道:“贫道一心要度大人出家,故借仙姬来与列位大人递酒。”退之道:“汝叫得下来,我才信是仙姬。”湘子道:“这个有何难哉!”用手向画儿一指,叫声:“仙妹,下来劝列位大人的酒。”那画儿上美女果然走下两个。怎见得仙女的美处?金钗斜軃,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白。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袖袄偏宜玉腕。脸堆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杨柳,香肌曲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这两个仙姬近前道:“列位大人万福。”众官看了,真个是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便道:“韩大人,这不是月殿嫦娥,定是蓬莱仙子。道人若不是真神仙,如何请得他下来?”湘子打动渔鼓,叫道:“仙妹唱一个《步步娇》,奉列位大人一杯。”仙女唱道:苦海茫茫深万丈,今古皆沦丧,英雄没主张。特驾慈航,稳载尔离风浪。今日里若不悟无常,凡鱼终堕青丝网。〔新水令〕你若肯一朝挥手谢君王,脱朝衣,把布袍儿穿上,早离了金銮殿,即便到水云乡。两袖飘扬,两袖飘扬,觅一个长生不死方。两个唱毕,忽然隐形去了,那画儿上就不见了两个。湘子又用手招画儿上仙姬道:“仙妹,再请两位下来。”只见袅袅娜娜,摇摇摆摆,又走下两个来。有诗为证。八幅罗裙三寸鞋,妖娆体态是仙胎。九天玉女临凡世,为度文公去复来。仙女缓步上前,道了万福。湘子便拍动云阳简板,叫道:“仙妹,列位大人在此庆寿饮酒,你唱一阕《寄生草》何如?”仙女捧上一杯酒,递上韩退之,口中唱道:叹富贵风中烛,想浮名水上泡。劝你把包中换了乌纱帽,袖衣渔鼓祥云罩。仙家妙境谁能到?只这个五湖四海恣游遨,煞强如王家一品花封诰。〔煞尾〕风急浪花浮,鼠啮枯藤倒,便从此撒手回头犹欠早,莫等到席冷筵残人散了,一沉苦海中,永劫难捞。但灵消难认皮毛,鬼窟。翻身知几遭?平生意气豪,只争一些儿不到。这时节,那里寻贵王公官品高?湘子道:“仙妹唱完,请归洞府,再请两位来祝寿筵。”霎时间就不见了这两个仙姬。另有两个舞向筵前。众官抬头看时,比先前来的更觉得娉婷娇媚。怎见得他的娉婷娇媚?但见:蓬松云髻,插一枝碧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绎绡裙子。素白单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娥眉紧麾,惺惺凤眼赛明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欺瑞雪。若非月窟嫦娥女,也是湘皇洛浦妃。这仙姬回旋飞舞,口中唱道:叹人生空自忙,不觉的两鬓霜。你便积下米千担,攒黄金万万两,晓夜在思量,费心肠。恨不得比石崇家私样,王恺富豪强,孟尝君食客成行。总之一身难卧两张牀,一日难餐一斗粮。有一日大限临在你头上,那一个亲的儿,热的女,替得你无常?有钱难买不死方,有钱难买不无常。你就有李老君的丹,释迦佛的相,孔夫子的文章,周公八卦阴阳,卢医扁鹊仙方,他也一个个身亡。世间人谁敢和阎王强,假如你做了梁王,置买下田庄,留与儿郎;或生下不成才破家子,出头来一扫儿光。花开时三月天,家家在荒郊外挂纸钱。百般挑列在坟前。孝子泪涟涟,亡人几曾沾?你如今有得吃,有得穿,速回头去学仙,过几年得自然。若还不肯抽身早,免不得北邙山里稳稳眠。退之道:“换来换去,总是这两个女子,没什么奇异;说来说去,只说我为官的不好,也不十分新鲜。今后再有说着做官不好的,就先打嘴巴十下,连那道童也不饶他。”仙姬道:“大人何须发恼,我有个《黄莺儿》唱与大人听:劝大人莫猖狂,烈烈轰轰总一场。吉凶祸福从天降,站立在朝堂,谁人敢相抗。那个高官得久长?细推详,君王怒发,遣成在他方。”退之喝道:“我正直当朝,清廉律己,有恁么罪过,遣戍得我?连这些女子也胡言乱语了,左右,快与我叉他出去,不许在此絮烦!”湘子道:“大人息怒,又有一个仙姬来劝酒了。”〔混江龙〕位冠群僚,官居极品身荣耀。果然是清廉律己,正色当朝。殿上待君悬玉带,家中宴客续兰膏。自恃雄豪,名扬八表,从古官高祸亦高。船行险处难回棹。只恐怕一封朝奏,夕贬不相饶。退之大怒,叫左右:“把这女子拿下,送到法司问他一个捏造妖言、侮慢官长的罪名。”湘子道:“大人既做过刑部侍郎,难道不晓得女子有罪,罪坐夫男?这女子不过是说官高必险的意思,又不曾唐突了大人,他又没有夫男在这里,如何送他到法司拟罪?且请息怒,又有一个仙姬来了,大人试听他唱一个《皂罗袍》何如?”林学士道:“亲家不必性躁,他这伙人是笼中鸟,釜中鱼,要拿就拿住的,怕他走在何方去。且听这个女子唱些恁么来?”湘子拍响渔鼓,仙姬唱道:软弱的安闲自在,刚强的惹祸招灾。闲争好斗是非来,闭口藏身无害。安然守分,愁眉展开。光阴有限,青春不来,功名得意终须耐。林学士道:“这一曲唱得好,再饮一杯。”退之道:“这女子劝人凡百忍耐,倒也有理。你再唱一曲,我重重赏你。”仙姬道:“六月披裘不是拾遗,浪子千金不易,宁甘曳尾泥涂。咱在阆苑寄楼,蓬莱暂住,既无利心圂扰,亦无妄念牵缠,大人怎么说个重赏来?”湘子拍动渔鼓,仙姬又唱道:劝大人且从容,春花能有几时红?堆金积玉成何用?叹金谷石崇,笑南阳卧龙,今来古往都成梦。细研穷,归湖范蠡,他到得安荣。退之道:“这般言语,总是那野道人一派传来的,可恶,可恶!我这里一句也听不、得,快叉他出去!”退之说得一声叉出去,那张千、李万许多人蜂拥也似赶来叉仙女。这仙女化一阵清风,又不见了。壁上刚刚剩得一幅白纸,不见一个仙姬,也不见有诗歌、山水,犹如裱褙铺里做的祭轴一般挂在那里。激得退之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霄,恶狠狠的道:“这贼道明明欺侮下官,做出这般不吉利的模样,可恨!可恼!”这正是:甜言送客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毕竟不知退之恼怒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韩湘子神通显化 林芦英恩爱牵缠
发布时间:2006-12-26      变幻神通不可当,牵缠恩爱最难防。心猿意马牢拴定,一任东风上下狂。话说退之发怒,喝湘子道:“你这羊、鹤、女子,都是那撮弄幻木,不足为奇。你先前说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如今一发做出来与我看,我便信你是个仙人。”湘子道:“逡巡酒、顷刻花是开天地阴阳之橐龠,夺鬼神造化之权衡,不是容易得见的。若大人肯随我出家,我就卖弄出来与列位大人看。”退之道:“不要多言,做得出来才见手段。”湘子就问张千讨了一个空壶,口中念道:一尊佳酝试新开,不是庖牺置造来。琥珀光浮香味好,莫辞沉醉饮三杯。念罢,喝声道:“疾!”只观那空壶内便有酒满将起来。湘子叫道:“列位大人看酒。”众官见了,无不惊讶。湘子捧着酒壶,从首席起,直斟到退之主席方止,共有三百五十六杯,都是这一把壶内斟出来,竟不晓得这壶能得几多大?却盛得这许多酒。众官各各吃了一杯,都道:“好酒!”只有退之不肯吃,道:“这酒不过在我家里摄出来的,有恁么好歹?”林学士道:“亲家不要错认了,此酒乃天边甘露,紫府琼浆,比府上酒大不相同。”退之叫湘子道:“你一发把那顷刻花开出来与列位大人看,才见你真实本事。”湘子道:“先朝则天皇后不过是一位篡窃的后主,他吟诗到上苑,也催得百花烂熳,何况我仙家运化机于掌内,夺天巧于眼前,有何难处?只是大人看了花,心中不要添烦恼就是了。”退之道:“看眼前花,见眼前景,有恁么烦恼?”湘子便指着阶前石砌上,口中念道:一朵鲜花顷刻开,不须泥土苦培裁。神仙自有玄微妙,却向蓬瀛布种来。念声才罢,只见石砌上长出几枝绿叶,中间透出一干心,心上黄丛丛、鲜滴滴开着一朵金莲花。众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顷刻花。”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两行金字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退之看了这两句诗,便问道:“这一联是恁么话头?为何写在花瓣上?”湘子道:”这是大人日后的结果,不必问他。贫道只劝大人早早随我出家,免得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泼道无知,恁么逡巡酒、顷刻花,不过是障眼法儿拐钱钞的例子。张千,快把猪狗秽血浇在他身上,拿下去着实拷打一番,省得他又行奇杖的法儿!”众官劝道:“大人且消息怒,这道童年纪小,不知法度,如今且取了他的供状,然后问罪不迟。”退之喝叫:“张千、李万!押这泼道取供状来,务要供称:“擅入衙门,搅扰筵席,搬演戏术,拐带人口。』待我照律解发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就供,快取纸笔来我写,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门内。”林学士道:“韩亲家,你须寻一个会上天的解子,才递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陕西华山有个南天门,泰安神州有个南天门,襄阳武当山有个南天门,泰州齐云崖也有个南天门。这道人想在齐云崖南天门,那里是天上的南天门?”林学士道:“汝住在南天门内是何向?扉东过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紧在龙霄太极殿旁。”学士道:“玉皇住的才称龙霄太极殿。道人,汝那里有寒暑么?”湘子道:“我那里无寒无暑,常有五色祥光,神灵聚会,仙鹤盘旋,青鸾飞舞,猿猴献果,麋鹿衔花,岂若凡间烟尘陡乱,浊气熏蒸。”退之道:“风道人,你说这闲话也没用,快写供状来。”湘子接了纸笔,供道:供状人列仙子,年甲不书。我生居天地,长在篷壶,赖三光佑其生,托五气全其体。蒙老君传流道法,参悟玄真。跨鸾鹤日游蓬岛,腾云雾暮宿仙亭,尊南极东华为主,与北斗西母为邻。丹砂炼就,救苦济人。今已临凡,提撕聋聩。我本是大罗天上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远方募化吃菜事魔挂塔全真。所供是实。湘子供完,张千递与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说姓恁名准,祖居在那里,父母叫恁么名字,有无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几年上出家,这才叫做供状。汝如今只管东扯西拽,糊胡涂涂说这虚头的话,终不然饶了汝不成!”湘子打动渔鼓,唱道:家住半山坡,水为邻,山伴我。山前山后无人过,不纳税粮正课,也没有渔樵庚和。认衣穿着似风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退之道:“先前供状,卖弄自家是天神一辈,上圣同俦。如今又说与野鬼为群,山精作伴,这一派胡言吃语,想是熟极了。”喝叫:“张千、李万,若再不明白供写,先把铁链锁了他的脖子,铁肘、铁镣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夹棍夹他起来,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听见这话,不觉满眼流下泪来。退之喝道:“汝既怕夹打,眼中流泪,何不说了老实的话?若只管东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来也没人慈悲你。”湘子道:”贫道不是怕大人夹打啼哭,因大人要贫道实落的供状,贫道一时间想起父母来,故此泪出痛肠。”退之道:“汝不学长进,牵爷娘拽头皮,哭也迟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鸾州城昌黎县。”退之道:“在城内那一方?”湘子道:“东门里,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楼靠西地力”。”退之道:“何等样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叔父是礼部尚书。”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书?如今家里还有恁么人?”湘子道:“叔父韩愈,字退之。婶娘窦氏,曾封二品夫人。”林学士道:“据道人的供招,是今侄公子了。”众官十分欢喜,拱手道:“韩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来。”退之羞惭满面,道:“舍侄眉清目秀,那里是这般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样,这道人不过是探听得学生思念舍侄,故假托姓名来哄酒食耳,岂有是舍侄之理?”便又问道:“汝姓韩,叫甚名字?”湘子道:“学名韩湘,字清夫。三岁上没爷,七岁上没娘,亏得叔婶抚育长成。九岁攻书,十二岁学道,十五岁娶林学士千金小姐芦英为妻。这便是我的实供了。”林学士哭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韩湘子了。”退之道:“亲家不要心忙,错认别人做了女婿,惹人背地笑耻。依愚见首来,这道人想是与舍侄云水相逢,舍侄将家中事体告诉了他,他记在心里,特地来家下骗些东西。”林学士哭道:“若不是令侄,说话中间不免露出马脚来,如何这般详细得紧?”退之又问湘子道:“汝这一篇话好像我侄儿与汝说的。”湘子道:“韩湘子与贫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诉贫道这些话,叫贫道先来与大人上寿,他迟几日才回来。”退之道:”据汝说终南山到我这里有十万多里路程,汝知我侄儿是驾船来的?还是乘车、跨马来的?”湘子道:“苦恼,苦恼!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仓粮;两脚奔波,就是驰驿的头口,那得银子去雇趁船车马匹?我两个手挽着手儿走来的。”退之哭道:“我那儿!你生长在阀阅人家,出入有轻车、肥马,何曾受这般跋涉,吃这般苦楚,可不痛杀我也!”林学士道:“令侄既是回来,就着人同这道童去寻着他,收拾他便了,何必又添烦恼?”退之又问道:“我侄儿如今在那里?为什么不同来见我?”湘子道:“他现在东门外头,因身上褴褛得紧,未便见大人之面。”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来,同这道童去请公子换了回来。”湘子暗道:“叔父不认得我仙风道骨,我且暂去,明日现出原身与他相见,多少是好。”转身对退之道:“大人不必着人去请,待贫道去唤他来便了。”说罢竟扬长出门而去。退之忙叫张千施从所之。恰好转得一个弯,连道人踪影都不见了,跑回来禀复退之。林学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韩亲家只管把他当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识泰山。依学生愚见,莫非令侄已成了仙,特特化形来试探我们也不见得?”退之道:“亲家,不可信有,不可信无,且待他再来,义着眼看个下落。”这正是:一别家乡数载余,忽然闻信暂疏眉。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当日酒筵散罢,退之愈觉忧闷无聊,焦烦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窦氏吩咐张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说领公子回来,添得老爷焦闷,没做理会。你快去站在门前等候,公子来时竟扯了他进来;若只见那道人,也扯住他问一个的确,不可有误。”张千领命不题。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认他,他便摇身一变,现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门首。恰好张千在那里瞧望,看见湘子走来,一手扯进门里,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有诗为证:十八容颜依旧胎,唇红齿白鬓新裁。且教叔婶重相见,觉得眉头不展开。退之与窦氏听见说湘子回来,真个是喜从天降,三脚两步跑将出来,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泪落,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抛得我夫妻两个举眼无人,好不凄楚,你身上怎的这般褴褛,教我看了越发心酸。”湘子道:“叔父、婶娘,且省烦恼,听侄儿道来:我身穿纳袄度春秋。”退之道:“吃些恁么物件?”湘子道:我旋砍山柴带叶收,黄精野菜和根煮,无酱无盐饱即休。退之道:“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笙萧不奏,冷暖自由。石铛内清泉常沸,瓦瓯中玄酒时浮。这滋味,无非无是我甘受。窦氏叫芦英道:“媳妇,你丈夫回来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芦英依言来扯湘子,湘子就闪过那边。芦英赶到那边扯他,湘子又闪过这边,只是扯他不着。芦英道:“婆婆,媳妇扯他不着,怎生是好?”窦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退之道:“我且问你,你一向在那里安身?”湘子唱道:我住在终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闹来时,漫将仙鹤引;得意处,好把《黄庭》竟。参玄谈道,了悟无生,长春自在心缘净。退之道:“汝在那里与何人往来?”湘子道:汉钟离开坛阐教,吕洞字传法授道。我呵,参透玄机微妙,登仙侣,脱尘嚣,心散诞,意迫遥。退之道:“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像个神仙,随你卖弄得锦上添花;我只是不信。”湘子又道:虽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闲是非。困来时,一觉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縧系。草庵中,饮几杯瓮头清,总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乐?”湘子唱道:漫说为官好,争如学道高,无忧无辱无烦恼。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时不谢花长在,一任双九频跳。寿与天齐,喜得长生不老。窦氏道:“你去了这几时,可思想我抚养深恩及妻子被窝中情爱么?”湘子道:婶母恩非小,你儿行常自焦,扯干就湿真难报。枕边恩爱从来少。婶娘,你可劝叔父呵!休官弃职早修行,免得纷纷雪拥蓝关道。退之道:“恁么蓝关、白关,伍子肯也曾走过了照关。”湘子道:“照关到容易过,只怕蓝关有些难过。叔父你听我道来:我看那弃职张良,归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里。爱看着,翠巍巍千丈岭头松,绿滔滔万顷长江水。他只为着七国争雄,孙庞斗智;商鼎中移,夷齐饿死。又只怕指鹿为马,呼凤作鸡。财广伤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芦提不辨是和非,醉如泥,省问红尘事。假便有黄金堆,北斗齐,也难买生死期。轮回吃紧的,鸡儿飞,兔儿,催,此时眼睫不相随。白发古来稀,到头空自悔!”退之见说,心中大怒,就骂道:“汝这没爷娘没人收管的忤逆种,去了这许久回来。再不说一两句好言语,只在我跟前胡说乱道,成何规矩!我做了官要治天下百姓,一个侄儿也不能整顿,如何去治国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顿打死了你这畜生!满顶绝了后代,也省得被人笑耻。”湘子暗笑道:“我已成仙,你怎么打得我死。”窦氏叫韩清:“快去吩咐张千摆列筵席,待哥哥换了衣服,出来饮酒。”湘子道:“叔父寿辰,侄儿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礼与叔父把盏上寿。”退之道:“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来与我庆寿,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回来我就欢喜了,那里要你的礼物。”湘子道:“侄儿已叫人去取,就来了。”退之道:“礼物在那里?谁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里。”退之道:“我生日那一位朝官、亲戚不送礼来,那一件事物没有?只是我不肯收,那个希罕你的东两?你说这般没对会的话来哄谁?”湘子道:“侄儿岂敢诳言,已差仙童清风、明月到碧天洞蟠桃会上借桌面四十张,来与叔父上寿。只待香尽,仙童就来了,快着人去请列位朝官来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尽仙童不来,我也没有面目见得朝官。”退之遂叫张千一边取香来点,一面去请林学士等许多官员。不一时,众官齐到。退之上前相见,说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次坐下。退之一连起身几次,看那点的香,见香渐渐尽来,便道:“侄儿,香将尽了,仙童还不见来,岂不虚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请叔父和众大人迎接仙童。”退之与众官立得起身,但见两个仙童从空直至筵前,果然描不成画不就生成的神仙体段。退之问道:“道童,那花蓝内是恁么东西?”仙童道:与大人上寿的桌面。”退之道:“这一点点花蓝儿盛得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一个人吃,倒教我去请这许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蓝内是天上珍肴,瑶池玉液,不是人间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尝一尝,也是无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当下清风便在花蓝内一件件搬出来,明月便一件件摆列在桌子上,虽没有蚊唇、龙脯,熊掌、驼蹄,恰都是目不经见,耳不经闻的奇品。退之道:“侄儿,这般东西只好在山里受用,如何摆在我的厅上?到觉得冷淡没趣?”湘子道:“叔父,要山有甚难处,侄儿就将前面影墙上画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游何如?”退之道:“影墙上原画着一个麒麟,若再画些山水,怕污坏了我的影墙。”湘子道:“待侄儿叫麒麟走了下来,然后去画山水。”退之道:“水墨颜色画的麒麟有形无气,怎么叫得下来?”湘子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请众大人仔细着眼。”说声才罢,湘子又大喝一声道:“畜生还不下来,等待几时!”只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墙来,奔出门外,站着不动。湘厂就拿一把苕帚在手,向影墙上乱扫将去。但见青山绿水,翠柏苍松,麋鹿盘旋,凤鸾飞舞;悬崖瀑布,匹练横施;诸石绮分,气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墙,却变作真山真水。众官看了,喜之不尽。怎见得这山的奇异处,有《一技花》为证:山林中山鸟飞,山顶上山鸡叫,满山川尽都是芭蕉。绿荫荫高松、古柏,红灿灿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鸾、翠鹤,鸟燕、皂雕。我只见,山鸡儿一来一往,山猢狲倚定青楷。神龙行处,霹雳东闪;虎离窝,摆尾伸腰。只听得山寺里钟声不断,山观里法鼓忙敲;山和尚议论些经文佛法,山道士贪恋着清高。叉见一个打柴的樵夫,手执着大斧呵呵笑,笑着的是巅顶高峰峦巧。忽抬气,见那酒望子摇,酒店里村姑俏。唤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个饱。湘子道:“列位大人,这山好么?”林学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们同到山上游玩一番,才显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难哉!”便一手招着众官,叫退之道:“贫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众官雀跃鹄踊,都随上山,冉冉要从独木桥上过去。只见崩浪千寻,悬流万丈,鸣如巨雷,白如雪练,蹑足其上,魂惊魄依。林学上道:“韩亲家,脚下须要仔细。”退之听了,不敢前进。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莱三岛,不肯上去,岂不可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墙,却弄这些法术来魔诈,我等被你哄了上去,一个脚踢跌将下来,不死也要做残疾了,我怎么把性命丢在这个去处?湘子见说,把手一推,退之和众官端然都站在厅上,影墙内依旧还是一个麒麟,仙童、湘子都不知何处去了?正是: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凡人不肯行。毕竟后来湘子回来否,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八回 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发布时间:2006-12-26      日月穿扳驾步高,时光劈面斩人刀。清风明月朝朝有,烟瘴缠身日日熬。苦海无边难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劳。你强我弱俱休论,不免阎王簿上销。话说湘子与仙童都不见了,也没有恁么桌面、山水,众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认得,生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里还有些明白。”退之道:“舍侄一定还来,列位大人不必心焦。”道犹未了,只见湘子义立在面前叫道:“叔父,侄儿又来了。”退之道:“汝既回来,须改过自新,读书学好,做那显祖荣宗、封妻荫子的勾当,不要说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湘子道:“侄儿回来祝寿,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个仙桃与叔父上寿何如?”退之道:“恁么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学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几个带挈我们都尝一尝,也是你的好处,不枉了一场相与。”湘子道:“仙桃岂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斗,朱砂斑点的,人吃了成仙。东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升,马吃了成龙。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实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鹤。若没有夙缘,不要说吃,就是影儿也不能够得见。”林学士道:“我们有缘与你相会,难道桃子倒没缘得吃?你只是悭吝不舍得,单把这些言语来搪塞。”湘子笑了一声,道:“既是大人见教,待贫道叫仙童取来,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学士道:“只要到口,谁敢争多嫌少?”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风、明月,快些取仙桃下来!”叫声未罢,只见两个仙童各捧一盘桃子,从空降下,递与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着两颗,五体投地,拜祝退之道:“侄儿无物奉祝叔婶眉寿,愿叔婶逻龄不老,鹤算绵长。再愿叔父早早回头,弃职休官,随我修行辨道。”又捧着余桃献上林学士并众官道:“愿大人收心敛迹,及时解绶辞朝。众大人保重前程,尽忠报国。”退之道:“我儿,你既取仙桃庆寿,心已尽了,趁早丢下渔鼓简板,换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动渔鼓唱道:叔父你怎不愁?退之道:“我身穿绫锦,日食珍馐,居住有画栋雕梁,出入有高车骏马,要愁那一件?”我只怕灾祸临身,逆鳞触犯难收。一心为国,谁知反做冤仇。我劝你早回头,寻一个云霞朋友。林学士道:“你去了许久,今日回来,好生劝令叔饮一一杯酒,才见你叔侄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语去恼他。”湘子又唱道:前世里曾修,今世里酬,怕只怕名缰利锁难丢。倒不如张良弃职,跟着赤松子去游,汉高皇要害何能够?退之道:“你这些话忒惹厌,且听我道来:〔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劝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礼部身荣显,俺君臣相得人争羡;俺簪缨奕世家声远,俺朝朝优笏上金銮。谁肯呵弃功名,忍饥寒去学仙?”湘子道:“叔父你说便这般说,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来,有些跌蹄,没人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说话全不知机毅,明明像风颠一般,蓬莱山上那里有风颠的神仙?汝依先去罢,不要在这里搅得大家不清静!”湘子道:“叔父,侄儿再三劝你,不肯回心,反发恼起来,想是怪侄儿叨了你酒饭,我把酒贩仍旧吐还你罢。”说声未了,便吐出一钵盂酒饭来,递与退之道:“还你的酒饭。”退之掩鼻道:“这样腌臜话,你便少说些。”谁知芦英小姐与窦氏夫人都站在屏风后面,看见湘子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个是仙人也未可知?”连忙赶上前来,拿起钵盂要吃,被窦氏就手夺来,倾在地上,道:“这样腌臜东西,亏你要举口吃下些。”只见家中一个白猫跑来,都舔吃了,登时化成一只白凤凰,腾空飞起。芦英埋怨道,“婆婆,你看这猫吃了吐的酒食,就变作风凰,丈夫岂不是神仙?分明错过了。”窦氏也惊骇道:“真个错了!真个错了!”退之道:“从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些术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湘子见退之坚意不听,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驾来了。”退之抬头看时,半空中列着几队仙童、仙女,手执幢幡宝盖,各各驾一朵祥云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云里面,冉冉升天,杳无踪迹。退之口占一词道:乔才堪怒,把浮言前来诱吾。世间那有长生路,谁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擎晓露,汉武秦皇终不悟。到如今传为话谱,到如今传为话谱。那湘子足踏祥云,直至终南山,叩见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你去度韩退之,度到那里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师父,惭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已经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转意,如之奈何?”两师道:“你把恁么神通显与他看?”湘子把自从领旨下凡,到南坛祈雪,与见宪宗,闯华筵以后许多神通变化,一一说了一遍。两师听罢言语,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门下,启奏玉帝道:“臣弟子韩湘湘旨下凡,去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翰愈。这韩愈贪恋荣华,执迷不省,伏候另裁。”玉帝闻奏大怒,便着天曹诸宰检点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县韩愈,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军,因与云阳子醉夺幡桃,打碎玻璃玉盏,滴到下方,投胎转世,六十一岁上该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对湘子道:“韩愈滴限未满,卿再下去化他,不得迟误。”湘子奏道:“宪宗好僧不好道,韩愈好道不好僧。臣与蓝彩和变化两个番僧,把臣云阳板变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进上宪宗皇帝,待叔父韩愈表谏宪宗,那时宪宗龙颜大怒,将叔父贬黜潮州为刺史,臣在秦岭路上教他马死人亡,然后度他,方才得他转头。”玉帝准奏,便着蓝彩和同搬子前去。当下湘子与蓝彩和离了南天门,摇身一变,变作番僧模样。一个是:身披佛宝锦袈裟,头戴毗卢帽顶斜。耳坠金环光闪烁,手持锡杖上中华。胸藏一点神光妙,脚鞋状貌奢。好似阿罗来降世,诚如活佛到人家。一个是:戴着顶左弄绒锦帽,穿着件氆氇线毛衣。两耳垂肩长,黑色双睛圆大亮如银。手中捧着金丝盒,只念番经字不真。虽然是个神仙变,俨是西方路上哈嘛僧。二僧来到金亭驿馆,馆使迎接坐下,问道:“两位从何方来?有何进贡?”二僧说了一荡胡言,馆使一毫不省。旁边转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语译过一遍。馆使才晓得他是来进佛骨番僧,便对他说道:“今日已晚,两位暂在馆中宿歇,明早即当启奏。”连忙吩咐摆斋款待不题。湘子暗与彩和计议道:“看人上这般光景,若不显些神通,未必动得百姓。不如今夜先托一梦与宪宗皇帝,待来早宪宗登殿宣诸臣圆梦的时节,我们撞去见驾,庶乎于事有济。”彩和道:“此论极妙。”当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宫中去托梦。恰好宪宗睡到子时前后,梦见仓厫粮米散布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两箭,望宪宗射来,正中金冠之上。宪宗惊得醒来,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众官上殿,说道:“朕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仓厩粮米散布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张弓、两枝箭,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学士林圭执简当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梦大吉,主有番国进贡异人之兆。”宪宗道:“卿细细解来,待朕自详。”林学士道:“米在田中,是个番字;一人持弓、两枝箭,是个佛字。番为外国之人,佛为异域之宝。陛下此梦,主今日有番人进贡奇物。”说犹未了,只见两个番僧手持着金丝大匣,上嵌着一颗绀色宝珠,匣内盛着牟尼佛骨,周围簇拥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径闯入五凤楼前,高声叫道:“大唐皇帝听者:佛在西方,未来东土,因悯南瞻部州四大众生,贪杀淫邪,诳欺凶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重三光,不惜五谷,造下无边罪孽,酿成宿世愆尤,故于太宗皇帝贞观十三年差观世音菩萨点化金蝉长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超度亡魂,提撕聋聩。然经文启发者有限,佛力稗益者无穷。今有雷音寺世尊归天留下指骨一节,重九斤六两,在凤翔寺。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贫僧特特赍来奉献,要使天下有知血属咸敬重如来,广修善果,庶保国柞绵长,皇图巩固。”黄门官闻得两个番僧说话,连忙转奏宪宗。又见那金亭驿馆使前来启奏。宪宗皇帝闻奏,便道:“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说必有异人来自西土,保朕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今日果应其言。”实时宣召番僧入见。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銮殿下。宪宗皇帝看见空中祥光缭统,瑞气盘旋,喜之不胜,就立起身来,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养在龙凤案上,倒身下拜。即命光禄寺备办素斋,款待这两个番僧。说不尽咸酸苦辣香甜滋味尽调和,珍异精佳清美品肴都摆列,虽是人间御膳,胜似天上仙厨。两僧斋罢,稽首辞朝。宪宗钦赐黄金千两,白壁十双,锦绣千纯,明珠一斛。两僧拂袖长往,分毫不受。宪宗愈加敬重,要将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颁告天下,历送诸寺,着人人念佛,户户斋僧,有谤毁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论。忙得那在朝官宰,贵戚皇亲,以至庶民妇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顶臂供养者,无不向天顶礼,称扬佛号。独行礼部尚书韩愈,不肯拜佛,倡言说:“身居大位,职掌风化,佛乃西方寂灭之教,骨乃西方朽秽之物,有何凭验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实不忿?”乃具表奏闻宪宗皇帝。奏曰: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尔,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誊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工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诈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会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迫,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既不许度人为憎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行之,岂可态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憎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误,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商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面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候,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色后世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几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自战国之世,老庄与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汉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晋宋以来,日以繁盛,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论难空有,独愈恶其盗财惑众,故力排之。表奏,宪宗大怒道:“韩愈这厮唐突朝廷,欺毁贤圣,着实可恶!着锦衣卫官校绑至云阳市曹斩首示众,有来谏者,与愈一体施行。”两边闪出二三十名刽子手,把退之剥去朝衣、朝冠,捆绑起来,押赴市曹。只见旗帜漫空,刀枪耀日,前遮后拥,何止千百余人。吓得退之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我韩愈忠心报国,一死何难?只是我侄儿湘子不曾还乡,我难逃不孝之罪耳。”看看来到市曹,不见有一人上前保奏。毕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请听下回分解。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十九回 贬潮阳退之赴任 渡爱河湘子撑船
发布时间:2006-12-26     睠彼东门禽,伤弦恶曲木。金縢功不刊,流言枉布毒。拔木偃秋禾,皇天恩最渥,成主开金縢,恧然心感服。公旦事既显,切莫闲置啄。不说退之押赴市曹,且说两班文武崔群、林圭等一齐卸下乌纱、象简,脱下金带、紫袍,叩头奏道:“愈言抵悟,罪之诚宜,然非内怀全忠,安能及此,愿陛下少赐宽假,以来谏诤。”宪宗道:“愈言朕奉佛太过,情犹可容,至言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何乖刺耶?愈,人臣,狂言敢尔,断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戚里诸贵,亦为愈言。宪宗乃准奏,姑免愈死,着贬谪极恶烟瘴远方,永不许叙用。班中闪出一位吏部尚书,执简奏道:”现今广东潮州,有一鳄鱼为患,民不聊生,正缺一员刺史,推选此地者,无不哭泣告改,何不将韩愈降补这个地方?”宪宗问道:“此郡既有妖鱼,想是烟瘴地面了,但不知离京师有多少路程?往返也得几个月日?”吏部尚书奏道:“八千里遥远,极快也得五个月才到得那里。”宪宗道:“既然如此,着韩愈单人独马,星夜前去,钦限三个月内到任。如过限一日,改发边卫充军;过限二日,就于本地方斩首示众;过限三日,全家尽行诛戮。”退之得放回来,谢恩出朝,掩面大哭。正是:不信神仙语,灾殃今日来。一朝墙壁倒,压坏栋梁材。退之忙忙到得家中,对窦氏道:“我因谏迎佛骨,触怒龙颜,几乎身首异处。亏得满朝大臣一力保奏,留得这条性命,贬为潮州刺史,钦限一人一马,即日起程,三月之内到任。如违钦限一月,发边远充军;二日,就于本管地方处斩;三日,全家抄没。算来八千里路,会飞也得三四个月,教我如何是好?”窦氏闻言,捶胸大哭,连忙收拾行李,吩咐张千、李万,跟随退之起身。退之当时吩咐窦氏:“好生着管媳妇声英,拘束义儿韩清。内外出入,俱要小心,不得惹是招非,以罹罪谴。”泪出痛肠,难分难舍,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哄,慌得张千跑出去看时,乃是百官来与退之送行。百官原要到十里氏亭饯别的,因宪宗有旨,凡是官员出郭送韩愈的即降二级,故此百官止来退之家中作别。退之见了这个光景,更咖悲痛,各各洒泪而别。独林学士送到长亭,说道:“人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亲家今日虽受了贬滴的苦,日后清名,谁不敬仰?但收心前去,指日圣上需怒回颜,决然取复旧职。”退之道:“多谢亲家费心,另图报效。”正是:江山风物自伤情,南北东西为利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当下退之一行三人要赶上前驿去处,以图安歇,谁知冷落凄凉,不比前日有词为证:进步前行,一盏高灯远远明,四下人寂静,主仆三人奔。莫不是寺观茅庵酒肆与茶亭?只怕冷淡凄凉,没个人儿问。不提退之赶路。且表韩湘子与蓝彩和见退之洒泪,不忍分别,林学士独到十里长亭把酒饯送,便拍手呵呵唱道:叹文公,不识俺仙家妙用,妄自逞豪雄,山岳难摇动。朝堂内夸尔尊,众官僚俱供奉。权倾中外,谁不顺从?岂知佛骨表犯了重瞳,绑云阳几乎命终。幸保奏敕贬潮阳,一路苦无穷,如今方显俺仙家妙用。湘子见退之一路里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十分樵淬,比昔日在朝时节大不相同,便对蓝彩和道:“仙兄,我和你驾起云来,先往蓝关道上,等俺叔父前来何如?”蓝彩和道:“依我愚见,再去请钟、吕师父来铺排一个机关,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仙兄所言有理,就劳仙兄往洞府去走一遭,弟子在蓝关道上相候。”彩和依言而去。湘子唱道:“叔父!我度你非同容易,你为何苦苦执迷?空教我费尽心机,你毫不解意,只得变番僧,藏机度你。再若是不回头,光阴有几?阎王勾,悔之晚矣!”湘子唱道情才罢,只见蓝彩和同钟、吕两师来到。湘子上前施礼,告两师道:“我叔父已往潮阳,正在路上。若不降些风雪,惊以虎狼,使我叔父备尝苦楚,则道心不坚。今欲吩咐值日功曹唤巽二起风,滕六作雪,一月之间,倏大倏小,不得暂止。弟子与蓝师两个,或化作艄子撑驾渡船;或化作渔父涧下钓鱼;或化作樵夫山头斲树;或化作田父带笠荷锄;或化作牧童横眠牛背;再化一美女庄招赘叔父受些绷吊之苦。一路上各显神通,多方变化。若再不回心,须命蓝关土地差千里眼、顺风耳,化为猛虎,把张千、李万先驮至山中修行,止留叔父一人一骑走上蓝关,就于蓝关近便去处化出一间草庵,与他栖止,待马死人孤,然后度他,不知仙师以为可否?”两师道:“作用甚当。”正是:双跨青鸾下玉阶,瑶天相送白云垓。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去复来。湘子与众仙商榷已定,依计而行。湘子便乃画地成河,阻着退之的去路,把云阳简板化作一只船,撑在对河树阴底下歇着,等待退之前来,把几句言语打动他。那河有恁险处,有诗为证:洪水滔滔一派波,流沙漠漠漾金梭。如江烟浪掀天起,似海风涛卷地拖。游戏蚊蜃冲窟出,翻腾鼍鳖转身多。莫言小艇难摇桨,纵有龙舟怎得过?退之一路上对张千说道:“我们离家的时节恰像天气还热,如今竟像深秋光景,红叶黄花,金风乍起,好不凄凉。真个是:石路荒凉接野蒿,西风吹马利如刀。谁怜千里飘零客,冷露寒霜逼二毛。”张千道:“老爷,你一身去国甘辛苦,千里投荒莫叹嗟。自恨当初忠劝主,谁知今日受波查?”正在愁叹,恰好过着一一个地方,那门楼额上题着“黄华驻馆”。退之道:“这是驿地了,我们且进去歇宿一宵,明日再行。”谁知那驿丞再三不容,道:“新奉圣旨,单言不许留你在驿中宿歇,如有容留者以违旨论。”退之听了,垂下泪来,道:“我已离京远了,有准人知道?”驿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我实是官卑职小,怕长官知道。”退之正要发怒,忽见李万来禀道:“老爷,前面不知是恁么地方,有一条大河阻住去路,四下里空荡荡,没有一只渡船,怎么过得去?”退之抬头一望,叹道:“果然是分大河,风浪这般汹涌,怎生得渡到那边?”便问驿丞道:“你既不肯容我安歇,有渡船寻一只送我过河也罢。”驿丞道:“渡船那里得有,你识得水性,就下水过去。”退之听了这些言语,好不恼怒得紧,吩咐张千道:“这等一个去处,难道渡船也没有一只?你们快去寻着地方总甲,问他一个明白,雇一只来送我过去,不可迟滞。”李万道:“一望不见人烟,只有这个驿馆,便有几个驿夫,都伏着驿丞管辖,只听他的指挥,叫我那里去寻居民总甲?莫不是我们错走了路,走到天尽头了?”退之道:“胡说!我们起身不过四十余日,怎么就走得到天尽头?快快去寻船,不要耽误了时日。”那张千扯了李万便去寻船,寻过东,寻过西,不见一个人影;寻上南,寻落北,不见一叶扁舟。寻了半晌,转身回复退之。不料那个驿工装个肚痛,走了进去,再不出来。退之独自一个冷清清坐在驿厅上。张千只得又跑去寻船,恰好一个艄公驾着一只小船,远远地顺流头荡将下来。张千便用手一指,叫李万道:“哥,好了,这不是有船来了?”李万瞅着眼道:“在那里?”张千道:“兀的那黑影儿动的不是一只船?”李万道:“望着像一个老鸦展翅,那里是船?就是船,不过是顺水淌术的,没人在上面摇橹也用不着。”张千道:“你说那展翅的正是一个人。”两个争论未决,看看船到面前。李万道:“你好眼力,真个是一只船,一个人摇着橹,我先去回复老爷,你等船来留住了他的,要他送过河去。”李万去不多时,只见船将到岸,张千立在岸上叫道:“撑船的来渡我们一渡。”艄公道:“不渡,不渡!”张千道:“艄子,你渡我们过去,多与你些渡钱。”艄公道:“我船小渡不得。”张千道:“我们不多几个人,将就渡一渡过河,你不要作难。”艄公道:“那马上远远来的是恁么人?要我渡他?”张千道:“那一位就是怖老爷。”艄公道:“如今才交秋天,怎么就做韩老爷?”张千道:“艄子,你不曾读书过?”艄公道:“书也曾读几行。”张千道:“既读过书,怎的不晓得韩字?《百家姓》上说:『蒋、沈、韩、杨。』我老爷是姓韩的韩字,不是你那寒字。你说的寒字,是《千字文》上『寒来暑往,的寒字。”艄公道:“寒与热我也分清理白这许多不得,但那个人气昂昂坐在马上,像是个有势耀的人一般,我怎么去渡得他?”张千道:“我老爷做人极好,再不使势耀的,你若渡了他,他重重赏你渡钱。”艄公道:“从古说上门的好买,上门的好卖。你老爷既做人好,为何不坐在朝中讨快活,却来这河边寻我去渡他?”两个人正对答问,只见退之一骑马,李万一肩行李,都到面前。张千向前享道:“艄子说船小,渡不得我们。”退之便下了马,走近岸口,叫道:公旦--周公旦。?“艄公,你渡我过河,我决本轻慢你。”艄公道:“老大人,我这船儿就似做官的一般,正好修时不肯修,如今破漏在中流,思量要补无人补,那得明人渡出头?”退之道:“闲话休讲,将就渡我一渡。”艄公道:“老大人,你看这个河的模佯,除是神仙才度得你,我若度你,你也不信。”退之道:“那里能够有神仙来?”艄公道:”神仙到有,只是大人倚着那做官的势耀,在家中不肯理他,他如今再不来度你了。”张千道:“我实实对你说,你若渡,便渡我们过去;若不肯渡,我老爷行牌去叫起地方人夫,把你这只船儿拔了上岸,再不许你在这里赚钱生理,”艄公听说,便把脚蹬开船道:“这般说话又来使势了,我不渡!我不渡?”李万道:“艄子哥!你不要着恼,我家哥是这般取笑说,你怎的就认起真来?”艄公道:“请问大人,为恁事要到河那边去?”退之道:“我奉公干要去。”艄公道:“做人不要学那雉鸡,乖躲头不躲脚。我只怕你马行窄路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说得退之面皮红涨,半晌无言。张千道:“艄子哥,时光有限,我们过河还要去寻客店,你只管把这闲话来说.正经是坐的人不知立的苦,快渡我们去罢!”艄公道:“我的船小,只好渡人,却渡不得马。”李万道:“这马是我老爷脚力须用,同渡过去,宁可多与你些渡钱。”艄公道:“风浪大得紧,实是船小,同渡不得,我做两次渡何如?”张千道:“你说那都是自在话,渡得我们过去,转来再渡马,可不户亮光光上了,教我们到那里去寻宿店?”艄公道:“老兄,我未晚先忧日落,何不在家里坐着?我到不怕月上,只怕风雪来得紧,摇不得船才是苦事。”张千道:“这个天气风雪“断然没有,只是你摇快些才好。”艄公道:“既如此说,你们一齐下船来,只要小心仔细些,不要做顺水推船没下梢。”退之人马同到船中,退之坐在中舱,马在一舱,张千、李万井行李共占一舱,恰也不觉得船小。那艄公慢慢地摇着橹,唱着歌道:乱石滩头驾小航,急流溪畔柳阴长。歌欸乃,濯沧浪.不怕东风上下狂。烟波深处任优游:南北东西到即休。功业恨,利名愁,从来不上钓鱼钩。”退之听他唱罢歌,便问道:“艄子,你家住那里?”艄公道:“我家住在碧云霄斗牛宫中。”退之道:“碧云霄斗牛宫乃是神仙的居址,怎么有你的住处?”艄公道:“我比神仙也差个多。”退之道:“既做神仙,为何又撑着小船图赚钱?”艄公道:我爱着清闲,驾着只小船,把五湖四海都游遍,那里去图钱?退之道:“你曾读书也不曾?”艄公道:“我也曾悬梁刺股,映雪囊萤,坐想伊、吕,梦思周、孔。”退之道:“你既用了苦功读书,也曾中举做官么?”艄公道:“我也曾插官花,饮御筵,执象简,拜金銮。”退之道:“好没来由,既登黄甲,做了官,在那里衙门?”艄公道:“初授监察御史,升授考功司郎。”退之道:“后来若何?”艄公道:“历升刑部侍郎,因南坛祈雪有功,转卉礼部尚书。”退之道:“既做了尚书,为何弃职在此撑驾小船?”艄公道:“只因朝谏皇王迎佛骨、云阳斩首苦无边;亏得百官来相救,夕贬潮阳路八千。”退之低首忖道:“这艄子言语,一句句都说在我身上,就是神仙一般。”艄公道:“大人,你思忖着谁来?”退之道:“找思忖侄儿韩湘子。”艄公道:“我见一个韩湘子,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已作尘中饿殍,倒不晓得是大人的犹子。”退之哭道:“如今死在那里?”艄公道:”死便不死,活也不活,不死不活,好似啮缺。”退之道:“啮缺是古得道的,依你这般说,我侄儿也得道了,为何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艄公道:“古人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道心』。若湘子衣食周全,便又思量做官了,怎肯弃官修行?”退之道:“那轻狂的人才肯去修行,若学好的人决不肯修行。”艄公道:休得笑轻狂,切记美女庄;过得美女庄,才算翰林郎。说话之间,不觉来到彼岸。退之一行人马,但跳起船。张千便去慎袋内摸钱,数与艄公时,艄公、渡船俱不见了,也没有恁么阔大的河,汹涌的水,端端是一块平洋大路。愧得退之面如土色,捉身不定道:“怪哉!怪哉!”李万道:”老爷不必惊疑,这是上天鉴察老爷忠良被滴,故化这艄公渡船来试老爷耳。”正是:湛湛青天莫怨尤,忠心为国更何求?举头就有神明在,只要愚人自醒头。退之叹息一会,只得上了马,趱行几里,不觉来到山林幽僻处,前无村落,后无宿店,四下里旷旷荡荡,没有一些人烟。正在胆怯心寒,忽然乌云陡作,卷起一阵大风,吹得他一行人满身寒籁籁,遍体冷清清,口哗头摇,唇青面白,各各捉脚不往。退之道:“自离长安以来,一路好不焦劳辛苦,受怕担惊,谁知今计到这广莫之野,又遇这一阵大风,岂不凄饯。”张千道:“头光艄公说月到未必有,只怕风雪来。如今风已来了,又没有安身之处,如何是好?”退之道:“且带住了马,待我作一篇《风赋》,以消愁闷。”赋曰:冷冷飕飕,无形无影;呜呜吼吼,有力有声。簸土扬尘,摧林折木;收云卷雾,透户穿窗。一轮红日荡无光,万点明星皆陡暗。须支间,乾坤罩合,顷刻时,宇宙遮漫。震撼斗牛宫,八大金刚身侧立;刮倒应真殿,五百罗汉眼难开。煽得飞禽惧怕,收毛敛翅,蹲身缩颈树丛藏;吹得走兽仓皇,撂尾摇头,战胆.凉心山下躲。飘飘荡荡,三江精怪撞船翻;喇喇呼呼,五岳凶神冲树倒。刮倒东洋海水晶宫展,西华山玛瑙殿摇。响吟吟,赵州石桥两断;怒轰轰;雷音宝阔齐塌。只见补陀山白鹦鹅、红莲台摆摇不稳;菩萨院青毛狮、白赖象滚动难拴。走石飞沙,神号鬼哭;天昏地暗,月黑星沉。千年古塔黑悠悠,震动如雷;万里江山昏邓邓,迷离无主。正不知二郎因恁生嗔怒,使尽翻江搅海威?退之作赋才罢,张千道:“老爷,风倒息了,又有雪丝下来,教人怎生走路?”退之道:“风既住了,料来需也不大,我们快趱上前寻个人家安歇,又作计较。”张千道:“影也不见一个,那得有人家安歇?”李万道:“好苦!好苦!前日大叔回家时也曾说来,今日不见他来救我们一救。”张千道:“大叔再三劝老爷弃了官职,老爷不肯信他,他如何肯来这里救我们?”说话之际,不觉又走了几里路程,不料那雪越发大了。李万道:“雪大得紧,我们且在前面竹林中躲一会儿再走。”退之道:“这个去处,如何说得太平的话?就是躲也不为了当,不如快走,寻得一个店家,耽待几日,等晴了走的才是。”张千道:”人便硬着肚肠,??得去,马又没料得吃,这般寒冷,如何肯走?”一头说,一头走,当不得那雪拦头拦脑扑将下来,满脖子项里都是雪。退之正在愁闷无聊,只见李万指道:“前面林子中间有一股烟气冲起,恰像有一村人家一般,我们快赶前去讨一夜安耽,明日又好走路。”退之依言,狠把马进欠一鞭,那马答嗤嗤乱走。不知果然有人家否,且听下回分解。这正是:堪叹凡夫不肯修,不知消息不知休。若将三百年来算,白了先主几转头。第二十回 美女庄渔樵点化 雪山里牧子醒迷
发布时间:2006-12-26     御气餐霞伴老君,服形厌世出苍垠。五行颠倒成金鼎,三景皈依凌紫氛。焦尾漫调仙侣曲,锦囊应有王虚文。相期脱却尘褒去,紫府琼宫生绎云。话说那树丛里去处叫做三山庄地方,前后三百里广阔,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着,家家有几个女子,共有七八百个女子,因此唤为三美女庄,看官,且说为何这一个地方就有这许多女子?只因韩退之不肯弃职修行,蓝彩和特特久这个去处化出这一所庄屋,铺排出一个酒店,叫明月、清风变作美女,待退之进去躲雪,就把美女局去试他的心。果然,退之和张千、李万挡风冒雪赶到这庄门前,见有一个洒店,不胜欢喜,慌忙下了马,附着张千的耳朵说道:“进店家去,不要说我是礼部尚书韩老爷,只说是到潮洲去寻伙计算帐的客人。”张千颠头应了,挑着行李前走。退之随后跟进店中,拣一副座头坐下。那过卖就来问道:“客官用酒不用酒?”退之道:“这般冷天,怎的不吃酒?先把上好的酒漩热些拿来我吃,然后做饭。”过卖道:“酒有上好的,烫也烫得热,只是吃了要醉人。”退之边:“吃酒不醉,如同活埋。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也没人来买了。”过卖道:”古来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因此上不劝客官吃酒。”退之道:“你这里是恁么地方?”过卖道:“唤做三山美女庄。”退之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从古所戒,为何取这样一个地名?”过卖道:“小孩儿没娘,说起话长,我这三四百人家只会养娜儿,再不养一个孩子。这许多娜儿俱各长成,未曾出嫁,因此唤做三山美女庄。比如我店主人有个女儿,名唤明月仙,今庚三十八岁了,算命的说,目下该有一个贵人来娶他做二夫人。还不知贵人几时临门?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岁,可不头白了。明月仙有一个妹子,名唤清风仙,今年也是三十一岁。算命的说,他那八个字中稳隐的有三个贵子。店主人也思量把与人做小奶奶,图日后生得儿子,好享福。”退之再欲问他,准知张千听得不耐烦,大声叫过卖道:“你这人不来烫酒伏侍,只管闲誂白话,不像个做生意的人!”那过卖听见张于叫他,忙忙转身来搬酒荷,摆在桌子上面,把一只碗,斟一碗热酒,放在退之面前。退之拿起便吃,刚刚吃得一碗,只见店卫边走出一个人来,看了退之,瞅了一眼,道:“我家明月仙夜来梦见一体半老贵人,头戴幞头,身穿朝服,手执象简,到他房中同拜花烛。你们在门前支撑生意,须要着眼看看,贵人不要错过了。”说罢,依先走进里面去。过卖笑道:“你看,我主人家这般雪天,寒冷得了不得,还睡不醒,做春梦哩。”退之听了他说话,心中就如抓痒一般,欲言不言。过卖近前问道:“老客官从那里地方来?如今要到潮阳有何事干?”退之道:“我与一个伙计台本生理,他久不回来,如今去寻他算帐。”过卖道:“算帐,算帐,横风打戗,若肯混帐,到是了当。”道犹未了,几见对面朱楼画阁之上一个美貌女子,倚着栏杆,手卷珠帘,唱道:闻说功臣拜祷,南坛瑞雪纷。普救黎民困,枯搞禾苗润。今得宰相到来临,自古道贵人难近。敛社会一羞,免不得相恭敬。退之听得声音似莺啭乔林,忙忙抬头看时,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左回右顾,注目凝睛。那女子秋波斜溜,眉黛偷颦,屡屡送情,遥遥寄意。退之看了一会,便叫道:“再镞热酒来。”过卖捧壶当面。退之问道:“你主人家姓恁名谁?”过卖道:“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贾似真。”退之道:“这三四百人家共有几姓?”过卖道:“都是贾。”退之又道:“那朱栏画阁上面还是主人家的卧楼?是客楼?”过卖道:“主人卧房直在后面第七层房子内,这楼上是主人女儿明月仙的卧楼。”退之道:“天色将晚了,雪又大得紧,不知前途有好客店安歇么?”过卖道:“这般雪天,前途客店又远,去不得了,我这店中极好安歇,但凭老客自裁。”退之道:“既然如此,你打扫一间洁静房屋,待我安歇一宵,明早便行。”过卖迫:。“房子、牀铺,件件干净的,不消打扫得,就是这明月仙楼下,极是清洁幽雅,任从客官安置。”迟之道:“楼下倒好。”便叫张千、李万搬了行李,跟着过卖,走礼楼下看时,果然精致得紧。退之心中暗喜,掇了一张椅子,傍着栏杆坐着。坐不多时,只听得咿轧门响,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姓贾的主人。退之便立起身来迎他。那贾似真敛气躬身,近前喏道:“相公请见礼了。”退之还厂一个揖,道:“老夫经纪营生,偶从贵处经过,借宿一宵,主人翁何为这股称呼。贾似真道:“小女明月仙夜梦贵人与他同拜花烛,候至此时,不见有他客到来,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正应小女的梦了,岂不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在下情愿把两个小女都嫁与相公,以成吉梦。”退之听得这一句,恰便似抓着痒处一般,便悄悄问张千道:“我正没有公子,若娶了这个二夫人,生下一男半女,也是韩门后代。但不知他是头婚?是二婚?”张千道:“老爷既要生儿子,管他头婚二婚,熟罐子偏会养儿子。”李万道:“据小人主见,又不足这般说。”退之暗道:“你主意是恁么样光景?”李万道:“这般大雪,我们付将计就什,老爷赘在他家住时,落得嚼他的饭食,睡他家娘子,等他天晴,我们一溜烟走去到任,若得恩赐回乡,老爷也不要驰驿,依先打这条路转来。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稳定带他回家,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捻酸;若不曾生得公子,老爷只哄他说我到家就着人来取你,且把这件事瞒过老夫人,省得耳根闹吵。不知老爷主意若阿?”退之低头想一想,道:“李万说得甚有理。”即转身上前,对贾似真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朝中礼部尚书,姓韩,因谏迎佛骨,被贬到潮州为刺史,今庚五十多岁,正应着令爱梦见的半老贵人。只是我夫人尚在,令爱就是嫁我,止好做二夫人,须要与令爱说过。”贾似真道:“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贵人娶做二夫人,又与梦相符合、莫说做二夫人,就是铺牀迭被做通房也是情愿的,何须讲过。”退之见他应允,一似孩儿吃糖,贫子拾宝,满脸堆下笑来。当下,贾似真叫丫环:“快请两位小姐出来,趁此吉日,与韩贵人成亲。”不移时,叮当佩响,蘸郁香飘,四个丫环,一个叫做标致,一个叫做致标,一个叫做希奇,一个叫做奇希,他四个簇拥着明月仙、清风仙出来拜见退之。退之就与他拜了花烛,同归罗帐。只见楼上摆下酒果一桌,这酒不知是真是假?看官听说,这酒原来就是退之寿诞那一日摆与湘子吃的那一张桌面,其时湘子差天将运在这里,今日摆将出来,试退之记得不记得,只见明月仙手捧金杯,满斟绿蚁,递与退之,道:酒泛羊羔,大雪纷纷日未消。喜得有缘相会,凤友驾交。鸾交来,同欢笑。请宽袍,今宵恩爱,百岁乐滔滔。退之接酒饮了。清风仙又斟一怀酒,递上退之,唱道:玉斝香醪,且喜新知是故交。只愿青丝绾结,白首同调。切莫半路相抛。请宽袍,怜新弃旧,风雨打花朝。退之接酒在手,问道:“二位新人,这两个大丫环曾有丈夫么?”明月仙道:“妾身姊妹今日才得伏事贵人,如何丫环得有丈夫?”退之道:“他们既不曾有丈夫,趁着今日良宵,将标致配与张千,致标配与李万,也是春风一度。”明月仙道:“谨依贵人严命。”当下,退之叫张千、卡万道:“两位夫人把标致、致标配与汝二人为夫妇,汝两个可磕头谢了夫人。”张千扯一扯退之,低声说道:“老爷,你只见佳人娇样,全不想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我记得那撑船的曾说:过得美女庄,才是翰林郎。看今朝景象,明白是装成榜样。倘被他骗了行囊,化作清风飘荡,那时节,就是神仙也难主张。”退之道:“你不要多言;这是我的老运通。”张千道:“不要说老运,只怕要倒运。”退之大喝道:“我做了朝廷大臣,不知见过多少奇异古怪的事,今日这件小事儿,倒要你多口饶舌!本待赶妆回去,大夫人只说我不能容人,且饶你这一次!”喝得张千喏喏连声而退。当下,明月仙敛衽上前道:“大人不责细人之过,且请息怒。”那标致、致标捧着中靴衣服,递与退之脱换。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脱了下来,转过希奇、奇希接去;一面穿上新鲜巾服,一面吩咐张千、李万,俱出外厢伺候。明月仙、清风仙携着退之手吟道:说我家穷家不穷,安眠自在过秋冬。虽然无总田和产,薄薄家私赛邓通。退之左顾右盼,答道:笑我身穷道不穷,皇恩迁转在秋冬。虽然半百非羊少,管取生儿老运通。明月仙笑道:”玉女八十岁而怀老聃,妾止三十八岁,妹子止得三十一岁,正好生育,先请安眠,姊妹俱来陪侍。”退之正要脱衣上牀,不想那衣带收得紧紧的,就像有人拽着索头一般,看看地悬空吊将起来,睁眼再看时,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有,慌得退之叫喊如雷。张千道:“这般时节,老爷正好做新郎,为何叫喊起来?想这两个夫人兜搭的了。”李万道:”不是夫人兜搭,只怕是那话儿事发。”两个定睛只一看时,那里有恁么房屋?恁么美女?只见退之高高的吊在松树上,树梢头挂昔一幅白纸,上有诗四句。诗云:笑杀痴迷老相儒,贪官恋色苦踌躇。而今绷吊松梢上,何不朝中再上书?张千连忙上前解放退之下来。退之羞惭满面,看了这诗,更增惶愧。正在没法,忽听得歌声隐隐,四下里一望,原来是一个樵夫,挑着一担柴,踏着雪,唱着歌而来。歌声渐近,退之听时,乃是四句山歌。歌云:执斧樵柴早出月,山妻叮嘱最堪听。朝来雨过山头滑,莫在山颠险处行。退之听罢,不觉腮边两泪交流,叫张千道:“那打柴的不过是个愚夫,妻子不过是个愚妇,他也晓得险处当避。占云:『高官必险』。我到不知回避,致有今日的苦,是不如这个愚夫愚妇了。”正说话间,樵夫已到面前,张千便问他道:“我老爷为国为民,受这般磨折,你住在这深山穷谷之中,必然是廪有余粮,机有余布,俗话说:『有得穿有得吃的人,决不是灶下无柴,瓮中无米,有一餐没一餐的主子,』为何冲寒冒露,也来打柴?”樵夫道:“我们四季斲柴都是有浑名的。”退之道:“判下山柴随时砍伐,有恁么诨名?”樵夫道:“老大人你不要只逞自己聪明,笑我樵夫愚蠢。我们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冬天砍柴叫做寒退枝。”退之听了“寒退枝”三字,暗暗忖量道:“好古怪,这樵夫说话句句含着讥讽,又说我的表字,明明是个暗里藏阉。”张千道:“樵哥,樵哥,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鲁班面前掉花斧,我借问你一声,要往潮州地方,从那一条路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樵夫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东西南北四边都有人家,随分择一家安歇就是,何消问我。”张干喝道:“只因四下里不见人影,我们要拣近便路儿走,故此问你一声,你满口胡柴,是何道理?况我老爷是朝中官宰,因贬谪潮阳,在此经过,遇着这天大雪,问你一条走路,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你如何这油嘴骗舌!若是在长安的性儿,就乱棒打你一顿,还要枷示在十字街头!”退之道:“张千,你不要闹嚷,你牵住了马,待我自问他一个下落。”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说道:“我韩愈在朝时也曾兴利除害,为国忧民,南坛祈雪,拯济万方,今日在这里受苦,竟没个人来救我。”樵夫道:“老大人说是在朝官宰,这等时节,怎的不在那红楼暖阁中间烹羔煮酒,炽炭偎香,拥着燕姬赵女,掷绿推红,却来此处奔驰,也甚没要紧?”退之道:“只因皇帝贬我到潮州为刺史,行至此处,迷踪失径,不能前去,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的大路,有人家可以借宿得?”樵夫道:“老大人原来是一个老士,路儿还不晓得。潮州的路径,我说与你听:前去潮州崎岖难走,险怪难行。”退之道:“上命严紧,势不由己,就是难走,我也决然要去的,只求你说一声,此去还有多少路程?”樵夫道:“路到只得三二千里了,恰是人烟稀少,有许多去不得的事哩,且听我慢慢说来:老士不要忙,听我细分讲。前面黄土峡,便是颠险处。脚踏陂底崖,手攀葛藤附。手要攀得牢,脚要踏得住。若还失了脚,送你残生去。转过一山头,一步难一步。妖精鬼怪多,填塞往来路。”退之道:“怎见得都是精怪?”樵夫道:玄豹为御史,黑熊为知府;魑魁为通判,魍魉为都护;豹狼掌县事,猛虎管巡捕;獐麂做吏卒,兔鹿是黎庶;狮羊开张店,买卖人肉铺。退之道:“这一班走兽怎么会得做官?会得做买卖?你说我也不信。”樵夫道:多年老猴精,腌腊是主顾。你问他相识,他知潮阳路。若要知吉凶,神庙签不误。连求三个下,教你心惊怖。秦岭主仆分,马死蓝关渡。那时不自由,生死从天付。我是山中人,不识士途路。你要到潮阳,涧下问渔父。退之闻说此话,吓得遍体酥麻,手足也动不得,扯住樵夫道:“樵哥,你老实与我说,打那一条路去好?不要只把言语来恐吓我。”樵夫道:“你不听我说话,我说也是徒然。那东涧下有一渔父,他是惯走江湖,穿城过市做卖买的,颇晓得路头,你自去问他便了。”退之回头看东涧时,这樵夫连影子也没有了。慌得退之叫张千道:“樵夫那里去了?”张千、李万道:“大家都在这里,不曾看见他从那一条路去。”退之道:“我正问着他,他哄我转头看东涧,就不见了,岂不是对鬼说了半日话?”张千道:“老爷不要管他,大家赶路要紧。”退之道:“且不要忙,那东涧下果然有个渔父在那里钓鱼,待我再去问他一声,走也不迟。”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涧边,叫道:“渔翁哥,此去潮州还有多少路程?”渔父道:“要到潮州,早哩,早哩!”退之道:“我听得说旱路上不好走,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无事否?”渔父道:“水路到也去得,但那愚人睡着还未醒哩。”退之道:“你就是渔人,现在面前说话,怎么说还未醒来?”渔父道:“我不是渔人,眼跟前倒有一个愚人在这哩。”退之道:“渔翁你高姓?今庚多少高了?高居在那厢?”渔父道:“名高、年高、居高都要招灾惹祸。我隐姓埋名,巢居穴处,不计甲子,不怕风波,不过是个海上钓鳌客,难比朝中名利臣。”退之道:“你这般养高,到也是了,只是少些见识。”渔父道:“我是非不理,宠辱不惊,钓得鱼儿换一壶美酒,吃得醺醺醉倒,斜枕船头,卧看夕阳西下,好不快活,少恁么见识?”退之道:“岂不闻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如今这般天气,江河俱冻合了,你却在此钓鱼,岂不是少些见识?”渔父道:“你说的是那水寒鱼不饵早回头的高鱼,我钓的是那迎风吸浪,摆尾摇头,吞了钓脱不得的寒鱼。”退之对张千道:“好古怪,先前那樵夫说我的表字,如今这个渔翁又说我的表字,真是古怪!”张千道:“恁么古怪,不过是趁口胡柴。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顿,他自然不敢油嘴了。”渔父听见张千要打他,掩口大笑,过涧那边去就不见了。退之道:“不好了!不好了!这渔父又是一个鬼?”张千道:“鬼在那里?”李万道:“眼的的三个人,捣了半日的鬼。”张千道:“世上有五佯鬼,不知他是那一样?”李万道:“怎见得鬼有五佯?”张千道:“见人说的话一味是甜言美语,哄得人花扑扑的喜欢他,恰不识得他是绵里针,腹里剑,笑里刀,这便叫做柔鬼;有一等行动生硬,说话装憨,心里指望这人的东西,却不肯说一句善求的话,只把自家的门面装得紧紧的,不怕这人不送东西与他,这便叫做厉鬼;有一等见了人的东西就思量要,却没本事去要他的,见他与了别人,心中便起妒忌,不怯气他,这便叫做怨鬼;有一等思量要人这一件物事,到把那一件说将来,团团圈圈,做了一个大局面,等那个人不知不觉堕在他的圈套中间,把这件物事送与他,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暗地里摄了人的物事,这便叫做垢鬼;有一等指东话西,借南影北,代人嘱托公事,说合婚姻,保卖田产,过继男女的;这便叫做白日鬼。看起这个渔父、樵夫,大约是个白日鬼。”退之道:“我见了鬼,多分要死了。”张千道:“白日鬼是人人晓得的,那里会捉杀人。”李万道:“老爷不必猜疑,小的算来,还是湘子大叔变化渔父、樵夫来点化老爷,那里是鬼。”果然这樵夫是湘子化的,这渔父是蓝彩和化的,两个三言两语,把退之讥讽了一场,退之只是不悟,到被李万猜着了。张千道:“胡猜乱猜都是没有用的,且赶上前路寻觅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退之道:“张千,你且带住了马,待我把雪作赋一篇,以抒情况。”赋云:雪者,雨露之精英,丰年之祥瑞。一片呼为鹅毛,二片呼为凤耳,三片为攒,四片为聚,五片为天花,六片为六出。气有升有降,飕飕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轻,蔼蔼和和长禾稼。资清以化,乘气以霏;值象能鲜,即洁成素;天工剪水,宇宙飞绵。品之有四美焉:落地无声,静也;沾衣不染,洁也;高下平铺,白也;洞窗辉映,明也。透帘穿户,密洒歌楼,驾鸯瓦半似妆银;漫屋填沟,乱飘僧舍,翡翠楼全如曳练。装成狮子势雄豪,攒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齐纨形灿烂,堆成柳絮罗绮生寒。想樵夫山径迷踪路,料渔翁罢钓归南浦。路绝行人,客无伴侣。见孤村,招沽酒旗;听孤雁,人无书度。乱纷纷白鸳群飞,扑簌簌素鹏展翅。一山玉砌,游子魂迷;万户粉封,行人腹断。畏寒贫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孙愿藤六平添几尺。宜长松,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赠;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窈窕,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退之赋罢,笔冻手僵,寒色可掬。张千道:“老爷,雪越发下得大了,怎生斲一砍。是好?”退之道:“风扫地,雪为灯,啮雪吞毡古有人。我既学不得袁安高卧雪,岂辞千里路难行。”张千道:“老爷,你当时不听人言语,恋着功名不肯休。今朝雪拥前无路,鸦噪枭鸣在上头。”退之默默无言,凄惶趱路,不想那风越狂,雪越大,腹中饥饿,身体疲劳,因下马,同一行人躲着雪,口占《山坡羊》一首:路迢迢,蓝关不到;恨悠悠,饥寒难保。白茫茫,马不能前;步迟迟,进退多颠倒。梦魂消,些辞难远招,终年结果真难料。命蹇时乖,忠心天表。萧条满荒山,雪乱飘林臯,苦迎眸鸦叫号。退之吟罢,不胜伤感,又上马行。行过数里,到一个山凹去处,却有好几条去路,不知从那一条去是潮阳大路?正在那里没做理会处,只见一个牧童东张西望,在那里寻牛。退之要问他一声,恐怕又吃他一场没意思,只得心生一计,叫牧童道:“童儿,童儿,你寻些恁么?”牧童道:“我不见了一只牛,在此找寻/退之道:“你从那里来,就不见了?”牧童道:“我从长安跟着这牛儿来,他一路上头也不回,不知怎的,到来个所在,越地里便不见了。”退之道:“我到看见一只牛在一个所在,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头,我便领你去寻着那只牛。”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形容古怪,乃是一只异样的牛,你如何认得他?”退之道:“你的牛不过是四蹄双角,细尾巨头,鼻孔穿绳,眼眶戴罩,有恁么异样?”牧童道:“世上的牛有许多名色,怎么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说与你听:背上三洛不转头,崛头崛脑是强牛;偎头束尾不推磨,卧倒地上是懒牛;竖起尾巴常放屁,垃圾腌臜是臭牛;打下荆条全不怕,横行直撞是蛮牛;遍身生疮脊背烂,肉消腿软是瘟牛;踏着尾巴头不动,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锄田,走了不住是痴牛;有钱万贯不会使,咬姜呷醋苦瞅嗽,守财俚吝招人怪,绰号原来是村牛;头戴吴江沿口帽,装腔做势去蹴球,要学子弟风流样,到底称呼是贼牛。我的牛儿润泽乌青无比赛,不是人间一样牛,今朝若还寻不见,主人鞭朴实堪愁。”退之道:“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指引尹喜度脱如来的时节,曾骑着青牛,你又不是仙童,如何说寻青牛?”牧童笑道:“我虽不是仙童,却也不是等闲的人,你何不弃了官职,跟我修行,不到潮州去也罢!”退之道:“我侄儿韩湘子三番五次劝我出家,我也不情愿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这童子。”牧童道:“若说那韩湘子,我也认得他,他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没福了。”退之听见牧童说认得湘子,便道:“牧童哥,我正要见湘子一面,他如今在那里?劳你替我说一声,叫他快来救我。若再淹留几日不来,我定死在这深山旷野了。”牧童道:“老大人,你说话全不知事,亏你在朝中做官。”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牧童道:“要我对韩神仙说,叫他来见你,就是不知事了。”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我一来有王命在身,二来湘子是我的侄儿,三来我曾抚养湘子成人长大,四来湘子曾许来蓝关救我,故此劳你寻他。”牧童道:“那为仙的脱了名缰利锁,丢了父母妻儿,再没有一件挂在他心上,那里有功夫来记挂你这叔父。”退之道:“他既不有来,我宁死也不去寻他了。”牧童道:“既是如此,请大人尊便,莫误了钦限。”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长在这里,晓得这里是恁么地方?”牧童用手一指道:“前面那树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写着几行字,你自去看个明白,就晓得地名了。”退之便勒了马,上前一看,只见碑上写着“蓝关秦岭”四个大字,便叹息道:“当初湘子来家时说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谁知今日果遭这场凶祸,又不见他来救我,如何是好?”张千道:“似这等大雪天气,老爷为着朝廷钦限,没奈何来到这个去处,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来这里讨苦吃。”李万道:“老爷且休埋怨,前面林子深处必有人家,我们且趱行几步,寻得店家安歇,又作道理。”久旱祈甘雨,他乡望故知。得他来救我,是我运通时。毕竟不知林子里有人家没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