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时刻的句子:苏轼的凤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20:15:18

苏轼的凤翔

作者:杨焕亭  供稿:商山郎

 

    中秋之夜的月色是宁静的。

    天在这个时候,总是呈现出铁黑的幽深,而星星也都悄悄地隐没在了天幕之后,只把豪阔无垠的长空留给月华冰轮。城市华灯绽放的时刻,月亮终于像一位刚刚沐浴后的新嫁娘,轻轻地浮出渭河的水波,那映入眼帘的古铜色,让我想起走在夜色中的印第安女子;而一俟悬挂上岸花池柳的梢头,清朗的玉盘,如水的清波,婀娜的姿韵,顿时混沌了天上人间的分野,仿佛整个的宇宙都被这中秋的月装点出一片银色,一片轻柔,一番诗意来。

    西方人有没有中秋的概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东方人审美的目光中,在中国人文化的视野中,这个日子总是与思念和牵挂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的。这不,公元1076年中秋,正在山东诸城知州任上的、四十一岁的苏轼,踩着朗月的碎波,饮醉吴刚酿的桂花酒,那思念的潮水,便都化为一纸锦绣,泼洒在竹影月痕中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写尽人生悲欢离合的吟唱,这缠绵悱恻的千古绝唱,千百年来,曾经那么跨越时空地在古今文化人的心头弹奏出强烈的共鸣,曾经那么悠长恒久地激荡着旅人们思乡怀亲的心音。

    苏轼的词本是写给他远在异地的兄弟苏辙的。这时候,距他到凤翔府任通判已经过去了21年。无论是对于人生的体悟,还是对于世事的看法,都显示出一种圆和无碍的通达和淡若浮云的苍茫。

    现在,走在月色溶溶的河堤路上,我的思绪油然地回到了去春的凤翔之行,去追寻那个用青春热血洇出一汪东湖的苏轼。

    到东湖,是不能不拜谒苏公祠的。其实,这祠堂也不过是一座翠竹掩映的小院,我宁可把它看作是先生当年挥毫泼墨、驰骋诗意的书斋。迎门矗立一影壁,浮雕镌刻了苏轼的名著《思治论》,开宗明义,直指积弊,一句“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厌之而愈不立”,就将先生心忧天下,情怀黎首朗朗胸襟坦陈于日月光华之下。驻足拜阅苏子历数北宋晚期“钱币茶盐之法坏”、苟安求和“以战则不胜,以守则不固”、“考功课吏之法坏,而贤者无所劝,不肖者无所惧”,经济凋敝,官场腐败的种种弊端,似乎聆听先生月下竹旁沉重叹息。而苏轼到以朝廷大理寺“签发”凤翔府任判官厅公事时,年仅21岁。风华正茂,书生意气,虽身在关西,远离京都,却以处江湖之远,而胸纳万里河山。那种沸腾的热血,那种燃烧的激情,那种独立不苟的气度,此刻,都化为一种文化的激流,在我并不年轻的胸臆间滔滔奔涌,催我心潮逐浪。

 

 

    及至登堂入室,怀着钦敬先贤的肃穆伫立于先生的汉白玉塑像前,凝望那智慧的额头,那炯炯的目光,眼前就叠印出一位巴蜀学子当年怀着一腔报国之志,从汴京出发,走过函谷关,沿着滔滔渭水,来到曾经缔造了博大沉雄的周秦文化的古雍城,用他年轻生命去书写人生华章,去编制青春花环的画面。不用说,他21岁参加朝廷科举,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而博得主考欧阳修的喝彩,得以及第进士,其深邃宏论,旖旎词采当是冠盖学子,风骚独领的,然而,我相信,当他带着大理寺的文书到凤翔府赴任的那一刻,他胸中树立的价值坐标更多的是一个政治家对国家的使命感,对百姓的责任感。如今,岁月沧桑,山河易容,风雨早已将他当初的煌煌政绩化为灰土,东湖是他留给凤翔热土仅存的也是唯一的得意杰作。

    年少及第,他踌躇满志;青春做伴,他壮怀激烈。这并不是我的主观臆断,而是留在他诗中的墨痕雨迹。时光是公元1061年,也就是宋仁宗嘉佑六年,巴蜀士子苏轼在汴京考中制科第三等,被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在当时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位置,然而,对于他来说,毕竟是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辉煌;是他步入仕途的第一个驿站。不惟他举家欣慰之至,尤其令他的胞弟苏辙感到振奋,似乎从此他的生命旅程中因为有了这样一座价值坐标而更加地心清目明,更加地心动帆张,更加地云飞雨腾。兄弟执手,依依相别,苏辙满怀深情地提出要送兄长一程。苏轼的心就拂过和煦的春风;血缘铸就的兄弟情义;多年的书斋砥砺,使得他不忍拂逆苏辙的盛意。于是,在一个雾鎻嘉陵的早晨,他们告别了山清水秀的故乡,登上东去的航舟,朝着一个未知的远方进发了。

    嘉佑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他们从徐州辗转到郑州。过了洛阳,就离陕西不远了。他们似乎已经看到崔嵬嵯峨的华山已经向他们张开了深情的双臂,辽阔广袤的关中平原向他们敞开了汤汤胸襟。兄弟商定,寻一僻静处开怀畅饮,就此作别。

    刚刚入了冬的郑州,落了薄薄的一场雪,曾经演绎过金戈铁马的古城银装素裹,好一派中原风光。走在街头,店主人温暖的笑脸让这一对川江的儿子感受到春风已经在柳梢盘桓,而一冬的冰雪却在寒梅的枝头悄悄消融。然而,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冲淡他们心头淡淡的乡愁。毕竟从此以后,兄弟两人将天各一方,只能靠飞鸿传递他们诗情中的思念了。举杯相邀,苏辙祝愿兄长此去云帆沧海,鹏程万里,而苏轼的心却远没有那样的晴朗如月。早在京城赶考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官场的蝇营狗苟,污水浊流,因而,他无法判定走上这条为官的路子,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一种人生的大幸,还是埋下了悲剧的伏笔。放下酒杯,他以兄长口气开导苏辙,不要把当官看得那么重,要以冷静的人生态面对未来的生活。挥别之际,他情不自禁地吟咏唐代诗人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次对床眠”的诗句,兄弟相约,在分别的日子里,每当夜阑人静时,卧榻追忆在一起的那些难忘的日子。这个蜜约,后来几乎伴随着他们的终生,终于结晶为那阕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那一夜,苏轼并没有饮多少酒,可是却沉沉陷入醉乡。后来,他以一首《辛丑十一月十九日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

    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

    令我何以慰寂寞。

    ……

    亦知人生要有别,

    但恐岁月去飘忽。

    ……

    君知此意不可忘,

    慎勿苦爱高官职。

    今天,当我在这个中秋过后不久的日子,当我刚刚看罢今人用一种时代的语境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当曲作家们用一种快节奏去诠释词人那种怀远思想的情绪时,我的泪光就禁不住模糊了眸子。是的,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学子对于官场险恶的理性的冷静,让我从中读出了一种少有的清醒与成熟。

    他就这样满怀心事地扑入千古秦都的怀抱,就这样地在曾经蕴孕育了博大沉雄的秦文化的故壅城,沿着秦人的足迹步入了他的仕途生涯。

 

 

    史载“签发”判官“以资佐理,掌文书事务”,大概相当于今天一个中等城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充其量也就是个七品的秩禄。他完全可以唯知府之命而是从,干好自己的文书工作就行了。然而,父亲苏洵的言传身教,西出蜀山时的壮志满怀,都使他无法尸位素餐,养尊处优;无法把精力花费在投机钻营,浪迹宦海上。有一天,当他来到城东“饮凤池”旁时,目睹“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况当岐山下,风物尤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河山蒙尘,环境恶化,联想到“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风景如画,遂生发了要将这周人遗址扩充为“东湖”的宿愿。尽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追溯当年做出这一决策的细节,然而,抚今追昔,吊古幽思,还有多少人记得凤翔知府的姓名呢?倒是先生的坐像栉风沐雨地见证着这湖光山色的春华秋月,岁次轮回。这大概得益于他文化人的资质吧!是的,“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原上尘”,岁月,将一切嵯峨宫阙、画栋雕梁化为灰尘,只有文化,只有精神,穿越时空的帘幕,永远活在历史的长河中。

    凤翔因了这一泓碧水而誉满神州,而东湖因了那环绕湖岸的垂柳而诗意盎然。出得苏祠,潋滟澄澈的湖水于眼前铺开百顷光波,映出垂柳浓阴郁郁的倒影,是一片朦胧的清幽,仿佛有丹青妙笔蘸着湖水,在蓝天上抹下淋漓的翰墨。刚刚被四月春风梳理裁减之后的柳叶,青绿中泛着淡淡的鹅黄,维吾尔姑娘的的辫子一样在水面荡漾出点点细浪,由近及远地延展到对岸。那柳树也是仪态万端的,或静卧览水,或昂然挺拔,或斜倚相傍,或垂拱低首,或曲身横枝,或龙爪交错,每一株都有合抱粗,斑驳的树身留下沧桑的雨痕。其实,当初古壅城的“饮凤池”边是栽植了众多的梧桐的。相传梧桐乃凤凰栖息的所在,于是那树便含了“引凤”的意思,是否“饮凤池”本就是“引凤池”,亦未可知。

    到苏轼来到凤翔时,那些梧桐已经参天耸立了,“至今多梧桐,合抱如彭聃”。先生拓池为湖,广插翠柳,是否意味着这树与人,树的品格与人的品格一种心灵契合的机缘呢?先生人格的殿堂前,不仅站立着“岁寒儿后凋”的藏苍松翠柏,绽开着“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的寒香梅影,而且拂荡着“群芳放诞温晴日,红紫丛中隐一丝”的细柳清风。从21岁出蜀山,涉巴水,及第进士,到65岁卒于常州。苏轼一生命途多舛,浸渍着宦海沉浮的点点血泪。曾经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政而遭到排挤,曾经因写了讽刺贪官的诗词而遭诬告身陷囹圄,贬谪之耻,丧子之痛,折磨着先生多难的心灵。然而,他不曾有过丝毫的消沉,丝毫的怠惰。依旧地“大江东去”,依旧地“樽酒江月”,依旧地把酒问天,依旧地“酒热胸坦”,依旧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赴任杭州,筑苏堤;遭贬惠州,再掘南东湖;泛舟吃毕,扣舷而歌,指点江山,气吞云水,他的心永远地伴着文化激流的大江东去而腾跃,他的根永远地深植在大地的深处。就如这眼前的株株巨柳,坦然地屹立在茫茫天地之间。回想前几年到杭州,登上苏堤,但见柳絮如烟,顿悟先生的“恋柳”情结都与他淡泊的心志化而为一了。

    继续前行,顿觉境界豁然,不远处有小桥曲径,通往一飞檐斗拱的凉亭,上书“君子亭”三个金色大字。史载此亭乃苏轼所修。据说苏子年轻的苏轼踏春“饮凤池”,观莲荷涣涣,香远益清,唯缺竹枝,似乎少了君子意味,“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遂于湖畔筑亭,植竹数百。入亭独坐,面水小憩,遥想当年先生于公务之余,邀三五知己,围几而坐,浊酒长歌,吟诗品茗,心旷神怡,那些瞬间的虚名光环,那些官场的虚与应酬,都散入云水之外,留下的只有人的本真,人的尊严,人的食色性情。官场历来是文化人的考场。有以文化作为敲门砖的,十载寒窗,一朝得志,便罢笔休墨,攀龙附凤,投机钻营,恣意妄为,甚而回头整起文朋诗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有居于陋巷,箪食瓢饮时,尚能谦恭虚怀,稍有发迹,又得意忘形,以怨报德。而苏轼身居华堂,情系百姓;人在深阁,心寄山水,睹物思人,君子之气,盈怀涌来,对于人生的真谛终于有了新的悟读。

 

 

    还是在东汉时期,著名的散文家李康就写过一篇名冠千古的《命运论》,今天,人们可以忘记他的汪洋恣肆,忘记他的铺排张扬,惟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箴言却穿越岁月的风雨,镌刻在后秀们沧桑的心扉。记得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伟人毛泽东就曾经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信手拈来,感叹人生的多艰。的确,嫉妒是一种多么微妙而又阴暗的心理,他让多少人杰才俊惆怅满腹,让多少英雄男儿凭栏长啸,多少迁客骚人扼腕叹息。李白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广的一生征战,难觅封侯……苏轼的“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

    苏轼到凤翔任通判的岁月,时任知府是陆睦。我想,当初修建东湖的动议一定是得到这位父母官的首肯的。然而,当苏轼的因为东湖的碧波荡漾而名声鹊起时,当老百姓开始用了一种惊喜的目光看着这位青春勃发的年轻人时,他的心理失衡了,他不能容忍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如此其华灼灼地站在东湖边倾听百姓的礼赞,他更不能生活在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少壮身上散发的魅力掩盖了他的身影。他开始挑剔苏轼的政风和人品,他们之间很快地横亘起一座无形的壁垒。

    可悲的是,这一切,苏轼并不知道,他依旧地回到蜀地为父亲守孝,依旧地在故乡山水间漫步徜徉。

公元1063年十二月,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关中大地。刚刚为父亲守孝三年回到署中的苏轼,文人情怀在胸襟中荡起浓浓的诗意。凤翔城南有一条河,人称南溪。在这样的日子,去南溪赏雪,自然是他久有的夙愿。雪后初晴,天高云淡,太阳很亮,但不暖和,连融雪的温度也没有;冬日天冷,农人们都喜欢猫在家里,因而这雪就一尘不染地纯净,铺展在南溪两岸,一望无际,只有溪水在薄薄的冰层下潺潺远去。这也是诗人最动情的时候,如果苏轼也同当时的许多学人一样地追求唯美,如果他是一个对民间疾苦冷漠而又无视的官吏,那么,也不会酿成后来被弹劾的结局。可他走在雪地上,心却在黎民茅屋草舌间徘徊:

    南溪得雪真无价,

    走马来看及未消。

    ……

    谁怜屋漏无眠处,

    坐觉村饥语不嚣。

    惟有暮鸦知客意,

    惊飞前片落寒条。

    呵呵!你这个不谙世故的苏轼,不是借咏雪讽刺朝政昏庸,民生凋敝么?不是讽刺当局不关心民间疾苦么?陆睦总算是抓住了把柄,一纸弹劾的奏章,飞往汴京。1064年,新一代大宋皇上登基,史称英宗。他被罢了通判的职务,回京另任。这是他仕途生涯中遭遇的第一个浪头,也是他最沉闷、最寂寞的一段时光:

    但知今当为,

    敢问向所由。

    ……

    桥山日月迫,

    府县烦差抽。

    王事谁敢诉,

    民劳吏宜羞。

    是的!他焦灼,正当盛年的他宏图在胸,却苦于没有施展抱负的机遇;他忧虑,他为庶民繁重徭役而不安,却无能为力;他彷徨,不知道年轻的他今后应该做怎样的选择。然而,他心中燃烧的火依旧是炽热的,他对于民生的关注并不因为身处逆境而淡漠。赴京途中,路过骊山,他把对于现实的思考都凝结在《骊山三绝句》中了,他感叹历代的王朝不以秦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为训,宫观越盖越高,雕梁画栋越来越繁,“辛苦骊山脚下土,阿房才废又华清。”他讽刺历代的君王不从自身寻找问题,却将兵乱归于一个无辜的女人,“上皇不念前车鉴,却怨骊山是祸胎。”他多么希望新皇能够勤政节俭。“咫尺秦陵是商鉴,朝元何必苦跻攀。”这就是苏轼,一个让历代文化人仰视的苏轼,一个以人格的崔嵬站在中国文化史长河中的苏轼。

    这就是那个留下了杭州“苏堤”,惠州东湖的苏轼。

    苏轼虽然在凤翔为官五年,其间有三年是在四川老家为父亲守丧的。待他守孝期满,回到任上时,已是人事变换,今非昔比了。“朝野旧雨凋零”,他不能见容于王安石,遂被外放到杭州。算起来,他在凤翔的时间不过700多天。然而,喜雨亭作证,他致力农桑,造福一方;那荡气回肠的《思治论》作证,他针砭时弊,心忧天下;碧水清流的东湖作证,他勤政廉洁,坚守清操。他离开凤翔后,“后人景仰芸徽,建祠湖岸,由宗迄今,兴废叠作”,现存的苏祠是清代修建的。屡毁屡建,足见百姓思念之且,敬仰之切。天地有情,精神不朽,苏子永远地活在百姓心中。

    此刻,他一定站在万里云端,俯视着月光如水的热土而含笑如饴吧!

 

(编辑:姚远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