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精品资料站:“父亲背后坚强的家庭梯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8:57:55
   

 

 

 

     开始关注张仃,是因为在诗人北岛的小说《七十年代》中,看到张仃的儿子张郎郎。书中讲述了30位成长于上世纪70年代,在20世纪末成为中国社会最具活力、最有能量、还存有争议、被人们广泛关注的知识分子。其中,有听敌台的阿城、“偷书”的朱正琳、画《西藏记忆》的陈丹青、创办《今天》的北岛、“太阳纵队”的张郎郎、农民高默波和阎连科……


    看到数以万计的粉丝在微博中追捧张郎郎的才学和苦中作乐的精神,记者联想到了他的父亲。张仃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位标志性人物,这位原清华大学教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担纲过开国大典现场总设计,为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穿上”大典“礼服”;国徽、全国政协会徽以及新中国成立时的一系列邮票、宣传画也凝聚着他的智慧;他还参与设计改造怀仁堂、勤政殿。1951年,新中国第一次参加世博会,中国馆的总设计师就是张仃,此后,在布拉格、莫斯科、巴黎等城市分别举办的几届世博会的中国馆也出自他手。


    不止于此,张仃还设计了动画片《哪吒闹海》,首都机场、长城饭店等处都悬挂有他的巨幅创作。其子张郎郎也继承了父母的“文化基因”,曾出版文集《从故乡到天涯》和《大雅宝旧事》,现为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兼职教员,在华盛顿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教授汉语及中国文化。


    父子两代人,在中国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领域,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其背后有着怎样的经历和传奇?今年新年期间,远在大洋彼岸的张郎郎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独家专访。



从囚徒到流亡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张郎郎感慨自己离开祖国很多年了,但不曾想“乡音无改”却成了他这些年来赖以谋生的本事。“上世纪80年代初我就到了尚未回归的香港,在那里住了8年,除了日常工作外,我用乡音——地道的北京话教中文。也给当地杂志写京味儿的小说,一来是怀念,二来是过瘾。离北京越远,越体会到北京话的魅力。”


    张郎郎于1943年生于延安,他在“马背摇篮”里长大,是名副其实根红苗正的“红二代”。他跟着一路打仗的部队进了北京,先后在“育才”、“一○一”、 “四中”这样干部子弟成堆的学校上学。1962年,还是中学生的他,在母亲陈布文(曾为周恩来政务院办公室秘书,当时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文学)支持下创办“太阳纵队”地下诗社。诗社成员多半出身于干部家庭或艺术家庭,对社会环境和政治斗争“不甚了解,至少觉得与我们无关”。张郎郎说,这原本只是一个文艺沙龙,“秘密写诗,只想避开外部的干扰。我们没想用诗来反对任何人。我们不是反革命,只是不革命而已。”张郎郎完全没有料到,此时关于大学动态的内部资料早就把他描绘成了心怀不轨的“资产阶级文艺青年”。在当时诸多的文艺小组中,上面认定了两个“成形的组织”,一个是郭沫若之子郭世英主持的“X社”,另一个就是“太阳纵队”。


    1968年,张郎郎因成立“太阳纵队”等“罪行”,以“现行反革命”罪名入狱,就这样被判了死刑。1970年3月5日,在即将执行死刑时,他被周恩来一纸救出,改判有期徒刑15年。1977年底,张郎郎假释出狱,后漂泊海外。他曾在文章《迷人的流亡》中回忆,“小时候,觉得流亡是一个很浪漫的词,似乎和文学有很密切的联系。比如:普希金写的《致恰达耶夫》、《高加索俘虏》这类的好诗都和流亡有关系。那个时代在俄国,要当作家或诗人似乎都必须被流放,要去孤寂一番。这简直是必要的资格经历。等我真开始流亡生涯以后,就常常想起雷马克在《流亡曲》那本书里所写的那个老朋友:他的外号叫‘候鸟’,每次在某种严冬来临之前就当机立断飘然而去,扔下了一个个多年来曾赖以存身的窝。决不留恋,决不回首。我从监狱出来以后,就和那只候鸟一样,不断出现提前逃离任何现场的强烈冲动。”


    1988年,张郎郎到了美国。他告诉记者,在大洋彼岸还是靠中国文化底子养活自己。在退休之前的最后8年,他在美国国务院下属的外交学院教授中文和中国文化,培养将要到中国工作的外交官。“去年,我的最后一位学生,就是现任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的副大使王晓岷先生。同事们开玩笑说:‘你应该晚几天退休,就可以教完骆家辉先生,你们俩就可以一起去北京。现在是中国文化,全球各地生根开花!’”张郎郎则笑答:“‘一招鲜,吃遍天!’这句老话,现在应该改成‘学好北京话,走遍世界都不怕!’”


    他感叹,他这个在抗战烽火中出生在陕北延安窑洞里的孩子,如今到这么远的地方落脚,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也许我的母亲想到了。还是初中学生的时候,我告诉母亲想走文学之路,妈妈说‘那你先得学会一个谋生的本事。因为文学是养活不了自己的。比如你学会剃头,至少可以吃万家饭。这样就可以行万里路了。’我记住了妈妈这句话,所以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有什么计划,首先想到要会养活自己。我们在国外,的确存活艰难。”


    张郎郎说他多少年来也在纠结,是靠画画还是靠中文。“我父亲张仃是个画家,我母亲陈布文是个文学家。也许遗传的基因让我拿不定主意,于是,我主要靠中文谋生,不时也得画画。”张郎郎自嘲,“也许是因为脚踏两只船,也许是一代不如一代,至今我写文章写不过妈妈,画画画不过爸爸。但这都不会让我放弃,我得创作,我得不断努力。他们俩永远是我前面的启明星。”

 


“毕加索加城隍庙” 


    2010年2月21日,张仃先生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他在90多岁时还有一句口头禅:“我是个小学生。”在艺术上,他是位顶级大师,而在生活中,却一如孩童般纯真明净,不谙世事。张郎郎说,“人们说我爸是‘包装新中国’的大美术家,是中国美术的‘立交桥’。人们在赞扬着他的才华,在感慨着他的机遇,生正逢时!但他们不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必需的铺垫,不单在军事领域如此,在文化领域也是这样的。”


    张仃1917年出生于辽宁北镇。20世纪30年代,他的职业美术生涯开始于张恨水任校长的北华美术专科学校。日本人侵入东三省后,张仃拿起笔,成为一名反抗侵略、反抗专制的漫画斗士。1938年,他来到延安,和作家萧军合作,在当地创建“作家俱乐部”。连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很多领导人也常去那里参观和跳舞,同文艺工作者交流。在张仃看来,抽象的“国家”必须有色、形、物的形象化传达,才能被了解和认同。
    在共和国缔造者身边工作的经历,使张仃获得担纲新中国形象设计的“资质”。他与梁思成受命领导中央美术学院和清华大学营造系两个创作组,进行国徽设计。天安门的庄严雄伟极大地震撼了张仃,于是,天安门成为他笔下国徽方案的主体元素——弧形的地平线上,天安门巍然屹立,象征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言简意赅,立意精准,这一方案得到周恩来总理的首肯。1950年,张仃亲率美术供应社的工人,将一枚直径超过3米的巨型国徽,庄严地悬挂在天安门上。这一年,张仃 32岁,同时还参加了“建国瓷”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团队。1949年,张仃负责开国大典美术设计工作,在天安门城楼的柱与柱之间,他创造性地设计并挂上8个巨型宫灯,用这一传统文化语汇给天安门增添了光彩。


    张仃曾被称为是毕加索的东方知音。1956年,他在巴黎主持国际博览会中国馆设计期间,与居住在加里富尼别墅的毕加索会面。他送给毕加索一本《齐白石画集》,估计毕加索受了齐白石作品不少的影响。对于张仃,这次拜会的意义不可小觑。次年,他被调到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担任第一副院长。工作之余,他以中国画的工具和材料,大量临摹毕加索、马蒂斯、布拉克等人的作品,尝试创造一种新的画风。上世纪60年代,他历时半年,带领学生去云南各地采风,创作了一批经典作品,如《苍山牧歌》、《洱海渔家》、《哈尼女民兵》、《集市傣女》、《油灯》等,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然而,这次展览后来却给他带来了麻烦,有人私下嘀咕:“张仃为什么搞变形?这不是在搞流派吗?”搞流派,在当时是一种严厉的评判,它意味着资产阶级艺术趣味,个人表现,以及脱离党的领导;也有昔日的同事指出,他的画是“毕加索加城隍庙”。依当时的语境,城隍庙总是和封建迷信连在一起,而毕加索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艺术的代表。毕加索加城隍庙,说穿了,就是资本主义加封建主义,是后来严厉扫荡的对象。而张仃对这一切似乎毫无觉察,一发不可收拾,陷入狂热的创作中,到“文革”前夕,已完成了数百幅这样的“毕加索加城隍庙”。


    在“文革”中的“黑画”批斗会上,有人责问,张仃的《苍山牧歌》“为什么把傣族姑娘的脚画成水肿,这不是影射少数民族生活艰难吗?”《油灯》居然被发现灯里没油,“这不是攻击社会主义穷吗?”最可笑的是对《大公鸡》的解释。“公鸡看上去那么好斗,赫鲁晓夫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他是‘好斗的公鸡’,这不是在响应赫鲁晓夫吗?”……这一时期,对于张仃和他的家庭来说,是一场最惨烈的浩劫。



家中的“伙头军” 


    张郎郎告诉记者,艺术家永远是个孩子,而时代却把他推到风口浪尖的美术院校去当领导。“特别是‘文革’期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父亲受到猛烈的冲击。作为一个单纯的艺术家,他想不通。殊不知父亲能走过那段艰难岁月,全在于他的背后有一个坚韧的梯队,为他铺路、为他支撑,甚至为他牺牲。这就是以我母亲陈布文为首的整个家族,包括姐姐陈乔乔、大哥耿军、我、弟弟大伟、寥寥、沛沛。”


    陈布文1920年生于江苏常州,1937年和张仃结识,互慕才华,结为终身伴侣。他们共有6个子女。1938年,陈布文来到延安,从事鲁迅研究工作。“母亲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学者,去延安以前,在上海、南京,她已被人们称为‘大有小鲁迅之风’的才女,给《论语》、《宇宙风》等杂志撰写杂文。她非常理性,上世纪50年代,我父母面临的选择是:家中两人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否则都会一事无成。母亲毅然辞去工作,专做家务,自称为‘伙头军’”。


    “文革”期间,陈布文为保护张仃,让孩子们轮班守护他,“帮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被打死,也不能让他自杀。我家每个人都尽心尽力保护父亲。”张仃的几个孩子,都或多或少继承了父母的文学气脉。张郎郎的弟弟张大伟原是北师大实验中学中文教师,他向记者回忆了当时家中所经历的惨烈场景:


    一天凌晨,造反派咆哮着冲进屋来要带父亲去参加斗争会。经多次交涉无果后,母亲嘱我陪父亲同去。我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父亲上车,然后在震耳欲聋的语录歌声和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我和他一起走上批斗台。父亲发烧站不稳,我只能半抱半架着他,我的上台又使父亲更痛苦,每次批斗后,他大汗淋漓,闭着眼,靠在车后,一声不吭,没人注意时,他就静静地握着我的手。总算挨到批斗会结束。我搀扶着父亲最后一个走下批斗台,穿过疯狂挥手叫喊的人群,筋疲力尽地离开会场。走到无人处,父亲示意停一下,然后走到小树林里,坐在几棵横乱堆放的木头上,低头抱膝,呆坐许久。忽然一声嚎叫,那并非口中发出的,而是胸腔中挤出的凄厉而痛苦的嚎叫,是我从未听过的,那是令人浑身发凉的灵魂悲愤的呼叫,一声,又一声……终于,一切又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了起来,整整衣服、头发,嘶哑地对我说,大伟,我们回去吧,别让妈妈看出来……


    快到家时,我看见远远的楼上,母亲在阳台上站着,她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显得那么孤独与忧伤。我知道,母亲一定站了很久了。父亲闷头往前走,我在后边悄悄向楼上的母亲招招手,母亲脸色苍白,心事重重,但什么也没说,父亲则显出轻松的样子,继续迈着大步往前走……


    那晚,在父亲的病床边,母亲给父亲读书到很晚,读的是雨果。


    后来,哥哥邀了几个好友在家中聚会。大家唱《马赛曲》、唱《光荣牺牲》,听贝多芬的《悲怆》,朗诵诗歌。屋里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父亲和母亲静坐旁边。郎郎朗诵普希金的《致恰达耶夫》,我朗诵拜伦的《致托马斯·摩尔》……


    原本,每天天一亮,哥哥就高唱格林卡的“听这歌声多嘹亮,响遍天空大地”首先起床,我们也跟着歌声起来;那时,还有如莫扎特的《渴望春天》,是欢快优美的旋律:“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木穿上新衣,让我们来到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然而,转眼间,一切都失控了。



熬过“九九八十一难” 


    张仃一家之后的处境更为艰难,张郎郎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要判死刑。他回忆,“父亲为此一夜白头,母亲一方面为我担忧,另一方面又怕父亲想不开,她坚强地支撑着这条暴风雨中之船,在千辛万苦中继续前行。”不久,张郎郎的姐姐、哥哥和父亲都被关入牛棚或隔离,两个弟弟也下乡务农了。“母亲一个人坚守在家里,把有限的生活费用分成若干份,分别一一安排;或邮寄给失去自由的亲人,或给在农村的孩子们。她一个人撑起整个一个家。”


    让张郎郎欣慰的是,“文革”十年中,许多家庭在巨大压力下,分崩离析,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大义灭亲”,这是时代的悲剧,可以理解。而他们的家始终同心同德,一起最终熬过了这“九九八十一难”,迎来了祖国的春天。父亲张仃得到第二次生命,迎来他艺术的再度腾飞。上世纪70年代初,张仃开始了焦墨山水画的创作。而陈布文依旧支持他,鼓励他,照顾他,让他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我们6个子女,也都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各自踏上自己的征途。她为我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一切,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年仅65岁,就乘风归去了。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我们家族中一直在回响着,激励我们前行。”


    陈布文去世后,根据生前愿望,儿女把母亲葬在庐山。陈布文的墓地极为简朴,张郎郎说,“父亲曾说,母亲是极朴素的人,一生甘愿平凡,不要用多余的装饰玷污了她。这就是我们这个家,父亲是塔尖上光芒四射的宝珠,而母亲就是最下面坚实的大理石根基。我们6个孩子,在中间充当不称职的梁柱。我们的父母虽然已经走了,但他们依然是我们向上的动力和脚踏实地的根基。我们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