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晶徐国洪32:《诗经》里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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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动物


 一 雎鸠




    第一个在《诗经》里出场的既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也不是什么悦目的植物,而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动物——雎鸠。

    汤显祖《牡丹亭》第七出,那位家庭教师一开课,就叫女弟子杜丽娘念起书来: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然后,他老先生讲道:“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究竟是个什么鸟呢?在下文中,汤显祖通过杜小姐的陪读丫环的插话点明是“斑鸠”。
  
    年长于汤氏的医药学家李时珍却不敢苟同,他认为雎鸠即“鹗”,又名“王雎”、“下窟乌”、“沸波”、“鱼鹰”等,并逐一进行解说:
   
    鹗状可愕,故谓之鹗;其视雎健,故谓之雎;能入穴取食,故谓之下窟乌;翱翔水上,扇鱼令出,故曰沸波。《禽经》云:“王雎,鱼鹰也。”……似鹰而土黄色,深目好峙。雄雌相得,挚而有别,交则双翔,别则异处。能翱翔水上捕鱼食,……亦啖蛇。《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即此。其肉腥恶,不可食。(《本草纲目》禽部第四十九卷)
  
    用现代术语严格地讲,这种肉食猛禽属鸟纲、鹗科,趾尖生着锐爪,适宜于捕捉油滑的鱼、蛇。
  
    从李氏的描述看来,雎鸠是如此地“可愕”可怕,那么先秦的诗人又为何要以它来兴起淑女与君子的情事呢?原来,关键在于“雄雌相得,挚而有别,交则双翔,别则异处”云云。这些自然习性被儒家吹捧为美德,正如朱熹朱夫子《诗集传》所谓:“生有定耦而不相乱,耦常并游而不相狎。”这等于是说,雎鸠的配偶是命运注定的,而非相亲相出来的。它们在谈恋爱的时候,可以“关关”地一唱一和,但绝不轻佻地动手动脚,只“骂俏”,不“打情”。

    于是,诗人由此联想到了具有相同德行的淑女与君子。不仅如此,“关关”的鸟鸣声还跟《关雎》后文的“琴瑟”、“钟鼓”之音遥相呼应,达成了一种虚实互补、人禽共处的和谐情境,使人们对雎鸠行为所作的那些“移情”式诠释显得不再牵强而突兀,仿佛它和淑女、君子一样生来就是“挚而有别”(原出《毛传》)这类懿行美德的载体,而非后天人为所附加。


  二 黄鸟




  

    林语堂在散文《记鸟语》末尾堆砌了一大摞汉字和英文来模仿“百鸟齐鸣的情形”,无疑是造作而又费力不讨好的。你看《诗经》多么会以简取胜,叠词“关关”既准确地模拟出了扁喙鸟禽的独鸣之声(详见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序》),也可被视作雌雄共鸣、“音声和也”(《鲁说》)。

  在《葛覃》之中,诗人则换“喈喈”来形容“黄鸟”的和声——
  
    葛之覃兮
    施于中谷
    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
    集于灌木
    其鸣喈喈
 
    《诗经》里的“黄鸟”或指黄鹂,或指黄雀,都是“载好其音”(《凯风》)的小鸟。凡言成群飞鸣的都指黄雀,如上所引即是,因为“集”就是“群鸟在木上”(《说文解字》)的意思。其实,此处的喈喈用来押韵的成份远要多过于拟声,“萋”、“飞”与“喈”是脂微合韵(详见王力《诗经韵读》),“其鸣喈喈”主要是摹写黄雀群飞合鸣的和谐、热闹,以反衬“我”将“归宁父母”前的孤单、冷清。

    在《秦风》与《小雅》的篇什之中,都各有一篇以《黄鸟》为题,且以黄鸟起兴的诗歌。《秦风》“交交黄鸟”,这个“交交”才是黄鸟的独叫之声,而这个黄鸟就是黄鹂,又名黄莺。一个停在树(“止于棘”、“止于桑”、“止于楚”)上孤鸣的黄莺引出一个秦国独立特行而惨遭杀害的良人,悲壮之情顿时溢于言表,表达出秦国百姓对三良的惋惜和对暴君(“穆公”)的憎恨。
  
    《小雅》“黄鸟黄鸟”则与《葛覃》一样都在描写“小而黄口”(《本草纲目》禽部第四十八卷)的黄雀,它们在树间飞来飞去,而且还啄食“我”辛辛苦苦栽种的粮食(“粟”、“粱”、“黍”),就像“此邦之人”让“我”备尝人情冷暖。看到雀们融洽而快乐,“我”真想回到“邦族”、回到父兄身旁。很明显,此诗是流浪异地的男子在抒发怀乡之情,而《葛覃》则为寄人篱下的女子在盼回娘家。取相同之物象(黄鸟及其动作)抒相近之情感,不是非常合式吗?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兴许受了这些古诗的影响,亦未可知。
  
    经科学家研究表明,鸟类的鸣叫可分为叙鸣与啭鸣两种。叙鸣是日常生活中不分雌雄鸟都能发生的鸣叫,如“交交”之类;啭鸣是雄鸟在繁殖季节所特有的一种鸣叫,乃鸟类的婚期行为,如“关关”之流。当然,我们古代的诗人不可能这么泾渭分明,所以“关关”也不妨被理解为鸟类婚期中的雌雄共鸣。

三 马


 
    千百年来,马一直以其擅长奔跑而被人乘骑,同时也能拉车、驮物以致远。商周时期,用于行路、狩猎和作战的车一般都是用马牵引,因此先秦文献常以车马连言,说到马就意味着车,说到车也就包括着马。在近代机动车辆产生之前,马可算是交通运输活动中最重要的畜力了,以至于《易经》第二篇、《诗经》第三篇就出现了“马”字和“马”事。
  
    《诗经》第三篇名为《卷耳》,其实“卷耳”只是道具之一,而“马”却成了除男女主人公外上镜率最高的配角。诗的第二、三、四章以咏叹马病来委婉道出征夫旅途的劳瘁,烘托并加深了他的相思之愁。到了《汉广》里面,男主人公却要喂饱马、“驹”准备迎娶恋人,还是相思,但多了几许激情与愉悦。《鹊巢》内出现了三个“百两”,实即百辆马车,恰是“说到车也就包括着马”的最佳例证。
  
    《击鼓》第三章云:
 
    爰居爰处
    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
    于林之下
  
    李汝珍《镜花缘》第十七回借“紫衣女子”之口对此作出了一段胜解——
   
    上文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军士因不得归,所以心中忧郁。至于“爰居爰处”四句,细绎经文,倒象承著上文不归之意复又述他忧郁不宁、精神恍惚之状,意谓:偶于居处之地忽然丧失其马,以为其马必定不见了,于是各处找求,谁知仍在树林之下。这总是军士忧郁不宁、精神恍惚,所以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就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意。
  
    马再次成了诗意的“客观对应物”(参看拙文《中外小诗之初步比较》),寄托并表达着复杂的人情。
  
    李杜无疑是欣赏《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这两句绝妙好辞的,所以他们在自己的诗中遂有“萧萧班马鸣”、“马鸣风萧萧”之类的挪用与点化。钱锺书更是特别关注这两句所蕴含的文心,不惮烦地征引若干中外诗文及心理学原理来证明:“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託而愈觉其深”(详见《管锥编·周易正义、毛诗正义》)。看来,马鸣虽不见得有鸟鸣那样动听,却举足轻重,不容小觑!

  四 螽


   
    
    《诗经》的注家往往将螽斯、蝗、莎鸡、蟋蟀这几类直翅目的昆虫相提并论,说明古人早已具备了一定的分类知识,例如李樗等《毛诗集解》“或言螽斯(高亨《诗经今注》:“螽,蝗虫。斯,之也”——赶秋按),或言斯螽,其义一也。螽斯,蝗虫之类”、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莎鸡居莎草间,蟋蟀之类,似蝗而斑”。严粲《诗缉》干脆称之为“螽蝗”——
    
    螽蝗生子最多,信宿即群飞。因飞而见其多,故以“羽”言之。
    
    诗人采取这种习性来比附和祝福人们(王安石《诗义》等认为是“后妃”)多子多孙,于是就成就了《周南·螽斯》这么一篇工整而铿锵的欢乐颂。
    
    《春秋》载:桓公五年(公元前707年),“螽”。学者认为这是蝗灾的最早纪录。《农书》的作者王桢曾根据《春秋》统计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书‘大有年’仅二,而水、旱、螽蝗,屡书不绝”,我想《螽斯》等篇也从旁间接证明了《诗经》时代螽蝗为数也不少吧。好在“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钱锺书语),诗人可以避开灾害不提,只拿“螽斯羽”的众多譬况“子孙”的济济——“振振兮”、“绳绳兮”、“蛰蛰兮”。

 五 兔
 

 

    有道是“飞禽莫如鴣,走兽莫如兔”,但在《兔罝》一诗中,“兔”并未正式露面,它只是作为定语来修饰后面的名词——“罝”。罝就是网,兔罝就是猎人用来捕兔的网:
  
    凡网取禽兽,必筑橛于地,而以捕器网之。罝兔亦如是也。(陈奂《诗毛氏传疏》)
  
    “橛”(木桩)实则是兔罝的木质部分,就像书画挂轴的天杆和地杆,橛应该也位于网的两头,便于人们布网于地、收网于手。

 在童年的山居岁月中,我曾目睹捕鱼者傍晚布网于溪底,网的两端四角或用木桩或用石块固定于河床的两岸,然后就回家等鱼儿从上游下来落网了,“肃肃兔罝/椓之丁丁”则是描写在林中岔路上敲桩布网待兔的情形。捕没捕到兔并不重要,诗人主要是以肃肃(闻一多《诗经新义》:“肃,当读为缩,缩犹密也”)的兔网比拟和赞美“赳赳武夫”是“公侯干城”,是他们严实的挡箭牌、血肉长城。
  
    为什么用兔不用其他动物来兴起公侯云云呢?年湮代远,我们不妨胡思乱想一通。在《周礼》“庖人”一职所掌理的野味之中,兔与鹿、夜猪等同属“六兽”之列,早早就作为宫廷食品供公侯君子之流大快朵颐了。故《瓠叶》诗云:“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顾炎武《日知录》也说:“宾客之设不过兔首炰鳖之类”。现代营养学证明,兔肉鲜嫩,瘦肉多,脂肪低,易消化,所含蛋白质比牛、羊、猪肉皆高,确属“食品之上味”(苏东坡语)。如此这般,自然有人捕来孝敬公侯咯。
  
    中国人食兔渊源有自,而西方国家多少有所顾忌,因为《圣经·旧约》曾谆谆告诫耶和华的子民:兔、骆驼等“倒嚼而不分蹄”的动物的“肉不可以吃,死的不可以摸,都与你们不洁净”。恐怕也由于这个缘故,西方经典内就缺失了《兔罝》、《瓠叶》之类的兔文学。与西人截然相反,我们的先民不但不觉得兔“不洁净”,而且还赞扬“其性怀仁”,能“彰吾君之德馨”(蒋防《白兔赋》),难怪冰清的月神嫦娥要养一只玉洁的兔子当自己的宠物了。
 

 六 鲂
  


    如果雎鸠真是鱼鹰,那么《关雎》一篇就隐隐然有一“鱼”在,好比弦外之音。活鱼真鱼有名有样地正式亮相,则要等到《汝坟》末章:
  
    鲂鱼赪尾
    王室如毁
    虽则如毁
    父母孔迩
  
    鲂鱼又叫鳊鱼,《本草纲目》鳞部第四十四卷载:
  
    鲂,方也;鳊,扁也;其状方,其身扁也。……鲂鱼处处有之,汉沔尤多。小头缩项,穹脊阔腹,扁身细鳞,其色青白。腹内有肪,味最腴美,其性宜活水,故《诗》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鲂”、俚语云“伊洛鲤鲂,美如牛羊”。又有一种火烧鳊,头尾俱似鲂,而脊骨更隆,上有赤鬣连尾,如蝙蝠之翼,黑质赤章,色如烟熏,故名。其大有至二三十斤者。
  
    诗人在汝水(位于今河南临汝至新蔡一带)畔所见到的红尾鲂莫非就是这种火烧鳊?
  
    《毛传》:“赪,赤也,鱼劳则尾赤。”认为是普通的青白鲂劳累后,尾巴就变红了,恰似汽车防盗灯遇到情况。这不过是臆测之词,不足取信。其实尾红是鲂发情时的正常表现,形容“未见君子”的妻子的性“饥”渴。“王”者大也,“毁”者火也,欲火焚身犹如大房子烧着了,兼喻鱼与人。虽然情热委实难以自控,但父母就在近旁需要照顾,也只好强忍着不去寻找爱人。作为一首先秦的性爱诗,《汝坟》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但这绝对离不开那尾小小的鲂鱼对诗人的启发。

七 麟



    马、兔是“十二生肖”家族的成员,麟则为“四灵”之一,灵有神明、祥瑞诸义,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麟的“仁”。据说在所有动物之中,只有它不用足、额、角去伤害其他动物或者植物,拿今天的话说,就是“走路都深怕踩死了蚂蚁”,更甭说用足踢人、用额抵人、用角触人了。拿仁兽与仁人一配合,就诞生了《拾遗记》孔子“生之夕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公羊传》孔子遇麟“涕沾袍”的奇美故事。而故事的寓意总不外乎“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道则现,无时不出”之类,麟俨然成了世道的晴雨表。
  
    在《麟之趾》一诗中,麟的仁厚则直接被借来比况、歌颂“公子”、“公姓”、“公族”的仁厚。后世以“麟趾呈祥”为祝辞,即源出于此。值得注意的是“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这种句法,与前面的“螽斯羽”如出一辙,这也反过来证明读螽斯羽若“螽之羽”确乎不错。
  
    问世间麟为何物?《说文解字》答曰:“大牝鹿也。”牝者母也,仁厚、慈祥正是十足的母性。在古人的心目中,她既是“灵”,其配偶也应该不是凡兽,所以便用“麋身,牛尾,一角”这种怪模样来描述它,最终于《宋书·符瑞志》内合为一物:“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这些都是后话。《诗经》时代所谓麟虽已被附会为仁兽,但它毕竟还是凡间真实存在的生灵。
  
    八 鹊与八哥



    英国考古学家莫蒂默·惠勒曾经指出:“我们正在发掘的不是物,而是人。”我们梳理《诗经》里的动物,窥见的又何尝不是当时与这些动物共处的人物呢?当然,离我们最近的要数记下这些动物的无名或有名的先秦诗人了。
  
    创作《鹊巢》的诗人看见:喜鹊在树上筑好了巢,八哥(释“鸠”为八哥,详见焦循《毛诗补疏》)却飞来居住;便想到:男方准备好新房,用百辆马车去迎娶新娘来入住。这种联想很自然,既可以是先后关系,所谓“鹊噪则喜生”(《禽经》旧题张华注),先睹喜鹊,后出喜事;也可以是同时并进的场景,树上鸠占鹊巢、叽叽喳喳,地上男婚女嫁、热热闹闹。

 郭沫若散文《杜鹃》告诉大家: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至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相形之下,“八哥占鹊巢”则要文明得多。据焦循观察,每年农历十月之后,喜鹊要“迁移”到其他地方去“避岁”,八哥见其留下空巢,便搬了进去,好像主要也是为了产“卵”。由此观之,《晋书》“乌鹊争巢,鹊为乌杀”、《隋书》“乌鹊通巢”都只不过是些空穴来风似的喻辞罢了。要不然,就是乌鸦替八哥背了黑锅,真真比窦娥还冤!
 
    小时候,我也曾好奇地眺望过那高树桠间的鹊巢,但喜鹊究竟会不会盲目地帮八哥带孩子,却不得而知。恐怕等它度假回家,小八哥的翅膀已经硬了。虽然《庄子》、《荀子》都说每当盛世人们可以“攀援”上树“俯而窥”鹊巢,而鹊还不会被惊飞,但我终究没有足够的胆量与臂力去效仿此举。
  
    九 草螽



    《召南·草虫》诗云:
  
    喓喓草虫
    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
    忧心忡忡
  
    有的注家认为“草虫”是蝈蝈,“阜螽”是蚱蜢,显然忽视了那两句的互文见义之法。其实,草虫就是阜螽,阜螽就是草虫,“喓喓”拟其叫声,“趯趯”写其跳貌,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时珍说“蚱蜢”有若干种,阜螽是它们的“总名”:“在草上者曰草螽,在土中者曰土螽,似草螽而大者曰螽斯”。而“江东呼为蚱蜢,谓其瘦长善跳,窄而猛也”(详见《本草纲目》虫部第四十一卷)。李氏训蚱为窄,训蜢为猛,依然用的是音训释名这个老法子,我们尽管姑妄听之、姑妄信之。
  
    害了相思病的女子爬上“南山”采摘“蕨”菜、“薇”菜,阜螽在草丛中又叫又跳,叫得愈起劲,女人心里就愈忧愁、愈“伤悲”。虽然“未见君子”才是症结所在,但阜螽的叫声也给她添了不少乱,因为这种大幅度、高频率的叫声不是乐音,而是噪音,自然会干扰人的情绪,李清照《行香子》词“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即为最恰切的旁证。

    并且螽叫还有个副作用,就是跟蕨、薇一道暗示出季节已到了“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哀蟋蟀之宵征”(《楚辞·九辩》)的秋天。因为蕨菜秋、冬可采,而阜螽“冬有大雪,则入土而死”(《本草纲目》虫部第四十一卷)。

 十 鼠



    《行露》那些“穿我屋”的“雀”显然跟《小雅·黄鸟》那些“啄我粟”的黄雀是一丘之貉,此处可以略去不提,我们只说说“穿我墉”的大坏蛋——鼠。从表面看,鼠是离我们最近的动物,常常和人同处一室;从内层看,鼠基因的排列组合绝大部分都与人类相同,以致于有科学家论断人类起源于美国的老鼠。基于此,《行露》、《相鼠》、《硕鼠》等诗篇以鼠起兴并讽刺人事就毫不奇怪了。
  
    《行露》问“谁谓鼠无牙”,即罗隐《蟋蟀诗》所谓“鼠岂无牙”,《相鼠》答“鼠有齿”,牙者齿也。诗人认为人有“礼”、“仪”应像鼠有牙齿一样正常,然而却偏偏有人逼娶民女,私欲不能得逞,便反咬一口,要诉“讼”该女子,这种“无止(耻)”之徒“不死何为”?而那些贪残统治者尸位素餐、不劳而获,也是一种无耻的表现,他们被诗人骂为“硕鼠”。硕者大也,鼠大欺主,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逝将去女
    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
    爰得我所
  
    我们不干了,不再为你们卖命了,誓要另找出路、另谋职业。这颇有点今人所谓“炒老板鱿鱼”的意味,好不痛快!
  
    如果讲《行露》之鼠、《相鼠》之鼠所携带的感情色彩尚处于中性的话,那么《硕鼠》之鼠则彻彻底底是个贬义符号。《诗经》以降,雅俗文艺中的鼠的形象与性质就始终在这两者之间摆荡,让人既恨又爱。

 十一 羊



    正如兔在《兔罝》中是个画外音、到了《兔爰》、《巧言》里才正式曝光一样,《羔羊》、《羔裘》(《郑风》、《唐风》、《桧风》各有一篇)内的羔羊也只是个死板的定语,它的正面出场则要等到《君子于役》。
  
    “羔羊之皮”用“素丝”缝制,再加上“豹饰”,便做成了“如濡”、“如膏”的“羔裘”,这是“公”务员或贵族(“邦之彦兮”)才能享用的奢侈品。诗人用“逍遥”、“翱翔”等词来形容不能自强于政治的昏君在“朝”、“堂”之上穿着羔裘游逛的闲逸,其中“翔”字殊堪玩味。《说文解字》“翔,回飞也”,原本是鸟类的行为。

    曹植《梁甫行》诗“狐兔翔我宇”、《沁园春·长沙》词“鱼翔浅底”等又以之写走兽与水产。不管是水、陆、空哪一栖,这些总还不离动物。《桧风·羔裘》倒好,竟别出心裁以之写人。我想这多半出于押韵的考虑,还有就是裘白如羽,穿上它来来往往,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回飞”的白色鸟儿。不过以“翔”写人最成功的句子应该算《穆天子传》卷三“六师之人翔畋于旷原”,英姿飒爽的军人骑着骏马在旷野上来回追猎着走兽,多像盘旋高空的猛禽啊!曹植乐府歌辞“白马饰金羁/连翩(参看《说文解文》“翩,疾飞也”、《泮水》“翩彼飞鴞”等——赶秋按)西北驰”略微似之,气势却大为逊色。
  
    孔颖达疏“羔羊之皮”云:
   
    小羔大羊,对文而异。此说大夫之裘,宜直言羔而已,兼言羊者,以羔亦是羊,故连言以协句。
  
    此处的“羊”是虚字,是为凑够四言而添加的,所以后面的诗径直称作“羔裘”。《七月》“曰杀羔羊”则反之,“跻彼公堂”用来“祭”祀的应该是“大羊”,连言“羔”也是为了“协句”。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
  
    日落崦嵫,羊呀牛呀也从山上下来了,君子出差在外,却“不知”归“期”,教我如何不想他呀?拿羊之类的家畜来写景抒情,这显然出自最得本地风光三昧的民间诗人之手。像陶渊明那种士大夫诗人虽已归田在乡,依然喜欢弹“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鸟倦飞而知还”之类的雅调,羊们很难插足他们的字里行间。

  十二 麕与狗



    “麕,獐也,鹿属。”中国古代法定教材《诗集传》的作者如是说,《野有死麕》第二章的“鹿”就是指的这种“麕”。首章是两组特写镜头:
  
    野有死麕
    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
  
    一、 郊外躺着一只死獐子,有人怕它被弄脏了,便用白茅草包了起来;二、怀春的男女正在幽会。周围的环境则留在第二章和尾章交代,这是离人家户不远的野外(即“林”,《毛传》:“郊外曰野,野外曰林”)如果“吉士”对“如玉”的美女“诱之”不足又继之以粗手大脚,极易引起“尨也吠”。
  
    《毛传》认为“尨,狗也”,而男女“非礼相侵则狗吠”。从《野有死麕》始作俑而后,历代诗文描写儿女私情仿佛总离不开狗,例如李商隐《戏赠任秀才》中那只“卧锦裀”的“乌龙”、裴铏《传奇》中那头“漕州孟海”猛犬。贾岱宗甚至专门写赋赞美大狗“昼则无窥窬之客,夜则无奸淫之宾”,它既能防盗盗物,也能防人偷人。

    稍微世故一点:外贼来了才吠,获取主人的宠爱;外遇来了就不作声,博得主妇的欢心。“有女怀春”虽然乐意“吉士诱之”,但她极怕“尨也吠”,因为她要么不是它的主人,要么是,它却并不世故、识趣。
  
    狗是人的宠物,所以英谚有“love me ,love my dog”、汉谚有“打狗看主人面”(《泾谚汇录》作“打狗看主面”)、“尊客之前不叱狗”,《齐风·卢令》“卢(黑色猎狗——赶秋按)令令/其人美且仁”云云也是先夸狗后赞人。

    十三 猪


 
    钱锺书小说《围城》引书称“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而我们的古人好像并不觉得在姓名内采用猪字很“贱”,例如被贾谊《新书》频频提及的汉朝功臣陈豨(扬雄《方言》:“南楚曰豨,吴扬曰猪”;何承天《纂文》:“渔阳以大猪为豝,齐徐以小猪为豨),竟以猪作为大名,再如《西游记》里鼎鼎大名的猪八戒,“猪”俨然成了他的尊姓。
  
    在“驺虞”(《新书·礼》:“驺,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眼里,猪可不是什么美名,而是天子盘中的美餐。在诗人眼里,能够一箭双雕、一石三鸟的猎人并不值得赞叹(“于嗟乎”),只有那“壹发五豝”(我不同意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那样释壹为“发语词”,全句意思应该是:连续五次都以一箭射毙一猪。《小雅·吉日》称这种壹发而死为“殪”)的虞人才是最棒的。
  
    天子之家崇尚黄色,兔以“皎如霜辉”(蒋防《白兔赋》)最为人所喜闻乐见,猪则以乌黑者为贵。所以,它曾被人冠以“乌羊”、“乌将军”、“黑面郎”等称号;今人常呼煤炭为“乌金”,而“唐拱州人畜猪致富,号猪为乌金”(张鷟《朝野佥载》)。俗语云“穷不丢猪,富不丢书”,书中有“黄金”(当然也有“乌金”,如《诗经·驺虞》),但要人去读去找,而猪全身是宝,不管你吃不吃它,它活生生就是一大块金子。

  十四 燕



  
    《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里有一则美女与燕子的故事: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隘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原文据毕沅校正有所改动)
  
    “帝令燕”用《商颂》的话说,就是“天命玄鸟”,燕“色黑,故谓之玄鸟”(严粲《诗缉》引“李氏曰”)。《邶风·燕燕》只写“下上其音”,此篇则已模拟出了它的叫声——“隘隘”。这两个女子极喜爱那只玄鸟,舍不得它飞走,可最后还是飞了,只遗留下两枚小蛋,后人因此敷演出了一段大传奇:在《诗经》里还很含蓄,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有娀方将/立子生商”;到了《史记·殷本纪》就直言不讳了——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燕子向北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两位美女依依不舍,便谱了一首只有“燕燕往飞”这一句歌词的歌,《吕氏春秋》写作班子视之为北国音乐的开山之作。《燕燕》抒发的也是“我”送妹妹出嫁时的难舍之情,“燕燕于飞”实即“燕燕往飞”,燕燕就是燕,复言之既为了凑字协句,也洋溢着亲昵的味道,并非当代注家所谓“双双对对的燕儿”。“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都是在描写同一只燕子,句句皆饱含着送嫁者与出嫁者(“之子”)之间依依惜别的深情。二女不愿“燕燕往飞”,“我”难舍“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
    伫立以泣
    ……
    实劳我心
  
    让我不由联想到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那个感人的场面:
  
    玄德不忍相离,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辞曰:“不劳使君远送,庶就此告别。”玄得就马上执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会却在何日!”说罢,泪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别。玄德立马于林畔,看徐庶乘马与从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将奈何?”凝泪而望,却被一树林隔断。玄德以鞭指曰:“吾欲尽伐此处数木!”众问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十五 雉与鸿雁



  
    众所周知,阳性动物的羽毛总比阴性动物的漂亮,就如《雄雉》里这只“泄泄其羽”的“雄雉”(《清人》里用其羽毛来装饰“矛”的“乔”也应该是一种雄雉)吧,它无疑就是《匏有苦叶》中那只雌雉想要追“求”的“牡”,正像“怀”念“君子”的“我”与等在“济”水渡口旁的“卬”都渴望着成为“士”之“妻”一样。
  
    深秋的清晨,“旭日”初升,一个女子焦急地徘徊于岸边,惦记着住在河那边的未婚夫,心想:他倘若没忘了结婚的事,就该趁河水还不曾结“冰”,赶快过来迎娶才是。眼下这济水虽然涨高,还不过半车轮深浅,那迎亲的车子该不难渡过吧?此时,雉、雁“求其牡”的“鸣”声又响起在耳畔,更加触动了她的“心”事。
  
    有异性追求的雉是幸福的,一旦误落罗网就惨了,所以《兔爰》以“雉离于罗”形容人“生”不“逢”时。等待是漫长的,男女共同生活则是快乐的,仿佛那“将翱将翔”的“雁”随时都可能变成“与子宜之/宜言饮酒”的下饭菜(详见《女曰鸡鸣》)。
  
    《易经·渐》虞翻注:“鸿,大雁也”;《诗经·鸿雁》朱熹传:“大曰鸿,小曰雁”。然而闻一多说《新台》之鸿为虾蟆,似乎更合乎该诗的讽刺用意。《鸿雁》那只“肃肃其羽”、“哀鸣嗷嗷”的鸿雁也一反《匏有苦叶》“鸣雁”的欢欣,成了“劬劳于野”的孤苦劳人的象征。 

    十六 狐
 
    《诗经·匏有苦叶》“济盈不濡轨”,是因为车轴比较高;《易经·未济》“小狐汔济,濡其尾”,是因为狐个子小加上不小心而功亏一篑。《未济》的集解者引干宝的话说:“狐,野兽之妖者。”这与《诗经》作者的态度差不多,试看:《北风》“莫***狐”是讲天下狐狸一般赤,“喻卫之君臣皆恶”(孔颖达正义),也因为狐是妖淫之兽;《有狐》“有狐绥绥”是比喻妖淫的奴隶主,他有霸占奴隶的妻子的权利;《南山》“雄狐绥绥”与前句相似,是影射私通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的齐襄公。
  
    在诗人的法眼中,狐似乎只有被制作成“狐裘”(参看《韩奕》“献其貔皮”,貔者白狐也)来暗示冬季降临和君王身份的好处(详见《旄丘》、《终南》、《七月》等)。狐裘的制作工艺甚至形式恐怕都与《羔羊》所描述的羔裘相仿,所以《桧风·羔裘》“羔裘逍遥”跟“狐裘以朝”不但并提,而且是相得益彰的互文。
  
    拟人化后的狐不仅妖淫,而且狡诈,最显著的例子莫如《战国策》那则狐假虎威的寓言:“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巧的是《诗经》也多以雄狐指代君王,君王不也常自诩为奉天承运的天使、天子吗?


 十七 虎

    虎的前额有似“王”字形的斑纹,在猎手眼里却并非“长百兽”之“山君”(《骈雅》),正所谓“一猪二熊三老虎”,发怒的野猪才是最猛的。然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有些虎在夜间竟敢于捕食野猪。看来,虎无疑还是“孔武”(《韩奕》)有力的,《简兮》便以“有力如虎”来歌赞英俊的“舞”师,《泮水》则径称“矫矫”的武士为“虎臣”。

    而《山海经·海内北经》“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莫不就是那“壹发五豝”的驺虞的拟物化?甚至有学者继《方言》“虎……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之后宣称道家始祖老聃、李耳的彝语意义即为虎首、母虎(详见刘尧汉《中国文明源头新探》)。诸如此类,虎与人可谓太有缘了!

    《论语·述而》记载了一则关于勇与谋的对话——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化用《小雅·小旻》中的成语“暴虎冯河”形容面临战事有勇无谋之军人,《小旻》本义却是说:如果贤人只有临渊履冰之惧,“不敢暴虎/不敢冯河”,那么国事就不可为了。徒手搏虎叫作“暴虎”(又见《大叔于田》),就像《水浒全传》“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大虫)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那样,不仅需要手劲,更需要胆量,甚至离不开酒精的催化与激发。
  
    《红楼梦》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其实人人体内都富含水份。人要打虎是因为虎要吃人,虎要吃人是因为解渴;对虎而言,人是再美不过的“水果”或“矿泉”了。而对于“谮人”,“寺人孟人”恨不能将其喂虎,结果那人坏透了,连老虎都嫌弃“不食”(详见《巷伯》)。猛虎不吃坏人,天下可没这本书卖,这只不过是诗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呵呵!

 十八 乌




    今人口头禅有所谓“老鸹嫌猪黑,自己不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红楼梦》作“天下老鸹一般黑”,《冷眼观》作“天下老鸦一般黑”), 《北风》只用“莫黑匪乌”四字就道尽了这些意思。老鸹是乌鸦的俗称,按照《唐雅》、《小尔雅》等词典的说法,纯黑而反哺者谓之乌,小而腹下白、不反哺者谓之鸦(《小雅·小弁》之“鸒”即雀形目鸦科之寒鸦)。

    然则古代却不常连言“乌鸦”,而惯于并提“乌鹊”来偏指“鹊”,如杜甫“浪传乌鹊喜”、黄庭坚“慈母每占乌鹊喜”等诗句,不过“乌”与“鸦”却可以等义互换,如《易林·师》“鸦鸣庭中”云云《大过》篇只改一字作“乌鸣庭中”云云。
  
    万事万物皆有例外,“乌鹊”也有偏指“乌”而言的时候,最知名的例子就是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该诗不但引用了《诗经·子衿、鹿鸣》里的原句,还化用了《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请比较成语“爱屋及乌”)之义。此两句说瞧那乌鸦不知将停降在何家屋顶,比喻“我”怀才不遇、无处栖身,这刚好符合曹氏赤壁战败后写此诗的心境(一说诗以乌鹊绕树无依比喻人民流离,一说乌鸦绕树无枝可依是比喻乱世中人才的漂泊无所依托,亦通)。

    但曹操毕竟是曹操,不像《正月》的抒情主人公那样一味地“忧伤”到底,他在曲终处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一转,表达了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注意这“转”中还有“承”,以吐哺的周公承接反哺的乌,以乌的反哺比拟周公的吐哺。钱歌川认为这个“乌鹊”的“乌”字是个形容词,因为鹊本属乌族而羽毛也黑,不啻是强作解人。英国汉学家Herbert H. Giles将这个“乌鹊”译成raven非常准确,却被钱氏斥为“大错特错”(详见钱著《英文疑难详解续篇》),其愚不可医也!

    《正月》又云“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请比较《木兰辞》“安能辨我是雄雌”),挖苦的正是钱氏这类自以为是的人。《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也释“乌鹊”为“鸦”,文人果然心细若发,往往比学士更易见道而为读者揭示事实的真相。

十九 象



 

 
    “文革”中,竺可桢先生在其名著《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内转述1944年胡厚宣发表的论文《气候变迁与殷代气候之检讨》道:
  
    在武丁时代(公元前1324?—1365?)的一个甲骨上的刻文说,打猎时获得一象。表明在殷墟发现的亚化石象必定是土产的,不是象德日进(P. Teilharde Chardin——赶秋按)所主张的,认为都是从南方引进来的。河南省原来称为豫州,这个“豫”字就是一个人牵了大象的标志,这是有意义的。
  
    近几十年来,广汉三星堆、成都金沙等蜀文化遗址发掘出土了大量象牙,我认为也是中国“温和气候时代”的土产,而非进口货、舶来品。
  
    象牙除被古人用来搞祭祀活动以外,还被制成各种日用品,例如《诗经·君子偕老》“象之揥也”、《葛屦》“佩其象揥”,就是贵族(“邦之媛”、“好人”等)的发饰。这二句中的“象”和《采薇》“象弭”之“象”皆为“象齿”的省称,用法等于《楚辞·离骚》“杂瑶象以为车”,瑶者玉也,《君子偕老》与“象”并提的也是“玉之瑱也”,《泮水》则径称“象齿”为“琛”,可见象牙自古至今都是好东西。对象这个陆地上现存最大的哺乳动物而言,那一对伸出口外的又长又白的门牙则不是什么好货,常常因它丧命,诚如《左传》所谓:“象有齿以焚身”。

二十 鹑
 

 


    Doctor李描述说:
  
    鹑性淳,窜伏浅草,无常居而有常匹,随地而安,《庄子》所谓“圣人鹑居”(请比较《论语》“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赶秋按)是矣。其行遇小草即旋避之,亦可谓淳矣。(《本草纲目》禽部第四十八卷)
  
    俨然也有仁兽之风,而《鹑之奔奔》的作者就是拿它“有常匹”的淳美品德讽刺其“兄”(卫宣公庶子顽)和其父之妻宣姜勾搭成奸——
  
    鹑之奔奔
    鹊之彊彊
    人之无良
    我以为兄
  
    奔奔是鹌鹑双双跳行之貌,彊彊是喜鹊双双飞翔之貌,诗以鹑、鹊均有固定的配偶(雎鸠亦然)反比顽与宣姜乱伦姘居,“我”恨啊,恨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偏偏跟这个“无良”的人成了兄弟。
  
    圣人鹑居,贤人鹑服,《荀子》曰“子夏贫,衣若县鹑(二字出自《魏风·伐檀》——赶秋按)”,李端《暮春寻终南柳处士》诗云“庞眉一居士/鹑服隐尧时”,这个妙喻直接来源于鹌鹑毛斑尾秃的经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