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龙之逆鳞哪里出:宫锁珠帘:古装清宫大戏第二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8:23:48
她是江边的采珠女,是十七阿哥秘密安排在雍正身边的劝解者;她经过专业的细作训练,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的见解,会读心术,善解人意;她不喜欢政治,一心追求爱情,虽几度被陷害,却始终向往光明;她是十七阿哥甘愿的成全和放弃,也是雍正身边最美的解语花;她代替了雍正府邸里那个苦命死去却不为人知的女人,成为雍正身边最大的智囊;她说她也许不可能取代晴川,但她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待;这个从未解开的谜局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一个被命运驱使又不甘心服从命运的女人,唯爱而生。
  《宫锁珠帘》上卷

  第一章 最是年锦时

  (1)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投射在一片碧水石滩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温暖而迷蒙的橘色。黑色礁石露出头,露出一片片或浓或浅的绿色青苔,小蟹顺着岩缝爬上来,又被漫上来的河水冲回去。

  滩岸上,有的采珠女嬉笑着织补渔网,有的则背着装满了蚌壳的筐子,哼着歌从河滩上走过,光着的脚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采珠女,宛若轻灵的游鱼踏潮而来,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岩石缝隙中,分开缠绕的水藻,捕捉着一枚一枚或纯白或彩纹的大蚌。

  这时,美丽的少女抓着一个大珠蚌,从河中破水而出,"采到了,我终于采到了!"

  清脆的笑声,激起一连串的回音,落日光辉洒在她湿漉漉的发丝上,宛若点缀着碎碎的金。少女脸上的光彩,是云霞都要为之失色的灿烂,周身带起飞溅的水花,晶莹而夺目。

  河滩上的采珠女们一闻声,纷纷围拢过来细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滩,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珠,朝着岸滩上几个翘首望着她的采珠女,兴奋地扬了扬手,掌心握着的竟是一枚硕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细地拨开蚌肉,里面包裹着一颗莹白的珍珠--硕大而圆润,温润且饱满,在夕阳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天啊,这么大的珍珠!我在这里十几年也没遇见过。"

  "这得值多少银子,快让我好好瞧瞧!"

  采珠女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劳作了一辈子,都不见得遇到这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然而一个经验尚浅的小姑娘竟然采到了。采珠女们围在她身边,都不禁流露出艳羡的表情,"莲儿,你的运气真好!"

  少女扬眉一笑,明媚的脸庞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滩讨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话,若谁能在河滩中采到一颗最大最圆的珍珠,并且对着它许下愿望,河神娘娘就一定会保佑这个人心想事成。少女望着掌心中莹白的珠子,眼睛里溢满了笑--有了它,阿玛的心愿就可以达成了吧!还有额娘、妹妹……家里的一切,都会跟着好起来!一定会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收进怀里,身上蓝底碎花的衣裤都已湿透,风一吹,凉飕飕的。腰间的围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湿漉漉的乌丝贴在脸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然而她丝毫不在意,迈着轻快的步子,赤足走过砂石堆,弯下腰,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指缝中的沙泥。

  "莲儿,捡了这么个宝贝,可要卖个好价钱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里的那家宝明斋吧,那家老板最识货了。"

  采珠女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脸来,露出明朗的笑靥,"可是不卖的,这珠子我要给阿玛做大用处呢!"

  暮色将沉,河滩上飘来淡淡的香气。那是渔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烟,星点烟火,弥漫着烤鱼的味道。少女将卷起的裤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篓,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经在天边褪去了那层绮丽色泽,只留下一抹青翳。轻薄的云层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轮廓,几点星子若隐若现,照亮了崇文城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戌时,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临街高矗的角楼里挂起了灯笼,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还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在街角巷尾传得很远。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里,一户独门独院,门口还有一棵老槐树。

  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

  简单的四合院,面阔五间,西厢前的晾晒架上挂着刚浣洗好的布帘和布裙,架下还放着捣衣的木盆和木石棒槌,到处是一片皂荚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官员府邸的模样。此时天色愈加沉黯,东厢的一片屋苑却都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

  阿玛一生清廉,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只守着每年微薄的俸禄度日,因此官居四品候补典仪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贫拮据,她和额娘平素就做一些简单的浆洗活计,才勉强够家中的开销。额娘十分节省,连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一些,傍晚浆洗时总是借着月色。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阿玛是个那么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够知人善任,然而现在却让他依靠妻女的劳力过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叹了口气,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老爷,你不要这样。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压抑的哭音,含着难以名状的辛酸。

  "现在的世道变了,再不是那个不靠钻营、不靠贿赂的清明时候。可怜天下寒门之士,纵然饱读诗书,一朝登科,却终是比不上那些营私舞弊之人……"

   "老爷……"

  "雪心,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让你辛苦地贴补家用。与其我这样一直拖累你们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而后传来额娘低低的哭泣声。

  少女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阿玛,额娘--"

  简单的家什,映入眼帘的布置,显得古拙而陈旧。影漆雕纹炕几和五张摆开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雕镂的花窗。石青色的帘幔微垂,可见内堂的一张三端石案桌,后面是摆满书的格子架,桌上安置着文房四宝,笔搁都有些旧了,经年磨出了一些斑驳雪花白。

  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抬起头,"莲儿--"

  "阿玛,额娘,我回来了。"

  屋内跳跃的烛火,照亮了一张俏丽容颜。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有些泛红,略显凌乱的发丝,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强。到底是女孩儿最美好的年纪,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终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误了。瓜尔佳·雪心拉着女儿坐下,眼见着她已然有些粗糙的手指,眼圈更红了。

  "莲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们……"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头泛起苦涩,连连摇头。

  "阿玛,额娘,你们怎么又说起官职任命的事情了。"钮祜禄·莲心拿出一块巾帕,替雪心抹掉脸颊边的泪水。

  "你阿玛他心里苦,额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两鬓过早地生出白发,一身粗布襦裙,简佩单簪,却不是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装束。听说额娘年轻时,也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闺阁才女,因为与阿玛一见倾心,甘愿委身下嫁,从此,便是从千金小姐变成温良的炊米妇人。

  女子本来容颜易老,尤其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辛苦操持家中生计,既要照顾阿玛,又要养育自己和妹妹莲蕊……莲心看着额娘眼角的皱纹,鼻翼有些发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玛,额娘,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看--"

  被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绣囊,自怀里取出来,尚且带着馨香的体温。少女飞快地将布料一层层揭开,软绸里,露出一枚又大又圆的珍珠。

  "阿玛,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机会了。"

  昏黄的烛光中,温润的珠子流溢出一抹动人的光泽,雅洁,瑰丽,价值足以倾城的珠子让整个屋苑都亮了起来,凌柱和瓜尔佳·雪心看得不禁愣住。

  "莲儿,你哪儿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

  "是我采来的!"

  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在河滩那边连续找了好多天,终于让她采到了河里面最大最值钱的一枚珠蚌。莲心高高举着掌心里的珍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阿玛,有了它,就不愁没有银子去打点上面那些官员,您就能达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儿手里的珠子,面容时而苦涩时而复杂。

  "莲儿,你是让阿玛效仿那些钻营小人,用巴结讨好来升官……"

  朝廷现在很讲究"捐纳",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据说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钱帛,就可在京师或地方换得一官半职--于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话。而现如今却连女儿都知道了这官场弊病,可叹天下百姓还有何人不知!

  凌柱露出凄然之色,不住地摇头。

  "老爷,莲儿也是为了你好……"瓜尔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泪,开口试着劝说。

  到底是八旗贵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妇,甚至在时局和情势上面,亦是识大体、明事理。"老爷,朝廷里的人现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趋炎附势,但挡不住天下那么多官员。但倘若能够善加利用这颗珍珠,既是权宜之计,同时也是为了成全大义!更何况,这是莲儿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忍心就这样弃如敝屣吗?"

  "这……"

  就在这时,钮祜禄·莲心轻轻地将手里的珍珠放在案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玛,您曾跟我说,凡为官者,就应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举贤才,对吗?"

  凌柱面容一整,端肃地颔首,"没错。"

  "那么您寒窗苦读十多年,满腹经纶,却因为没有银子捐纳而闲置家中,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损失吗……"莲心的眼睛里含着一抹期冀,笑靥明媚,"当前朝廷不能够知人善任,这并不是您的错,一己之力虽不足以力挽狂澜,您却能够去争取,去改变。您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不齿那些蝇营狗苟的行径,就更该成为庙堂上的一脉清流啊。"婉转动听的嗓音,印证着一片鼓励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头,看到瓜尔佳·雪心同样殷切注视过来的目光,忽然无言以对,目光复又落在桌案上犹自闪烁的珠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儿莲心忍受冰凉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儿莲蕊在灯下做刺绣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无法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维持生计!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试一试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们说得对,失小节,是为了成全大义。我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散官,就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屋苑里的烛火,在这时跳跃了一下,一瞬间,蜡炬成灰。

  瓜尔佳·雪心听言使劲点头,握住凌柱的手,眼睛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佛曰:"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很多年后,当纽祜禄·莲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那一座座瑰丽恢弘的殿宇和楼阁,不禁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般执著和笃定,是不是就不会到眼前的境地……

  那么她与他,也就不会相遇,更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2)

  三月暮春的天气,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绕着暖树嬉戏追逐。莲心起来后,先将屋里拾掇好,然后推开窗,就看见院子里挂起的一道道幔帘。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阳光的晒暖,让早春的气息也明媚了几分。

  花架下,一个身姿娇小的少女,正踮着脚,仔细地将手里雪白的纱帘挂起来。

  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身上穿着杏黄绵裙的女孩儿,有着一张白玉堆雪的面颊,弯弯笑眼,樱红小口,长相甚是讨喜。莲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儿,你起得可真早!"

  被唤名字的女孩儿一回头,咧开嘴,露出可爱的虎牙,"姐,额娘说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叫我不要吵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莲心走出屋苑,帮她将白纱帘挂到架子上,然后拿过巾绢,替她擦拭额角的潮汗,"瞧你,一头的汗,待会儿染了风寒,要惹额娘担心的!"

  纽祜禄·莲蕊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却看见姐姐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道:"姐,你在看什么?"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额娘呢?"

  莲蕊老实地道:"一大早额娘就出去了,说是去长安街上那几家成衣铺子转一转,好问问有没有浆洗的活计可以揽到。"

  莲心将目光投向院门口,静静地出神。

  院门口,那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半个街道,因时辰早,并无太多行人经过。倒是那光秃秃的树干,尚未抽枝,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痕迹,然而仅有的那一丝新绿已初现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际,会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小半月。半月前,宫中的正四品典仪告老还乡,候补人选却迟迟未定,而后吏部的几个主事恰好因受贿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该是要从候补的人里挑出一个。时至今时,正好逢到颁布新一轮任命的时候。阿玛早已经将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据说是在果亲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个人,而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亲王亲自操刀,想必过不了晌午,就会有结果出来。

  额娘她,是不想让阿玛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吧……因为不想给阿玛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门。

  风有些凉,带来一丝花香的清甜。

  莲心知道,朝中规矩是申时两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未时点卯的时候就要自家门而出。那些离宫城较近的都是非富即贵,文官大抵坐轿子,武臣则骑马。而俸禄较少的官员,连轿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盏灯,顺着长长的街道踽踽独行。

  天还没大亮,京城里的各家各户都还睡着,只有一轮明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未时将近,长安街道上,就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抬轿子声。轿夫们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将这些对大清朝来说举足轻重的官员们一直送到午门前,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而阿玛作为从四品候补典仪,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门候旨,并没有资格进金銮殿参政。恢弘端伟的太和门,宝相庄严的乾清宫,阻挡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广场,听不见雄辩滔滔的议政,更听不见慷慨激昂的辩论,只是在临近亥时两刻,耳边会响起一声传事太监悠悠长长的唱喏,自遥远的殿门里传出,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一传很远。

  "退朝--"

  唱喏声落,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自太和殿里走出,径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边的是一应文臣,右边的则是武官,将相威仪,自官袍和顶戴就一见分明。相熟的几个官员总会走在一起,有些还在谈论朝上的政事,有些则是低声交换着近日的消息。

  "听说十七爷昨个儿又进宫了,还是为着那个事儿!"

  身边一个官员听言,问道:"那皇上可是应允了?"

  "没有,都是老黄历了,要答应,早就答应了,还能等到现在。要我说,十七爷这是在瞎耽误工夫。咱们皇上是谁啊,还能让别人给挟住了?十七爷是能干,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庙册封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谁想一想,说一说就能准奏的!"

  "要说十七爷也真是有孝心,为了让皇上晋封勤太妃为太后,一求就是这么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圣旨的道理?皇上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

  "嘘--"

  这时,其中一位官员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说话,赶紧回衙署吧!"

  巳时,晨曦的雾霭已经散去,苑中一树桃花绽放正好。

  莲心已经在树下伫立很久,花飞满天,落英缤纷,簌簌落下的花瓣洒在她的肩上、发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嗅,淡淡的芳韵,淡淡的花香。

  "额娘,阿玛怎么还不回来呢?"

  钮祜禄·莲蕊坐在树下的小椅上,面前摆着早膳,微微有些凉了,却谁都没有去动。她拄着下巴,看到额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里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将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老爷--"

  "阿玛--"

  "阿玛--"

  瓜尔佳·雪心和莲蕊站起来,脸上溢出笑容,双双迎了上前。而莲心在看见凌柱走进院门的一刹,心却是陡然沉了下去--

  罢朝后,一应官员都应赶到衙署去进行一日的公事,虽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玛却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么会不跟着去衙内整理交接之前的文书簿册呢?现在的时辰正好是早朝刚过啊……

  "阿玛,你怎么才回来呢?"

  莲蕊凑上去,撒娇地拉起钮祜禄·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这次的早朝,关乎阿玛后半辈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过额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问出来。

  瓜尔佳·雪心走过去,体贴地递过去一块巾帕,"老爷,累坏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厨房温着,要不要现在就拿来一起用……"

  钮祜禄·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树下,手里还拿着上朝时特地准备的簿册,然而却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并未听见妻子和小女儿的话。莲蕊在这时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满地唤道:"阿玛,阿玛?"

  凌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却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经下了新的任命,人选却是一早就内定好的!"

  凌柱说罢,脚步一踉跄,险些没有摔倒,瓜尔佳·雪心一把扶住他,发出一声哭腔:"老爷!"

  莲蕊一脸难以置信,惊道:"阿玛,珍珠呢?姐姐采回来的珠子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怎么可以将任命给了别人呢!"

  "注定如此……看来我真的是没有这个命,没有这个命……"凌柱涕泪横流,摇头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老爷,您别吓我……"瓜尔佳·雪心急得泪如雨下。

  旁边的莲蕊一跺脚,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太过分了,怎么能平白收我们的银子却不给办事呢,我找他们去--"说罢,冲进厨房,急乱之下随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飞快地往外跑去。

  瓜尔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却没拦住,急得大叫:"蕊儿,你要干什么,蕊儿!"

  莲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冲,刚跨出门槛,裙裾一个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绊倒,就在这时,一双莹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儿,你别冲动!"

  纽祜禄·莲心拽着她,不让她挣脱,"阿玛的事,是朝廷的决定,非一般人能够轻易更改。你要去做什么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么会听你的?"

  莲蕊含泪抬起头,"姐,你那么辛苦才采到的珍珠,就是为了阿玛的前程。现在平白便宜了别人,也让阿玛把心伤透,我说什么都要找他们评评这个理!"

  莲心看着小妹,又将目光投向一侧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宁人,这口怨气噎在心里,不仅是蕊儿,就算是阿玛和额娘恐怕都很难平复……然而现在却不是去讲理或要回那颗珍珠的时候,更不是像蕊儿这般找人拼命。阿玛的情况已然不能再拖,这一轮又被搁置,想必后半辈子的仕途多半也要无望,怎么也要有个说法才行。

  纽祜禄·莲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儿,你相信姐姐么?"

  莲蕊泪眼蒙眬地点头。

  "那好,你先将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里帮额娘照顾阿玛。姐姐去找他们。"

  此时,瓜尔佳·雪心抱着摇摇欲坠的凌柱,满脸是泪,已经无暇分身。莲蕊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莲心,哭着一跺脚,将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跑过去一并搀扶起凌柱。

  等母女三人手忙脚乱地将凌柱扶进东厢,莲心又去对街的回春堂请了大夫,已经过了未时。

  这个时辰,京城里面正当市。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里面热热闹闹,仰望二楼隔间,可见到满座的食客和酒客。临近街道两旁摆着小摊,琳琅满目的货品,让行人目不暇接。一些卖货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吆喝声和讨价声不绝于耳。

  京师里的格局一向讲究东富西贵,自打清朝进关以来,一直实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禁皇城,以一整座无上辉煌尊荣的宫城为中轴,自宣武门以北,内城里四面八方分别镇居着八旗子弟--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早在康熙爷在位时,诸位阿哥列班,在紫禁城内城中呈众星拱月之势。然而直至当今圣上这一朝,皇子们大多都在几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凋零殆尽,能硕果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无几。

  在内城西北隅,顺着风光旖旎的什刹海沿岸,有几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座王府和花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一些属于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则住着贝勒亲王。红墙灰瓦,明廊通脊,庄重肃穆,器宇轩昂,门口镇守着威武的石狮子,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尊崇。

  果亲王府宅前,守卫森严。

  在被留存下来的几颗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礼,无疑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位。先帝在时,原本一应皇子的名讳中皆带一个"胤"字,因为最后由四阿哥胤禛继承大统,为避其名讳,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对这位年轻的皇子有着很高的评价,称其"直朴谨慎,品行卓然",当今圣上亦是赞誉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莲心站在大门口,仰望着头顶那一块漆墨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尚朴去华,内敛而奢贵。

  "请通报一声,民女想求见果亲王。"

  看门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问也不问,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儿来的不懂事小丫头,这里可是堂堂果亲王府邸,竟敢跑这儿来捣乱!"

  莲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旧扬着头,"民女是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见果亲王爷,烦劳……"

  另一个门卫不等她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四品?是正的,还是从的。别说你是什么典仪的女儿,就算是郡主,我们王爷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人,别胡搅蛮缠的!"说罢,不耐烦地上前驱赶。

  莲心却是早就知道想进门不容易,也不恼,只掸了掸裙裾上的尘土,从容地起身,"你们连通报都未曾,怎知道王爷不会见我?"

  看门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姑娘,老子们就不敢动你!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若是冲撞了王爷尊驾,小心抓你进天牢!"

  "堂堂天子脚下,民女只想求见十七王爷,大清有哪条律例要因此谪罪天牢?你们倘若再不通报,我便自己进去,就不信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莲心梗着脖子,倔强地就要往里闯。

  两个把守一见,立即蛮横地阻拦。

  就在这时,王府的红漆大门被打开--

  "什么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寿牵着马走出来,刚将门栓挂好,就听见门口的争执声,不由皱起眉呵斥。

  莲心就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手肘磕破了一块,裙摆蹭了泥,显得狼狈不堪。一身简单的衣裙,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单簪,然而却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檀唇轻抿,难掩一抹弱不胜衣的动人。

  元寿这时也瞧见了她,不禁疑惑地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果亲王府门前……"

  早朝过后,王爷要去一趟九门提督衙门,现在门口站着个陌生姑娘,成何体统?

  把守的两人见元寿皱起眉,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推搡她,"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大总管,还不赶紧走,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总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见果亲王!"

  府里的奴才刚给专属的马匹钉好马掌,哒哒的马蹄声,就这样由远及近。随着那双墨云锦靴踏出门槛,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着缰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着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迷离慑人。眼底飞扬着神采,洒脱中带着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唇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莲心抬起头。

  绯红的桃花,自年轻男子踏出门槛的一刻,随风簌簌飘来。太阳的光线投射在那一袭月白缎烫染云纹蟒袍上,泛起蒙蒙的白雾,他整个人就笼罩在光尘里,俊美得不可思议。只是站在红漆门廊前,简单的举手投足,却愈加衬得锦袍盛雪,清俊落拓,干净纯粹得不染纤尘。

  允礼,年轻而尊贵的十七王爷……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禀,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闲置在散官官职上,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玛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着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到街道上。

  莲心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不是朝廷包庇的问题,也并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银子不办事,而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才让阿玛与任命擦肩而过,而且还险些引来牢狱之灾。

  "请王爷明察,是民女逼着阿玛献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来的,一切都与阿玛无关!"莲心有些急,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冲口而出。

  允礼一翻身,利落地骑上马,"这是朝廷的决定,既已给出诏命,便是定论无法更改。更何况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钻营,投机取巧,就算是有满腹的经纶和才华,朝廷也不敢任用。"

  枣红骏马自府前的街巷缓缓而行,元寿紧随其后。

  "王爷,民女不敢对朝廷的决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玛真的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样做是有苦衷的……"莲心红着眼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阿玛就这么担上贿赂之名,名声尽毁,前途尽毁!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爷,求你听民女一言。只要你肯听民女说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王爷……"

  风,吹散了一地香尘。有些哑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弥漫出一缕淡淡的馨香。

  允礼忽然勒住了马缰,徐徐转头,望向含泪追上来的少女。

  "额娘为什么想当太后?"

  几日前的寿康宫暖阁里,熏香正好。

  那时有宫女提着暖炉进来,徐徐升腾起的暖烟,驱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气。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袭无色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锦寿字缎的面料,眉眼含着慈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庄的皇家味道。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你皇阿玛的那个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已然老迈的太妃回忆起少女时的往事,满脸幸福的味道,分外动人。

  "然后呢?"

  "然后,额娘当时就在想,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安宁晴好,都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陪着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乐。所以皇儿你知道么,额娘想被封为太后不是要跟谁争什么,更不是贪恋慈宁宫那个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后,有资格跟你皇阿玛合葬在一起……"

  那时的阳光,就如现在一般明媚静谧。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经满是妆容遮不住的皱纹,然而那样的笑靥,却一样温柔而美丽。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般坚定而倔强,握着她的手良久,掷地有声地道:"额娘放心,既然这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要帮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街上,开始飘起了柳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着孤单伫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眼底隽永的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你真的愿意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着唇,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么看着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着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著,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着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莲心怔怔地看着元寿递过来的缰绳,"王爷,这……"

  "怎么,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唇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奔驰。

  清朝是在马背上打开的天下,按照满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射,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历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仿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性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潇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禁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着她,不厌其烦地教授着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着马缰,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着脸,却默默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鬓斑白,郁郁愤懑。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干净,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着缰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舍。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缰绳,策马奔驰。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胯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着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着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着马缰,另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毛的刹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着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么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骑术不好,也能这么无所顾忌。是因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么……"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喘着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射着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交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着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只手--拳头里攥着一团绯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绯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胸臆还有些喘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靥,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着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璎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顷刻,牵过马缰,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么……擅闯王府已经是于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性,即使她再怎么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么?"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日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流,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莲心仰着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么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么?"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钻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么?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淡淡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么?"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余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么,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借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么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钻营之人,主子这么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郁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郁,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郁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郁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淡淡的花香顺着窗棂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案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笑脸,"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只手激动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么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并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么?"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叹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并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托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托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禁捂着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为转交。"

  莲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着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着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着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着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么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着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象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仿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着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于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着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满怀着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着淡淡的不安,淡淡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于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叹,脸上涕泪横流。瓜尔佳·雪心扶着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凌柱昏迷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么大的事,怎么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为女儿,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么了?"

  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么问?"

  "莲儿,额娘最是了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么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么会这么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么,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墙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檐,苏式彩画及石雕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淡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净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檐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雕古兽,用以遮挡住闲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布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仿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墙。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致--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着旧却洁净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干净,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么的?"

  元寿面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么姑娘回来,怎么,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么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么……"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蒙蒙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净清白。宝阁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色的红,仿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干净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么洗得干净。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托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雕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致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么?"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珰,发髻上十三朵镂空雕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静静倾洒,泛起一层蒙蒙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艳羡的目光,啧啧称赞。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仿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么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么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么?"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么!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么,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仿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复出那句曾说过的话。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么,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么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淡淡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了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叹,"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么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么?"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叹一声。

  允礼眼神复杂,"难道皇上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爷怎么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有着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么,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松开--

  魏珠深深地一叹,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淡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棂上,雕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余。

  莲心斜倚着雕花镂空的窗棂,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雕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檐,廊腰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著的阿玛,怀才不遇,郁郁而不得志……

  "这么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雕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棂,倏尔抬眸,隔着两道雕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檐下的灯亮着,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棂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棂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雕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尽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幸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只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么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尽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雕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雕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莲心咬着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么?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么做?又做些什么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淡淡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淡淡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檐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雕花窗棂都开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闲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布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檐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淡淡地道:"这么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雕花窗棂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花雾,淡淡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么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颜,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么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卷画轴,允礼轻轻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迹。画上的,是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射,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仿佛凤凰羽毛,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着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着唇,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着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靥,让她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淡淡的温暖和熟悉。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诏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着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日,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禁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墙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着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余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余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么?"莲心看着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唇角,淡淡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着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满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着唇,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日,东厢房里的花阁都布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么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着两日,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精熟。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满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远瞧着,那满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准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着一弯朱漆雕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台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着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致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案几,案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着金錾雕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着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霭。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着莲心走上二级台阶。

  花阁里,摆放着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挂着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春早,蕉声夜雨,春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射着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历朝历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纵然是京城的几家珍宝斋,都未必寻得到。"二嫫说罢,回头朝着教习的师父一摆手,却是对着莲心道,"不知道莲心姑娘,可曾学过刺绣?"

  莲心轻轻地点头。

  "那好,请姑娘绣给老奴看!"

  话音刚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着盛满丝线的笸箩进来。

  "二嫫是让我来绣……"

  摆在面前的,是各色丝绦绣线。可见此后一段时间不仅要教习宫中礼数,还有针黹的手艺。

  "在这些刺绣名品前,在教习师父面前,莲心不敢卖弄。"她说罢,轻然垂首。

  "教习之前,总要先让刺绣师傅瞧瞧底子和资质。姑娘还是不要推辞吧!"

  二嫫展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却带着一抹不容回绝的气势。莲心无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几前--穿针,引线,然后端起绷子,开始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刺绣。她的手很巧,在家里时,经常帮着额娘做一些织补活计,能够将衣料上很严重的破损缝补得不着痕迹。

  只是换成是刺绣,光是织补手艺还是不够的。莲心取了一色丝线,绣完大半,对着绸缎上繁复的描样,忽然就犯起难来。

  "老奴若没看错的话,姑娘用的是湘绣的针法。"就在这时,二嫫的声音在身侧悠悠地响起。

  莲心颔首称"是"。

  "姑娘用的是湘绣手法--滚针,打边儿,而老奴的这幅绣样,勾画的却是岁寒三友。姑娘看到绷子上的是软缎,就先选了纯丝,后又配以绒线……想是应该要通过颜色的变化来绣出图样中绿植、花卉的缤纷效果,对么?"

  莲心对她在刺绣上的精通甚感诧异,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软缎,其实却忽略了这缎子是熟丝织造而成的,质地较寻常软缎都要来得坚韧。"二嫫捡起一块料子,给她看,"所以主线用纯丝,就会显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这样繁复的图籍,用撒针的针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齐针要好呢?"

  莲心愣愣地听完,一瞬间,顿时有恍然之感。难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她用错了针法。

  "我额娘常说,刺绣最讲究针法,配色清雅即可,而并不是要在绸缎上填彩--"莲心想起自己的额娘,眼睛里渐渐闪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绣品,宽至巨幅,小至丝帕,不论是繁是简,都最是要精细到针脚。"

  额娘还说,针黹之艺,譬如养性--修内方可恒久,否则,表面上即使再亮丽光鲜,终究是经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额娘说得不错。"

  二嫫低下头,抚摸着绣缎上的图样,脸上蓦地显出一丝笑意,"对女红手艺精熟的女子,必然是蕙质兰心的。你额娘又能有那般见地,可见更是个练达聪慧的女子。"

  莲心一直对她有几分敬而远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抿唇,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绷子上图样已然半成,针法虽错了,几个人都觉得还是应该完成这幅描样,于是莲心索性撇开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绣。教习师父在一侧不时指点,这样练着,几个时辰的时间,倒也生出几分乐趣。

  等到晌午的日头上来了,二嫫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着,自己有事,便离开了花阁。莲心坐得有些乏,揉了揉手腕,背轻倚着紫檀桌案。微风轻拂着纱帘,流苏坠子角儿有些散了,有零星的丝绦飘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听说户部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等着皇上的御批。这一次整个镶蓝旗的势力都有所倾斜,若是皇上当真准奏,对京师的稳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师是担心,庄亲王倘若将这股势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万岁爷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这回想让十六王爷和鄂伦岱两个人互掐也说不定。老臣倒是觉得,倘若是王爷接任镶蓝旗蒙古都统,也无不可。毕竟皇上现在最信任的,还是王爷。"

  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一两句交谈。

  莲心抬起头,隔远,就瞧见了一抹月白缎锦袍的身影。

  若男子仅着白衣,则会略显阴柔,阳刚气不足,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卓拔男子却不同,能将那一袭盛雪之色,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刚,隐隐透出逼人之势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爷。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再未见到过他。因为自己刻意避着,亲王府里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见,总归是有办法的。莲心尽量在早朝后和晚膳后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时午膳刚过,一向要到兵部衙门巡查的人,却回了府。

  莲心静静地看过去,留意到月白缎的衣袂上绣着云竹的文雅纹饰。他似乎偏是嗜好这样颜色和缎料的衣服,不同绣纹,不同款式。若将那图案若换成莲纹,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着银针,不由对着面前的绣样,比划了两下。再抬头时,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转身,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一刹,莲心下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轻薄纱帐后面,又感觉他只是随意张望,应该没有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莲心失笑地摇摇头,靠着桌案,正准备将绷子上的绸缎紧一紧,却忘记了手里还拿着银针,两根手指相错,细细的针尖就直接扎进了指头里。疼痛感一至,嫣红的血珠同时跟着冒了出来。沾染图样之前,莲心赶紧将绷子换了手,将受伤的指头咬在唇边轻啄。这时,就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了花阁。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顶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还缀绣着仙鹤的补子图案。莲心认出那是从一品官员的朝服,猜想应该是刚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议事,不想却被自己打扰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着两人敛身揖礼。

  "既然王爷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随行而来的官员说罢,做了个揖礼的动作。

  元寿就跟在后面,听见这么说,本以为主子会开口挽留,却见允礼淡淡地点点头,而后朝这边一摆手,"你去送老师一下。"

  元寿怔了怔,转瞬一溜烟地跑出去备车。

  莲心听见了那一声"老师",抬眼望向那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就是阿玛曾经送珍珠过去的理藩院尚书呢?上三旗中最尊贵的一支,同时,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人,纽祜禄·阿灵阿。

  "你的手怎么样了?"

  莲心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允礼就在跟前的脸,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着唇道:"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你似乎对这些小伤很不在意。"允礼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她肩上的丝绦摘掉。

  "王爷也说是小伤,涂些药也就不碍事了。"她微微笑着,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刺绣的绷子还拿在手里。允礼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让她拿绣样给他看看。

  岁寒三友的图样,松柏若林,翠竹成荫--被丝线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几朵梅花。莲心在家里时绣过简单的小东西,独自完成这种繁复宫样还是头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二嫫说针脚和配线都有些错了,应该不是很好看……"

  允礼端详着绣品一阵,点点头,"是不怎么好。"

  莲心闷闷地低下头。

  "不过第一天练习,已经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翻看了一下,眼睛里流泻出一抹笑意,"这图样绣的是岁寒三友,不过看来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桠,怎么不见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还没干,莲心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接过绷子,就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绸缎上,一下,两下--使劲挤了挤,随着指尖的血珠晕染,白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正好就是刚绣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干上,点点绯红,宛若绽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莲心唇角微弯,会心一笑。

  允礼盯着那绣缎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莲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袭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坠着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璎珞,精巧别致。卸去了旗头,乌黑的长发只梳成一根麻花辫,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尖俏的下颌,显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红。此刻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后颈,肌肤柔光若腻。

  "不疼么?"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肤,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里这样想,不觉就执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瞧。上面的伤口很细,被狠狠挤过,略微有些红肿。

  "待会儿让二嫫给你找些金创药,涂一涂,别留下痕迹。"

  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轻轻地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唇角边的笑靥,明灿而轻暖,像极了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莲心抿唇不语,或许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对她是不一样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胡思乱想。自己是迟早要进宫的人,怎么能对其他男子产生绮念呢……

  "其实在家时帮额娘做活,这双手早就练得百毒不侵了。"莲心轻松地一笑,说罢,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指,"更何况,若是总劳烦二嫫,怕她老人家会嫌我烦呢!"

  允礼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倏尔,轻然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然后随我去一个地方。"

  回到屋苑,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还是拿来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咂舌地摇头道:"凡女孩儿到了这二八年纪,无不是对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这样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葱玉指,都红肿成什么样了!"

  就算是要讨王爷欢心,也不必要这么糟蹋自己吧……

  后面的话,老嬷嬷当然没敢往外说,只是见多了攀龙附凤的女子,心里有数而已。

  莲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嬷嬷涂完药,又缠了一小圈雪白纱布。

  不多时,就有二嫫领着几个丫鬟走进来,然后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将托盘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换上。

  "能劳烦二嫫亲自过来,看来王爷对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风后面,老嬷嬷伺候着她穿戴,看到二嫫领着丫鬟们离开屋苑后,才对她悄声道。

  莲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顾罢了。"

  "她可是我们府里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们王爷,还没见把谁当回事儿过呢。以前来府上做客的几位表小姐,哪个不是身娇肉贵的,见着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仗着自己是王爷的奶妈,横竖不将其他主子放在眼里。"

  老嬷嬷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来准备好的衣饰,拿在手里一抖,华美的料子,在阳光下光彩四溢,"啧啧,这是香芸纱吧,出自碧云坊里的东西,区区一尺都要二两金子呢!"

  那是一套纯白色的长裙,样式有别于旗装,略带着些前朝遗风,裙裾很宽,裙料纯白,点缀着一团团淡杏色的花瓣。细细的璀璨金线,在襟口、袖口和裙摆上勾勒出一圈水纹镶滚,熠熠生辉。再配上一件月白缎小坎肩,娇美中带着贵气。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老奴伺候王爷二十多年了,还没见他带哪个女孩子回来过,姑娘是第一个呢!"

  莲心闻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头,打趣地道:"嬷嬷刚刚还说,府里住过几位表小姐,怎么现在就我一人了!"

  老嬷嬷一打脸,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这张嘴。姑娘可不要以为我们王爷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王爷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怎么现在连个侧福晋还都没娶呢!若是哪家闺女被我们王爷看上,能得到他长长久久的怜惜和疼爱,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莲心淡笑着应和。

  等换好衣裳,老嬷嬷便领着莲心到正堂里去等候。果亲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却不少,一路上,无论是经过的丫鬟婆子,还是随扈小厮,见到她,都点头哈腰地行礼,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巳时两刻,刚好到了午膳时分。

  厨房那边,婆子们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香米,浓醇的味道一直飘得老远。勾人津液。莲心坐在敞椅上安静地等,直到允礼踏进门槛,起身朝着他揖礼。元寿就跟在他后面。

  "待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莲心抬脸看着他。

  "带你去何福楼吃饭。"允礼简单地回答,"练习了一上午的女红,也该饿了吧。"

  莲心刚想摇头,却忽然觉得是有些饿了。方才还没感觉,经他这么一提,刚才又一直闻着饭香,倒果真是腹内空空。

  正巧这时,二嫫走进正堂,请示道:"王爷,午膳已经备好。"

  "不在府里头吃了。待会儿庄亲王和鄂大人怕是要过来,你好生伺候着……但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本王陪娇客出门,要到晚上才回来。"

  元寿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莲心身上。莲心抿唇,只是露出一抹苦笑。

  "谨遵王爷吩咐。"

  这时,允礼朝着二嫫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元寿和莲心出府了。

  王府里的马车很宽敞,走过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洼,然而坐在车里面却不觉得颠簸。

  窗帘轻绾着,能瞧见街上的酒肆和茶坊从眼前缓慢地倒退而过,耳畔还能听见小二穿堂吆喝的声音。街边摆着一些小摊,食客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板凳上闲闲地嗑着瓜子。伙计忙着往锅里下面,掀开锅盖,一股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往常居于市井,却忙于家事操持,都不觉街市上的货品多么琳琅满目,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场面何其喧嚣热闹。莲心坐在马车里,此时静静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厢,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就这样渐渐来到东城的街道上。

  何福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馆子,尤其是鲥鱼做得一绝。等元寿将马车停妥,允礼下了车,莲心撩开幔帘走出来,堂皇的楼阁就伫立在眼前。

  "前一阵主子公务缠身,也没什么机会带姑娘出来逛逛。这何福楼很不错,比起府里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姑娘在府里吃过了山珍,这次来要好好尝尝海味才行。"元寿一边说着,一边扶莲心走下马车。

  何福楼确实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尤其是那二楼雅间,据说是专程为皇亲国戚准备,市井商贾出手再阔绰,都没法登上那雕花阶子一层。平常日子在这里吃上一席,要赶上寻常百姓家几月开销。若换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楼里布置之绮丽奢华,单是瞧上一眼都让人咋舌。

  "十七爷大驾光临,恕小的有失远迎。"何福楼的掌柜亲自过来迎接,行过礼,便始终垂着脸,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着两人上二楼。

  正是晌午时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员也在这里,穿着便服,埋首在席间大快朵颐,只露出油光锃亮的额头。西侧围着折扇屏风,里面大概有娇客。送菜的伙计轻手轻脚,生怕有半点唐突。

  允礼未带亲随,只有一个元寿跟着,然而三人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抛开元寿不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同样身着一袭白衣锦缎--男子清俊优雅,卓尔不凡;一侧的少女则是樱唇红润,春水明眸,温静而端美。轻暖的阳光眷恋般在周身萦绕不去,两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样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莲心有些不自在,因为投射过来的目光,大多都盘旋在自己身上--她并不知道,十七王爷允礼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轻有为,深得闺阁小姐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边更从来没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带着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后一些,却不想他走到楼梯前,朝着她伸出手,"小心脚下。"

  一楼满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男的都盯着十七王爷,眼珠子都差点落下来,女的则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莲心身上烧出来个窟窿。

  谁不认得堂堂十七王爷呢!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是谁?瞧着面生,只是那么周到的呵护,看得出果亲王对她倒是格外在意。

  莲心脸颊微热,在愣神的当口,就见允礼轻轻执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上了二楼。元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边,掌柜的抱着菜谱也跟着走了上来。

  等两人落了座,雅间只剩下一个元寿和等着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么?"

  莲心摇摇头,表示让允礼做主。

  "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酿蒸鲥鱼',其余的,照旧就好。"允礼点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来一壶清酒,刚温就好。"

  考究的红木方桌,上面摆着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厮捧上来新沏好的西湖龙井,元寿取了两只杯盏,顶级的香茗,就这样只做烫杯之用。

  "王爷经常来这里?"

  他侧着头,正端着茶盏嗅着香气,听她这样问,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是庄亲王名下的产业。"

  莲心哑然失笑。

  平素看着那么沉稳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别人上府里叨扰,他便来人家的酒楼蹭饭吃。不过这么看来,那庄亲王委实不是个讨喜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找个借口避出来。

  等伙计将菜肴端上来,扑鼻的香气早足以让两人食指大动。先是三道冷盘,然后是三道热盘,主菜当然要在中档才被端上来。莲心对这道"酒酿蒸鲥鱼"早有耳闻,伙计端上来时,却发现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红木嵌金银丝椭圆盘--圆盘中央,糖醋烫过的鱼肉,一颗颗裹在雪白的鱼骨上,橘红若珠玉,喷香扑鼻。

  允礼给她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夹了一口。

  莲心一尝,鱼肉鲜嫩可口,齿颊留香。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很喜欢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许多,一直到这道菜吃掉大半,却发现允礼只是在上来的时候吃了一块鱼肉,之后再没动过,觉得十分不解。

  元寿站在对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道:"主子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厨娘做菜,可是连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莲心闻言更有些疑惑,因为每日送到屋苑给她的菜肴,却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鲥鱼何日归?六月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允礼抿了一口清酒,淡声道,"其实并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后,肥美的鲥鱼就已从江南运到了京城,专供何福楼烹制,鲜嫩非常。"

  莲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话,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闲谈时,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诗--"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

  二嫫当时还取笑她,面上看着温温静静,其实倒看不出是个馋嘴的姑娘。她还记得这段闲谈,是在一次练习规矩的空当儿,他怎么会……

  "无意间听到的。"允礼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端起一盏酒杯,缓缓啄饮。

  莲心抬脸看他。原来,他以为自己想一尝鲥鱼之鲜,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儿的么?她却根本没吃过鲥鱼,只是在那时想起在河边采珠的日子而已……

  酒过几巡,允礼时而给莲心夹菜,时而自斟自饮,自己却并未吃多少。何福楼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致,菜肴羹汤恰到好处地铺满盘盏。

  就在这时,在楼下忽然停了一辆马车,引起不小的喧嚣声。元寿探头一望,正看见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低声朝着允礼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爷。"

  允礼皱了皱眉,须臾,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眼,对莲心道:"你且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起身的时候,又顿了一下,望向楼外什刹海的方向,"这里的景致很好,用过午膳,不用走动,就能将半个京城的风光收进眼底。要是觉得闷,就看看风景。"

  莲心轻笑,朝着他点头。

  允礼走出雅间,元寿也跟着出去了。

  门帘被放下,偌大小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莲心从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着玉砌雕栏,探出半个头去,眺望远近相交的旖旎风光。

  何福楼的梁柱甚高,在二楼上不仅可见长安街上繁华的店铺和摊位,还能瞧见那些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则是远处一泓烟波浩渺的什刹海,远远地,还能望见与天相接的蒙蒙水线。温润的空气自海面上吹来,仿佛就拂在脸上。

  莲心看着眼前胜景,独自打发着余下的时光。

  直到雅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元寿撩开门帘,允礼走进来。

  "得过些时辰再走了。"他似有无奈,说话间,重新落座。

  莲心不解地看他。

  元寿接过话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来的是十九王爷,最是胡闹得紧,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让他给缠上,想是没一两个月都脱不开身。"

  果亲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何福楼前,让同来的十九王爷看见了,必是要上楼来寻他。性情这么喜静的一个人,又身为兄长,却要先亲自过去客套。这份周到的心思,却是真真难得……莲心抿唇,心里有温暖的感觉涌上来。

  那十九王爷大抵是个急性子,吃完一顿,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楼上的三人目送着那辆奢侈得不像话的马车离开,才起身下楼。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着街道缓步而行。莲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问道:"不回府么?"

  "跟二嫫说过要等晚上再回去,想来府里也是不会备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莲心却只当是玩笑话--这个时辰回去,别说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顿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帮丫鬟婆子,还能让堂堂王爷饿肚子不成。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先去添置几样东西,然后去喝茶,听戏--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时忙着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莲心顿时哑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进宫,不由觉得在市井里多走走也是好的,于是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所以这样在吃完何福楼的佳肴后,就去长安街上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一些胭脂和首饰,然后在梨园听了最有名的几个段子,又到宝恒茶斋里喝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直到夕阳西坠,在九品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弥漫上来,一行人才缓缓地顺着平安街往回走。

  掌灯时分。

  府里的琉璃灯盏都高高地挂起,一片氤氲的光线投射在地面上,温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见他们回来了,忙打开府门。绕过屏门影壁,府邸里静悄悄的,只有两旁扶疏的花叶,无风自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允礼将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莲心仰头看他,"嗯"了一声,如银的月色洒在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眼,纯然静美。

  允礼站在朦胧的月色里,就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后的人绕过红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侧。

  二嫫已经在两人身后看了很久,自然将一应对话都听在耳朵,此刻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这位莲心的姑娘确实很不错,没有寻常百姓的小家子气,也不会恃宠而骄,像一些贵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却不妨碍她的视线,"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爷对她很不一样。"

  允礼未动,也未说话。

  二嫫低头看了看地面,复又抬首,"王爷知道,老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说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爷的一片孝心,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应该遵照王爷的心意。想来娘娘跟老奴一样,都不希望王爷将来后悔。"

  "奶娘放心,既已决定的事,就不会动摇。"允礼转过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着他,又是一叹,"王爷,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么,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这么下去,王爷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第三章 花开惹衣香

  (1)

  莲心在完全掌握了宫中礼数和针黹女红的手艺后,府里又请人教她曲乐音律,甚至是舞艺和器乐。

  她从不知道进宫选秀,要事先准备这么多,要精通这么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是闺阁千金擅长的东西,尽管在家中时跟额娘学过一些,却都只是皮毛,若说信手拈来,还差着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习师傅一一到位,她终于明白,单是靠着容貌,是不足以通过初选的。只有在初选中,被内务府的人挑中,才有机会在接下来的选拔中,得见天颜。至于她酷似八福晋这一点,也只有在最后的选核里才能派上用场。倘若在最初的几道筛选中被剔除,一切都是无用。

  五月初六这日,果亲王府却是一早就开了门。

  每年在这个时候,云南新采摘的新茶都要供奉进京。宫里头往往会留下大半,其余佳品则是要分赏给亲王贝勒,少些还会留给得宠的官员。

  元寿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开了门,就有内务府的太监一车一车往府里头运东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则是云南织造的宝器和绸缎,都是皇上赏赐的。早上天还没亮,装载的车乘就从宫里的苍震门出来,一路顺着东筒子长街,运到平安大街上来。赏赐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这两年无一例外都要属果亲王府的最多,也最丰厚。尤其是这一回,果亲王刚被任命了镶蓝旗蒙古都统,风头正盛,惹得其他几位亲王无不羡慕。

  "这回十七王爷可威风了,身兼三旗,可是占着少半个京师的力量,跺一跺脚,连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刚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顺着由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坡道走下来,通过一道纵深宽阔的殿前广场,午门即在眼前。内外金水桥上都把守着皇家卫队,三三两两的官员经过时,有些不忘压低声音,避讳着旁的耳目。

  "谁不说呢。可见万岁爷有多么重视这个皇弟。"

  "皇上也是觉得欠着勤太妃,欠着老十七的,要不怎么会连连封赏?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册封为太后。早前就听说,暖阁那边儿又将请旨册封的折子给退回来了!"

  "嘘,你们看,那不是十七王爷么!"

  在允礼回到府邸前,元寿已经将宫里赏赐的东西安置好了。

  倘若换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这么多赏赐,定要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以谢圣恩。然而东西进了府,元寿就即刻悉数将宝器和绸缎堆放在西厢里,之前好些都蒙了尘,来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里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说出来给主子添堵。

  未时,一辆纯银顶红呢素帷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

  押轿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待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佳人--年约二八芳龄,身上穿着一袭红缎芙蓉团花绣的旗装,抹云穿蝶的小坎肩,银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雪丝妆缎,绣了淡雅花瓣,胸前戴着一串翡翠镶金的长命锁,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玺,腰间悬坠璎珞。

  把守的随扈都认出来人,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迎接,"奴才们给表小姐请安,表小姐万福!"

  面颊若满月的少女,踩着一双红绣缎芙蓉花盆底旗鞋,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她双手轻挽,未开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声道:"你们府里的两位大总管呢?二嫫不在,元寿总管总在吧!"

  看守都知道这是玉漱姑娘,尚书府千金跟前最得宠的一等侍婢,点头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去通报元寿总管了,说话就到。"

  话刚落地,元寿就出来了。

  快步走下台阶,等走到宫装少女的跟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而跪,单手撑地,道:"奴才给表小姐请安!"

  少女睨着目光,淡淡地开口,声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寿大总管,别来无恙。"

  果亲王府里不常有女眷,所谓的表小姐,只是一个称谓。府里的人都晓得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正宗的镶黄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亲戚的女孩儿们,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贵着多少,是府里的娇客。

  元寿行完礼,恭恭敬敬地将其请进府里。

  随行而来的有一堆丫鬟婆子,还有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饰衣裳就装了两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诸多起居备品。刚一进府,玉漱就朝着下人们摆手,轻车熟路地领着她们往东苑的方向走去。

  "表小姐,王爷还没回府呢。您看这……"元寿底气不足地挡在前面,面露难色。

  宫装少女依然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姿态,疏淡地挽着手,半晌不语。

  玉漱扫了一下面前的人,却是凉凉地道:"怎么,大总管的意思是--王爷不在府里头,就要将我家小姐赶出去了,是么?"

  元寿一听,脸即刻就垮了半边。没错啊,东西都带来了一大车,总不能不让住吧。

  "听说,王爷这府里头住进来一位姑娘?"纽祜禄·嘉嘉扭过头,淡淡地问道。

  元寿一听,顿时感到口苦,"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小姐……"

  这时,玉漱抱着双臂,略带嘲弄地道:"现在外面的人谁不知道,王爷前个儿日子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把整个京城都快逛遍了。街头巷尾都在传,王爷对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将来要娶作福晋呢。总管大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

  就在元寿犯难之际,吱呀一声府门的开启声蓦然在身后响起。元寿一听,知道是王爷回来了,赶紧逃也似的跑过去迎。

  嘉嘉也顺着声音望去,瞧见朱红门廊上出现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随即绽开淡淡的笑靥。等他走近,轻然敛身,端端庄庄地道了个万福,"嘉嘉给表哥请安,表哥吉祥。"

  允礼将马缰交给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么来了,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纽祜禄·嘉嘉咬了咬唇,却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玛的意思。阿玛说,表哥刚被封为镶蓝旗蒙古都统,一人之力,掌管三旗军务,起初恐有什么事顾及不到,特让嘉嘉过来给表哥做一些分担。"

  她是镶黄旗嫡出的独女,又曾在御前伴读,尽管只是一个女孩子,却是精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尤其是在八旗军务方面,知之甚详。

  允礼没说话,看到苑子里的一应物什和几个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东西拿进去吧。你的屋子刚换了挂帘,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欢就让府里的婆子另换新的。"

  嘉嘉敛身行礼。倒是身边的玉漱一听,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摆手让一众人收拾东西往东苑的方向走。

  在这个时候,二嫫正陪着莲心在屋苑里练琴。

  一曲未毕,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莲心姑娘,王爷回府了,请您过去呢!"

  莲心撩拨琴弦的手停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把这一曲练完。二嫫抿抿嘴,一摆手,让她这就去,并且吩咐丫鬟抱着琴也跟过去。

  中苑一侧建造了几座花园,此时正值浓夏,园内的花卉盛放正好,蔷薇、海棠、芍药、木香、绣球,姹紫嫣红,竞相绽放。府里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过来,别是一番花团锦簇,香韵缤纷。莲心挽着裙裾,自花丛中姗姗而来,一抹纤细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丽灵动。

  通报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将她引到中苑和东苑之间的抄手游廊,绕过一道朱红的廊柱,眼前豁然开朗,在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凉亭,足有五层台阶,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莲心走上去,允礼正坐在石桌前。

  "怎么还把琴拿来了?"允礼将搁在石凳上的外袍拿开,搭在一侧的雕栏上。

  莲心未坐,只轻声道:"刚在二嫫那儿练琴,二嫫说,让把今日新谱的曲子给王爷检查。"

  "取名字了么?"

  莲心摇摇头。

  允礼吩咐丫鬟将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上面,然后示意莲心坐下来弹给他听。莲心看着石凳上叠得很平整的锦袍,有一瞬的犹豫,允礼却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纤纤素手,就在琴弦上拨开了如水音色。

  她并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几日内,就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练习,简单的曲子已是信手拈来。

  阳光格外的明耀,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一曲毕,允礼侧着身,让她将刚才弹奏的曲子再弹一遍,其间时而打断,然后亲手示范着一些指法。几次之后,莲心再弹,果然要好过从前。

  纽祜禄·嘉嘉来到小亭时,莲心刚将一首曲子完整地弹完,允礼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给她讲最后一段的技法。此时的阳光正好,树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轻纱被挽起,阳光在两人身上耀出一抹迷离的光晕,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设。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厮则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扰到亭中的人,只隔远等着伺候。

  一庭静谧。

  "表哥!"嘉嘉是被这琴声引来的,瞧见这光景,咬着唇,不由轻唤出声。

  莲心抬起头,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来时的宫装,纽祜禄·嘉嘉此刻换了一件藕荷色开襟纱裙,上面是银丝云锦小坎肩。腰带上挂着一枚玉蝴蝶,玉质通透而温润,煞是名贵。她头上也没绾髻,梳成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右耳搭在肩膀上,乌黑的刘海柔柔地铺满额头,衬出一对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颊艳若桃李。

  "刚刚元寿在找你,说是武城兵马司里来人送了一封公函过来,应该是都察院查办镶蓝旗佐领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开口,眼睛只看着允礼,像是一侧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礼略一皱眉,"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么才想起来发公函。"说完,伸手轻轻一扶莲心,侧开身,似乎是让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待会儿让丫鬟将琴抱回去,你写好琴谱,就放到我书房里。"

  允礼说罢,向花海里的一个小厮招手。那小厮随即小跑着过来,允礼吩咐了几句,就走下小亭,顺着石子小径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着一并走了,转弯时,似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莲心一眼。

  "姑娘,这里风凉,不如我们先回屋吧。"这时,伺候的丫鬟走上来,将一件轻纱蝉衣披在她的肩上,轻声道。

  莲心轻轻地点头,问道:"刚才的人是……"

  丫鬟一边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边老老实实地道:"那是主子老师的女儿,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来府里,这回却听说带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阵子。"

  嘉嘉……

  莲心想了一瞬,却是对这个名字并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应该就是镶黄旗中,最显赫的一支,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

  允礼在往中苑走时,嘉嘉并未真的跟来,正厅里来议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员,更有九门提督的几个人,虽说是满族风尚,不拘小节,但一介女眷抛头露面,仍旧不合规矩。厅堂外,元寿在红漆游廊里来回踱步,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怎么不是你过来通报?"跨进门槛,允礼朝着在场的官员颔首,一边压低声音询问元寿。

  元寿苦着脸,小声道:"几位大人前脚进门,表小姐刚好从南苑出来。奴才本来是要亲自去找爷,可表小姐问罢事情,就让奴才到议事厅来等,说是亲自找爷过来。"

  允礼闻言没说话,到主位上坐下。这时,其中一位绿袍官员将簿册递了过来。

  屋苑里,莲心坐在琴案前拨着琴弦,悠悠曲韵,穿透了轻帘纱帐,穿过窗棂上绽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时有一两只飞蝶嬉戏追逐,仿佛是闻着琴音,飞到她的周身,萦绕不去。

  她在弹,弹完一曲歇手翻看谱子,然后再弹,最后一曲弹得最是婉转动听。苑中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婢子经过,驻足的一瞬,只听得如痴如醉,却没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弹奏到动情处,连几道滑音都来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顺了下来。莲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拨,按照允礼刚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将音调更好地处理下来。

  这曲词,还是前朝武英殿大学士的长子所写。据说,那是一个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却留下了很多传世之作,多流传于坊间,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乐道。

  莲心闭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云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间仿佛闻见了桃花淡淡的香气,那唇畔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已然灵韵动人。

  就在这时,有叩门声响起。

  伺候的丫鬟闻声,从寝阁里出来,过去开门。莲心在这时顿住手。

  "莲心小姐在么,我家小姐来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门廊里响起。

  莲心起身,抬眸而望,红漆廊柱一侧站着一个月貌绮颜的佳人。

  "奴婢拜见表小姐,表小姐万福。"

  纽祜禄·嘉嘉踏进门槛,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礼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后吩咐跟来的丫鬟等在回廊外,自己进了内阁,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将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我是尚书府的纽祜禄·嘉嘉,你就是表哥带进府的那位姑娘,莲心吧?"

  说起来,她们算是本家。同样是镶黄旗,同样姓纽祜禄,然而身份却是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嘉嘉是族里顶顶尊贵的女孩儿,与生俱来的优渥和骄矜,连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贵气。

  "表小姐安好。"莲心轻然敛身,朝她行了个礼。

  纽祜禄·嘉嘉点了点头,挽着手,走到雕花窗棂一侧,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是正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这次新扶正的官员。因为我阿玛是这次负责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样知道,你父亲的任命,其实是你请求表哥的结果,对么?"

  开门见山的一番话,让莲心有些发怔。

  "是王爷他知人善任。阿玛他……能得到王爷赏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里做什么呢,是要以身相许么?"

  并非质问的语气,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莲心惊诧于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镇定,她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年纪,姣好的面容,宛若银月堆雪,光彻照人。然而这样的年纪,却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透着冷漠和凉薄。

  这或许并非第一次见面,莲心始终记得年幼时,族里逢上祭祀,小孩子们都要在族里的宗祠外面,观看萨满法师跳驱鬼舞。那时候,阿玛在族里亦并没有什么地位,她远远地站在后面,望着族里那些衣着华丽的女孩子们,一个个踩着漂亮精致的花盆底旗鞋,走进宗祠。既骄傲,又威风。以至于后来跟族里亲属都断了来往,她仍是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纽祜禄·嘉嘉睨着目光,冷淡地道:"我跟表哥,虽无婚约在身,但我阿玛是表哥的老师,皇上十分欣赏表哥的才干,曾几次跟阿玛提起,希望能缔结姻亲,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迟早要办的。就算你待在府里,也不会有结果。"

  "表小姐误会了。"莲心没想到她想到了这处,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对我并无其他。我只能算是王爷手中的一枚棋子。"

  纽祜禄·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内有三两只流蝶盈盈飞舞,萦绕着窗棂上的花卉。窗棂下,仅隔着一道雕栏,便是偌大的莲花池,阳光柔柔地洒在水面上,泛起一片潋滟的光泽。

  那抹光晕投射在莲心的侧脸,明晃晃,有些过于刺眼了,显得迷离而不真实。莲心转过头,抿着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爷的额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册封为太后的事情?将来等到选秀之日,我就会进宫,为勤太妃完成册封的心愿。"

  纽祜禄·嘉嘉越听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说,你要进宫?"

  莲心轻然颔首,"我的作用,就是为王爷达成对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爷会暂时留我在府里,学习宫中规矩和一些技艺。等课程完毕,我就会离开这儿,回家中准备选秀事宜。"

  原本,没有打算这么早离开的。莲心在心里苦涩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现在,也迟早都是要走,不是么?就算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阿玛考虑啊……

  "你说的可是真的?"纽祜禄·嘉嘉久久地凝视着她,仍是将信将疑。

  莲心轻声道:"半句不敢欺瞒。"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到宫里面去选秀的。那里可不是个好去处。阿玛说过,能进去的女子若没有足够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凌,不会过得很好。"

  莲心低着头,并未说话。

  钮祜禄·嘉嘉看着她半晌,淡淡地调开目光,"不过既然你不会留下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表哥那个人,我还是知道的,总是太过温和善良,即使是无关的人,无关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绝别人。你不要想太多。"

  莲心静静地伫立在窗棂前,"表小姐放心。对于身份,莲心分寸自知。"

  钮祜禄·嘉嘉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目光难懂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了句"叨扰了",便转身离开了西苑的寝阁。

  莲心独自站在窗棂边的花影里,就这样一直很久。

  苑里的花都开了,满园香气。浓夏的光阴徐徐展开,照彻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随风簌簌飘落的花瓣,宛若一场繁华的香梦,却道花开不是真。

  (2)

  自从玉漱进府,就一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书房里帮允礼整理一些文书,睡得晚了,要在寝阁里补眠,让她不用继续伺候,这才寻了空,来到下人的屋苑处。

  隔着两道回廊,连片的厢房就在府邸的西侧。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这一间却很是体面,比不得前苑的气派和堂皇,却别有一番敞阔通亮。玉漱推开门,屋里面没人。内外被雕花屏格分割成两间,外间的摆设极其简单,四把官帽敞椅,一张檀香木桌案,案上摆着一座西洋钟,却不是寻常地方能看见的,非是赏赐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案前,十分新奇地把玩着那西洋钟,钟摆一摇一摇,隔着玻璃罩,够不到里面,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指针走动声音。

  半晌,二嫫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舅妈--"玉漱放下西洋钟,赶紧起身,甜甜地唤了一嗓子。

  二嫫没料到屋里有人,惊了一瞬,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抿嘴摇了摇头,"你不在东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这儿来做什么?"

  玉漱讨好地凑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这不是想你了么,多时不曾瞧着,想见见舅妈啊!"

  "只会耍嘴皮子,说吧,有什么事儿?"

  玉漱张望了一下,见四下里无人,悄声道:"朝廷马上要选秀了,我想跟舅妈借银子打点一下,万一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妈的大恩。"

  "你想进宫?"二嫫皱着眉头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没资格去选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杀头的!"

  玉漱使劲拽了一下她,"这我当然知道。可舅妈忘了,我阿玛也曾是镶白旗参卫,后来因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说,如果我想,就让我阿玛官复原职。这样的话,我就算是半个在旗秀女,倘若舅妈肯借银子打点,何愁没有资格进宫选秀呢!"

  二嫫摇头,"不是我不帮忙,只是我并没有太多盈余,如何能接济于你?"

  玉漱怔了怔,脸色一变就要往外走,却被二嫫一把拉住,"几句话受不了就要走,凭这样的性子就想进宫出人头地?"

  玉漱顿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银子呢我是没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二嫫弯着眼角,笑得高深莫测,"你跟在表小姐身边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既然她这么赞成你进宫选秀,没理由连打点的银子都不出一点吧。你是她身边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妈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头,瞬间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划过。

  掐算着日子,离选秀之期还有三个月。琴棋书画,如今,这四样技艺中,只剩下最后的一样"画"。刚刚教习师傅一直对着她摇头,画工这一桩,不知为何,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总是找不到精髓,简单的人物山水,描画得甚为呆板。

  莲心将狼毫笔搁在玉石笔搁上,对着面前的宣纸叹了口气。

  已经是第几张了?画了多少,就废了多少。教习师傅连连叹息,伺候的丫鬟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经练得又酸又疼,总是无法令人满意。

  "是不是我真的没有天赋呢?"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墨竹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痕迹,却显得杂乱无章。莲心一直低头看着,喃喃自语地小声道。

  "你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丽,怎么会不懂作画呢!"

  清淡的嗓音响在身后,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屋苑。刚才打发走伺候的奴婢,教习师傅也不在屋里,只有一个莲心独自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地画,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连他进来多久都不知道。

  "王爷吉祥。"莲心敛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等她起身后,才轻暖地道:"何时变得这么生疏了。之前就与你说过,在府里见到我,用不着行礼。"

  莲心低着头,轻声道:"是王爷多般体恤,但规矩还是得讲的。"

  允礼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绕过桌案,站到她身侧,看着桌案上的宣纸,问道:"你画的是墨竹?"

  莲心点点头,"刚刚工笔师傅让画的,不知为何,却怎么也画不好……"她说到此,想到他正好在这儿,便轻声引开了话茬,"学习了几月,现如今在技艺教习之中,只剩下了'画'一样。我觉得,即便无法做到精熟,只凭借其他三样,或许也能够通过初选。王爷,选秀之日在即,我想我是不是应该……"

  "'画'很重要。"

  刚想借故告辞的话,一瞬间,被硬生生截在口中。莲心没听懂,怔怔地抬眸看他。

  "'画'很重要。"允礼始终看着桌案上的画,像是并未留意到她的表情,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拿起那笔搁上的狼毫笔,沾足了墨,然后将笔递了过来,"我派人打探过,在宫里负责秀女初选的,是一个叫鑫安的大太监,他平素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工笔画,收集历朝历代的名品佳作无数。我可以为你在宫中打点好一切,可唯独是这个人,是庄亲王的心腹。"

  莲心听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笔,直到那浓墨眼看就要滴落在宣纸上,才反应到要接过来。

  "工笔画着重线条美。一丝不苟,是工笔画的特色。'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允礼说罢,伸出手,从后面握住她执笔的手,"来,我来教你。"

  阳光静静地洒进来,铺满了雪白的宣纸。

  莲心还来不及反应,允礼就已经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白皙、指骨分明,微弯的手臂环着她,彼此分明相隔,却又靠得如此之近。

  "作画时最应保持心静。只有心里想着所画的景物,这样落笔才能做到精准。"允礼说罢,手腕轻轻一带,一下下点画出墨竹的叶脉。

  初夏明媚而温暖,隔着窗棂,几片桃花悄然而落。阳光静静轻洒,桌案前的两个人,周身都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光晕。光晕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刚刚好,不至于捏疼她,又恰到好处地牵引着她手里的笔。侧头而视时,温热的呼吸刚好吐在她的耳畔,莲心低着头,脸颊有些红了。

  "要保持着放松,你的手太过僵硬。"

  他的另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只是很简单的接触,然而,此刻允礼的手正拄着桌案,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整个环抱在怀里。莲心咬着唇,耳尖开始有些发烫,试着让双肩放松下来。

  "这样对么?"她口音细细。

  允礼"嗯"了一声,"之前画不好,不仅是因为手法,而是因为教习师傅只知道教你技巧,却不知这意境并非凭空所想。你未曾见过墨竹,如何能画出其神韵。"

  说话间,又是几笔勾勒,几笔描绘。狼毫笔沾满了墨,徐徐划过的痕迹,晕开了一片清雅的竹林。笔上的墨汁也刚好挥洒了个干净。

  宣纸上,已然成画。

  在这时他轻轻放开握着她的手,却并未挪开距离,只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刚画好的作品。两人靠得这般近,莲心甚至能闻到他衣料上熏的淡淡香料。

  "刚才的手法,你可都记住了?"他轻声问她。

  莲心讷讷地点头,允礼低头看着她,他高出她很多,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覆盖下一片阴翳,薄唇微抿,弧度优美的下颌,那气息似有若无地扫过莲心的鼻尖,微微的热。

  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莲心就站在他跟桌案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纤长的眼睫簌簌颤动,两片好看的檀唇,却微微抿着。允礼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府邸门口,初次见到她时,也是像这样抿着唇,仰着脸看自己……那般倔强而柔美。

  静了一会儿,莲心忽然轻轻地开口:"王爷的画技精湛,想是学很久,也不及其中一分。"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好好将这工笔画法学会。"允礼将宣纸拿起来,对着阳光,上面的墨竹宛若鲜活,一株株都栩栩如生起来,"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将周遭景物,悉数都描画在纸上。"

  莲心垂着眼,低声道:"可选秀之日在即,二嫫说,与其花时间学这些枝枝蔓蔓,不如多想想怎么讨人喜欢,如何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

  她是凭借着跟八福晋一样的长相,才能够进宫选秀的。然而若是通过初选,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呢……那是一个被两位倾世男子同时恋慕的女子,宛若一株奇葩,轰轰烈烈地绽放在寂寂宫闱,会有着怎样的秉性、怎样的性情?而她果真像传闻中说的,最后化作了一抹流光,消失在了宫闱中么?

  想到这里,莲心不禁轻轻问道:"八福晋……是个什么样的人?"

  允礼静静地看着她,"我当时年纪尚轻,只记得,那是个足以跟太阳争辉的女子。"他说完,伸出手,将她滑落的发丝抿到耳畔,"而且,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阳光下,那一袭素淡儒雅的雪缎,衣袂摆动,白得有些刺眼。他清雅俊美的面容,瞳心浅浅,眼底流转的清淡光华,似有在笑,又似无笑,却含着很温柔的感觉。

  莲心抬眸,不太确定地睁大眼睛看他。

  却见他只是注视着桌案上的画卷,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纹,"更何况,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

  将近三月的时日,堆叠起来并不算很长,很多姑娘自小便学些诗词曲赋、书画器乐,莲心算是半路。然而请来的教习师傅,好些都是宫里的老人儿,教得很上心,莲心学起来也并不枯燥乏味。反而是圆了豆蔻年华时,对族里同龄女孩子羡慕的一个梦。

  师傅们对她都赞赏有加,闲暇时,就索性容些时辰,任其自行打发。

  巳时,屋苑里阳光正好。

  嘶--绣针刺进手指,疼痛感随之而来。莲心吮吸着指头,这已经是第三次扎到手指,血珠泛出来,幸好没有沾染到罗帕上。

  在屋里伺候的嬷嬷正拿着衣衫,在熏笼上过着香,其中一个闻声,探过头来,道:"姑娘怎的一直恍恍惚惚,再这么扎下去,没等进宫,十根手指头就全被扎坏了。"

  "是啊,也不知道姑娘是在想谁,竟想得这么入神!"

  几个嬷嬷说罢,都轻笑着看过来。莲心有些赧然地咬了咬唇,将套着绷子的绣缎放在笸箩里,拿着巾绢擦拭血迹。

  她坐在东窗前的暖炕上,背对着门口,风顺着回廊轻柔地吹进来,带着一股清芬的花香,同时还夹杂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允礼在这时跨进门槛,伺候的嬷嬷看见他,忙放下手里东西,敛身行礼。

  "王爷吉祥!"

  莲心捧着罗帕,闻声回眸,正对上允礼的视线。

  这个时辰该是早朝刚刚结束,若是平素,都是要到五城兵马司去巡查,或是在九门提督衙门与兵部的官员议事的。可是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甫一下早朝,便会回到府里,然后恰好出现在她的门口。若说是检查她规矩练习得如何,或是修习女红的进展,又未曾见他问起一句。

  只是府里的厨娘都很开心,因为一向不常在府里吃午膳的主子,连着几日都亲点了菜肴。巳时一过,厨房里就已经炊烟四起,然后就是浓浓的米香味道。

  莲心起身,刚想朝着他行礼,又想起他之前一再明令禁止的话,就只轻然颔首,算是见礼。

  允礼走进来,随手拨弄了一下格子架上的垂帘,侧眸时,注意到她手里攥着的巾绢,上面沾着淡淡的血点,不由道:"怎么,又伤到手了?"

  莲心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是我笨手笨脚,只是绣一件花样,花了大半个早上都没绣好。"

  "屋子里还有药么?"

  未等莲心回答,那边伺候的嬷嬷已经开了口:"回禀王爷,前日您已经过吩咐丫鬟送金创药过来,再加上之前送来的几瓶,姑娘屋里的,已经是府里最全最好的伤药。上回元寿总管弄伤了手,最后还是托奴婢在姑娘这儿找的药涂上。"

  嬷嬷说罢,引来其他人的轻笑。

  莲心咬着唇,这时,就见允礼轻轻拉着自己的手,拉到眼前看了看上面的伤口,然后"嗯"了一声,道:"待会儿告诉元寿,宫里头赏赐的那些药膏如果不够用,就到御药房去领一些,都拿来备着。"

  嬷嬷们相视一笑,敛身领旨,并且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莲心脸颊已经有些红了,刚想将手抽出来,允礼却轻轻放开了她。

  他顿了片刻,清蕴的视线落在一侧云腿桌上的笸箩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用目光示意过去,问:"绣的是什么,给我瞧瞧。"

  莲心拿来绷子,雪缎上面描着精致的花样,纯白的丝线刚绣完半幅,已然能够看得出上面勾勒的一池花团锦簇的轮廓。

  "是白莲……像是衣袂上的纹饰?"他拿在手里看,看得很认真。

  莲心微笑着,摇头道:"这缎子若是做衣料,则小了些。等绣完后,却是要做成香囊的。"

  她是仿造着池里的莲花,画出的一幅花样。菡萏半开未开,最是撩人,才描画得出如此娇娆的景致。若是做成香囊面子,里头再塞上百合、干松、栀子等熏香料,佩戴在腰间,既清雅又怡人。

  "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不如给我也绣一个,如何?"允礼将绷子还给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莲心却是很大方地点头,"好啊,只是不知道,王爷喜欢什么纹饰?"

  "莲。"允礼轻轻吐出一个字。

  莲心没听明白,抬眸,眨着一弯眼眸看他,"什么?"

  暖暖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给我也绣一个莲纹的就好。很喜欢。"

  若是跟这一样的绣样,可是需要不短的时日吧。他说完,想起花阁里岁寒三友的绣样,略粗的针脚,纷纭的配色,还有即兴印上去的梅花……不禁有些莞尔,清俊的脸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莲心只是低头捧着绷子,轻然颔首,表示答应。轻匀的笑脸,并未动声色,只是唇角略微上翘,眼睛变得很亮很亮。

  第四章 荼蘼未有时

  (1)

  一转眼,莲心已经在府里住了三月有余。时值六月,已是将近荼蘼之际,苑中的那株白桃也渐渐落尽,变得绿意悠悠。其他花卉早已被荣盛的绿植覆盖,只剩下一棵葱茏的石榴树,团团火红的花朵,肆意地绽放在枝头,热热闹闹,极是惹眼。

  西苑和中苑间有一座花庭,绕过玲珑花谢,就在几道回廊交错处。那里栽种着几株牡丹,盈雪之色的是宋白,娇艳欲滴的是赵粉,最为名贵的则是魏紫和姚黄,还有胡红、豆绿。几株珊瑚台,粗壮的梗在风中轻轻摇动,硕大的花头,吐露着浓郁的芬芳。

  刚完成师傅布置的棋谱功课,莲心趁着空当,来到廊桥外的一座花园。郁郁花海,满目芳菲,姹紫嫣红开遍。她伫立在牡丹花海中,轻轻捻起一枝日月锦,轻薄的花瓣,仿佛随时都要飘落。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将她的视线引了过去。

  来人步履匆匆,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袱,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张望。莲心见过她,是跟在嘉嘉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好像是叫玉漱。起初在碰见时,总会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却是不常见到。此时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几分慌张无措。

  莲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她,就在这时,却见她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概是摔得厉害,玉漱"哎哟"了一声,而后,就是一声咒骂。她怀里的包袱却是掉在地上,里面有什么东西撒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你不要紧吧!"

  莲心赶紧过去,蹲下来,要将她扶起来。这时,玉漱却是面露惊慌,一把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别碰我的东西……"她尖叫着,一把将包袱抱在怀里。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本就不结实的包袱被她这么一扯,彻底散开,里面的金银首饰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莲心一怔。

  金嵌珠宝点翠盘耳环,金箔光素扳指,银镀金嵌宝石蝴蝶簪,铜镀金点翠富贵凤凰钿花,银镀金串珍珠流苏,桃红色碧玺瓜形佩,金镂空嵌珠石扁方……叫得出名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奢华饰品,从包袱里滚出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直耀得满眼珠光宝气。

  玉漱也是一愣,转瞬,伏在地上,像是发了疯一般去捡地上四散的首饰,直到都一一捡完,眼含怨气地瞪了莲心一眼,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抱着包袱就跑了。

  "喂,你……"莲心在后头叫她,"你等一下!"

  前面的玉漱非但没停下,也没回头,反而是跑得更快了。

  莲心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里还拿着在花丛里捡起的一条金簪梅花镶珠丝带。她只是想喊住她,然后告诉她东西落了一样,却不明白她为何充耳不闻,然后整个人这么快就没入了回廊。莲心叹了口气,只得摇头作罢。

  回到屋苑时,元寿已经在门口翘首望了许久。

  瞧见她,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姑娘可回来了。刚刚主子下朝后,回来过一趟,没等到姑娘,就吩咐奴才跟您说一声,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在府里吃饭了,让姑娘自己用膳。"

  元寿像倒豆子似的说完,咽了口唾沫。

  莲心回过头,唤屋里伺候的丫鬟给他倒杯茶来。

  茶香悠悠,元寿倒真是渴了,接过来直喝了好几口,气息喘匀,才又道:"爷临走时说了,这两日燥得很,让厨房做几道清淡爽口的菜,待会儿等奴婢端过来,姑娘要好好尝一尝。可都是新跟何福楼学过的手艺。"

  伺候这么多年,哪儿见过主子跟谁这么仔细报备过行程的?又何曾在吃食这等小事上重视过?这回倒真是看走眼了。元寿想到这里,不由笑着摇头。

  莲心倒是有些难为情,忙道:"劳烦总管跑这一趟,真是罪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廊一侧,二嫫领着几个婢子徐徐而来。元寿踮着脚,老远看到,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心说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领这么多人过来。

  "老奴,给姑娘请安。"二嫫走到近前,挽起手,朝着莲心行礼。

  "二嫫折煞我了,快快请起。"问安的顺序颠倒,莲心虚扶一把,随后也让她身后的一应丫鬟起身。

  "姑娘如今可是我们爷极为重视的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敢不分尊卑呢?"二嫫冷淡着脸,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莲心抿唇,并没说话。

  这时,二嫫闲闲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元寿,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过来呢,不为别的,只是府里丢了几件东西,老奴将府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过了,也没找到。为了公平起见,姑娘的屋子,老奴也要搜一搜。姑娘不会介意吧?"

  莲心有些发怔,不解地看着她,"搜屋子?"

  "没错,我们爷一向严于律己,对待府里的奴才却是格外体恤宽宥。但我们做管事的,总要拿得起事儿才行。这不,嘉嘉小姐的几件首饰不见了,既然在府里丢的东西,总跑不出旁人去。老奴必须要搜一搜。"说罢,也不管莲心是否反对,朝着身后的丫鬟一摆手,就示意她们进屋去。

  莲心静静地站到一侧,并未出声阻拦。倒是元寿颇有些尴尬,心里直埋怨搜哪儿不好,偏偏要来这儿,忙赔着笑脸,解释道:"二嫫她只是虚点卯数,姑娘不要在意。"

  莲心点头,不以为意地朝他笑笑。

  进屋去的人很认真,搜了好一阵子,片刻以后,其中的一个丫鬟拿着条缎带走了出来,"启禀二嫫,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金簪梅花镶珠丝带,上面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莹润,正是莲心刚刚在花园里捡到的。她回到屋苑后,一直招呼着元寿,怕弄丢,就随手放在了格子架里,原本若是放在明处,跟诸多饰品放在一起,其实并不显眼,只是那缎带的末端,用冰丝线绣着一个"嘉"字,证明了所属。

  "莲心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莲心看了看,轻声道:"是我捡的。"

  二嫫冷笑了一声,"捡的?在什么地方,可是嘉嘉小姐的寝阁么?"

  咄咄逼人的语气,轻慢之气扑面而来。元寿杵了她一下,"二嫫这是做什么?无论怎么说,莲心小姐都是主子请回来的娇客,不是你我做下人有资格去质问的。"

  "你倒是忠心。怎么,才这么短时间,就易主了?"

  莲心见二嫫和元寿彼此横眉冷对、互不相让的架势,忙道:"二嫫莫动气,你听我说,这带子真的是捡来的。"

  二嫫狠狠瞪了元寿一眼,却是冷哼了一声,就着台阶,撇着嘴道:"红口白牙,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说嘉嘉小姐丢的,都是很贵重的东西,若追究起来,尚书大人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莲心听言,忽然想起在花园里看见的玉漱,当时她怀中正好抱着一个包袱,散落一地的正好都是首饰,被她捡到的带子上也恰好就绣着纽祜禄·嘉嘉的名字。莫非……

  "莲心小姐,你是在什么地方捡到的?可见到丢这东西的人了?"元寿在一旁急急地问。

  莲心静默了一瞬,轻然摇头,"我只是无意中捡到的,并未瞧见。"

  二嫫抱着双臂,让身侧的奴婢将带子先拿回去,然后直直盯着莲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非曲直,等王爷回来,老奴自会禀报。莲心姑娘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屋苑了吧。嘉嘉小姐那边儿,怕是要找到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提交给大理寺了。"

  莲心坦然地任她盯着,抿唇道:"清者自清。二嫫放心,我会照你的话做。"

  二嫫见问不出什么,又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搜查,却再无所获,就领着丫鬟离开西苑。元寿朝莲心行了个礼,也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两人一道走,直到拐过一道红漆回廊里,二嫫侧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才嘲弄地开口道:"你可真是会窜,主子都还没表明态度呢,你就先巴结上了,就不怕白费心思?"

  元寿走在她身侧,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道:"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你见过我们爷对谁这么上过心?等爷回来,不发火才怪。"

  二嫫一直朝前走,听到他的话,忽然面无表情地道:"事情都没搞清楚之前,光凭一点心意是不够的。"

  元寿一愣,不知道她是在说府里失窃这件事,还是在说别的。等他回过神来,二嫫已经带着几个奴婢走远了。

  黄昏,在京城中悄然来临。家家户户都栽种着各色花卉,一阵风拂过,满城街道尽飞花。眼看宵禁时刻即将来临,崇文门城楼上的大鼓被擂响,一传很远。达达的马蹄声响起,踏着地上的落花,顺着长安街的街道,一直来到什刹海边的围坊。

  刚被封为镶蓝旗满洲都统,三旗的军务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最初的文书交接,总要花些工夫。允礼处理军务整整一日,直到酉时,他才从衙门出来。等骑马回到府邸,夜幕已经低垂。

  府门口,有少女打着一盏琉晶灯,在静静地等候。

  柔柔的光照彻着前面一方雪白的石板路,笼罩在柔光中的身影,纤细而单薄,允礼远远地瞧见那一束光亮,以及光晕里的人。甚至看不清楚面目,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约约就想起一个人,嘴角便不自觉地牵起。

  引着马快行了几步,直到行至府邸前,允礼利落地下马。

  "表哥!"纽祜禄·嘉嘉将灯调得更亮些,瞧见回来的人,脸上扬起一抹笑。

  允礼怔了一下,并没想到会是她,将马缰捋了捋,然后淡淡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嘉嘉唇畔的弧度,在那一刻,渐渐变成了一抹苦笑,"表哥难道忘了么?以前,嘉嘉也总是这么等着你回来的呀。"

  青春少艾的时光,总是如飞花一般美好。年轻的皇子,甫有爵位封赏,自皇宫大内搬到城中赏赐的府邸。那种离开额娘身边,独自一人的凄清和彷徨,是难被寻常百姓所了解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教导多年,也不了解这种心事,倒是骄傲稚气的少女,在那个时候一并在府里小住。每一日傍晚,都会打着一盏灯,在府邸门口期期盼盼地等着他。

  郎骑竹马来,床头绕青梅。

  一转眼,当年羽翼未丰的年轻皇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果亲王,而她也因闺中礼教,开始深居简出。想不到短短的几年,两人之间已经变得这般疏远。

  嘉嘉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神色,却强打着笑脸,不愿泄露一丝难过。允礼这样望着她,也不禁想起那段两小无猜的日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将她手里的灯接过来,牵着马,两人一并踏进府门。

  "这么晚不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允礼轻声问道。

  嘉嘉低着头,一贯冷清高傲的性子,却是难得有这么柔顺的一面,"嘉嘉不开心,因为嘉嘉把一件很喜欢的东西丢了……"越说越小的声音,允礼似是没听清,有些莫名地看她。

  这般女儿家宛转的心思,却是如何能再次直白地表露。嘉嘉咬着唇,别扭地道:"其实是几件首饰啦。我带来妆奁里,原本放着满满当当的饰品。今儿个一早,伺候的奴婢翻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少了好多。"她说罢,低头攥着手里的丝帕,"那些首饰虽说有些用得久了,却不想被人随意使用或是买卖,表哥要帮我找回来。"

  允礼有些失笑,"府里的人都跟着我多年,谁能做这等事。"

  "表哥的府里,最近不是来了生人。"

  嘉嘉抬起头,迷蒙的灯火照在脸颊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允礼一怔,"你是说……莲心?"

  风有些凉,嘉嘉穿得有些单薄,紧了紧衣领,刚想开口说是,就听身畔的男子一抹轻匀的嗓音,却是带着十分平静肯定的语气,"不会是她。"

  嘉嘉一瞪眼睛,不服地道:"表哥何以这么肯定?我听说,她可是旗里没落人家的女儿,家里生活拮据,若是看到贵重东西,一时心生贪念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说到这儿,低着头,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更何况,我的一条缎带,就是二嫫从她屋子里搜出来的啊。"

  花香弥漫上来,是夜莲的味道。允礼停住脚步,眉心略微皱起,心里想的却不是什么带子的事,只听嘉嘉说,二嫫竟然领人到她屋子里搜查过了……

  "你先回去,这事情不要多想,等明日再说。"

  他说罢,将手里的灯盏递给她。嘉嘉的身边没带伺候的丫鬟,怔怔地接过来,看出他像是有些不悦。见惯温和儒雅的一面,面对这样的神色,刚到嘴边的一句"表哥怎么也不送送我"都没来得及出口,却是生出些怯怯的感觉,噤声未语,只点点头,略带着些不甘心往自己屋苑的方向走去。

  回廊里的灯都亮着,一盏一盏,顺着雕栏铺展开一段璀璨迷离的星星之路。红漆廊柱边,似有流萤萦绕飞舞,也不恼人,愈加增添了几分安然静谧。

  这个时辰,府里的家丁都睡了,只剩下端茶倒水的奴婢。若是他招手,便会上前听吩咐;若是他没有命令,都安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步至西苑外,鸟静花息。

  面阔五间的屋子是半敞的,四道轻纱帘低垂,里面的一盏七宝玲珑灯通宵亮着,照亮了一室清雅婉约的布置。绣架上还支着一块雪白绸缎,上面蒙蒙花影,像是白日里未做完的绣工。允礼细看着上面的纹饰,眼前不觉映出一道弱不胜衣的身姿,纤纤素手,执着绣针一脸认真的模样。

  他不常与女孩儿发生交集,最近的是属族里一些亲戚家的姊妹。以前不曾留意,更未上过心,却也深知半夜站在女子门外,是多么于理不合,并非君子所为,然而嘉嘉的话却在脑海中辗转不去。那么倔强的性子,骨子里该是何等的骄矜?眼下,却是平白遭到指摘和怀疑。

  允礼抬起手,对着屋门就要叩下去,却又顿住,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已经睡了?没等他想得更明白些,就在这时,门扉轻然从里面打开--莲心抬眸,正对上允礼的眼睛,吓了一跳。

  "王……王爷?"莲心瞪大眼睛,很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才陡然看见外面有人,本能地向后,险些被门槛绊倒。

  允礼要敲门的手还在半空悬着,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么晚,你怎么还没休息?"

  这话应该是她问他才对。莲心弯起唇角,想了一下,回身让伺候的丫鬟给自己披上一件大氅,便跨出屋苑。这个时辰,实在不方便将他请进屋,于是朝着回廊的方向走过去。凉亭里,花开正好。

  "王爷是刚回府么?"莲心捡了一处石凳坐下,夜风微凉,将大氅在腰际收了收。

  允礼凝视着她,莲心因为坐得靠外,半个身子都笼在月色里,光线正好,角度正好,那双眸蒙着一层莹玉般的光华,熠熠生辉。而此时嘴角略微上翘,侧面看去,说不出的清美动人。

  "最近公务愈加繁忙了些。早些时候让元寿与你说,府里新请了一位何福楼的大厨回来,教那些厨娘一些做法,以后就算再忙,也不耽搁尝到佳肴。"

  莲心想起在何福楼吃饭的场景,不由轻轻点头,"早些时候,总管遣人送来了一些菜式,说是当做午膳,嬷嬷们都吃得很是开怀。我也尝了一下,厨娘的手艺很好,倒是味道不差。"

  两人说到此,都静了下来,像是各自想着心事。莲香悠悠,一脉脉沁人心脾的韵味,允礼俯首看着雕栏下的一池景致,淡淡地开口:"白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莲心略微一怔,心里还在想元寿送菜过来的事情,忽而,听他又道:"二嫫是府里的老人儿,又曾是我的奶娘,脾气执拗了些。但她没有坏心,就是有时候办事有些蛮横,你不要介意。"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莲心微然一笑,摇头,"府里丢了东西,二嫫身为总管自然要格外上心。更何况,嘉嘉小姐是府里未来的嫡福晋,即使是冲着王爷,二嫫自然也更要紧张些。莲心明白。"

  "什么福晋?"允礼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她。

  "嘉嘉小姐。"莲心低着头,想起那日在屋苑里,纽祜禄·嘉嘉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皇室贵胄,自然要婚配门当户对的闺阁千金。而嘉嘉是镶黄旗顶顶尊贵的一支,其父深受皇恩,又是他的恩师。凭着这层关系,青梅竹马的两人,是理所当然的一对。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还是……府里有人说了什么?"他皱着眉,不明白莲心怎么会想到这一层。

  莲心垂眸,只是摇头,似是不想将这话茬再往下说。

  允礼在这时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本就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投射下一道阴翳。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清冽的气息,连周身的莲香都被冲开,只剩下独属于男子的清刚味道,"我并无婚约在身。"

  莲心不妨他的靠近,有些坐不住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却是将头埋得更低,"其实,王爷与嘉嘉小姐……很相配。"

  府里的丫鬟和婆子之所以对她那般恭敬,只是因为在初进府那一日,二嫫拿给她的专属于福晋的旗装。她虽然不知道用意何为,却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只是一桩遥不可及的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明知不可能,何必偏偏要去想呢?只是自苦而已。

  "给我的香囊做好了么?"静默的半晌,允礼忽然这样开口问道。

  莲心闻言一怔,抬起脸,正对上他深深注视的目光。然而只是一眼,就下意识地转开视线,点头道:"刚撤下绷子,等针脚弄好了就可以制作香囊了。"

  "拿来给我。"

  "在屋里放着呢……"

  莲心说完,有些莫名地抿唇。刚刚还没在说这个,不明白他怎么就没头没尾地要起香囊来了。那东西本要送给他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更何况还是在夜晚的时候。

  但看他这般重视,不由想起自己并不精熟的手艺,莲心讷讷地道:"其实,绣出来的是一件粗浅之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王爷若是喜欢,刺绣师傅那里倒是有一些精巧别致的,可供挑选有很多……"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他扶着她身后的廊柱,忽然轻声打断。

  莲心抬起眸,怔怔地看他。

  "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允礼直直地回望着她。

  月光像轻柔的银色纺纱笼罩着地面,浅淡的光晕透过月檐下的风铃,折射在他的身上,在那雪绸锦袍蒙上一层迷离的银白。有一种叫作情愫的东西悄然弥散出来,在两人的周身萦绕不去。莲心久久凝视,过了很久,陡然别开视线,"很晚了,明日一早古琴师傅就回来了,我还得准备琴谱。"她说完,起身就要告辞。

  错身的刹那,允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你进宫了……"

  莲心的身体倏然一僵,转眸,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王爷在说什么?"

  "我不想你进宫了。"允礼一瞬不瞬地看着莲心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中含着让她难懂的感情。进宫选秀对她而言,只是报恩。如果他说不需要了,不想了,一应的教习就都不再有意义,不是么?

  "为什么?"莲心问他。

  夜色下,允礼的眼眸漆黑如墨,清蕴瞳心,仿佛是倾尽了夜的光华,"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想到你要进宫,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为什么我看到你笑,也会跟着开心;看到你的手受伤,会一并跟着心疼。你告诉我,为什么自从我遇见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变得跟从前的自己不一样……"

  月光如银,池中的莲花在浅淡的白光中簌簌绽放。

  莲心咬着唇,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闯入了心扉,又是甜又是涩的感觉。过了许久,她扬起脸,难以确定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生病了么?莲心并非御医,可不懂得医治的啊……"

  允礼粲然一笑,这笑宛若烟花绽放,绚烂绝美。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印下一个吻,"都说心病难医。我的这个病,怕是已经无药可解了。"

  夜风里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莲心弯起唇角,眼睛变得很亮很亮。转瞬,却是想起了什么,垂下眸,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可勤太妃呢?王爷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帮她完成心愿。如果我不进宫,勤太妃不就……"

  允礼挽着她的手,静静地道:"我会去跟额娘说。"

  莲心低着头,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想,我是不能再在府里住下去了。"

  早前就想表达的意思,终于在此刻说出。莲心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允礼拉着她的手一紧,道:"如果是因为嘉嘉的话,其实你不必……"

  "不仅是因为嘉嘉小姐,"莲心笑靥清浅地抬眸,朝着他摇头,"无论如何,等我回到家里以后,都会继续认真准备选秀的事。但同样地,我也会等着王爷。"

  他和她,都有对自己而言,很想要守护的东西。这样的心意来得太快,彼此都需要时间和距离来确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以后会后悔。所以不管是纽祜禄·嘉嘉的暗示,还是今日二嫫当众表明的态度,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允礼的眼底划过一抹惊喜,"你答应了?"

  莲心咬着唇,轻轻点头,脸颊有些红了,"所以王爷一定要记着,在宫中大选之前,给莲心一个答案。"

  莲心离开王府之前,府里的好些嬷嬷都舍不得地来看她。

  原以为是个想攀高枝的女子,但相处下来,既不矫揉造作,又娴雅淡然的性子,却道是果真讨人喜欢的。很多伺候的奴婢都真心想留下这个姑娘,即便做不成福晋,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家主子身边,总归也是令人高兴的一桩美事。

  原本没有太多东西,收拾完,除了两个包袱,便是来时带着的一些简单饰物,装好安置在锦盒里。允礼知道在府里添置的衣物,她断然是不肯带走的,只得交代元寿,凡是府里的丫鬟都要听她的吩咐,何时走,怎么走,都要一一安排妥当。

  其实都住在京城里,只是从西城回到东城,乘坐马车总共才半炷香的时间。元寿一边筹备着马车,不禁笑着摇头。

  在丫鬟们都退出屋苑后,过了须臾,又有一个人踏进门槛。

  这个时候,莲心刚将琴案上的古琴蒙上锦袱,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些琴谱拓一份,好随身带着,转过身,就看见门槛内站着的一抹窈窕身影。

  有着清丽长相的女子,细看之下,却是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弯弯眉黛,眸若秋水,眼角处还有一颗泪痣,盈盈闪动。许是平素一直穿着丫鬟的服饰,现在换上一件湖蓝色纱裙,整个人就像出淤泥的菡萏,有些媚,有些美,让人眼前一亮。

  是玉漱。

  "为什么?"玉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问出那三个字。

  莲心将手里的琴谱放下,有些不解地看她。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玉漱说完,满眼复杂地看着她。在她看来,莲心是因为替自己遮掩,才会不得已离开王府。她看得出,十七王爷对这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其实是特别的,不像对待小姐那般,总是疏密有度。然而为什么呢?仅仅的数面之缘,因为嘉嘉小姐的关系,更是互相交恶,并非交好。这样的情谊,只会让她落井下石,怎么会是以德报怨呢?

  "那些首饰,真的是你偷的?"莲心看着地面,有些叹气地问道。

  玉漱咬着唇,点头。

  "你没有自称'奴婢',看得出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儿,且出身不差。为何会在尚书府里当奴婢呢?而且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对待嘉嘉小姐,却又监守自盗,究竟是何道理……"

  莲心有些莫名。世故,刻薄,盛气凌人,投机逢迎……这些词用来形容玉漱,似乎再恰当不过。然而仅是身为侍婢,莲心所看到的,不仅是对自己的刁难,更多的反而她是对纽祜禄·嘉嘉的体贴和照顾。没错,她是一介丫鬟,然而,却也有着难得的率直性情。

  "我之所以要偷那些东西,是想要进宫选秀的。"玉漱低下头,攥着衣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你猜得不错,我原是镶白旗管领家的女儿,只是因为阿玛犯了错,连坐三族,都被削了旗籍,才会到尚书府里去当丫鬟。嘉嘉小姐待我不薄,这次,还特地帮我恢复了旗籍,我却……"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咬着唇,眼睛里泛出泪光。

  莲心递给她一方罗帕。

  玉漱抽泣了两声,红肿着眼睛,喃喃地道:"我想进宫,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也不是想当什么娘娘,而是想让我阿玛扬眉吐气,即使不当管领,女儿进宫选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没人敢看不起他了……"

  轻暖的阳光洒在地面上,莲心望着面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里固执而狷介的阿玛,想起自己。原来,对待双亲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够这般相像。

  "我也想做一个能让阿玛引以为骄傲的女儿,然而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欢膝下。倘若你因为偷窃被定罪,不但帮不了你阿玛,反而会让你的阿玛伤心,不是么……"莲心伸出手,轻轻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软的嗓音,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为了你阿玛,更应该做个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面前的少女,脸上含着温润的微笑,仿佛春日里的暖玉,莹润清透,质地无瑕。她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一念恍惚间,似有春雨徐徐流淌进心田。

  (2)

  按照宫里的规矩,凡属宫城外人,包括皇室贵胄,一应朝臣、命妇,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进皇宫大内。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宫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宫一趟,总要先遣人报备到内务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内宫行走,并且不能逗留太长时间。

  辰时两刻,太和殿里刚下了早朝。诸多朝臣自宽大的门道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殿前广场,走过内金水桥,穿过把守森严的太和门,即能看见通往宫外的午门。有些官员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则是慢条斯理地迈着方步,三三两两,顺着甬道一直走出皇宫。

  允礼告别同行的几个官员,绕过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徐徐走下丹陛石阶。只身穿过中右门,顺着朱红的宫墙一直往北走,经过繁花正盛的慈宁花园,再往东,寿康宫即在眼前。

  寿康宫在慈宁宫的西侧,中间隔着两道围墙和一条宽敞的甬道,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后面则是宽敞的后殿。

  正殿寿康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

  允礼走过垂花门,殿内暖暖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云腿桌案前摆着一盘核桃,一枚枚滚圆饱满。有奴婢拿着小锤,轻轻凿开,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碟里。

  "儿臣给额娘请安。"

  阳光斜斜地流淌进来,在明黄锦缎的软褥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勤太妃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随即露出慈蔼的笑靥,朝着他招招手,道:"平身,过来额娘这边坐。"

  允礼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勤太妃眯起眼,端详着他的五官,那下颌的轮廓愈加明显,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见不到你,旗里的军务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说着,一边将桌案上盛着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礼面前,然后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儿个伊犁进贡的蜜瓜和香梨给十七爷拿来。"

  允礼清淡的眸中,流动着轻暖的笑意,"每次来额娘这里,额娘都要变着法儿地弄吃食。倘若把儿子的嘴给养刁了,等回到府里,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着巾绢捂唇,笑着摇头,"你这孩子。若是喜欢,就将宫里的人带出去几个,每日给你做膳食。"

  勤太妃说罢,拉着他的手,静了片刻,收敛了几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着他道:"额娘有话问你。听人说,最近老十七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却非要人家进宫来选秀,有没有这回事?"

  窗外飘进来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鬓角边,允礼伸手给她拂了去,道:"额娘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允礼挑了挑唇角,点头。

  勤太妃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浑小子,既然喜欢上了人家姑娘,为什么又要让她进宫呢?"

  "儿臣原本打算让她进宫后,博得皇上的宠爱,然后替额娘讨得太后的册封……"允礼没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先被额娘言明了

  "傻孩子,额娘是想当太后,也想在百年之后能常伴你皇阿玛于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来换,他朝见到你皇阿玛,他也会怪我的。"勤太妃说罢,轻轻抚着允礼的肩,"更何况,有什么能比儿子过得开心、满足更重要的呢?只要你们兄弟和睦,只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额娘最大的心愿了。"勤太妃说罢,推了推允礼的手,"只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欢的,同时又喜欢着你,额娘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见一个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亲贵胄,倘若能够抛开那些浮名虚利,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孙里难得的福气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渐渐淡了,有侍婢过来将熏笼盖揭开,添些怡神的香饼进去,烫过火,随即有细芬的味道散逸出来。勤太妃站在熏笼旁,目送着那道身影,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这时,元寿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到勤太妃身后。

  "不,反而是跟过去伺候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懂本宫的心了。"勤太妃温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几分,"知道么,名分也好,荣光也罢,其实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一样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愿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萨保佑……"

  明灿的阳光下,勤太妃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经文,为已经走远的儿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来人禀报说有紧急公务,允礼从皇宫里出来后,此刻或许已经在莲心家的门外。

  旗内的杂事堆积如山,处理下来,就需要大半日的时间。素日里严谨的年轻皇子,此刻坐在衙门里的敞椅上,看着围绕自己身侧、说得唾沫横飞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说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让人先记录下来,不禁暗暗好笑。

  将手里的文书整了整,允礼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翻开其中的一页,稳了稳心神,开始专注处理起公务。

  时光悄然溜走,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而后夜色又渐渐弥漫上来,结束一天的事务,才走出衙门。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铺早已打烊。宽敞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看见巡城的校尉,提着灯笼,骑着马经过,见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夜晚已经降临,恢弘的紫禁城开始进入梦乡。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东首路北,然而允礼牵着马,不知不觉竟然走过了长安街,走到了东城这一头。那条窄窄的南石巷子,他从未来过,只是听元寿细细碎碎的禀报中,隐约知道是这么一个地方,门口还栽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

  月色如水。

  那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斑斑驳驳的雪花白。门口的拴马石被琢磨得很光润,允礼将马缰系在上面,朝着那大门抬起手,刚要敲,却发现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

  允礼不觉笑着摇头,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索性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红的门槛前,倚靠着砖墙,仰望着头顶的一轮满月。如银的月光宛若雪纺一般洒满在街巷里,连花香都跟着静谧下来,只有骏马打的几声响鼻。

  莲心沐浴完,只穿着一件荷叶边的藕荷色襦裙,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的薄纱,长发披侧于肩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书。

  莲蕊正拿着个绷子,上面套着雪白的巾绢,坐在床尾绣花。

  白日里,阿玛处理新增加的公务,额娘也一并陪着,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莲蕊绣了几下,捏着绣针的钝一头,搔了搔额角,问接下来怎么落针合适。莲心教给她的都是之前在果亲王府学来的东西,蕊儿甚是上心,也学得很快。

  "对了,姐,我刚才进来之前,好像听到门外面有声响。"

  莲心捧着书,头也不抬地笑道:"此时的光景,会有谁来造访?该不是你将对面回春堂里捣药的声响,错当了有人吧。"

  莲蕊撅了撅樱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还听见马匹的响鼻声了。"

  莲心不以为意地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视着书页,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书小字,都开始变得迷离,连心思都跟着静不下来了。

  夜风顺着打开的窗扉,徐徐吹进来。

  莲心放下书,搭了一件披肩,光脚踩着一双绣花鞋跑到屋门边。

  "姐,你干什么去啊?"

  莲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说完,就推门跑了出去。

  蕊儿捧着刺绣绷子坐在床上,没闹明白地摸了摸头,心道不是没人么,还去看什么呢……

  简单的四合院,因为常年失修,墙上的砖坯都有些剥落了,上面的瓦楞残缺不全,有些掉落下来的,就码放在墙根边。西屋一侧有两口井,旁边的榕树落下几片叶子,落入井里。

  墙边的灯笼,只有一盏还亮着。莲心借着月色,踮着脚拉开门闩,轻轻推开了红漆宅门。

  如果不是他常年习武,有着过人的敏捷反应,门扉这样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一定会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听到吱呀的一声,门槛外的人就即刻惊坐起。

  拴在树边的骏马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响鼻,扬着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从未有过的窘相。允礼站起身时,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莲心却是没想到门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后等看清楚这场景,又扑哧一声笑了,"这么晚了,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事隔几日,一直都没见面。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家筹备选秀事宜,而他,则忙于公务,少有闲暇。彼此都说好了,倘若一日没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见。然而,直到在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莲心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都在等,等这样一个时刻,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允礼低着头看她,"你怎么出来了?"

  "蕊儿说,听见外面有响动,我便出来看看。原来,真的有人啊!"莲心的眸子亮亮的,说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王爷呢,是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夜么?"

  不同于在府中时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她此刻穿着一件单纱长裙,长发垂肩的模样,少了几分端静,多了几许柔顺,略带俏皮的模样,才真真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倒是有这打算。"

  他耸耸肩,这时,瞧见她的一缕乌丝跟披肩的系带缠在一起,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理顺,温热的指尖抚摸过她的长发,很柔软的触感。

  莲心低头站着,脸颊有些红了,"那王爷见过太妃娘娘了?"

  允礼点头,轻声回答:"见过了。"

  莲心没开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允礼看着她,淡淡地道:"所以我来,是想叫你准备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

  清蕴的嗓音,语气平直,仿佛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莲心一滞,过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复杂的目光看他。

  进宫,就是为了选秀……这么说来,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要她进宫、选秀,然后顺利地成为宫里的一位妃嫔。

  手指留在发间的触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温度。莲心咽下涌起的一抹苦涩,强打着笑靥道:"王爷放心。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对王爷承诺过的。大恩难报,莲心愿意为王爷达成心愿。"她说完,朝着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此时此刻,顾不得什么礼数,什么修养,莲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刚迈出步子去,允礼却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莲心挣扎,哪里比得过男子的气力,有些恼了,气急之下有些红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亲,请果亲王放开民女!"

  莲心说罢,手一甩,急急想要脱开,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莲心不想听他说,偏偏声音穿耳而过,须臾,却是愣了一下,"挑选福晋?"

  允礼不说话,也不松手,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宗人府,选秀,挑选福晋……八旗秀女的选核,每三年挑选一次,由户部主持,可备皇后妃嫔之选。然而除了充实后宫以外,则也是为皇室子孙做婚配之选。按照满蒙的规矩,若是给亲王、郡王及其后代指婚,都要经过后宫的选秀。品貌才德,贞仪惠贤--选中者,择其优而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稍逊者则是要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莲心耳尖热热的,低着头,一时间惊疑莫定地咬唇。刚才听他说起选秀的事,就以为是让她进宫来着,却是将族里的老例忘了个干净。

  "太妃娘娘她……"

  允礼轻声附在她耳边道:"额娘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欢了,就要留在身边。"

  莲心的脸颊更红,见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轻轻挣了一下,"你刚才也都没说……"

  允礼挑着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的意味,"又是果亲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没给我往下说的机会。"

  明明是他自己说话,故意留半截。莲心腹诽。但同时,心里又生出隐隐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紧么……

  "我会再安排旁的人进宫,所以选秀的事,不会因此耽搁下来。"他揽着她,轻轻地道。

  莲心扬起脸,有些动容地看他。她怎么会不懂?以前会挑中她进宫选秀,只是因为跟八福晋相同的长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选后妃果真是那般简单的话,也不会白白等了这么多年,却都没有将皇上的册封给请下来。

  "王爷你等我一下。"莲心说完,挣开他的手,忽然一溜烟跑回了屋苑。

  允礼因为一直注视着她的脸,手上也就松了力道。见她往回跑,刚想拉住她,问问要做什么去,却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着。

  只过了一小会儿,莲心又出来了。这时,脸颊却是红的。

  "这个给你。"

  她低着头,不知是跑得急,还是羞的,桃腮宛若扫了一层胭脂。攥着手心,将一样东西放在允礼的手里,然后用双手捂住,意思是不让他当着面打开,"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侥幸通过初选和复选,王爷便拿着它来找我。"她说完,踮着脚,在他的侧脸亲了一下,而后赧然地挽着裙裾跑开。

  允礼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只手拉住她,没让她再次逃走。眸间含着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声只说出几个字--"一定要通过。"

  莲心咬着唇,点点头。

  夜幕低垂,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轻又薄的白纱,泛起蒙蒙的银色。

  允礼望着她的背影,抚摸着脸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在宅门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来展开手指,手心里,竟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闪烁着莹莹光泽。

  六月的莲花还开得正盛,转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开始,内务府就开始忙着筹备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礼是"五礼"之一的"吉礼"中极重要的礼仪制度,是对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礼,吉训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赐,保佑国祚绵长。此事按照周礼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则是早在清朝入关之前,盛京的文庙建成后,太宗即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致祭于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并从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释奠礼。

  后来顺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师国子监建造文庙,内有大成殿,专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并尊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至这一朝,帝虽未亲诣释奠,却嘱命果亲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礼,并代祭先师孔子,仪制皆与"临雍释奠"同。

  国子监就坐落在东城安定门内国子监街上,与孔庙和雍和宫相邻。而雍和宫又是皇上为皇子时,居于宫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卫,甚是富丽尊伟。

  当今圣上登基刚满三年,这一年的祭祀仪式又是甫由亲王代从,一应事宜操办得紧张而隆重。而作为代行皇家礼仪的十七王爷,则需要在祭祀前就住进宫中的慈荫楼,然后每日至大佛堂听方丈大师讲经。上下筹备足月,于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礼,然后在初九日,举行祭孔大典。

  在允礼进宫之前,遣人来南石巷子。

  自从那日以后,经常有果亲王府里的奴婢和小厮过来送东西,吉祥斋的点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庆昇的海货……就算是何福楼新制的菜肴,都盛在纯银制的盘盏里,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装着,悉数往钮祜禄家的宅子里送。瓜尔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蕊儿年纪小,见一下子能尝到这么多美味佳肴,隔几日便守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东西送来。

  那些街坊巷邻,都以为是纽祜禄家的升了官,才会有这么络绎不绝来送礼的人。看来看去,无金无银,只有吃食,却道是这新任的正四品典仪,不贪财爱色,而是个馋嘴的。

  临近黄昏时,长安街上仍是很热闹。

  街角边的摊铺里,掌柜的正拿着算盘,清点着一日的账目。隔着几间茶坊,还有酒肆的伙计,举着扫把,将匾额上面沾上的灰尘清理干净。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锅铲声,热馄饨的叫卖声,水车缓缓前进的车轮声此起彼伏。

  莲心挎着一个竹篮,买了些果蔬,拐过街口,就被一间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却不是里面的红妆,而是那坐在铺子里头的娇羞女子,面对着铜镜,吴婶正拿着五彩棉线细细地给她开脸。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

  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

  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娇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吴婶一边唱,手指一边灵巧地用棉线绞面。少女虔诚地低着头,轻闭着眼,脸上满满是幸福的味道。

  这是坊间的旧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纪的婆婆开脸,寓意婚后的吉祥如意,和谐美满。

  莲心想起在书中看到过的故事。相传隋炀帝经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卫拦截迎亲轿子,强拐新娘,吓得百姓迎亲时不敢敲锣打鼓。一个聪明人要娶妻,女方坚持风光出嫁,聪明人便交待媒婆将新娘脸上汗毛尽除,略施脂粉,让新娘坐在朱红描金的艺阁上。等迎亲队伍沿途敲锣打鼓,被侍卫拦截时,推说是迎神会。侍卫看到新娘脸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见,以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顺利放行。

  莲心望着望着,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这位姑娘,可是将要进宫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然老迈的声音。莲心回眸,寻了一下,就发现街角不远处摆着一个卜卦的摊子,不大,上面挂着一个白布褂子,简单的桌案上,一个签筒,几张宣纸。坐在桌后面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正摸着下巴,满脸慈笑地望着她。

  莲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是在与我说话?"

  过几日,确实便是宫中选秀之期,凡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进宫去待选,是老规矩。其实能猜中,并不足为奇。而且怪力乱神这些事儿,一般都为算命先生谋财之用,更是不可信。于是挎着竹篮,便要离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进宫以后,将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缘呢!"

  莲心因这句话停住脚步,歪着头看他。

  "先生连这都算得出来?"

  算命老者捋了捋胡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这条街上算命,四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单看姑娘的相貌,将来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贵妃,富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莲心顿时失笑。才刚觉得有些准了,竟然是这些不靠谱的话。

  "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的……"

  迈出步子去,身后,那老者又开始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莲心不理他,挎着小篮子往前走,老者摇着头,像是在哼曲儿一般,字字句句就这样随着风飘远--"倘若不是姻缘,眼前也强求不得;倘若是姻缘,前生注定今世果,莫错过才是啊……"

  夕阳西下。

  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京城中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膳。街上的摊子都收拾了,铺子里的伙计抱着门板,一块块地拼在铺面外,门闩落锁。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街巷里,三三两两的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悠然而归。

  回到家时,宅子里的门半开着。莲心刚跨进门槛,就见蕊儿抱着一大摞绸缎跑过来,"姐,十七王爷送绸缎过来了,额娘说,好像都是碧云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来看看!"

  莲心将竹篮放下,里面摆着新鲜的蔬菜。那厢,莲蕊欢喜地拿着缎子在身上比划着,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几匹陈色的布料,却是像为阿玛和额娘准备的。

  "你小声些,总是收人家的礼物,我们又没有什么回赠,怎么好意思呢?"莲心抿唇,更是别样心思。以前还是吃食,现在又是这么名贵的东西。

  莲蕊的脸上笑意更浓,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领情,可十七王爷却一直惦记着姐姐呢!人都进宫了,也不忘记吩咐家丁送东西过来。而且刚才那些家丁也说了呀!"

  莲心被她逗得一笑,"说什么了?"

  "他们说啊,十七王爷吩咐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多搬些东西过来,省得以后一次性太麻烦啊!"

  莲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没规矩",低着头,脸颊却是红了。

  夕阳渐渐在天际退去了颜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丽的花海,悄然绽放,又悄然凋零。弯成一把镰刀的弦月,已经在阴翳色的云层后露出了一丝真容,戌时的夜色,正一点点弥漫而来。

  第五章 一朝入宫门

  (1)

  朝廷每三年会选一次秀,由户部主持,以作充实后宫,或皇室子弟姻亲之用。本年,刚好是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逢上宫中第一次大选,从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时点卯,巍峨的紫禁城,还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中。

  通往神武门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宽阔明净的路面上,不时有车夫驾着马车,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照壁一侧停了,车帘里,却是一个一个身着旗装,衣饰简单的妙龄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备选之人。

  按照规矩,她们都是用骡车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车辆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梁的奢华马车,有些则是简单木板车乘,足可见车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并论。

  寅时两刻,红漆琉璃门开启。

  一个身着石青色袍挂的大太监从门中走出,身后跟着十余内务府的奴才,再后便是宫中侍婢,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太监身后。大太监手中捧着一本簿册,上头详详细细写着备选秀女的名讳、生辰、旗籍。

  按照规定,凡满、蒙、汉军八旗官员、另户军士、闲散壮丁家中年满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备选秀女,十七岁以上的女子不再参加。而因为有病、残疾、相貌丑陋而确实不能入选者,也必须经过逐层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统咨行户部,户部奏明皇帝,获得允准后才能免去应选的义务,听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参加选秀,是比登天还难,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选秀,亦是自讨苦吃。

  此时的天刚蒙蒙亮,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见到前面的众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着她,走到镶黄旗一族的队列里。刚好与镶白旗挨着,这时,却看见一侧的队伍中站着一抹甚是眼熟的身影。

  "玉漱。"

  身着旗装的少女闻声回眸,原是迷惑的表情,却在看清楚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莲心小姐!"

  "我不是什么小姐。到了这里,都是待选之人,叫我莲心吧!"莲心温和地看着她。两人挨得很近,一个在镶黄旗的稍后面,一个则是在镶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实的,都是落后了一截。

  就在这时,一声赶车的鞭响,又是京城哪个府里的千金到了。众人回过头去,帘幔掀开,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样是旗装,穿在这位的身上,却带出不一样的气韵。

  足下,踩着月白缎绣花石花盆底旗鞋,她双手轻挽,走下车后,朝着身后搀扶的奴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告诉阿玛,我已经到了。"

  众位佳丽侧目旁观着,其中好些人都识得她,正是镶黄旗中极尊贵的一位,纽祜禄·阿灵阿的嫡亲独女,纽祜禄·嘉嘉。只见她被侍婢指引着,径直越过在场诸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时一刻,都虞司总管大太监李庆喜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位待选秀女安静,然后翻开手里的簿册,开始清点人数--"陕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织造纳兰·秀吉之女,纳兰·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云书之女,董佳·慧心--"

  "在!"

  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下来,被点到名讳的女子,须走上前一步,让负责核对的太监看清楚容貌。等点到纽祜禄·嘉嘉时,李庆喜放轻了嗓音。嘉嘉出列,李庆喜恭敬地朝着她颔首,以示揖礼。

  "还没等进宫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这让我们以后怎么自处啊?"

  "没看见么,人家可是上三旗来的。身份不一样着呢!"

  "说起来,我还是上三旗。"

  "等你阿玛坐到尚书省去,成了万岁爷面前的红人,你再来说吧!"

  交头接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纽祜禄·嘉嘉离得甚远,自然听不到。这些话让莲心和玉漱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这时,李庆喜咳嗽了两声,然后又翻过一页,恰好点到了镶黄旗的最末端,"礼部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纽祜禄·莲心--"

  "在!"

  莲心轻步出列,低着头,端然敛身。

  李庆喜歪着头,像是打量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奴才上牌子。

  等内务府的小太监将人数清点齐整,有伺候的奴婢引着秀女们走过外金水桥,然后走进雄伟庄严的神武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在眼前开启--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巨大殿前广场,东西两侧通旷阔达,放眼望去,可观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红墙碧瓦,画栋雕梁,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笔直的大理石雕栏和丹陛石阶,纵横绵延。

  走过太和门,面前是一个纵深明阔的广场,巨大的广场尽头,一座无比雄浑的宫殿矗立在中轴线上,漆绘匾额上,烫金刻着三个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台上,拔地而起数丈,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笔直雕栏石柱。

  李庆喜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秀女脚步匆匆地跟着,噤声,垂首,仿佛都在这气势恢弘的建筑面前,夺了心神,丝毫不敢造次。她们是没资格从太和殿前过的,行走在最下层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门而出,绕过奉先殿,可见毓庆宫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红宫墙。

  安排她们住的是钟粹宫,历届秀女居住、接受教习的地方,是东六宫之一的最北面宫殿。需往里走半炷香的时间。宫殿绮丽,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东西厢房里,屋子的门都敞开着。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个姿容端庄的宫婢,花信之年,挽着双手,脸上带着宠辱不惊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春。在初选和复选其间,负责教导诸位小主宫中规矩,以及照顾各位的起居。"

  在场的女子无不敛身,行礼:"秀春姑姑。"

  封秀春略一颔首,道:"能来到这里的,必定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佳丽。若是能够通过核选,一步荣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过在这钟粹宫里,还请各位小主谨言慎行,好好跟着奴婢一起学规矩。学得好的,奴婢自然会禀告皇后娘娘,给予嘉奖。可若是偷懒耍滑,不谙教习,奴婢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再尊贵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会留情面。"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少女皆敛身称"是"。

  封秀春点了点头,讲了几句时辰安排之后,便摆手让身后的奴婢给她们分屋子。东西跨院里早已经收拾得干净齐整,每两个人住一间。却并没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可去哪儿安顿。东厢自然是最好的,日照足,又通风,窗廊下栽种着各色花树,生机盎然。不像西厢那几间,避着日头,冬冷夏热,住起来不甚舒服。

  众秀女们脱开队伍,找到各自相熟的,拿着包袱去选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凭什么要让出来给她?"

  这时,一道女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红着眼眶站在东厢一间屋苑的门口。她的面前,同时站着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少女,挽着双臂,一脸不屑地盯着她。为首的,却是个年约十四的女孩儿,眉目清丽,唇角微翘着,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凭什么?就凭人家是满洲上三旗的贵族,也是你一个镶蓝旗的能比的么?"

  说罢,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撩开帘子,将门口让出来。满身贵气的女孩儿就施施然跨进门槛,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

  "那位小姐闺名袭香,是内大臣札兰泰之女。"玉漱凑到莲心耳侧,轻声道。她常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自然对城里京官的千金都有耳闻。札兰泰随侍御前,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而膝下只有一女,自是如珠如宝,娇惯非常。听说这次进宫选秀,光是珠宝首饰就备了一大车,无法随身带着,就打点了宫里的宦官,先放在钟粹宫的屋苑里。那被挤兑的姑娘该是京外人,不明所以就选了人家专属的屋子。

  莲心听言摇摇头,瞧见其中有一位少女上去搀扶她,却是被她狠狠地甩开。抹着眼泪,跑进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简单的一场风波,却是再无人管闲事。

  余下的有些谦让,有些跋扈,单看京城中的小姐,几乎都住进了东厢这边,少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女儿,也住在东厢,其余的,则是认命地搬进西厢。莲心和玉漱住一间,也在西厢。

  屋里归置得很干净,窗幔和围帘都是新换的,轻纱箩帐,琉晶垂帘,玻璃罩的裙板将屋苑分割成为两间,间隔着两道垂花门,莲心住里,玉漱住外,两人将各自的东西安置好,便相携在一处聊些闲话。

  明日一早即是宫中教习,有曲乐、舞蹈、诗书、绘画……诸般技艺,皆用来往上抬人,而针黹女红、礼仪规矩是必备之艺,是用来往下淘汰人的。秀女们无不精心准备,不敢有一点马虎。

  "姑娘怎么也来选秀了呢?"

  莲心正拿着水壶倒茶,闻言并没回头,只是轻暖地笑道:"我也是在旗的秀女,到了年龄,自然是要来备选的啊。"

  玉漱观察着莲心的表情,却是一笑,"我看着可不像……呀,我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见屋外没人瞅过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是王爷安排姑娘进宫选秀的,对吧……"

  莲心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诧异地道:"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王府里要选福晋,也是经过户部的选秀啊!"玉漱拄着胳膊,笑意吟吟地道,"听说这次的选核,就是由勤太妃亲自主持的。届时就算是姑娘选不上,也能被太妃娘娘挑出来,指给十七王爷呢!"

  莲心微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姑娘可是有指望的,我却不知道能够怎么样……"玉漱伏在桌案上,捏着一个杯盏,望着窗外的几棵榕树静静地发呆。过了片刻后,轻轻地问道:"如果是能被选上,姑娘想进后宫,荣升为妃嫔么?"

  莲心端着茶盏的手一滞,忽然就想起了进宫前,在街巷里那算卦老者的话。须臾,却是失笑地摇头,怎么还念着那些怪力乱神的胡言。

  正待开口,又听玉漱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旗内的包衣便罢了,进宫来做个宫女,好歹有个盼头,到了二十五岁便能出宫,与家人团聚。可我们却是秀女,假如真被选中,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去了……"

  莲心将沏好的茶倒进杯里,香茗悠悠,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净说些傻话。你千辛万苦地恢复旗籍,进宫待选,不就是为了中选后,光宗耀祖么?还是,你在宫外有未了的心愿……"

  玉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唇笑着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七月二十,宫里的嬷嬷们开始对初进宫门的秀女们进行筛选。

  能进宫的诸位佳丽,都是经由各地府衙道道选拔,具保,合名,才送进京城的。然而住进了钟粹宫,也不代表都能受到封赏。初选就是一大关,体貌特征都属上乘的女孩子们,要在嬷嬷的面前宽衣解带,然后观形态,嗅体味,触肌理,切脉象……偏高不行,稍矮不行,肉多一分不行,瘦削亦不行。然后有医女逐一验明正身。这样留下来名牌的,几乎都是身无瑕疵,有幸等待几日后的复选。而少部分被撂牌子的,则是由内务府的太监择日送出宫。

  莲心和玉漱都被留下名牌,而当日跟徐佳·袭香争屋子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被撂了牌子。

  七月二十五日始,开始正式的教习,除了日常宫中规矩外,还要有多种技艺。宫中的授课不比在果亲王府里时,教导师傅虽严苛,却仍是客客气气,偶有犯错,不会十分苛责。在宫里边,负责教导的都是有品阶的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多少女子是自她们的手上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是被她们直接筛掉,无缘问鼎中宫。

  半敞的花庭里,花香悠然。

  秀女们一字排开,都穿着轻便的襦裙,单布裤子,小绣鞋。封秀春站在一侧,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片刻,才淡淡地开口道:"舞蹈除了能取悦君王,博君王一笑外,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经常练舞的人,不但能够体态均匀,就算将来诞育龙嗣,也有莫大的好处。今儿个,教习师傅就从最简单的走步舞开始教起。"

  教习师傅是宫廷里的乐师,在坊间亦是很负盛名,单是莲步轻移的几个示范动作,就已是妩媚撩人。然而在场的姑娘好些都出自贵族之门,什么没见过。刚看罢几眼,其中一个就打趣地道:"姑姑,这些东西,我们自幼就学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啊?"她的话音刚落,就惹得身边的同伴们捂唇轻笑。

  封秀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都学过了?"

  在场的秀女很多都点头,齐齐娇声道:"都学过了!"

  "那好,你出列!"

  封秀春忽然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玉漱抬头时,发现封秀春手指的方向,竟然是自己!不禁怔了一下。

  "学过舞么?"

  玉漱讷讷地点头,"学……学过。但都是些粗浅的技艺,恐怕不能……"

  "学过便好。你出来给我跳一段看看。若是真的好,今日就给诸位小主放个假。若是不好,都要跟着教习师傅认真学习,不能再说别的。"

  玉漱本想拒绝,但听到封秀春的话,再开口已是来不及,没等说话,就被众人连推带拉地推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她嘱咐着,要好好跳才行。

  莲心看到这架势,不由苦笑地摇头。这样的情况,跳得不好都不行了。

  玉漱为难地站在庭子中央,捏着裙裾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秀女则是围拢着站在一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那边,琴案旁的琴师已经撩拨开了琴弦,如水的曲乐就这样徐徐地流淌在花叶间。

  绛雪轩的花园里,芳菲怡人。

  玉漱咬了咬唇,听着拍子,忽然想起昔日曾在尚书府里看到过的唐宫舞。便舒展开胳膊,压着步子,顺着地面上雕刻的莲花纹饰,轻轻旋转起舞步来。前几个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她天生一副柔软筋骨,一招一式,连贯下来虽不花哨,却别具一番柔美的风韵。

  风拂过,苑中的花叶簌簌飘落。飞旋在落花中的少女,笑脸轻匀,眉目如画,眼角的泪痣宛若一抹流动的光华,盈盈颤动。

  在场的秀女原本想看她出丑,可等看过一阵,都不觉被那舞姿吸引。封秀春望着玉漱的舞姿,余光中,忽然看见了北侧的红漆廊坊里,一抹明丽宫装的身影,像是伫立了很久的样子。

  "拜见云嫔,娘娘万福金安。"

  新晋的妃嫔,原就是体面人家出身的女子。进宫短短一载,便坐到嫔女的位置,自是处处高人一等。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自游廊里走过来,美丽的鹅蛋脸,弯弯眉黛,下颌精致小巧,一双杏眸宛若秋水含波,端的是未语先有情。

  "本宫来这园子里赏花,还在奇怪呢,宫里边怎会有戏子跑这儿来练身段?原来是新一届的秀女。"

  "云嫔娘娘吉祥--"

  她刚步至花庭,琴音滞,舞步停,一庭子的少女赶忙呼啦啦地敛身行礼。而玉漱此刻还站在花庭中央,身后跪着一堆人,只露出她一个,怔了怔,才有些尴尬地敛身,"云嫔娘娘金安。"

  武瑛云穿的是一袭百蝶穿花荷叶边镶滚旗装,梳旗髻,青素缎面的旗头上插着一朵赵粉,镶三颗碎玉,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随步履翩跹,零零碎碎地轻响。她来到玉漱身侧,也没让她平身,只淡淡地睨着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禀娘娘,刚满十四岁。"

  只是虚长几岁,武瑛云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看了片刻,唇边蓦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靥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错,再为本宫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里早已潮热一片。这时,封秀春走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敛身道:"娘娘,她们都是初学,难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对她们照拂得紧,"武瑛云转过身,冷哼了一嗓子,不咸不淡地道,"可既是初学,也敢带到这里来招摇,看来一些最基本的动作,是已经驾轻就熟的吧?否则舞也不出彩,动作也不规范,本宫撞见便罢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见,污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春额上沁出汗珠,敛得更低,"娘娘教训得是。"

  武瑛云的目光从封秀春的头顶扫过去,"这样吧,让本宫来试试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武瑛云身侧的丫鬟却是一声严厉的呵斥,"能得娘娘亲自教导,还不赶紧谢恩?"

  玉漱吓得一哆嗦,忙缩着肩下拜。

  武瑛云满意地点点头,轻柔着嗓音道:"来,先给本宫下个腰瞧瞧。"

  巳时过后,阳光开始热烈起来,直直地晒下来,将回廊上的红漆晒得滚烫。武瑛云说罢,径直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有奴婢打着雪绒团扇,给她纳凉。

  对面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将两手向后弯,后颈微仰,一个利落的动作就将整个身子往后弯下。

  "嗯,姿势不错。"

  武瑛云脸上的笑靥如水,闲闲看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练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着,练足时辰才能下来,否则可是白耽误工夫。"

  "奴……奴婢遵旨。"

  双手触着地面,冰凉的感觉,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着唇,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然而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身上感觉就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疼又痒。

  绛雪轩里很静,秀女们低着头站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大约待够一炷香的时辰,武瑛云像是等得烦了,一摆手道:"得了,本宫也不陪着你们在这儿练习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着,不够一个时辰,不能下来。"

  封秀春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领着身后的秀女敛身道:"恭送云嫔娘娘。"

  等武瑛云一行人走远了,封秀春赶紧示意伺候的奴婢将玉漱放下来。

  莲心跑过去,扶着摇摇欲坠的玉漱,想要帮她站起来。然而玉漱胳膊已经麻木僵直得没有任何感觉,刚卸去了力道,玉漱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

  玉漱摇摇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何必跳得那么好呢?现在可倒好,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个秀女凉凉地讽刺。

  她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说话时,自然得到在场很多女子的应和。莲心没工夫理她们,跟另一个秀女抱着已经中暑的玉漱,赶紧往屋苑里走。

  原本午后还有其他的几项内容,但封秀春格外开恩,免了玉漱的教习,并且让莲心留在屋里照顾她。原本也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只是长时间血脉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无大碍。莲心嘱咐小厨房做了点清淡的粥,玉漱倒觉得不够,又吃了几张饼子,才倒在床榻上,抱着被褥发呆。

  而后等到晚膳时分,秀女们结束了一日的训导,筋疲力尽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熟的少女过来看她们。而出乎预料的是,在众人告辞之后,纽祜禄·嘉嘉也来看她。

  莲心和玉漱正在说话,这时,清傲的少女踏进门槛,轻咳了一嗓,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玉漱抬头看见是她,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她轻轻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

  莲心站在一侧,嘉嘉抬眸,两人一颔首,算是见礼。莲心拿起铜盆,出去换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床榻上,握着纽祜禄·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日,全都仰仗着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纽祜禄·嘉嘉唇边漾起一抹苦涩,有些哂然地道:"进了宫,我们都是待选的秀女,哪还有什么小姐、奴婢之分?你今日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动容地点头。就在这时,又有几个秀女走了进来,也没敲门,中间围绕着的一个俏丽少女,正是徐佳·袭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谁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边伺候的,怎么现在落了难,倒是生出同病相怜的姐妹情谊来了?"

  徐佳·袭香歪着头看她,两人都是上三旗的贵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远播的闺阁千金,互相之间总有几分一较高低的意思。

  纽祜禄·嘉嘉此时冷下脸,却没搭理她。

  徐佳·袭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来台,她身边的人忙道:"袭香小姐这可错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人家啊,说不定现在连个奴婢都不如了,怎么不会拉拢几个出身不好的,给自己提身价呢!"

  说完,几个人都捂唇哂笑。

  嘉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说完,就即刻起身,离开屋苑。莲心在这时端着铜盆走进来,纽祜禄·嘉嘉跟她错身而过,侧眸的瞬间,莲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现在才想起来装好心,留着给自己用吧。"

  "就是。论身份,她怎么比得上袭香小姐呢……哎呀!"

  那个秀女还没说完,就一个跳脚,尖叫了起来。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脚泼过来,来不及躲闪,裙裾湿了大片,连绣鞋都湿透了,凉飕飕的。

  几个人抬眼看过去,就见莲心拿着铜盆,站在门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没拿住!"

  "你--"

  那秀女刚想发难,就被徐佳·袭香一把拦住,"得了,裙子都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水,还不赶紧回去换了,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几个人恨恨地瞪了莲心一眼,那被水泼了的少女,委实也有些狼狈,却仍旧扬起下颌,趾高气扬地跟着离开。莲心失笑地摇了摇头,拿着铜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热水回来。

  徐佳·袭香盯着莲心的背影看了半晌,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里只剩下莲心和玉漱,莲心将铜盆搁在架子上,取了一块毛巾,浸在热水里面。

  "姑娘可真有办法!"

  莲心将浸润好的毛巾搭在玉漱的额头,温温烫烫,很舒服的感觉。擦拭了一下手,点着她的额头一笑,"你怎么还叫我姑娘,这么生疏,叫我莲心吧!"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玉漱捏着被角。

  莲心温和地看着她,"瞧你,素日里飞扬跋扈的性子都哪儿去了,你对付元寿总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对了,她们怎么敢这么对她的?"

  纽祜禄·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纽祜禄·阿灵阿是当朝的领侍卫内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书,曾在先帝时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镶黄旗满洲都统。是两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出身让纽祜禄·嘉嘉备受瞩目,进宫那日就曾见很多人对她甚至恭敬忌惮,怎么才隔几日,就变得这么放肆和挤对了。

  "阿灵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淡,静静地道,"听说,好像是因为结党的事情。朝廷里面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牵连。但首当其冲的却是尚书大人。我阿玛昨日托人给我送东西,那人只简单说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难怪今天瞧她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似的。

  莲心将枕头抬起来,让她在背后靠着。玉漱叹了口气,又道:"我在尚书府里做侍婢的时候,见多了诸多朝臣要拜见尚书大人,却被拒之门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礼,却被府上的家丁乱棍打了出去。尚书大人为官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可这一次,想来是不会有太多人为之说情。"

  莲心想起之前选核官员时,送到尚书府上的珍珠。看来真真是自己的鲁莽,险些害了阿玛。然而紧接着,她不觉又想起一个人。若说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会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平素情谊匪浅,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为之求情,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都会好起来的。"莲心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肩,"正如你所说,阿灵阿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好官是不会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劲点了点头,也跟着微笑起来。

  (2)

  隔日清早,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射到眼睛,就有奴婢进来禀报,教习的时辰到了。

  莲心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玉漱坐在桌案前捏着一枚枣糕吃得正香。侧身时,瞧见她醒了,笑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才起来。赶紧去洗漱,这枣糕是刚蒸出来的,香着呢!"

  有侍婢过来伺候她穿衣,莲心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时候就听见苑子里响起一阵女子的喧嚣。

  "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里的枣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着门外望去,却见那苑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绸缎和首饰。因离得不远,能看出都是好东西,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的光泽,让人目不暇接。秀女们则都三三两两地围拢着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宫装女子,正微笑地望着面前挑选东西的少女们。

  "各位妹妹刚进宫,需要一段适应的时日。本宫也是过来人,知道思乡之苦。今儿个特地带了些礼物来探望大家,希望以后日子久了,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赏和品阶,都能成为一家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们耳热,纷纷敛身,齐声道:"谢婉嫔娘娘--"

  李倾婉笑着摆手,"冰雁,替我将这些东西分给大家。"

  身侧一个模样甚是娟秀的婢子领命,却不动手,朝着钟粹宫里伺候的奴婢们示意,即刻有宫人上前将各色绸缎和首饰分成几份,送到各个屋里。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倾婉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则是露出一副妒忌的神色。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自己头上。再细想想,她并不认识这位宫中正得宠的新贵。走到石桌前,便敛身朝着她行礼。

  李倾婉打量的目光从玉漱的眉眼间扫过去,笑靥愈加变得明灿,"一直听说,本届的秀女中有个特别出类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长得也端庄,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件舞衣是本宫刚进宫的时候皇上送给本宫的,本宫一直舍不得穿,现在看来,注定是要留给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李倾婉朝着身后示意,冰雁将早已准备的托盘拿出。上面蒙着一层素呢子软布,软布下,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舞衣。由香芸纱和雪冰丝织成,轻薄得仿佛天边悠云,繁复而华丽,巧夺天工的纹饰,一看就是宫廷织造的手艺。

  秀女们纷纷围上去,啧啧称赞,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袭香站在人堆里,此刻咬紧了嘴唇,目光从李倾婉又转到玉漱的身上,最后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香芸纱的舞衣,眼神变幻莫测。

  玉漱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娘娘赏赐。奴婢何德何能……"

  李倾婉起身,伸手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般客气。好了,时辰不早,本宫该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额娘,又该哭鼻子了。"

  她的话,引得在场女子一阵轻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执起李倾婉的手,一行人便离开了二进院。老嬷嬷领着秀女们在后面敛身恭送,封秀春则是亲自将人送出钟粹宫。

  身后,秀女们目送着她的身影,无不一阵感慨。都道这婉嫔娘娘为人亲切和善,不像云嫔那样咄咄逼人,这般举止,才是后宫妃嫔应有的风范。倘若将来真能飞上枝头,定要做个像婉嫔这样的,既得宠,又在后宫中树立口碑,女仪女德兼备。

  玉漱捧着那盛着舞衣的托盘,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其中一个有相熟的秀女看着她道:"玉漱,你真是好运气。这件礼物价值连城,可比我们的好很多呢!"

  她的话引来很多艳羡的目光。玉漱搔了搔发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闹不明白呢。怎的婉嫔娘娘会对我这么赏识……这件舞衣又轻又薄,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有这么夸张吗?拿来也让我瞧瞧。"这时,徐佳·袭香陡然出声,刚说完,伸手就来拿玉漱手里的托盘。玉漱下意识地躲开了,不想让她碰。

  袭香脸色一变,有些愠意,硬是上来抢。玉漱见状,也发了脾气,手里攥着薄纱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让。两人一左一右,横眉冷对,都让对方先放手。

  就在这时,嘶啦的一声,那香芸纱禁不住两人的力道,竟然从中间抽线,原本织得细密的料子上一段丝线变绦了。

  "呀,破了。不值钱了!"

  袭香一见这情况,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松开手指,那薄纱舞衣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间从价值连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场秀女见状,纷纷摇头,唏嘘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袭香煞有介事地朝着她惋惜地一叹,拍拍手,转身就要走开。玉漱盯着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忍着你,你却不识好歹,越发变本加厉!这回你如果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别想走!"

  徐佳·袭香反手一把甩开她,身侧的那些秀女也上来帮忙,几个人合力将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抢。告诉你,那舞衣只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别妄想什么脱颖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远都只配做家奴,想得道飞升,做梦!"说完,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还想上前争执,却被莲心拉住。她两眼含泪地看着莲心,莲心摇头。玉漱死死咬着唇,硬是将眼泪给逼回去,却是盯着徐佳·袭香离开的方向,眼睛里头一次飞出毒恨的神色。

  自从舞衣破了,玉漱和袭香算是开始互相仇视,秀女中有好些都为玉漱打抱不平,却又不敢惹袭香那一伙人,还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袭香其实在宫里面是有人的,却不知道是谁,都纷纷劝说玉漱不要跟她斗。

  莲心则是为了哄玉漱开心,花费几日,特意亲手扎了一个纸鸢。

  此时正值七月浓夏时节,御花园里各色花木都开好了,参差栽种的榕树、柳树,丰茂而葱茏的低矮灌木,菡萏为莲,木槿朝荣,入眼俱是姹紫嫣红,花团簇簇。绕过绛雪轩,山石玲珑,回廊复合,正是夏意浓,芳菲淡淡,满园杂树垂荫,风泽清畅。

  作为秀女,自然不能在宫闱里乱跑。今日封秀春却破例给她们放了假,除了万春亭和钦安殿那几处,可以在钟粹宫附近闲作出入。莲心拿着新做好的纸鸢在院子里试飞,由玉漱扯着线,两人跑了好几次,折腾得满头大汗,都没将纸鸢放起来。

  玉漱抹了一把额角,失笑地道:"这东西看着容易,怎么这么难啊!"

  莲心跟她交换了手柄,"你举着它,我在前面跑--"说完,拿着手柄便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绣鞋踏在上面,很舒软的感觉。如洗的碧空,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花红柳绿的景致从眼前掠过,满目轻风,满目芳菲。

  "再高一点儿,要飞起来了!"

  玉漱举着纸鸢在草地上跟着往前,脸颊因出汗而微微泛着一抹红晕。风向正好,角度正好,莲心瞅准时机,高喊一声:"放!"

  玉漱即刻就松开手,彩绘的纸鸢如振翅的雀鸟,一眨眼,直直飞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脸,明媚的阳光倾洒在脸颊,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挡在眼前,望着那在空中翩然欲去的纸鸢,一刹那间,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

  和风袅袅,秀女们被她们的欢笑声所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呀--"

  正玩得高兴,蓦地,手柄上的线却忽然断了,彩绘的纸鸢自半空往下坠去。莲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往纸鸢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坠落下来,却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面。

  "怎么办,那可是你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着纸鸢掉落的方向。

  莲心叹道:"没办法。皇宫禁地,是不能乱走的。"

  玉漱低着头,因为是莲心亲手做给自己的,所以不想就这么弄丢了,"我去捡回来!只要小心些,不乱跑乱撞就行了!"

  莲心想拉住她,但瞧见她一脸难过的神色,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点头。

  钟粹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走过二进院朱红的抄手游廊,可见一道道红砖宫墙,再往北便是御花园的万春亭和浮碧亭。莲心和玉漱顺着红砖墙一路过去,绕过绛雪轩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园林即在眼前。

  这是一座建造在紫禁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园林,向前方及两侧铺展亭台楼阁,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风光旖旎,万紫千红,形成四季常青的景致。

  纸鸢落下的地方,目测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们并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只能走一侧的角门。

  "两人的目标太大,我们分头找,无论哪一个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里。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倘若还是找不到,也必须返回钟粹宫。"

  莲心说完,玉漱点点头。

  两人顺着东西的方向,弯着腰各自在低矮的树丛中寻找。堆秀山和御景亭都在东路这边,对应着西路的延辉阁、千秋亭、养性斋……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芳菲堆树,磴道盘曲。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性图案,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左右望过一瞬,步至最东侧的浮碧亭。在她抬头时,蓦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粗壮的柏树上,正挂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丝线垂坠下来,有些高。莲心踮着脚去摘,感觉有些困难。这时候她想起来可以叫玉漱,刚想开口,一阵谈话的声音蓦然传来。

  "婉嫔姐姐怎的这么好兴致,也来这御花园中赏花?"

  武瑛云的嗓音隔远传来,像是在钦安殿的方向,莲心一惊,碰到纸鸢的手蓦地收了回来,赶忙躲进了假山后面的花荫里。她那边刚闪过去,队伍已经行近。

  武瑛云身着一袭紫红色薄烟轻纱宫装,梳旗髻,斜插着一支镶嵌珍珠玉步摇,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对着她走来的一行人,最前面的女子,穿着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同样是旗髻,那青缎面的头正是一朵纯白色的芍药,垂璎珞,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别有一番风情。她的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姑娘,约两三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明黄色百褶蝴蝶纹饰的宫裙,领口上雪白的镶滚,一张小脸儿宛若银月堆雪,莹莹可爱。

  "是云嫔妹妹啊,多日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了!"

  李倾婉踏着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庄。两行人在夹道口相遇时,彼此身后的奴婢都朝着对方敛身揖礼。武瑛云则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着李倾婉颔首,"妹妹在这儿,给姐姐请安。"

  李倾婉微扬着唇角,虚扶一下,"云妹妹太客气了,你我份属同级,要你向我行礼,怎么当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间有云,先进门者为大。姐姐册封的时间比我早,我理应向姐姐道声'吉祥'的。"武瑛云说罢,伸手抚弄了一下垂着头的牡丹花团,两指轻轻一掐,就将那开得正艳的姚黄摘了下来,然后弯下腰,戴在了李倾婉牵着的小女孩儿发间。

  "荷尖初绽,灵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弯弯,眼底隐约媚态,一举手一投足都含着无限风情。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小脸儿有些红,害羞地躲到李倾婉的身后。

  宫里面至今只有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嫔李氏所生,不到三岁,小名儿唤作"大妞儿"。早在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里曾有妃嫔诞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长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殇。因此便效仿民间,取了一个好养的名字。大妞儿也深得皇上宠爱,连着其生母李氏,都一并跟着福泽升迁。

  "小孩子认生,云嫔妹妹不要介意。"李倾婉说罢,将她从身后牵出来,低声轻斥道,"平素额娘是怎么教你的?见到云嫔娘娘也不叫一声姨娘,这么没礼貌!"

  大妞儿一扁嘴,有要哭的迹象。

  武瑛云忙拉着她的小手,笑着道:"姐姐不要责怪她。小公主可是我们万岁爷最宝贝的女儿,是心头肉。将来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个固伦或是和硕的封号呢!来,过来姨娘这边。"

  固伦是皇后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号,代表着无尚尊贵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赏。然而前朝却并非没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别喜爱,同样可得此册封。李倾婉一笑,眼睛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得意。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云嫔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李倾婉说完,轻轻地将小公主推向武瑛云。

  可爱的小孩子,在宫里面很难看见。早些年,尚有几个年轻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长大的却很少,其中硕果仅存到现在的,都被如珠如宝地供在皇后娘娘的储秀宫里。平素除了在尚书房里跟着老师上课,便是在学习骑射之术时,鲜能瞧见。武瑛云虽是年轻女子,碰见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不能说不喜欢。

  于是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澄瑞亭一侧的花池走去。

  "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武瑛云柔声说着,她正望着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见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在不经意间回头。李倾婉朝着她点点头。

  池塘里,锦鲤凫水,有些通体银白如雪,有些则是宛若镶嵌着变幻多端的红色斑纹,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游动,鲜艳绝伦。

  这时,李倾婉身侧的冰雁忽然开口道:"娘娘,奴婢瞧着快变天了,要不要去给小公主拿件披风来?"

  "去吧。"

  李倾婉摆了摆手,冰雁敛身领命,随即离开御花园。

  池塘里的鱼扑腾得很欢,小公主探着身子,像是忽然玩儿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着花池边缘,嚷嚷着:"我要喂鱼,我要喂鱼……"

  武瑛云有些尴尬,心想着又不是逢着午膳时分,身边连个内务府的奴才都没有。哪儿有鱼食给她去喂呢?却又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招呼着身边的奴婢去取些鱼食来。

  偌大的御花园里,只剩下李倾婉、武瑛云和小公主三个人,就在这时,李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个眼神。

  大妞儿坐在花池边,见状,笨拙地翻身,而后,竟然自己一下子跌进了花池里。

  莲心躲在假山的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进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还没等喊出口,就蓦地被身后出现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那花池里原本并不深,但江南新进贡了几十只锦鲤,是稀有品种,非要深水才能将其养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里扑腾,一时浮起来,一时又沉下去。

  "大妞儿--"

  婉嫔三步并两步冲到花池边,却是一把揪住武瑛云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训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将她推到水里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云些懵了,"我……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会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来人啊,快来救小公主,来人啊……"李倾婉的尖叫声,回荡在御花园里,然而,一时半刻哪里有奴才赶得过来。花池里,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水里面挣扎。嘴里像是在叫着"额娘",然而淹上来的水涌进口鼻,呛得发不出声音。

  李倾婉吓得脸色惨白,扑到花池边,朝着小公主伸出手。

  扑通--就在此时,武瑛云纵身一跃,断然跳进了花池里。华丽的锦裳在水面上铺开一片绮丽的云霞,武瑛云游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着小女孩儿吃力地游回到池边,李倾婉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哑了,"大妞儿……"

  被搂在怀里的小公主,睁着空洞的眼睛,苍白着脸色,嘴唇发紫,在李倾婉的怀中瑟瑟发抖。过了好半晌,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李倾婉紧紧地抱着她,也跟着失声痛哭。

  七八月的水并不刺骨,武瑛云浑身湿透,锦裳贴在身上,风一吹,仍旧是嗖嗖的凉。这个时候,园外的侍婢已经听到呼喊声,跑进来一看,赶忙将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长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后拜托姐姐想要诬陷人的话,最好想清楚一点,哪有做娘的瞧见自己女儿掉在水里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当事人质问的?"武瑛云睨着目光,皱眉看着她,"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姐姐难道就不怕一旦有个闪失,会要了亲生骨肉的命么……"

  武瑛云说罢,搭着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背后的空地上,李倾婉搂着一身狼狈的小公主,已是满面泪痕。

  假山后,莲心同样是被吓了一跳,在亲眼目睹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云之后,又不知何时身后就不声不响地站了个人。刚开始以为是玉漱,然而等李倾婉抱着小公主走远了,后面的人松开手,莲心回头,这才发现是一个眉眼都极陌生的小太监。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莲心的眼底露出一丝惊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来,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会被捉个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

  "奴才拜见莲心小姐。"这时,小太监双手一掸袍袖,单膝跪地,给她请了个安。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小太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在宫中护莲心小姐周全。"

  莲心听到那几个字,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瞬间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却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说什么……"

  小安子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徐徐地道:"启禀小姐,奴才是镶蓝旗的包衣,原来在果亲王府里头当差。现在在宫里边伺候,不方便将王府里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爷曾吩咐过,只要给莲心小姐看一件东西,小姐便会相信奴才。"

  莲心没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小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递给她,"宫里面处处都是陷阱,王爷担心小姐初来乍到,恐难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帮。"

  巴掌大小的香囊,里面并没有塞香料,只是素白缎面上绣着的一团莲花纹饰,针脚和手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莲心摩挲着香囊上的纹饰,过了须臾,静静地问:"王爷他……也在宫里么?"

  小太监低声回答:"王爷已经进宫,正在慈荫楼筹备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斋戒,暂时无法抽身离开。但王爷嘱咐奴才与小姐说,您现在独自一人在深宫,一定要万事小心。"

  莲心颔首,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等她拿着纸鸢回到钟粹宫的二进院时,玉漱正在屋苑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她。这时见到她安然无恙地踏进门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儿去了,可让我好等!"

  莲心进屋后,随手把门扉掩上。玉漱瞧见她手里拿着的纸鸢,不禁露出一抹喜悦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将纸鸢拿起来,心疼地抹了抹上面被树枝钩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刚刚在御花园里,我正找呢,就碰见了云嫔一行人,然后又看见婉嫔的人,险些有所冲撞。幸好那边有个角门,就跑了出来,结果绕了大半个宫殿,才从北五所那边绕回来。倒是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莲心关上门,然后拉着她到里间的床榻上坐下,简单地将婉嫔和小公主联手陷害云嫔的事情,向她叙述了一遍。其间自然绕过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帮忙的事。

  玉漱听完,又是惊愕,又是唏嘘。

  "婉嫔娘娘真下得了狠心,万一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莲心摇头,略有担心地道:"这段日子以来,平白发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这宫里面,都没有足够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后更应该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叹了口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想不到,内里果真是有那么多让人猝不及防的祸端。真希望能尽快通过复选,届时若是能被封上品阶,或许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嫔的脸色,再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莲心拉着她的手,有些沉默。

  宫墙深深,对于她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年轻女子而言,是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后,究竟充斥着多少阴谋、毒害、陷阱和诡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们既是待选的秀女,就意味着将来有可能与已有品阶的妃嫔们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经卷入到倾轧和纷争,将来若是果真进了内庭,不知道还将要面对多少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幸好……

  莲心的心思一转,蓦地就想起他来,忧心忡忡的眸色,逐渐便染上了一抹明灿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愿;权势,更非她所期冀。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因何进宫,因何非要通过要初选和复选。那些曾经答应过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梦回,在耳畔萦绕回响。

  莲心轻轻执起玉漱的手,唇畔一抹笑靥,"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渡过难关。最后,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面前。"

  第六章 扶栏向东风

  (1)

  八月,金钱夜落。

  已经是暑热之季,不知怎的,这一日忽然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棂上,逐渐汇聚成一股,顺着砖墙的缝隙往下淌。潮湿的气息泛上来,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巳时,封秀春将秀女们聚集到正堂里面,整齐摆着敞椅和绣架,命伺候的奴婢分发了笸箩和绷子,然后教习师傅负责指导她们针黹女红。

  按照宫中规矩,秀女选核,在经过初选以后,要参加复选,通过复选而被留下来的,一则是赐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一则是留于皇宫之中,随侍皇帝左右,成为后宫妃嫔之选。现如今能留在钟粹宫里的,都是通过初试的姑娘,只等着通过复试,成为妃嫔之选,然后被敬事房的太监引阅给皇上。

  而等到那时,且还有屡屡复看,有一些会仅是被太妃选中留牌子,有些则是皇上亲自选中留牌子,其余的则都是被撂牌子,也就是要被送出宫门,失去成为妃嫔的资格。那些被太妃留中的,往往要从常在和答应做起;而被皇上直接留中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嫔女,或是后妃。虽然至今尚无这样的人出现,然而每个少女都开始做这样的美梦,巴望着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三千荣宠集一身。

  "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在家中时,已经对针黹的手艺,精通非常。然而奴婢请各位小主过来,不仅是为了教习手上技巧,更是磨练秉性和耐心。将来若是各位小主有幸伺候皇上,则要做到心细,心沉,不可毛躁,而针黹女红是最能磨练人的耐心。"

  秀女们坐在敞椅上,捧着绷子,都颔首称"是"。

  诸女自最简单的宫样开始绣起,从简到繁,一直要绣够两个时辰,才能停下来休息。

  有些女子不耐烦地扔开笸箩,有些女子捏着绣针,久不落线,即是在偷懒--教习师傅手里拿着细藤条,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在她们的手心,以示惩罚。

  这样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门外,蓦地响起叩锁环的声音。

  封秀春摆手让侍婢去开门,门槛外面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奴婢,赭色旗装,正是在婉嫔身边伺候的大宫婢,薛冰雁。

  "秀春姑姑安好。我家主子吩咐奴婢,请玉漱小主过去一趟。"

  冰雁礼貌地朝着封秀春一颔首,算是揖礼。

  封秀春点点头,招手就让奴婢把玉漱叫出来。其余的秀女瞧见这情况,无不抻着脖子,羡慕地目送着玉漱的背影。那厢的袭香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妒恨的神色。

  景仁宫在整个东六宫的西北角,与钟粹宫只隔着一座承乾宫。冰雁领着玉漱一直顺着朱红的宫墙,步至那堂皇的二进院宫殿,门内还有一座施影壁,据说是元代的遗物。

  穿过景仁门,偌大的宫殿即在眼前。依旧是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前后檐开门,次、梢间均为槛墙、槛窗,门窗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殿门半敞,可见室内方砖墁地。殿前有宽广月台,雪白大理石的丹陛,步步铺锦。

  玉漱一路走,一路左右顾盼流连,脸上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冰雁瞧在眼里,并未言语,只引着她走进北侧的配殿。

  "奴婢等给玉漱小主请安。"

  配殿内窗明几净,在巨大的双面绣屏风前站着一列宫婢,手里都捧着托盘,上面盛着华丽的宫装和首饰。玉漱甫一进门,都朝着她敛身揖礼。

  "这……"

  玉漱一时怔住,迈进门槛的步子也停住了。背后,冰雁只轻轻推了她一下,然后朝着配殿里的奴婢吩咐道:"好好伺候玉漱小主。"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静静地洒进来,仿佛在地面蒙上一层轻薄的白纱。正殿里的寝阁中,李倾婉端着茶盏,慵懒地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后面靠着金心烫红软垫,半眯着眼,正望着窗外的满院花树,略微地出神。

  回廊外响起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而后门帘随即被撩开,迈进门槛的少女,足下踏着一双胭脂红云纹旗鞋,身上穿着湖蓝色笼烟釉葵瓣宫装,未绾发髻,只梳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左耳搭在肩膀,乌丝间别着精致的景泰蓝单簪,映衬得面容如玉,尤其是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滴。

  李倾婉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案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半挑起唇角,"俗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果然是一点都不错。"

  玉漱战战兢兢地朝着她挽手行礼,"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

  "起吧。"

  婉嫔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吩咐身侧的奴婢将前几日乾清宫赏赐的点心和糖果端上来。

  "别紧张。本宫之前便说了,既进得宫门,便都是好姐妹,一并说话谈心,也免得生疏。而且本宫看着你,仿佛就看见了自己刚进宫时的模样,那么美好单纯。因为只有尚未经历世事,才会有这么清澈的眸子和善良的心肠。"

  玉漱怔怔地抬眸,"娘娘……"

  李倾婉脸上的笑靥愈加温和,轻然地问:"对了,本宫上次送你的舞衣,可上过身了?本宫就怕你舍不得穿,束之高阁。"

  玉漱一听,忙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该死。那件舞衣……舞衣被奴婢不小心弄破了……"

  李倾婉的目光从她的头顶掠过去,却是轻笑了一声,"破了就破了,只是一件死物,何劳妹妹提什么死不死的。只是本宫想问你,那裙子真是你不小心弄破的,还是……有人眼红本宫送你贵重的东西,暗中捣鬼?"

  玉漱低着头,没说话。

  李倾婉轻轻一叹,伸手将她扶起来,"你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在宫里边一向是这样,只要你出彩,只要你比旁人优秀,就会遭到无止无休的指摘和责难,更甚者,是谋算和陷害。本宫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懂呢。"

  玉漱低着头,却是听得动容。

  "能得娘娘如此宽容体恤,奴婢何德何能……"

  倘若不是莲心跟她说过在御花园的事,真要以为这位婉嫔娘娘是多么的和善宽厚。她仅是一个刚进宫门的秀女,而她则是高高在上的后妃,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待若姊妹。

  这时,李倾婉握着她的手,指尖一点抚摸着她的手臂,"手比柔夷,肤若凝脂……这么嫩,真是能掐出一汪水儿来。"

  玉漱的脸有些红,赧然地咬唇。

  李倾婉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扑哧一下笑了,"瞧妹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儿啊。倘若以后遇见皇上,这般忸怩放不开,可怎生是好?"

  玉漱闻言,有些惶恐,"婉嫔娘娘,奴婢只是一介秀女,万分不敢存那心思。"

  "你说这话可就错了。"李倾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是秀女,进了宫,就是这宫里的人,是皇上的人。但一日未曾通过复试,确定被最终留牌,还是有可能会被送出去。本宫瞧着你天资极好,生得又漂亮,倘若不能留在宫里,不就太可惜了么!"

  李倾婉说罢,目光高深莫测地落在她的脸上,"玉漱,本宫是因为很喜欢你,才跟你说这些话,才希望你能留下。可明白么?"

  "承蒙娘娘看得起,奴婢……愿追随娘娘在身后。"玉漱低声说完,再一次跪在地上。

  这回李倾婉却并未拦着她,只给了冰雁一个示意。

  冰雁领命,轻步上前,交给玉漱一枚金丝锦缎的袋子。袋口用丝绦扎紧,但仍可见里面装着满满的金子,黄澄澄,闪烁着一波波的碎光。

  "本宫知道你是寒微家世出身的女儿,这些金子你拿着。宫闱这个地方,讲究的不仅是容貌和品行,更要有机会。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玉漱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绣袋,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御花园、体元殿、静怡轩等处,都是阅选秀女的场所。因着暖阁里每日还有大堆政事要处理,内务府便根据各旗参选秀女的数量多少进行搭配,一般每隔几日只安排两个旗,以供皇上阅看。

  直到今时,被阅看过的还只是镶蓝旗和正红旗的秀女,按名讳选出其中十之二三,在体元殿里进行复选。却是并无一人被留下。而且在回来禀报消息的奴婢处得知,皇上兴致甚是不高,几乎不参与,都是勤太妃在主持。据说在这次以后,还要将下一次的选核推到半月之后。

  钟粹宫里的诸女,都在心里打起算盘--倘若要等着轮上自己所在的旗籍,要轮上自己去待选,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于是那些家世好的,就开始四处托人;那些家底厚的,都在着手四处打点。

  申时刚至,敬事房里的太监们结束了午膳,都在继续忙着整理后宫妃嫔们的绿头牌。桌案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大摞文书,上面的字却很少,是早前的小太监记录的皇帝宠幸某个妃嫔的事宜,手抄本,还要誊写造册,等写好了,手抄本即要焚毁。

  "天这么热,你们还闷在这里埋头苦干啊!"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太监们朝着门口望去,却是李庆喜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太监,怀里都抱着一枚又大又圆的西瓜,像是冰镇过,瓜皮上还冒着白霜。

  "我算是看出来了,整个内务府,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人。得,今儿太妃娘娘赏了几个西瓜过来,我给抬到门口了,赶紧去吃一口解解暑吧。"李庆喜说罢,吩咐将西瓜放下。

  敬事房里的太监们都认得他,是都虞司的总管大太监。众人此时正热得不行,听他说完,无不喜出望外,纷纷朝着李庆喜道谢。李庆喜摆摆手,示意他们到门口拿西瓜刀,切分冰凉凉的西瓜吃。

  明间开门的屋里,宽敞整洁。最靠近西墙的桌案上,摆着一个七尺见方的锦屉。屉子里码放着一枚又一枚香木牌子,牌头拴着深绿色的丝绦,扣着放。那牌子,后宫的人再熟悉不过,下面压的可都是每个将要安排进御皇上的后妃名讳。

  李庆喜不动声色地绕过众人踏进屋里,背对着门口,见四周无人看着,迅速将那些牌子翻过来看,然后挑出其中一块,放在了锦屉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他刚将牌子放好,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咳嗽声。

  "领侍大人。"

  苏培盛带着玉漱进来,望眼处都是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的小太监,手里捧着西瓜,吃得满嘴淌汁,不由皱眉重重地咳嗽了两下,呵斥着。

  李庆喜吓了一跳,在他进门之前,赶紧拿袖子挡住身后的锦屉,朝着他一行礼,"奴才给苏公公请安。"

  苏培盛是敬事房正四品的总管,官衔至宫殿监督领侍,负责掌管整个内务府的事宜。内务府各司各院的太监和宫人都要听从他的调度,并管辖三大殿的日常起居。位居中宫宦官之首。与那些在宫中苦熬多年而不得升迁的老太监总管相比,未至而立之年,年轻气盛,亦年轻有为,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门槛边的太监们见到他,都不敢吃了,梗着脖子,噤声垂首。

  苏培盛没理旁人,只闲闲地看了李庆喜两眼,而后似笑非笑地道:"这两天,咱家听闻李公公的眼神儿可是不太好,怎么也不找个大夫给瞧瞧?"

  李庆喜一怔,没听明白,"奴才的眼睛没问题啊,苏公公是听哪个嚼舌根子的说的?"

  "眼睛好使,怎么总是跑错地方呢?明明是在都虞司里当差,却见天地往敬事房里跑,还把后宫妃嫔的绿头牌当成是都虞司记录的笔杆子,想怎么使就怎么使。这要是一不留神传扬了出去,李公公总管的位置就别想了,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可就看万岁爷的心情了。"

  苏培盛一点情面都没留,说罢,就让身后的太监过去将锦屉取过来,然后一把翻开正中央的牌子,上面写着武瑛云的名字。

  李庆喜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苏培盛睨着目光,将云嫔的绿头牌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咱家倒是眼拙了,没想到都虞司的人攀高枝儿都攀到咸福宫去了。咱家自小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什么心思,做奴才的还能不知了?这几年,为什么宫里有的娘娘得宠,有的娘娘失宠?倘若都是仰仗这一块小小的绿头牌,你可就太小瞧皇上身边的我们这些人了。"

  "公公恕罪,奴才知错了。奴才今后一定以公公马首是瞻……"

  苏培盛哼笑着看他,"咱家可不敢收你。你现在的主子是云嫔娘娘,矜贵得很呢,可也别以为拜了墙头,就能随便在敬事房里撒野!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万岁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个装神弄鬼的伎俩。咱家看在她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可若有下回,咱家定不轻饶。"

  李庆喜满头是热汗,闻言,连连叩头,"谢苏公公恩典。"说完了,三步并作两步,面朝里战战兢兢地退着往外走。

  "慢着,这就想离开?"

  苏培盛蓦然叫住他,然后慢悠悠地踱步,一直走到李庆喜的跟前,才抬出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却在下一刻,甩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李庆喜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捂着肿红的脸,又是惊愕、又是恐惧地看着苏培盛。

  "苏公公,这……"

  "咱家饶了你的一条命,现在又给了你一张脸。怎么,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当咱家是什么!"

  李庆喜一怔,转瞬却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上面盖着烫红大印,一水儿是宝成钱庄的票号,"是奴才不长眼,奴才该死。这点心意,是奴才答谢苏公公不罚之恩。公公大恩,奴才当牛做马,不敢忘记。"

  苏培盛掂量着手里的银票,脸上笑意盎然,"这些可都是你贿赂咱家的证据,同样也是你偷换名牌的罪证,咱家留下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别怪咱家翻脸无情。"

  "是,是,是……奴才记住了。"

  李庆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谢完,夹着尾巴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案前,将所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直看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绣袋握紧。

  直到这时,苏培盛才转过头,一脸笑容可掬地看过来,"咱家教训奴才,让小主见笑了。"

  玉漱有些尴尬地道:"领侍大人诸事缠身,是我有所叨扰……"

  苏培盛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说,这个忙,咱家是不能帮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嫔娘娘身边儿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面子。这样吧,下个月初三,皇上会在御花园阅看两个旗的秀女,届时,咱家会将小主安排进去。际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一听完,马上取出绣袋,揭开上面的丝绦,就要往外面掏金子。苏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旧是笑眯眯地道:"小主这便伤感情了。所谓来日方长。等将来小主扶摇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还能让小主破费?"

  玉漱以为他是在客套,又让了让,却道是苏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李庆喜私动绿头牌,被他捉住,无非是狠敲一笔竹杠;现在她主动送上金子,反而怎么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没齿难忘。"

  苏培盛笑意融融地点点头,命身侧的小太监将她送回去。

  (2)

  玉漱回到屋苑时,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天,瞧见她跨进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个,忽然抬高语调,高声道:"呦,攀高枝儿的回来啦?"

  玉漱脸色一僵,怀揣着绣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里走。这时,那厢又有一个声音叫住她:"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心虚了呀--"

  旁边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点儿,人家现在是婉嫔娘娘跟前的红人儿。以后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可都要向人家磕头呢!"

  莲心捧着新绣好的宫样走出里屋,一眼看见玉漱回来,就要迎上去,却被另一个屋的秀女给拦住了,"我说,你还巴巴地往前凑什么啊?她有了那么好的倚靠,都不提携你,犯得着么?"

  莲心一怔,正好在这时,玉漱脚步不停地与她擦身而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红。

  莲心蹙起眉,甩开拉着她的秀女,也跟着进了屋。

  门扉在身后被关上,外间的床铺收拾得很干净,玉漱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块蓝花方布,便开始收拾东西。

  莲心走过去,一把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厢里还有别的屋子空着。省得留在这里,连累你也让她们一起说!"玉漱说罢,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自己伸手去抹,谁知道落得更多了。

  莲心一叹,"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婉嫔娘娘待你好,她们自然会嫉妒。你不理会也就得了,这样为难自己是何苦?"

  玉漱红肿着眼睛,抬眸看她,"莲心,你会不会怪我?"

  莲心温和地一笑,抚着她的发际,轻柔地道:"傻丫头,若你得势,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只是,你才刚得罪了云嫔,现在又跟婉嫔走得这么近,我有些担心……"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头靠过去,依偎在她的身侧,"我知道。因为早前你跟我说过御花园里,婉嫔娘娘设计陷害云嫔,正好说明她们其实面和心不和,一直交恶。所以我想,婉嫔拉拢我,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要跟云嫔作对。但苏公公已经答应我,会将我的名牌安排进下一次的选核中。"

  莲心有些讶然,"苏培盛?"

  玉漱点点头,"是婉嫔娘娘让我去找他。如果这次我能脱颖而出,博得品阶,就再不用留在这里受她们的窝囊气了。"

  莲心望着她的神色,脸上露出一抹担忧。

  初三,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风清日朗,那蔚蓝的晴空里,飘着一丝轻薄的悠云。阳光透过云彩,肆无忌惮地晒在地面上,晒得方砖石火辣辣的发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过红漆的回廊和廊柱,油亮亮,红得仿佛能随时流淌下来胭脂一样。

  静怡轩里,安置着一道黄花梨寿字龙纹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围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摆好了,桌上摆着白玉浮雕荷叶瓣盘,盛着四季鲜果,盈盈可爱。

  巳时刚至,一队宫装丽人顺着石子小径走来。双挽手,笑脸轻匀,随着步履翩跹,摇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带来一股香风阵阵。这些都是要被皇上阅见的秀女,从属镶白旗和正红旗,由敬事房的太监抽取其中名讳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选。

  小轩里的敞椅都还空着,封秀春领着秀女们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统一旗装旗头的少女们噤声垂首,双手交叠,静静等候。

  而此时此刻,几个答应和常在则在咸福宫的正殿里坐了很久,直到武瑛云装扮好了,一行几人才踏出殿门,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选秀其实是一档很繁重的事,重重筛选,重重考核。其间的家世背景、关系人脉,不管是哪一样,错漏一桩,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烦。此前的两次,都是勤太妃亲自主持,这回却因为前几日的阴雨天,腿脚犯了旧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云的肩上。

  "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云嫔姐姐,可见咱们万岁爷有多么宠幸姐姐呢。"

  "就是,单是看这一桩,就已经比过了那婉嫔。"

  身侧,几个答应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武瑛云听在耳畔,抿了抿嘴,并没言语。

  阅见秀女这等事,依照族里规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里却不见得有多么重要。这番交给了她,怎么宠幸倒是无从说起,打发她来代劳倒是真的。否则堂堂皇后尚在储秀宫安坐,如何就轮到自己了?

  武瑛云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参与选秀的那一年。那还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宝。也是像今年这样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几位太妃催促得紧,新一届的秀女险些轮入下一届。而挑出来的几位,也不是皇上亲自指的牌子,只是宗亲里面身份比较高的几位,像她,像李倾婉,甚至是诸多从未得宠过的妃嫔。

  自古君王爱美人,可像皇上这般的,却是如何都让人猜不透。

  武瑛云一边想着,几个人相携绕过万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里的花开得正好,却怎么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鲜妍,月貌花颜,端的是连满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们站在太阳底下,因时辰有些久,被晒得脸颊微红。见到走来的一行人,惶恐地连身行礼。玉漱站在比较靠中间的位置,瞧见来的竟是武瑛云,一愣之后赶紧低下头。

  "本宫今日来,乃是代表着皇上、太妃娘娘。诸位不用拘着,各自依照平时便可。"武瑛云迈着端庄的步子,手里执着奴婢送上来的名讳簿册,从她们跟前一一走过,目光扫了一遍,颔首道,"各位都是旗里的姑娘,选到宫里,应该都是能诗会画的。这样吧,你们每人出一个拿手的技艺,好让本宫瞧瞧。"

  武瑛云说罢,走上台阶,坐到阴凉的亭子里。奴婢递来香茶,她抿了一口,拿着簿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簿册是几日前就送到咸福宫的,上面详细记载着每个秀女的家世背景,还配有小相。武瑛云此刻再一次细细地翻看,想着既然这是点到自己头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揽几个,里面若真是有谁展翅高飞,也好记着自己的恩典。

  静怡轩下,秀女们开始准备,几乎都选择了安静的技艺--画画,写字或是弹琴,其中有几个比较擅舞,可大热的天儿,跳完定是一身汗,只得作罢。

  等到玉漱时,她挑的也是画画。

  刚将毛笔蘸了墨,就在这时,武瑛云忽然将手里的簿册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画了,本宫将你选秀的资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宫吧!"

  一句话,满场惊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案前,"启禀云嫔娘娘,玉漱小主是通过初选才留在宫中的,倘若这么轻率就送出宫去,恐怕……"

  "轻率?"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这时,武瑛云从敞椅上站起身,然后将名讳簿册递给封秀春,"你看看上面的记录。耿佳·玉漱,九门提督府管领耿德金的女儿。我阿玛还在京城时,曾暂代过一阵京师的布防治安,当时逢上禁卫军哗变,阿玛他因此处罚了几个看守不利的管领。所以我对着个耿德金这个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云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画案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为你阿玛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胆敢伪造冒充,你好大的胆子!"

  她说完,啪地一下将簿册摔在玉漱的脸上。

  "云嫔娘娘,奴婢并非冒充,奴婢的阿玛已经恢复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连封秀春的脸色都变了,冒充旗籍,进宫选秀,这是多么大的纰漏?不仅是内务府里负责此事的一应奴才和宫婢,就连户部经手的一应官员,都要因此而掉脑袋。

  武瑛云的脸上则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恢复旗籍?本宫当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复原。然而本宫想知道的是,你阿玛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备案过了么?如果没有,那他仍旧只是个庶人,而你又是凭什么进宫选秀的?"

  玉漱算是彻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经由纽祜禄·嘉嘉的安排,最终能够在户部报上名字。倘若阿玛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么能得以进宫呢?

  玉漱想到此,梗着脖子,高声道:"娘娘,奴婢的阿玛的确已经恢复了旗籍,请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云嫔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听信旁人嚼舌,而错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错怪,待会儿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边查查就知道了。本宫倦了,刚才看过一轮,这几个秀女也无甚出众,想来品貌上乘的还在剩下的人里面,摆驾吧。"说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着她的手。

  静怡轩下,在场的十几个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来,封秀春还想说些什么,其中一个在咸福宫伺候的侍婢走上来,朝着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位玉漱'姑娘',想来是不能再住在钟粹宫了,还请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当莲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东西厢房里的秀女都唏嘘不已,并没有人给玉漱说情,都道是她一个人,连累了此次阅看的其余十四人。好不容易轮上机会,却平白地失去成为后妃的资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儿?"

  封秀春正命令宫婢收拾着玉漱的东西,回过头,看到还有一个秀女站在这里,不禁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道:"暂时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后,酌情处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无辜的啊,"莲心拉着她的胳膊,语气急切,"姑姑明鉴,对待选的秀女来说,若想要瞒过户部旗籍的身份,是多么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面色有些复杂,望着她,片刻不语。这番话,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云嫔下的,她一介奴婢,岂能有置喙的余地?

  "莲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并非一两个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劝您一句,在宫里边,不该管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是冷宫。云嫔只说暂时将她关押在那儿,可没人知道这个暂时是多久?比起辛者库来说,已经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说什么,转身让奴婢将东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莲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一旦进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毁了。不仅再不能参与选秀,从今往后想走出这道宫门都很难。她还那么年轻,姑姑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一个还未经历世事的女孩儿,要在那终年看不见人烟的冷宫里面,度此余生么?"

  封秀春一滞,片刻,却是叹了口气,"莲心小主,你先起来。莲心小主以为,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无事?"封秀春扶着她的胳膊,苦笑着摇头,"即使最终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复了旗籍的,然而,从内务府到户部,再到宗人府,这么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刚刚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从明日开始,让宫中的妃嫔轮流主持选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后,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钟粹宫,又能怎么样?也是已经错过了选核的机会。轮入下一届,又是三年的时间。"

  莲心脚下一晃,险些摔倒。

  玉漱……

  咸福宫在西六宫的最北侧,隔着一道御花园,正好与景仁宫遥遥相望。

  但相对于景仁宫的气派和堂皇,咸福宫却略逊一筹。正殿仅是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前檐明间安置扇门,其余为槛窗,室内井口天花。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硬山顶,各有耳房数间。

  两宫东西两侧的位置和比照,宛若里面住着的两位女子,同年进宫选秀,被封为同等品阶,从此便注定纠缠一起,争斗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云坐在宽敞的寝殿里,桌案上摆着炖盅,她捏着一枚缠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莲子露,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你是本届的秀女,年纪应该超不过二八,哪个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着许久,她方才悠悠地开口,香露咽下喉一些,尚有余含在嘴里,随着轻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气如兰。

  "回禀云嫔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贱名……莲心。"

  武瑛云听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详了她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进宫之后,比本宫的地位还高着呢。"

  莲心朝着她叩首,"奴婢卑贱命数,万万不敢有何种念想。娘娘才是万金之躯,岂是寻常女子能够望其项背的。"

  武瑛云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知道本宫为何让你过来么?"

  莲心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那隐在袖中的手因紧张,攥得有些紧,手心里满是潮汗。

  武瑛云将羹匙放在粉彩小碗里,将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来,搭在玉石脚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给她捶腿。

  "那日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是你吧!"

  莲心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云的脸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颌,"本宫再不济,也还是看得见那树梢上挂着一只纸鸢的,可惜,像婉嫔那样精于算计的人,却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东西。还有你,真是不该啊,目睹了那样的秘密之后,还要将纸鸢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宫或许就不知道是你了。"

  莲心咬着唇,眼睛里透出一抹懊悔。

  没错啊,粗糙的手工纸鸢宫里本来就少见,顺着一查,想查出来并不难。当时她只一心想着要让玉漱开心,却忘了,那东西很可能要给她们两个招来杀身之祸。

  "娘娘,奴婢对天发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尝向旁人透漏半分。"莲心贝齿轻咬,咬出的是几分哀求和凄楚。

  "本宫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依着婉嫔的性子,若是听到一丝风言风语,还会留你到现在么?"武瑛云轻轻放开她,然后将双手对顶在一起,双肘搭在云腿桌上,"但本宫当日被她摆了一道,倘若不是侥幸,恐怕此刻已经身在冷宫。本宫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现在,本宫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武瑛云说完,让一侧的奴婢将一瓶药交给她。

  "这是……"

  雕花缠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里,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武瑛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嗓音定然,"本宫要你,去接近婉嫔。"

  她一直都知道,打从自己在花庭里给过那些秀女下马威,李倾婉就开始拉拢她们。尤其是那个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罢,面前的少女,就是在钟粹宫里跟耿佳·玉漱最亲近的人,尽人皆知。而现在,耿佳·玉漱被关了起来。

  她太了解李倾婉的脾气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倾婉断然不会置之不理,却不会真管。只会明面上将求情的人留在身边,以示仁慈宽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嫔,就等于有机会接近小公主。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让这瓶药发挥最大的效果。"

  莲心捏着药瓶的手陡然收紧,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让奴婢去……"

  武瑛云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宫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毕竟本宫尚无所出,更何况,也没必要去谋害一个格格。"

  "奴婢资质鄙陋,承蒙娘娘错爱……"莲心朝着她俯首,低声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无法推拒,然而这一刻,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桩算计。像这么讳莫如深的事,云嫔却是撇开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秀女。

  武瑛云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笑道:"这件事,非由一个没有势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则李倾婉绝对不会让一个宫里的老人儿,随便接近小公主。"她说罢,眸底闪过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宫一向很有耐心,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后,本宫自然会在阅看中将你留下。届时若有机会得见皇上,本宫也会保下你。此后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就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莲心听到此,心思一动,"娘娘,奴婢想……"

  武瑛云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求本宫放了耿佳·玉漱。对么?"

  莲心使劲点了点头。

  武瑛云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着她的这个意愿,后面的话也随即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可若本宫让你选呢?救人和飞升,你只能选择一样,又当做何结论?"

  莲心毫不犹豫地道:"奴婢只求娘娘饶过玉漱。"

  这样决绝的回答,没有一丝矫情和取舍。武瑛云目光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连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哪怕一点儿的后悔和遗憾。然而,没有。那样清澈而诚挚的目光,好像自打她进宫之后,就再没看见过了。

  武瑛云望向窗外,目光渐渐变了,变得沧桑而幽远,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时。"

  莲心离开咸福宫时,已经过了酉时。

  夜色静静地弥漫上来,轻柔的月光宛若雪纺,洒在御景亭的飞檐上、堆秀山间、延辉阁的雕栏下。走过两重门廊,顺着朱红宫墙一路往西,便是静谧的御花园。敞苑大门已经落了锁,一侧的角门还可穿行,莲心轻轻推开门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秀春姑姑说过,入夜后不能擅自走动,否则会得到处罚。而倘若被卫戍宫城的参领和侍卫撞见,当成是刺客,则是会被乱箭诛杀。

  偌大的园里此刻静极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面上铺着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潋滟的光泽。莲心一路走,尽量踮着脚,不发出一丝声响。心想着幸好不是穿着旗鞋,否则这么黑,非摔倒不可。

  等绕过堆秀山,穿过绛雪轩最东侧的角门,就有回到钟粹宫的小路。莲心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跑过那一侧的假山,忽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她一把给拉了过去。

  御花园里居然有人?莲心惊吓得欲直接呼叫,可惊呼声尚未发出来,对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莲心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在那人的怀里死命地挣扎。可对方却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假山和自己之间。

  "是我。"

  清淡的声音轻吐在头顶,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莲心蓦然一愣,反应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抬眸--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刚好背着光,身前人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层阴翳里。然而,她还是即刻就认出了他。

  十七王爷?

  皇宫禁地,深夜阑珊,他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瞪大了眼睛,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来,然后赶紧左右看过,见四周并无人,才略微松了口气。

  允礼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抿到耳后,轻声道:"两个月了。"

  莲心没听清楚,不由怔怔地发问:"什么?"

  "两个月了!"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轻暖而专注,"足足有两个月,我没有见到你。"

  莲心的脸颊倏地红了,低头攥着裙角,口音细细,"因为我进宫了啊,而且王爷也要在宫里准备祭祀的事,自然就见不到。"

  两个月,从她回到家中准备进宫待选,一直到初次选核,然后就是等待复选。说起来,真的是已经很久。

  允礼轻轻挑起唇角,眼睛里含着笑,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却是不说话。莲心低着头,他的呼吸温温的,轻拂在发顶,两个人此时挨得很近,他的手还揽在她的腰上,莲心背后靠在假山上,动了一下,小声吐出几个字:"硌得慌……"说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礼蓦地笑出声,将她轻轻一带,离开堆秀山一侧。然后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徐徐走到绛雪轩旁边的回廊里。

  "这段日子,在宫中一切可都好?"他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红漆侧栏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侧。巨大的廊柱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从下面丝毫看不出端倪。

  莲心点点头,"在府里学过的规矩和技艺,在宫里面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课,教习师傅念叨得有些烦。"

  允礼抚了抚她的乌发,"那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

  莲心攥着裙角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轻轻摇了摇头,"选秀期间,只有教习和训导,其余便是女孩儿之间的相处,平素几乎不常见到外人。"她说罢,又给他讲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礼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都道是深宫险恶。秀春姑姑经常说,能从钟粹宫里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却是手段和机心。她初入宫闱,涉世尚浅,不愿卷入是非的心思,仅是想想,却终究难以办到。然而都是胭脂堆里的事儿,如何做,但求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让他担忧呢……

  讲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王爷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刚刚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对着东侧角门,应该是在回路上等她。

  允礼伸出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摘下来,手指触着发丝,轻轻痒痒的感觉。

  "你忘了,我一直让小安子跟着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莲心的心里不禁涌入暖流。她抿着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大多进宫待选的秀女都是无依无靠,可她不仅有玉漱这个知心人,平时走到哪儿,总是有一个小影子护着,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小安子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里。

  这时,就听他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月光很静,轻柔地洒下来。

  莲心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在回廊外的大理石地面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礼在她耳畔轻声道:"宫里不比外面,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儿。还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无法解决,就去找小安子。"

  莲心轻然颔首。

  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浓,莲心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一轮新月,侧眸看他,"王爷是不是还要回去慈荫楼那边?"

  清淡的月光照着她的侧脸,香脸轻匀,弯弯眉黛,眸间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扬着,脸颊边还有浅浅的笑窝,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议。

  允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我想看着你走。"

  "那我们一起走。"

  允礼说"好",轻轻松开莲心的手。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开。

  绛雪轩离着东侧的角门还有一段距离,莲心低着头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角门的门槛边,忽然顿住脚步,而后,轻然回眸。

  那静立在蒙蒙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时也面对着她的方向,像是一直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笑意清浅,直到她回过头来,他都从未离开过。

  莲心也跟着笑了,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么?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在这偌大宫闱,坚定地走下去……

  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1)

  在进宫前,秀女们一般都会做足了功课,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宫中现有几位后妃的脾气和秉性,更有甚者将在旗的秀女划分了几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贵族,哪些在宫里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为惧。

  莲心在果亲王府时,二嫫也给她讲过一些宫中轶事,但远不如在钟粹宫里听到秀女们围在一起闲谈时的信息全面且详细。比方说云嫔喜甜,尤其喜食滋补甜品;婉嫔畏冷,临近冬时,早早就要广储司置办棉裙宫装;皇后娘娘则是喜静、性温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皇上而展开的,莲心却无甚心思听,一带而过,记在心里的倒是少之又少。

  顺着宫墙往南走,经过承乾宫就是景仁宫。无论是殿宇结构,还是二进院的规格,相较于东西六宫里的其他宫殿,都属较为堂皇的一座。因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随亲生额娘居住在这里,所以殿里的嬷嬷和奴婢也比其他宫殿多一些。

  宽阔雅致的庭院里,每隔几丈就栽种了一丛半人高的蔷薇灌木,灌木外面围着木栅栏。又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立式宫灯,外面罩着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满眼,灯晕迷离,花影与灯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栅栏里,竞相怒放,或淡紫或浅粉或纯白,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平素若无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余时间一律不得离开所属宫殿半步,所谓"左脚发,右脚杀","发"是指发配宁古塔,"杀"则是砍头,没有哪个胆敢逾矩的。

  莲心跨进二进院时,里面的宫婢正在修剪花枝,间或一个奴婢来回提着铜壶仔细地给花浇水。诸人瞧见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打量的眼神看过来,注意到莲心身上那简单的旗装后,方认出是钟粹宫的待选之人,即刻有宫婢上前来询问。

  "我是钟粹宫的秀女,请求拜见婉嫔娘娘。"

  此刻,正殿里有几个年轻的常在正陪着李倾婉吃茶。这些都是宫中不甚得宠的女子,巴结着身份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着那明黄的身影大驾光临。可惜,仅仅等待是不够的,因为即便得宠如婉嫔,皇上亲临的情况也极少,倒是在乾清宫和东西暖阁里,时时可见。

  "玉骨冰肌,月貌花颜--倒是个美人胚子。本宫怎么没在钟粹宫里见过你?"

  莲心敛身而拜,"奴婢资质鄙陋,哪里上得了台面。娘娘亲临,犹如众星拱月,星点之光怎能与太阳相提并论,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倾婉抿了口茶,一摆手,"你也坐吧,别光站着。刚好众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过拘束。"

  她话音刚落,即刻有婢子将椅子挪过来。莲心却没坐,低着头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嫔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倾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怔,端着茶盏,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经送过舞衣的那个秀女吗?自己还曾打赏了一袋金子给她,提点她去巴结掌管敬事房的宫廷大领侍苏培盛。

  这时,在座的几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辞,有几个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倾婉温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们出殿门。

  熏笼里散逸出几缕烟丝,是苏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婉嫔放下茶盏,让宫人过去扶莲心,"玉漱的事,本宫略有耳闻,你先起来再说。"

  莲心低垂着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经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说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宫里的活菩萨。娘娘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倾婉的目光落在莲心的脸上,心道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云嫔关押的,却来求她,这是让自己公然与武瑛云宣战还是怎么的?

  "玉漱的事情,本宫也很难过。她有很好的资质和相貌,原本本宫以为她若通过阅看,便能留在宫里,届时本宫便去跟皇上奏请,让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宫里,也好跟本宫做个伴。这下可倒好,听说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倾婉说罢,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玉漱她实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云嫔娘娘。"莲心眼眶有些红,哽咽着道。

  李倾婉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别难过,只要一日未落实罪名,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这样吧,过几日你拿着本宫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顺便带些吃食和用品过去。"

  莲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着她。

  李倾婉抿了抿唇,接着道:"至于她的罪名,本宫也会想办法帮她减轻甚至免除的。"

  听了后面的话,莲心这才露出释然的神色,脸上含着满满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着李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谢娘娘大恩。"

  李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这个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气。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说是否坐实,单就你不怕受牵连,来本宫跟前求情这一点,就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多来本宫这里坐坐吧。"

  北五所在宫城的最东侧,靠近顺贞门,有数名手执兵器的戍卫在这里把守着。因这里一直是关禁犯错的后妃的冷宫,平素鲜有人来。康熙帝在位时,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收押的嫔女,此后也就逐渐荒置了下来。到了这一朝,连看管的嬷嬷都少了很多,算是彻底闲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里,因长年失修,砖瓦都剥落了好几层,回廊和门槛上的红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满院的荒草参差不齐地疯长着,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里,摧枯拉朽般地占据着原本人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过去,阴森森地瘆人。

  莲心跨进院子,正殿的匾额已经歪了,漆绘灰蒙蒙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阶上打瞌睡,拄着胳膊歪着头,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莲心清咳了一下,都没能将她叫醒。倒是从东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老嬷嬷,瞧见她手里拿着的腰牌,立即点头哈腰地给她行礼。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个?"

  莲心将臂弯里的食盒提了提,轻声道:"就是前几日被收押进来的待选秀女,耿佳·玉漱。"

  老嬷嬷闻言怔了一下,摸着下巴,有些讪讪地笑道:"那姑娘并没在这里,而是在景祺阁后面的套院,请小主随老奴来。"

  莲心奉的是婉嫔娘娘的旨意,虽然于理不合,但给足了银子,北五所和景祺阁的几个老嬷嬷都是一并给她放行。

  老嬷嬷引着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间空屋子前,拿钥匙开了锁,才转身赔着笑脸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这屋里头。云嫔娘娘身边的人吩咐了,这姑娘犯了大错,让老奴好生看管着。小主这便进去说话,切莫耽搁太久才是。"

  门推开,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莲心皱起眉,还是朝着老嬷嬷颔首,然后取出一袋银子交给她,"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只是劳烦嬷嬷将其他人带得远些,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

  老嬷嬷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小主请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里很黑,窗帘斜斜地挂着,都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踏进门槛,能看见里间仅有的一张案几上灰尘积得老高,案几旁有张破旧的床榻,外头搭着一个厚纱帐子,上面挂满了蛛丝,空气里飘散着呛人的霉味和潮气。

  "玉漱……"

  莲心挎着食盒轻步走进去,瞧见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蓬头垢面,手脚裹着被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听见背后的声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满是掌印的脸和一双充斥着惊恐的眼眸。

  莲心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人儿凄惨的模样,差点就落下泪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打了你……"

  红肿不堪的脸颊肿胀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俏丽模样。莲心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糊着视线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哇"的一声扑到莲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莲心……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心紧紧地搂着她,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上遍布淤青,手腕上还有几处红痕。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玉漱伏在她怀里,渐渐哭得累了,肩膀的颤抖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莲心抚着她凌乱的发丝,手碰到她的脸颊,玉漱疼得战栗了一下。

  "她们对你用刑了?宗人府还没有任何判论,怎么有人敢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关在景祺阁里,也不会有人把我怎样。可那些老嬷嬷却让我给她们端洗脚水,还得给她们洗脚,我不愿意,她们就开始打我。"玉漱咬着唇,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莲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莲心鼻翼一酸,将她抱在怀里,"怎么会呢?你还是秀女啊,还得参加选秀呢。"

  玉漱凄楚地摇头,"在我进宫前,阿玛就已经恢复了旗籍,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云嫔她有心针对我,真让宗人府撤销了阿玛的备案,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时候一人欺君满门抄斩,阿玛和额娘也都会遭到牵连……"

  莲心听到此,有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咙。云嫔哪里只是针对这么简单,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婉嫔入瓮罢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们这些居于最底层的秀女,就像是卑贱的蝼蚁任上面的人随意踩踏。

  "你忘了么,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红着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结苏公公,那日说不定就轮不上阅看,也就不会碰上云嫔。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注定没那个命飞上枝头。"

  莲心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与其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她更加失望,不如静候时机。云嫔的谋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泄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祸,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嫔身边待上一日,景祺阁里的奴婢就不会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后便是她也不能预料的结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进宫来,上天怎么会忍心就这么剥夺了你的机会呢?"莲心握着玉漱的手,安抚地道,"就算为了你阿玛,你也要撑下去才行。"

  时辰已经不早,莲心将带来的食盒搁在案几上,另外还有一些梳妆物什放在外面,一并托付看管的嬷嬷带进来。玉漱的情形已经很糟,莲心没有太多权势,只能叮嘱了那些嬷嬷几句,许诺下一次会再带些银子来犒劳她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祺阁。

  隔两日,莲心再一次去景仁宫里谢恩。

  婉嫔对她的态度极是不同,当日赏赐了很多首饰,又留她在殿里用膳。莲心却将更多的东西送到景祺阁,婉嫔听闻后直称赞她心地善良。而后,更是听从了莲心的建议,亲自去乾清宫向皇上请旨,要将北五所等几处修缮一下,作为前朝被废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腾出一处地方将那些废妃妥善安置,李倾婉的提议正中其意,所以不仅准奏,更是予以嘉奖。于是,李倾婉愈加青睐于莲心,甚至将她留在自己殿里过夜。

  封秀春对于莲心时常离开钟粹宫在景仁宫里留宿的事,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其他秀女见了,都艳羡得不行,嘴上却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玉漱才被关进北五所几天啊,就有人借着她的势,巴结、讨好她原来的主子去了!"

  莲心回到屋苑拿东西,几个秀女靠在门扉上,她往左,她们也往左,她往右,她们索性并排站过去挡着地方,就是不给她让路。

  "亏得你平时跟她那么好,原来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主儿。若是玉漱知道你现在见天地往婉嫔娘娘那儿跑,会不会恨自己识人不清呢?"其中一个秀女说完,旁边的人都跟着纷纷嗤笑起来。

  莲心知道这些都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此番这么挤对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于是莲心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须臾,果然从东厢的屋苑里走出一抹身影。

  "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拜到婉嫔娘娘的山头了。"徐佳·袭香抱着双臂,睨视的目光落在莲心脸上,"不过你可要悠着点儿,别最后落得跟玉漱一个下场,还没怎么着呢,就被关进冷宫了。"

  莲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为什么这个大小姐总是喜欢欺负别人,以嘲讽和打压为乐趣,"婉嫔娘娘亲厚和善,对其他秀女都是一样的关怀和体贴。你这么说,是在暗指婉嫔娘娘收买人心、在宫里结党营私么?"

  袭香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敢信口开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实在太过蛮横无理。"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回廊那头,引得诸位秀女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道浅碧色繁花宫装的倩影,不知何时已经迈进院门,正朝着这边施施然而来。

  "婉嫔娘娘--"众秀女齐齐敛身一福道。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脸上带着端丽的笑容,步至西厢,朝着众秀女一摆手,"都起吧。"

  "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莲心恭敬地朝着她敛身揖礼。

  李倾婉捂唇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说过,要指给你几个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两个殿间来回跑。你看看现在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李倾婉说罢,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

  莲心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

  旁边的几位秀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却都看出来婉嫔是有意护着莲心,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时,李倾婉像是才看见一侧的袭香一样,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本宫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上三旗贵族家的娇小姐。可这里不是你的府邸,这里是皇宫,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袭香脸色一变,咬着唇,有些难堪地没出声。

  李倾婉却不再看她,视线从在场其他秀女的身上扫过去,"你们都是同一届的秀女,将来要等候各位妃嫔、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阅看,倘若只知道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便是复试都不必参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免得在这钟粹宫里丢人现眼!"

  秀女们闻言,无不惶恐地敛身,"婉嫔娘娘息怒,奴婢们知错了。"

  "知错便要改,倘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排挤什么人,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李倾婉说罢,示意莲心拿着东西跟她走,然后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离开了钟粹宫的二进院。身后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着她敛身,恭送着一行人离开。

  御花园里的景致,随着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当属夏冬两季,一个是百花争艳,一个是银装素裹。然而李倾婉赏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赏厌了。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漫步在石子小径上,刚刚已经走过了堆秀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千秋亭。

  莲心跟在她后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回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轻然敛身,"娘娘如此体恤奴婢,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一笑,"本宫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秀女,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就随便对别人呼来喝去的。"

  莲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经习惯了。"

  "如果现在就认命,在这宫里面也就没指望了。"李倾婉唇边含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你可知道后宫中没有几个妃嫔不是贵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这人就如御花园里的花,赏过了也就过去了,任你再娇艳欲滴,也打动不了他人半分……"

  莲心听着她的话,不甚明白,却是看出婉嫔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怅。

  须臾,又见她哼的一声笑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自从你来到本宫身边,似乎很多事都很顺利,就连大妞儿的胃口都变好了。"

  小公主以前总是厌食,三顿膳食能吃一顿便是很好的了,但自从这个叫莲心的秀女给她闻过一种香,午膳时连米饭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食欲倒是让人欣喜的。

  莲心谦逊地敛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侥幸为之,绵薄之力,并不值得一提。"

  李倾婉唇角微弯,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谦。本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赏,什么事该罚。你只要心里惦记着本宫,本宫自然就不会亏待你。"

  李倾婉说罢,目光从莲心的脸上转到一侧的女儿身上。自从走进御花园,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着要玩耍也不哭闹,这样的安静乖巧,却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李倾婉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莲心在一侧看着,知道是因为上次御花园落水的事吓坏了小公主,让小公主的心里一直都有阴影,所以自打进了这园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倾婉的臂弯里。然而在别处,小公主也不太爱说话。婉嫔始终对她心有愧疚,却又不能向别人坦言,于是就变成了一块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这般大时,总是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的桌案下,偷偷地将白日里捉弄下人的事讲给自己听,很有意思呢!"

  李倾婉莫名地看着她,"讲给自己听?"

  莲心点点头,"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总有些话说不出来,是因为不好意思说,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定得找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地方才行。"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轻声问道:"我们的大妞儿喜欢哪儿呢?景仁宫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儿以前最喜欢在那里听额娘讲故事了……"

  小公主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只是无辜地看着婉嫔,李倾婉又是一叹。

  "娘娘不如领着小公主四处走走,说不定走到哪一处,小公主自是喜欢,就会过去了呢!"

  李倾婉抬眸看她,却是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小公主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钦安殿的方向。李倾婉怔了怔,转瞬,却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儿是想去那儿么?好,额娘这就带你过去!"

  弃开了伺候的奴婢,李倾婉牵起女儿的手朝着钦安殿的方向走去。莲心在后面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将手里的瓷瓶攥紧了。

  (2)

  钦安殿里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和画像,若无重大祭祀,平时并无人来此。太妃们有在大佛堂礼佛的习惯,偶尔也会来这里,作为缅怀或是对往事的追溯。

  自从小公主去过钦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泼多了,有时吐出的简单几个字,都能让李倾婉高兴好半天,之后每隔几日都要领着她去一趟。

  十二这日,偏巧赶上阅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着要去,李倾婉不放心只让身边的嬷嬷陪着,于是嘱咐未参加此次阅看的莲心一并跟着过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莲心拉着小公主的手跨进门槛。

  说来奇怪,往日不见这门关上,今天也不知是哪个负责打扫的太监将门掩上了。正殿里安置着一张黑漆嵌螺钿供,桌上摆着一座金嵌松石楼式龛,两侧则是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另外还有一对未燃火的锡仙鹤蜡阡,正对着位列其上的牌位。

  莲心领着小公主走到侧殿,墙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像,画的都是历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画像前,伫立着一抹浅绯蝴蝶彩绣宫装的身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正静静地望着画像出神。等莲心和小公主走进来以后,那抹身影才悠然转过身来。

  "云嫔娘娘吉祥。"莲心朝她揖礼道。

  武瑛云脸上含着一抹淡笑,却似没瞧见她一般,只朝着小公主招手,"大妞儿,过来姨娘这边。"

  小公主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莲心的身后躲。

  "娘娘……"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却是对着莲心道:"你已经将她带到这里了,可别跟本宫说你后悔了。"

  莲心咬着唇,片刻后蹲下来,拉着小公主的手轻声道:"还记得之前在殿里玩过的游戏么?婉嫔娘娘拿着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里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着,乖巧地点点头。

  "奴婢现在陪着小公主再玩一次,好么?"

  小公主用嫩软的嗓音道:"额娘……"

  "婉嫔娘娘在殿里呢,待会儿就过来。我们先玩儿一会,一边玩儿一边等着她,好不好?"莲心说完,轻轻地揭开一侧案几上蒙着的红布,露出了三个制作精巧的皮影儿。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个,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皮影儿很像额娘,还穿着旗装和旗鞋呢,而另一个也穿着不同的旗装。那个小一点儿的则像自己,小小的个子、头上插着梅花单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啊!"就在这时,武瑛云端步走过来,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公主,却是对着莲心道,"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别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宫手里面攥着。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宫更好地得偿所愿。"

  单纱屏风是早就架好的,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只手,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皮影儿。等那扇殿门再次被推开,莲心就领着小公主开始演皮影儿戏,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园里的情景。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

  "大妞儿,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你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

  "我要喂鱼,姨娘,我要喂鱼!"

  ……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小女孩儿模样的皮影儿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然后不断地挣扎、挣扎……但那水很浅,半晌,小女孩儿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大妞儿,额娘不是嘱咐你要不断喊救命么?"

  "额娘,我怕……"

  "怕什么?额娘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额娘说,要等云嫔姨娘转过身去我才能掉进水里。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风后静了一瞬间,然后响起小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莲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皮影儿,有些心疼地搂住嘤嘤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戏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经足够。云嫔侧首站在那身着明黄色九凤鸱吻宫装的老妇跟前,垂首道:"皇额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儿就算被婉嫔姐姐算计,自认倒霉便是了。大妞儿却是皇家血脉,又是宫里唯一一位公主,婉嫔姐姐实在不该拿亲生骨肉的性命,作为陷害异己的筹码。"

  勤太妃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摆手让身后的嬷嬷领着屏风后面的小公主出来,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皇祖母,刚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儿戏,是早前编排好的,还是果真曾经发生过的?"

  小公主刚刚哭完,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却不说话。

  武瑛云笑了一下,弯下腰,声音轻轻,"大妞儿,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画像了么?可都是先祖呢,还有太祖爷爷。"武瑛云指着其中一幅画像,"大妞儿虽然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大妞儿呢。如果大妞儿说谎话,太祖爷爷可是要惩罚大妞儿的!现在姨娘问大妞几个问题,要老老实实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缩了一下,而后怯怯地点头。

  "那天你在花池边上,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额娘说,到时候要我自己跳进去,然后跟别人说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为什么后来没说呢?"

  "因为姨娘把我救上来了,额娘很生气的……"

  抽气声在身侧蓦地响起,勤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没缓过来,"这个婉嫔,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么狠毒的诡计!"

  武瑛云让身边的奴婢先将小公主带下去,然后扶着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额娘息怒。婉嫔姐姐怕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深得皇上喜爱,再怎么的,她也不会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见那贱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着牙,恨恨地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要是她什么时候再发狠心,我孙女的命岂不是堪忧?来人啊,这就拟旨,景仁宫婉嫔嫉妒成性、残害小公主,不配再当一宫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皇额娘,就这么处置婉嫔姐姐,皇上那边儿恐怕难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过就是一个妃嫔,品阶尚且算不得尊贵,再加上这两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儿的亲生额娘的分上,才给她些脸面,皇上还未必会放在眼里。哀家这边贬谪了她,倒要看看那贱人进了北五所,还能怎么折腾!"勤太妃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钦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远,莲心才从屏风后面出来。武瑛云此刻就站在门廊里,轻媚的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闪烁着炫目的光晕。她半眯着眼,眼底充斥着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报复后的快感,两种情绪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滚、撞击,最后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会从景祺阁出来,到时候你可以去看她。"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以一个后妃换一个秀女,不是很划算么?

  莲心没说话,只是朝着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只缠枝纹饰的瓷瓶。武瑛云看出这正是自己交给她的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瓶药你没给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时曾跟着郎中上山采药,因此粗识药理。娘娘这药对大人身体无害,但若是被稚龄孩童误食,轻则思绪混沌,重则即会失去心智。娘娘当初跟奴婢说不会害小公主,这药奴婢无论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云有些气急地瞪着她,没想到莲心竟然会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又笑了,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和薄凉,"她的额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你以为留下来的一介孤女,在这后宫里边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么?"武瑛云淡淡地望着园内的花树,"你认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却是害了她。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许不会快快乐乐地长大,却不至于丢了性命。然而从今往后,小公主就会成为宫中妃嫔互相争抢的一块肉,无论是谁抢到手里都不会很长久。你认为作为这块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来还会是完整的么……"

  皇家血脉如何,孤女又如何?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却也是有着无数女人的地方--现如今,皇后娘娘抚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儿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几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来挑去,还是要找其他妃嫔的,宫里这个地方,谁会真心待着谁?失去了额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经历风吹雨打的小草儿,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莲心露出复杂而哀恸的神情,武瑛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知道么?你的做法又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因为估计没错的话,小公主的第一任养母就会是本宫。本宫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毕竟她的额娘是本宫一手推倒的,现在轮到她,本宫怎么会不好好照顾呢?"武瑛云挑起唇瓣,眼底流转着妩媚和妖娆。一脉脉香韵,一脉脉芳魂,宛若罂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八月二十,婉嫔李氏倾婉,谋危公主,惑乱是修,谪入北五所冷宫。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怜其未在母侧,因知云嫔武氏瑛云,清静专一,通达知礼,德行光明,擢命掌揽抚养之责。

  两道召命都是从寿康宫下的,并事先请奏过乾清宫,经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准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诏命已经让宫闱哗然,等到第二道诏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嫔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嫔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飕飕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嬷嬷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么好忌惮的?于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干净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么糙的东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么?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嬷嬷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着,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案,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当直响,"你怎么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嬷嬷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嫔娘娘,老奴守着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净。再吵嚷,婉嫔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嬷嬷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发不绾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淡淡的月光顺着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谪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艳,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颜,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着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么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仿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她因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为贵人,第二年晋封为婉嫔。之所以升得这么快,并非因为得宠,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么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么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着赭色的旗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颜,赫然竟是钟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么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钟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着淡淡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颌微仰着,长发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系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着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么?"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嫔在宫里镇着,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么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淡淡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么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了解宫里面的一些事、了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消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却充斥着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么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着几分呢!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着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着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淡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着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李倾婉叹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么?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准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么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么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么?"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着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么容易就见得到的?复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于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系,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蓦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脏,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着。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淡淡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布着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着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嫔,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钟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着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着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颜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禀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睐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复选。"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着,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么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人捧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朝着抄手游廊那边跑。红漆回廊里,已经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两两地站在月檐下,叽叽喳喳地在一起闲谈。

  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蒙蒙的帘幕。莲心伫立在月檐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闲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墙、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浩渺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蓦地闯入了眼帘。朦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着两个人。能在宫闱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着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艳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着一袭简单旗装,利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么。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为离着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为专注,允礼略微偏着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么。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么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么…… "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着,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姜茶,驱驱寒。"说完,陪着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余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钟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案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采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干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诏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制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为后妃调制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嫔已经将她二人引以为心腹。而云嫔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采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着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么呢?"玉漱走过去,轻轻推了莲心一把。莲心怔忪地抬眸,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钵里面的凤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浆汁。

  玉漱轻轻一叹,"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还在想着十七王爷的事?"

  莲心抿了抿唇,摇头未语。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她手里的捣杵放下,"莫说嘉嘉小姐只是王爷的表妹,单是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连我都看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只因着尚书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请求十七王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莲心低下头,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须臾,还是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贵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么……"

  玉漱又是一叹,点着她的头,嗔道:"你啊,就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奴婢进来禀报,说是云嫔请她们过去一聚。

  新酿的蔻丹还没调制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案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娆娆的,仿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嫔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靥,"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混合着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为嫔,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靥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着。现如今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么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着。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准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挂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嫔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制一些精致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颔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着,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制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么说,自己怎么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嫔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并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嬷嬷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着燥热的气息,连着花香都跟着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着朱红的宫墙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着赶紧回到钟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着,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墙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墙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着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么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么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着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墙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着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淡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注视着站在左侧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着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着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着敛身,脚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于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墙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布置简单而干净,鎏金铜雕炉里镇着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着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着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淡淡地萦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着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专属于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案,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着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么?"莲心咬着唇,另一只手攥着裙角。

  "随便说些什么。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么……"

  那日在钟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钟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么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着唇,感觉羞死了,于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于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着鼻息,莲心通红着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案,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着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么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钟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着,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发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嫔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钟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着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着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台上,微垂着眼睫,脸上挂着一抹清甜的笑靥。

  玉漱抓着桌案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弯着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跟你说只是误会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错怪了好人呢。"玉漱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边吃边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身凑近她,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算是瞧见了,十七王爷看着你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戏台上刚好演到了《女驸马》,在场的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声连连。莲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1)

  八月的槐花还在飘香,转眼九月已至。

  宫城里栽植着丛丛簇簇的秋菊,各色品种、各种色泽,有单瓣、有重瓣,有平絮、有卷絮,有挺直的、有下垂的,繁多而复杂。满城的菊花意态舒展,将庄严恢弘的紫禁城装点得金碧辉煌。

  莲心收集好新开菊花的第一片新叶,取出封存半月的白露,混合配置,最终得以将蔻丹做好。送到咸福宫后,云嫔自是很满意,饶是久居深宫,却也未见过这样新奇芳香的饰品--涂抹在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上,比凤仙花汁更嫣然欲滴,比蜜膏更芳醇,勾勒得或浓或浅的花纹,宛若晕开的一抹梅墨,瑰丽流香。

  这样武瑛云无论走到哪一处,总要先伸开一双柔夷,其他宫的妃嫔无不艳羡称奇。武瑛云愈加满意,特地赏赐了很多缎匹和首饰,大张旗鼓地送到钟粹宫里,更是向众人昭示,玉漱和莲心都是她的人,无论将来是否能通过阅看,都可留在咸福宫里,哪怕是做一个女官。

  这对于初入宫闱的少女来说,自然是一份不小的殊荣。其他秀女中,有出身高贵的,自然是对她们不屑一顾;其他下五旗出身的,却又都羡慕非常,暗恨自己进宫前,怎么没学会一样能取悦人的本事。

  然而,这么荣盛的风光,却在第三日就戛然而止--"云嫔娘娘的手出事了!"

  咸福宫华丽的寝殿里,水晶挂帘低垂,摇曳了一室的暗香疏影。武瑛云面无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有奴婢奉上刚炖好的梨花雪酿丸子,都不能令她展颜一笑。她不耐烦地伸手一推,就将伺候的奴婢和托盘里的炖盅都推倒在地,炖盅哗啦一下扣洒,里面冒着热气的羹汁都洒在红毯上。武瑛云盯着黏稠的一摊,感觉更加心烦了。就在这时,玉漱和莲心被带到。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前一阵子武瑛云的双手招摇得紧,可自从昨日她的手开始长红斑,宫里面就迅速传开了,都说她贪美不成,弄巧成拙,原本新奇精致的指甲也成了笑柄。而敬事房也因此搁置了她的名牌,生怕她的手会传染给圣上。

  她们两人被押着走进殿门时,武瑛云正恼怒地将桌案上的茶盏全部扫在地上,瓷片碰到手背,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莲心和玉漱见状都吓了一跳,噤声跪在殿中央的红毯上。

  "你们还真是敢!"武瑛云转过身,将手里的锦盒狠狠一摔,正好摔在莲心和玉漱的面前。

  莲心认出正是自己几日前奉上的蔻丹盒子--里面盛的是嫣红色粉饼,若碾碎少许融开在蜜膏里,就能涂到指甲上,可保持半月不褪色。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枉费本宫那么信任你们、那么宠着你们,竟然胆敢在蔻丹里面下毒,把本宫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武瑛云说罢,朝着她们伸出手去。原本白若凝脂的肌肤,因为过敏已经皱裂不堪,手背上遍布着黑红色的斑块,就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甚是可怖。指甲都发黑了,明显有溃烂脱落的痕迹。

  莲心和玉漱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叩首,"娘娘,奴婢等冤枉!"

  "冤枉?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武瑛云气急败坏地指着莲心,"本宫知道,上次本宫让你对付李倾婉你不愿意,更加不愿意让小公主失去额娘。但本宫也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释放这贱婢出来了么?你居然还敢伺机报复,在本宫的手上下毒!"

  此时的玉漱早已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听到武瑛云的话没听太懂,却隐约知道了莲心为了救自己,竟然跟咸福宫做了多么危险的交易,惊愕之余,不由红了眼眶。

  莲心跪在地上,却是再一次叩首,"娘娘,奴婢调制的蔻丹,其中所用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奴婢悉心采摘的,而蜜膏和香粉都是娘娘召命咸福宫的宫婢送到奴婢手中的,材质绝对不会有问题。"

  "是啊,娘娘,在送来之后,奴婢们怕出问题,特地在自己手上使用过,也都是好好的!"玉漱急急地伸出手,有些粗糙,却没有任何过敏症状。

  武瑛云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她们解释,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奴婢将她们拖下去。

  玉漱彻底慌了神,连连磕头。莲心被拉起来的那一刻,蓦地高声道:"云嫔娘娘难道真的想被蒙在鼓里么?有人正在借着奴婢们的手折损您的福祉呢!"

  铜架上的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几片羽毛飘下来,是黑色的尾羽。武瑛云一直盯着那羽毛落地,然后转脸阴晴莫定地看着莲心,"你说什么?"

  "娘娘,那蔻丹的确是奴婢做的,但依娘娘的慧识,应该已经想到那下毒之人并非奴婢等人。"莲心目光深重地抬眸,直视着站在眼前的尊贵女子。

  蔻丹出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和玉漱,但是有人会这么傻,拿自己的性命去陷害别人么?莫说她跟婉嫔和小公主非亲非故,即便是有心报仇,也犯不上将自己搭进去,分明是有人在她们调制蔻丹时动了手脚。

  莲心想到此,捡起地上的锦盒。红漆雕镂的盒子内置三层,打开第一层,里面正是她所制的凝香粉饼,色泽嫣然欲滴,闪耀着珠贝之泽;第二层则是淡粉色,可配胭脂香品;第三层是雪冰白,专门用来保养指甲的。

  莲心伸手捻了一点涂抹在手背上,玉漱见状,急急拦了一下。武瑛云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真有毒,否则这玉漱怎么会阻拦?莫非是她对自己怀恨在心,才……

  "娘娘,这蔻丹的味道不对。"莲心在这时抬眸,打断了武瑛云的思绪。

  将锦盒交给走上前来的奴婢,莲心一字一句,十分清楚地道:"若是蔻丹香品,制成之后越是存放,香气该是越浓醇才对,然而只有短短三日,这盒中粉饼的味道就被冲散了。奴婢对这等女儿物什虽不敢说精通,却有几分通晓,还记得之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要让蔻丹的味道变淡,就只有一种东西--断肠草。"看云嫔的手肿烂成这个样子,症状倒真像是误染了断肠草的毒。

  武瑛云显然也想明了事情的原委,猛地一拍桌案,上面仅存的几个茶盏也被摔落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本宫一向小心谨慎,殿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人用眼睛盯着。想不到,还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来啊,给本宫摆驾!"话音刚落,即刻有奴婢上前,"这就去钟粹宫,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有谁这么不要命!"

  咸福宫里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钟粹宫走,玉漱和莲心随行在后面。封秀春事先未得到消息,因此并没有宫人在院门口恭候,等到跟着来的一应宫婢和嬷嬷呼呼啦啦站了一院子,封秀春才小步跑出来接驾,"不知云嫔娘娘驾临,奴婢有失远迎。"

  "行了,本宫今日来是为了捉拿毒害本宫的凶手,你速速前面带路,本宫要搜屋!"武瑛云说罢一摆手,也不等封秀春答话,就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上前。

  这些都是多出来的奴婢和嬷嬷,平素豢养在殿里面,只负责照顾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武瑛云还不敢对小公主如何,只隔三差五地去找这些负责伺候的宫人的麻烦。下人们憋足了火无处撒,今日刚好都发泄在了这些待选秀女的屋里。

  椅子被推倒、床铺上的被褥悉数被拽到地上、桌案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打碎--谁知道毒药是不是藏在哪个瓷瓶里了呢?奴婢们该砸的一并都砸,嬷嬷们凶神恶煞般地翻箱倒柜。东西厢房里的秀女们都站在门外面,战战兢兢地看着,没人敢上前阻拦。

  武瑛云也不坐,就站在院子里面等。大约过了半刻钟,有奴婢拿着一只细小的瓷瓶,从西厢的一间屋苑里走出来,"娘娘您看,这就是在玉漱小主的枕头下面找到的!"白瓷瓶上面还贴着写有"断肠草"三个字的细砂纸。

  武瑛云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盯着玉漱,"果然是你这个贱蹄子,上次本宫让你进北五所,真是便宜了你,怎么没一并将你发配到宁古塔,去跟那些痨病鬼做伴!来人啊,给本宫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玉漱吓懵了,只听到武瑛云提起上回的事,不禁怒从中来,大叫道:"上次明明就是你冤枉我在先,这次烂了手,不过是报应。谁让你心肠歹毒,总要陷害别人!"

  武瑛云气疯了,拿着手里的瓶子就往玉漱脸上一掷,这一下是下了死力,那瓶子正好砸到玉漱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娘娘,此事跟玉漱无关,请娘娘明察。"莲心眼见玉漱被带走,扑通一下跪倒在武瑛云的面前,连连磕头。

  "本宫就是听了你的话才来到这里,现在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替她辩驳的?"

  莲心因心急而气息微喘,惶惶地道:"娘娘,玉漱与奴婢情同姐妹,她绝对不会借奴婢的手去害娘娘,这件事一定是另有其人!"

  "情同姐妹……"武瑛云听到这四个字,忽然就笑了,"让本宫说你什么好呢?事实摆在眼前,你却仍保持着一颗侥幸之心,纽祜禄·莲心,你是果真这般单纯,还是在跟本宫做戏?宫里面也存在姐妹情谊么?"

  莲心再次磕了个头,"娘娘容禀,奴婢实在是觉得事有蹊跷。因为那蔻丹所需的材料有十几种,很多更是事前就做好封存起来的。在这期间,奴婢等不定时便会去绣阁接受教习,也曾在畅音阁里听戏,耽搁许久时辰。奴婢等不在屋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进来,有何人进来,都是不可料想的事啊……"她的话未说完,却已然阐明了论据。

  为何这么巧,在一行人来搜查的时候,这瓶断肠草的毒药就恰好出现在玉漱的枕头下面--想必是她们前脚被咸福宫里的奴婢带走,那有心人后脚就来了个栽赃嫁祸。

  武瑛云目光阴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少女,低低地道:"口说无凭,证明给本宫看!"

  屋苑里即便如平日一样整洁有序,也找不到一样外人遗落的东西,更何况现在被宫婢和嬷嬷一顿乱翻,即便有什么痕迹也都被破坏了。莲心站在门口,面对着满屋狼藉深深皱眉,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忽然迈步走了进去,径直走到那桌案前的红毯前--格子架在桌案的侧面,而那装置香品的锦盒就放在格子架的第三层,桌案离玉漱的床榻不远,三处正好构成了一个掎角之势。搜查的人就算翻遍了各处,也未在平敞得一眼看全的石桌前浪费时间。

  莲心弯下腰,轻轻掀开了桌案前的那一块地毯,地毯的背面赫然露出了几个脚印。

  "这……"武瑛云看着地毯上的脚印,不解道。

  "娘娘,奴婢等平时采摘花瓣和调制香粉时,总会洒出很多粉末。之前的都已及时清理干净,昨日在做收尾工序时,洒出来的却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些洒落的粉末通过地毯会渗到地面,只要有人踩过,很容易就会留下脚印……娘娘您看,这些脚印刚好属于三个人,除了奴婢两人,第三个应该就是将断肠草瓶子偷放在玉漱枕头下面的人,同样也是下毒之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百密一疏。

  原本,倘若未有栽赃嫁祸的行径,依照屋苑里每隔两日一打扫的规矩,只是下过毒,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查出来,但那人偏偏要做到十成,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也有可能是哪个秀女来找你们其中之一,无意中留下的……"

  莲心颔首,"娘娘说得极是。但方才搜查的人进屋前,屋苑的门闩是插着的。倘若有其他秀女来找奴婢,见到屋里没人还能进去,并且在里间和外间同时驻足过,就不会是寻常之人所为了。"莲心说罢,掀开里间自己床榻处靠近屏风一侧的地毯,上面又出现了跟先前地毯上一模一样的脚印。

  武瑛云顿时陷入了沉思。

  "看来娘娘要找的人,不仅心肠歹毒,更是奸猾无比。奴婢也不想钟粹宫里出现这样的害群之马,就让奴婢监督各位小主将鞋脱下来做一下比对,也好尽快给娘娘分忧。"

  封秀春并不知道武瑛云想找什么人、又有什么恩怨,但看咸福宫大张旗鼓的架势上,以及听到莲心一句句让人惊心又佩服的推论,觉得自己有必要将事情揽一部分过去,于是请求比对之事由她代劳。

  武瑛云点点头,示意全都由她来办,封秀春这才吩咐奴婢将大家都聚在院子里,"诸位小主都是金枝玉叶,但奴婢要为云嫔娘娘捉拿奸邪之人,故此暂时委屈一下各位小主了。"

  封秀春言辞恭顺,然而神态却是不容回绝的强硬。她一摆手,身侧的侍婢就面无表情地上前来,两个人从左到右,两个人从右到左,逐一地伺候少女们脱鞋,然后验证脚印。

  徐佳·袭香站在中间的位置,脸色沉静似水。她是上三旗的贵族,哪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脱鞋这么不雅的事?更未曾被怀疑过,甚至还要到这种需要证明清白的地步。

  "咦,那不是秀春姑姑的猫么……"在袭香身侧站着的,就是一贯巴结讨好她的秀女之一。袭香抱着双肩,闲闲地指着西面的一处秋千架,那里躺着一只晒太阳的花猫。袭香慢条斯理地小声道,"早上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可是让你喂猫来着,你喂了么?"

  那个秀女歪着头想了想,迷惑地道:"她有说过么?"

  "早就知道你会忘,你这个脑袋瓜儿里除了吃,还能记得点儿什么?赶紧把它抱过来,等会儿验完脚印,你就马上将它抱走,那老女人看不见自然就想不起来,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都跟着你挨罚!"

  那秀女有些犹豫,此刻所有人都站在这儿,唯独她自己离开似乎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得罪袭香,只得点点头,弯着腰到后面去哄那只小猫。她站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挡着,因此一系列动作并没有旁人瞧见。等她将猫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回来时,正好赶上奴婢拿着两块地毯来核对脚印。

  "幸好袭香小姐提醒我,要不又得挨骂了!"那秀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声嘟囔道。

  袭香侧眸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请袭香小主出列,让奴婢伺候您脱鞋。"

  这时,钟粹宫的奴婢拿着地毯来到袭香的跟前,那两块沾着粉末的地毯上,印出一抹脚印的痕迹,不甚大,正好是少女平底绣履的形状。倘若换成花盆底的旗鞋,四四方方的端跟,想找出是哪一位的脚印可就难若登天了。

  袭香由一个奴婢搀扶着,略微敛身,下颌轻仰着,端肃地将小腿抬起来,另一个奴婢弯下腰给她脱鞋。就在这个当口,她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却是不小心撞到了身侧的秀女身上。

  "啊……"袭香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两边的奴婢扶住。可站在她左侧的秀女却没这么幸运,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推,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喵呜一声,却是从那秀女怀里蹦出一只半大的花猫,受了惊,夹着尾巴蹿出来。在场的女子都被吓了一跳,慌乱间的几个错步,就将地毯上面沾着的几个脚印给踩乱了--等有奴婢去向武瑛云禀报,红毯上的罪证已然不能再分辨。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

  武瑛云睨下目光,脸色变幻莫测地盯着这个面目甚是陌生的秀女,长相算是清秀,但若说有何特别,又看不出哪里引人难忘,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上之姿,就是她施诡计让自己中毒的?

  "事到如今,本宫不想跟你多费唇舌,如果你想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宫劝你还是从实招来。"一介小小秀女,若背后无人主使,想来是没那么大的胆子……武瑛云双眸危险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被推出来的秀女吓坏了,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是因为早上忘了给秀春姑姑喂养猫咪,生怕她会责骂,才会偷偷过去将那猫咪抱过来,谁知道却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去。奴婢真不是有心毁掉红毯上那几个脚印的!"一套说辞,说得声泪俱下。

  武瑛云将目光移到封秀春的身上,那始终垂首的女子这才上前。然而未等她回话,另一边就有个秀女站了出来,"她明明是在撒谎,今天负责喂养猫咪的是奴婢。早在晌午之前,奴婢就喂过了!"

  跪在地上的秀女一滞,过了好半天,才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一侧的袭香,"是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她忽然哭喊着扑过去,在眼看就要靠近袭香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嬷嬷左右牵制住。她还在不甘心地张牙舞爪着,老嬷嬷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耳目轰鸣。

  袭香则垂着眼睫,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武瑛云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秀女的相貌倒是登得上台面。

  "娘娘……是,是袭香跟奴婢说的,奴婢真的不知道……"被押起来的秀女双颊肿得老高、嘴角流血,面目都有些走形,嘴里嘟嘟囔囔说出来的话不甚清楚。

  武瑛云回过目光。这时,袭香端步上前,"回禀云嫔娘娘,奴婢并不知情。"

  那边,那个秀女仍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武瑛云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袭香先退下去,"一场戏唱下来,惊动了这么多人,却还敢说下毒之人不是你?与其负隅顽抗,不如老老实实地与本宫交代,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你?"

  "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明察……"凄厉哭喊,聒噪如蝉鸣。

  武瑛云皱着眉,彻底失去了耐心,朝着身后的嬷嬷一摆手,让人将那秀女带下去。此时的天气已有几分凉爽,武瑛云带着杏黄色丝网手操,堪堪将遍布红斑的肌肤遮住,却仍是捂出了些潮汗。自己好好的一双手变成了这样,涉事的人都别想跑。那张脸尚算清秀,只是不知道若是长满红疮会是什么样……

  莲心和玉漱最后跟着回到咸福宫里,那下毒的真凶似乎已经捉拿住了,然而武瑛云却如何都不觉得解气。她明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李代桃僵,只是隔靴搔痒而已,然而想要抓出幕后之人,又谈何容易?她这样在钟粹宫里大肆搜查一番,一则是敲山震虎,一则也是为泄心头之恨。

  坐在锦缎软褥的炕床上,武瑛云端着一杯茶盏,慢条斯理地撇沫,等碗里的香茗都凉了,也没抿一口。

  莲心和玉漱跪在地上,一直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麻木,就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抓咬一样,又酸又痒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头顶才响起一个不咸不淡的嗓音,"你们先起来。"

  莲心和玉漱相互扶着起身,玉漱双腿打战,一个趔趄险些又跪到地上,莲心扶了她一把,两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武瑛云端着眸色,盯着她们两人看了半晌,却是想不出究竟是将她们逐出宫门好,还是贬谪进辛者库做一阵子苦力好,最后还是将这选择的权利给了她们俩。

  玉漱闻言,却是惊愕地瞪大眼睛,"娘娘,您不是已经查出那下毒之人了么?更何况,奴婢等并不知情啊……"

  武瑛云对搭着双手,将双肘搁在玉石手搭上,眉目悠然,"本宫能给你们选择的机会,已是最大的恩典,否则换了其他后妃,你们早已跟那秀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那毒不是她们下的又如何?献上来的蔻丹是她们亲手制的,并且亲自送到她面前,出了事,她们两个人当然脱不掉干系。

  "因为你们的不够仔细、缺乏提防之心,才使得本宫双手染毒。既是害了本宫,同时也是害了你们自己。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教训,对本宫而言又何尝不是……"武瑛云说完,目光从她们两人的脸上掠过去--跪在地上的少女,一个满脸震惊,一个则是淡然沉静,武瑛云不由多看了后者两眼。

  双手生出红斑,痛楚难耐便是不说,就连敬事房都将她的牌子暂时搁置--侍寝与否,她倒是并不在意,原本乾清宫那边每月能进御一个后妃已是难得;她更在意的却是名声,刚刚堆积起来的声望,顷刻就被这样一桩小事推倒,真是丢脸得很。

  武瑛云咬牙切齿地想着,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朝着她叩拜,然后静声道:"云嫔娘娘恩典,奴婢等愿意进辛者库。"

  武瑛云觑着眼,须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么好,本宫便罚你们去辛者库,做苦工两个月。你们两个都是待选的秀女,阅看会在三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从辛者库走出来,本宫或许还能给你们个机会,带你们进入后宫跻身成为妃嫔中的一员。但倘若你们不能在辛者库挺过来,那么即便你们能够通过阅看,也很难长久地在宫中立足。"

  武瑛云说完,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着她们。玉漱还想争辩,却被莲心一把拉着,再一次朝武瑛云叩首谢恩,然后相携着退下去了。那钟粹宫的屋苑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她们去收拾,而后就要搬去辛者库了。

  (2)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钟粹宫里折损了一个、责罚了两个,才趋于平静。这三个人都是下五旗的女子,身份不算高,因此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倒是勤太妃过问了此事,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也算作罢。隔日,玉漱和莲心就双双去辛者库了。

  对她们来说,原本是好事一桩,辛苦半月、操持半月,精心调配出的上等香品,想不到竟会演变到如今地步,不由都觉得口苦难言。玉漱更是刚从北五所出来没多久,如今又要谪罪进辛者库--历来八旗犯罪之人才去的地方,更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她们被领着走到那处宫闱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连片的四合院,构建得极为简陋,处处天井、处处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她们拿着包袱,尚未有人来给安排住所,管事宫女就吩咐她们过去帮着干活。在这里掌事的女官名唤盼春,据说也曾在主殿伺候过的,如今沦落在这个地方主事,对被发配来手底下做活的女子极尽刻薄之能事。

  莲心和玉漱刚来,她就将她们带到西苑这边。此刻,辛者库里的部分宫女们正围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雪白的纸片,宫女们在上面喷洒香水,然后再拿到炭火旁边熨干,最后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莲心和玉漱瞧见她们熟练的手法,不禁有些惊奇。盼春瞥见她们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哂笑着道:"倒是应该好好看看,以后这些活计都是你们的了。从现在起,你们就好好跟着她们一起学一起做。"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称"是"。

  等盼春一步三摇地走开,玉漱捡起其中一张白纸,拿在眼前晃了晃,不由问道:"这些纸又喷香水又是熨的,到底是派什么用的呀?"

  其中一个宫女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道:"连这你都不知道?这些当然是皇上和主子们的手纸了。"

  玉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扔开,那雪白的纸张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其中一个正在喷洒香水的宫女见状急忙捡起来,而后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些纸都是内务府的银子,数量都是既定的,等喷洒好了还得数出来。知不知道缺一张,会罚我们重新喷洒多少?不会做,就别在这儿碍事!走开、走开!"

  玉漱脸上挂不住,就想上前跟她理论,莲心拉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几位姐姐,我们两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请你们不吝赐教,我们定会尽心做事。"

  那宫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色,拿起其中一张,意味不明地笑道:"要教可以啊,但你可是要看好了!就像我这样,先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均匀地喷出去,再然后……"宫女嘴里含着一口水,举着白纸却是猛地转头,朝着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喷了出去。水花四溅,悉数都喷在了两人的脸上。

  玉漱抹了把脸,冲上前怒道:"你干什么?"

  "哎呀呀,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来,让我给你们擦擦。"那宫女说完,拿起手上的白纸就往玉漱的脸上擦,刚被烤干的纸很硬,那宫女的下手极狠,玉漱来不及闪躲,白纸蹭在面皮上,干裂的触感即刻将白皙的肌肤划出一道道红痕。

  "啊,好痛--你住手!"

  玉漱胡乱地挥手,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脸上火辣辣地疼。刚想发作,就见那宫女拿着手里已经揉得破烂的白纸,道:"糟了遭了,这可是御用的纸。盼春姑姑说了,倘若是糟蹋一张就要罚做一万张,看来今天的活得你们俩干了。姐妹们,我们走。"她说完,将手里的东西一甩,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其他人见状,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跟着走了出去。

  "喂,你们别走啊,你们回来!"玉漱忍着疼,气得在后面直跺脚。眼看着她们走得一个不剩,目光落到石桌上摆得高高的一摞子白纸上,那么多,光靠她们两个人怎么做得完?玉漱咬着唇,不由红了眼眶,"这些人怎么这样呢?我们又没得罪她们……"

  莲心叹了口气,拿出巾绢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睛,玉漱的眼角处被白纸划出了两道血痕,刚碰到巾绢,就疼得她龇牙咧嘴。莲心温言道:"这里是辛者库,历届戴罪之身所待的地方。我们是下五旗的秀女,而她们却是下五旗的包衣奴婢,原本就存着几分抵触和敌意,往后我们在这里怕是要举步维艰,你……可能撑得下去?"莲心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并没问玉漱的意思,就替她擅自做主。或许被逐出宫闱是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起码不会平白受气、吃苦,更不用去面临将来莫测的命运、渺茫的前路。

  "说的什么傻话?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我连累了你呢……"玉漱抽抽鼻子,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反正我是不会出宫的,北五所那个鬼地方我都撑过来了,这区区的辛者库又算得了什么?不记得了么,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跟前。你有你要等的人,我也有我要完成的心愿啊。为了阿玛,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莲心眸间透出一丝暖意,轻然颔首。

  凉风顺着两道夹苑吹过来,将雪白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那铜炉里的炭火正旺,灰烬飞落,宛若一只只黑蝶翩跹而舞。

  两个少女双双落座,学着刚才看过的手艺,拿起其中一张开始在上面喷洒香水。小院儿里很静,只剩下风声和花叶飘荡的簌簌声。天边的夕阳已然西坠,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地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老长。

  玉漱捧着白纸,迷离着眼睛,就这样轻哼起歌来,"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四周静谧悠然,莲心弯起眼角,轻启檀唇,不由接了下去,"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苏培盛此刻正领着小太监从苑外走过,像这种地方,堂堂一个殿前领侍自然不会常来,然而此时却是来探看一个昔日带过他的老太监。经过朱红宫墙,里面传出来的一道清韵嗓音,不由得让他顿住了脚步。

  驻足的一瞬间,身边的小太监已经招来了管事盼春。苏培盛脸上没什么表情,用目光示意过去,"她们是新来的?"

  盼春点头哈腰地道:"没错,是刚刚从钟粹宫那边送过来的。听那边的奴婢说,是本届待选的秀女,因为得罪了云嫔娘娘,罚到奴婢这里做两个月的苦力。"

  苏培盛的视线从苑中两个少女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托自己排名序的秀女,却可惜终究没能登上去。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另一个秀女的身上,这一看,却再也移不开目光,不禁咂着嘴道:"倒是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

  "就是,奴婢也知道阅看不会持续很久了,她们这一罚就是两个月,想来就算云嫔娘娘消了气,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更何况进了辛者库,能不能出去都是两说了。"

  盼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苏培盛身边的小太监。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平素没别的嗜好,贪财倒是众所周知的,雁过拔毛不过如是。盼春懂得规矩,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培盛斜着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说两句了。咱家看那两个丫头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着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成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阵将信将疑。

  苏培盛不再耽搁,掸掸袍袖折身离开,盼春笑吟吟地在后面敛身,"奴婢恭送苏公公!"

  等苏培盛前脚刚走,盼春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来到玉漱和莲心身前,虽然还带着初时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却染上了淡淡笑意,"那些贱婢可真是有够刻薄的,好歹你们也是待选秀女,竟敢将所有事都推到你们身上。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别人。"盼春说罢,就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将那些宫女捉回来。

  玉漱和莲心对视一眼,对她忽然改变的态度都甚是惊诧,然而这样的命令无疑省去了太多麻烦,两个人都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拿着包袱去东苑的屋苑安顿下来。

  徐佳·袭香沿着朱红的宫墙慢慢走着,身边没跟着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规矩,宫内不能单人独行,一定要两个人并排而走。至于后宫妃嫔,出行要讲排场,更不曾有独自行走的情况发生。她一路走一路轻步轻脚的,生怕惊动了旁人,更怕碰见什么熟悉的面孔。

  等拐过一个弯,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现在眼前。里面负责看守的嬷嬷都识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银子,即刻让开了路。

  能来这里探望的人不多,负责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贫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买是一份,谁也不会多嘴一句,而自断了财路,否则,往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见不得人的猫腻,恰好就是敛财之门。

  袭香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鼻而来,她依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李倾婉拄着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摆着一盘棋,黑子先行,却被白子领先一筹。她端着下颌,正细细琢磨着,连袭香跨进门槛都没察觉到。

  屋里面的布置已经焕然一新,虽然比不得景仁宫寝殿里的奢华和绮丽,但比起刚进来时,却不知道舒适多少,窗幔和床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玻璃罩窗被擦得很干净,桌案上的粗瓷茶具也很干净,香茗悠悠,闻着那味道倒是不赖的新茶。

  "此时此刻,表姐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可当真是悠闲得很啊!"袭香轻咳了一嗓子,将带来的食盒放下。

  "此时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是么?"李倾婉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声,整盘棋瞬间就活了起来。

  "表姐这么悠闲,却不可怜我这个表妹,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费尽了周章!"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银子买通了管事嬷嬷换掉的。姨父在家中虽听说了事端,却并未出手搭救,倒是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事事亲力亲为。

  "有所图,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没求着你啊!"

  袭香的脸色一滞,讪讪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倾婉半挑起唇角,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里,抬眸看她,"瞧你这个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来是都办成了?"

  袭香点点头,脸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说的,都一一办妥了。表姐当真是神机妙算,那个莲心果真领着云嫔来钟粹宫搜查了。当时若不是早有准备,真要将自己搭进去。"

  李倾婉一笑,"那丫头很聪明,心性又极佳,能想到方法为自己脱罪是必然的。只不过单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袭香闻言,冷哼了一声,"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否则怎么还会将自己弄到辛者库去?当初她曾串通婉嫔来害你,仅是罚进辛者库,觉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么反倒是帮着敌人说话?"

  李倾婉不咸不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赏你的对手,取其所长补己之短,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那个莲心最初是跟武瑛云站在一起的,否则若收归己用,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比起眼前这个莽撞又自以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从表姐跟我说,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敛。"袭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献宝似的道。说完,捏着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为表姐做了这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倾婉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的表妹,才做了这么点儿小事,就想让表姐我掏出家底儿了?"

  "可表姐已经被打入冷宫,能不能出去还……"袭香急急地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倾婉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笑意更浓,"打入冷宫又如何?别的人我不敢说,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走出这里。"

  她一直有个最大的筹码--本朝,爱新觉罗家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公主,是她的女儿。族里一直有母凭子贵的传统,就凭这一点,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会当真关押她一辈子,毕竟生身之母没有人能够代替。

  袭香不懂她从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愠怒,咬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李倾婉望着窗外那棵已经有败相的槐树,目光淡淡,"你现在能做也是务必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秀女。因为只有通过阅看,才能真正进到内宫里来,我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因为盼春将活计又推给其他宫女的事,莲心和玉漱彻底成了辛者库里被挤对的对象。未至晚膳,饭堂里的米饭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菜汤,还都是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除了沙子就是泥。莲心拿着饭勺,对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怎么都盛不满一碗饭,不由苦笑着摇头。玉漱则是赌气地扔掉碗,坐在长板凳上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出气。

  "看来今晚要饿肚子了。"莲心将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就着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为这水有什么味道,而是上面飘着一层荤腥。

  "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们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案上,起身就往屋苑里走。此时此刻,宫女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两个人走进来,又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

  玉漱左看右看,怎么也没瞧见一处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铺都让你们占了,我们两个睡哪儿啊?"

  "辛者库可不是钟粹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们自己不会看么?这么宽敞的地儿,哪有位置就睡哪儿呗。还来问我们!"一个宫女说罢,其他人纷纷捂唇看热闹似的笑。

  "我们的包袱呢?"莲心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放在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玉漱听到她的话,才想起来缺了什么,环顾四周,猛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块小空地上发现了她们的包袱,包袱上面还赫然印着鞋印子,明显是被踩过了。而那仅有的能够屈居的小空地旁边的墙角还破了个窟窿,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这地方破了,万一下起雨来,怎么睡人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翻了个身,凉凉地接住了玉漱的话,"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地方就那么一处,你爱睡不睡。"

  "就是,你们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吗?要不去她那儿蹭地儿住?"

  玉漱死死攥着衣角,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认清了现状,初来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负的。于是她迈着大步走过去,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没下雨,就不信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还就睡这儿了!"

  莲心瞧着她的举动,心里微苦,也跟着坐了过去。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盖上被褥,倒头就睡。

  就在这时,盼春忽然走了进来,瞧见坐在地上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了一眼通铺上装睡的那些宫女,没好气地道:"那么大的地方,横躺着作死啊?还不赶紧将位置腾出来。"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爬起来,再也不敢借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着她们将地方拾掇好,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莲心,招手道:"你跟我来。"

  辛者库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盼春带着莲心走到两间毗邻的小亭处,即刻朝着那人敛身,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用难懂的目光看了莲心一眼,就告退了。

  风吹散了一些潮气,那股发霉的味道也不再浓重。莲心早已换上了一件粗布单衣,外面罩着灰色的褂子,此刻连发髻都没梳,显得有几分狼狈。那日在玄穹宝殿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短短半月却已变成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莲心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攥着裙角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一抹叹息声在头顶响起,转瞬,她就被拥进一个温热而结实的怀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发顶,鼻息间到处都充斥着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莲心怔怔地被他抱着,须臾,感觉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两片薄唇隔着轻薄的衣料触碰到肩上的肌肤,惊得她连呼声都忘了喊出口。

  "对不起……"一句极轻极淡的话,在耳畔闷闷地响起。莲心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听见他没头没尾地这么说,却是不甚明白,未等开口,他就贴在她的耳侧,带来一抹湿热的气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你进宫,就不会日日想见不得见;如果不是让你走进这座染缸,你便不会看见那些肮脏、丑恶、狠毒……从你进宫那一日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后悔,而现在竟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揽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莲心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眼眶却是红了。经历过的那些辛苦和委屈,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一并如潮水般朝着她汹涌而来。如此苦涩,却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像是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喷薄而出。

  明明是她的错,说好要在阅看中相见,以珍珠为信物,结白首之约,她却因一步踏错,走到这步田地。辛者库两个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来,倘若届时已经错过阅看之期……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很久。"允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松了一些搂着她的力道,轻轻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如果我不能在阅看中脱颖而出呢?"莲心抬眸,红着眼睛看他。

  待选秀女诸人,无论是品貌技艺还是才学家世,太多都是翘楚。倘若她不能通过阅看,就会像那些筛掉的少女一样被送出宫外。

  允礼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清浅瞳心,眼底含着淡淡的温柔、淡淡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

  院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抖动,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将尽,比起昨时,晚风似乎也跟着变得更凉了。这一天,院里的几处槐花,竟是不知不觉都凋零了。

  ……

  寿康宫里的熏香还暖着,添香的奴婢拿着小火箸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香饼捻碎了撒了进去。

  允礼撩开垂花门前的红呢子软帘,瞧见那一抹明黄凤纹的身影,就站在桌案上一盆巨大而绮丽的红珊瑚盆栽前,他轻步而至,端端请了个安,"额娘金安。"

  勤太妃转过身,一看见身后的人,随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额娘这儿来,听说前个儿皇上将国子监的稽查事务交给你了?"

  "什么都瞒不过额娘的眼睛,皇上对儿臣极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将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后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对你信任,也不能仗着身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这人是不是你能见的。"铜炉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火炭,四角镇着的是冰库里的冰,散发出来的温润香息,使得整座宫殿都不至于太燥。勤太妃说罢,端起杯盏吹了一下茶末,头也不抬地问他,"你去过辛者库,对么?"

  允礼扶着桌案上的一方砚台,"额娘都知道了……"

  勤太妃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不禁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像话,那样的地方,是你一个堂堂王爷能去的么?你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可额娘既然能知道,就代表这宫里面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为了个女子,额娘看你是昏了头了!"

  允礼低沉着嗓音道:"儿子以为额娘并不反对。"

  "额娘是不反对,可事有轻重缓急,你怎么变得如此拎不清?"

  "老师的事,儿臣一直在想办法从中斡旋。倘若皇上心意已定,就算我娶了嘉嘉,也不代表就一定能挽回老师的命。更何况婚姻之事,并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允礼想起在天牢中,跟阿灵阿的一番对话。皇上登基之时,恐其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让朝中老臣对夺嫡一事一律三缄其口。然而老师性情耿直,每每政见不合都会力争到底。这次因为两江巡抚贪赃一事,看出皇上有意偏袒,气急之下拿出当年夺嫡的事情来说,结果惹得龙颜大怒。倘若皇上这次是有意借此杀鸡儆猴,前景则是堪忧。怎么能是联姻冲喜,就能解决问题的呢?

  勤太妃啪的一声将茶盖扣上,生气地道:"就算不是因为阿灵阿的事,你也不能娶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嫡福晋!"阳光投射进来,勤太妃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叹道,"记得额娘曾经跟你说过,如果你喜欢她,她又真心待你,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然而却不是嫡福晋的位置。你要明白,皇家的孩子,有哪个的婚姻是靠自己来做主的?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的,这里头有着多少利益牵扯、多少权势捭阖。莫说是一介四品典仪的女儿,就算是封疆大吏的女儿,能不能坐上你果亲王府嫡福晋的位置都要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还是一个戴罪之身!"

  允礼闭上眼睛,"儿臣并不在那个权力核心范围之内,就算是当年的夺嫡之争,也有八哥肯为心爱之人抛却家世、不计地位,不是么……"

  "可你难道忘了老八的下场么……"勤太妃看着儿子,轻叹了口气,"情深不寿。更何况,如果她果真在意你,又怎么会轻易置自己于那样的境地?难道她不知道,一旦将来你要娶她,会遭受多大的流言蜚语……"

  "我不在乎。"

  "住口!"勤太妃厉声呵斥,拿出一股不可悖逆的气势,"你这就回去给哀家好好想清楚。而且哀家不怕说一句,在这宫里面只要哀家一句话,那姑娘很可能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为了她,你也必须去想。倘若你愿意娶嘉嘉为嫡福晋,或许哀家会同意你给她留出一个侧福晋的位置,否则,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的女人。"

  第九章 只听梦里长

  (1)

  自从云嫔的手中毒未愈,敬事房里一直没有再挂她的绿头牌。因宫里面的后妃本来就不多,一个婉嫔被打入冷宫,一个云嫔又因双手而无期地闲置,所以几位太妃对皇室香火的传承问题甚是忧心,以至于在几次的阅看中,连着留下了好几个家世不错的秀女,以备皇上的亲自挑选。

  这些被留下来的女子里面,包括上三旗里的富察·明月、徐佳·袭香、董佳·慧心等人,还有一些虽然是出身于下五旗,却也是出身体面的女子。那些曾经在阅看中落选的秀女实在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反而是延期轮选的人,难得跟着沾了光。

  莲心被领到慈荫楼时,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已经将红漆回廊一侧的石桌石凳都打扫得很干净。石桌上摆着新鲜的四季果品,尤以芒果最是芳香醇郁,红芒、四季蜜芒、田阳香芒、大白玉……悉数都是宫外新进贡的品种,用骡车拉着,不远万里送到京城来,这样无论是春秋寒暑,宫里面的妃嫔们都能吃到冰藏在小窖里的新鲜芒果。

  半月前,他就曾在这楼里,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祭祀事宜,也曾忙里偷闲,专程去御花园里等着她。

  莲心绕过堆砌得很高的花台,在几丛暖树的掩映间,那幽静端严的楼阁就矗立在眼前。领路的奴婢只将她带到门槛前就不再往前走,莲心独自踏上二层,上面是半敞式的花阁,几个廊柱撑起楼体,凭栏而望,远近几处的景致都尽收在眼底。

  勤太妃坐在紫檀木雕刻云竹纹的案几前,身上穿的是一袭明黄九凤纹饰的锦裙,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她端坐着,身畔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仿佛正在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红墙碧瓦、雕梁画栋。

  "奴婢拜见太妃娘娘。"莲心走过去,卑微地朝着那明黄的身影揖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勤太妃--在深宫里面熬到至今也笑到至今的女子之一。人已老迈,皱纹一层层堆叠在脸上,掩藏不住的却是眼底历经沧桑的从容和淡雅,仿佛即使泰山崩于前,亦安之若素。身处在大花园般堂皇奢贵的后宫里,其间百花芳菲吐艳、姹紫嫣红,能被留存下来且安享尊贵荣华,除了自身修炼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更少不得德品兼具、福慧双修。

  宫里的女子拥有前者已是很难,能达到后者更是少之又少。莲心初至跟前,便觉有一股凛凛的皇家威严扑面而来,端的是未闻其音,已感其势。她不由轻轻攥着裙角,因紧张而出了些潮汗的手心微湿。

  早前奴婢来通报时,莲心就已经被吓了一跳。勤太妃对当今皇上有养育之恩,至今仍被尊称一句"皇额娘",在宫里的地位极高。此刻单独召见,着实让人不曾料到,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额娘。

  听见身后请安的声音,明黄宫装的老妇淡淡地移回视线。面前半跪着的少女轻垂着螓首,几缕乌丝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只见其肌肤莹白胜雪、柔光若腻,未见全貌,就已经显出绝色之姿。一袭淡藕荷色缀花旗装,腰间环佩,勾勒得整个人弱不胜衣,宛若一株纯雅冰莲,静静地绽放。倒是生得很美。

  "平身吧--"勤太妃朝着她略一摆手,"且抬起头来。"

  阳光在这时悉数投射进来,明灿得有些刺眼。阳光下,少女轻然抬眸,如玉脸颊,黑眸不点而亮,檀唇不染而朱。一对黑玉似的眸子,只是在不经意间辗转而过,仿佛就蕴含着欲说还休的幽意,单单是一眼,就足以夺人心魄。

  "你,这……"勤太妃陡然怔了一下,似没看清楚,随后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莲心。过了好半天,忽然才明白过来,难怪当初老十七非要送她进宫--太像了!无论是轮廓、眉眼还是身形,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倘若不是差着岁数,真要以为就是那个已消失多年的女子,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跟前。

  "造孽啊,真是造孽……"勤太妃苦笑着摇头,吐出这几个字。

  原本她还甚是犹豫是否要拂逆老十七的心意,毕竟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并且甘心为之操持为之争取。可就在瞧见莲心的这一刻,心里全部的不忍、全部的犹豫,在一瞬间就统统消散了个干净。

  勤太妃脸色微沉,将双手对顶在一起,雍容地开口:"你……叫莲心?"

  "回禀太妃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镶黄旗人。"莲心很是恭顺地颔首,口音细细。听在勤太妃的耳朵里,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她坐在敞椅上。莲心哪里敢坐,只靠近了几步。

  勤太妃顿了片刻,淡淡地开口:"哀家今个儿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十七王爷就要大婚了,那即将进门的嫡福晋,就是尚书府的嫡长千金纽祜禄·嘉嘉。哀家知道你跟嘉嘉算是表姐妹,她马上就要大喜了,哀家可以给你几日假,回钟粹宫里去探望她。"

  几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心湖--嫡福晋、大婚?他即将要成婚了,跟尚书府的千金……

  莲心猛地抬眸,脸色在蓦然间变得雪白。那阳光透过树梢交错而来的光线,仿佛晃花了眼睛,让她连面前的物什都看不真切。

  几日前他刚刚还来辛者库找她,几日后却要跟别的女子大婚了,怎么可能?

  "哀家对你们的事也略有耳闻。老十七年轻有为又兼俊貌英姿,得到很多女孩儿家的恋慕也是正常的。然而哀家很了解他,他向来最是明礼义、分轻重,皇室贵胄是金枝玉叶,娶妻当娶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于辱没了身份,否则只会徒惹得外人笑话。"勤太妃说完,将一枚圆润饱满的珍珠搁在紫檀案几上,"这是他让哀家转交给你的。想来,你应该能够明白。"

  盈盈珍珠,在桌案上闪烁着乳白色的光晕,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乍起--

  ……

  "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

  进宫前在她家门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夜的月光很淡很淡,他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温柔。那时,她匆匆跑进屋里取了这颗珍珠出来,与他约定到白首。竟是这么快,就食言了么……

  "奴婢能否看看那珠子?"幽幽的嗓音,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绪。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拿过去。

  莲心的脚步有些踉跄,然而挺直的脊背透出执著和倔强。她拿起案上那一颗莹白珍珠,触手的感觉是再熟悉不过的清凉和温润。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在早春三月的河水里,顶着刺骨寒凉采摘来的珍宝。她曾将它交给一个男子,连着将自己的心也同时交托出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为,就该放手,苦做纠缠则只会伤人伤己。"来自远处的花香,悠然浮动在宫墙内,一传很远。勤太妃收回视线,脸上含着一丝残忍的悲悯,仿佛看破世事,再无心念波澜,"你既已进得宫门,若是愿意留在宫里边儿,哀家则会让你通过阅看。届时能否博得似锦前程,就都要看你的机缘和造化了。但倘若你不愿意,哀家也会安排个体面的方式让你离宫回家,以后再赏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此刻,却是连机会都不再给莲心留一个。

  莲心恍惚间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只闻其音,已知其意。当知道那抹明黄的身影朝自己扬了扬手,她便敛身揖礼,一应礼仪,一应规矩,无不是做到十成,然后转身而去。

  她究竟是为何进宫的呢?又是为何会一直留到现在……

  阳光在她跨出门槛的一刻,陡然照射而来。仿佛不堪光线刺眼,莲心微敛着眼眸,回过首去,咬着唇望向远处连片的朱红宫墙。不久前的回忆,在一片灿烂的花光里开启,她始终记得那日那夜,那清俊的男子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温柔无比地在她耳畔轻语,说她是他定下的人,无论地位,无论身份……

  十七王爷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瞬间,钟粹宫里的一应秀女都得到了消息。纽祜禄·嘉嘉是在阅看中被勤太妃瞧中的,而后又经过几次复选,最后指给果亲王,钦点为十七福晋。仍在待选中的秀女们又羡又妒,都道是早就订好了的,纽祜禄·嘉嘉不过是在宫里走个形式,只等着被挑出来选进府里。

  等到消息传到辛者库这边,玉漱却是大吃一惊,立即扔下手里的木桶,往西苑跑去。

  此刻,莲心正在劈木柴,一双小手吃力地握着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将木柴往地上磕。虎口发麻,指肚上的肉皮已经磨得红肿。莲心搓了搓手背,又拿起板斧,劈另一块木柴。玉漱急慌慌地跑到她跟前,将所听所闻说了一遍,莲心的神色却并无异样,只是沉默着,手里下了死力,使劲去磕木柴,发出哐哐的声响。

  "莲心……"玉漱喃喃地出声唤她,却是自己红了眼眶。

  莲心在她带着哭腔的嗓音里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一片迷茫,仿佛雪后的荒山,再也找不出一丝生机。

  玉漱不禁悲从中来,扶着莲心的肩膀哑着嗓子道:"你不要这样。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半晌,莲心放下板斧,伸手轻轻替她掖了掖鬓角,唇畔浮起一弯很轻很浅的弧度,"瞧你,只顾着往这儿赶,连发丝都乱了。"十七王爷要娶亲,她早就知道了啊。这是宫里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玉漱面容哀戚地看着她,倘若还在钟粹宫里,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些细情,不像待在这又脏又破的辛者库,便是连包衣奴婢都敢随便欺负她们。现如今的遭遇,想来就算是十七王爷愿意,勤太妃也不会答应吧?还是十七王爷也嫌弃了这样的身份,最终选择放弃?

  玉漱想到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得罪了云嫔,你就不会因为要救我出北五所,而被迫去接近婉嫔……现在如果我们还都是钟粹宫里待选的秀女,王爷就不会另娶嘉嘉小姐……"

  莲心低着头,须臾,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待在钟粹宫里,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么?若是有心,何故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若是无心,即便是千言万语,都已经是枉然……她陷在深深宫墙内,不得脱离。可他呢?是公事繁忙脱不开身,还是根本就想避而不见,也省得多费唇舌?

  心口一阵一阵地痛,很钝、很闷,仿佛是双丝网里绷紧的千千结,绷紧,而后又被生生扯断,只剩下零落的丝线在风中飘散。莲心咬着唇,硬是将眸间蒙蒙的湿意忍了回去,"钟粹宫也好,辛者库也罢,我们终究是下五旗的人……"

  "可王爷是喜欢你的,不是么?就算他娶了嘉嘉小姐过门,也一样可以纳了你啊。"

  院里起了风,将天边的一抹残阳吹散,只剩下一地破碎的光晕。

  莲心蓦地一滞,那心底绷着的最后一根丝线,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

  "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

  他清蕴的声音犹在耳边,没想到才一转身,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却是如此的不堪。

  眸中萦绕着烟霭白雾,莲心死死地咬着唇,贝齿生生在唇瓣上压出两道血痕。然而晶莹的泪珠宛若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可他终究是欠她一个解释。为什么?为什么在给了她那样美好的希望之后,又亲手毁了那希望?如果说明明早已经决定要迎娶别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她……

  怀里一直揣着那枚被他退回来的珍珠,隔着单薄衣料还能感觉到那股温润的寒凉。莲心用手紧紧地攥着它,直到指甲嵌进布料里,折断、流血……嫣红的血迹透过里衣渗透到珍珠上,仿佛烙下的斑斑点点的红痕。

  (2)

  袭香走出咸福宫时,刚刚过了巳时。原本是要留下一起用午膳的,但有太监传召,皇上隔时要驾临,她便识相地起身告辞,任凭武瑛云如何婉言相留,都执意要走。

  咸福宫里的奴婢一直将她送回到钟粹宫里,为的就是让其他秀女瞧见,作为一种宣示,她徐佳·袭香不仅通过了阅看,在安排进御期间,更是云嫔娘娘身边的人,谁若是与她为敌,便是跟整个咸福宫过不去。抛开那些已经通过阅看的人不言,很多仍在待选的秀女却是对此十分惊诧--徐佳·袭香是钟粹宫里出了名的不讨喜,性子蛮横泼辣又不懂得逢迎讨好,怎么就忽然攀上云嫔的高枝儿了呢?

  然而经此之后,那通往至高无上的品阶和权力的道路,仿佛就已经摆在面前,只消她伸出手去轻轻一摘,别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就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封秀春显然是嗅到了一丝气味,这两日频频让宫里的老嬷嬷过来教导,言传身教的内容都是如何进御皇上、关于床笫之间的。袭香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虽然进宫前在家中也学过一些,但此时这些老嬷嬷面无表情地教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还是让她紧张得难以安眠。

  这样在三日后的一个黄昏,敬事房的太监忽然过来传召,今夜由徐佳·袭香侍寝。

  负责传旨的太监年纪不大,名叫严福,却是敬事房里的老人儿,直接隶属于内务府掌领,是殿前大领侍苏培盛的心腹之人。他只是来传旨,而后便会有专伺的宫人来为她做精心准备,再由敬事房的太监用轿子抬着她,一直送到乾清宫寝阁里。

  袭香亲自道谢后,恭恭敬敬地给了他满满一袋装着金子的绣袋。严福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即刻就笑开了花,"这是哪儿话说的,奴才只是捎句话,袭香小主可真是太客气了!"

  "公公只是一句话,却决定了旁人的一世锦绣。沉是如是,浮亦如是,岂不是金玉良言一字千金呢。"

  严福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眯缝的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而过,"袭香小主心思如此通透,又兼天生丽质,对奴才们也是这般体恤,想来是要有大作为的!"

  袭香愈加谦恭,此刻若是换作他人,早已心跳如擂鼓,惶惶不安地坐在屋苑里,紧张又焦急地等待着伺候的奴婢前来。哪像她,只是陪着严福客套,最后更是将他一直送出门去。

  此刻已夕阳西坠,袭香站在朱红的门槛前,远远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另一边,已经有一行队伍逶迤而来,袭香的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九月初三,宫中颁下一道擢命:钟粹宫待选秀女、正白旗徐佳·袭香丽貌姝容,达情通理,明言骄恭,恂恂自效,特此册封为贵人,取字"谦"。

  这道旨意,据说是几位太妃联名保下的,其间更有云嫔的青睐和支持。徐佳·袭香初入宫闱,便能得到诸方力荐,倒是甚为难得。又因她跟云嫔相交甚笃,特地擢她迁入东六宫之一的长春宫,刚好与咸福宫隔着一道宫墙,其间无论忙闲,日日腻在一处,两人好得竟似亲姊妹一般。

  "自从妹妹来了这里,可是为本宫省去了不少烦心事。"武瑛云闲坐在敞椅里,她面前的梨花木雕花方端石桌案上摆着各色果盘,盛着的香橙一瓣瓣掰开,宛若金钱,露出金灿灿的果肉,一脉脉熟透的香气勾人津液。武瑛云拣出一块放进嘴里,入口津甜。

  袭香此刻正坐在另一边的敞椅上做着针黹,绣线勾勒,绣针上下翻飞,缎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纹饰,却不像是给年轻女子做的,柔软的料子质地素白,是宫里专为稚龄的皇子皇女准备的雪缎。袭香在上面绣上花纹,等亲手剪裁完,就是小宫装最外面的衬缎,还做了锦肩、小腰带、小绣鞋……一针一线,都亲手而制,比起广储司的精细手艺自然略逊一筹,然而一眼看去却跟其他皇子的装束都不同。

  "娘娘哪儿的话,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姐姐分担一些杂事过去,姐姐也好安心调养身子。"袭香头也不抬地说完,用牙咬断丝线,打了个结。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将我这里的琐事都揽了,岂不是没有心思再去伺候皇上!妹妹是新晋的贵人、是新宠,断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啊,不然可就是本宫的罪过了!"

  袭香抬起头,朝着她没心没肺地一笑,"自从侍寝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皇上了,哪里称得上是什么'新宠',姐姐可是羞煞我了呢!更何况姐姐的手还没痊愈,又要代为照顾小公主,甚是辛苦。妹妹无以为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才不会愧对了姐姐的一番照顾啊!"

  她刚做好的衬缎就是给小公主的。现在小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凡是精细小物件,也悉数出自她手,对外却承的是武瑛云的名头。勤太妃知晓此事,更是对咸福宫大加赞赏,称赞武瑛云贤德温良,是后宫妃嫔的典范。

  原本是个麻烦的小公主,从此却成了武瑛云博取贤名的踏脚石,且任何事都不用她操心,自有个白来的妹妹自愿替她照看,不会贪功且不会生事,她何乐而不为呢?

  袭香将绣好的衬缎放下,忽然想起什么来,"呀"的一声,"真是罪过,差点忘了要带大妞儿去御花园了。午膳过后,她最喜欢在那儿玩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午睡。姐姐,我这便带她去了!"袭香说完,就匆匆去了偏殿,绣针都没收进笸箩里,就放在桌案上。有奴婢过去替她拾掇好了,才连着绣品一并送到长春宫里去。

  武瑛云面容含笑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想起了曾经亲近过的那一位,不禁暗自觉得,没有脑子的美人儿似乎更好,永远也不会有她自己的意愿,永远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已是初秋,风有些凉了。勤太妃由奴婢搀扶着,在御花园中徐徐散步,身后跟着的宫人和嬷嬷如众星拱月一般,紧随其后。

  此时满院芳菲已尽,唯有金菊盛开得凄凄烈烈,大团大团金黄色的花,一丛丛、一簇簇,将偌大园林装点得金碧辉煌,冲天的香气逼人鼻息,生生将一树春夏之气都收尽了。间或有不同的花品,或是嫣红、或是淡粉、或是浅绿,宛若一颗颗明珠翡翠堆砌在雕栏里,盈盈可爱。

  "园子里风凉,奴婢去给主子取一件大氅来吧。"这时,身边伺候的老奴婢敛身道。

  勤太妃却朝她摆了摆手,温言笑道:"哀家的身子还没那么不中用。赵太医不是也说,这时节秋高气爽、气息怡人,让哀家多出来走动走动。倘若裹着暖裘,索性回宫里过冬算了。"

  奴婢敛身遵旨。一行人转过堆秀山,万春亭即在眼前,勤太妃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微风中夹杂的花香,顿时有沁爽之感,不禁抬眼望了一下,眼前云阔天高,视野开阔。

  收回视线时,一抹小小的身影却蓦地闯入眼帘,"那是……"

  一个小女孩儿就坐在万春亭的二层雕栏上,双脚一晃一晃的,目光却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只用一只胳膊扒着雕栏,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

  "主子,那是小公主啊!"

  奴婢们见状,都抹了一把汗。虽然不高,但那么小的孩子倘若掉下来,即使不会没命,也会摔折半条腿。想当初,姝雅主子的小公主可就是这么没的。

  "大妞儿、哀家的皇孙女!她不是由咸福宫的武氏在照顾着么,怎么会一个人待在这儿?还爬那么高!来人哪,赶紧把她抱下来!"勤太妃心焦地朝着身后招手,随行的奴婢们赶忙呼啦啦地走过去。

  这时,万春亭的另一边,蓦地响起一道惊呼:"大妞儿,你怎么坐那儿去了?"

  袭香正捧着一盘桂花糕回来,走到亭子底下,就瞧见了那抹小小的身影,吓得连盘子都脱了手,惊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层。

  雕栏的位置有些高,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袭香使劲伸着胳膊,堪堪能抓到小公主的裙角。她却不敢太用力,生怕这孩子一个不小心栽下亭子。

  "大妞儿乖,姨娘抱你下来!"

  小公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像没看到她一样,晃荡着胖嘟嘟的脚丫,喃喃地道:"额娘,大妞儿要额娘……"

  此时起了风,刮在脸上有些疼。袭香的鼻翼一酸,"大妞儿乖,刚刚姨娘取桂花糕来了,大妞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么?等大妞儿吃完桂花糕,姨娘就带大妞儿去看额娘,好不好?"

  小女孩儿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欣喜,"真的?"

  袭香忍着眼泪,点点头,"姨娘什么时候骗过大妞儿?乖,让姨娘抱你下来。"

  "嗯。"小公主脸上展开纯真的笑靥,朝着袭香张开双臂,小身子往下一倾,就整个扑到了袭香的怀里。袭香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脚步本就不稳,冲撞的力道让她往后踉跄了一下,而后整个人狠狠坐在地上。但她却紧紧将小公主护着怀里,没让小公主受到半点磕碰。

  就在这时,那道明黄宫装的身影已至跟前。

  "太……太妃娘娘……"袭香抬起头时,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才想起来给她揖礼,却忘了礼数,竟然就抱着小公主转个身跪在地上。

  勤太妃沉着脸,示意伺候的奴婢将她扶起来,"小公主不是一直由云嫔照看的么,怎么会跟着谦贵人来御花园?还爬得那么高,倘若有个闪失,可是你这个小小的贵人担待得起的?"

  刚才的一幕她看在眼里,然而更多的却是阵阵后怕。大妞儿是唯一的皇孙女,额娘被打入冷宫,她被安置在咸福宫,想不到竟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

  "太妃娘娘,都是贱妾的错,不关云姐姐的事。都是妾见小公主年幼可爱,很想照顾她,才每日带她来这里散步游玩。请太妃娘娘不要责怪云姐姐!"

  勤太妃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惊疑莫定,"你是说,每日都会带大妞儿过来玩儿?"

  袭香吓坏了,拉着小公主的手,哆嗦着肩膀,竟是语不成句,"小公主她,她离开亲生额娘的身边,很可怜的……每天都要坐在较高的地方,说要在上面看额娘,如果妾陪着她坐上去就没事,否则小公主连饭都不吃也不睡觉。妾心里头难过……"

  勤太妃看着躲在袭香身后的小女孩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将婉嫔打入冷宫,是她的意思;将小公主交给云嫔抚养,也是自己熟虑后才做的决定。这么看来,她这段日子一直操心着选秀的事,对这个独一份的皇孙女倒真是没有尽到责任。

  "听你对小公主的日常起居说得头头是道,这段日子应该都是你在照料她吧……"

  袭香咬着唇,怯懦地低着头,却是不敢回答。

  勤太妃又是一叹,朝着小公主招招手,"大妞儿,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小的手白皙柔嫩,握在手里像是随时都能捏碎一般。这么脆弱的生命,纵然身份尊贵,在深宫中却是无依无靠。勤太妃眯着眼,恍惚间不由得想起经年前的往事,有些心酸。

  这时,袭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贱妾大胆,恳求您饶恕婉嫔姐姐。"

  勤太妃抱着小公主,蹙眉看她,"你跟婉嫔……"

  袭香咬紧牙,贝齿咬出的是几分伤感,"妾与婉嫔姐姐素不相识,也从未见过。只是这段日子以来,妾看着小公主伤心、难过,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心里委实难受……妾不知道婉嫔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可小公主是无辜的,她需要娘亲在身边照顾。还请太妃娘娘看在小公主的分上,给婉嫔姐姐一个机会!"她说罢,深深地叩首。

  勤太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少女。这是个刚进后宫的妃嫔,晋封时日尚短,或许才能依旧保持着一份善心,然而这样纯然的心性却是真正难得。

  "你不知道婉嫔所犯何事,就敢为她求情,岂不知这样会害了你自己么?"勤太妃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定定地看着袭香。

  徐佳·袭香一怔,脸颊有些红,不知是吓的还是紧张的。闻言,惶惶地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妾……妾也不知……"

  勤太妃脸上笑意更浓,收回目光,拉着小公主的手道:"大妞儿跟皇祖母去寿康宫里吃茶好不好?皇祖母有日子不见大妞儿,想念得紧。"

  小孩子懵懂地点头,却是看着地上的袭香,奶声奶气地道:"我要姨娘。"

  勤太妃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脸儿,"好,大妞儿想要什么都好。"说完,不咸不淡地瞥了袭香一眼,"既然小公主开口,你便跟着吧。至于你的话,哀家会好好考虑的。"

  袭香露出一抹震惊的喜悦,随即深深叩首,"谢太妃娘娘!"

  ……

  咸福宫里,桌案上的果品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碎瓷片。武瑛云焦躁不耐地在殿里走来走去,须臾,盯着前来报信儿的宫婢,"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亲眼看到谦贵人带着小公主出现在勤太妃的面前?"

  "千真万确,奴婢听说谦贵人还替婉嫔娘娘求情来着。"

  武瑛云喉头一哽,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那贱婢是果真没长脑子,还是怎么着?承着她的情,回过头来却为李倾婉说话,莫非她跟李倾婉早就……

  武瑛云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侧眸吩咐道:"将殿里的东西都拾掇了,然后去长春宫请谦贵人过来一趟,就说两日不见,本宫牵挂她了……"

  表面看着蠢蠢钝钝的,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难不成,内里却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儿?她在宫里少说也待了三四年,倒要看看,这小蹄子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云姐姐,你找我!"

  此时此刻,武瑛云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梨花木大敞椅上,敞椅后面是紫檀雕花山水人物三折扇大背屏,身上穿的是一袭石青色撒花金丝绣宫装,梳端庄旗髻,雍容而华贵,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派璀璨的月华光辉里,不禁让人生出相形见绌之感。

  "坐!"武瑛云摆手,朝刚踏进殿门的少女示意了一个动作。

  袭香毫不掩饰眼睛里的赞叹和羡慕,然后轻快地坐到她的下垂手,浑然不知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姐姐穿得这么漂亮,可是要将宫里的其他姐姐都比下去了。我刚刚在殿里绣了几件小东西,来得着急就忘了拿过来,待会儿让奴婢给姐姐送来。里面有一件绣囊正好也是石青色的,刚好配着姐姐这一身装束。"她献宝一般絮絮叨叨地说完,大概是觉得口渴,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连闻都不闻一下就一饮而尽。

  武瑛云静静地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并未说话。

  有着丽颜明眸的少女,总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仿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动人。在钟粹宫里待了几个月,刚跻身后宫不久,做事永远是颠三倒四、甚是粗心。就连第一次侍寝时,都忘记跟内务府的太监报备时辰,还是她这个过来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处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同时也忘了,她在钟粹宫接受教习时,怎样欺负过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这一声声'姐姐',叫得可真是动听啊。可背地里做些什么事情,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袭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装傻么?"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若冷泉凛寒,"两日前,你是特地带着小公主去御花园里等勤太妃的吧?还故意先走开,让小公主坐在高高的雕栏上,好在太妃娘娘面前演一出苦情戏。本宫真是不懂,提拔你进后宫的是本宫,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宫。李倾婉不过是一个打入北五所的废妃,何劳你费尽心力,也要为她求情呢?"

  "云姐姐,我……"袭香听她说完一席话,却是震惊般瞪大眼睛,随即眸子里蓄满了泪。

  "怎么,被本宫拆穿了心思,害怕了,还是觉得羞愧?"

  武瑛云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心底的愠怒更胜。就是这楚楚可怜、懵懵懂懂的虚假表象,竟连她都被蒙蔽了。还想着今后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色衰时,在宫里面也能有个依仗。可惜,却是瞎了眼睛!

  "云姐姐,我没有故意那么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栏杆上面,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太妃娘娘……"

  "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武瑛云狠狠一甩手,将桌案上的盘盏统统扫落在地,而后起身,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就算你再蠢钝无知,也应该知道这宫里面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嫔是死对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关进冷宫,你现在却要替她求情?"

  袭香惊愕地张大嘴,嘴里仿佛塞进了一个团子,"我……我并不知道啊,原来是姐姐……"

  "以前不知道,现在本宫就告诉你--当初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宫,险些让小公主丧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肠,才下令将她打入北五所冷宫的。现在风平浪静了,凭你一介刚晋封的小小贵人,就想力挽狂澜,救她脱离苦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袭香哆嗦着肩膀,声泪俱下,"姐姐,我当时只是觉得小公主太可怜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饶了我……"

  武瑛云没有松开攥着她衣领的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状似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绸缎般腻滑的脸颊,"你可是本宫的好妹妹呢……本宫亲手将你带进后宫,怎么会对你有所记恨呢?不过,既然你那么心疼小公主,索性就搬来跟本宫一起住吧!长春宫里空旷寂寞,妹妹在咸福宫里与姐姐做伴,从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费太妃娘娘的托付啊!"

  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靥如花,袭香却打了个寒战,凄楚地咬着唇,点头再点头。

  (3)

  晨曦的露水还没干,淡淡薄雾中满院子的花叶簌簌。还未到辰时,莲心和玉漱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西苑里,几匹布帛和挂缎都洗好了,一道道挂在架子上,到处飘着皂荚的清新味道,另一边却还有一厚摞需要洗。

  一转眼,在辛者库已经度过小半月,比起在钟粹宫里的教习时日,自然是卑微清苦,却也远离了钩心斗角的中心,只剩下一小撮人整日的吵吵闹闹。就如现在,莲心在院子里将刚洗好的布料挂起来,另一边,玉漱却跟其他几个宫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来,盖过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床铺上湿了一大块,是不是你们捣的鬼?"

  "谁说是我们,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还好意思赖别人。"

  "还敢说不是,你们跟我进去,现在那块印子还在呢,不知道你们泼的什么东西。"

  玉漱气哼哼地说罢,揪着她们的衣领就往屋里走,那些包衣奴婢哪里肯听她的,使劲推开她,玉漱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红了眼,扑上去跟她们扭打在一起。

  "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看我不让你们好看!"玉漱难压怒火,喊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屋苑里跑。墙角放着一个铜壶,里面还盛着满满的凉水,玉漱拿起来,不由分说就跑到通铺那边,往每个人的位置上浇水,"让你们欺负人,我用凉水,还是便宜了你们。惹急了我,姑奶奶给你洒洗脚水!"

  那些紧接着跟进来的奴婢见状都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都一片晕湿,下一刻气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则是去推她。

  玉漱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多个,被推到地上,又被众人拳脚相向。玉漱拼着蛮力站起来跟她们厮打,几个人就这样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们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宫婢挑衅地叫喊着,嘈杂声和怒骂声夹杂在一起。而就在这时,一股烧焦的味道冲入鼻息,拉扯着玉漱手脚的秀女顺着味道望过去,一下子就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着火了!"

  煤油灯在她们争执的时候被推到了床铺上,一点燃棉絮,顿时连片的几处都跟着烧了起来。

  宫婢们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屋苑外面跑,没人想到此刻应该拿着水壶去扑灭床铺上的火,更没人想到火势一经蔓延,就连窗幔和桌布都烧了起来,迅猛得让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着火了!"

  等莲心闻声赶来,屋里已经升腾起了浓黑的熏烟,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玉漱,你在哪儿?"

  浓烟滚滚,随着热浪一波波地袭来,莲心捂着口鼻,被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着跑了出来,白茫茫的烟雾里,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朝着自己这边走,"莲心--"

  莲心听到这声微弱的喊声,却是狠狠松了口气。她扶住来人一看,玉漱整张脸都被熏黑了,发丝凌乱,袖口和衣领也都被扯坏,"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玉漱又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此刻,其他宫婢都已经围拢过来,屋里的火势很大,浓烟顺着窗户和门口往外冒。玉漱抱着双肩、微张着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这事干吗?瞧瞧,火都烧成这样了,房子也毁了,一会儿怎么跟姑姑交代?"

  玉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还敢说是我,要不是你们欺负人,怎么会闹起来的?"

  说话间,两边又要起争执。

  莲心一把拉住玉漱,却是看着对面的宫婢们道:"都别吵了,你们赶紧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出来了?"

  宫婢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要清点人数,结果清点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

  "糟了,小蕊还没有出来呢!"

  就在这时,大火冲天的屋子里传出隐约的叫声,被滚滚的浓烟所掩盖。宫婢们都收起了事不关己的表情,纷纷着急起来。

  "小蕊在里面,我听得出是她的声音!"

  "可是现在火势这么大,冲进去一定会死的,怎么办啊?"

  在场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脸上都含着深深的焦急和恐惧,然而谁都没有动。就在这时,身边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边,拿起上面的一件粗布挂缎,在水缸里浸满了水,披在身上就飞快地冲进了火海。

  "莲心--"玉漱在后面急得大叫,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横梁倒塌的巨响里。

  屋里的火越烧越猛,浓烟挡住了视线。莲心用浸湿的袖子捂着口鼻,顾不得头顶焦灼烫人的热气,猫着腰去找那呼救声的来源。在通铺最里侧的地上发现了那个宫婢,原来在摔倒后,被墙角倒塌的格子架压在了下面。

  "救……救命……"

  莲心披着挂缎,绕过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边,上面的格子架已经被火烧得滚烫,莲心费力地推开,手掌被烫得皮开肉绽,却已经顾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宫女就往门外面跑。

  "莲心,快点儿出来,主梁要塌了!"

  外面传来玉漱惊恐的喊叫声,莲心发了狠力,双手使劲一托,借着门槛的力量,将自己和怀里的宫女都送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横梁轰然倒塌。

  等盼春赶到的时候,半个屋苑都已经在大火中烧毁。浓烟冲天,火借着风势还在烧,已经有宫婢提着水桶去灭火,然而却无法补救。

  众人劫后余生般坐在地上,脸颊都是又黑又红,玉漱和几个宫婢接住被莲心拖出来的那个宫婢。那宫婢早已失去意识,玉漱拍了拍她的脸,过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转醒。

  "谁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什么房子会烧了?你们难道都是死人么,看见这么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诸女都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动也不动。盼春的脸黑似锅底,审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玉漱和莲心两个人身上,心道自从这两个人来了就没有好事情,连着她一并跟着倒霉。

  "说,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盼春的声音厉厉,质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盼春的脸色愈加阴沉,出声喝道:"好啊,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不说的话,全部都拉到内务府乱棍打死!来人哪--"话音落地,身侧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势就要将众人拿下。

  玉漱别扭地扁着嘴,就在这时,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将煤油灯打翻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玉漱梗着脖子站了出来,顿时那些宫婢都怔住了。

  盼春撇过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这是撑不下去了么?辛者库可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毁屋苑的罪名却并非责罚一顿,或是赶出宫门这么简单的。内务府的板子,不知道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铁呢……"

  玉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唇,却是死不出声。

  是非曲直,她心里有一杆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冲动。那么长时间都忍了,这么点儿小事没忍住,竟酿成了这么大的祸端。从她知道有人没逃出来时,就已经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倘若那个小蕊因此而殒命,倘若莲心因为救人也跟着搭在里面,叫她情何以堪,后半生又将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反正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们争吵、不该动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规矩办,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我亲眼看着她们发生争执,却并没有上前阻拦,我也有错。"莲心轻声说罢,也往前迈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转眸,动容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想说些什么,更想出声阻止。莲心微弯起唇角,朝着她摇了摇头,脸上含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风吹起裙裾如云,乌丝顺着脸颊垂下来,比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娇一个俏,即使穿着粗布罩衫,也难掩美丽。盼春抱着双肩在一侧看着,不禁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开肉绽,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莲心回眸,发现是那个将凉水浇到床榻上的宫婢。她说完,抿着唇,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后不自在地别过目光。

  "姑姑,还有我!"

  "还有我!"

  "我也跟着打架了!"

  不消片刻,后面的宫婢竟然都站了出来,就站在莲心和玉漱的身侧,众人列成一排。玉漱见状,惊诧之余,和莲心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温暖和情谊。

  盼春有些玩味地看着众人,头一次发现在她手下的这些宫婢,竟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却道是新进来的两个人,果真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让一贯各自为营、自私自利的贱婢,都开始跟着了转性儿了?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内务府将人送到辛者库这里时,给的两个字--从权。以往被送到这里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极高的主子,还没有哪个有好命出去的。然而这两个人却只是罚做苦力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就有重回钟粹宫的机会。更特殊的是那个叫莲心的少女,堂堂的果亲王曾经来找过她,寿康宫那边也曾派人来打听过她的事情……

  "平时瞧着你们一个个都吵吵闹闹、互相不对付,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也能这么讲义气。可宫里不是个能讲道理、能以感情判断对错的地方,该罚的、该打的,一个都跑不掉!你们每人去内务府那里领十个板子,至于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后,就都去将北苑打扫出来。"盼春说罢,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别死愣在这儿了。明早天亮前,必须将这里整理规整,除了那些烧毁的残垣断木,如果明日让我看见一处糟乱,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说罢,吩咐身侧的奴婢将房屋修葺的事情报到内务府去,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场的宫婢面面相觑,见事情这么容易就过去了,无不惊愕非常。而后的一顿板子,直将每个人打得皮开肉绽,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每个人却都万分庆幸,宫中走水,闯下的是太大的祸端,却被盼春几句话就抹过去了,诸女都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从那之后,辛者库里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和顺了,就连平时的吵闹和怒骂,都渐渐变成了嬉笑和打闹。莲心因为救人而伤了手,竟也有宫婢送药膏来,虽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却也比没有好。

  只是莲心再没见过允礼,无论是躺在床上养伤的日子,还是辛苦操持杂务的时光,喜怒哀乐,都不再有那个人的参与。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莲心没日没夜地浣洗、劈柴、织染……然而待在深宫中最荒僻的辛者库里,仍旧不断有关于他大婚的消息传来--九月初八,纽祜禄·嘉嘉再次通过复选;初十,允礼进宫参加阅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宫请旨,将嘉嘉指给十七王爷允礼,聘为嫡福晋,不日成婚……

  这些时日风更加凉了,似乎只是一日的光景,满院的花卉便凋零殆尽。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霁,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阴霾未明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筛下来少许,鲜有放晴的迹象。

  莲心费劲地将劈好的柴火码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响起了一道议论的声音。

  "听说,十七王爷今日大婚,要领着新福晋进宫来请安,届时红毯铺地,一直要铺到苍震门去呢!"

  "可不是,皇上亲自下旨,宫中要大肆庆贺一日,筵席、赏月,连宫里的奴婢都能去看热闹。盼春姑姑说,为了不引起冲撞,便是连我们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圆,人团圆。真是挑了个讨喜的好日子。

  莲心静静地听着,连板斧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些始终哽在胸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汹涌澎湃而出,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真的要大婚了么……那个温柔笑着跟自己说一定要等着他、要通过阅看的男子,即将就要大婚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时的那个早上,明灿的阳光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明媚而轻暖。

  府中几月,他带着她逛遍了京城里的梨园茶坊;每日下朝之后,会陪着她练习所学的规矩和技艺;公务忙得再晚,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问一句,究竟将她置于何地?曾经的那些轻柔细语、那些似浅犹深的许诺,难道都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么?还是说,根本是她会错了意,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莲心紧紧地攥着裙角,手心因为粗布勒痕而通红一片。太妃娘娘说得没错,像他那样的皇室贵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贵出身的女儿才不会辱没了身份。她自问并不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可终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他枝头上唯一的凤凰。

  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莲……莲心小主。"

  莲心没有回头,多么陌生而可笑的称呼!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叫她,只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官,偶尔会冷嘲热讽地自称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声"小主"。

  "莲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给小主送一件东西。"

  她回眸,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来人年岁尚轻,低眉垂眼的模样,放在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可莲心认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静声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一枚精致的香囊,缎面上绣的是莲花纹饰,一看便知是针黹并不熟练的技艺,连收边儿都不算齐整。是她亲手绣制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双眸子里萦绕起烟霭。怎么,送还了珍珠还不算完,现在连她曾经送给他的一件小东西也弃如敝屣,巴不得都要还回来了么?

  "莲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将这香囊交给您,并且让奴才带给您两句话:一句是'昔日赠物之语,一时一刻未曾忘记',另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小安子说完,就将香囊递到她的手上,悄然离开了。

  风卷着花叶而来,零落香尘,微末翩然。

  莲心怔怔地望着掌心这一件绣工简单的饰物,内里香草,烘干塞满得有些扎手,随后却摸出其中颗颗圆润的小球,她倒出来看,竟是红豆,一粒粒嫣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