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椎治疗器: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22:12:53
  
飞虎——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高少丰对男朋友周凌宇只有一样不满。少丰对姐姐少华说:“不知怎地,他为人竟是那么懦弱。”少华微笑,“如果只得一个缺点,那真是你的福气。”“可是男子懦弱,罪不可怨。”“别大挑剔了,小姐。”少丰沉吟。“在我眼中,小周几乎十全十美:高大英俊,专业人士,无家庭负担,父母均是知识分子,他具生活情趣,有爱心,喜欢孩子,又没有不艮嗜好,且薄有储蓄,实在是上上人选。”少华抬起头,有点沮丧,“可是交往一年多,我发觉他胆小如鼠。”少华瞪妹妹一眼,“你嘴巴太任性了。”“我有实例证明。”少丰一一向姐姐诉苦。一日,去看戏,票子一早买好,人场,发觉有一堆不良少年坐在他们的位子上,叫他们让,他们喧哗着移到后座。接着的半小时内,不住骚扰。脚搁到椅背,不停嚼零食,不该笑时大声乱笑。少丰忍无可忍。“吵死人。”她同男朋友投诉。想他出声教训后座几句。谁知周游宇笑笑说:“我们走吧。”什么?“改天再看好了。”他技着少丰离座。那堆闹事的年轻人得其所哉,呼啸着再次霸占他们的座位。少丰十分气忿,“你这样退缩等于助长他们的气焰。”周凌宇只是微笑。“该争取的时候使需力争。”小周搔搔头,“息事宁人嘛。”少丰顿足,“你这种脾气,容易吃亏。”周凌手又说:“很多时候,吃亏即是便宜。”少丰与他不欢而散。“让人欺侮到头上来还无所谓,你说,这是不是毛病。”少华替妹妹分析:“不爱闹事,也属优点,我亦是大事比小,小事化无的高手。”少丰叹口气,“我也不会随时随地找人打架,可是一个人总得保护自身,保护妇孺。”“必要时周凌宇一定做得到。”少丰看着天花板,“我很怀疑。”又有一次,在热闹的商场中,少丰发觉形迹可疑的一对男女企图扒老妇人的荷包。孑“凌宇,你看。”周凌宇说:“哎呀,那位老太的皮夹子会在三分钟内消失。”“你去夹在扒手中间,我去警告老太。”“危险,不可。”“周凌宇,你胆子放大些好不好子。”“四周围都是扒手同党,你要当心──”少丰没好气,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那老太走到*边:“老太太,你的手袋不如挂在胸前。”那一对男女见情势不对,急急散开。临走时狠狠瞪了少丰一眼。“是呀,”少丰承认:“我也心中发毛,但是见义勇为,锄强扶弱是好市民责任,你说是不是?”少华只应了一声。她开始觉得妹妹的抱怨可能有些少道理。男人什么都不肯承担,的确有点那个。“还有呢。”什么,还有其他例子?网球场中,有人逾时不走,占用他们时间,十五二十分钟后,仍然赖着,周凌宇不愿向人交涉。少丰忍不住,“喂,你们,该走了。”“是吗,”那个年轻女子牵牵嘴角,“你们该早出声,我还以为你是拾球的。”少丰铁青着脸,“小姐,做人公道些。”那女子走过少丰身边;故意用肩膀大力相撞,少丰踉跄后退。周凌手连忙扶住女友。“去同她请道理呀!”他只是傻笑。那个无理的女子得意洋洋离去。气得少丰摔下网球拍,一个人回了家。“他说他不会骂女人。”“的确是,好男不与女争。”“所以,”少丰忿忿不平,“明明白白,睁着眼睛看女朋友吃亏。”“也许,小不忍则大乱。”“姐姐,别敷衍我。”“你们应该召管理员来同人交涉。”少丰气绥,“事事叫警察叔叔帮忙?那还不累坏。”“除出这点呢?”“样样都好,”少丰的神色放缓,“细心、体贴、上进、勤力、一切以我为重。”“那么,忍耐一点。”“他像绿野仙踪里那只不见了勇气的狮子。”少华忍不住嗤”声笑出来。年轻女子对男伴要求往往苛刻得不像话,要他品学兼优、样貌出众、背景好、听话、体贴……最好是一个腰缠万贯、英俊、顺解人意的奴隶。祝她们幸运。少华听完这些抱怨转眼却忘。少丰却越来越烦恼。星期五,她兴高采烈地安排节目。周凌宇却说:“我周末没空,对不起。”少丰一怔,“那么,下星期天──”“接着这主个月,我都不行。”“什么?”“公司有事,我主持集训。”“训练什么?”“呃,我是会计部主管,训练新人。”“一连三个月都把周末奉献给公司?”周凌宇赔笑,“少丰,事后会升职。”少丰无言,男友认为工作比休闲重要,她无话可说。她的周末也连带被牺牲掉了。“公司没有其他人手?”小周不出声。一定又是被人欺侮到头上来不敢还手。少丰不想事事盯着追究,识趣地噤声。周凌宇握着她的手,“我尽量抽时间出来。”少丰叮嘱:“多打电话来。”可是,一个个周末过去,周凌宇不但人影不见,连带声音也失踪。少丰从前最讨厌那种时时抱怨男朋友没有时间陪她的小女人,可是现在,少丰自己也忍不住满腹牢骚。“人不知去了何处?”少华劝她:“不可管人,也不要被人管,男女双方不一定要天天黏在一起,留些空间,像一幅画上的空白,有时诚属必需。”“你总是帮他。”“有志气的男人决不做脂粉奴隶。”“他最近只有星期一晚上才跟我通电话。”“可有说基么?”“声音疲倦到极点,一次,说着说着半晌没回音,原来睡着了,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会催眠。”少华不出声。会不会是想疏远少丰?“唉,真不知一些女孩子,男朋友去了留学,是如何熬过来。”“凭信心。”少丰用手捧着头。“你相信周凌宇吗?”少丰点点头,肯定地说:“我相信他不会欺骗我。”少华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她觉得周凌字可能有事隐瞒。这个被谈论的男人终于出现了。高大英俊,皮肤晒成金棕,好似参予了许多户外活动。少丰吓一跳,“我以为你在办公室苦干,不见天日。”“陪客人打过哥尔夫球。”少丰说:“好想念你。”“我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拥抱一下。少丰说:“顾慈家的泳池开放,邀我们去吃饭。”“你想去?”他情愿在家听听音乐。少丰点点头。“我陪你。”到了不到半小时,就发生不愉快事件。邻居是洋人,嫌他们喧哗,前来警告。不过是下午四时,大白天,有人觉得洋人欺侮华人。所有的男生都跑去据理力争,你一言,我一语,与洋人用英语对答。“虽然是下午,汽车也不得在住宅区乱响号,”洋人说:“我太太要午睡。”“一整条街怎么净是迁就你家?”“你们实在太吵。”“你们家开派对也闹到凌晨三时。”“黄种人是不讲理的多。”“可恶!种族歧视!”主人家生气,“叫警察来主持公道。”一时吵得不亦乐乎,连女生都加人战团。可是单单不见周凌宇。他到基么地方去了?少丰四处找他,发觉他在帆布椅子上睡着了。不知怎地,少丰的头顶像是被人淋了一盘冷水,好不失望,这人,那么会逃避,天掉下来他也懒狸,什么事都与他无关,将来,怎么倚靠他?有种男人,一生只会躲在女人身后,难道,周凌字就是这种人?少丰伸手去推他。周凌宇醒来,“咦,什么事,怎么警察都来了?”少丰冷冷看着男朋友。周凌宇听众人言语,很快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唉,小不忍则大乱。”少丰不以为然,“那么你认为事事置身度外是明哲保身之道?”周凌宇分辨:“事分巨细,不可一概而论。”少华不去理他,独自走开。瞥察劝双方和解。“睦邻最重要,你让我一分,我回敬你三分了。”两家人忽然觉得这口气像老师教训小学生,大家都笑了。纷争就此结束。少丰却对周凌宇说:“我们走吧。”这个什么都不上身的男人,怕事,懦弱,少丰心中不是滋味。送她到家,周游宇说:“少丰,我有话想同你说。”“我累了,改天吧。”“我有重要的话想今天请。”“那么,上来喝杯茶慢慢说。”不是想提出分手吧,少丰意兴阑珊,一早说白了,也好。周凌宇喝过茶,忽然微笑道:“少丰,我向你求婚。”少丰愣住。若是半年前听到他求婚,真会高兴得大跳大叫立刻应承,可是今日,她有保留,她有犹疑。周凌宇取出一只首饰盒子打开,少丰看到戒子正是她”向喜欢的方钻。她取出把玩片刻,始终没有往无名指上套,最后把戒子放回盒中。小周问:“你需要考虑?”少丰点点头。“那也是应该的。”“我不会催你。”他放下盒子。“凌宇,你一向体贴,可是──”“可是什么?”少丰欲语还休。“你放心,婚后我一定以家庭为重,所有时间精力都用在家中。”少丰仍然不出声,她心中有一线凄惶。“请相信我。”周凌宇再三保证。少丰终于忍不住问:“最近你人在何处?”问了之后,又后悔投了不信任票。“我在集训呀,已经向你说过。”少丰颔首,“你让我考虑几天。”“不要叫我等太久。”“我不会误你青春。”周凌宇吻少丰的手,“明早八时正要开会,我先走了。”少丰有点失望,求完婚立刻离去,太不浪漫,太过匆忙,周凌宇也太过实事求是了。少华知道消息之后却很高兴,“看,终于求婚了。”少丰答:“我也并非那么想结婚。”少华说:“你的心只有你自己才明白。”“姐姐,我可否试图改变他?”少华立即给予忠告:“不要妄想改变任何人,也别为任何人改变你自己,以免以后恨怨。”这是真的,少华有时真是个良师益友。戒子一宜放在少丰的床头抽屉。三天后的晚上,少丰已经预备休息,门钤忽然响了。少丰放下书,去看访客是谁。门外却是周凌宇。他穿一身黑,闪进门来。少丰不由得笑道:“你看你,打扮得似飞贼,去哪里?”周凌宇凝视她,把她紧紧拥入怀抱。“喂喂喂,干什么?”“永远爱你。”少丰啼笑皆非,“来,做一杯咖啡给你,慢慢谈。”“不,我有急事。”少丰不悦,“你一天到晚来去匆匆,到底在搞什么,今晚若不坦白招来,我同你没完没了。”他怀中的传呼机忽然响起来,他转头就走。少丰贴在楼梯口一直叫:“凌宇,凌宇。”她顿足。这人除了懦弱,还添多一丝鬼祟。少丰真想把戒子扔回给他。她回到寝室,感慨万千。真没想到我对象比读书、升职都困难百倍,明明以为是他,可是忽然之间又生份。周凌字似有许多事瞒着她不与她说,她试过暗示、打探、要求,可是周凌宇索性渐渐避而不见。少丰落下泪来。现代女性统统练得刀枪不人,可是金刚不坏之身却最怕感情折磨。摊牌的时候到了。那天晚上,少丰辗转反侧,乐观开朗的她从没试过这样愁闷旁徨。渐渐,她在不安中睡着,可是惊醒过好几次,一额是汗,噫,夜为什么如此长?才凌晨三点多。朦朦胧胧又再睡去。铃声一阵接一阵。一定是做梦,天亮了,闹钟响,这肯定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少丰睁开双眼,咦,不是闹钟,的确是门钤。她只得被上浴跑去视看。天还未亮,独居的她十分警惕。“谁?”门外的人提高声线:“是我,周游宇,少丰,请开门。”少丰觉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她忽然清醒了,看看钟,是清晨五时半,距离周凌宇第一次来刚刚六小时,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她连忙打开门,周凌手仍然穿着那套黑色紧身衫,一见少丰,仍然紧紧拥抱她。接着,他走到沙发前,倒下去,闭上眼睛。少丰急急问,“你怎么了?”她看到他额角贴着膏布,仿佛受过伤,混身都是泥灰。“怎么一回事?”“少丰,”他轻轻说:“先给我一杯热咖啡。”“然后,你会把一切告诉我?”他微笑着点点头。少丰心反而安定了,她到厨房去做咖啡。棒着咖啡出来,预备听故事,可是发觉小周已经睡着,他双手搁胸前,少丰看到他手指有多处擦伤。只得等他醒来。这人,好像到什么地方去打过架似的。上班时分快到,少丰决定请假半日,陪伴男友,看,女性多伟大,总把感情放第一位。她靠在另一张沙发上打盹。电话钤一响,她即刻去拎起听筒,她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少丰把电话拿到睡房去听。“少丰,是我。”对方气急败坏。“姐姐,什么事?”少丰吓一跳。“快扭开电视看早晨新闻。”“看新闻?”少丰莫名其妙。少华不住催促:“是,快点。”少丰只得扭开电视。的确是一宗大新闻。黑暗中只听到枪声卜卜,一队黑衣人窜出来,迅速扑向一层旧式大厦。记者紧张的旁白说:“本台接获线报,知道今晚飞虎队会得采取行动,袭击前一阵子一连串银行抢劫犯秘密巢穴……”少华在电话那一头问:“看到没有?”少丰没有回答。那队人的黑衣黑裤好不熟悉,只不过朦着头脸,看不到五官。少华睁大双眼。只听得大厦某层有爆破的声响,火光窜出,吃喝声不断,警车呜呜开到。忽然之间,记者们大声欢呼:“抓到了,抓到了,前后不过六分钟时间。”果然,疑犯一个个被押下来。记者与旁观的市民又一阵欢呼,有几个人甚至鼓起掌来。大都会时常有这种紧张的警匪新合。少丰疑惑起来,对牢电话问姐姐:“新闻关我什么事?”“看下去。”接着,新闻片段中记者一涌而上,围住飞虎队。“他们现在收队了,飞虎队每建奇功,是别方不可缺少的精英部队,平时,他们不轻易暴露身份,有时,连家人也不知他们担任着这样重要的任务,现在,让我们试图访问他们──”记者追上去。他们拦住其中一个黑衣人,那人朦着脸,可是额角明显地渗出血来,他受了轻伤。“队长,”记者大声问:“对于这次英雄式行动有何置评?”那队长不出声,礼貌地退后。他的同僚过来挡开记者。少华大声问:“看到没有?”少丰呆若木鸡。“我在六点半已经看到这段新闻,录了下来,重复看过多次,才打电话给你,叫你留意。”少丰张大了嘴,作不得声。“少丰,那队长是你的男朋友周凌宇,自己人一看就认得出来。”一点都不错。身型、眼神。虽然朦着脸,百分百是他。“少丰,大智若愚。”少丰轻轻接上去:“大勇若怯。”少华笑道:“一向被你怪责懦弱无能的他原来是飞虎队队长。”少丰吞一口涎沫。怪不得他没有时间与妇孺争吵,与邻居纷争,真正的大男人才不会在小事上计较。忍让对他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事。少华在电话中说下去:“好了,真相大白,天下太平。”少丰唯唯喏喏。“见到他的时候,替我问候他,告诉他,我最崇拜英雄。”少华咕咕笑。放下电话,少丰关掉电视,双膝有点软。她缓缓走到客厅。周凌宇仍在熟睡,微微有点鼻鼾。少丰忽然喜极而泣。她轻轻抹掉眼角泪水,走过去,蹲下来,伸手过去,碰一碰他额角的伤口。周凌宇动了一动。少丰连忙缩手。她走到厨房,做一杯热茶,边喝边想,把存在心底的疑点逐一消化,豁然大悟。她镇定下来,虽然一晚没睡好,却不觉得疲倦。少丰打电话到公司去告假。然后,到睡房取过首饰盒子,打开,拿出戒子,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她伸出手来欣赏订婚措环,满心欢喜,忍不住抿着嘴笑。这个时候,她忽而听得周凌字打呵欠声:少丰连忙赶出去。她坐到他身边,“醒了?”“好睡好睡。”周游宇伸个懒腰。“额角伤口可痛?”“小事,缝了三针,隔两日可以拆线。”他取起咖啡一口气鲸饮。少丰若无其事地问:“该次集训结束了吧?”“昨晚结束。”“成绩优异?”“一等一的表现,获一致赞赏。”“以后呢,还会有类似集训?”他却摇摇头。“什么?”少丰意外。周凌宇笑:“我想抽多些时间陪你,已经退出队伍。”少丰睁大双眼,呵他始终以她为重。“咦,少丰,你戴上了戒子,那意思是──”少丰拼命点头。他俩紧紧拥抱。他们当然知道,成功的婚姻,需要拿出无穷的勇气时间精力来交换。     
婚礼记者——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请看这一边,新娘请笑笑,对,别紧张,好,好极了。”刘子蓉是新明日报的纪者。说得正确点,她是社交版的见习记者,负责采访社会上喜庆宴会诸如此类活动。职责并不重要,照片与文字也不会登在显著的地位,可是,子蓉仍然努力办事,精神奕奕。此刻,她在圣保罗教堂门口替一对新人拍照。新娘是富商黄乃佑的女儿黄绮云,打扮得犹如小公主一般,头戴钻冠,身穿维拉王设计的婚妙及礼服,使子蓉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黄家自有专用的摄影师,可是不介意采访的记者锦上添花。拍完了照,子蓉刚想离去,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笑问:“贵报是──”子蓉连忙答:“新明日报。”“呵!正派的大报纸。”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红包,递到子蓉跟前,“小小意思。”子蓉双手乱瑶,“不能收不能收。”中年人满面笑容,“这是喜包,你不要欢喜吗?”塞进子蓉口袋里,立刻走开。子蓉两手都是摄影器材,推都推不掉。心想算了,十元八块,不用太拘谨。回到报馆,冲出照片,挑了张最满意的照片,配上说明,交给编辑。上头一看,没声便赞好,“子蓉,你有摄影天才。”照片中新娘娇怯如花,一手掀起裙据,另一手拥着花束,活色生香。于蓉但笑不语,既然做,就得做好它。希望有一日可以随新闻组出发任摄影。过两日,正在工作,同事唤她听电话。对方说:“我叫黄绮云。”子蓉一时没有领会,“黄小姐,什么事?”“贵报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结婚照片。”“呵是,”子蓉想起来,“不知黄小姐可满意?”“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真的吗,谢谢你。”这位千金小姐甚有礼貌,懂得亲自拨电话过来,太多人只会叫秘书吩咐人家做这个做那个。“过两日你可以派人来取。”子蓉没想到她亲自上来。子蓉顺带招待她参观报馆。她赞不绝口:“真没想到设备如此先进。”“可惜科技不能帮助报纸质素,还是人才最要紧。”于蓉送她出门。黄绮云忽然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婚后的他对我不再殷勤?”子蓉一怔,“我想,婚姻在乎默契,不应太过重视细节,互相爱护支持才重要,往后还有几十年要过。”黄绮云笑了,给子蓉一只信封。“这是什么?”“你千万别客气。”她已经上了司机接载的车子。信封内是一张千元美金钞票。子蓉忽然想起有一只红包未拆,一看,又是大钞。子蓉略觉不安,这不大好吧,外快如此多。可是,她也不致于老实得向任何人招供。下午,又有一宗婚礼,据说,新郎与新娘在电脑国际网络上认识,等于从前的笔友。他们在结婚当日总是状态最佳的一天,几乎每一对新人都即才女貌。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子蓉见过有人亲自指挥亲友站好拍照,声震屋瓦,惹人讪笑。子蓉采访几句,忽然看见一位老太太走过来,手中也拿着红包,她吓得调头便跑。老太太扯住她衬衫,“照片请放大一点。”她唯唯诺诺。“晚上来喝喜酒。”子善终于脱身。还好,这次红包只有一百大元。子蓉征得编辑同意,社交版上添了一栏,叫做钻婚纪念,欢迎结缡超过三十年的夫妇提供当年及今日的合照。编辑笑,“这样温馨,不知有无读者。”子蓉大惑不解,“为什么把读者视作一群亢奋暴戾灭绝人性嗜黄又冷血的人?”编辑一愣。“对读者也不公平。”出乎意料之外,照片来源不绝,原来城市离婚夫妇虽多,金婚纪念的男女也不少。“着,这位老太当年容貌多么秀丽。”“在老先生眼中,她美貌”如当年吧。”肯定。结婚十年以上,才渐入佳境。子蓉并不反对离婚,若果认真无法相处,还是分开的好,不过,老掉了牙的话一句:结合之前,双眼宜睁老大,把对方真实面目看清楚。因为职业缘故,子蓉几乎没成为婚姻评论专家。春天是结婚旺季,周末守在纪念花园,有时可看到六七对新人。子蓉忍不住想:都相爱吗,都可以白头偕老吗。然后,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黄请云周建中宣布分居。子蓉吓一大跳。查查日子,才过了一季多一点。那样盛大昂贵轰动的婚礼,子蓉感慨,就此报销,未兔残忍。编辑也着到了。“子蓉,去采访一下。”“我只负责结婚,不管离婚。”编辑啼笑皆非,“这是你练习做特写的好机会。”子蓉考虑了整个下午,拨电话约黄绮云谈话。黄绮云很爽快的答允。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是什么令她愿意把私事招供出来?黄绮云消瘦了,弱质纤纤,却不减秀丽,她在家中接受访问。“谈话方便些。”她说。子蓉提醒她:“现在你说的话,全部有可能出现在报章副刊上。”“我知道。”多么矛盾,怕闲人听见,却不怕公众看到。?子蓉不得不开门见山:“可以谈谈婚姻之道吗?”黄绮云垂下泪来,“我对婚姻失望。”这次访问,历时三小时。离开宽大优雅的黄府之际,子蓉有点累。把这篇访问整理出来并不容易,可是花足精神时间也不讨好,到底访问名媛比不上采访政府要员,或是小说家音乐家重要。子蓉有点气馁。回到小小公寓,她翻阅过往拍摄的结婚照片,忽然感慨万千。噫,不知几对夫妇仍在一起生活。突发奇想:喂,不如看他们离了婚没有。有些相片后边注着姓名地址电话,因为当事人曾经要求寄回照片。傍晚,回到报馆,子蓉向编辑提意见。编辑鼓励:“好得很,做个对比,对年轻男女有警世作用。”同事却取笑:“子蓉快成为爱情专家了,这世界天灾人祸,满目疮痍,她都看不到,专管人家离了婚没有。”子蓉不出声。编辑主持公道,“我们不妨照顾每一个层面的读者。”有人问:“黄绮云女士为何离婚?”子爱答:“她对婚姻有太多憧憬。”“嗯,所以对现实失望。”“你呢,子蓉,你对婚姻看法又如何?”子蓉不知怎样回答,她正想探讨婚姻幽秘。编辑勉励她:“去做好这个特辑。”于蓉盘算:访问五位女士已够了。她着手处理。第一个主角当然是黄绮云。接着,她找到了两年半前在纪念花园注册处举行婚礼的李秀雯。李秀雯当日穿粉红色套装,半跟鞋,她是事业女性,个性爽朗。联络上了,她笑道:“新明日报的刘小姐?当然记得,你拍的照片还在我案上呢,做访问?好呀,只怕我乏善足陈。”听到照片会上报,又略为兴奋,她在广告公司任职,不介意出这种锋头。“婚姻生活?”李女士笑了。看得出还觉得满意。她很坦白:“我是个孤女,这是我唯一的家,我很重视珍惜家庭生活,故尽力尽心,当然,我不会委曲求全,真的过不下去,也有能力照顾自己。”说得很好。“丈夫待我不错,很支持我。”“生活中有烦恼吗?”“怎么没有,想要个孩子,但是不愿交给保姆带。叫我留在家中,做全职主妇又不是我那杯茶。”子蓉颔首。“总括来说,相当享受家庭生活。”“开销由两人平均分担吗?”可爱的李秀雯笑答:“我不喜做伸手牌。”“祝你们白头偕老。”活泼的她说:“已经有白发了。”子蓉受她感染,对婚姻多了一丝希望。而女方经济与精神独立,是否有利婚姻?这是大学社会系的一个论文题材呢。第三个请问对象就没有这样幸运。吕合玲女士相当年轻,歇业在家,怀孕,环境较差。子善轻轻问:“满廿一岁没有?”她微笑,“快廿二岁了。”“为什么这样早结婚?”“渴望温暖。”“有否如愿以偿?”对方苦笑。子蓉安慰:“只要感情好,其余一切可以解决。”“可是这世界没有钱难办事。”子蓉说:“年轻也是本钱。”吕女士颔首,“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再找工作做。”“有无觉得仓促?”她低下头,“时间可以打回头的话,我就不结婚。”啊,她承认失败。子蓉侧然。“吕女士,这段访问会在报上刊出。”“我知道。”“我帮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吕女士笑了,“一定会认出来。”子蓉告辞,立刻到办馆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吕女士家。子蓉伏在报馆写字格前苦写。同事问:“有故事了吗?”“有一点。”“子蓉,看不出你会暗中用工夫。”子蓉一时不知这话是褒是贬,不方便回答,赔笑之余,执笔疾书。同事并没有走开,“为爱情做文章,多么取巧,不过,你写的真是爱情吗?抑或,现代婚姻轻率自私,早已不值一哂?”子蓉只是说:“你的意见十分中肯。”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打算先交出头三段访问稿,以及前后对照的相片。看了真叫人欷嘘。傍晚,接到电话。“刘小姐,我是吕合玲,请到我家来一次。”子蓉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与屈辱,“我十分钟后即到你处。”子蓉看到年轻的孕妇脸上全是瘀青,一只眼睛肿如鸽蛋。“唉呀,快通知警方。”“他知道我接受话问,非常生气。”“你有无亲友家可以暂避?”伤者摇摇头,“他再也不会回来。”“我陪你到医生处检查。”相熟的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孕妇住院观察。吕女士坦言:“我没有钱。”子蓉说:“我有。”当晚,吕合玲就小产了。为故事平添一丝悲惨的意味。编辑读完访问,忍不住问:“她打算怎么样?”“与丈夫分手,白天可在亲戚开的纺织厂工作,晚上到理工大学修读课程。”“呵重新做人。”“正是,社会上这种再生人是很多的。”“之后,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希望她成功。第四对夫妇令人鼓舞,两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共育有五名子女,廿二名孙儿,三个曾孙。戚氏夫妇身体机能良好,相敬如宾。子蓉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问到老太太过去六十年有何烦恼,她答:“有,他鼻鼾声不绝,真讨厌。”子孙们大笑。廿二名孙儿中有五人已婚,也许得到优良遗传,无一人离婚。他们当晚有饭局,请记者同往。子爱问:“有人生日?”戚老太太笑:“那么多人,一定有人生日。”子蓉与他们一家大吃大喝,非常尽兴。细心的她留意到,当晚结账的是老先生本人。如此疏爽,怪不得子孙乐意欢聚,做快乐的老人家也得讲条件:看得开,手头宽裕,身体健康。老了,一定要向威氏学习。子蓉在特写中注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问稿刊出,戚家打电话来:“可否把照片放大送我们?”子蓉问:“要几份?”“三十五份。”“那么多?”“呃,寄给亲友看。”“好,没问题。”“刘小姐,我们愿意付款……”“款项请捐儿童医院。”这时,同事们开始吃醋:“为什么我们不获篇幅写专题?报馆是否想捧红刘子蓉?公道一点好不好?”最后一个访问,不知挑什么人好。子蓉翻阅照片部。照统计,都会中平均八对夫妇有一对会离婚,可是不知怎地,四周围都是离婚的人。有一对新人,在白色游艇上举行婚礼,非常幸福的样子,可是太过做作,过份重形式,子蓉不赞成。又有一次,某新娘因为花球颜色没有预期中好看,失声痛哭。子蓉当时想:太太,这样容易流泪,将来你会哭成一条河。子蓉也最怕那种年轻而娇嗲,对婚姻有误解的女子:“结婚后由丈夫照顾看护我,养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叫别人养,小宠物乎?最后一位主角似乎很难找。慢着,不如,给男士一个机会。在商业会所里结婚的一对夫妇给子善相当深刻印象,因为他十分英俊,她相貌平平。子蓉拨电话给那位邵仁山先生。他很爽朗,不过──“由男人来谈婚姻之道,未免尴尬。”“为什么,”子蓉问:“不关男人事?”邵仁山沉吟:“你有道理,好,我可以说几句话。”小蓉高兴得不得了。“请到舍下来喝杯荼。”星期六下午,子蓉到他们郊外的住宅去。邵仁山夫妇在门口欢迎她。邵太太的姿色比给婚当日更加平庸,手中抱一婴儿,同她长得一模一样。于蓉放下照相机,“愿听听你们对婚姻生活的心得。”刘太太笑道:“且慢,先喝杯咖啡,吃块蛋糕。”子蓉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待遇,老实不客气坐下来。呵,何等香滑的咖啡,还有,如此美味的椰丝蛋糕,都是邵太太手艺。子蓉有点明白了。她试探问:“邵太太可是全职主妇?”对方笑,“我也盼望如此,不,我一直有工作”“请问是何种职业?”“我在成功大学教物理。”子蓉连忙在心中诅咒自己狗眼看人低。“邵先生呢?”邵仁山答:“我是将要成名的画家。”说罢,他睐睐眼,那样有幽默感及自知之明,子蓉十分欣赏。他带子蓉参观画室。子蓉看过邵氏作品之后,觉得非常优秀,相当肯定:“你会成名。”邵太大连忙道谢。子蓉发觉整间屋子一尘不染,几明瓦静,的确是专心作画的好地方。有这样一个贤内助,邵仁山无后顾之忧,将来有一日名成利就,邵太太占一半功劳。他们两人对自己对伴侣都信心十足。如无意外,当可一起终老,所以说,凡事都不可看表面。等到告辞之际,于蓉发觉那太太脸容慈和端祥,非常可亲。谁说一个人的内涵不重要。子蓉决定帮邵某人一把,以很大篇幅来介绍他的作品。特辑终于分期刊出。反应艮好,有许多读者来电,希望有更多专题介绍生活中的疑难杂症。同事们仍然挪揄:“下次写吃饭吧,还有,谈睡觉如何,哈哈哈,都是大事呢。”子蓉心平气和。她想做一个读书的专辑:成年人还看不看书?什么时候看?看何种书,为什么?编辑找她说话。“子蓉,报馆要调你。”子善苦笑,不是调她去听电话吧。“你如愿以偿,这次,调你去做国际新闻,下周德国外相来访,派你去跟,快做资料。”不不不,子蓉在心中喊出来,我不要同不相干的洋人打交道。编辑笑,“以后,你可以摘下婚礼记者这种不敬的称呼。”子蓉僵在那里,“老总,我喜欢做专题。”“啊,上头说你的特写得八十九分,有时间的话,可以继续努力。”子蓉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她一定会挤轧出时间来。时间这回事最奇怪,越挤越多,越忙越经用,非得精明、刻苦、郑重地用不可,否则,坐麻将桌上,或是下午茶厅里,也就是大半辈子。唯一对抗时间的办法,便是工作,那么,时光即使飞逝,工作成绩长存。半年后,子蓉接到一通电话。“刘小姐?”子蓉仍然没有把她的声音认出来,“哪一位?”“黄绮云,记得吗?”“啊,当然,黄小姐,最近生活如何?”“好极了,”是她喜孜孜的回答。“可是请我喝茶?”“刘小姐,请你吃喜酒。”于蓉的反应算快,“啊,恭喜恭喜。”到底是有妆奁的女子二嫁再嫁,不是问题。“刘小姐,我想请你替我拍给婚照片。”“可是,我已经调职了,我介绍新同事给你认识可好?”寅绮云坚持:“刘小姐,你当私人帮我一次忙可好?”“如此实面,我不便拒绝。”“下星期六,中国会所。”“我会带齐机器上来。”“谢谢你。”子蓉有种感觉,黄绮云是会结婚四次的那种人。看是谁吧,每个个案不同,有人一次嫌多,可是黄绮云有条件,不不,不是讽刺,并非不敬,而是以事论事。星期六,下午,天气良好,子蓉准时到达,会所内嘉宾齐集。黄绮云容光焕发,身穿象牙色锻子小礼服,发髻上别满栀子花。她仍然是子蓉见过最美丽的新娘。呃,不是最好,可是最美。子蓉替她拍了许多照片。新郎迟到,出现的时候有点醉意,但是非常英俊,是一个意大利人。工作完毕,子蓉告辞。黄绮云给她一个小小盒子,里边装着一块蛋糕。在车上,子蓉咬了一口。结婚蛋糕是不好吃的居多,糖霜人口时太甜,接着似有苦意。有点像所有婚礼。担任婚礼记者那么久,刘子蓉几乎不大敢结婚。调职也许是好事。     
救星——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吕也敏离开徐乃铮的寓所时,混身发抖。她真的气得四肢颤抖,像风中的一块落叶。徐是她的男朋友,追求她的时候,好话说尽,好事做尽,没想到变起睑来效率也一样高。也敏上门去找他摊牌。没想到第三者也在那里。传说中那是一位千金小姐,家里开当铺,在功利社会中,无论做什么生意,只要赚钱,都是殷商。段小姐躲在书房中,也敏坐在客厅一角,徐乃铮在书房里陪殷小姐,将也敏冷落在客厅里不理。也敏真想冲进书房里去与徐某理论。可是她仅余的一丝理智与良知阻止她那么做。也敏听到他们在书房里窃窃私语。她忽然悲凉地问自己: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段感情的生与死自有天命,何必勉强,今日自取其辱,若不及时回头,万劫不复。她鼓起勇气,站起来,开了大门,离开徐宅。从头到尾,徐乃铮在家,可是他没有出来与她说过一句话。女佣人开了门,给也敏一杯茶,她便坐在那里等足一小时。这便是徐乃铮待客之道。也敏看守了这个人。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人,如此凉簿,希罕什么,拣到也不要。她走到街上,双手伸不宜,抖个不停。她站在墙角,呆一会儿,走到附近酒铺,买了一瓶小号拔兰地,旋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天渐渐暗了。冬季,太阳下山早,北国,上周末才狠狠下过几场雪,尚未融尽。也敏叹口气,会好的,时间是最佳良药。她上了车,关上门,冷得打了好几个哆嗦。到多伦多来根本不是她的主意,徐某他考不上大学,想到加国发展,恳请也敏一起走,真的是跪在地上求,也敏才愿转校。一年后,他另给新欢,把世敏当陌路人。徐家富裕,替他置了房子,安排女佣,吕家仅小康,勉强才能付出留学费用。也敏内疚,一次错误的决定连累了家人。明天醒来,立刻着手打道回府,再留在北国,真会把母亲的养老金都花光。她伏在驾驶盘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开动车子回家。也敏住宿舍,跟离徐宅有四十分钟车程。又下雪了,白茫茫中她转错了一个弯。也敏取出酒瓶,喝干了酒。她咕哝地说:“驶到湖边来了。”这小湖,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迷失湖。非在前边快餐店往右转不可。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这种天气,谁搬家?这就是运气了,同眼光没有关系。她怔怔落下泪来。快快回到家,琳一个热水浴,睡它一天一夜,心情也许会得好转。电光石火间,一团白光迎头朝她扑过来,也敏本能地旋过驾驶盘,可是来不及了,车子左角已被狠狠撞了一下,也敏的小房车的溜溜地转几下,直铲出去。她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尖叫。车子并没有停下来,斜斜飞出去,隆一声,摔到地上。也敏仍然清醒,她想推开车门下车,可是门被撞得卡住。这时,她发觉脚底冰冷,一看,意外得睁大双眼,她双脚下全是水。啊,车子已被撞人湖中。快逃生!她扑过去用力推开右边车门,湖水一涌而入,车身一侧,迅速下沉。也敏不顾一切大声叫:“救命,救命!”她全身没人水中,也敏会游泳,但是游得不好,湖水冰冷,湖面上还浮着碎冰。也敏的头沉入水中数次,开头,她冻得全身刺痛,接着,麻木了。她伸长手喊了几声,忽然,明白到这也许是她生命的尽头。心境忽然平静起来,口中喃喃叫:“妈妈,妈妈。”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在冰湖中快要失去知觉。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她用力一扯,把一条大绳套在她腋下。“醒醒,”那人吆喝,“划水!”也敏睁开眼睛,本能地划动双手。那人边游边拖,把也敏扯上岸。他的头发上立刻给了碎冰,他先把也敏放草地上,然后,他在车子后厢取出毯子,紧紧裹住世敏,接着,自车子取出电话叫救护车。也敏神智渐渐模糊。“喂,你别睡着,”他搓她的手,“振作一点,再不睁开眼,我要同你施人工呼吸,你喜欢与陌生人接吻吗?如不,快睁大眼睛。”也敏气息微弱,可是听得很清楚。“我不敢移动你,你左臂肯定已经折断,肋骨也或许有事,但是生命没有危险,你听见没有?”也敏微弱地点点头。这时,救护车呜呜飞驰而至。“救星到了。”那人欢呼。他好像丝毫不觉得冷。救护人员的担架与氧气罩都到了。也敏心想:有救了,妈妈,你不必伤心了。她心安理得地昏迷过去。醒来时,在医院里。看护转过头来笑,“吕小姐,你真幸运,拣回一条命。”也敏发觉手与腿都打着石膏。“差些葬身冰湖。”也敏想起来,急急问:“我的救命恩人呢?”护士点头,“是,当时若不是那好心人停车飞身跃下湖中把你救起,你已遇溺。”“他姓甚名谁?”“我们不知道。”“什么?”“他一直守护着你,直到救护人员赶到,百忙中没发觉他自行驾车离去,他没有留下姓名。”无名氏。也敏十分激动,“那么,我如何向他道谢?”看护按住她,“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敏静下来。稻后,医生来了,告诉她,有守护天使看住她,否则,再过三五分钟,她就会在冰湖中失却体温,继而魂归天国。也敏忽然心平气和。从鬼门关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她才知道幸运之神仍然春顾她。那个叫什么名宇的负心人爱走就让他走好了,吕也敏自有造化。也敏刹那间豁然大悟。十天后她出了院,像是一个新人一般,积极生活。先同母亲通了个电话。妈妈真是好妈妈,“还有一年就毕业,一动不如一静,读完书才回来好了。”“可是费用──”“老妈还负担得起,你放心。”“我会找工作帮补。”以往课余时间都用来陪着那个人四处走,现在可以做些教工赚零用。“妈妈只要你快活,还有,毕业后带男朋友一起回来。”也敏苦笑。失去男友,以及堕入冰湖这些事,她都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叫她担心。不久也敏在图书馆找到兼职,周末又替新移民小孩补习英文,手头有余钱,在报上刊登广告寻人。“寻找救命恩人,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四时在迷失湖救起华裔女子的好心人,阅报请电……”一共刊出三天。有陌生人打电话来我目也敏,她高兴得跳起来。“吕小姐,我们是派出所,请来一趟找史蔑夫警员可好?”也敏满心欢喜,以为派出所找到了人。派出所也十分兴奋,以为也敏的广告有效。双方都失望了。史蔑夫说:“我们也在找他,希望褒奖好市民。”“可是我的经费有限,不能长期寻人。”“你可记得他的样貌?”也敏答:“在我心目中,他与天使无异。”“请实际一点,他是华人还是西方人?”也敏气馁,“当时我半昏迷,都看不清楚。”“真可怜,他讲的是否英文?”“是,他肯定说英文。”“这样吧,电视功效宏大,你可愿意上电视?”也敏一怔,“你的意思是──”“美国有一个电视节目,叫《悬案》,我们可以帮你联络制作人,也许,你有机会上电视寻人。”“我愿意。”那警员笑,“不过一旦做了电视明星,就人人知道你的事了。”“我不怕。”史蔑夫说:“那么,我们替你安排,我们想给这位好心人一个英勇奖。”接着个多月内,也敏都没有得到消息。也不是没有事发生,也敏的功课成绩由乙坐廿跳升到甲等,她嫌到的零用已可照顾自己生活,而且脸容身段都起了变化,更为刚健磊落,人缘好许多,同学校愿意亲近她。试想想,一个陌生人冒生命危险跳进冰湖里救她生命,她如果不好好生活岂非辜负他人美意。授着,史蔑夫又来电。“电视节目主持人想请你亲自现身说法,叙述过程。”“可以。”也敏又一次来到湖边。她感慨万千,在镜头面前,述说当日过程,并且恳切地说:“好心人先生,请你与我联络,请你接受我衷心感谢。”也敏心不由已泪盈于睫。片段过一个星期就全北美播放,许多同学朋友都看到,纷纷打电话来询问。也敏没想到那么多人关怀她,十分感动。可是,她希望得到消息的那个人,却尚未有音讯。一日,她放学回到宿舍,接到一通电话。“也敏,是我。”声音真熟,是谁?“也敏,那么大事也不告诉我,我全不知你有意外。”咦,这究竟是谁?亲昵熟络得仿佛是亲人。“也敏,为什么不出声?”啊,也敏醒悟了,是他,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找她?“也敏,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也敏终于开口:“一连好几天我都有事,改天再约吧,有空才联络。”说完之后,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放下听筒。接看,把电话插头拔掉。也敏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那日情况历历在目。他与新女友在房中窃窃私语,也敏听得一清二楚。刚才,也敏听到他的声音,像见到蛇喝一样,无端端吓得一背脊汗。好了,她得救了。也敏深深叹气,闭上眼睛,不觉睡觉。她做梦,看到有人在悬崖把她救上来,那人英俊高大,诚实可靠,紧紧拥抱她。也敏惊醒,十分託镸一定是太过寂寞的缘故,做起这种绮梦来。有人敲门,是同学新宝找她,“喂,有一份工,你做不做?”“除出卖血卖身,什么都做。”“可怜,”新宝笑,“玫瑰岗一百三十号本长周末请保姆照顾幼儿,四天共给四百酬劳,包膳食,那家人姓殷。”“去,我马上同他们联络。”新宝把电话地址交给她,也敏立刻拨电话到殷宅,户主亲自与她的好时间。背后有孩子争吵声,也敏好奇问:“一共几名?”那殷先生答:“三名,两男一女。”唷,“几岁?”希望不是婴儿。“七岁、五岁与三岁。”“我可以与殷太太说几句话吗?”“她不在,她到檀香山娘家去了。”“请问什么时候回来?”也敏想看看太太是否易相处。殷先生沉默一会儿答:“她永远不回来了。”也敏吓一跳,唯唯喏喏,挂断电话。她无意探人私隐。星期四下午她收拾简单行李到殷家。男主人已经出门到纽约去,家里只得一个年轻女佣人,看见也敏,松一口气。那三个孩子还穿着睡衣,正在打架哭闹。也敏把他们叫到一起,叫他们洗澡,追逐一番,才全体归纳到浴缸里。洗完操,换上干净衣服,似乎安静一点,也敏对女工人说:“我带他们到附近走走,好让你收拾屋子。”女佣人感激到极点。也敏把车子驶到图书馆,她知道下午有专人请儿童故事,有声有色,孩子们一定喜欢。果然,他们都乖乖坐着,静心聆听。听完故事,带他们吃炸鸡与冰淇淋,再到公园散步,然后才打道回府。回到家,发觉上下焕然一新,收拾过的地方到底不一样。女慵人抱歉,“我还没有时间做晚餐。”“已经吃过了,现在安排他们上床。”女佣人笑,“吕小姐你是安琪儿。”“我?”也敏也笑。“你救了我。”那不过是客套,也敏想到她真正的救命恩人。电视节目播出那么久,仍然音讯全无。真英雄做了好事根本转瞬即忘,不想提起,他一定是那种人。也敏睡在客房里,天蒙亮孩子已经起来了。她看看钟,才清晨六时,哗,怪不得殷太太要逃回娘家去。她立刻起床,安抚孩子们。片刻,殷先生的电话来了,“都好吗?”“很好。”也敏叫他们过来,逐个与父亲讲话。“你好像很有办法。”“保姆比父母容易做。”“吕小姐看到我家的情况一定不敢那么快养儿育女。”也敏笑,“一会儿我们到幼儿中心的体操班去。”“我后日可以回来。”挂上电话,也敏赶鸭子似带他们出去,因是临时工,觉得非常有趣,虽然累,可是开心。做完体操,又让他们去绘画,也敏还可以趁早去买些日用品。她拨电话回宿舍问同学:“有无人找我?”“好像有一位史蔑夫警官打过来,你触犯了什么法律?”同学嘻嘻笑。也敏立刻找史蔑夫。“可是有消息?”“有几条线索,但是说不出细节,一听就知道是假冒。”“呵,那只得耐心等候。”也敏十分失望。孩子们围在她身边问:“明天有什么节目?”她胸有成竹,“游泳。”最小那个却忽然哭泣,“妈妈,妈妈。”气氛有点低落。也敏帮他们振作,“让我们到园子吹肥皂泡。”又暂时解决问题。那一晚,也敏真正累得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早晨女佣人来叫她的时候,她不想起来,结果,由三双小手把她拉起床。星期六了,也敏想,再过一天,收了酬劳,功德完满,以后,情愿担泥,也不做保姆,实在太辛苦。中午,史蔑夫拨电话来。他充满笑意,“吕小姐,找到了。”也敏欢呼。“我们问过细节,他全知道,连你车牌号码都记得。”“他愿意见我吗?”“他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太客气了。”在警方恳求下,他改变了主意,况且,电视台也需拍摄事情结局,向观众交待。”“我们几时见面?”“明天早上十时可好?请你到警局来一次。”“我准时到。”也敏兴奋得整晚睡不着。一早起来替孩子们打扮,他们问:“今天到什么地方玩?”“去警局。”孩子们鼓掌,去过那里,可在小同学面前显威风。史蔑夫看到孩子们不胜讶异,“吕小姐,他们是谁?”“我是保姆,可否派同事带他们参观派出所?”史蔑夫笑讯:“吕小姐,特别优待你。”“他来了没有?”“在我办公室。”也敏紧张得不得了。办公室门一开,也敏的心卜卜跳。希望他高大英俊,为人热情。谁知出来的是一个短发妙龄女子,身段硕健,五官端庄。她爽朗地说:“是吕也敏吗,我是孟小双。”也敏睁大双眼。只听得史蔑夫笑说:“我们一直把她当他,所以遍寻不获。”孟小双也笑,“直到一位朋友说,小双,这电视节目好像在找你呢,你不是提过在冰湖中救起过人吗?”一个女孩子,那么勇敢,可敬可佩。也敏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谢谢。”孟小双只是笑。史蔑夫说:“孟小姐应当领取好市民及英勇奖,电视台下星期会来拍摄。”孟小双说:“我目睹你的车子被撞入冰湖,立刻停车上前视察,刚巧你推开车门浮出来,我便顺手拉你一把。”这样就救了她。“你把我当男子,是因为我戴着帽子吧。”也敏赔笑,“英雄好似是男性居多。”孟小双说:“呵,这是偏见。”“你为什么即时离去?”“我见没我事了,便回家换衣服呀,既湿又冷,怪难受。”孟小双大笑。也敏觉得以后她会多一个好朋友。孟小双说:“下星期我将应聘到新加坡任职。”“小双你干哪一行?”“我是一个水利工程师。”也敏更加佩服,说着不禁自惭形秽,年纪差不多,人家就那样争气振作。真要以小双为榜样。孩子们已逛完警局,兴奋得不得了,叽叽喳喳交换意见,也敏领着他们回家。星期天,东家的电话来了。“吕小姐,可否多留一天?”“段先生,我要回学校。”“告一天假行吗?”也敏忽然忍不住,“你也可以告一天假呀,三个孩子等着你,他们跟着陌生人你怎么那样放心?你还要逃避到几时?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再不回来他们很快长大成人。”说完之后,吓一跳,连忙放下听筒。干她何事?她不过是个临时保姆,领取数百元薪酬,无端,竟教训起东家来,好大胆子。也许,这也是一种见义勇为,也敏跟小双学习。傍晚,她向孩子们告辞,大家都依依不舍。也敏刚上小汽车,预备驶走,私家路另一头来了一辆计程车,有人拎着行李下来。也敏放下了心,一定是殷先生自纽约递来了,可能,是她打动了他。果然,孩子们观呼着一涌而上。为免尴尬,也敏驾车离去。回到宿舍,也敏问:“有人找我吗?”“你简宜需要一名社交秘书,有姓徐的男子找你。”“对他来说,我永远不在。”“还有,星报想访问你。”也敏大奇,“为什么?”“大祗是关于驾驶安全吧,”同学取笑。过几天,她收到殷氏寄来的支票,并且还有一张道谢卡片:“多谢你忠告,立刻接纳,昨天,我与孩子们在电视看见你,他们大叫:‘那是保姆姐姐!’我才看清你的容貌,你我都很幸运,可以得到多一次机会。”卡片上还附着电话地址。同学怂恿,“叫他请你吃饭。”也敏笑,“我根本没见过他。”“所以要约他见面呀。”“那不是成为盲约了吗?”“唏,你又不是没试过盲约。”“他已经有三个孩子。”“我以为你喜欢孩子。”“多难管教。”“咄,人家又没说要娶你。”也敏追着同学来打。考虑整天,也敏才拨电话到殷家。只听得孩子们追逐嬉笑声,也敏觉得十分温馨,不禁微笑,然后,他来了。他认得她声音。“我曾打电话到你宿舍,有人问我是否姓徐,若是姓徐,你就永远不在,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敏笑,“你要是愿意出来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捐赠人——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王子怡躺在病房内。姐姐子盈握着她的手饮泣。姐夫李郁劝道:“你哭什么?别吓怕子怡。”子怡倒转来安慰姐姐:“还有希望,医院已经到美加去募捐骨髓。”李郁说:“是呀,听说几个华人聚居的都会反应热烈,已有近千人登记,说不定可以找到合适的捐赠人。”子盈强忍悲伤,“假如我的血型合适,一早已经解决问题。”于怡拍拍姐姐的背,“不是你的错。”“我却一直内疚。”子盈眼泪又涌出来。这时,主诊医生推门进来。“病人需要休息。”他温言逐客。于盈与李郁只得告退。高医生问子怡:“今日觉得怎么样?”对着主诊医生,不必虚伪,子怡倦容毕露,凄苦地答:“已经不想活下去。”高医生十分难过,“病人的意志力最要紧。”“自从病发到今日,已经挣扎了近两年,医生,我心交力瘁。”“我明白,但是一息尚存,仍有希望。”子怡闭上双眼,“我想去见母亲。”“胡说,你才廿三岁,还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在等着你。”子怡叹口气。她不再说话。高医生知道她已昏睡,最近,子怡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服了药,时时沉睡。高医生恻然,轻轻离开病房。子怡做梦了,在梦中,她只得六七岁,一放学,走出课室,看到母亲在等。她拥抱妈妈,把脸靠紧母亲腰部,“妈妈,妈妈。”只听得母亲温柔地问:“于恰今日有无做好功课,子怡今日心情如何?”子怡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母亲早已去世,她泪流满面,更加紧拥母亲不放。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子恰,子怡,醒醒。”子怡睁开双眼。看到高医生满面笑容,“子怡,好消息。”子怡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还有什么好消息?“子怡,他们找到合适的捐赠人了。”子怡呆呆地张大嘴,看着医生。莫非这也是一个梦?“已经与对方联络,他乐意救人,骨髓日内可运到本埠。”子怡已经等了两年,希望早已冷却,一时接受不来,并无反应。高医生了解这种情况,只是说:“子怡,你有救了。”子怡半晌才明白过来,用双手掩着脸一会儿,啊,天无绝人之路,她问:“是哪一位好心人?”“医院不会披露他的名字姓别年龄。”“啊。”高医生兴奋地说:“捐赠人知道可以帮助别人重生,已经得到最佳报酬,他们性格真是伟大崇高。”于盈这时也匆匆赶到。她抱住妹妹号淘大哭。子怡微笑,“子盈你一直是个哭宝宝。”子盈又笑起来,仍抽噎不已。“怎么报答人家呢?”高医生答得好:“你也去登记捐骨髓不就行了。”子盈点头,“手术几时进行?”“三日之内。”“成功率如何?”又是做姐姐的一宗心事。“我有信心可以治愈,明年今日,子怡说不定在舞会里。”于盈喜极而泣,紧紧拥抱妹妹。子怡轻轻抱怨:“医生,救我,我快窒息。”“听说捐赠者需全身麻醉,并且住院一日,该笔费用还是由他本人负责。”“是呀,多么伟大。”“日后,一定设法打探恩人身份。”子怡长长吁出一口气,体内败坏细胞,仿佛已随这口气逝去。过了两日,她便接受这项手术。苏醒后不知是心理还是生理因素,立刻觉得神清气朗,恳请看护扶着她散步。子盈哭得双目浮肿,不似人形。李郁抱怨:“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人。”高医生笑:“随她去,她积郁已久,需要抒发,”授着感慨地托:“手术并不困难,可惜愿意捐赠的人不多,”子怡觉得她可以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休养完毕,她安然出院。很奇怪的事发生了。连二接三,不能解释。子怡是一名电脑程式师,毕业才两年,在一间美资公司任职,此刻因病停薪留职,她自幼便立志做一个科学家,对文艺毫无兴趣。尤其是音乐,一窍不通,闲时不过听听缠绵的怨曲,她至怕古典音乐,觉得刺耳。第一件怪事就是关于古典乐章。子怡独居,公寓的露台接近邻居,隔壁人家有一个孩子勤练小提琴但毫无天份,学了好几年,天天下午站在露台死练,子怡往往要去关紧窗户,逃避骚扰。这一天,那孩子又练了起来。子怡本来在读报告,一听,心里诅:咦,这首叫永恒旋律,随即一愣,跳起来。她怎么会知道孩子练的是什么?子怡身不由主,走到露台,探身子出去,同那七八岁的小男孩说:“C弦没调好,还有,拿弓的时候,尾指要平衡。”请完之后,她自己也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孩子听了,满心欢喜,“姐姐,你替我校一校弦。”子怡居然伸手过去接过琴来,天晓得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真的小提琴,可是奇就是奇在这里,她完全像磁到老朋友一般。子怡三两下手势就拨正弦线,并且说:“你的手长大了,该用八份一尺码的琴。”接着,她顺手弹了一出永恒旋律示范,乐声活泼跳跃,充满生趣。小男孩忍不住鼓掌。子怡把琴还给他,回到屋内,醒悟过来,怔怔出了一身冷汗。天,发生了什么?她看过许多关于人体被灵异占据的故事,莫非今日王子怡也当了主角?她怎么有可能会弹小提琴?这种乐器需要经过多年正统训练,无可能一上手即可以弹出乐章。子怡整晚报转反侧。第二天,她到乐器店去挑了一只琴回来。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无,立刻弹出拍格尼的第廿四首随想曲,并且自言自语:“这一节仍然上不去……”忽然之间,子怡害怕了,把琴丢下,逃到客厅去呆坐。半晌,才到厨房去做玻隆那意大利面。这是怪事之二。自从出院之后,一向吃素的她口味突变,本来一碗沙律可当一餐,现在却喜爱意大利菜,并且会做意式饺子、云吞、面条与烧饼,放大量羊奶芝士,于盈说骚得惊人。子怡像是变了另一个人。不不,正确地形容,是体内仿佛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子怡用双手掩住面孔呻吟。该去找高医生了。事不宜迟,再拖延下去,恐怕无益。高医生知道她的情形之后,不胜讦异。子怡十分担心:“不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吧。”医生沉吟半晌,“许多病人痊愈后都改变了人生观。”“不不,我的人生观同从前一模一样,我只是沾染了别人的习性。”“不可思议……”“医生,谁是我的骨髓捐赠人?”高医生吃一惊,“你认为关键在此?”“请问,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太玄妙了。”“细胞有记忆,医生,此刻我体内有他的影子。”“子怡,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医生,许多怪事都不是实用科学可以解释。”高医生瞪大双眼,“弹”首梵哑钤给我听。”于怡立刻取出琴不加思索奏出那首随想曲。高医生听完之后,用手托着头。半晌他问:“从来没学过?”“之前碰都没碰过小提琴。”“哗。”“医生,请替我找出捐赠人。”“我答应你尽量试一试。”“无论他是谁,都一定是个有趣的人。”医生反问:“你怎知不是一个她?”子怡侧侧头,“第六感。”“好,我替你去找。”子怡忍不住欢呼一声。第二天,朋友苏珊生日,在家庆祝,子怡带了礼物去吃饭。主人家在泳池边安排了丰富的食物。“子怡,可要游泳?”子怡答:“我没带泳衣。”“我这边有。”子怡自小宝泳,可是像多数大都会女性一样,始终没学好,只能勉强浮起游半个塘而已。不知怎地,她忽然之间非常想游泳,从是到客房换上泳衣便跳进水中。与平时不同,子怡力道十足,展开双臂,奋力划水,一下子游到那一头,然后,像鲛鱼那般迅速转身,又往另一头游去。她听到有人敲掌。原来是其他的人客都涌到池边。主人苏珊蹲在池边,惊喜地说:“子怡,真没想你的蝶泳技术那么高超。”子怡迷惘地想:蝶泳,我?“是呀,”另一位朋友兴奋地诅:“姿势美妙到极点,任何人见后都会爱上你。”子怡啼笑皆非,她几时学过蝶泳,说也说不明白,总而言之,经过那次手术之后,她似得到了许多与生俱来的本领。那就是说,不用学习,不必努力,自然就会。她叹口气,不知还有什么新发现。其是便宜了她。稍后子怡参加了一个俱乐部,天天清早去游泳,她的体格,比从前更好。子盈不胜欢喜,同丈夫说:“现在我希望她早日成家。”李郁看妻子一眼,不出声。“是,我知道,她病历吓人。”李耶说:“叫对方作出那样大的牺牲,也是不公平的,过几年看吧。”于盈垂头,“医生说复发机会极低。”“我相信是,不过,凡事慢慢来。”子怡生活得十分起劲,她已回到工作岗位,高医生处又有好消息。“联络到了。”“我愿意去见他,”“当事人说,不过举手之劳,未足挂齿,无见面必要。”什么?子怡怔住,真是外国人脾气。“你有无把我身上怪异现象告诉他?”“是加拿大多伦多圣保罗医院同我联络,我并没有亲身同他对话。”子怡顿足,“可否把他地址告诉我?”“当然不行,你怎么可以去骚扰对方?”“这不算打扰。”“对方已经拒绝会面,真是君子人,施恩不望报。”子怡气绥,失望而回。她替自己拍摄了一卷录映带,人坐在沙发上,摄录映机架在对面,用平静的声音说:“让我介绍自己,我便是接受你捐赠的病人,我感激你的慷慨,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是,我对你却有”定认识,你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喜欢大自然、音乐,还有,你是游泳健将,我怎么会知道?且听我细说,自从手术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可是,这一卷录映带该寄到什么地方去呢。事情搁下来了。半年之后,一切似恢复正常,健康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她心里知道,王子怡前后判若二人。既然朝好方向转变,她也不大计较。专爱热闹的苏珊给她一个电话:“子怡,我有一个朋友,从新加坡来作客,非介绍给你不可。”子怡笑,“你语气好像很严重。”“因为他与你兴趣实在相仿。”“是吗?”“我已经同他提起过你。”子怡吃一惊,多着痕迹,她觉得尴尬。“周末到我家来,你不会失望。”“你家永远好酒好菜,我怎么会失望。”星期六,子怡并没有刻意打扮,她最喜欢的便服是蓝布裤白衬衫加一串细塔型珍珠项链。苏珊的私人电脑出了点毛病,请于怡到书房调校。这是子怡的本行,熟能生巧,她专注地坐在荧屏前替电脑医病,十五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子怡微微笑,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子怡这才发觉书房里另外有人,意外地转过身子,一看,怔住。对方高大英俊,神色可亲,一脸笑容,说不出的熟稔,以致子怡脱口而出:“我们见过吗?”“不,”那年轻人答:“不过苏珊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我叫庄再成,自新加坡来。”原来就是他。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子怡当下放下电脑,伸出手,笑说:“很高兴认识你。”庄再成这才看清楚这位电脑专家,没想到是那样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子,几乎一见钟情。较早时苏珊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还迟疑万分,不高兴前来相会,是苏珊把他推进书房。只见子怡眉宇间似有丝忧郁,更添姿色,他有种忍不住想保护她的感觉。他讪讪道:“苏珊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是,她真是个多事的好人。”“所有的好人都是热心的吧。”“我想是,都乐于做善事。”子怡看着他,那股熟稔可亲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要求:“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庄再成想一想:“我在星大机械工程系教书,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两个已婚哥哥。”身世十分简单。不知怎地,子怡忽然想到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她俞靉别过了头。她的背景本来也是几句话可以说完,可是大病初愈这件事,总也得交待一番。怎么开口,几时开口?她不想把病当是污点,而实实在在,它会影响她的感情生活。子怡黯然。庄再成细细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有心事。”“人人都有心事。”“可以帮你化解吗?”子怡笑了,“那是相当伟大的承诺。”他伸出手来,“我们出去走走。”自从那次之后,他们时常的会。庄自星洲来担任客座讲师,可逗留一个学年,即是九个月左右,正如苏珊所说:“足够时间恋爱成熟,兼结婚怀孕。”可是子怡始终与庄君维持一个客套的距离。因为她体内机能在接受电疗时已彻底遭到破坏,她不能怀孕生子。这件事是”个巨大阴影。子盈说:“你得向他坦白。”子怡看了看姐姐,淡淡说:“普通朋友,我不想讲那么多。”“你未免太谦虚了,”子盈有点生气,“你俩简宜可以为情投意合现身说法,还说只是君子之交,有时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可以替你接上去,我与李郁结婚快十周年,都没有这种默契。”子怡露出笑意。这是真的,同他在一起,舒服惬意一如与自己相处,毫无拗撬,二人心思几乎一样,事事有商量,投契之至。子怡内心隐隐牵动,泪盈于睫,越是这样,越怕失去他。于是,越是不敢放开怀抱。“说明白了,就没有阴影,反正科学高明,你俩不难有孩子。”周末,子怡坐在椅子上,用摄录机对牢自己,开始讲话。“再成……”忽然哽咽,泣不成声。病时的苦楚、绝望、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子怡推翻了录像机、紧紧掩脸。能够活下来已*太幸运,她已没有奢望。半晌,她再次提起勇气。“再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语气越来越平静,子怡凄婉地交待了她的健康状况。她站起来,关掉录像机,长叹一声,自嘲说:“应复制十份,将来,每逢遇见有可能性的男士,都派发一份……”说完之后,才觉凄凉,痛哭失声。第二天,整个头脸都肿起,庄再成来接她下班,看到她憔悴模样,心中有数。“子怡,我愿意分担你的心事。”子怡没精打采,维持缄默。“子怡,何必独自吃苦。”“那么好,请到我家来。”她请他坐好,奉上香茗。“我想请你看一套陈情录映带。”庄再成十分诧异,“多么刺激,没想到你会这一套。”子怡气苦,“这种时候,请勿过份幽默。”“录映带在哪里?”“在架子上,请自便。”“有话,可以对我亲口说。”“我对着你难以开口。”庄再成不敢再勉强她。他的心也忐忑不安,他钟情的女子有什么话要说,有何为难之处?渐渐,他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一抬头,发觉子怡已经走到露台去,纤细背影楚楚可怜。他在架子上找了一找,看到一盒带子上写着“自白寻人”四字,便取出观看。荧幕上很快出现了子怡,那时的她似大病初愈,异常瘦削憔悴,可是她神情恳切,她说:“让我介绍自己……”庄再成讶异到极点,他把那段短短的录映带看完,呆座椅中,动弹不得。半晌,子恰自露台进来,轻轻地问庄再成:“看完了?请提宝贵意见。”庄再成凝视她,眼神充满同情怜爱,子怡不觉缓缓走近,他紧紧拥抱她。他喃喃道:“可怜的小家伙,原来是你,真吃苦了。”子怡没听懂,“你说什么?”“所拍摄片断镜头呆板,焦点模糊,你不会有希望成为电影工作者。”子怡笑了,他不介意,她如释重负。庄再成看着她,“你一直在找我?”子怡瞪大双眼,“找你?”庄再成又是一个意外,“你不知这?”子怡追问:“再成,你打什么谜语?”庄再成说:“我便是那名捐赠人,我有证明文件。”子怡隔了好几十秒才把他的表白消化,惊喜交集。“你看错了录映带,是另外一卷。”“一点没错,你的对象正是我。”子怡坐下来,“你是新加坡人,可是,捐赠者在多伦多居住。”“去年我刚好在多伦多大学教书。”“医院同你联络,说我想同你接触,为何婉拒?”庄再成摇摇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对了,就是这句话。子怡欣喜过度,走进书房,取出小提琴,递给庄再成,“来,随便弹一曲。”“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子怡笑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远远超乎你想像,让我慢慢告诉你。”两个年轻人又拥抱起来。半年后。子盈与李郁闲话家常。“此刻他们在什么地方?”“爱琴海,下一站将是波罗的海,他们说要在蜜月期内看遍所有的海洋。”子盈怀疑,“不会去北冰洋吧。”“真羡慕他俩。”“嗳,心意完全相通,两人几乎不必说话,只要交换一下眼色即可。”“而且,他救过她的性命。”“现在,她嫁给他来报答他。”李郁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娶你?难道前世,你也救过我?”子盈瞪他一眼,“今生,你没有我行吗?”没有人知道,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叫庄再成去到老远的多伦多做善事,然后,又回到本市,在芸芸众生里,遇到了王子怡。     
老房子——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结婚之前当然先要找到新居。这件事无论在哪个都会都叫人头痛。王立文与陈遥香这一对年轻恋人也为此踌躇良久。看过许多房子,都觉得贵得不可思议,要不,就是地段欠佳,或是地方浅窄。王父几次三番说:“看中了,大家商量,爸妈愿意出一分绵力。”单凭这句话,便知道王立又有对好父母,将来一定会痛惜孙儿,遥香甚感安慰。找了半年,追寻不获,立又有点气绶。“不如与爸妈同住好了。”遥香知道万万不可,只用软功,“别急,有缘份,一定找得到。”“在都会中,成事需要的,仿佛不是缘份。”“你又不肯住到郊外去。”“我一向在城市长大。”“又嫌地方不够大。”立文说:“也不算苛求,只希望一张床可以两边上落。”“嘿,新公寓的房间都狭小得床需三边贴墙。”“那还怎么住人!”“回多伦多发展吧。”遥香故意那样说。立文更不出声。他与里香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她是土生,父母都在多市定居,他是留学生,打算毕了业便走。遥香为着他,已经离乡别并,牺牲颇大。这回于,轮到立文安慰她:“别担心,慢慢找。”有经验的朋友知道了哗呀喂一声。“再拖更加不得了,屋价节节上升,你们莫吃亏才好,不如去看看旧屋,装修一下,一样舒服。”远香心动。朋友非常热心,“我介绍经纪给你。”周末,遥香继续她找房子大业。去看过两间,屋龄超过四十年,实在破烂,维修也不便宜,单是换水渠换电线,就得数十万元。走得累了,遥香与经纪坐下喝杯茶。她诉苦:“找不到房子,结不了婚。”经纪马小姐十分有耐心,笑笑说:“加国居住环境非常好吧。”遥香叹口气,“套房连衣柜及浴室动辄四五百平方尺。”“哗。”“可惜好的工作不易找,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马小姐沉吟一下,“嗯,宁静路有一间公寓,也许你该去看一看。”“今日累了,改天吧。”“陈小姐,我载你去,只有十分钟路程。”送香为着礼貌,不想推辞,便敷衍一次。马小姐”边讲解:“看到没有,救火车上不来,不合新消防条例,故此不能改建,这所老房子有三十五年了。”“不怕成为危楼?”“业主时时修理。”这是真的,四层高,八个单位,没有电梯,楼梯宽敞。“喜欢吗?”“进去看看。”马小姐有门匙,开门进去,遥香怔住。一个大露台对牢南湾,客厅大得可以骑脚踏车,只得一间睡房,床绝对可以两边上落。遥香问:“售价多少?”“只得一间卧室,故不大受欢迎──”“多少?”马小姐拨电话回公司问。然后,连她都诧异地抬起头,说了一个价钱。遥香睁大双眼,这比市价起码低了三十个巴仙,她立刻说:“我买下它。”马小姐笑:“王先生那边”“再犹疑下去,永远结不了婚,你我立刻去办手续。”遥香在银行通知王立文。“我已付安定洋。”“只要你喜欢,我必无异议。”“油嘴滑舌。”“这不是你爱上我的原因吗?”下午,王立文也来到宁静路那所老房子。他欢呼,握着拳头大喊:“YES!”打开门进浴室,“哗,连浴缸都可两边上落,我的梦想成真。”“我们去买一只纯白色有四只镀金脚那种浴缸。”两个年轻人在空屋里拥抱跳舞。王立文先回到现实来。“为什么那样便宜?”遥香答:“我已问过了,业主退休移民急让,人家在这里住了三十年,恩爱如昔,绝对不是凶宅。”立文说:“嗯,可能因为只得一间卧室的缘故,将来生了孩子,怎度分配?”“将来再算。”“真是,顾得了眼前,已算大吉。”小两口子非常高兴。找了熟人,开始装修,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亲友都来参观,有人喜欢,有人不,但都认为屋价相当好,不会吃亏。公寓离上班的银行区,步行只需十五分钟。中午,遥香换上球鞋,步行到新居看装修工程。粉刷过后地方似乎更加宽大明亮,新的松木地板又光洁漂亮,遥香满意到极点。装修师傅笑问:“陈小姐几时结婚?记得请我们吃饼。”“一定一定。”初夏注册,蜜月旅行回娘家,不请喜酒了。她站到露台上,盘算着在角落放一桌两椅,将来好与王立文一起吃早餐。回头往客厅里看,怪事发生了。造香听到有人说:“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大门被拉开,人影一闪,走了出去。遥香大奇,扬声问:“谁?”装修师傅过来,“陈小姐,什么事?”“刚才谁走出去?”“小明去买下午茶。”啊,“有人吵架了?”师傅莫名其妙,“没有呀。”这香点点头,脸色已变。“陈小姐,下星期一定起货。”“拜托了。”她回办公室。整个下午,耳畔都听见这句话:“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好像是夫妻吵架,要不,就是情侣,已经决裂,有一方面决定要走。怎么会蓦然听见有人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是装修工人开着收音机吗?临下班,上司进来,“遥香,你得留下来帮我──”的碓不是一件小事。遥香一忙,浑忘老房子里的怪事。走的时候已经八时半,立文在楼下等她,两人手拉手去吃日本茶,遥香觉得十分幸福。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最适合她。翌日,他们去置家俱用品。王立文一切尊重遥香的意思,乳白沙发,淡蓝色地毯,原木台椅。“会不会太过素净?”“不怕不怕。”“王立文你对我不错。”“应该应该。”不然给基么婚。家具安置好,地方更加可爱,遥香一人提前先搬进去住。立文问:“要不要我陪你?”遥香答:“我是老派人,不赞成同居。”“是是是。”一个人睡大床,感觉甚佳,可以滚来滚去。周末早上,梳洗完毕,她窝在大沙发里喝咖啡看报纸,忽然听见瓷器破裂之声。遥香怔住,抬起头来。她听得有女子轻轻哭泣。“谁?”宽大的客厅只有她一个人。遥香并不害怕,红日炎炎,整间公寓一目了然。她轻轻站起来。她凝视大门边。忽然之间,脑海出现了熟悉的一幕,像是看到一个女子跃在地上哀哀哭泣。遥香踏前一步,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她过去,摸着门边。奇怪,像是来过这里。她抬起头,当然没有可能,陈遥香是土生儿,一直在加拿大多伦多生活,大学毕业后才来到这个都会工作。她斟出一杯冰冻啤酒喝下。王立文来探请她。“立文,你可觉得这间屋子古怪?”“有鬼?”“当然不,但,我对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一直想找一间类似的公寓。”“我仿佛在这里住过。”“没可能。”遥香笑了,“的碓是我胡思乱想。”“临结婚有点紧张,也是正常的。”他轻轻把她拥在怀中。遥香双眼睁得老大,她仍然不倍那纯是她的幻觉。立文带来了亲友的礼物,一件件摆出来,有些长辈送非常名贵的水晶用品,小朋友则以心思取胜,遥香最欣赏其中两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喝着香浓咖啡,遥香忽然问:“我们会不会吵架?”立文抬起头来,非常肯定地答:“不会。”遥香笑,“夫妻总有纷争吧。”“那自然,可是你若有牢骚,我决不反驳,任你发脾气,我不作声。”“哗。”遥香十分感动。“我决不与妻子争意气,妻子怀孕生子,多么辛苦,应对她忍让。”遥香颔首,“你会离家出走吗?”“走?”立文莫名其妙,“走往何处?走到厨房关上门则有可能。”遥香笑起来。那个跨在门角哭泣的女子,她一定见过她,穿考究的衣服,戴珍珠首饰,脸容虽然憔悴,但是十分秀丽。过几日,趁有空,送香把屋契取出查阅。她的碓是二手业主,那意思是,公寓只得两个主人,前一任主人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这香想了一想,拨长途电话到澳洲悉尼我前任业主。“周先生,你好,我是陈遥香,还记得吗?”“当然记得,搬了家没有?”“住得很舒服,谢谢,你们呢?”“很多琐事需要适应,慢慢来啦。”“周先生,有一件事想请教。”“尽管说好了。”“老房子里有无别人住过?”“没有哇,”直是我们两老。”遥香问:“请再想*想。”“啊,”周老先生似有记忆,“有一阵子,我出差到美国,房子出租过一年。”遥香一震,“是吗,租给谁?”“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哈哈哈,陈小姐,那时你还未出世。”这香也笑,“我七四年出生。”“让我想一想,不错,是七五年,我与妻子到加州暂住,把公寓租给一位远房亲戚,讲明为期一年。”“他们姓什么?”“年代久远,我忘记了,好家姓陆。”“还有联络吗?”“听说住了半年就搬走,只记得租金却付十足,陈小姐,为何对旧事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老房子的历史。”“我好似还有陆君的电话,找一找,覆你。”“多多打扰了。”周老先生大概在退休后没什么可做,真的替遥香翻出资料来。他电传给遥香:“租客姓陆,名启东,是名生意人,偕妻女来租屋,我们没有孩子,当年见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艳羡不已,黯然神伤。”遥香微笑,那名女婴,早已大学毕业了。唉,似水流年。“房子收回后再也没有与那位陆先生接触,听说他已往南洋发展。”遥香问周老先生:“记得那陆太太的容貌吗?”周老先生立刻答:“十分秀丽,令人眼前一亮,不过,今日年纪也不小了。”这香知道她脑海中对这位陆太太有印象。就是她。遥香不能解释,但,她知道那是她。周老先生留下一个电话号码。那一晚,女子哭泣的声音又隐隐传来。遥香醒来,走到客厅,独坐沉思。她想同那位陆太太说:“有什么好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天无绝人之路,站起来,别蹲在门角,勇敢一点!”第二天,她开始追查陆氏夫妇下落。那个电话有人来接听。“我们是基督教灵粮堂。”沧海桑田,面目全非。遥香又再追问周老先生。老人家说:“我也在查访他呢。”“有什么结果?”“你听了不要难过。”“不会,你请说。”“几番打听,知道陆氏夫妇早已分手。”遥香冲口而出,“我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啊,我有第六感。”“陆太太早逝,约十年前已经故世,陆先生此刻在吉隆坡开一片小小印刷厂。”遥香呆呆地站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失落伤心。她缓缓落下泪来。周老先生说:“叫你不要伤心。”“她有没有站起来?”“谁?”老人家莫名其妙,“谁站起谁坐下?”“那位陆太太,分手后有无振作?”“我不清楚。”这香用手背抹去眼泪,“那小女孩呢?”老先生蓦然想起来,“对,我竟不知那女婴下落如何。”“是否跟她父亲同住?”“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呵,对不起。”“一有消息,再与你联络。”老先生挂断电话。遥香也十分疲倦,她靠在沙发上无限哀伤地睡着。忽然听到女子哭泣。她看到她收拾了一只小小行李箱,想离家出走。遥香急了,一个箭步过去,“喂,你不要走!”女子愕然抬头,双目浮肿,十分憔悴。“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孩子那么幼小,需要你照顾。”她呆站着。遥香顿足,“陆太太,你孩子只得一岁,你舍得吗?”女子似没有听见,拉开门,孑然一身走了出去。遥香转过头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幼儿。小小一点点,像只洋娃娃,有一头很浓密的头发,模样十分可爱,已经会走路了,眼看母亲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哭起来,追到门边,跌倒,“妈妈,妈妈”遥香惊怖地叫:“不,不!”有人推她,“送香,醒醒,醒醒。”远香泪流满面,睁开眼睛,看到王立文,马上与他拥抱。“遥香,怎么了,自从搬进来以后,你心神不宁,忧伤满面,这里风水不适合你,我们不如搬家。”遥香痛哭起来。“我们连装修一起卖,说不定还有得赚,别担心。”“立文,我认识这一家人,我到过这里。”“这是什么话,”立文温言安慰,“镇定一点,你是土生儿,记得吗。”遥香饮泣,“难道是前生的记忆?”立文紧紧拥抱她,“无论如何,我深深爱你。”第二天,遥香与母亲通了一次电话。“妈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陈太太在另一头微笑,“夫妻之道,在互相支持扶助。”“不,不是这个。”“还有什么?”陈太太讦异。“妈妈,我是否在加国出生?”“几个月就抱着你移民了。”“在这之前,我们住何处?”“咦,住嘉慧园呀,不是同你说过了?”听到母亲声音,遥香已镇定一半。“妈妈,我爱你。”“我也是,造香,下个月我们就可见面,到时才详谈。”“是妈妈。”这时,传真机有讯息,遥香走过去,发觉周老先生给她一个吉隆坡的地址。这便是陆启东今日的落脚处。遥香立刻向公司告假三天。王立文知道了,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吉隆坡去干什么?”“找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我爱你还不够吗?”遥香微笑,“应该够了,可是,这件事也很重要。”“好,只此一次。”“怎么搞的,凡事都要你批准?”“现在我们已是两为一体了。”“惨,从此要玩二人三足。”遥香在吉隆坡着陆时心情沉重,无心欣赏蕉风椰雨,以及优美风景。她先到酒店淋浴,然后叫了一部车子,宜赴陆启东的地址。那小小印刷厂在旧区,地方整洁,机器轧轧,正开动操作。遥香试探问:“陆先生在吗?”有工人会说粤语,扬声唤东家。陆启东走出来,看到遥香,不禁怔住。遥香也凝视他。陆氏年纪不大,约五十出头,穿套旧西装,遥香一见他,就明白了,原来她的两道浓眉遗传自他。她内心明澄一片,忽然之间微笑起来。天气热,厂里没有空气调节,遥香鼻尖冒出亮晶晶细小汗珠。陆氏也知道了。这陌生的女孩长得同他亡妻如一个印子印出来。他声音有点沙哑,“请坐。”工人斟上一杯香片茶。小小办公室设备简单,可是看得出生意不差。他们对坐,半晌,他也露出笑意。是遥香先开口:“你好吗?”“托赖,”他也问:“你呢?”“爸妈待我极好,不过,我一直不知自己是领养儿。”“那是我的意思,希望你与他们一心一意过日子。”遥香点点头,“我下个月结婚。”陆启东十分欢喜,“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事事以我为重,支持我爱护我。”“太幸运了。”“是。”陆氏忽然问:“怎么会找到我?”“记得宁静路的公寓吗?”“宁静路……嗯……是,那座房子……”“我无意中买下了它,现在住在那里。”“竟那么巧。”陆氏无比讶异。“可不是,老房子唤醒了我极细小时的回忆。”陆启东无奈地说:“啊。”“一路追究下来,找到这里。”“才一岁,刚会走路,没想到会有记忆。”他欷嘘。遥香低下头。“你现在叫什么名字?”“陈遥香。”“很好听,会告诉养父母你探访过我吗?”“这是我的秘密,对我来说,他们是我唯一的父母。”陆启东颔首,“你还想知道什么?”遥香摇摇头。“我与她为何分手,她什么时候患病……”遥香还是摇头,“一切已成过去,上一代的事,我不想追究。”“说的很对。”“我告辞了。”“祝你幸福。”遥香当日下午就乘飞机回家。她拨电话给父母:“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那天晚上,半夜她惊醒。听见一小小孩儿哭泣,她起床,找到门角,看到那小小女婴。遥香柔声说:“不怕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会好好照顾你。”那幼儿蹒跚地朝她奔过来,遥香把她拥在怀中,喃喃说:“你可以信任我,我俩将相依为命。”幼儿停止哭泣,游香与她一起人睡。天亮了,有人推醒她,“又做噩梦?”是王立文来看她。遥香说:“没有,是一个好梦。”“梦见什么?”“你发财后仍然对我千依百顺。”     
卖吻——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人事部经理余奕枫出了告示。“广告部同事沈素英的女儿今年九岁,患罕见脑疾,需要赴美就医,本公司将举行一个善慈晚会募捐医药费用,请踊跃参加。”李慧娜对梁钿佳说:“多可怜。”细佳放下手上工作,叹口气,“真无奈,这是人类最大的苦难之一。”“总得伸出援手。”细佳说:“我捐一万。”“那么,你可愿意出力?”“当然,义不容辞。”慧娜抬起头来,“喏,话是你自己说的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奕枫说她将借朋友的别墅举行一个慈善卖物会,能筹多少便筹多少。”“好主意。”“到时,人人都会来参加。”“目标是多少?”“起码三十万。”“百多名同事,嗯,目标不难达到。”“今晚来开会吧。”“今晚我有约──”慧娜双目圆睁,“刚才你说什么来看?”“不敢不敢,我取消约会也就是了。”“这还差不多。”当晚,奕枫说:“一共有三个会议,上中下三个层次各自出力。”细佳问:“为什么不见男同事?”“他们只需出钱。”“为什么?”“因为我们打算举行卖吻会。”“什么,”细佳大惊失色,推翻了椅子。众同事笑,“果然,就她一个紧张。”细佳大叫:“哪个人出的馊主意,拖出去毒打。”奕枫瞪着细佳,“是我,你想怎么打?”细佳收小声线,“如此猥琐主意,亏你想出来。”奕枫不去理她,“各位女将,请来抽签,签上注明你们当晚任务,记住,做善事,好心有好报。”细佳气馁。慧娜笑了,“大家熟人,玩玩游戏,何必紧张。”细佳说,“许多同事我们都不认识,茂茂然如何卖吻?”慧娜挪揄:“你是怕太多人来买吻,还是,一个吻也卖不出去?”细佳没好气。“快来抽签,中签者百元一吻。”“什么,”细佳又吵起来,“那么便宜?我加捐五千,当晚缺席。”余奕枫生气了,“细佳你再烦我轰你出去。”细佳喃喃道:“黑社会。”她伸手进鞋盒,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每吻一百,若果筹不足三千,则还需拍卖约会:阁下负责膳食,并且陪客吃饭,底价三千,价高者得。”细佳不相信双目。天下竟会有这样搞笑的事,是谁陷害惩罚平日冷傲的她?女同事们接着纷纷抽出更千奇百怪的慈善筹款指示。像“提供家务服务一日,底价二千”,“陪舞一晚,底价一千”……倒不是净难为细佳一人。终于有抗议:“这件事政治上仿佛不大正确,有点侮辱女性。”奕枫叹口气,“为了筹更多款项,我们呼吁同事们携眷参加,不拿点噱头出来行吗?”有人惊问:“在场会有真正的陌生人?”“是。”细佳决定做逃兵。这个时候,秘书进来说:“各位,沈素英来了。”大家一窝蜂迎出去。只见素英憔悴瘦削,双目红肿,不问也知道孩子情况必然已经恶化。素英停薪留职,在家照顾孩子,已经心交力瘁。各人七嘴八舌安慰她。余奕枫向她拍胸膛保证:“下星期你们母子俩便可以飞美国医治。”素英失声痛哭,与每个同事拥抱。细佳沉默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卖吻算得什么,值得牺牲。素英离去之后,余奕枫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真厉害,各人半点抗议也没有,乖乖回去办事。慧娜不忘提醒各人:“穿性感一点。”要命不要命。细佳一辈子都没出卖过原始本钱。不过,余奕枫完全正确,若非如此,怎样筹三十万现款?一位同事说:“筹到这笔款项,素英才不必把房子押掉,她本身已有五六十万在手,只怕不够。”可怜不幸的素英。细佳检查衣柜,不,她没有合格的性感衣裳,还得出去买一件,外加九公分的细根鞋,以及紫玫瑰色口红。慧娜陪她去挑选。细佳问:“你抽到什么好签?”慧娜没精打采,“代阁下接客户飞机三次,并送往酒店。”“哗,苦差。”“卖吻反而简单,看你的了。”细佳把心一横,同店员说:“我想试穿这件黑色细带半透明露出内衣的裙子。”意娜杏眼圆睁,“好家伙。”“要牺牲就彻底一点,否则,一个吻卖不出,岂非笑话。”“你最希望吻谁?”“唏,不过是在脸上碰一碰而已,华人守礼,你以为还来法式湿吻?”“你最希望吻谁?”慧娜绝不放松。细佳不肯回答。慧娜笑,“─大家都说,工程部的吴仲良──”细住连忙顾左右而言他,“看那双鞋子多漂亮。”是,高大英俊,工作表现一流的吴仲良。这个人比她还要傲,简宜就是冷酷,从来不讲问话,很少笑,开会时沉默万分,一年多同事,说不到十句话,细佳希望他会来买吻。大日子到了,细佳有点紧张。是星期六下午,事先,她去做了个大蓬头,然后换上性感服饰,化了个浓妆,更在嘴角贴一粒假痣。一照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哗,一个艳女,居然胳臂是胳臂,腰是腰。她对镜飞出一个吻,自己先笑弯了腰。细佳披上一件大衣,驾车到郊外的会址去。小小别墅张灯结彩,自助餐招待,看来,余奕枫与手下真的出钱又出力。细住不甘后人,挺一挺胸,走到她的摊位去。一共三个卖吻摊位,噫,好胜的梁细佳别输给人家才好。她一脱下外套,众人哗然,口哨声与怪叫声纷杳而至。“真是你吗梁细佳?”“脱胎换骨。”“会不会是替身?”“真看不出,真人不露相。”细佳不去睬他们,自顾自捺上不脱色唇膏。余奕枫走过来颔首称赞:“我一早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必赴全力。”公司的司机小邓走过来腼腆地放下两百大元。细佳展开笑容,在他脸颊左一记右一记吻了两下,小邓欢欢喜喜而去。慧娜笑道:“细佳,留前斗后,别吻肿了嘴。”细佳看看脚上的细跟鞋,只怕嘴末肿,脚先痛,扮性感,不容易。细佳平时爱等女式西装全套加懒佬鞋,今回真正破例。各摊位人龙排得相当之长,许多同事的朋友的朋友都闻讯而来趁热闹。细佳平时最讨厌的同事林丁平也来买吻。“细佳,我对你肃然起敬,为慈善出资色相,伟大。”细佳就是不喜欢他那张嘴。“我想你吻我额角。”细佳说:“相金先惠。”“是是是。”啜一声,林丁平如愿以偿。一个多小时下来,箱子里已不止三千元,可是细住与诸同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细佳踢去鞋子,揉一揉足趾,继续努力。忽然听见一把低沉富魅力的声音说:“梁小姐,这位小朋友希望吻你一下。”细佳停睛一看,呵,是吴仲良,她一颗心卜卜跳。他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前来。细佳听见她自己说:“欢迎欢迎。”这是什么话?真尴尬。她在小朋友脸上吻一下,那小男孩说:“舅舅,这位姐姐真漂亮。”细佳鼓起勇气,在浓妆的掩饰下面不改容地说:“吴同事,耽会儿我还会拍卖晚饭约会,请踊跃竞投。”吴仲艮看到她一双大眼里不寻常的盼望,他立刻点头。他拉着外甥走开,细佳发觉自己的一双耳已烧得通红,脸皮竟随着化妆变得那么厚。余奕枫过来结账。“啊,五千六,细佳,成缜以你最好,你可免役,不必拍卖约会。”“不不,”细佳急急道:“我愿多出一分力。”余奕枫说:“那好,我先谢谢你,你且去休息一下,一会儿可是要站到台上去让竞投人看清楚你。”细佳笑,“拍卖女奴。”“对,这样才够刺激,这样才会达到功效。”余奕枫应当调到推广宣传部去。傍晚,大老板也来了,巡视现场,逗留了十分钟,给了一笔捐款,看到细佳,不胜讶异,没认出来是谁,多看了两眼,问别人:“是哪个部门的同事?”细佳不知是祸是福。她坐下来吃点东西。林丁平吊儿郎当走过来。“可以坐吗?”“所有位子已经有人。”“细佳你老是拒人千里。”细佳不答。“约会拍卖底价是多少?”糟糕,细佳才不要跟他出去。“是三干是吗?”细佳仍然不出声。“我可以出到一万。”细佳自顾进食,又不便得罪他。“看在你这身打扮份上,一万五吧,不过吃饭时要穿同一件衣裳。”细佳刚想叫他住嘴,慧娜过来了。“林丁平你打什么主意?”林丁平说:“细佳不睬我。”“你讨厌如蟑螂,她当然不理你。”林丁平无奈,“你们都只喜欢吴仲良。”“人家沉默端正,不比你一张烂嘴。”细佳笑了,说得再好没有。林丁平悻悻然,“晚饭在什么地方举行,吃什么菜?”细佳答:“天香楼吃杭州莱。”林丁平叫出来,“我要烛光晚餐,吃完跳舞。”慧娜说:“我陪你去,我的底价是五千。”林丁平知道不受欢迎,忿忿然走开。细佳说:“他像个寻芳客,狰狞面目毕露。”慧娜颔首,“人格的碓分高低。”她递一林果汁给细佳。细佳感喟,“所以,欢场女子必定一壳眼泪。”慧娜笑了,“小姐,你联想力也太丰富了一点。”“老板捐多少?”“一万。”“那么一点点?为富不仁。”“嘘,别让好事之徒听见了又多是非,有表示已经不容易,伙计众多,不便豪爽。”慧娜的碓有资格做大姐。她又说:“细佳你是今晚台柱。”“不敢当,美术组陈锦华的收入也很好。”“是,全靠大家帮忙,素英的孩子看来有希望?”“你表演什么?”慧娜笑,“如果凑够五千,我表演跳水。”细佳大吃一惊,这才叫做为慈善牺牲。“穿泳衣?”“三点式,我的仇人多,一定有人出价。”细佳笑了,众志成城,素英不幸中大幸是有一帮这样爱她的朋友。休息完毕,拍卖会开始。陈锦华的约会由她未婚夫投得,无惊无险,皆大欢喜。细佳却是连男朋友也没有,她叹口气。只听得余奕枫喊:“电脑组的梁细佳,愿意捐出整个晚上,陪你吃饭跳舞,保证笑脸迎人,绝不骂人,请善长仁翁出个价。”“一千。”是会计部老卢。“千二。”保安组严文彪。“千三。”零售部李铭光。“有没有人出更高价?”细佳的目光在找吴仲良,她失望了,怎么不见他?只听得林丁平懒洋洋说:“三千。”“有无人出更高价?”乏人问津。余奕枫喊:“三千一次,三千两次,警告,警告”细佳没精打采,完了。正要下槌,忽然之间,有人喊:“五千。”救星!细佳大喜,放眼看去,果然是吴仲良。他站在不远之处,向细佳微笑。林了平一见有对头,不甘心地喊:“六千。”真精彩,大家哗然,看好戏。“七千。”“八千。”“二万。”所有同事都吸进一口气,这两位男士可耗上了,原来梁细佳有这么多仰慕音,了不起。林丁平忿忿不平:“三万。”大家屏息等待更高出价,最紧张的当然是细佳本人,鼻尖冒出汗珠来。她以为吴仲良不会再出高价,可是慢着,忽然他举手,“五万。”众人大声欢呼。余奕枫笑着说:“五万一次,五万两次,五万三次,成交!”林丁平喃喃道:“五万!疯了,五万好买一所家俱了。”细佳松口气,她发觉自己泪盈于睫。嗳嗳嗳,她同自己说:别太冲动,这不过是慈善活动。她控制情绪,走下台来。林丁平在一旁酸溜溜地说:“恭喜你,细佳,如愿以偿。”细佳忽然心平气和,“小林,多谢你捧场。”她走向吴仲良。吴仲良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细佳微微笑,不知怎地,有话却说不出口。细佳说:“叫你破费了。”“没问题,应该的。”细佳问,“什么时候有空?”“星期六晚上可好?”细佳说:“行,爱吃什么菜?”“我想吃杭州菜。”“不如挑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吴仲良建议:“这样吧,先去吃饭,然后到国际会所跳舞。”“好极了。”细佳鼓掌。“不过,”吴仲良迟疑一下说:“你还有别的衣服吧。”细佳笑,“放心,我不会再穿吊带装。”那边忽然有人喊:“大姐跳水了,大姐跳水了。”他们连忙挤过去看热闹。吴仲良站得她很近,细佳有种异样感觉。晚会顺利结束,最高兴的是余奕枫,立刻拨电话通知沈素英,“共筹得四十余万。”然后,她一直安慰在哭泣的素英。有份参予的诸人都累得倒在椅子里。“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筋疲力尽。”慧娜刚跳完水,头发湿漉漉,正用大毛巾擦,长叹一声,“我们辛苦一日,素英不知要辛苦多久。”细佳斟出咖啡,“来,提提神。”“细佳今日有收获。”细佳甜蜜蜜地笑,“我不否认。”余奕枫颔首,“细佳,好心有好报。”细佳挽起晚礼服,一看裙角,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撕烂。她说:“有需要再来。”“呻,”慧娜笑,“但愿人人身体健康,自给自足,毋需筹款。”“千真万确。”“来,收拾一下,打道回府。”“明天起码睡到下午一时。”“对,别打电话给我。”晚会散了。那晚躺在床上,细佳好像还听见拍卖会的叫价声。“六千。”“两万。”“五万。”别想太多,可能,人家真的只是为着做善事。星期二,沈素英偕子出发去做手术。细佳没有去送行,她怕自己会哭。余奕枫回来报告说:“母子都很镇定,那医生是大国手。”“几时有消息?”“三天后。”她的约会在四天后。细佳去订台子,写菜式,以及添置新衣。她选了一套淡黄色小外套配裙子,十分优雅,与那晚扮的卡门不同。心情十分紧张,一有电话来,就怕是吴仲良来推约,“对不起,公司要加班”,“不好意思,我家里有事”……终于到了星期六上午,电话来了。细佳有点害怕,他会诅什么?“明天晚上七时我来接你。”她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恻然,梁细佳,你要看清楚才用感情呵。可是当时心慌意乱,已经失去一半理智,只觉他是适合的人,细佳头都痛了。她绕起无名指与食指,喃喃道:“希望不错。”那一日,她倒泻咖啡,叫错名字,打乱了文件。幸亏临下班时沈素英打了长途电话来。“手术顺利完成。”大家鼓掌。“小家伙在康复中。”听到好消息,细佳松弛下来,凡事处之泰然。她高高兴兴返家装扮。淋浴后抹一点粉擦上粉色口红便坐在客厅看小说等人客。门钤响的时候才六点半。咦,是谁?门一打开,可不就是吴仲良。他手执一小束紫色薰衣草,微微笑,身体靠着门框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细佳亦有同感。“实在等不及了,故早到半小时,请谅。”换了是细佳,她也会那样做。她请他进屋。吴仲良称赞道:“今晚你漂亮极了。”“谢谢,晚饭我已经安排妥当。”“素英母子怎么样?”“大的半个月后可以近来。”吴仲良沉默一会儿才问:“整件事里仿佛没听见有人提起素英的丈夫。”细佳轻轻说:“素英遇人不淑。”吴仲良呵地一声。“不要紧,她很能干,她会得挺过来。”两个人不再置评,他们都知道一段成功的婚姻在生命中实在太过重要。吃完饭他们并没有去跳舞,他俩找到一间清静的咖啡室谈天。“那晚你的表现真令我讶异又感动,平日冷若冰霜的你居然那么出力。”细佳鼓起勇气说:“我多怕你不会竞投。”“细佳,我一直想的会你,但是从不知这如何开口,真怕你会冷冷看我一眼,然后说:‘我没有空,以后也没有空,对你来说,到公元二○○七年也不会有空’。”细佳讦异,“我看上去是那样的人吗?”“有若干男同事提起被你拒绝的情况,犹有余悸。”细佳笑了,讪讪地道:“我是有选择的。”“若不是那次拍卖的会,说不走我还在踌躇。”细佳颔首,好心有好报。“细佳,你不是单为慈善吧?”细佳微笑,“下星期六再请你一次,这次,不为别人,单为自己。”吴仲良完完全全放下一颗心。细佳回到家里,一直哼着歌。她把那件黑色吊带裙子取出,细细观看。明天得拿出去干洗,请店员补一补,拿回来好好收妥。也许,在结婚十周年那天,需要穿着,照样配大蓬头,鲜红胭脂。电话钤响了。“细佳,我是吴仲良,我还有话要说。”“我也是,下星期六要不要带吻过我的小男孩一起来?”“恕我自私,我想单独见你。”“也好。”“这样吧,我们可以去探访他……”     
诺言——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桂波好久没有那样忙过了。弟弟慎满一声要来吃饭,她早三天就开始准备菜式。他们李家原藉上海,虽然桂波姐弟在纽约出生,可是爱吃沪菜,桂波会得做几味。材料不外是鸡鸭鹅鱼虾蟹,不过烹饪工夫可有高低,单是一味八宝鸭子,已花去一日。桂波十分爱护弟弟,一听得他会带女友来见她,喜不自禁,立刻忙将起来。这家伙自从十七岁起身边就女友不绝,可是从不带回家来,这次可能是认真的了。也该成家立室啦。在电话里慎满的声音十分兴奋,“姐姐,你一定会喜欢她。”“喂喂喂,”桂波笑问:“是华裔吧。”“百分百纯正华人,是伦敦颇有名气室内装修家。”“人长得可漂亮?”“秀丽脱俗。”“你走运了。”“我也那么想。”“可有嫁妆?”慎满答:“收人肯定比建筑师高。”桂波笑,“别看低自己。”“那么,周末见,记住,我们会来住两晚。”“得了,都准备妥当。”特地自伦敦到纽约来同姐姐吃顿饭,多可爱,桂波自觉得到尊重,非常高兴。她本来想叫男朋友陆榕基一起来,可是一想,陆仍是外人,有他在,一共三个不同姓氏的人共处一室,太过复杂。也许他们有体已话要说。吃饭时三个人最适合,然后,喝咖啡时才叫小陆上来未迟。光是咖啡她就备了好几种,务使对方宾至如归。慎满到现在还没告诉姐姐,她叫什么名字。陆榕基打电话来:“有什么叫我做?”“名贵水果一盒,白色香花一大东。”“你这个姐姐没话说。”桂波笑,“是呀,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个姐姐。”“有没有期望?”“只要慎满快乐便好,还有,希望她不吸雪茄。”“真是个好姐姐。”“你九点正上来吧,不过,礼物得早上先到。”“但,是个根刻薄的女友。”桂波笑着挂上电话。她与弟弟本来一起在伦敦求学,毕业后她到纽约发展,慎满则留在那边。她读医科,他修建筑,都是人才,读书时很吃了一点苦,到今天差不多早已忘记,到了收成的时候。如无意外,明年之内,两姐弟都会结婚成家,父母当可老怀大慰。一切都准备妥当,鲜花水果也送了上来。小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桂波郑重迎宾。慎满说过不用接飞机,他们会租车子直驶长岛。飞机下午两点到,算算时候,王时过一点可以见到他们了。桂波一查等到四点。本来不紧张的她忽然有点不安。早知把陆榕基叫来,两人说说笑笑,时间比较容易过。然后,门钤叮当一声。来了来了。桂波跳起来打开大门,果然,马上看见一脸笑容的慎满,一张嘴笑得自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姐弟紧紧拥抱。“一年多不见了。”“可是我们惯例每星期通一次电话。”“女朋友呢?”“在停车,我抢先上来见你。”“怎么可以叫女友一个人做苦工?”“姐,她不是那种娇纵的人。”“好极了。”接着,复面有人说:“我来啦。”慎满一让开,桂波看到一个身材高佻,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本来微微笑,与桂波一照脸,笑容凝住。她连忙低下头。一方面桂波也愣住,好不面善,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并不多,应该有印象,可是一时偏想不起来。“姐姐,我同你介绍,这是胡星德。”呵,电光石火问,桂波想起来了,竟是她!桂波像头上被人浇了盘冰水一般,作不得声。原来是她,今日的她比过去的她健美活泼,宛若二人,怪不得一时间没认出来。而她显得一见李桂波就记起是什么人。世事竟会如此巧合。当下桂波一腔欢喜不知丢到基么沟渠里去。她强笑说:“请问喝哪种咖啡?”慎满笑说:“普通咖啡加牛奶及糖即可。”桂波走到厨房,决定拨电话给男友。“榕基?请于三十分钟后到我家来。”“为什么改变主意?”“有意外,需要你支持。”“愿闻其详。”“现在不方便说。”“那好,我半小时后出现。”桂波端着咖啡到客厅。“姐姐,来看我们送给你的礼物。”一只盒子打开,是件极之考究的银灰色丝浴袍。桂波微笑说:“我一直不舍得买。”“我们的眼光还不错吧。”“好极了。”慎满笑着对女友说:“姐姐易相处,她常说的三个字是‘好极了’。”可是胡星德没有回答,只有赔笑,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神色略见慌张。可是李慎满并没有注意到。一切都落在桂波限内。是她了,还有谁。不过桂波当年看到的面孔是扭曲的、苍白的,充满苦楚与绝望,与今日明艳照人的她有天渊之别。“姐姐,我帮你准备晚餐。”“不用,我胸有成竹。”桂波为他俩添咖啡,切水果。稍后,门铃响了,救星届到,果然是陆榕基。他最活泼,立刻自我介绍,并且将带来的香槟冰镇,桂波松一口气。他悄悄对女友说:“少了我还真不行。”桂波只得说:“言之有理。”晚餐三菜一汤,两个男生吃得非常起劲,各添三碗饭,两个女生胄口却欠佳。小陆说:“带女友出去兜兜风。”慎满笑:“我也这么想。”桂波说:“别太晚,早些回来。”他俩出去了,小陆帮桂波收拾。他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桂彼收致了假笑、静静坐下。─“可以告诉我吗,我愿分担你的忧虑。”“榕基,我见过那女子。”“谁?你指胡星德?”“正是她。”“她好像不爱说话。”“因为她也认出了我。”小升摸不着头脑,“你俩曾是情敌?”“去你的!”小陆赔笑。桂波斟了一杯茶,似自言自语,“是三年,不,四年前的事了。”小隆说:“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是,我还在伦敦查宁十字医院做见习医生。”桂波陷入沉思之中。她当时在急症室做实习,她一直觉得那处是人间炼狱,染满血污,开头晚晚失眠,半年后渐渐麻木。一日,救护车驶达,一个病人被十万火急推进来。医务人员迅速开始工作。病人是华裔年轻女子,已经奄奄一息。急救人员说:“她遭受毒打,伤及胎儿流产,情况危殆。”桂波为之发指。病人流血不止,肋骨折断,脑部受到震荡,真是凶多吉少。整组人员努力抢救,做了紧急手术,输血,她的情况才稳定下来。躺在隔离病房的她面如金纸,毫无生气。“叫什么名字?”“致电报警的邻居说她姓胡,是名学生。”因是同胞,桂波特别留神。到了深夜,姓胡的女子情况恶化。桂披怆进急症室,握住病人的手,每她耳畔用诚恳坚定的声音说:“胡小姐,你给我听着,振作一点,父母对你有期望,朋友知道会心痛,为着爱你的人,你必需痊愈。”病人昏迷中似震动一下。“为着恨你的人,你更应生活得比从前好。”桂波紧紧握着她双手。“我是你的医生李桂波,我也是华人,胡小姐,你一定要打胜这场仗,无论如何得苏醒过来。”桂波声音已经哽咽。病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三天。每日挂波都进去同她说话。同事们劝这名见习医生:“别太上心,否则精神很快崩溃,急症室内太多残酷事故,只能客观待之。”桂波颔首。可是她由衷同情这名不幸女子。在医院那么久,竟无人来探望过她。最后有人来了,却是一位英藉老太太。“钟斯太太,你是胡女士的邻居。”“是,她对我很好,时时替我到超级市场买菜,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惜遇人不淑。”“殴打她的是熟人?”“是她同居男友,对她很坏,每日吵骂不停,天天问她要钱。”“他匿藏何处?”“已畏罪潜逃。”“警方没有抓到他?”“听说已逃近东南亚,正缉捕他。”大家沉默了。稍后那老太太喃喃说:“可怜的女孩。”她苏醒了。体重下降到九十磅左右,皮包骨,需看护扶着走动。桂波却觉得安慰,总算又救回一条人命。“我叫李桂波,是你的医生。”“李医生是我救命恩人。”“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你放心,李医生,我等于再世为人,我不会自暴自弃。”“这才是医生最希望听到的话。”她长长叹口气,“生命中充满荆棘。”桂波劝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她却感喟,“我愿意忘记,世人却不会忘记我的过去,我的疮疤,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别担心,世上好人多过坏人。”“我不希企有人原谅我,只希望有人接受我。”“你根本没做错事,你只是不幸,别理会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爱你的人只会更加痛惜你。”“医生,谢谢你的鼓励,我永志不忘。”过几日,她出院了。“胡小姐,祝你前程似锦。”她颔首,紧紧握着桂波的手。回到办公室,同事杯赛医生说:“能够那样爱惜病人,真是难得。”桂波笑笑不语。“换了是你亲人,你不会那样体谅吧。”桂波抬起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般人对于女性的不幸,总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一切都是她自己讨回来的,可是这样?”“林赛你身为女子,怎么说这种话。”林赛叹口气,“年前我也有再婚机会,可是男友家千般作梗,百般为难,终于告吹,不过因为我带看一个孩子。”“那是因为他爱你不够,不关你事。”“可能是。”林赛低下头。桂波说:“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不幸遭遇歧视他。”林赛医生笑诅:“这好似一个诺言。”“正是。”桂波终于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小陆听得睁大双眼。他问:“之后,你们可有再见面?”“没有,一年后,我便移居到纽约来就职。”“对,同时认识了我。”“没想到,她会成为我弟弟的女友。”“好像已是未婚妻了。”小陆提醒她。“是,而且,她假装不认得我。”“也许,她”时不知如何反应。”桂波叹口气。“也真是一名奇女子,看上去亮丽动人,充满信心,一点不像个受过伤的人。”桂波颇觉安慰,“我的碓是一名神医。”“可能,她已把往事埋葬。”“慎满可知她往事?”陆榕基忽然严肃起来,“桂波,虽然是你至爱兄弟,我还是照样劝你别管闲事。”“可是──”“我知道你为他好,可是你一加插意见,势必造成他反感。”桂波诤下来,男友说得对。“弟兄姐妹始终要各自组织家庭,各自为政,以配偶子女为重。”“可是这胡星德心中有芥蒂,一定会叫慎满疏远我。”“是又怎么样,反正你俩”年也不见一次。”“可是我总希望一家人融洽相处。”“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桂波用手托着头,“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我弟弟。”就在此际,电话铃响起来。桂波已觉得不妥。“姐姐?我有话说。”“回来说呀。”“姐姐,我考虑过了,住你家不方便,我们决定住酒店。”果然,来了。一切在意料之中。慎满已叫人唆摆。桂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报,反转来咬一口。她的语气忽然冷淡,“随便你们,不过,明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有话说。”“一定。”他挂断线。陆榕基都听见了。桂波说:“看样子,她打算瞒他一辈子。”小陆看着女友,“你不够客观,那是她的过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选择。”“我怕弟弟吃亏。”“喂喂喂,慎满早已超过廿一岁,不劳操心。”本来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会,没想到草草收场。桂波只觉无味,陆榕基安慰了她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慎满来了,一脸歉意。桂波微愠说:“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这样?”慎满拨着头皮。桂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说:“也是对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辈子,姐姐将来结婚生子,会忙得透不过气来。”慎满说:“昨日星德的情绪忽然无故低落。”“她可是在酒店休息?”“不,去格林威治村采访朋友。”〔关于她的过去,你知道多少?”“不多,”慎满笑,“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展望将来。”“你绝对相信你的眼光?”“是,星德有事业,个性独立、聪明、体贴、爱我,我十分欣赏,她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俩认识多久?”“一年多了,朋友介绍,一见钟情。”“几时去见父母?”“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简单,父母早逝,没有亲人。”桂波叹口气,他知道得不够多。“姐姐,我觉得你不太开心。”“快被另一女子抢去弟弟,当然恍然若失。”“胡说,弟弟永远是弟弟。”慎满与姐姐拥抱,桂波觉得事情没有想家中壤,她有足够涵养不去揭人家的秘密,或是披露他人不愿提起的伤心史。“姐,我要到银行办些事。”“我们一起吃晚饭如何?”“好,如果星德不来,我一个人来。”弟弟仍是好弟弟。他离去没多久,电话钤又响,桂波以为是慎满还有话说,连忙问:“是否漏了东西?”那边却是一把女声,轻轻说:“李医生。”桂波一怔,“谁?”“李医生,是我,胡星德。”桂波没想到是她,一时作不了声。“李医生,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吗?”关怀是由衷的。“很好,谢谢,我发奋图强,又站起来。”“听慎满说,你还建立了事业。”“我在伦敦有一家小规模室内设计公司,雇着十多名伙计。”“真替你高兴。”“李医生,真没想到慎满是你弟弟。”“世界越来越小,有缘份的人总会碰到一起。”“我们相爱。”“看得出来。”“李医生,这是我人生转捩点。”“不,”桂波声音非常温和,“你决定重新振作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胡星德轻轻说:“李医生口气同从前一模一样。”桂波笑了。“祝福我。”“很高兴看到你心身都痊愈。”桂波没想到她言之过早。傍晚,慎满大惑不解地同姐姐说:“星德留下一张字条,独个儿回伦敦去了。”桂波一怔,不置可否。“奇怪,她从来不闹意气,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道理?”“回去一问她不就知道了。”“也罢,索性早些回去。”李慎满如热锅上蚂蚁,当晚就乘飞机赶回伦敦。陆榕基问:“为什么?”桂波扬起一角眉毛,“你指哪件事?”“为什么你不展开双臂欢迎朝星德?”桂波解释,“她心中一定会有芥蒂,将来必然会带着慎满疏远我,她很聪明,知难而退是最好方法。”“多可惜。”桂波的声音十分温和,“世上憾事根本太多。”“你可把你知道的告诉慎满,听他意见。”“我怎可扬人私隐,我是医生,她是病人,一切要守秘。”陆榕基看着女友,“你不喜欢她。”“错,我不但喜欢她,而且十分钦佩她。”“可是,做弟妇又是另外一回事。”“榕基,这样说不公平,从头到尾,我没加插过任何意见。”陆榕基坐下来,“对不起,我言重了。”“你认识冯玉兰吧,她弟弟一毕业就要结婚,她不过劝一句:‘不如先做事业’,结果弟妇不允许她参加婚礼,五年来不与她说一句话。”“世上竟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恨。”“我见过这种例子,真不敢吭半句声。”翌年,桂波与陆榕基结婚,慎满来参加婚礼,带着两份礼物。“一份是星德送你的。”“你与她怎样了?”“分了手,仍是好朋友。”啊,挂波低下头。“是她坚持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可是分手后她又比我憔悴,真难了解女人的心理。”桂波放心了。他俩的礼物非常名贵,是一对金表。桂波始终戚戚然,她没有遵守诺言,那个下午,看到慎满身后的星德,如果立刻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事情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可是她心底下总希望弟弟的对象背景比较单纯,故此她没有鼓励基德,许多事,不赞成也就是等于反对。桂波有点惭愧。胡星德到纽约来开办分公司的时候,又与桂波联络。桂波很乐意与她喝荼,见面时只觉她更加神色飞扬。她解释:“这边的客人多,索性设一个办公室。”丝毫没有骄矜的意思。“真替你高兴、”到今日地步谈何容易。胡星德忽然说:“我曾许下诺言,不叫爱护我的人失望。”桂波讯:“你已经实现了诺言。”“李医生,我仍然多谢当年你的援手。”“不足挂齿。”“慎满已找到新女朋友了。”她满脸笑容。“是吗,”桂波说得很技巧,“我还没见过,他一向自有主张。”“那女孩很年轻,是他建筑公司里的见习生。”“你与他仍有联络?”“大家还是好朋友。”桂波紧紧握住她的手。     
寻找原著人——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杨小波呻吟一声,自长沙发滚到地上。她唷一声,这一下跻得颇痛,可是并没有令她站起来。宿酒未醒。她紧紧闭上眼睛,太阳已自窗帘缝探进来,可见天日已经不早,究竟是什么时候?小波但愿长眠不醒。自从母亲辞世之后,她就没振作过,接着不知为着什么,男友罗深海又离她而去。小波本来就喜欢喝上几杯,现在每天晚上更加名正言顺自斟自饮,直至作滚地葫芦。起不来,那还怎么工作。收入一成问题,人也邋遢起来,不消一年,亲友简直窜避。唉,口渴,小波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厨房没有开水,矿泉水又全部喝光,她真怕会渴死在公寓里。终于,她取过一只纸杯,盛一些自来水,喝下去,润一润炙热沙哑的喉咙。她颓然坐下,真是,怎么会搞成这样。小公寓还是母亲的遗产,幸亏如此,不然真的要睡到街头。搬进来时好好地整洁的公寓现在乱成一片。小波根本没有心情做家务,换下脏衣服堆一角落,已经像山一样高,家俱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厨房锌盘碗碟从来不洗。垃圾也不倒,床铺不高兴整理。失母,又失恋,颓废也是应该的。小波呻吟一声。书桌上堆满了原稿纸、字典、参考书与各式各样的笔。啊对,杨小波的职业是写作人,俗称作家。情绪未曾陷入低潮之前,她一日撰写三个专栏,一年总有五六本小说及杂文结集出一,是个十分受欢迎的写作人。这”年来,声望并没有下跌,可是专栏却早已结束,提不起劲来天天交稿。电话钤响。小波按着剧痛的额头去取过听筒。一把熟悉的声音说:“居然起来了。”小波感激地答:“余大编辑,只有你还记得我。”“可不是,我爱才若命,喂,下星期副刊改版,你同我们写小说及杂文可好?”“我不想写。”“听听这口气。”“太辛苦,一字一宇,为什么呢?”“为自己,为读者,为满足感,一千一百个理由。”“将来再说吧。”纲辑叹口气,“你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将来。”小波不出声,待她先挂断电话,以示礼貌。“小波,振作起来。”“我的双手颤抖,握不住笔。”“读者仍然爱你。”“我永远欠他们一笔债。”“写‘蝶恋花’续集好不好?”蝶恋花是杨小波成名作,深受欢迎。“我不想重复自己。”“得了,大作家,我迟些上来与你面谈。”放下电话,小波的太阳穴仍然弹跳地痛,她走到书桌前,握住笔,写下“很久很久之前”,这是许多故事开头的第一句。可是字体似蚯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稿也一样,非得天天写不可,那样,文思反而畅顺无阻。小波一时伤感,落下泪来,丢下笔,掩住面孔。偏偏这时有人按钤。没想到余编这么快就来到门口。小波拉开门。不,不是编辑。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年轻女子,白衬衫牛仔裤,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之声。小波涨红了脸,“你找谁?”女郎自顾自走进来,叹口气,“连我都不记得了。”小波纳罕,“你到底是谁?”女郎答:“太叫人伤心了。”“对不起,我记性不大好。”女郎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难过、关怀的神情来。小波感动,这是谁?雪中送炭。这才看见她手中挽着两大篮杂物。“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颓废下去。”“我──”小波愧不敢言。“小波,听我说不错,我已约好两个钟点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间苏醒一下。”小波不语。女郎把她拉到镜子前,“看看你尊容。”哎唷,脸容憔悴,发如飞蓬,这还是年轻女作家杨小波吗?“一次失恋,就搞成这样,医者不能自医,难为你在书中还口口声声叫现代女性精神独立,经济独立。”她也是杨小波的读者?她把小波推进浴室。小波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杂务,早就应该搬到酒店去。她浸到浴缸里泡热水澡。本来就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觉昏昏欲睡。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享受。直至一把温柔的声音叫她:“小波,吃点东西。”小波睁开双目。她问到香味,“吃什么?”“菠菜鸡汤,蒸龙蜊鱼,如何?”“我马上起来。”披上浴袍,走到客厅,杨小波完全愣住。窗帘已经打开,阳光直照到厅堂,短短时间内,一切收拾干挣。“哗,”小波叫出来,“神乎其技,这么快。”女郎微微笑,“我有帮手。”“感恩不尽。”“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门口,“我明天再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女郎失望摇头,“连我都不记得,唉。”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见过,可是,又说不出的陌生。到底是谁?若果杨小波是个潦倒书生、还可以说有红颜知己路见不平,前来相助,现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为什么有人这样好心?坐在整洁的客厅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母亲比她能干,独立挣得这一份资产,福荫下一代。不能叫母亲失望。有人敲门,小波知道这才是余编。她进来一看,吓一跳。“咦,我没有走错吧,你几时开始改过自新?”小波扬扬手,“我雇了一个钟点女工。”余编把副刊样版摊开来,“你的地盘在这里及这里。”“像煞群雄割据。”“谁说不是,像社会的缩影。”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长了。”“下星期交稿,预发四天稿,记住,勿拖,勿欠。”“我不能答应。”“小波,不要搭架子,花无百日红,像艺员歌星一样,趁红的时候,多做一点,勿自以为是艺术家,大要性格。”小波不语。“多少大作家红过那么三两载现在连一个地盘也无,为生活只得换一个名字出书冒充新人,你莫托大。”“我明白。”“你做得到,杨小波,我向上司保证你不会脱稿,你会写得全市最好。”“余演,你是我的伯乐。”“你可别躺下,记住,立刻交稿。”“写什么呢?”“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数。”她匆匆忙忙走了。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绩斐然。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小波的手放到香槟瓶子上,想打开来喝。她迟疑了。一天只得三两个清醒的钟头实在不是好现象,先写几段稿,然后才喝未迟。小波的手是颤抖的。专栏叫什么名字?她托着头苦苦找灵感。早些时候,喝完酒,吹了风,全身发风疹,既痒又痛,大肿叠小肿二团一块,闹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过医生,知这叫玫瑰疹。小波写下玫瑰疹三字作专栏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钻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可是她终于开了酒瓶,自斟自饮起来。第二天清早起来,发觉只写得半页纸,且文理不通。小波叹息。她肯定已经失去写作能力。小波落下泪来。倘若罗深海还在她的身边,情况也许不一样。可是听说罗深海下个月都要结婚了。小波挣扎着起来,连镜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写字抬上去。心绪仍然乱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声。门钤轻轻响。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泪,走去开门。门外是昨天来过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丽可人。一见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读者不得淌眼抹泪吗?”“你是我读者?”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样,开始写作没有?”小波颓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忧虑劳苦。”“真没出息。”“我非常软弱。”“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呀。”“有人要看?”小波并无信心。“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个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寻常的题才娓娓道来,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呜。”“我写不出来。”“不,你懒。”女郎动气了。“喂,我写不写管你什么事?”女郎凝视小波,“你到今天,还不知我是谁。”“我的碓不知你是谁,问你,你又不说。”“连我你都忘了,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女郎双目开始润湿。小波心中一动,太熟悉了,好似亲人一般。“你逃避一年,忘记了我。”小波退后两步,结结巴巴,伸手指着她,“小蝶……蝶恋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说的女主角。”那女郎含泪微笑,“天良未泯,终于想起来了。”小波泪流满面,“你是我最受欢迎小说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会变成真人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溃?”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别震惊。”小波无法接受,“你怎么可能变成真人?”“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独立的生命。”小波连忙喝一口酒镇定神经。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来寻找我的创造主。”小波呆呆看着她。“我失望了。”她摊摊手。小波面露愧色。“你看看,你失落,你颓废,为着一次失败的恋爱──”“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叫罗深海,下个月就另娶淑女可是?”小波呻吟一声。“你软弱得连你笔下的女主角都不如!”“喂,客气一点。”“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无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汉。”小波怔怔地落下泪来。“廿多岁人,大好前途,我们都爱你,读者与编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发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弃我们不顾。”小波一额汗,用手掩着面孔。邵小蝶深深叹口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小蝶我──”“我情愿王子云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写作,思路清晰,态度诚恳,小说销路一直很好。”小蝶用的是激将法。“我有事,明天再来看你。”小波真想问:你有什么事?你是我书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剧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合小蝶离去之后,小波鼓起勇气,取过外套,去看相熟的陆医生。陆书生替她检查身体。“一切正常,酒可戒则戒。”“请给我药物辅助。”“不可,否则稍后又要戒药。”“就凭肉身挣扎?”“我相信杨小姐你有惊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医生,最近这几日,我看到了我小说里的女主角。”升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介绍你去看任医生,他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不不,我并非神经病。”“你有心理障碍。”“陆医生,我真的没事。”“病人通常会经过一个否定期。”“我完全健康。”“那么,去理个发,化个妆,置几件新衣服。”“这是你的处方?”“是。”“谢谢。”这些都是良药,且不苦口。杨小波发觉她瘦了许多,可穿四号衣服,头发剪短后,像换了个人,脸上露出些微孤傲,有丝特殊气质。走过珠宝店,她进去选购耳环。售货员殷勤招待:“短发,选这副镶钻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小波点点头。售货员忽然问:“你是杨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欢你的作品蝶恋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可是,那不是一个悲剧。”“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动。”“啊。”“杨小姐,谢谢你写那么好的故事给我们看。”“多谢你们捧场才真。”“下一个故事叫什么,几时动笔?”小波听见自己说:“嗯,快了。已经在构思。”“杨小姐,请帮我签一个名字。”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环,小波斟了一杯香浓咖啡,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重新开始她的写作生涯。她紧紧握住一管笔,手心冒汗,指节酸软,可是她不理,咬紧牙关写下去。三四页纸之后,文思开始畅顺。她这样写:“写作人命运坎坷,前辈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身后萧条,有些到七老八十还需笔耕找生活。”“脾气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红极一时,在事业滑落后自寻短见的有,远走他乡,流落在小镇教书的也有……“写作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与生活打仗,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小波抬起头,叹口气。余编的电话来了,“在干什么?”“写稿。”“什么?”“写稿,没听清楚?”“谢天谢地。”“余编,多谢你鼓励。”“我鼓励过许多人,才华成绩都不及杨小波一半。”“别说这些了,我得继续写。”“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扰你的文思了。”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第二天,起来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写。累极,她在长沙发上打一个盹。梦见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负我。”“不会,”小波答:“在续集里,你会嫁一个很好的人。”“喂,好是不够的,多加几钱优点。”“这样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小蝶接上去:“会跳舞,会接吻。”小波笑出来,“可需有钱?”“当然富甲一方,还得有文化。”“可以可以,我一定写上去。”“还有,对我情深如海。”“关键就在这里,否则,要来何用。”原著人与她的女主角相规哈哈大笑。小波的好梦被门铃唤醒。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完全家其的一样,莫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不过是她真实的幻觉。这”段日子,精神实在恍忽,时时处于异常状态,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也不稀奇。小波用手托着头,门钤又催她。她去开门。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我是余小姐的家务助理阿嫦,她叫我来帮你定期收拾家居。”“好极了,请进来。”已经没有任何躲懒藉口。杨小波再世为人,埋头苦干。天天穿白T恤牛仔裤在家操作,肚子饿了略作小息吃一份三文治又再开工。为什么不吃好一点?四菜一汤加甜品吃饱饱胃气上涌那还怎么伏案疾书,非得维持三分寒与饥才能工作。说也奇怪,一开始写,文思源源不绝,到底是吃这行饭的人。余编朝晚问候小波一次。“仍在写?”“别诸多讽刺。”“小说写到第几页?”似不置信模样。“一二三页。”“哗,已完成一半,人物应该已经出齐。”“写得腰酸背痛,未老先衰,找生活不容易。”“可是,终于又拿起笔来。”“是,一个写作人必需坐下来写,久无新作,复果堪虞。”“小波,我真替你高兴。”小波微笑。她有点怅惘,邵小喋已几多天没有出现过。每次有人按铃,小波总会满怀希望地跳去开门,但是门外不是邮差,就是送报纸,要不,是找错门牌。是邵小蝶救了她。或者,说得正确一点,是小蝶帮她救回自己。现在,她每天九时前起来,工作至十二时,稍息,阅报,处理私事,下午三时再工作至六时。家里天天一尘不染,干净的玻璃杯一排放在架子上。小波戒酒后瘦不少,恢复写作人清瞿的面貌。她仍然寂寞,尚未找到伴侣,不过,亲友又渐渐回到她的身边。“小波,下星期三作者协会例会,要不要来。”“小波,三姨妈生辰你一定要到,顺便带新作来送我们。”“小波,我表哥自美国返来,加州理工讲师,要不要见个面?”社交生活不久当可恢复,没有人知道,也许只除了余编,知道扬小波差些滑落,万劫不复。真危险,小波不寒而栗。因此,她更加想念那小蝶。新书出版。出版社为她举行招待会,小波看上去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工作上成绩真是医治感情创伤的一帖良药。余编派人送”个花篮来,卡片上写着:年年进步。招待会快要结束之际,小波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不不不,不是罗深海,那已成过去,而是一个苗条秀丽的背影。小波立刻撇下一切追上去,嘴里喊:“小蝶!”那女郎并未听见,眼看要消失在人群中。“小蝶。”小波的手好不容易碰到她肩膀。那女郎转过头来,鹅蛋脸,大眼睛,一脸纳罕。不,不是小蝶,只是相似。女郎看到小波那失望的神情,不禁同情地问:“可是认错人了?”小波颓然,“是。”“我认得你,你是小说家杨小波。”“不敢当。”“多写点好故事给我们看。”“接命。”女郎笑了,转头离去。看样子,部小蝶是不会再出现,她的任务已经完毕。小波回到家,余编的电话尾随而至。“招待会如何?”“非常成功。”“恭喜恭喜。”“我是原著人,不能叫我笔下的人物失望。”“你说什么?”“没什么。”“记住,大作家,新作品还是交给我们。”     
眼睛——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李世平同他好朋友王柱石说:“我终于找到了她。”王柱石根替他高兴,“叫什么名字,读书抑或做事,还有,家庭背景如何?”李也平嗒然,“统统不知。”“什么,没有勇气去结识她?”王柱石不置信。事情是这样的。国际会所绿草如茵,是打网球的好地方,奥林匹克尺码泳池更可畅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也平一定去运动三十分钟。已是多年习惯,读书时开始,在池边结识了不少朋友。那一日,他刚自泳池上来,想去冲身,忽然看到一只金棕色大狗。咦,狗只不准进人泳池范围,这是谁家的寻回犬?他喜欢狗,尤其是驯良的寻回犬及西班牙硬。也平用毛巾擦干身子,坐下来喝杯冰茶。就在这时,寻回犬轻轻走到他附近,蹲下。它在等谁?也平好奇,四处张望。清晨七时,泳池只得三五个人,总要等放学以后,人才会略多。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游蝶泳。她泳术奇佳,姿势美妙,像一枝箭般,从一头游到另一头。接着,一跃而起,坐在池畔。她身上水花四溅,笑着吹声口哨,寻回犬立刻衔着毛巾向她走去。也平看得呆了,呵出水芙蓉,就是这个意思,她肩膀圆润,背部呈V字,分明是运动好手。她拍拍爱犬,披上毛巾,朝椅子走来。离也平不远处坐下,脱下泳帽,长发落在肩上。她轻轻抚摸狗的背脊,“谢谢你,金刚,谢谢你。”也平这才知道寻回犬叫金刚。她没有注意到也平,她闭上双眼,享受清晨新鲜空气。一连三日,也平都想过去自我介绍。“我叫李也平。”“我在李关张建筑事务所做事。”“你呢,贵姓?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也平并不是畏羞之人,这种自我介绍起码做过十次八次,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踌躇了。此刻,他希望有熟人过来,为他介绍:什么,你们不认识吗?过来过来,我做中间人。听到这里,好友王柱石大奇,“为何胆怯?”也平半晌才抬起头,“怕遭拒绝。”“她不会拒人千里。”王柱石为他分析:“爱运动的人多数性格爽朗,长得好,没有自卑,不会古怪,年轻男女多一个朋友无所谓,你不妨鼓起勇气。”“柱石,你可以做爱情信箱主持人。”“慢着,谁提到爱情,你爱上了她?”也平颔首。“一见钟情?”也平不予否认。柱石吃惊,“千万别轻举妄动,吓怕对方。”“你看,现在又叫我按兵不动。”柱石有好奇心,“带我去见她。”“不行,你比我会说话,我不冒这个险。”“放心,我与你喜欢不一样的异性。”“美人是美人。”柱石啼笑皆非。过两日,他自动出现在泳池畔。他看到世平坐在藤椅上,也看到了金刚与它的女主人。柱石是旁观者,心绪清,立刻觉得事情不寻常。那只金色寻回大分明受过严格训练,一举一动,同普通狗只有异。那女孩子坐在世平不远处晒太阳。是,确是个美女,高大、硕健、圆脸,最漂亮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肤。柱石走过去,手放在好友肩上。也平一抬头,看到是他,一愣。“看,我不请自来。”也平笑了,这多事的人。“一直背你坐?”“是。”“从不与你打招呼?”“正确。”柱石说:“我们找泳池管理员谈谈。”“为什么?”“笨人,发掘资料呀。”他们在接待处找到管理员。那位小姐很客气。“是,狗只的确不准走近泳池,可是也有例外。”“什么例外?”管理员解释:“当狗主人需要它协助的时候。”也平还不明白,正待追问,柱石已经推了他一下。也平发觉老友神色异常。他们向管理员道谢离去。也平问柱石,“你发现基么?”柱石轻轻说:“寻回犬品性驯良,接受训练后可成为伤残人士最佳助手。”也平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醒悟过来。地震惊地说:“它是她的眼睛!”接着,深深受到打击,跌坐在沙发里。“是,故寻回犬又名盲人犬。”也平恻然,情绪过很久不能平复。柱石说:“一起去上班吧。”也平点点头。那一整天,也平都闷闷不乐,深深为陌生女子不值。第二天,也平一早到泳池边去等她。她没有来。也平不气馁,仍然到同一位置等。三天后,他终于看见了她,忽然决定不再等下去,走到她面前,说声你好。女郎架着墨镜,闻声转过头来,笑笑说:“早。”“你一连几天没来。”女郎没想到有人注意她,意外答:“是,”她伸手搭在爱犬身上,“病了几天。”“无大碍吧。”“看过医生,已经痊愈,多谢关心。”也平介绍自己,一口气把姓名职业都讲出来。女郎笑,“我叫周真言。”也平称赞:“多么好听的名字。”女郎只是微笑,那样平和乐观,也实在难得。她说:“这是我们家的金刚,金刚,这是李先生。”金刚喉咙胡胡声,表示友善。“你可喜欢狗?”“十分喜欢,可惜居住环境狭窄,不方便养狗。”“金刚已经十八岁了。”“什么,”也平吃一惊,“这等于人类一百岁。”“是呀,我与金刚一起长大。”她拥抱爱犬。这个时候,上班时间已到,也平依依不舍,“明日再见。”女郎颔首。也平把小车子驶出来之际看到女郎也在等车,他刚想载她一程,一辆黑色大车停下,司机替她开门,她先上车,再唤金刚。一人一犬去远了。家境不错也是她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吧。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对,“你不该同她说话。”“为什么?”“你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并无企图奢望,多一个朋友没有坏处。”“你的猪朋狗友已经不少。”“是吗,”也平说:“我却觉得自己有颗寂寞的心。”“我担心你会伤害人家。”那样细心,的确难得。“你放心,她很坚强。”“请勿热情过度,引致他人误会。”“我会尽量小心。”也平没想到是周真言主动约他。“周六下午纪念花园举行露天音乐会,不知你可有兴趣参加。”“我来接你。”“不过,金刚需与我一起去。”“我明白。”周末他去她家,带了一束白色香花,亲手挑选,花束内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她前来开门,金刚跟在她足跟。真言除下了墨镜,双眼与常人无异,一点看不出来。她接过花,给金刚嗅一吃,“多么香。”把花插在水晶瓶子里。“我去取件外衣就走。”她进房去。也平看到荼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盲人凸字大书,看一看封面,原来是新的全书。也平用手指轻抚凸字,感觉恻然。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刚,前阵子它着凉,病了几天,记得吗?”也平讶异,原来生病的是金刚,他还以为是它的女主人。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刚肩上,它呜呜地在喉咙里叫几声,表示感激。也平在他颈部轻轻拍打数下。真言问:“你也喜欢狗。”也平点点头,“小时候养一只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岁,忽然失踪,伤心之余,发誓不再饲养宠物。”“那岂非因噎废食?”也平说:“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复。”车子到了纪念花园,他们在前排侧旁找到位置,金刚蹲在二人中间。天气尚有凉意,但太阳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镜。乐队演奏的是中西民间音乐,不少曲子也平都相当熟悉。奏到最后,有一班六七岁的孩子出来唱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唤起太多童年回忆,也平乐得大笑。金刚的头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地头顶。散场了,他们没有即时离去,缓步到公园小食部,也平买了三客冰淇淋,两人一犬吃起来。真言还有犹疑,“金刚也有?”“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说得好。”他俩在纪念花园逗留很久,黄昏,也平才把真言与金刚送回家。事后,也平坦白地与柱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缺憾。”“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没有凝视她的面孔。”“怕什么?”“我不是粗鲁的人。”“你盯着她看她也不会知道。”“柱石,你怎么会这样说,礼仪是用来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无人,人家是否知道,我们都不应失礼。”柱石笑着认错,“是是,李君子,你说的是。”也平说:“我们共同兴趣甚多:独居、爱静……”“她可有工作?”“她是儿童特殊教育学校导师。”“噫,”柱石意外,“那是极之艰巨的工作。”“我很佩服她。”“也平,有机会介绍我认识周真言。”“你答应少说话我才考虑。”“已经想保护她了。”也平只是笑。接着一次见面,也平渐渐提起勇气,偷偷看到真言双眼里去。真言的眸子晶莹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这样大的损失,不知如何弥补。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头问:“我脸上有煤灰?”“不,不。”也平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间那样的圆木屋。”也平讲下去:“融融炉火,丢两块香柏木进去,好香彻全屋。”他们愉快地笑起来。也平心底有一股异常满足的感觉,前所未有,带一丝感慨,又含半点苦涩。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柱石神色凝重,“别妄下结论。”“人是万物之灵,总有预感。”“照顾一个那样的伴侣,可是终身负累。”也平不出声。“这件事可冲动不得,你得考虑周详。”“我懂得。”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顾存对方弱小心灵。”“是,我明白。”第二天,也平去探访远亲贾医生。贾医生是眼科专家。也平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视力有问题。”贾医生笑,“请他来给我看一看。”也平叹口气。贾医生纳罕,“有问题吗?”也平说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总有点异样,外表也看得出来……”贾医生接上去:“有许多原因导致失明,倘若是脑神经中断影响视力,眼球水晶体角膜完全无损,外表并无异样,当然,神情有别。”也平颔首。“若是眼球本身受到伤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观。”也平低下头。“我愿意为你的朋友诊治。”“谢谢你。”“还有所谓暂时或间歇性失明……眼睛是身体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也平抬起头来,“我们的身体真是奇迹中奇迹。”“所以老生常谈,要注意健康。”也平称是。他终于问:“有无完全看不出来的失明人?”贾医生微笑,“蛛丝马迹,不会完全看不出,也许,你没有留心。”更可能是他内心逃避这个事实。“可是,小说与电影里──”贾医生笑了。也平颓然,“对,那只是小说与电影。”“小说与电影有时也颇为写实。”也平告辞,贾医生送他到门口。他约了王柱石喝啤酒。柱石说:“张思悯思颖姐妹在那边。”话还没说完,两姐妹已经婀娜地走过来。她俩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一如天桥上模特儿,闪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惯的人吃一惊。也平就吓一跳,怎么,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鸡窝头了,真吃不消,还有,那种厚厚的垫底鞋与低腰喇叭裤,穿得不好,真要人命。两姐妹有一个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筑商父亲,据说,家中跑车多得可与衣服配色。也平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苍白无聊,忽然想起其言。没有重要的话,真言不开口,沉默地娴淑地凝视前方,嘴角含笑。是,也平就是欣赏这一点。这时,张氏姐妹正在详述她们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过程。“──一针打下去,半边腮就肿起来,原来是敏感,脸一肿,皱纹自然消失……”柱石听得哈哈大笑。也平轻轻说:“对不起,我去拨一个电话。”两姐妹一怔,从来没有人打断她们话题,不禁微微失色。也平已经走开。他拨电话给真言。她在家,听到也平的声音很高兴。“在什么地方?”“国际会龙舟酒吧。”“可以参加你们吗?”“有点喧哗,我来看你如何?”“我没有节目。”“我不需要热闹。”“那么欢迎你。”“可要带些什么?”“请带几件芝士蛋糕。”也平回去取过外套就走。张氏姐妹怒目相视。也平那里去理会这种庸脂俗粉,自顾自买了蛋糕去探访他的意中人。门钤一响,就听见金刚吠两声。据说训练得好的寻回犬还会替聋人接电话,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开关灯掣。真言来开门。她笑看说:“我已经做了茶。”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我见过你喝茶。”见过?也许,是她闻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气吧。茶几上堆着一大叠书,也平过去看,“咦,读者文摘也有凸字版。”“是,我们家一直订阅,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也平点点头,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畅。金刚轻轻走到他身边。真言说:“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担心。”“看过医生没有?”其言无奈,“医生说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径。”金刚打了几个转走开。真言又说:“昨夜地绕着这些书不走,可能是嗅到旧主人的气息。”也平奇问:“你不是它主人?”“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啊,那它一定是怀念她。”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兰花给我,请过来欣赏。”也平对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进书房,已经闻到清幽香气,只见大书桌案上放着一盘兰花,花蕾累累坠下,美不胜收。“啊,真漂亮。”“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许多外国来的花种,几时我同你去参观。”也平没想到她有那么多活动,兴趣又那样广泛,很替她高兴。他俩在书房坐下二边听五六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一边谈儿时趣事。也平只觉时间过得太快。他为自己添了好几次茶。愿天天可以与这个可人儿闲话家常,堪称赏心乐事。也平正想把话题转到她眼睛上去。就在这时,真言忽然站起来。她失声问:“金刚呢?”“你坐着,”也平说:“我去找它。”周宅只有三间房间,都找遍了,不见它。真言说:“会不会在露台?”两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见金刚蜷缩在一角,也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力将它抱到室内。他相当镇定,“我立刻送它到兽医处。”“我先打电话叫医生准备。”金刚已没有动静。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两人到了兽医处放下金刚。中年的甄医生与真岂很熟,坦白地讯:“它熬到这个岁数其不容易。”真言泪盈于睫。甄医生说:“已尽人事,你们回去吧。”“不,我想多留一会儿。”也平说:“我陪你。”真言坐在金刚身前很久不愿离去。甄医生暗示有话同也平说。也平悄悄走到医生办公室。“金刚跟着周家已有十八年。”也平小心聆听。“这下子真言的心情一定不好过,你劝劝她。”“是,我一定会。”“我第一次见到金刚,它才一岁,金刚这名字,还是小真言替它取的。”“的确很适合它。”“真言自幼跟祖母长大,祖母年迈不幸失明,全靠金刚带路。”也平忽然抬起头。甄医生继续说下去:“对真言来说,金刚像一名家庭成员。”也平心中疑团渐浓。“一年前它双眼已首。”也平忍不住:“啊。”甄医生说:“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真言把地照顾得非常好,像是要回报它侍奉她祖母。”听到这里,也平霍地一声站起来,心中有难以掩饰的喜悦。医生亲:“尽量开解安慰真言,失却宠物的悲伤不容忽视。”也平轻轻回到真言身边,他大胆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来,双目通红,显然是哭过了。也平凝视她面孔。真言忽然说:“也平,你脸颊上有一大搭墨水。”她自手袋取出湿纸巾,仔仔细细替也平拭干净。也平握住她的手,“我们该走了。”真言点点头,“金刚已经去与祖母团聚。”     
祝福——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人擅于处理失恋,有人不。江颂怡是后者。与黄智仁分手后,她没有睡好过,白天也收敛了所有的笑容,体重明显下降,样子憔悴。她大嫂邓合玲劝她:“何必就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惹人讪笑。”颂怡不出声。“不过是一个男朋友,告诉你,婚姻一次两次失败,照样要挺过去,拿点勇气出来。”颂怡终于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接受得那样坏。”“是心高气傲的你不甘心失败吧。”颂怡说:“也许是,但是我的确爱他。”合玲挥挥手,“黄智仁条件不是那么好,请你看清楚点,一屋弟妹,父亲早已退休,靠他养活,母亲小器噜嗦,体弱多病,他本人又不是才高八斗,聪明机智,颂怡,放开算了。”颂怡用手托着头,“理论上你说得全对。”合玲叹口气,“将来,你感谢他还来不及。”“是谁叫你来劝我?”“无人指使,是我自告奋勇。”“谢谢你。”不过那天睡觉之前,她还是喝了很多酒,清晨,呕吐大作,挣扎,起不了床。颂怡一边呛咳,一边爬,她后悔了,搞成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亲友。她在卫生间前失去知觉。由钟点女工发觉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颂怡不敢通知家人,怕他们以为她自杀。悄悄告了三天假,回到家中,把所有酒瓶都扔到垃圾桶,又收拾整天,小公寓才恢复旧观。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她发觉仍然无法忘记黄智仁,往日这个时候,他会来接她上班,两个人先去酒店咖啡店吃一个早餐,然后分道扬镳,中午又见面谈天……一年多下来,早成习惯,两个人都以为会论到婚嫁,可是忽然之间,颂怡的事业起飞,十个月内连升两级,工作越来越忙,余闲越来越少。然后,她听说他在约会别人。她仍然给他机会,让他考虑清楚,太理智了,他终于跑到人家的怀抱去。只剩下零零星星记忆。怎么样下雨之际,他总是撑着一把特大号的黑伞等她,一钻进去,非常安全舒适。又每个月他总替她买齐所有爱看的杂志送上来,又代为检查冰箱,替她补充矿泉水及葡萄酒等。他的确是个体贴的男友,表面条件不太优秀的他另有情趣,失去他颂怡非常伤心。接着一段日子,她更瘦了,衣服统统得买新的,晚上要靠药物才能入睡。大嫂又有忠告:“来,我带你去看大师算一算。”“阿,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听听玄学大师怎么说也好。”颂怡苦笑,“我一向不信这套。”“当作陪我。”终于拗不过,与大嫂去到郊外一幢小别墅,她们下车敲门,有男管家来开门,请她们进去。一看屋内布置,就知大师并非江湖术士,大厅清雅宽敞,只摆几件明式家俱,也不挂字画。坐下来,又有女仆斟上清香的菊花茶。颂怡觉得没来错。半晌,一位清瞿的老妇人缓援走出来。大嫂立刻站起来,“大师你好,我带了一位朋友来。”颂怡从来没见过那样老的老人,恐怕有九十多岁了,头发似银丝,睑上全是皱纹,穿着一袭深蓝色丝旗袍,看上去和蔼、亲切,颂怡忽然笑了。大师原来是这样叫人舒服的一位老太太。“请坐。”大嫂识趣地说:“我到花园去赏紫藤,你们谈谈。”客厅只剩她们二人。颂怡只觉得对她可以无话不诅,一点也不陌生。她轻轻道:“我失恋了。”大师微笑。“我十分颓丧,无法克服挫折感,自尊沦落,情绪极差,有时早上不想起来。”大师小心聆听。颂怡说下去:“家母早逝,很多时候,请勿笑我,我真想去另y个世界见她。”大师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晶光四射。她开口了:“你可是渴望他会回到你身边?”颂怡一怔,更加辛酸,沉思片刻,她摇摇头,“不,太迟了,已经受伤,再也不会原谅他。”顺怡落下泪来。“那很好,那是痊愈的第一步。”大师的口气,一点也不似老人,倒是像现代心理学医生。“大师,”颂怡忽然冲动地说:“祝福我。”大师讦异,“你需要怎么样的祝福?”“我永远不想再失恋,实在太痛苦了。”大师微笑,“天下哪有如意的人生。”颂恰好不失望,怔怔地看着老人。“世事盈则亏,满则损,仍家常规,你明白喝?”“大师你一定要祝福我。”“我没有能力,不过──”“大师请指教。”“你若找到三位生活幸福的女士,求她们祝福,或可达成愿望。”颂怡意外,一就那么简单?”大师不再说话,微笑着站起来送客。颂怡知道告辞的时间到了,大嫂在门外等她。“怎么样,都说与大师聊完天会满心欢喜。”“心里是比较好过。”“那么也不枉走这一趟。”颂恰着着大嫂,眼前不正是一位生活最幸福的女子吗,丈夫能干,会得赚钱,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生下一子一女,功课好,又听话。“大嫂,祝福我。”邓合玲看着小姑,忽然笑了。“你认为我有资格祝福你?”“当然。”“为什么?”“你自幼在小康之家长大,父母爱惜二早送出去留学,什么都会,游泳跳舞钢琴溜冰……回来工作了几年便认识了大哥,结婚生子,多么幸福。”邓合玲听到颂怡那样形容她,不禁愣住半晌作不得声。过一阵子才说:“把我形容得那么好,我怎么否认呢。”须怡说:“你真幸运。”“是吗,完全没有流过眼泪?”“也许,只为了脸型没有十八岁时那么完美了。”邓合玲低下头。“别吝啬一声祝福。”“颂怡,实不相瞒,我自觉并不幸福。”“什么,你大贪婪了。”“你听我说,颂怡,我与你大哥正在办离婚手续。”颂怡睁大了眼睛,好似晴天起了霹雳,明明是模范夫妻嘛。“颂怡,本来今天就想告诉你。”“怎么一回事?”“他有外遇。”颂怡急了,“太荒谬了,我去同他说。”“千万别插人是非,免得日后坏了你们兄妹感情,这件事无人可以帮我。”看得如此透彻,倒也是好事,但是颂怡心中更加恻然。“多久的事了?”“弟弟出生后一年。”“有那么久?”颂怡大吃一惊。邓合玲点头苦笑,“足足忍耐两年,盼他回心转意。”外人竟看不出来,她好不勇敢。“他答应给一笔丰厚的生活费,我以后不必担心孩子们的学费开销等问题,算是不幸中大幸。”邓合玲声音相当平静。像在谈一张公司合同。“颂怡,我无经济能力,我不能争气,我也没有资格祝福你。”颂怡握住她的手,“对不起。”邓合玲泪盈于睫,“他也是那么说。”颂怡做梦也没想过她会失去这位大嫂。“颂怡,我同你不过是姻亲,如此投契,是一种缘份。”“以后我们还是朋友。”邓合玲失笑,“以后你还有空敷衍我?新大嫂等着你服侍呢。”“不不不──”颂怡落下泪来。“别傻。”可是她也哭了,姑嫂紧紧拥抱。邓合玲说:“我需要你的祝福才真。”颂怡只得说:“我由衷祝福你。”颂怡无精打采回到家中,往床上一倒,一时也无暇想到什么问什么人去讨祝福。大哥颂文的电话来了。“她说已经把事情告诉你。”颂怡不作声,生怕说错一言半语。“我们关系不变,希望你支持我。”颂怡只模棱两可含糊地表示:“我需要时间消化此事。”刚才打算见义勇为的胆色不知何处去。颂文曾在经济上帮助过妹妹,颂怡不敢也不想得罪他。她唯唯喏喏:“我们改天再通电话。”“好,改天我介绍女友苏蔚容给你认识,你会喜欢她。”挂了线,颂怡疲倦到极点,是,大嫂的碓没有资格祝福她。一边又担心两个小侄子以后生活不好过,一夜失眠,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第二天带着黑眼圈去上班,吃中饭时与同事李欢喜说起家事。欢喜感喟说:“孩子最不幸。”“照你说怎么办,为着子女勉强在一起?”“你肯委屈,第三者才不肯,人家等着要进门来,霸你的床,占你的席。”“真恐怖,我还以为他俩是标准夫妇。”欢喜嗤一声笑出来。颂怡问:“世上总有幸福的人吧。”欢喜懒洋洋地说:“有有有,怎么没有,我们的老板娘最幸福。”说得对,老板娘罗琪琪锦衣美食,旅行都带着两名工人,平日笑口常开,老板一直跟着她身后太太太太地叫,言听计从。不如,求她祝福。不过,这次先打听清楚真格再说。填怡找到人事部老大姐苏玉威。“大姐,老板娘从前可是营业部代表?”“嘘──”颁怡吐吐吞头。大姐说:“别说是我讲的,千真万确做过我手下,不过,英雄莫论出身,人家现在身份不同。”“是个好女子吗?”“十分温柔知足。”“那算得是难能可贵。”大姐忽然细细打量她,“颂怡,你心情好些了?居然有空管起闲事来。”颂怡讪讪地不出声,很明显,每个人都知道她的事。大姐点点头,“无论多么吃苦,终究会过去。”颂怡鼻子发酸。大姐十分识趣,立刻说:“老板娘婚后并无搭架子,也不扰民,我们都喜欢她。”“这么说来,她最幸福?”大姐笑笑,不答。这里头必有下文,“可以告诉我吗?”“颂怡,那时你还没有入职。”“是,我知道,我加人公司不过数年。”“开头,老板娘的对象另有其人。”“大姐,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探人私隐。”“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两人已谈到婚嫁,忽然他发觉患有肝癌,不能救治。”颂怡不相信双耳,这种事听得多,没想到真会发生在熟人身上。“她坚持照原定计划结婚,他不愿意拖累她,他索性失去踪影,直到家人来通知她去见最后一面……”颂怡作不得声。“真正荡气回肠可是?”颂怡不知说什么才好。大姐叹口气,“我们这班老臣子一直觉得她再快活也似有点神情恍惚,不信,你留意观察。”颂怡低下了头。听过人家的故事,觉得自己的故事并不是那么悲惨,也许,大师就是想江颂怡听听别人的遭遇。真巧,那天下午,颂怡到咖啡店等朋友,发觉老板娘正在买蛋糕。有事伙计服其劳,颂怡忙过去帮忙。“呵是你,江小姐。”颂怡说:“我替你拎到车子上去。”她笑,“家里才几个人,口味都不同,你吃甜他吃咸,又有人不喜欢奶油,我自己则怕香草味,所以一买一大堆。”颂怡赌笑。司机看到她们,立刻出来接手。只见她抬头看着颂怡,“江小姐好不年轻漂亮。”颂怡连忙谦逊,“那里那里。”她笑了,“人老得太快,要好好享受青春。”“是,是。”她上车去了。蛋糕店里的售货员追出来,“刚才那位太太忘记了这个钱包。”颂怡只得叫部车子追上去。到了她的家门口才把钱包还给她。罗琪琪笑,“你看我,”接过钱包道谢,“江小姐,到舍下喝杯茶。”填怡也笑,“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老板娘唤司机来送她下山。司机笑道:“太太的纪性有点不大好。”颂怡不敢搭腔。她十分同情罗琪琪,纵使锦衣美食,也已是再世为人,很可能,她体内某部份细胞已经死亡,带着若干记忆而去,再也不会重生,所以一直心思恍惚。对于爱她的人来说,当然不会介意,说不定更加爱惜眷顾她。一直回到家,颂怡仍然低着头。没看见有人在等她。“颂怡。”颂怡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黄智仁。不知怎地,她竟有点陌生的感觉,毕竟大半年不见了。“怎么会是你?”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给你送帖子来。”颂怡很平静,“是你要结婚了吗?”“是。”他亲自来交待,也真不容易。“恭喜你,”颂怡颔首,“缘份到了,避都避不开。”黄智仁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也是那么想。”“视你们幸福。”“得到你的祝福,真觉宽慰。”不知怎地,颂怡居然微笑起来。真没出息,爱人结婚了,新娘不见她,居然不生气,还笑,毫无血性。她说:“不过,真不巧,五月我会出差到纽约去,恐怕不能出席。”“回来一定又要升级了。”“希望如此。”黄智仁援援头,“我还有点事。”“再见。”黄智仁摆摆手,匆匆离去。须怡拿着帖子上楼,开了门,坐下,忽觉双目炙热,伸手一揉,豆大的泪水流下来。她把帖子丢到垃圾桶里。四处找人祝福的她怎么反而祝福起黄智仁起来。以后,她还是好好的努力工作才是。颂恰深深叹口气,躺在沙发里,摸摸自己手臂,真是一点肉也没有,瘦得似皮包骨。一直以来,她都怕胖,喝脱脂奶,吃蔬菜沙律,连冰淇淋都不敢碰,现在好了,足足瘦了十多磅,仙风道骨。吃不下,睡不好,不可能长肉,白天还得若无其事地办公开会做正经事。还谈什么恋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彼此信任尊重也已经足够。胡思乱想一阵子,躺在沙发上的她居然睡着了。不知多久没睡得那样沉熟,以致钤声响的时候,颂怡不知身在何处,最什么时候,以及发生过什么事。她伸手按熄闹钟,才发觉已是翌日清晨。得上班去了,她连忙梳洗更衣出门。回到公司,同事一见她,都似松口气:“好了好了颂怡回来了。”“什么事?”“利邦公司的计划书卡在电脑里不见了。”“一定是给胡星一这糊涂鬼洗掉了。”“电脑再好也没用,给猪脑一碰,什么都报销。”“同你们说过,重要文件必需打一份出来储藏,你们老是不听。”“别被此埋怨了,让颂怡看一看。”顺怡坐下来,她凝视荧幕,按了多次钮键,毫无结果。她说:“到工程部请一位同事来。”“他会取笑我们。”“传开了对我们不利。”颂怡啼笑皆非,“这已不是争意气的时候。”“颂怡说得对,快去请。”不消五分钟,已经有人赶来。“我是新同事李铭光,请问是哪架电脑?”他坐在颁怡身边,同她一般手法,试过无效。颂怡头都痛了,但忽然灵光一闪:“终端机!”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扑往那里查过究竟,都是会家子,完全知道什么地方可能出了纰漏,不停测试,十分钟后,电脑前的同事失态地怪叫起来,“有了,有了。”大家连忙涌往前看,果然,计划书再度在荧幕上清晰出现,众人大乐,欢呼起来。“别吵别吵,快开打印机。”“对,别让别的部门知道。”颁怡这时也笑了,把那位李先生拉至一角,“请保守秘密。”“我知道。”“如否,后果堪虞。”“是是是。”颂怡这才发现这人高大英俊,态度又谦和。她伸手与他相握,“谢谢你。”他笑笑回自己岗位去。同事们都瘫痪在椅子上,“幸亏有江颂怡。”“救星,给她打一顿都值得。”“以后每天看见颂怡我都自动鞠躬。”“救了我们贱命。”“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拜托,别再提这件惨事,我们努力忘记过去往前看。”可怜,为了一次谬误统统吓成这样,工作的压力由此可知,职业妇女也其正吃苦,即使成功,也不算幸福。可是,到了今天,不让颂怡工作,她才不甘心。他日有了家庭,她会休业几年,先把孩子带好,待他们进了小学,才恢复上班……咦,怎么一颗心又活转来了?连颂怡自己都怔住。才失恋有多久,忽然又考虑到结婚生子。她讪笑自己,好似已把过去丢进海里了,还以为会终身抱憾呢。那天临下班,有人找她。“江小姐,我是李铭光,记得吗?”“千万别客气,请问有何贵干?”“下了班,去喝杯咖啡好吗?”颂怡大方答允:“好极了,我现在就可以走。”他过来接她,她发觉他穿着一件精致的手织背心。他见她注意,笑答:“是家母的手工。”须怡微笑,“你看伯母多痛惜你。”“家父早逝,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啊也不是幸福的人,不知历尽多少艰苦。颂怡已经决定停止搜索有资格祝福她的人。她对李铭光说:“我与你同病相怜,我也一早失去家母,父亲又一早再婚。”在茶座上,他们谈到电脑软件最新走向,微软公司如何霸占市场,而将来,电脑可能主宰世界。与黄智仁不同的是,小李对工作雄心勃勃,永不言倦,朝气十足。只是一切言之过早,不过,他们已订好下一次约会。回到家,颂怡接接胸口,奇怪,那种郁痛的感觉已经几乎消失了。她大吃一惊,不会是痊愈了吧,多么没有心肝,她竟没有死于失恋。半年后,前大嫂邓合玲找她喝荼聚旧。“咦,气色很好呀。”颂怡埋怨:“胖了十磅,这样子下去,乖乖不得了。”“可见是雨过天晴。”颂怡笑,“几时我介绍他给你认识。”“颂怡,记得那个大师吗?”“怎么会忘记。”“上星期我去找她,告诉她,我想寻找幸福。”“她怎么说?”“她说,要找到三个从来未曾受过感情创伤的人祝福。”颂怡笑,大师又出了难题。邓合玲苦笑,“除了婴儿,谁未曾受过伤害。”颂怡不语。“可是我们总得自灰烬中站起来,你说可是?”颂怡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颂怡,不管有用无用,我视福你,请你也祝福我。”她们拥抱分手。李铭光在门口等女朋友。“颂怡,母亲周末请你一起吃饭。”“好极了,我负责水果及蛋糕。”李铭光笑,“当心,她也许会问我们几时结婚。”“由你回答。”“不,你去应付她。”     
祖叫我来——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苏永昌受人所托,来到金禾片场。片场守卫森严,立刻有护卫员上来问:“请问你找谁?”苏永昌连忙答:“我找制片主任邵仁山。”“啊,对,邵先生已经吩咐过,你一直向前走,到了办公室上二楼便是。”永昌向护卫员道谢。这个傻呼呼的憨直年轻人一直向办公室大楼走去。邵仁山接获通报,马上迎出来,拍手道:“专家来了,我这回有得救了。”永昌笑,“千万别客气。”“劳驾,劳驾,电脑在这边,请来看,三家修理公司都派人检查过,群医会诊,束手无策。”永昌轻轻坐到电脑面前。他熟练地检查各种配件。那邵仁山开始冒汗,“祖说,如果你没有办法,我就完了。”永昌微笑,“祖说话一向夸张。”“电脑里边卡着我一只剧本,那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倘若消失,我命丧此地。”永昌笑意更浓。电影界人士说话大祗都如此活泼,不必理会。不过,“重要文件,最好用打印机印一份。”他忠告道。“我本想写完才复印。”永昌不住在荧幕上寻找蛛丝马迹。邵仁山急了,“好端端八万字一个剧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就此消失?”永昌同他开玩笑:“跑到外太空某航天器的资料储藏库去了,外星人以为那磁碟才是地球人的脑部,要细细研究。”正在这个当儿,啪地一声,静寂的劳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句。永昌随口读出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邵仁山开心得大叫:“苏永昌你是我再生父母。”永昌按动打印机,把这个名贵剧本印出来。邵仁山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与外星人通了个讯息,叫他们发还资料。”邵仁山也笑了,“可是他们发觉剧本无用?”“不,有人误投了储藏掣,先进电脑以为是过时记忆,拨入仓库,隔些时就会洗掉。”邵仁山一身冷汗,“这次多亏你。”“不客气,举手之劳耳。”邵仁山摸摸后脑,“这样吧,几时把祖也叫出来,喝上一杯。”永昌笑,“好,我同相联络。”“对了,他好吗?”“好得不得了,正筹备婚礼,半退休状态,公司交给伙计搞,只偶作遥控。”邵仁山十分羡慕,“三十二岁便赚够退休,也只得他一人而已。”“谁说不是。”邵仁山一边送永昌出去,一边气馁地说:“我可能要做到五十岁。”永昌答:“一直有得做,证明社会还需要你,是另类福气。”“对,也算是中等人。”他俩在办公室门口握手道别。永昌本来朝停车场走去,故事也就完了。可是,他转错了一个弯。不知怎地,他迷了路,一抬头看到的不是停车场,而是A摄制棚。大门前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苏永昌从来没看过拍电影,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不禁朝那边走去。一个场记模样的中年汉子没好气地说:“还不进去集合?”大手一推,把他推进摄影棚。肯定是把他当临记了。只见一地电线,有人拍摄影机,有人搬灯光,化彼师与服装师忙个不已。永昌识向地站在一角。他打算停留五分钟便走。可是不知怎地,大门一关,鸦雀无声,正式拍摄了。永昌见退不出去,只得继续站一旁。只听得一声开麦拉,一个男演员忽然扑向一名少女,拉脱她衬衫。那少女演员露出又惊又怒又羞耻的样子来。永昌刚觉得她演技逼真,那少女痛哭大叫:“导演,你没说过有这场戏。”永昌明白了。是导演瞒着她,她事先不知要拍这场尴尬的戏。可是摄影机不住转动,没有人要停下来。那名男演员狰狞地笑,步步进逼。少女大喊:“停一停,我不拍了,”一直后退。永昌看着她秀丽但已惊怖得扭曲的面孔,忽然气忿得不能挂制,大声喝止:“停机!这算什么,你们在拍摄黄色小电影?”工作人员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得全体停下手脚。导演是个小胖子,顿时暴跳如雷,“什么人在此扰乱,即时赶出去!”那少女见有人搭救,连忙披上外套,退至一角。副导演儿霸霸朝永昌走来,厉声道:“你是谁,闯到片场来有何意图?”永昌见这班人状若土匪,越来越气,“我刚自邵仁山办公室出来,是祖叫我来帮他的忙,并非白撞。”本来凶神恶刹一般的副导演一听这话,神情忽然犹疑。“祖?”他问。“是,祖叫我来。”本来,几乎有人的手已经搭到他肩膀,要把他扔出街外。可是一听得这个祖字,大家都诤下来。有人咳嗽几声。副导演跑到小胖子耳畔钿语。小胖子脸色忽然详和起来。永昌冷笑一声,刚想离开是非之地,忽然有场务员端来一张帆布折椅请他坐。“请多多指教。”永昌怀疑听错,这时又有人递上香茗一杯。小胖子踱过来,和颜悦色问一句:“祖好吗?”永昌只得答:“很好。”“请问阁下,对刚才一场戏,有何意见?”永昌据实答:“点到即止也罢了,何必玉帛相见。”“是,是。”对方好似言听计从。永昌十分奇怪,这班人的态度为何作三百六十度转变?只听得小胖子问:“未请教首姓大名?”“我叫苏永昌。”小胖子满面笑容,“永昌兄,我帮你介绍,”一方面叫场记:“叫庄乐然过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片刻,那庄乐然走到他们跟前,原来,她就是这才被扯脱外衣的少女。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脸容楚楚可怜。她拨动着头发,怯怯地说:“对不起,导演。”小胖子却爽快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早知你畏羞,这场戏不拍也罢,我会叫编剧改掉,增加感情戏。”庄乐然连忙乖巧地说:“谢谢导演。”“陪苏先生逛逛,去喝杯咖啡。”永昌知道该告辞了。他一站起来,全体工作人员家松了一口气。庄乐然与他走到停车场。她看着他说:“刚才亏得你仗义执言。”永昌笑二原来导演在片场里真有无上权威。庄乐然问:“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地址吗?”永昌连忙给她一张名片。“说不定,还需要你撑腰。”“千万别客气。”庄乐然也笑,“没想到今日还有单身跑江湖的弱女子吧。”永昌鼓励她,“开头总比较难。”“很多人都怪女明星一结婚便不肯再接近电影圈,实在是因为太辛酸。”永昌点点头,“可是街外人只觉得电影界风光。”庄乐然不语。“早点休息。”永昌上车离去。庄乐然有双碧清大眼睛,叫苏永昌难忘。过两日,又听到她的声音。电话接到永昌办公室,她非常欣喜,“我的戏份增多了,苏大哥,现在,我是第二女主角。”“那多好,真替你高兴。”“苏大哥,你是我的幸运星。”“是你自己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绩。”“我想请你吃饭。”永昌受宠若惊,“什么时候?”“明天下午六时。”就这样,获得美女青睐。不过,苏永昌也不是不小心的人,他先把邵仁山约出来喝啤酒。邵仁山十分诱异,“你这老实人有什么法宝?”永昌据实说:“是因为祖的缘故。”“祖,你与我的朋友祖陈?”“是呀。”永昌把事情重复一遍。邵仁山听毕,当场愣住,作不得声。半晌才低嚷:“这是个误会!”“愿闻其详。”“他们以为你的朋友是祖邹。”永昌骇笑,“祖邹?金禾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可不就是他。”永昌掩着嘴。“小胖子导演最近并非十分得宠,故此一听是老板派来的人,立刻和颜悦色。”“这可怎么办好?”永昌急了,“我无意骗人。”“可是你却救了庄乐然,也许,合该轮到她走运了。”“乐然以为我真的认识祖邹。”邵仁山大笑,“你的碓认识他,只不过他不认识你。”“她以为是祖叫我来。”“又千真万碓是祖陈叫你来,哈哈哈哈哈。”“喂喂喂,别取笑。”邵仁山叹息一声,“你看这个行业是何等脆弱,我竟是其中一份子。”轮到、水昌挪偷他:“可是一走运即可以到荷里活去扬名国际。”邵仁山捧着头苦笑。“庄乐然这女孩子”“永昌,一看就知道你是老实人。”弦外有音。“电影圈十分复杂,女演员见多识广,齐大非偶。”“我明白。”“那我就放心了,电脑专家。”“可是她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真的漂亮,叫人难忘,她们都有那样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不然怎么演戏。”听口角,邵仁山是真正反对他俩来往。他继续说下去:“当然,也有人降得住她们,不过不是你。”永昌啼笑皆非,不过,也承认老友讲的都是老实话。邵仁山笑笑,“一只蝴蝶,在黄昏,也写要歇脚处,有办法的男人,趁着她们疲倦,一网打住,养在金屋里。来是可以的。”永昌颔首。可是听说,不但要锦衣美食,碑仆成群,闲时还得送上价值六百万元的粉红钻之类。邵仁山说:“女明星,是另外一种人类。”他是电影制片,他是专家,他想必知道。永昌不出声。邵仁山拍拍永昌后膀,“适可而止。”永昌采纳他的忠告。第二天,他把她接出来吃饭。她一出现,他的眼前就一亮。是走运的人的样子,脸颊晶莹,双目闪烁,穿一套很普通的套装看上去都十分俏丽。与那晚挣扎着哭叫的女临记有天共地的分别。她轻轻说:“我请客。”她把他带到一间会所,一进去,几乎所有的男客转过头来看她。永昌觉得非常不舒服,可是庄乐然却顾盼自如。明星可能是天生的。他们坐下来。“苏大哥喝什么酒?”“啤酒却可。”怎么好意思叫昂贵的酒。“苏大哥,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你。”还有更好的事?“名女导演高麪熚i铷睍秅軉龤C”“呵,她在国际上得过奖。”“她是一个真正的电影工作者。”“恭喜恭喜。”“戏中可能有一两个裸露镜头。”“高女士不会乱来。”“我也这样想,请教过其他朋友,他们也认为是好机会,明天我去签约。”“好好的演。”她像个孩子那样大力颔首。她低下头,“正以为穷途末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转机。”永昌不置可否。“我在电影圈的日子不浅,已有三年,一直混不出名堂,老是客串些龙套,父母兄嫂脸上已露出厌恶之色,日子很难过,怪只怪自己不争气。”不得意的遭遇由她娓娓道来,说不出温婉动人,女演员魅力毕露。“刚想改行去做保险经纪,运道却转了,现在简直欲罢不能,下星期有十一个访问等着我。”永昌微笑专心聆听。“你替我谢谢祖。”永昌一怔,“呵,好的。”“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祖而不叫他邹先生?”“啊,他们在外国受教育的人多数没架子。”“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派你来照顾我?”永昌这时忽然精灵起来,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嘘──”庄乐然嫣然一,“好好好,不说,不说。”“菜来了,不吃就凉。”那个黄昏过得真愉快,苏永昌但愿他有很多很多那样的黄昏。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吃甜品之际,苏永昌举杯说:“友谊万岁。”庄乐然笑,“你很刻意强调友谊二字。”“证明我并无非份之想。”“我也奇怪你那样老实的人怎么会与电影界熟稔。”“呃,机缘巧合。”“苏大哥,请况福我。”“凡事自己小心。”她忽然泪盈于睫,“从来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们这些虚荣之花。”永昌不出声。片刻,她振作起来,笑道:“明早我有七时通告。”“我送你回去。”“站起来,四周围男士即投来艳羡眼光。虚荣的正是这些人。在家门口,庄乐然说:“记得保持联络。”“你一叫,我就到。”她抿一抿嘴,“直到你娶苏大嫂为止。”永昌也笑了。他竟有幸认识信样娇俏的可人儿。接着一段日子里,打开报纸娱乐版,就可以看到庄乐然的倩影。一日,邵仁山找苏永昌:“我家里电脑出了纰漏。”永昌挪揄:“有没有检查插头,可是忘记接上电源?”邵仁山啼笑皆非。“我下午同你看看。”“找到祖没有?”“听说他正在旧金山度蜜月。”“会不会落籍彼邦,不回来了?”“有可能,他在温哥华看过房子,据说喜欢地大在海边有私家沙滩那种。”“为什么人家可以那样逍遥?”永昌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各有前因莫羡人。”“下午我在家等你。”永昌买了一打啤酒上去。邵仁山这个人值得结交,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朋友。他帮他检查电脑,指出几个毛病。那仁山问:“你的意思是──”“买架新的算了。”“那么这一架呢?”“送给小朋友打电子游戏。”“真是浪费。”“不然你以为标盖茨是怎样成为全球最富有的人,皆因各人每年都得换新电脑。”这个时候,门铃一响。邵仁山好像家知道这是谁。他扬一扬眉毛,去打开门。两人像是看到一朵钻石花那样,眼前一亮,那笑吟吟对着他们的正是庄乐然。永昌怔怔地,“你怎么来了?”“因为你要来呀。”永昌有点■■■■“大家见个面,叙叙旧,以免脱节。”说得很对。庄乐然只穿”套便服,可是说不出的亮丽,硬是与普通女子不一样,所以叫明星。永昌衷心称赞:“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标致。”庄乐然笑,“谢谢你。”“最近如何?”“非常顺利,戏一部接一部,而且都是好角色,有表现机会。”“怪不得神采飞扬。”乐然感喟,“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永昌想起来,“家人对你好一点没有?”“不知道,我已经搬出来住,不大回去。”“也许说你一日一飞上枝头就不顾旧巢了。”“是吗,”乐然又笑,“听不见,理它呢。”她陪他们聊天,喝啤酒,像兄弟班似。渐渐说到影圈中迫问。“徐慧婷快与林伟光结婚。”“沈美玲同陈国植合组公司。”邵仁山与庄乐然是行家,不愁没有谈话题材。永昌也不寂寞,他细心观察这个可人儿,她成熟许多,自信心充沛,看样子会扶摇直上。只听得她说:“直到今天,我还没见过邹先生。”邵仁山答:“邹先生大半年住纽约。”“不知怎样答谢他的提拔。”“把戏演好不就行了。”庄乐然说:“总想亲口道谢。”永昌不敢搭腔。邵仁山继续说:“在他来说,一句话而已,不算什么。”“所以呀,谁说电影界没有好人。”邵仁山唯唯喏喏,强忍着笑。“苏大哥,托你做一件事。”“请说。”“我替邹先生买了件礼物,托你交给他。”永昌一怔,“我都不知几时才会见到他。”“没关系,先放你处,一年半载未迟。”一只小小盒子,打开来,是一副银制袖口纽,不算名贵,但十分清雅。邵仁山勤说:“何必多此一举,邹先生恐怕早已忘记此事。”庄乐然笑:“那么,就送给苏大哥吧。”苏永昌只是老实,他并不笨,他知道庄乐然本来就想送他这份礼。他只得笑说:“却之不恭。”这时,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那家在三楼,自窗口看出去,可见到一辆名贵跑车在楼下等。庄集然说:“朋友来接我了。”邵仁山说:“有机会再喝啤酒。”她扬扬手说好。永昌把玩袖扣纽,忽然发觉扣子反面刻着字,看仔细了,是“祖叫我来”。他笑了。邵仁山说:“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至今她也该知道,苏永昌并不认识祖邹。”永昌轻轻说:“我猜她一早便发觉了。”“但是玲珑剔透的她不拆穿我们。”“真是可爱。”“所以才能把握一次机会鲤跃龙门。”电话钤响了。邵仁山去听,才喂一声,已经高兴得跳起来,“祖,你在什么地方?”一边招手叫永昌过去。“在温哥华,暂时不回来了?祖,我们好想念你。”永昌抢过电话,“祖?”他笑说:“也别忘记我们好不好?”他们的好友在电话另一头大笑,“回来必定补请你们喝酒。”邵仁山问:“婚姻生活还愉快吗?”祖在那边答:“真应早十年结婚。”“哗,羡煞旁人。”大家在笑声中挂断电话。苏永昌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提到祖,必有惆怅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