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动态图片:从十二月党人看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4:25:56
 你是圣徒,你是殉道者——从十二月党人看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

刘利民 


列宾的油画《不期而至》


天生愚钝,粗陋浅薄,对于高雅的艺术,素无涉猎,自然也不敢妄加指点。但列宾的油画《不期而至》却使我心底陡生波澜,久久难以平复。这幅油画是列宾1884年前后创作的,内容表现的是那个时代俄罗斯一个家庭不同寻常的一幕:黄昏时分,一个“陌生人”的不期而至,仿佛投石击水,在这个平静的家庭荡起了一阵涟漪。

画面中的男子是一位刑满释放的十二月党人。一身风尘洒满了疲惫的身躯,流放的艰辛镌刻在沧桑的脸颊。只有那深邃坚毅的目光,依然放射出夺目的光华,喷射出灼人的正义之焰!

他本是这个家庭的主人,高贵的身世足以让他终生过着优裕富足的生活。然而,孤高的灵魂却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良知的苏醒。终于,十二月的一声惊雷,划破了沉沉的暗夜。也宣告了他们梦魇般噩运的开始!

长时间的流放,使他明显地和这个家庭产生了疏离:背向墙壁端坐在桌前的母亲,很快就认出来久别的儿子,悲喜交加的慈母欲言又止;在桌子前陪伴儿女的妻子,也本能地转过身来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曾经熟悉却又陌生的丈夫,久别重逢的惊喜使她不知所措;儿子带着好奇盯着未曾谋面的父亲,女儿则羞涩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客;就连门口的女仆也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不期而至的男主人。

于家庭而言,这是久别的重逢,是亲情的回归。于俄罗斯知识分子而言,这却是圣徒的凯旋,是普罗米修斯的归来!

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120多位十二月党人戴着沉重的镣铐,被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这是一片野兽出没、人迹罕至、荆榛遍野的蛮荒之地。在漫长的 30年间,不断有人因劳累疾病而死,但“在关键时刻,他们中无人会往后退”,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因何而来,更明白自己为何而活着!在困厄潦倒的处境中,他们一刻也不曾放弃斗争。他们给家里人写信诅咒黑暗的专制制度,揭露政府惨无人道的罪行。一时间,十二月党人的书信在俄国各地被人们争相传抄,就像不灭的火炬,鼓舞着生活在黑暗和暴戾中的劳苦大众奋起反抗。他们以“行看星星之火,燃成熊熊烈焰”的乐观主义精神,在苍凉的西伯利亚上空,唱响了一曲震古烁今、响遏行云的壮歌!

如果说高贵的血统是与生俱来的,那么高贵的精神却是在日复一日的切磋磨砺中生辉的。平和宁静、从容不迫的心态似乎从来就是这个阶层最显著的标志。即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他们仍然兴趣盎然地打猎、耕种、办学校、建新村。到了年底,他们甚至还可以为心爱的妻子置办上一件带着貂皮领的节日外套,俨然世外桃源的悠然。香梅吐艳傲寒霜,青松昂首笑风雪。他们就是绽放的红梅,是挺拔的青松!

十九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生活在了无根基的飘浮之中,而十二月党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一方面,那个时期,俄罗斯的贵族阶层愚昧无知、慵懒散漫,是过着无意义生活的“多余”人。作为他们中间的觉醒者,十二月党人与广大的中等贵族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方面,他们与处在社会底层的广大的“无知”农民也是格格不入的。在农民眼里,他们是贵族,是农民起义要消灭的对象。在进退维谷中生存的他们,同时受到来自上层专制君主和来自于底层的广大“无知”民众的挤压,感到异常的孤独。尽管如此,他们又始终脚踏着广袤的俄罗斯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心系着祖国的未来。列宁在自己被后人赞誉为天才论文的《纪念赫尔岑》里写道:“起初是贵族和地主、十二月党人和赫尔岑。这些革命者的圈子是狭窄的。他们与人民相距甚远。但是他们的事业并没有落空。十二月党人唤醒了赫尔岑。赫尔岑展开了革命鼓动。”

爱国主义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道德品格,追求真理则是知识分子天然的秉赋。而在俄罗斯知识分子身上,两者得到了有机的统一。恰达耶夫说:“我宁愿伤害俄国,我宁愿让它伤心,让俄罗斯蒙羞,我也绝对不说一句谎言,我必须把真理和祖国联系在一起。”“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爱自己的国家,我希望它获得光荣,我也能够对我的民族的高尚品质做出评价;但是,我的爱国感情与有些人的有所不同……我没有学会蒙着眼、低着头、闭着嘴地爱自己的祖国。我发现,一个人只有清晰地认识了自己的祖国,才能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益的人;我认为,盲目钟情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首先要献身于真理的祖国。”

这个时期,俄罗斯知识分子在爱国主义上曾经存在着所谓的“斯拉夫和欧洲派”的争论。但在“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共识下,两派的目标是一致的。赫尔岑曾生动地将这比喻成朝着不同方向,但跳动的却是一个心脏的双头鹰。

爱真理,爱祖国,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精神的核心和精髓,这一主旨展示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宽广心怀和高远境界。1837年2月10日,普希金去世之后,沙皇政府千方百计地压低葬礼的规模,排斥民众参加。但民众却咏着《自由颂》,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普希金做最后的告别。普希金的一位朋友问一个泪流满面的老人是不是普希金的亲人,老人回答:“不是,但我是俄国人。”


赫尔岑

 
十二月党人的精神,深刻地影响着广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沙皇当局绞死十二月党人五位领袖时,赫尔岑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可年少早慧的他,却感到了最深切的耻辱、仇恨和痛苦。执行死刑后,当局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祈祷式,以示庆祝。三十年后,曾参加过此次祈祷仪式的赫尔岑写道:“彼斯捷尔和他的同志们的被处死,完全惊醒了我的灵魂和童稚的梦。”“在那个被血淋淋的仪式玷污了的圣坛前面,我发誓要替那些被处死刑的人报仇,要跟这个皇位、跟这个圣坛、跟这些大炮战斗到底。”

是十二月党人殷红的鲜血激发了赫尔岑的斗争激情,点燃了他反抗黑暗的思想火花。这位被训斥为“您不会有出息的”的青年也以自己深邃的感悟和洞察感染了老师:“我的确以为您不会有出息,不过您那高尚的感情会挽救您。”“但愿这些感情在您身上成熟并且巩固下来。” 列宁也坦言:“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唤醒了他,并把他‘洗净’了……他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农奴制的俄国,竟能上升到与当时最大思想家并驾齐驱的高度。”

就在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以后,尼古拉一世曾把普希金找到莫斯科,请看他们下面的一段对话:

         “在被我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人之中有不少人是你的朋友?”

         普希金抬起头说:“是的,陛下,我与他们之中不少人很要好。我敬仰过他们,至今依然如此。”

         “普希金,假如你在彼得堡,你也会参加12月14日的那次起义吗?”

         普希金一字一顿地答道:“一定的,皇上。我所有的朋友参与谋事,我不会不参加的。”

不卑不亢的普希金用平静的话语诠释了尊严的价值。这看似平和的一问一答间,蓄积着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


普希金


还是在亚历山大一世时期,艺术院长以阿拉克切夫伯爵离皇上最近为由,提名他作名誉院士。艺术院秘书拉勃津反驳说:“要是这个理由站得住的话,我就推荐马车夫伊里亚•巴依科夫为院士,他不单离皇上最近,还总是坐在皇上前面。”为此,拉勃津秘书遭到流放。可他却用形骸的流放,张扬了道德的风采,捍卫了艺术的尊严和自己的良心。

朝圣者拒绝服从世俗政权,思想者不会在权势面前匍匐。普希金和拉勃津就是思想的朝圣者,是信仰的朝圣者。他们傲然不羁的风骨,架构起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睥睨权势、勇担道义的磊落风范。

在血腥和铁腕中成长起来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似乎更懂得理性的价值。沙皇枢密院总检查官祖布科夫别有异趣的书房布置似乎在向人们传递着什么。赫尔岑曾写道:“他的书房里挂满了所有革命名人的肖像,从汉普登和伯伊到菲艾斯基和阿尔芒•卡列尔。在这个革命圣像壁下方有一个完备的禁书库。一具骷髅、几只鸟标本、几只制作过的两栖动物和若干保存在酒精里的动物内脏——它们给这间气氛非常热烈的书房加上一种思考和研究的色彩。”这些“在黄昏起飞的猫头鹰”深谙越是在聒乱和嘈杂中,就越要保持几分淡泊和淡定,越要多几许思考和审度。

“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一直以来,人道精神便成了俄罗斯知识分子难以割舍的心结。“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始祖”拉季舍夫曾满怀深情地说:“我心中充满人类的苦难。”十二月党人的旗帜上,高高飘扬的是“应该废除被称为高贵等级的贵族特权”,“不许在高贵的人和普通人之间进行划分”的平等博爱理念。在《萨哈林旅行记》中,契诃夫是这样描写这个流放之岛和监狱之岛的岛区长官科诺诺维奇将军的:“谈吐高雅,文笔优美,给人的印象是一位诚挚的、充满人道精神的人。”契诃夫还不忘告诉我们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为了寻救一位被波浪卷入大海的苦役犯,一位少校典狱长曾冒着生命危险,从傍晚到凌晨两点一直巡游海上。在这里,只有生命终极意义的彰显,没有身份的霄壤和轩轾。

从温文尔雅的艺术家到威严尊崇的检查官;从富丽堂皇的艺术院到人迹罕至的荒岛。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无时无刻都四散着强烈的尊严意识,弥漫着温润的人道主义气息。正是这种嶙峋峥嵘的气节和悲悯柔美的情怀相交织,构筑起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精神的基石。也支撑起了这个泱泱大国巍然屹立的脊梁!

质朴的人道情愫,厚重的普世情怀,浓郁的宗教气息,把俄罗斯知识分子熏陶成了这样一个伟岸卓立的高贵群体:“他们全身心地感到,应当不是单纯活着,而是为了什么活着。典型的俄国知识分子认为,这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加入完善世界和最后拯救世界的共同事业。”(弗兰克)赫尔岑也认为:“他们所想的,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是个人利益,不是生活保障;他们的整个生命,他们的一切努力,全部贡献给了没有丝毫个人利益的共同事业;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财富,另一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贫穷,为了解决理论上的问题,前进不息。真理、科学、艺术和人道的利益压倒了一切。”

无论回溯过去,还是瞻望未来,这个时期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绝对是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他们是拯救众生的虔诚圣徒,是探求真理的倔强殉道者,更是照亮人类心智的普罗米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