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27日下午，文化部前部长、著名作家王蒙应山东卫视《新杏坛》之邀，录制五四青年节特别节目，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做了一场题为“青春万岁”的主题演讲，藉此来纪念五四运动。

4月27日下午，文化部前部长、著名作家王蒙应山东卫视《新杏坛》之邀，走进北京大学录制五四青年节特别节目，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做了一场题为“青春万岁”的主题演讲，藉此来纪念五四运动。

       以下是王蒙先生演讲全文：

　　把这个纪念“五·四”的活动和《青春万岁》联系起来让我非常得感慨，因为一代又一代的青春就这么万岁下来了，我也不怎么青春了，我也万岁不了了，是这样子。但是仍然有一种激情，一想到青春，自古以来人们都是歌颂青春的，都是眷恋青春的，都是用最美好的语言来谈青春的，譬如说李白，他的诗里面说“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他回忆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少年气盛，正处在顺境的时候，“章台走马”的这种快乐生活，杜甫的诗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但是杜甫这里面讲的青春不是指人的青春，他是指的季节，但是毕竟是“青春”两个字，它代表的仍然是一种欢乐的、庆幸的这种心情。而毛泽东在他的最好的诗词之一《长沙》里面，他写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是这样一种的开阔的、有大智的这样一种青春。青春永远和激情在一起、和大智在一起、和浪漫在一起。

　　即使不是处在这种历史的风暴之中的，相对比较缓和的那种青春，也有它特殊的美。譬如说，屠格涅夫在他的小说《初恋》里，他怎么说青春呢？他说，“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连忧愁也给你以安慰。哦……”为什么呢？（因为）年轻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都是有吸引力的。你忧愁一次都很了不起啊，我忧愁了，是不是，都能忧愁一回了，都能悲哀一回了，你小的时候没有过，你都青春了，所以连忧愁、连悲哀都是可爱的。这像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也有点那个意思。普希金的诗，“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就这样，欢乐涌上了心头。”他都有这样一种对青春的美好的记忆。

　　为什么到了我这儿都“万岁”起来了呢？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三零后”。我们“三零后”这一代人，我们赶上了旧中国的灭亡和新中国的诞生，我们的青春当时牛的不得了啊！我在地下的时候，就是在还是国民政府统治的时期，当时我唱…我们喜欢唱的歌是什么呢，是“我们的青春像烈火般的鲜红，燃烧在充满荆棘的原野。我们的青春像海燕般的英勇，飞翔在暴风雨的天空”。（吟唱歌曲）“我们的青春像烈火般的鲜红，燃烧在充满荆棘的原野。我们的青春像海燕般的英勇，飞翔在暴风雨的天空。”那是什么样的青春啊？把自己的青春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青春完全结合了。1949年到很长一段时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青春期，它也具有青春期的一切特点，热情、理想、躁动、着急等等，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所以我们的这一代的青春和那个青春是连接在一块的，那么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我们现在回顾起来，我们又更加感觉到青春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理想、充满了浪漫、充满了献身的精神。

　　其实我那时候还只是少年，我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我那时候11岁，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祖国”，我忽然明白了，因为我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在北京上学，那个时候北京是在日本军队的占领之下，我出阜成门的时候，因为我家离着阜成门近，出阜成门的时候，那日本兵都是拿着那个刺刀啊、枪啊，旁边有那个军犬啊，狼狗啊，吓的不得了啊，你必须给日本兵鞠躬啊，你不鞠躬的话，你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到了1945年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是中国人啊，我应该为中国献身啊！我当时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为了中国，我死！我把我的生命献出来都没有关系，但是，为了中国。这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之下，所以1949年之后，对一切都充满着希望、充满着快乐、充满着那种单纯的信念，就像我写《青春万岁》的时候说的，对那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那么可爱。但是也有点过于单纯了，也有这种情形，是不是。

　　有一位年龄还比我起码大个十五、六岁的一位女作家，我不说她的名字了，她那时候还已经不是太青春了，我那还是青春少年，她那大概三、四十岁了，她在这个…就是中国搞农业合作化的时候，当时有一个《农业发展纲要》。这位女作家就写文章说，说等到《农业发展纲要》实现了以后，中国人将不知道什么叫眼泪，除非他们高兴的太厉害，他呛到那儿了，憋着气了是这样子。

　　我们现在看呢，这像儿童的话一样。所以青春是万岁的、是美丽的，但是青春又是不够的。我直到年岁相当大了，六十多了，我才知道世界上也有作家对青春采取一种不是完全正面的态度，譬如说捷克的那位作家米兰·昆德拉，他就说，说青春不好，青春太激进、青春太绝对、青春太幻想，因此青春往往会做很多傻事。当然这是另一个角度。

　　日本有一位作家把他的一本书送给我，可惜我不懂日语，我没有…看不下来。但他那书的题目，他说我这书的题目，为什么我要送给你呢，因为我这题目跟您的书正好是唱对台戏的，他那书的题目叫什么呢？叫做《青春的终结》，就是再也别青春了，我们日本不青春了，我们有经验了，我们变得成熟了。所以也有这样的例子。

　　尤其“五·四”它最大的意义就是它从文化上，它实际上树立了一个希望把中国推向现代性、推向现代化的这样一个目标。当然，现在由于现在这个尤其是像欧美的一些国家，大家在讨论“后现代”的问题，就是说人家那儿早就现代化了，早已经是或者实现了现代化了，但是现代性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现代性并不是万应的灵药。现代性还带来许多新的问题，你譬如说这种全球化所带来的一些弱势的民族的它的这种文化，它渐渐失去自己的特色。所谓认同危机实际上就是认同自己的身份的危机。因为现在全球化了，你什么都听全球的，都听世界上所谓最流行的、最时尚的、最先进的那些东西，结果你找不着自己了，找不到自己的地位、找不到自己的身份了。譬如说金融危机，这个金融危机也说明了在这个现代性、全球化的基础上，它一旦产生问题会多么严重。譬如说环境问题，什么地球变暖的问题，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譬如说大众媒体、大众文化对于经营文化，对于那个最高端的文化的冲击等等。所以这个世界上目前批评现代化的声音也非常强烈，（对不起，我喝一口水，有点咳嗽）但是从总体来说，我们中国来说，追求现代化这样一个方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是不能动摇的。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如果我们实现不了现代化，我们会处在怎么样一个落后、挨打、贫穷、愚昧的这样一个地位。

　　当然，“五·四”的时候还有一种所谓烈火狂飙一样的，这样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的自我反省与自我批评。这个不论是左翼的作家，像鲁迅、像陈独秀、像瞿秋白，还是右翼的，像胡适、像傅斯年、像吴稚晖，他们在批评中国的传统文化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当时有各种说法，打倒孔家店，当然现在也有人在分析，说是打倒孔家店的并不是打倒孔子，而是“打倒孔家店”是指那个经营孔子的那些一代不如一代的那些愚蠢而又保守的人。那么这样的分析解释呢，也不妨。但是当时对孔子并不尊敬，这是事实。还有吴稚晖等提出来，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不过线装书太多了，要是都扔到茅厕里，它影响这个冲水的运转了。譬如说包括鲁迅给青年人的建议里面就有一条，少读或干脆不读中国书。他的理论是说中国的书读了以后让你静下来，失去了进取、斗争、竞争、向上、向前的这样一种精神。

　　那么更严重的还有对汉字的批评，那有各种的很极端的说法，主张废除汉字汉语的都有，这个钱玄同就主张过废除汉字汉语，当然钱玄同更伟大的主张是“人过四十，一律枪毙”！就是这些东西我们今天看起来，显然是觉得它有点过分、有点过激、有点激烈，也有点片面。但是我们又要考虑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五·四”运动，如果没有我刚才…除了刚才说的那个“五·四”时候的爱国主义、民主主义对科学观念，尤其是“五·四”的时候逐渐传播进来的马克思主义的话，如果没有中国的在现代化上所取得的这些成功，我们今天能够痛痛快快地在这儿讲弘扬我们的民族传统文化吗？我们能够那样信心百倍地说我们是孔孟之乡，我们要情深义重（大概是吧）等等。如果我们还处在鸦片战争的那种情况、八国联军的那种情况、甲午海战的那种情况、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那种情况，我们有那个精神、有那个底气来谈孔孟吗？！所以我始终认为，“五·四”它从它的总体来说，它不是摧毁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是挽救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使中国的传统文化起死回生、否极泰来。没有“五·四”以来的中国的这些革命性的发展和变化，就没有今天的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这种信心和资格。

　　刚才我听台长也讲到，也提到了这个任继愈老师，任继愈老师有一次他一个即兴发言，在一次文化讨论会上，他说，现在我们这个国家发展的比较好了，尤其是经济上发展的比较好了，这个时候我们大家多谈谈弘扬传统文化，大家也就听得进去了，我们就有这个底气来谈弘扬传统文化了。他说这个就跟赛球一样，你的球赢了，然后你再讲我们这个是有文化背景的，我们是从自幼一代一代的，孔孟、老庄、《史记》、《汉书》，我们都是从这些方面得到的影响，你就好讲。如果你输了，你0：20，然后你再来开一个经验介绍会，知道吧，经验交流会，说我们可是…我们宋朝就有足球了，我们宋朝高俅给那个宋徽宗踢的可就是足球，全世界足球是在我们这儿产生的，现在连世界足球联合会他都承认了。他承认了呢，就是你这个足球发源于中国。但是这仍然掩盖不了、冲淡不了我们现在我们这足球踢得不咋样的这样一个遗憾。但是我们毕竟不是说各方面的事业都跟足球一样，如果我们各方面的事业都跟足球一样了，我们再坐到这儿，在那儿大谈特谈弘扬传统文化，也有点自个儿脸上挂不住，这个是这样子。所以我们还是要肯定“五·四”运动给我们带来的一个新的面貌，使我们能够去粗取精，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使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着重新发扬光大的这样的机会。

　　我这个特别忘不了的就是鲁迅在他的《忽然想到》（六）里面所说的，我找不着那张纸了，我原来记在那上面，是不是在这儿呢？不是。鲁迅他说什么呢，就是一个人呢，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凡是妨害我们这几条的，不管它是什么祖传秘方、御制膏丹，不管你是百宋千元，天球河图，就是不管你是…也不管你是古是今，就是说不管你打出多么…你是八千年也好，你是一万年也好，你打出什么旗号来，踢倒他！鲁迅还说的不是打倒，打倒是用手打，这踢倒用脚。可能鲁迅那时候也预见到咱们这脚功还需要锻炼，踢倒他。所以我们没有“五·四”的这样一种精神，我们就没有今天的对我们的传统文化的这样一个弘扬。

　　最不理解的就是唱歌，我有时候唱我那当年我喜欢唱的歌，里面政治口号也不少，我唱完了以后我那孙子就说，哎哟，爷爷唱的这歌多水啊！然后我听他唱的歌，他唱的，尤其我最怕的是他还用粤语唱歌，用粤语唱的那流行歌曲，我听完了以后，我说怎么现在的青年人唱这么水的歌啊！没有激情、没有浪漫、没有献身、没有那个青春也不像火焰一样的鲜红，那青春什么颜色咱也闹不清楚，这个事。我觉得不行。所以越是这样的话，我就越愿意提一个…第一个建议就是老年人、青年人各带点，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互相的了解、交流、沟通、尊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万岁，谁的青春都不是吃素的，谁的青春都不是随随便便的，都有自己的热情，都有自己的第一次写诗，不管什么时代，青年人里头，十个人里头有九个是诗人，十个人里头有八个人是革命家，十个人里头至少有七个人是发明家，所以我们都年轻过，而这些年轻的朋友，只要你们身体健康，你们也都会尝到老年的滋味。所以呢，我们可以互相有更多的交流。

　　我愿意借用那个老舍先生的戏里面的话，实际我已经把他的含义有所改动，《茶馆》里面有一个什么话呢，说年轻的时候，有花，有牙，没有花生豆。等老了吧，花生豆挺多了，没牙了。他原来说的那意思就是你年轻的时候，你自己主观上你很强，但是你客观条件什么都没有。你老了以后呢，你客观条件有了，譬如说你该挣钱你也挣上了，你该买房子你也买了，你高级职称，你教授、博导，这些反正你20岁的时候不可能，可能性很小，也有了。你要是官员，你是什么司局级，嘛级嘛级的，你也都有了，可是这个时候你花生豆多得很，你没有牙了，是不是。你看着很多好东西你消化不了，你吸收不了，甚至于你整天介还要去，又是拔牙又是补牙又是做一堆假牙，你过着…很多过着这种痛苦的生活。但是我愿意把它解释成什么呢，年轻的时候你有牙，你嘴很快呀，你很厉害。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厉害，我年轻的时候我一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我再一看我的父母、祖父母那一代，全都是旧中国的封建的、腐朽的、落后的、无知的、愚昧的、软弱的、脆弱的、悲惨的，你们都是这个呀！可是到了我这儿呢，我把历史掌握到了自己的手里，我把命运掌握到了自己的手里，当时是这样一种心情。我所以那时候牙口很好，但是没有多少花生豆，花生豆就是指你的知识、指你的经验、指你的耐性、指你的甚至于也指你的该有的防身之术和防护之术。所以你花生豆很少啊，有时候你冒冒失失地发表了一些意见，实际上并不成熟、并不准确。有时候你随随便便地就看不起那些老人，恰恰证明了你自己的浅薄和无知。但是人老了呢，花生豆挺多，他不敢下嘴了，他没牙，是不是。该做决断的时候他不敢决断，该判断的时候不敢判断，该嚼的时候他不敢嚼，该咽的时候他不敢咽，这人老了也有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呢，我觉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在他没有完全被这个年龄生理的老化所摧毁以前，各代人都有各代人的可爱之处。我们应该互相尊敬、互相理解、互相切磋、互相沟通，你们年轻的时候你们会发现，如果世界上全都是年轻人，都是小姐妹儿、小哥们儿，也有点麻烦，你总还要有几个白胡子的，总还要有几个老奸巨滑的，总还有几个比较成熟稳重，考虑问题照顾的方面周到一点的这样一个人。

　　第二个建议呢，我想就是我们能够处理好，处理好什么呢，就是这个渐进和这个整体变革的关系。年轻人他容易，非常容易喜欢的就是喜欢来一个整体性的变革。我们还要处理好这个高潮和正常的关系，你像我们这个“三零后”我们所经历的，我们也就是所谓五十年代的青年，五十年代的那些青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高潮，抗日战争胜利，这是高潮；解放战争胜利，这是高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是高潮；抗美援朝，这又是高潮；甚至于人为的高潮下去，我就不说底下的了，底下的就没有这么愉快了，自个儿还跟自个儿折腾起来没个完。所以老子有一个话叫做“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就是你大风大雨，就是老天爷他也做不到老是大风大雨，有很多时候是相对比较平和、比较正常、是比较渐进的，所以我们要处理好这种关系，我们也还要处理好，就是我们具体的业务的知识和我们整个做人的这种境界、胸怀，我们整个做人的这种期待的这样一种关系，我们整个做人的这样一种过程，我们有一种总体的气概。我们还要处理好弘扬我们的传统文化和更新我们的知识观念的这种关系。我们不能够随便把传统否认掉，这是不可能的。中国有这么长的历史、这么多的人口，中国至今仍然在蓬蓬勃勃地发展着，这个国家要是没有两下子，包括它在文化上没有一点自己的真玩意儿，它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可是另一方面来说呢，如果我们固步自封，如果我们不能够吸收新的东西，这也是不行。我们也还要处理好所谓大众化和高端化、经典化的关系。我们不能愤怒，看到这个大众都在那儿看电视连续剧呀，追求时尚啊，我们感到愤怒，感到这些人都成了我们的敌人，这也是完全不适当的。我们要满足各种不同的人的不同的文化要求，但是我们尤其不能忘记我们自己是有责任的，我们自己是有使命的，我们并不是只是满足于那种消费性的市场所需要的文化活动，我们还是要为我们的祖国的这个文化、科学、技术，包括人文这些方面，添砖添彩、添砖添瓦。我们自己创造的东西还是太少了，本来青年人是最有创造力的，但是我们现在真正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还太少。所以我们对于大众的东西，我们不必咒骂、不必悲情愤怒，同时我们对于我们自己的使命、自己的任务也不敢减低、也不敢把自己降格以求，也不能说是从小，你说光浪漫了、光热情了是不够的，如果您连一点浪漫和热情都没有，如果你年轻的时候你定的那个计划就跟那《蜗居》上那个海什么的？海什么？海平？不是海平啊，海什么，海藻。如果要是那样的话，又太低了。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生活在另外一个不同的状况之下，虽然不是那种高潮化的年代，虽然未必是燃烧的鲜红、飞翔的英勇，但是我们要脚踏实地、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来缔造自己的青春，充实自己的青春。我希望你们能够在57年以后也有机会参加那个时候的北京大学的学生和老师的回顾青春的活动，如果那个时候你们都觉着自己很充实，很对得起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祖国，对得起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祖宗，那时候也许真是青春万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