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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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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寿澂:《思问录》与船山思想  

严寿澂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

  
一、引言:解读船山与《思问录》
  
  王夫之,衡阳人,字而农,号薑斋,晚年隐居湘西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
船山一生的行事与思想,最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立身的坚贞。他明亡后不薙髪,
不易服,不为黄冠,不入空门,以汉族衣冠终其身。在明遗民中大概是只此一人。
二是思想体系的庞大複杂。他对心性之学剖析精微,而且有极浓厚的宇宙论兴趣,
建构了集宋明思想大成的哲学体系,可说是朱子后一人。他不仅博览四部,还涉猎
佛道二藏,对道家内丹术与佛教唯识宗都有研究,並且不废艺文,工於词曲(不仅
作了大量的词,还有杂剧作品《龙舟会》传世)。其学问之博,兴趣之广,亦可说
是朱子后一人。
  在所谓清初三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中,[1]近代对船山的研究
大概最多,而误解也最多。纵观中国学术思想史,无论就人格风范或学问气象而
言,船山都是属於宋明儒的传统,与此后的清儒迴異(现代二位史学大家吕思勉与
钱穆均持此看法)。但是百余年来的学者,往往把船山看作是背离,乃至反对宋明
理学的思想家。最初把他说成是现代民族主义的先驱,后来又描绘成唯物主义思想
家,晚近则著眼点又不同,从「唯物主义」转向所谓「实学」。然而若是平心静
气,通观船山著作,可见凡此种种说法,与船山思想的真际,相距实是颇远。究其
误解的原因,首先是时风的熏习。船山著述甚富,据文献记载,约有一百余种,凡
四百余卷,约八百余万言;今存七十三种,四百零一卷,四百七十余万言。[2]
然而直至同治四年,即船山卒后一百七十二年,其著作才大规模刊行(即曾国藩兄
弟所刊金陵节署本《船山遗书》,收五十六种,二百八十八卷。前此,道光二十二
年,湘潭王氏遗经书屋刊《船山遗书》,仅收十八种,一百五十一卷,其时据船山
之卒亦已一百五十年。至於《四库全书》,虽亦收船山著作数种,但重视的只是近
於汉学考证之作)。亦即船山的大部分著作,在写定后的二百年间,並不为人所
知。其著作开始流行,已是同光年间。其时正是外族凭陵侵迫,吾国社会处於急剧
变迁之际,理学之风早已衰歇,汉学亦渐成强弩之末,一般学者所看重的,是《读
通鉴论》、《宋论》之类有关经世之作。尔后反满革命之说兴,可与现代民族主义
接轨的《黄书》、《噩梦》等书,於是广受青睐。西方科学输入,更有学者(如梁
启超)强调船山思想的知识论或认识论方面,以为与西人之说相符。黑格尔、马克
思之说日渐大行其道,以辩证法、唯物论解释船山思想,随之蔚成一时显学。改革
开放以来,情势又一变。各种思想学说,凡是看来可与近世西方工商社会的风习拉
上关係的,无不纳入所谓「实学」之内(其范围远较前此的「唯物主义」为广);
诠释船山,於是又有了新的路向。总之,百余年来学者对船山思想的研究,用力不
可谓不勤,著述不可谓不富,然而犹如陈寅恪先生批评当时哲学家所说,「往往依
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
[3]因此在客观的了解方面,颇觉不足。
  对船山思想易致误解的另一原因,在於其思想本身的複杂性,以及著述体裁的
限制与表达方式的峰迴路转。船山哲学的根基,可称为一元而二分的气化论。形上
与形下、理与气、道与器、气与神、理与欲等等合一之说,船山著作中触处可见。
如《读四书大全说》卷八说:「终不离欲而别有理。」船山思想是唯物主义、代表
所谓「启蒙」之类说法,便可由此而推演。然而船山又说:「有公理,无公欲。私
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思问录内篇》)似乎是以理为主,与程、朱之
说並无二致,又当作何解释?须知在船山思想中,任一概念,必含表里二面,互为
体用,切不可得其表而忘其里。以「气」概念为例:就具体的物而言,其「体」是
形,「所以体夫物者」,则是「形而上」的气。(《读四书大全说》卷二)但就气
本身而言,其「体」是「气」,「所以体夫气者」则是「神」。至於就宇宙本身之
所以如此而言,其「体」是「理」,「所以体夫理者」则是气。总之,要明白船山
所用概念究竟何所指,不可但凭字面,必须根据上下文,明其表里二面之义。此
外,船山当时,哲学名词不及现在之多,同一「气」字,有时指具体物中较浊的
气,有时则指「清虚一大」的「太虚」。其他名词亦然。若不分疏明白,往往差以
毫厘,谬以千里。
  船山〈自题墓石〉云:「抱刘越石(刘琨)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张
载)之正学而力不能企。」这「孤愤」二字,切不可轻易放过。他在说经论史之
际,孤愤之情,有时不可遏止,以致语气激烈,有失平衡,甚或与自己的根本思想
不相契合。读船山书,在此等处必须留意。此外,船山极推重《庄子》内篇的文辞
(以内篇为庄子自撰),以为「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而且「自说自扫,无
所粘滞」。(《庄子解》卷八)这也可说是船山的夫子自道。我们解读船山,不可
目迷於「自说自扫」,「洋溢无方」的字句,以致失其指归。
  船山著作,大部分是註疏体裁。我们在解读这类作品之时,对於何者仅是船山
对原著的阐释(不代表自己的主张),何者是发挥自家之说,务须分辨清楚。而且
既是註疏体裁,总不能完全撇开原著,於是发挥自己主张之时,不免有所限制。因
此,即使要了解船山对某一问题的真实看法,也必须把各书打通,合而观之,更何
况要把握船山哲学之全了。
  船山並非没有正面申述自己主张之作,但是这类著作,大都类似札记,而不是
系统的论述,《思问录》即是一例。船山之学,博涉多方,终以横渠为归宿。《正
蒙註》成於六十七岁、重订於七十二岁时,可说是晚年定论。《思问录》写定虽稍
早,但据船山哲嗣的〈薑斋公行述〉,《正蒙註》与《思问录》「互相发明」。因
此,若要对船山思想有一个鸟瞰式的把握,《思问录》可作首选。此书分内外二
篇,内篇是对自家基本哲学观点的陈述,每则篇幅短小;外篇则是申说对具体问题
的看法,颇多天文、曆数、五行之类,每则篇幅稍长。此书,尤其是内篇,可说是
船山学说主要观点的浓缩。然而正因浓缩之故,初学者有时殊难索解。要真切了解
此书所说,不可不对船山哲学的全貌,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以下分三部分概述船山
哲学的主要线索。船山秉承宋明儒学的大传统,所关切的,乃是如何做工夫、如何
理解理气关係等理学内部问题,决不是今人心目中的唯物与唯心之辨、「启蒙」与
「封建」之争。若对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无所了解,与船山的思想终是隔
了一重公案,本文末章,即是对此的阐述。
  
二、船山的基本宇宙观
  
  宋明儒学中,程、朱一派强调理,陆、王一派注重心,横渠、船山一派则著眼
於气;於是有所谓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及唯物主义之分。但是中国哲学
传统中的「气」,是否等於西方传统中的「物质」呢?首先,人所呼吸的是
「气」;呼吸停止,生命即终结。因此,气与生命不可分,无须另有「生命力」的
假设。西方传统中所谓「物质」,原本是无生命的死物;后来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以
为,只有物质发展到高级的複杂形态,才有生命产生。而在中国传统中,有气就有
生命力。这是两者的大不同处。其次,气无须外力推动,自能流佈,充满空间。而
西方传统必须另设「能」的概念,以与「物质」相辅。如果以西方观念比附,气是
近於「能」而远於「质」。[4]第三,人所呼吸之气,即是充满宇宙、无远勿届
之气,通天下皆在此一气浑沦之中(所以《庄子》〈知北游〉篇云:「通天下一
气」)。「天人合一」的基础即在於此,中国本土宗教中种种神秘经验,其基础也
在於此。第四,气凝聚而生人生物,体坏形散之后,复返天地之一气。此即《庄
子》〈至乐〉篇所谓「万物皆出於机,入於机」。死与生,不过是一气的聚散变化
而已。中国思想传统中的生死观,即是基於此一看法。第五,气即是生命力、宇宙
的动力因,又是万物的构成质料;亦即气兼具物质性与精神性。就人而言,身心虽
有異,但既然都是由气所组成,本质上並无不同。[5]西方思想传统中所以有唯
心唯物之争,根本原因在於心物二元的观念;而中国思想中本无心物对立的看法。
因此,若以唯物主义诠释气的哲学,扞格处在所不免。
  上述五点,可说是中国思想传统中气的哲学的基本预设,船山哲学亦非例外。
船山以为,通天下只是一气,但是气离不开「神」:合言之,唯是一气;分言之,
则有阴阳二面,「神」是阳而「气」是阴,不离而又不杂。船山说:
阴阳二气絪縕於宇宙,融结於万彙,不相离,不相胜。无有阳而
无阴、有阴而无阳,无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故《周易》并
建乾坤为诸卦之统宗,不孤立也。然阳有独运之神,阴有自立之
体;天入地中,地函天化,而抑各效其功能。(《周易内传》卷
一)
船山一体而二分的宇宙观,在此说得最为明白。[6]
  船山虽以为,宇宙间阳与阴(或神与器、乾与坤、天与地等)「各效其功
能」,其德惟均,但说到底,毕竟是阳为主而阴为宾。理由是:阴「滞於形质」,
「有不正者焉」,「不如乾之神明而不息,无不利而利者皆贞也」。(《周易内
传》卷一)因此,船山思想可说是「唯气」,但决非「唯物」;因其所注重的是
「神」,而不是「形质」。船山的基本宇宙观,可以概括为:宇宙间唯是浑沦的一
气,气与神原不可分;若分析言之,则气以神为主。
  在船山思想中,「神」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宇宙间一气的运行,自有其主宰,
此即「神」。宇宙间的理与数(即万物的具体规定性)都自神而出;然而神是「阴
阳不测」,「无方而无体」的(语见《周易》〈系辞传〉:「阴阳不测之谓神」,
「神无方而易无体」)。若以「定理」、「定数」去推测宇宙的运行,即是以「方
数」求,决不能把握宇宙之「神」、天地之化。用《思问录外篇》的话来说,即
是:「天地之化,其消其息,不可以形迹之增损或成毁测之。有息之而乃以消之
者,有消之而乃以息之者,无用故常而藏用密」;「天地非一印板,万化从此刷
出」。
  神有其不易的功能,此即「天地之德」。此德是「易简」的(「理一而用不
齐」,「唯阳健阴顺之理而已」)。正因其易简,所以是变化无方而不穷,无「定
理」或「定数」之可言,否则就是有穷的了(若「以理言,天未有不穷者也」)。
船山以为,「理自天出,在天者即为理,非可执人之理而强使天从之者也」。在他
看来,若以为宇宙运行有一定不易的规律,即是以天地为一「印板」,「以齐不齐
之用」;此乃以人测天,决非天之本然。一言以蔽之,「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
化日新」。不易者,只是乾健坤顺之「德」或「理」而已;至於大化运行之中,此
德此理如何主宰,则是「日新」而不可测知的。(以上内容,均见《思问录外
篇》)由此可见,船山的基本宇宙观,与近代西方的科学观念与理性主义,相距实
是甚远。近代西方科学的预设是:「天地之化」有其「定理」、「定数」,是可以
用人力来「穷」的;此理此数一旦被发现,即能推而广之,「以齐其不齐之用」。
船山的见解,与此正相反。《思问录外篇》反对利玛窦「地形周围九万里之说」,
所持理由是:人的目力不可能见到九万里之遥,利氏之说,系根据望远镜所能见到
的,加以推测而得;此乃依定数「死算」,无当於实际。(船山反对邵康节的象数
之学,理由也在於此。)可见梁启超所谓船山知识论合於西说,全是想当然之论。
  欧洲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家所主张的,正是理性主义,亦即:世界由普遍的理
性所主宰,万事万物都有定理可循,犹如几何学的命题,可由几条公理推出;人类
的历史,最终将统一於此普遍理性之下。而船山对於宇宙,持一种冥契的态度,略
具神秘色彩。此外,欧洲启蒙思想家对於自然界,並无变化日新的观念,以为自然
秩序是亘古不易的(以「时间」或「历史」意识注入对自然界的认识,是十九世纪
达尔文主义兴起以后的事)。这与船山的宇宙观根本相反。即此二例,足见以船山
思想为代表「启蒙」,实是南辕北辙。何况中国历史中,其实从来没有类似欧洲启
蒙运动这么一回事。中国与西方的思想传统,发展路向本不相同,强行比附,必至
削足适履。
  
三、气的层次结构与心、性、神
  
  船山思想体系中的「气」,並非简单地与理或神对立。合而言之,气囊括一
切,即是宇宙本身、存在本身;理、神、性等等,只是其不同的面相。分而言之,
气指宇宙的构成质料,神指其能动性,理则指其潜能与所以然。在船山看来,气处
在不断的聚散变化之中,宇宙万物的生灭,即是气聚散变化的结果。因万物的聚散
变化,气便有了清浊之分,形成了层次结构。此一观点,与《易传》以来的传统看
法,並无二致。船山的创见,则在於以气的层次结构来建立一套心性学说,在宋明
儒中别树一帜。
  兹以《思问录》的两段话来作一说明:
(一)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
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岂如此哉?
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絪縕,知能不舍,故成乎久
大。二气絪縕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
谓之空洞而以虚室触物为良知,可乎?(《内篇》)
(二)自霄以上,地气之所不至,三光之所不行,乃天之本色。
天之本色,一无色也。无色,无实、无象、无数,是以谓之清
也,虚也,一也,大也,为理之所自出而已矣。(《外篇》)
  天之本色,是无质、无象、无数的,亦即天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这所谓天,
就是苍苍在上、絪縕不息的「清虚一大」之气,亦即「太虚」。因其未凝成形质,
故谓之「清」;因其无规定性,故谓之「虚」。通宇宙只是此一气(但有阴、阳二
面,故亦称「二气」)万物皆自此出,包函於其中,所以说是「一」与「大」。此
清虚一大之气,虽无形质,无规定性,却有其「实」(即是「理」),有其「知
能」(即是「神」),决非空洞无物。
  船山这两段话,即是对王阳明良知说的批驳,也是对朱子理气论的異议。阳明
所谓「良知」,是指心的一种悟境;此一悟境,即是心的本然状态或本体。在船山
看来,这样的「良知」,是「虚室触物之影」,空洞而无实。而他自己的立场,则
是唯「实」的,亦即谈性理必须落於实处。此「实」非他,即是清虚一大、理所自
出的太虚之气;舍此而大谈良知,大谈本心,只能是空花幻影。另一方面,依照朱
子的理气论,理与气虽是同时俱有,不离而又不杂,但是推到最后(亦即从逻辑上
讲),毕竟是理在先而气在后;而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却不会造
作」。(《朱子语类》卷一)从船山哲学的观点看,朱子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截然
分理、气为二(一个是「净洁空阔」的理世界,一个是污染的气世界),二是剥夺
了理的能动性(视理为「不会造作」,亦即牟宗三先生所谓「只存有而不活
动」)。船山则坚持一元之论,即理即气即神,太虚之气所到之处,便是理所在之
处;太虚之气既然自有其「健顺」的「知能」,无远勿届,无微不入,理当然也不
「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
  再看《思问录内篇》中另外两段:
(一)神化之所不行,非无理也,所谓清虚一大也。(张子)神
化之所行,非无虚也,清虚一大者未丧也。清受浊,虚受实,大
受小,一受赜。清虚一大者不为之碍,亦理存焉耳。函此以为
量,澄此以为安,浊而不滞,实而不塞,小而不烦,赜而不乱,
动静各得其宜而量不为诎,则与天地同体矣。(下略)
(二)天气入乎地气之中而无不浃,犹火之暖气入水中也。性,
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
中,气入形则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
形无非气之碍,形亦无非性之合也。
  「清虚一大」即是宋儒所谓太极,万物万理,皆从此而出。这一太虚之气凝成
万物的过程,即是所谓神化。太虚之气由「神化」而凝成万物,即由原来的清、
虚、大、一,变成浊、实、小、赜。然而这只是形态和功用的变化,太虚之气固有
的「知能」,並未因此而丧失。此即「神化之所行,非无虚也」。在神化未行、万
物未凝聚之处,儘管无形可见,绝不是空无一片;清虚一大者仍在,虽无形,却有
「理」有「神」。这清虚一大的最纯粹之气,即是「天气」。广宇长宙之内,不论
有形质无形质,「天气」无不「浃」於其中。但是形质一旦凝成,这「天气」的运
行必受阻碍,其「知能」不能充分表现於形质内,所以说「形无非气之碍」(此处
的「气」是指「天气」,不是一般的气)。万物皆有形,故万物於「天气」皆有
碍。人不同於万物,有其特殊之处,即人有心。人心的空处容纳著保持原初「清虚
一大」状态的「天气」;此即「性」。因此,在船山哲学中,「性」等同於太虚之
气,绝非朱子所谓「只是理」。「天气」既「无不浃」,所以「性」亦「无不
浃」;万形万物,说到底,都是「天气」凝合而成,所以可说「形亦无非性之
合」。
  朱子认为,性即理,心则是「气之精爽」、「气之灵」。(《朱子语类》卷
五)而阳明以为,心的本体即良知,「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
外无事」;(《传习录》上)无须另设「只是理」的「性」。船山的心性论,与
朱、王两家均有異同。船山所谓性,就是位於人心中的太虚之气或「天气」,乃
「理之所自出」;因此可以说「性即理」,但是这「性」同时也是气之精爽、气之
灵。人心既函有处於纯粹状态的「天气」,当然可以说,「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
事出」,但是心绝不能等同於性,因为心还包含第二层次的气。
  《张子正蒙註》有如下的一段话:
气之未聚於太虚,希微而不可见,故清;清则有形有象者皆可入
於其中,而抑可入於形象之中,不行而至神也。反者(按:《正
蒙》原文云:「反清为浊」),屈伸聚散相对之谓。气聚於太虚
之中则重而浊,物不能入,不能入物,拘碍於一而不相通,形之
碍滞然也。其在於人,太虚者,心涵神也;浊而碍者,耳目口体
之各成其形也。(卷一)
  人之不同於万物者,在於有两重性。一方面,人心中函有「神」(即所谓「天
气」),故能上同於太虚之清通;另一方面,人有形质,故亦下同於万物之浊而
碍。在这神与形质两端之间,还有第三个因素,即流通於形体之内的一般的气(乃
第二层次的气)。此气未凝成形质,能流通於形体之内,多少还表现一些「天气」
或神的「知能」。船山在许多场合所说的「气」,往往是指此而言。
  依据这一神──气──形质的理论,船山对宋儒所谓「气质之性」,别有一番
解释:
所谓「气质之性」者,犹言气质中之性也。质是人之形质,范围
著者生理在内;形质之内,则气流之。而盈天地间,人身以内人
身以外,无非气者,故亦无非理者。理,行乎气之中,而与气为
主持分剂者也。故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质以函气,故一人有
一人之生;气以函理,一人有一人之性也。若当其未函时,则且
是天地之理气,盖未有人者是也。(未有人,非混沌之谓。且如
赵甲以甲子生,当癸亥岁末有赵甲,则赵甲一分理气,便属於
天。)乃其既有质以局气,而气必有理。自人言之,则一人之
生,一人之性;而其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间隔,而非复天
之有。是气质中之性,依然一本然之性也。(《读四书大全说》
卷七)
  船山的人性观,在这段话中清楚说出。其中所谓「者(按:即『这』字)生
理」,即是「性」,亦即「神」或「天气」。就其为人心的主宰或本质而言,称为
性;就其为心中所函清通无碍的太虚之气而言,称为神;就其蕴藏仁、义、礼、智
等道德本原而言,亦可称为理。所谓气质之性,就是人形质内所包含著的「天气」
或「生理」(亦即神或理),所以性即理,气质之性即天地之性。在这最清醇的
「生理」或「天气」之外,尚有流通於形体之内的一般的气。此气稍浊,为太虚之
气或「天气」的下一层次,包围在「天气」之外,其本身则为形体所包围。所以
说:「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气浃形中,性浃气中」。包括在人心之内的最
清之气,本由太虚之气分得,其理其神,宛然而在,因此,「气质中之性,依然一
本然之性也」。
  船山又以为,人之所以「清浊刚柔不一」,在於「质」的不同;而道德实践的
最高境界,正是「变化气质」,使愚者明而柔者强,一切所作所为符合天理。要达
成此目标,必须著实用功於气,不能单靠「见性」。理由是:质一旦形成,不能丕
变,然而气流动不息,「日生者也」;而且形质本是由气所建立,气既能建立之,
自然也能「操其张弛经纬之权」,於是「气移则体亦移矣」。此处所谓气,指的是
流通於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船山亦称为「形成以后形中之气」。此气既能影响及
於人的形质,即可由之而改变「清浊刚柔不一」的质。(见上书同卷)船山因此
说:「愚於此尽破先儒之说,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託於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
情失其节。」他以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即所谓四端)属於
「性」,直接发自太虚的「天气」,「其体微而其力亦微」;喜怒哀乐爱恶欲则是
「情」,发自「成形以后形中之气」,其体稍浊,而其力则大。作道德实践工夫,
情自须听命於气,而同时性亦须乘情之力。(见上书卷十)亦即道德实践之时,必
须心气兼治,用道家语来说,即是性功(见性)与命功(治气)兼修。
  
四、天人相继与相天之道
  
  船山论心性,有一个基本的关切点,即是「天人相继」。(见《张子正蒙註》
卷九)上述《读四书大全说》一节中谈到,若某人生於甲子年,则前一年癸亥,此
人未生之时,其「一分理气」(兼指太虚之气与第二层次的气)原属於天,絪縕於
清霄之上、太虚之中。此人既生,这一分理气便为形体所限,而成其「一人之
性」;此人一旦死去,这分理气重又返於天。因此,从天或太虚的角度看,「其为
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间隔,而非复天之有」;亦即人的性与气,本是分天之理
气而得,非人之所得而私。船山更以为,人一生的所作所为,绝非「一死而消灭无
余」,而是全都融入於其神气之内;这分死后重返於天的神气,因此而有了清浊之
分。君子之「所以事天」,便是「全而生之,全而归之」,亦即天授於我这分理
气,我当原璧而还,不使污染,甚至使其较初生之时更为清醇。在此意义上,可以
说,天地间的「清者」,「於我而扩充」,我已对天地尽了责任。(以上内容,见
《张子正蒙註》卷一、《周易内传》卷八)这就是船山心目中的「相天」之道。
(语见《庄子解》卷二三。相者,辅助也。)
  《思问录外篇》说:
治乱循环,一阴阳动静之几也。今云乱极而治,犹可言也;借曰
治极而乱,其可乎?乱若生於治极,则尧、舜、禹之相承,治已
极矣,胡弗即报以永嘉、靖康之祸乎?方乱而治人生,治法未
亡,乃治。方治而乱人生,治法弛,乃乱。阴阳动静,固莫不
然。
  这段话的意思是:天下治乱循环的关键,在於是否有足够的「治人」出世。
[7]方乱之时,若有相当的「治人」生於世,而治法又未亡失,则天下终能由乱
反治。方治之时,若有相当的「乱人」生出,治法又不行於世,则治便转而为乱。
问题在於「治人」或「乱人」之生,似乎全凭运气,非人力所得而预。船山的看法
却不如此。他坚信,「治人」或「乱人」之生,其权实在人而不在天。
  要理解船山这一想法,先须明了他的神气轮迴之说。总括而论,船山认为,人
的神气或神识直接来自太虚(即天),死后还归太虚,轮迴不已。然而天地无心而
成化,並无一个造物主或人格神在主持分剂,使一人的神识,在轮迴中亘古属於一
人,不与他人的神识相杂。何况有形质之物才有畛域,人的神识由气组成,「虚明
而善动」,如何能划分此疆彼界?即使是有形质之物,亦在不断的变动之中,並无
绝对的畛域界限。如一山之云,降而为雨,如何可能只降在此山而不在他山?虚明
善动如神气者,当然更不可能在聚散之际永远局限於一人了。船山认为,这一看
法,绝不等同於佛家的轮迴说。佛说是「画以界限」的个体轮迴,而他的神气聚散
说则是无彼此畛域的浑融轮迴;一为私,一为公,儒释之别显然。(见《周易外
传》卷八)
  至於人的神气如何聚散往来於天地间,即使是圣人,亦无操控之方。然而人躯
体之内神气的或清或浊,却是自己作为的结果。换言之,死后神气在何时何地转
生,以什么比例与他人的神气相杂,乃是适然之命,人对此无能为力。但是这往来
聚散的神气的内涵,则是人「辛勤岁月之积」。(见上书同卷)圣人深明此理,便
能「贞来而善往」。(见《张子正蒙註》卷一)所谓「贞来而善往」,是指在有生
之年,修德不辍,使自己的神气臻於清醇,以有益於天下万世。此即船山心目中的
「天人相继之理」。人之所以能「相天」,理据即在此。
  《思问录外篇》又说: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
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中略)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
昨日之官骸,视听同喻,触觉同知耳,皆以其德之不易者类聚而
化相符也。(中略)已消者,皆鬼也;且息者,皆神也。然则自
吾有生以至今日,其为鬼於天壤也多矣。已消者已鬼矣,且息者
固神也,则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日之吾者,不远矣。以
化言之,亦与父母未生以前一而已矣。盈天地之间絪縕化醇,皆
吾本来面目也。
  人的神气来自太虚,又归於太虚;一死一生,与天地絪縕之气交通往来,无有
已时。二者之異,说到底,只是时、位的不同而已。所以说:「盈天地之间,絪縕
化醇,皆吾本来面目也。」不仅如此,船山更以为,人即使在未死之前,亦能以其
神气「相天」。道教典籍《西昇经》〈左道〉章云:「老子曰:『人在道中,道在
人中。鱼在水中,水在鱼中。』」刘仁会註曰:「人之神气,天地交通也。方彼游
鱼,内外资水。」通宇宙唯是一气,人生其间,犹如鱼在水中;而人身内也是充满
著流动之气,一似水之在鱼中。此一人之神气与天地交通的宇宙观,是中国固有的
思想传统,为各家所共宗。船山的看法,正与此相似。他以为,太虚的「天气」聚
而为人的神识(即性),虽限於形体之内,但能通过流动於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
遍佈於身体各处。人的神明绝不限於心,「五脏皆为神明之舍,而灵明发焉,不独
心也。」所以孟子说:「形色,天性也。」[8]君子之所以独言心,是因为心是
这灵明之气的聚合之地。船山於是说:「德无所不凝,气无所不澈,故曰在我。气
之所至,德即至焉。」(见《思问录外篇》)
  人一生之中,不断地以其神气与太虚絪縕之气交通往来。凡神气之还归於太虚
(即「屈而消」)者,即为「鬼」;凡神气之新得自於太虚(即「伸而息」)者,
则为「神」。我今日之官骸,表面看来,不異於昨日之官骸。但是那只是指视听触
觉,限於这同一形体罢了。究其神气的内容,今日之我绝不等於昨日之我。明日我
的神气变清还是变浊,由我今日的修为决定。所以说,「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
有明日之吾」。因此,人须取精用弘,不断以天地间的清醇之气变化自己的气质;
反过来,人的气质愈臻清醇,就愈能以其纯粹之气反馈於太虚。终人之一生,其神
气与太虚絪縕,就是处於这样一种不息的互动之中。数十年间,进德修业、治气养
心,孜孜不倦,身死之后,不使浊乱之气流散於天地间。人若能如此,便是天之克
肖子。此即船山所谓相天之道。其理论基础,正是人的神气能与天地交通,以及人
的所作所为所思不灭,一概融入於神气之内。(就后一点讲,船山其实是颇有取於
佛家,尤其是唯识宗种子现行互藏之说。)
  
五、从明代理学的发展看船山思想
  
  船山思想的一大特点,是主张以一己清醇的神气为功於天地。其理据是:人的
神气与天地交通,与天下治乱息息相关。其前提则是:必须变化气质,使自己的神
气臻於清醇。治气以养性,於是成了船山心性之学的重心。从明代理学的发展来
看,这可说是「内在理路」之所必趋。
  七十年前,双流刘咸炘(鑑泉)先生发表〈三进〉一文,阐明自汉末以来儒学
的三变。[9]首先,汉唐儒者大多注重於章句训诂、典章制度,「止於粗迹」。
宋儒始知反本,开始作本体的探究。而这是佛、道的胜场,宋儒因此汲取老庄、释
氏之说,建立新儒学,理学(广义上的)於是兴起。此乃「一进」。宋儒主流程、
朱一系,主张格物穷理,所重在知。然而本体之知乃德性之知,不能单靠观念,必
须实有其心上的工夫。以阳明为代表的明儒,於是注重心,强调主体,以朱子的格
物致知为支离。此乃「二进」。朱门后学只重穷理,流於观念的摸索。王学末流过
於强调良知之悟,所自诩的也只是「一时乍得之景象」。二者主张虽不同,对於变
化气质之功,均有所不逮。阳明以后的明儒,在治心之际,深感实悟实得之为难,
一瞥之慧的不可恃,必须心气兼治,方能收变化气质之效。他们明白,作为道德实
践的动力,知识不如情意,而情理不仅是心理方面的,也是生理方面的;身心相
关,心理必须有生理的支持,亦即心之悟必济之以气之养。因此,气的调适为道德
实践所不可或缺。道家内丹一派,在这方面有一整套的理论及实践方法。於是内丹
炼气之术便成了道德修养的工夫。此乃「三进」。
  鑑泉的这一分析,与明代理学的发展正相吻合。明初程朱派理学家胡居仁(敬
斋)说:
今人言心,便要求见本体,察见寂然不动处,此皆过也。古人只
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察见?若欲求察而见其心之体,
则内里自相搅乱,反无主矣。然则古人提撕唤醒,则心惕然而
生,非察见之谓也。(见《明儒学案》卷二〈崇仁学案二〉)
  敬斋显然反对单靠观念求见本体,而注重心上工夫;所谓「内里」须有
「主」、「心惕然而生」,正是强调道德实践的主体性与动力。
  浙中王门季本(彭山)著有《龙惕》一书,云:
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生变化者
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制裁,一归自然。自然是主
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见上书卷十三〈浙中王门学案
三〉)
  论心「当以龙而不以镜」,是一个绝好的比喻。所谓「镜之照自外来,无所制
裁」,正是批评通过观念求见本体,而忽视心的主体性。所谓「以警惕而生变
化」,则是强调心的主宰(亦即性)的能动作用。
  人称明初理学之冠的曹端(月川),以为「事事都於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
大路」。他反对朱子太极只是理、本身不动的说法:
朱子谓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与之一出
一入。若然,则人为死人,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理为死理,而
不足以为万物之原。今使活人乘马,则其出入行止疾徐,亦由乎
人驭之如何耳。(见上书卷四四〈诸儒学案上三〉)
  月川主张「活人」、「活理」,所著重的是两点。一是理作为万物本原,必有
其创生能力,决非如朱子所谓,「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否则不足以驭气。二
是做工夫的关键是心中之理的主动作用,此一主动性若失去,「则人为死人」,道
德实践将无动力。
  总之,与宋儒相比,明代理学家的关切点不在本体的分析,而在道德实践的动
力与工夫;不论是近於朱还是近於王,都有这一趋向。船山之所以强调理必须在气
上说,所以重情,乃至不否定欲,正是沿此趋向而发展的结果。《思问录内篇》
说:
感而后应者,心得之余也。无所感而应者,性之发也。无所感而
兴,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然后感而动焉,其动必中,不立私
以求感於天下矣。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鬼谋也,天化
也,非人道也。
  这段话所强调的,是「性」的能动之力。天是无心而成化,所以「寂然」,
「感而后动」。人则不然,必须主动,「无所感而兴」,使藏於自己心中的「天
气」(即「性」)发挥力量,以辅助天地之化育。船山心性之学所最为注重的,就
是性的兴发能力。
  船山在《思问录内篇》中又说:「『主一之谓敬』,非执一也。『无适之谓
一』,非绝物也。肝魂、肺魄、脾意、肾志、心神,不分而各营;心气交辅,帅气
充体,尽形神而恭端,以致於所有事。」所谓「心气交辅,帅气充体」,就是身心
相关,道德实践之时,心理必须有生理的支持(此处所谓心,指的是人心中所含之
神或性;肝、肺、脾、肾等,则是指生理方面)。船山以为,性虽有兴发之力,但
其力毕竟不强,见性之后,必须有「余功」以支持「心知」,否则只能是「老氏所
谓专气」,不足以言变化气质之功。(见《思问录内篇》)这支持心知的余功,就
是情。
  《读四书大全说》对此有极明确的说明:
不善虽情之罪,而为善则非情不为功。盖道心惟微,须藉此以流
行充畅也。(如行仁时,必以喜心助之。)(中略)功罪一归之
情,则见性后亦须在情上用功。《大学》「诚意」章言好恶,正
是此理。既存养以尽性,亦必省察以治情,使之为功而免於罪。
(卷十)
  重情是明代思想一大特点。今人持「启蒙」之说者,便以西洋历史比附,说这
代表了所谓市民意识。但是明人之重情,其实並非怀疑儒家的基本价值,而是如刘
鑑泉〈三进〉一文所说,体会到「人之行固本於心;而本於知识者浅而力小,本於
情意者深而力大」。船山「为善非情不为功」一语,道出了其中关捩。
  船山甚至更进一步,对欲也有所肯定。他所谓欲,指的是出於感官的强烈的
情。情(人心)既能在性(道心)的主导之下「为功而免於罪」,欲为何不能?性
须得情之力以「流行充畅」;而欲之力更大於情,为何不能善加利用,使之为功於
性?船山在《诗广传》中说: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
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
情之贞淫,同行而異发久矣。(中略)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
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
流之势也。(卷一)
  若以河水比喻,性是源,情是流,欲则是波澜;源生流,流生波澜。源是否能
下行畅达,全赖於流之是否充盈滂沛。而流若失去节制,便会逆上倒灌,横溢四
出。此即所谓「东西流之势」。船山之所以重情,是依性以发情,而不是就情而迁
性。《思问录内篇》因此说:「五性感而善恶分。(周子)故天下之恶无不可善
也,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也。」情源於性(性即太虚之气,为万物所自出),所以
说「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情虽可贞可淫,然而只要依乎性,用之得当,皆能为
功,所以说「天下之恶无不可善」。
  至於如何治情,使之为善不为恶,则气(第二层次的气)的调适为不可少。明
儒因此而有取於道家的内丹术。阳明弟子王畿(龙谿)即曾说道:「调息之术,亦
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补小学一段工夫。」
(《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阳明另一弟子朱得之(近斋)甚至以
内丹道为作圣之功。(见上书卷二五〈南中王门学案一〉)船山虽在《思问录外
篇》中批评「玄家」成佛成仙之说,以为这一套「以意驭神,以神充魂,以魂袭
气,以气环魄」的内丹修炼之术,是「背天而自用」。但是他所反对的,不是内丹
术本身,而是为此术者的目的。他在同篇中又说:「孟子言持志,功在精也;言养
气,功加魄也。若告子则孤守此心之神尔。」所谓「功加魄」,即指内炼调息之
术。在他看来,孟子所说的「养气」,和丹道「以意驭神,以神充魂」的一套,並
无不同,只是儒家的目的不在长生成仙,而在变化气质。而且变化气质,非此不
办,否则「孤守此心之神」,所得者只能是一瞥之慧。
  明儒之群趋於内丹调息术,实由其重情而来。刘鑑泉〈三进〉一文对此分析
说:
情意又与生理相关;身心相连,心意相使,治心者固不可忽气。
朱派之惟恃知,固琐碎而无功;变化气质,非止穷理所能也。王
派有功情意;而全不顾气,情意亦难调适。气质既拘於生初,复
挠於当时;当其甚也,观念失其力,景象失其味;欲清其源,必
有心气兼治之功。追求至此,不得不兼取丹道。故调息之功,自
朱晦庵、饶双峰以至王龙谿皆用之。
  此一论断,与船山思想的发展历程,可谓若合符节。
  船山《楚辞通释》中〈远游〉一章,对道家内丹之术颇有阐释;《愚鼓词》更
是有关丹道工夫之作,非於此有成佛昇天之「道」(〈后愚鼓乐序〉说:「三教沟
分,至於言功不言道,则一也。」)《楚辞通释》〈远游〉章说:「神和而气应,
神乃入气之中,而化气为神矣。盖以后天气接先天气者,初时死汞之物;以先天气
接后天气者,浑沦自然之极致。」(「先天气」即太虚之气,「后天气」则指第二
层次的气)。达到了这一极致,便能「气化於神,与天合一」。这正是丹家所谓
「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而船山之有别於丹家者,在深信「德无所不凝,气无所
不澈」,「气之所至,德即至焉」(《思问录外篇》):人与天地之气交通往来而
不息,经由见性修德加内炼调息的工夫,我便能以一己之「德」之气回馈於天地,
垂功於万世。他晚年遁迹穷山,屏绝外事,砥砺躬行,死而后已,所赖以安身立命
的,正在於此。
  船山之学,浩博无涯涘,兹就《思问录》所涉及者,略陈管见於上,供读者参
考。
己卯夏六月上海严寿澂属稿於星洲
(原载于《百年》1999年9月号)
註:
  1,顾、黄、王並列为「三大儒」,是在同治、光绪之际。船山当时,亦有三
大儒之目,但那是指孙奇逢、李顒与顾炎武。香港学者何冠彪对此有详细考察,见
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之合称清初三大儒考〉,载台北《故宫学术季刊》七卷四
期(1990年夏),页71-80。
  2,刘志盛〈王船山著作传本知见录〉,载《中国哲学》第十辑(1983年),
页312。
  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
古籍出版社,1980年),页247。
  4,早在1930年代,王永祥(孝鱼)撰《船山学谱》(北平:民国二十三年自
印本),即已注意到,船山所畸重的,是能力的不灭,而不是物质的不灭(卷
二)。又,日本学者石田秀实在所著《气流的身体》(东京:平河出版社,1987
年)中指出,中国传统思想中所谓「物」,实不同於西方思想中的抽象「物质」,
而是指具体的物,其中更含有「精神」。(见页126-130)
  5,中国思想中这一心物合一的「气」观念,先秦时已然。台湾学者杨儒宾近
著《儒家身体观》(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史研究所筹备处,1996年),对此论
证颇为精详,可参看。
  6,《周易内传》定稿於船山六十八岁时,是其晚年定论。
  7,岳麓书社新版《船山全书》此段标点,全据中华书局1956年王伯祥校点
本。王本标点为:「方乱而治,人生治法未亡。……方治而乱,人生治法弛。」大
误。试问,何谓「人生治法」?兹改正。
  8,有关五脏皆为神明之舍的思想,其实是自古已然。读者可参看石田秀实
《气流的身体》。
  9,此文收入其《推十书》(书名取《说文解字》「推十合一为士」之义,集
其四部著述二百三十一种,凡四百七十五卷)中《内书》卷四。鑑泉博学精思,著
述极富。惜享年未及四十,名不出蜀中一隅之地。一九九六年,成都古籍书店影印
《推十书》,四川学界誉为盛事,然而只印二千部,外界知之者仍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