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暖暖黎明前线:中医的悲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03:46:58
文/韩起     来源:中外书摘
也许是家教的影响,我越来越感受到中医深沉的悲哀。
父亲大半生行走杏林,所以我自幼年便与中医结下不解之缘。母亲生育六胎,仅存活最后两胎,就是姐姐和我。生我时,父亲已过不惑之年。母亲常对邻人说:俺这孩子,可是十八亩地一棵苗。
一棵独苗,自然娇贵。父亲盼我成才,继承家学。3岁就教我背诵《药性赋》、《汤头歌诀》、《脉诀》等。我不识字,背书如老太婆念经,并不知道其中意思,因此实在没有兴趣。也许是物极必反,后来上学了,识字了,我坚决不学中医。但父亲还是给我讲一些他号脉、治病、制药材的经验。父亲15岁拜师学医,青年时在河南郑州开过八九年药铺,自己卖药,又充坐堂大夫,留下不小的名声。
父亲是一个非常倔犟的人,人送外号:“杠子头”。他认定的事情,谁都扳不过来。他行医仔细,开药铺、制药材,尤其认真。比如熟地,他要求把生地九蒸九晒──绝对照此办理,伙计想少蒸一次都不行。他说:药材不用功,神仙难治病。在炮制药材的问题上,他常常训斥伙计,所以伙计们不喜欢他,背后骂他“老牛筋”。他开的处方也非常讲究,体现了他的“老牛筋”性情:凡熟地,他一定写的是“九熟地”;贝母,一定写作“川贝母”;当归,他一定写明是“归头”、“归身”或“归尾”──他认为当归头药效趋于补血,当归身偏向活血,当归尾则趋于破血,这是绝对混淆不得的。就是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中药木通,父亲继承师傅衣钵,一生都拒绝用关木通;他一定用南方产的木通──他叫南木通。他的理论是,木通利水,需生在水旺之处;北方干旱之地,怎么会有好木通?(现在的专家研究证明,关木通乃马蔸铃科,有毒;中药木通乃木通科,无毒。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家居宝鸡,自家不开药铺了,南木通极是难觅,父亲偶然发现秦岭山中有上好木通,山民称之为八月瓜,常年拿枝叶当菜吃,父亲便托人挖八月瓜的根,即木通,用来替代关木通。
我至今认为,父亲开药铺时坐堂为人治病的神奇效果,和他对中药的认真炮制有直接关系。大夫卖药,自然内行。父亲的方剂父亲的药,都足质足量。人送“妙手回春”匾,我认为妙的第一手是药,第二手才是医。父亲去世十年后,尚有人从郑州、兰州等地来找他看病。来的都是中青年,他们是奉父母之命来找父亲,而且多数是后人的病症与父母年轻时的病症相同,医院的治疗效果不好,便来陕西打听“韩大夫”。现在的中药炮制,简直形同儿戏。药店的年轻人图方便,该用盐炙的中药,他化一碗盐水(或醋)来装进喷雾器中,往药材上一喷了事。我抓的药中有熟地,拿来咬一口,中间是生心,究竟是熟地耶?生地耶?再如乌头,据《中药制剂定量分析》,生草乌的有效成分乌头碱含量为0.0385%,若用蒸制法炮制,在1.41/cm2的压力蒸制下,乌头碱含量仅为0.0003%,相差128倍。据专家陈冲先生说,差距最多可达1000多倍。因此我想,多亏父亲谢世,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就是看病他也绝对难称“妙手”,绝对无“回春”的可能,一出手就会败坏他的名声。
唉,想来这真是中医的悲哀。
到了老年,父亲受过一次意外事故,此后身体大不济了,他也看中医。那时他随我生活,居住在大巴山深处。大山中孤零零只有我们一家国防企业单位,除了工厂自己开的一个小百货商店,一间蔬菜商店,再没有其他商业了。父亲开的处方,厂医院不认,抓不来药。我带他去看中医,他掏出自己写好的处方让大夫抄,取药时他要求一定每味药单包。仅取药一项,我就要给厂医院的药剂师说几河滩好话。中药拿回家,父亲打开包,一味一味查看、品尝,一面叹气:“唉,这药能治病?胡闹,胡闹。真是乱了!”他就进厨房把药重新炮制一番。然后是分量,我家没有戥子,他就把整付药放一起称,然后把处方中每味药的分量加起来,看够不够。也怪,从来没有足量的。少三分之一还是不错的,常常有少一半的。有一次,只是几味简单的药,总量一付应是32克,结果称了只有15克。父亲大怒,稀里哗啦包了药说:“这怎么治病?这怎么治病?我去找他们!”我坚决阻止了他:大家都是一个厂的人,在这样的封闭环境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得罪人。我从厂里借来天秤,让父亲把两付药合成一付,结果却是两付药的量也不够一付药的。后来我进省城工作,专门买了天秤,从药店买来中药,一称,百分之百短斤少两。一付中药方剂,每味药下多少,是极为讲究的。常有古今名医,在别人的处方上,将其中两三味药的分量略作增减(据五运六气),便起到回天奇效。可是为图暴利,好好一付方剂,经药剂师随手缩减,纵然华佗在世,也只有望空兴叹,徒唤奈何了。唉,这真是中医的悲哀。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调入省作家协会,当了作家。社会活动多了,交往的人多了,后来结识了著名植物化工学家陈冲先生,增加了对中药的科学认识。我才明白,父亲当年何以如此注重药材的产地。原来,中药产地不同,药物有效成分含量的差异十分巨大。以中药丹参为例,据《中药制剂定量分析》报道,山东出产的丹参,主要药物成分丹参酮ⅡA的含量为0.32%,河北省出产的丹参,丹参酮ⅡA的含量仅为0.02%,山东与河北是毗邻的两省,两地所产丹参有效药物成分的含量竟相差16倍。而同一地所产的丹参,9月收获者丹参酮ⅡA含量为0.04%,11月收获者丹参酮ⅡA含量为0.11%,相差几近3倍。许多中药材,夏天采的与冬天采的药效上便相差甚远。此外,人工种植的和野生的中药材,药效也绝不相同;同一味药,不同部位的药效也大为不同。据吉林省特产研究所人参试验场的报告,六年生的人参,有效成分总皂甙的分布是主根5.22%,须根11.52%,根茎17.46%,花蕾26.4%,主根与花蕾相差5倍还多,而韧皮部3.04%,木质部为0.3l%,几乎相差10倍。那么,对于一味中药,如何平衡辨证?一付方剂中的某味药,根据有效成分的含量,也许广东出产的应该用10克,北方出产的则需100克;冬天采的用5克,夏天采的要用20克;野生的用3克,人工种植的需用6克,如此方可保证质量。可是一个中医师,怎能知道这些呢?即便知道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唉,好方剂得不到好药材,这又是中医的悲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真理,巧妇难为霉米之炊也是真理。
受父亲的影响,我对中医中药有一些浅浅的经验,号脉、针灸、开些汤头上现成的处方,还可应付。“文革”当中,大山深处缺医少药,中国大地正风行“赤脚医生”,行医无须执照,无须批准,我就常在工作之余为人医些小病。大山中药材丰富,我带上父亲,就在房子后头、厂房边,随便就能采到二三十种中药。那时采的鼠曲草就治愈了好几例慢性胆囊炎。一个人能对别人有用,总是令人高兴的。有位同事久泻不愈,医院医生束手无策,治了经月,时好时坏。那当儿,我供职党委宣传部,在那“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全厂人都认识我──他找我咨询。我把脉之后发现他肠胃奇寒,再索看医生开的处方,君药为川黄连:一看便知是中医学院出来的大夫。因为按照现代医学的观点,黄连抗菌消炎。但这大夫没有辨证观念,病人脉象趋寒,而黄连苦寒,用之只能奏一时之效,必不能除根。如同除草,只把草割了,根仍留在地下,必然春风吹又生。我当即为同事取三穴亦针亦灸,一穴只灸不针,两穴只针不灸,当时腹痛即止,当日止了腹泻。我又开了附子理中汤,嘱他让人拿到山外抓药,连用15付,每日一付,每三付为一阶段,停药一日,再续下一个三付。同时,我每日为他取穴烧灸。15付药吃完,他说好了,我再诊脉,肠胃寒气并未消尽,我嘱他再服附子理中丸百日。此后他的腹泻病再未犯过。
1998年,我因便血住进一家一流的大医院,因为消化道科没床位,医生让我住进中医科,由消化道科来会诊。管我的是位实习大夫,中年女性。教授查房时定下的处方,我吃了一周,毫无效果。此方君药为槐花,我去煎药处查看,发现药中无槐花。次日问主管女大夫,她说药房没槐花,我气得简直发晕。一付中药缺少君药,就像军队没有统帅,羊群没有领头羊,这不是骗人吗?另外,这处方本身也缺少辨证,属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江湖郎中水平。我急找消化道科,消化道科说我住中医科,他们不好过多干涉中医科的治疗方案。我急忙上街找药店买槐花,槐花奇缺。槐花没买到,药店向我介绍了一种叫止血宝的胶囊,买一盒试服,果然见效。我深知此药治标不治本,但比连表也不治的中医科好多了。我急办出院手续,已花了三千多元。三千多元等于付之一炬。换医院后由西医治疗,花了近九千元,也无效果。无奈之际,自行医治。最后总算基本治好了。
渐渐认识的中医多了,交谈之下,感慨万端。他们全部出身中医学院,问及《黄帝内经》的知识,却茫茫然听不懂我说什么。我背诵《黄帝内经·天元记大论》中语:“夫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他们说老师没教过。我说,名医张仲景、孙思邈都说不通易,不能成大医,那么何谓子午流注、五运六气?答曰不知道。问五脏六腑,脏为什么取五,腑为什么取六?也不知道。我叹息,中医学院传授中医知识时,本身即有偏差,但据我所知,这也不能全怪教师。我遇一老中医,医道高明,他给中医学院上课,有许多内容是犯忌讳的,如五运六气,校领导就认为是封建迷信,类似内容还有一些,都属忌讳。中医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文历法息息相关,学中医的人却说中国传统天文历法是迷信,自然是无知;而现代天文、西方公历,与中医的关系如同草木与石头。我问,为什么不向他们讲清道理?老中医叹息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有些人连最浅显的文言文都不懂,还能讲什么?正好,他不让讲,我也省事。”我问及学生毕业后的行医,老中医苦笑说:“唉,混个衣食吧!”
因为有上述种种认识,我极少去看中医了,有病都找西医。后来,药店中出现滴丸式的中成药,我了解到,这种药的合成是用的中药的有效成分。比如人参,这里直接用人参皂甙,其萃取工艺属现代科技,可将中药中各种有效药用成分分门别类地提取出来。萃取所用的化工原料主要为乙醇,即酒精。但是,当我接触了七八家植物化工企业后,连这种药也不敢服用了。原来这些企业用的萃取液不是乙醇,而是甲醇。乙醇无毒,甲醇有毒,这是人之共识。用甲醇萃取的药物,还要加一道工序:消除甲醇。然而要完全消除,谈何容易?残留在所难免,只不过副作用小一些了。不过,遇到国家质量检查、卫生检查等,检查这一天,厂家用的萃取液必是乙醇。如果是国外订货,也必用乙醇,因为甲醇残留过不了国外的检测关。我深入了解后方知企业的苦衷,原来一家中型企业,每天至少要用两到三吨乙醇。乙醇每吨价5000元至6000元,甲醇每吨价不足1000元。这笔账一算,人们便会大吃一惊:乙醇换成甲醇,按每日使用两吨计,一年就是近400万元人民币的差价啊!况且药物的市场价明摆着,别人用甲醇萃取可获暴利,你用乙醇只得微利,弄不好还会赔钱。哪个企业不想赚大钱呢?有人问,有关部门难道不知道吗?我回答:一清二楚。为什么不管?那原因国人皆知,我就不说了。
唉,这是中医的什么悲哀?我真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