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sley黑玫瑰面膜套装:【优秀散文欣赏】《地狱中的普罗米修斯》——加缪[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0:21:22
  

人类的残缺只是暂时的,在历史每个最黑暗的深处,普罗米修斯式人物不畏使命之艰难险阻,守护着人间,默默保持着对人类的信心,其信念将引领人类从苦难走向春天。

 

诸神,诸神,

假如你无法承受红尘的挑战,

你还会那么神圣吗?

 

           ——(根据俄文本)琉善[2]:《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对今天的人类来说,意义何在?有人无疑会说这位触怒宙斯的叛逆者是当代人的楷模,那么,毋庸置疑,几千年前他在锡西厄沙漠中的反抗,亦该称为无与伦比的人类抗争史上的高潮。但同时也有人认为,这个迫害的受难者仍在我们中间,孤零零地发出抗争的信号,而我们依然对人类抗争的呐喊置若罔闻。

在地球表面逼仄的空间里,现代人确实承受着许许多多的苦难;因为人们被剥夺了食物和温暖,自由仅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人们所能做的就是再多受一点苦,似乎唯一切题的是让自由及其最后一批见证者再多消失一些。普罗米修斯是英雄,出于对人类的深沉挚爱,他给人间带来了火种与自由、技术与艺术。今天,人类只需要、只在乎技术。我们用身体实现反叛,把艺术和艺术的表现视为一种障碍和奴役的象征。但普罗米修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肯让身体与艺术分离,坚信灵与肉可以同时获得自由。当代人认为,纵然必须忍受心灵的暂时死亡,我们也要首先解放肉体。可是心灵能暂时死亡吗?说真的,如果普罗米修斯归来,现代人会如古代诸神那般待他:以人道主义之名将他钉上悬岩,而他恰恰是人道主义的先驱。羞辱这位失意的受难者的敌视之音,正是回荡在埃斯库罗斯悲剧[3]开场的那些声音:武力与暴力之声。

我是在向我们时代之卑劣堕落屈服,甘心接受光秃的树木和人间的严冬吗?然而正是对光明的眷恋成了我正当的理由:它向我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展示了我真正的故乡。这种眷恋对有些人来说依然有意义吗?战争爆发那年,我正准备踏上航船,追随尤利西斯之旅[4]。那个时候,一文不名的年轻人也能心怀奢侈的念头——远渡重洋追寻阳光。但我没有上船,而是同其他人一样,汇入人流向洞开的地狱之门一步步挪去。一点一点地,我们走了进去。随着无辜受戮者的第一声尖叫,大门在我们身后訇然关闭。我们身陷地狱,从此不曾离开。在漫长的六年中,我们一直尽力妥协认命。现在,只是在漫长、寒冷的黑暗年代末期,我们才看到幸运之岛的一抹温暖灵光。

那么,在这个潮湿、黑暗的欧洲,我们怎能听不到年迈的夏多布里昂[5]在安培[6]前往希腊时对他的呼喊:“你不会在橄榄树上看到一片叶子,葡萄也不会剩下一颗,我以前在阿提卡半岛是见过的;我还想念我年轻时那里生长着的小草。我已经没力气种一丛欧石南了。” [7]这话又怎能不令我们感到一丝惆怅和难堪的共鸣呢。我们亦然,尽管血气方刚,也如同沉沦在末世的暮年里,有时思念那生生不息的小草和我们不再出于闲情逸致而去探访的橄榄叶,追怀那些自由的果实。人类无所不在,其呐喊、其苦难、其威胁亦随处可见。人类密集聚居,草蜢无容身之所。历史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生长不出欧石南。但现代人选择了历史,他们无法也不应该背离它。但人们没有去驾驭历史,而是日渐甘心作它的奴隶。就这样,人类背叛了普罗米修斯,背叛了这位“思想大胆、心灵闪光”的赤子,从而恢复了普罗米修斯曾尽力拯救的人性弱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梦中游魂”。

是的,普罗旺斯的一个黄昏、一座秀美的山冈、一点点盐,足以告诉我们一切依然可望可及。我们需要重新学会取火,再次安下心来缓解身体的饥渴;阿提卡、自由、自由果实的采撷和精神食粮一定会随之而来。除了哀怨地自语:“它们将永远不复存在,就算存在也是属于别人的”,我们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呢?为了使人们至少不必去乞讨,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呢?我们为此忧心痛苦,却又逆来顺受,我们是在落后倒退还是在稳步前进?我们会有力量让欧石南再度生长吗?

我们想像得出普罗米修斯会如何回答本世纪提出的问题,他的确已经作出了回应:“人类啊,我许你们以改善、修复之道,只要你们足够心灵手巧、善良、坚强,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来实现它。”如果拯救之道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那么,面对世纪之问,我将答以“是的”,因为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我仍感受得到思想的力量和智识的勇气。普罗米修斯曾呼唤:“啊,正义!啊,母亲!看看我遭受的苦难吧。”而赫耳墨斯[8]嘲笑英雄:“我真惊讶,作为一个天神,你竟没有预见自己会受这般折磨。”“我预见到了。”这叛逆的神答道。我提到过的相识之人也是正义的子孙,也经受着所有人类的苦难,明白自己的使命。他们深知,盲眼的正义并不存在,历史不长眼睛,所以,我们必须拒绝历史之正义,尽可能代之以思想孕育的正义。普罗米修斯就是这样回归当代的。

神话本身没有生命,有待我们赋予其血肉。如果世间有人响应了神话的召唤,神话就将其全部力量赋予我们。我们须让神话代代相传,让沉睡的神话不致消亡,于是它就有了复兴的希望。我有时怀疑当今的人类可否救药,但至少他们的子孙尚可拯救——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拯救;并且可能有机会同时拥有幸福与美。如果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任生活中没有美、没有自由(美的一部分),那么普罗米修斯这类神话就会提醒我们,人类的残缺只可能是暂时的;如果一个神话不具有普世的价值,对于人类则毫无意义。如果人类渴望面包和欧石南,而且假如面包确实更为必需,那么就让我们学会在心间长存欧石南的记忆吧。在历史最黑暗的深处,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不畏使命之艰巨,守护着人间,守护着生生不息的小草。在诸神的雷霆霹雳下,被镣铐缚住的英雄默默保持着对人类的信心。因此,他比身后的岩石更加坚硬,比啄食他肝脏的秃鹰更加耐心。对我们来说,他的倔强执着比他对诸神的反抗更有意义。而且,他关于灵肉一体的坚定信念令人激赏,这信念一直并将永远引领人类从苦难走向人间的春天。

1946

[1] 原注:此文首次由巴黎的巴笠穆格荷出版社于1947年出版。

[2] 译注:古代希腊讽刺文作家。

[3] 译注:指古希腊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作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4] 译注:尤利西斯(Ulysses)是奥德修斯(Odysseus)的拉丁名,他是古希腊著名英雄,伊萨卡岛的国王。尤利西斯之旅见于荷马史诗《奥德赛》,讲述了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历尽磨难返回故乡的故事。

[5] 译注: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政治家和外交家,早期浪漫主义代表作家。

[6] 译注:安德烈-玛丽·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

[7] 原注:加缪于19457月首次引用夏多布里昂的这段话。见《笔记》第二卷第136页;阿尔弗雷德·A·克诺普夫版,第104页。— P.T.

[8] 译注:古希腊神话中旅行者之神,双脚生翼,行走如飞,是宙斯和诸神传令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