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2017大尺度:美人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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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以江山相换时,谁又能无视十八年的隐忍:几度废立,几度轮回,命运再次改写,吕后宿命再现;风波历尽,是谁不离不弃,又是谁错身而过?四代朝堂,万年江山,算尽一切,原来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荆棘满地,万骨辅就,百年万代之后为何独留伶仃一人……

 内容简介
汉家天下,谁主沉浮?一个小小的女子萧清漪,却一手操纵九岁皇后假产子阴谋,谁料机关算尽,到头来算计的是自己!人间万苦人最苦,贵为天子,亦会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汉皇刘盈,舅舅娶外甥女的闹剧,毕竟是汉家的悲哀!本文语言流畅,描写细致,感情细腻,描述宫廷争斗的血腥与残忍,却又清丽哀婉,重现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本书是一部以汉初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故事从吕后掖庭特赦萧清漪并任命她去代国做良家子开始,而代王刘恒却用信任与聪慧的她结盟,相约携手共建帝王霸业。从此淡然的她一步步踏入权利巅峰,最后终于成为历经四朝,两握虎符西汉最荣耀的女人的传奇故事。

未央·沉浮
作者:瞬间倾城

扶摇直上九万里
掖庭

 

  我来掖庭已经五年了。每日只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巴掌大的天。还好,常有阳光。破败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地面上满是湿滑的淤泥,四处都是随风飘散的棉絮,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味。“起来,起来,干活啦。”远处一个痴肥的妇人边喊边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随处躺卧的女人们。因为没有房屋,这里的女人们都随手抱过干草就睡。她是赵媪,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头发散乱,有的地方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破烂的衣服下漏出长年不洗澡黝黑乌亮的皮肤,塞满淤泥的指甲让人作呕。我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同样的不堪入目。浑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烦。这里不是冷宫。那般好地方是我们羡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嫔起码曾经享受过盛世富贵、无限宠爱,我们只是因朝上父兄获罪牵连九族的女子,无论身家如何,都是一样的待遇。

  想到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诸王莫不是四处彰显慈爱仁厚,大臣们也极力表明自己忠君爱民,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中今朝成王明朝败寇,而我们这些身在深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却要用一生在这里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进来时仍在襁褓。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整个掖庭只有东南角一眼清泉,饮水洗衣都在这里。我小心翼翼的拎着水桶迈过横卧着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大概死了吧。掖庭的活计粗重,戾气也深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自尽后这些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充溢在每个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剧。②掖庭是高祖设立,专关押犯有叛国谋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这里没有男子,男子都被斩杀或者流放,年满十三岁的女子或随夫君流放或充入军妓,未及年龄者入掖庭为贱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汉开国功臣萧擎,因随高祖征战得力,曾官拜左相。先帝子嗣颇多,但皇后吕氏嫡子只有刘盈一人,性情懦弱不似先帝,先帝不喜,有宠姬戚夫人稚子刘如意得上喜爱,几度欲废太子改立之,满朝文武皆惶恐,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加之皇后用商山四皓③巧妙化解,先帝只得作罢,却将满心愤然发泄在祖父身上,说他持功自傲威逼宫门,下令满门抄家,祖父、父亲、弟弟充军岭南,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充为官妓,余者入宫为奴,家中所余奴仆当街变卖。我虽已年满,因抄家的左都统是父亲曾经的弟子,替我少报一岁得以逃出劫难,带着锦墨和堂妹们进宫。

  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时间让我清醒,我们不是宫女,没有二十五岁可以回乡的宫规可以企盼,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帮我,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命虽如草芥,却未必要舍弃。既便是身为蟑螂也要挣扎在干草中活着,所以再苦再难我不会寻死,总要捱完这世。原本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下雨了。也好,难得的洗澡机会。我将汲来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着衣服。浣洗面前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否则没有馊饭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也不可能全部做完。像我们年纪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这里为些粗使的太监或修缮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纪小些的可以分到莳花局。虽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却因为可以随意自由走动变得令人羡慕。锦墨就在那里。

  锦墨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抄家时只有八岁,现在一同入宫的姐妹们只剩我们俩。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这诺大的皇宫里让一个人消失就像对着羽毛吹口气般容易。

  木栅栏门外一片喧闹,那仿佛与我无关,我依旧锤着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冻裂的口子随着敲打绷绷的疼。咣当一声,栅栏门的大锁被打开,赵媪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人。掖庭的浣衣司不常来人,油水也甚少。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仍然没有抬头。“萧清漪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我的视线。周围已经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赵媪挥舞着棍棒,将挡在她前面神志不甚清楚的几个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来到我面前,将我凳子扯开,按着头让我跪下,大雨让我衣服已经湿透,粘在身上限制了我的动作,僵硬的随着力道拜下去。脑子里混乱如麻.“传太后懿旨,萧清漪乃功臣之后,沦落掖庭,今逢帝后大婚,特赦天下,命萧清漪携妹萧锦墨入未央宫随侍新后。”那太监读罢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看来他不适应这里的气味。

  我五味杂陈,一阵欣喜,一阵怀疑。前面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却是如此明白的摆在我的面前。

  本能的叩头,那太监递过懿旨,我起身想接,却发现腿已没有知觉,头晕的厉害,明明咫尺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太监的面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块给我自由的绢帛。

  赵媪忙不迭的接过,笑着对那太监深施一礼。“公公,他日有好处莫忘了老妇。”她咧着嘴,暗自偷往那太监的怀里揣了大块的银锭。

  “自然,等着吧。”那太监敷衍的嗯啊两声。他收完贿赂想要转身离去,却被众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号得声音不绝于耳。

  “带我出去,公公带我出去啊!”“行行好,带我出去阿!”随行的太监们,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间鞭打声,哀叫声,哭骂声扭在一起,一声一声刺激着耳朵。宣读圣旨的那个太监捂着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几岁孩子。那孩子应声落地,没了气息。都是渴望出去的,谁想老死这里?我伏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抠着洗衣用的石板,仰头望天,任由变大的雨滴敲击在脸上,放声大笑,眼泪和着雨水顺着两鬓散落。①掖庭:亦写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宫女居住。汉时也关押重刑妇人。

  ②出自西岭雪的《爱上一只唐朝鬼》略有改动。③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发隐士,先后为避秦乱而结茅山林。野史中记载,吕后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求教于张良,张良出计,请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显得庄重且得高人拥戴而不可动摇。后有人传这四个人是吕后找人假冒的。
                  皇后

 

  高祖建皇城时共筑大小宫舍九百九十九间,取其九九为尊。皇后的未央宫地处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后祭天的奉天宫,以奉天宫为线划为内廷。外男不得入内。进入未央宫,正座面阔九间的宫殿,中间略高是正殿栖凤殿,左右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满眼望去尽显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摇碎点点金光。长立树下,遍体生凉,别有一番意趣。未央宫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画栋甚为精致,绕过这边长廊是殿后宫娥太监们住的房舍。栖凤殿内外由汉白玉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外殿有皇后宝座和左右金丝楠木的芙蓉榻。内殿是帝后休憩所在,无处不尽显富贵祥和盛世华丽。我被带到未央宫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在教导司学习宫中礼仪,顺便也清除我身上顽固的淤泥黑渍。锦墨也一同前往。教导司管教极其严厉,我尚有时不能捱过,所幸她天真可爱,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虽偶有罚戒却也过得无忧无虑。我片刻不能安心,总是担心这轻易得来的自由。先帝过世后太子刘盈当上皇帝,但是实质权利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当年太后随先帝携手开国的英勇事迹至今仍为宫中女子津津乐道,而她在先帝死后将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残忍也让大家胆颤心惊。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出来?新后一个月以后入宫,但未央宫已经是阖宫上下一片忙碌,四处是梳着环鬓的素衣宫娥翩跹身影,我偷闲,从宫娥翠珠的嘴里打听新后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后建章宫里的宫娥,因为未央宫缺人手借调过来,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准确些。皇后张氏,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是鲁元公主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只因鲁元公主的驸马张敖征战失利被圣上责斥,公主觉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后哭闹,太后为了安抚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儿,时年九岁的张嫣。据说她是花神转世,美丽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姐,你说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锦墨随我弄着彩灯,随口问我。我大惊,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锦墨,这里人多耳杂,不许信口胡说,再说这 话我们就会回掖庭了。”锦墨显然被我的紧张吓坏了,瞪大了双眼,呜呜的点点头。我松开她的嘴巴,又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再不听话罚你背书。”锦墨登时苦着小脸,嘟着小嘴“我知道了。”她寻了个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这里被我责骂。看着锦墨离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长叹,小小年纪就沦落掖庭,父母的疼爱没有享受几天,现在还要在这为奴为婢,母亲去世的早,而身为长姐的我却无能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因为是大汉开国以来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筹备的分外细致。虽然大礼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诸王已经纷纷到了长安城,庆祝这难得一见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后用朱笔圈了大夫许仁贵、邓桐为征礼正副使,讨个贵子桐孙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因张嫣身份不同,与皇家熟悉,这前三礼省略。只是由纳征开始。这是下聘礼的日子,聘礼数额因无规定,太后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给鲁元公主。万两黄金全部打造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铸上喜庆的龙凤图案,金光掠过耀人眼目。二十匹纯白骏马是依周礼中天子驾车的“醇驷”,大小不仅一样连皮鞍也是相同。由驯马司把这马驯的极为听话,步伐整齐能随着鼓乐点子行走。另有赏赐驸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随两大夫押送聘礼时带了过去。九月二十八早,皇后的妆奁进宫,共九百九十台,连发三天。长安城的百姓都拥到大街上争先看着蜿蜒的红色长龙。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亲阅册宝,发册封皇后的制敕,那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用了一千两黄金。皇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钮,也用了一千两的金子。

  待命的两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礼迎了宝册放至专用的龙亭,抬出皇宫,赶往公主府册封由皇后阅过,朝皇宫方向磕头谢恩。两大夫回宫复命。②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时的未央宫已经被装饰得到处喜气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涂满,取其“椒聊之时,繁衍盈生”③,帷帐用的是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底部缀以茜红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孙的好意头。镏金蟠龙的床榻前人高的龙凤祥和蜡烛上抹上蜂蜜,这蜂蜜遇热飘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铜兽口中吐出的百合欢的味道,让人身子软绵绵的。

  申时皇后由凤辇抬入,先到奉先殿谢天,接受百官朝拜,随后被抬到未央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嫣,虽美,却少了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稚气。厚重的假鬓压得她头微垂,却要硬挺着脖子。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鬓,她回头,嫣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我微微笑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萧相的孙女?”我一惊,小小年纪也知道这许多?“回皇后娘娘,正是。“她笑着,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鲁元公主与我母亲曾有手帕之交,后因母亲病故再无往来,想来她看见得也是多年前的我,现在的我无法用美丽来形容,常年的劳苦让我已经略染风霜,双手也布满老茧,再不是那个娇柔的女子了。“回皇后娘娘,公主谬赞了。”我谦卑的俯了俯身。后宫阴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皇后虽小,却不能忽视,伴君如伴虎我还是知道的。抬头见她,她又恢复了刚刚的端庄样子,原来是皇上宴罢群臣回转未央宫。两旁的红衣宫娥上前服侍,我则拉住皇后的手腕,按了按,她明白,俯身给皇帝见礼,口中却说着:“嫣儿叩见皇帝舅舅。”我失色,欲掩盖她不妥的称呼,端着茶杯抢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别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着对皇后说:“嫣儿起身吧,让朕看看,可长高了没?”嫣儿似乎忘记了头上繁重的假鬓,蹦跳着跑到皇上身边,一下坐在怀里,笑着:“长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着她的后背,叫住我给她把假鬓拿下来。我忙上前,拉住皇后端坐梳妆镜前,一缕一缕的卸掉假鬓。

  我感觉到皇上正在盯着我,灼热的让我浑身不自在。悄然瞟过去,皇上斜倚在塌上,笑眯眯的看向这里,分不清谁是他的目标,嫣儿或我。皇上今年弱冠,身体赢弱的他面白如玉。当年祖父常说皇上虽然没有先帝风范,却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是今天的探索的目光却让我不能相信这样话。我收拾好皇后的头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吧。”他开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退到一旁,随手放下帐幔,那百子图是我们一个月来辛苦的结果。恭祝帝后百子千孙。但是皇后这么小……。夜深风静,更漏阵阵,沁骨寒凉,床上很快就传来小皇后睡梦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腾把她累坏了。我抱紧胛骨,坐在帐外,面前摆着彤笔。这是记录皇帝皇后合房一切细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记起,似乎没有可记的东西。身上骤暖,宽大的龙纹外衣罩在我的身上,惊的回头,苍白不带血色的面庞近在咫尺,那璀灿如星般的眼睛直视着我,嘴角勾出一丝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着他,不能言语。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见礼,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摇摇手,贴着我坐了下来,舒了广袖拿起笔,轻轻写道:你怕朕?我滞了一下,接过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个怕字。他扯了下嘴角,再写。我抬头看他,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邻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只是那明眸中笼着淡淡忧郁,让人心生悲悯。

  “记得朕还是太子时就听说过你,人人都说萧相的孙女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今天终能得见,作一曲应景的听听?他将那纸举到我面前,他瘦削的脸上闪着期待。我拿过纸,静静地写下:才疏学浅,况已五年未曾拿笔,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

  一丝哀伤从他漆眸滑过,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我散落的鬓发。我不敢动,直直的挺着。突然觉得燃着的花烛这般刺眼,心里慌得无措。我微撤开头,俯身拜下,,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停住,顿一顿,似按捺不住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皇帝的疼爱也许可以保我朝夕,我却更忌怕太后。众所周知,皇上宠幸过的女子多暴毙,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叹了叹气,回身踱步出殿门,白衣飞扬处,尽显萧索。外面侍候的内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压低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我俯在地上,将头埋在双手之内,直到听不见动静后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门,望着遥遥离去的身影,月色透过繁茂的枝叶撒下点点银光在我脸上。

  太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后,皇上唯恐太后再次下手,为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让如意与自己同时出入,小心翼翼不给太后机会。但是一次狩猎,如意年少赖床,皇上溺爱他,便独自前往,回来时却看见如意已经喝太后御赐毒酒身亡,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双眼暴睁口喷鲜血让皇上登时急血攻心,从此落下了身体诸多毛病,药不离口。本想出口当年的恶气,却害得自己独子卧床,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后唯一算错的地方。皇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女人,弟弟。天亮了,太阳煦暖,通过那菱花格子印过来,照在大殿的青砖上闪闪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内殿,将帷帐掀起挂于旁边的白玉弯钩,轻声唤皇后:“娘娘该起床了,太后等着晨省呢。”

  显然嫣而并不知道昨晚皇上的离去,坐起身来揉着眼睛回头看去,发现皇上不在,问:“皇帝舅舅呢?”我忙笑着答,“回娘娘的话,皇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让人进来侍候吧?”

  嫣儿点点头,我去传人进来。宫人们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两位福寿嬷嬷。这两位年老的嬷嬷径直走到床榻前,从皇后刚刚起来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丝绢,看见白绢一丝未染,皱皱眉,捧着走了出去。在服侍皇后之前曾学过这规矩,虽然未嫁却应比皇后明白合房事宜。白璧无瑕的丝绢应该不是太后和鲁元公主乐于见到的。我叹了口气,拉过皇后,给她梳头。嫣儿年幼,头发稀少,不足以带起那些钗环,只得再弄上假鬓,累累叠加梳出个繁复的朝天鬓。打开梳妆匣,流光溢彩的发饰让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钗,四支是以黄金为题贯白珠挂桂枝,四支是累金丝攒东珠凤钗,两支是金丝络,两支是步步生莲的簪珥步摇。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铛,这些东西华贵异常,只有皇后才能享有。接下来是皇后着装,素纱中单,领口袖口皆以红,蔽膝裙为暗红压百褶,又挑了大红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轻抿了,佩以随意色的朱缘之清缘革带,白玉玄组绶,撒金红的鞋袜另加金铃。多幸秋日见凉,一套下来皇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我为她画眉时,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我轻抚她背,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一会儿就好,但是皇后必须去。”她无助的看着我,任由我在她脸上妆妆点点。这就是皇后的悲哀吧,无论何时何地,一点点的自由都成为奢望,如同一个摆设,需要的时候就必须出现在那,哪里会有人管你心里如何是想。摆凤驾,我亦随行。这是我第一次见太后,心里莫名的紧张,困扰我心头的当然还是为什么放我出来?如果只是为了照顾年幼的皇后,应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个问题于我就像孩童发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明知有危险却总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想去探个究竟。

  建章宫,大气磅礴四周高大的宫墙上尽满飞檐走兽,青石砖丈余见方整齐的排列,见不到头,这样的气势让人踩在上面立显渺小。宫门上九十九颗铜钉硕大圆润,远远就能望见。

  我先走到宫门禀传,后扶皇后下辇。迈步由正门进入,巍峨映入眼帘,也是九间宫室,正殿昭阳,左偏殿有回廊通往凌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亲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雾氤氲,秋风送爽,让人神怡。

  早有引导的黑衣内侍,前方躬身带路。我搀扶着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阶。

  随着皇后迈步进殿,头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礼拜倒:“孙儿参见太后,……”未等说完已经有太后身边管事的齐嬷嬷将皇后搀住。“嫣儿过来,让本宫看看。”温婉的声音左侧响起,原来鲁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规矩见礼,扑到母亲怀里撒娇。我忙俯身向太后、鲁元公主行跪拜大礼,许久却未见动静,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驼毛地毯,毛长细密,随鼻息轻拂我面,呵痒难忍。“萧清漪,你抬头让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遵命,抬起头。太后比我想象的年轻,不过四十多岁的年龄,华发浓密梳着福寿鬓,虽只插四只赤金缀珊瑚扁方钗却未减丝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的坚毅不屈,大概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项羽营中渡过艰苦的掳囚岁月。太后仔细端量我许久,点点头:“不错,还算标致聪慧,萧擎生了个好孙女。”

  鲁元公主笑吟吟道:“看着这孩子就稳妥,有她服侍嫣儿就放心了些。”

  鲁元公主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端正娴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团花吉祥的图案是贵妇们常选,头发也只随意绾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的步摇,想来进宫见母亲与女儿是再家常不过,不必繁琐。“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你出来吗?”太后在上,似乎在问天气般平常。“太后仁德爱民,又逢皇上皇后大婚,奴婢蒙受了天大的恩宠。”一篇所答非所问却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于想知道许久的问题。“倒是比她祖父会说话”太后转向鲁元公主说。公主垂眸微笑,点头应是。

  “你祖父当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记忆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没能救回你祖父,就让你领了这恩吧。”太后娓娓的说。我心骤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满眼的辛酸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恩情,皇家视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让人胆寒,却又做出个恩同再造般的架势施舍给我。咬咬牙,俯身谢恩,“太后恩典,奴婢没齿难忘。”“起来吧,只要你尽心服侍嫣儿也算哀家没白赏你。”太后恬然从容的吩咐,挥手让我退下。

  “谢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与鲁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见面,说不完的体己话,扭股糖似的趴在母亲身上不肯离开。“皇后该回宫了。”太后的威严让嫣儿浑身一颤,立刻畏缩着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战战兢兢的看着宝座上的太后。我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扶起皇后转身离去,隐隐听见太后责备鲁元公主:“子嗣是大问题……好好教导嫣儿……地位不保……”我侧过头看看皇后,她仿若没有听见,只一心想离开这里,急急的走着。

  子嗣,后宫所有女子的梦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姓名,当今皇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体弱外,就是太后的功劳了。年轻貌美的宫人承幸后必有一碗避孕药汁送上,偶有遗留,那子嗣也多死于非命,正是如此,至今皇帝未有一个子嗣长成。本来太后认为可以诞下子嗣的尊贵皇后,却因年少无法承担起大任,看来她要很费一番脑筋了。

  ①人彘:彘[zhì ],豕也,即猪。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②史书对汉文帝大婚记载很少,这里用的是高阳著的《慈禧全传》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写,略有改动。③汉皇后宫又称椒房。
                  迂回

 

  嫣儿对我的依赖愈加多起来,小女儿情态也常常显露,让我不免担心这后宫中的争斗她如何适应。还好,有太后的庇佑,勾心斗角尚未呈现到她面前,只是眼下这两个不怕死的,大概还没搞清状况。“皇后娘娘,那王美人持宠而骄,几次不来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应该拿出点威仪来压压她才是。”说这句话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陈夫人,她跟随皇上身边多年,父亲陈冀是骠骑将军,军功赫赫,她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赏旧卿,她也得以顺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宫以前统辖六宫事宜。本来她位列夫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总喜欢和新进的宫人争风噎醋。今天她显然是有备而来,逼近皇后的紫红色外服昭显了她的别有用意,望月鬓上插的六对发簪也越了规矩,看来她是以统辖六宫为傲不拿小皇后为意了。另一个是右手席下新进位的余八子①衣着还算朴实,青蓝色的宽衣倒似普通宫娥,头上也只是象征性的插了些绒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宫娥,偶受宠幸得以晋位,位虽低下却因投靠了陈夫人得到提携。我垂首默不作声,小心等着皇后的回答,回眸给锦墨个眼色,她端过几样精致茶点放在皇后和陈夫人的黑漆飞檐翘矶上。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送到皇后面前。坐在正中凤榻上的皇后并不说话,只是端过我奉的茶,轻轻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头看向陈夫人:“是本宫不要她来的,每天来来往往烦得很,你们几个姐妹是本宫喜欢的,当然希望能天天看见。”陈夫人听罢,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原本就精心妆点过的面庞神采飞扬,对那余八子略翘起下颌,似乎在显示连皇后都需仰仗于她,地位与众不同,那余八子也是个乖觉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轻轻向前颌首颇有恭迎之意,一付谦卑模样。只是这话内的意思似乎又让陈夫人有所不甘,强扯着笑容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未免太没规矩了些。”嫣儿整整自己的袍袖,雀凫毛织成的大红的外衣,领口袖口皆是团凤。她总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穿的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皇后年幼,少有威仪,衣服发式皆是武器,加上脸上淡淡的妆容,皇后看上去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此一来说起话来也硬气些。

  不过她的回答倒是让我暗笑不已,我没想到嫣儿能答的如此巧妙,看来她越来越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听说陈夫人的毓华宫里皇上赏赐的菊花开的不错,本宫这里什么赏赐都没有,你不妨有空送来些给本宫,本宫嫌这里太素净了。”皇后岔开话题。“自然自然,是嫔妾疏忽了,皇后娘娘勿怪。”陈夫人惶恐得忘记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后开口要东西的事让她心惊,多年来的宫中争斗使她万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让她兀自猜疑许久,脸色也随之暗下去,不做声息。余八子更是惊恐万分,低头转动手中的茶杯,微微颤动。嫣儿给我个眼色,“本宫累了,你们在这多玩会儿,本宫去休息了。”我立刻搀扶了皇后欲转身离去。端量这样情景,那陈夫人和余八子也尴尬告退。我和嫣儿走到内殿,一起大笑着扑到床榻上,嫣儿因为穿的厚重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它们和她的笑容一起闪光,嫣儿说:“清漪姐姐,你看见她们的脸没有,都气得拧变了形。”我点头,撑不住大笑。突然嫣儿没了笑色:“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里呢?有什么好处吗?”

  我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对嫣儿说这男女的事。大婚至今两个月了,皇帝只是召见嫣儿玩笑逗乐,却未再提侍寝,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会想起那微风吹卷纱幔的寂夜,那温润如水的男子注视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却总无时无刻不悄然涌出,无法淡忘。我手拿罗帕轻拭她的额头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许是想多些珠宝赏赐,皇后不必在意。”

  平时与嫣儿相处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让我喊她嫣儿,我不允,却拗不过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里叫,不得让旁人听见,这时候我叫她皇后,她眼睛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隐瞒,即便再问也不会跟她表露实情,索性也不追问,抢过帕子自己叠玩。锦墨从外殿探头,我瞟见问:“有事?做什么探头探脑的样子?”她吐了吐舌尖,笑着说:“刚刚皇上身边的福公公遣人来说,让今天未央宫准备迎驾呢,听娘娘笑得开心没敢进来。”我笑:“那还不快准备?对了,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哦”应答一声,转身就跑,我急忙赶上说:“小心,仔细跌了腿。”她笑着却没有减慢速度,这丫头真是急性子。既然皇上要临幸未央宫,自然要把嫣儿妆扮一番,殿内的宫娥太监们都忙碌起来,打扫庭院,摆饰内殿,我则为嫣儿梳妆换裳。一切准备停当,在内殿也熏上皇上驾临时才用的龙涎香。我扶嫣儿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监去宫门口张望。更漏仿佛滞住般,许久不见动静。捱到三更时分,皇上仍然没来,想来是不会来了,嫣儿坐在榻上头频频点下昏昏欲睡,我实在不忍,卸下她的钗环,拉过被子让她先行休息。我走到院子里,嘱咐了锦墨她们先去休息,留两个上夜的太监和宫女,我则坐在殿门口守夜。

  远处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的渗出,将未央宫的亭台楼阁铺上银雾像月宫般清冷,或浓光或淡影,错落有致,让人忍不住蹑手蹑脚生怕扰了它的清静,空气中弥漫着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动着花香沁人。突然一时兴起将幼时学的翘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当年戚夫人所创,舞姿优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当的技巧,且花样繁复,高祖甚爱,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宫廷内外无不效仿。因家中有乐府的教习舞的好看,也调皮的学来,虽不精通,也可以依样画瓢。低头暗暗回忆,耳畔仿若敲罄鸣鼓,舒展袍袖,依着闪烁的片断舞来,只是现在的我身着红色肥大的罩服,头梳双鬓,一身宫娥妆扮实在没有在家舞时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纱衣宽袖,把腰束的细细,袅袅舞来,不盈一握,才能显出翩然。为了舞的高兴,拔掉了钗环,卸下发鬓。徐徐西风吹过,凉透指尖,散发随之漾开,惊动了点点的萤火虫随我而转,殿周围的潇潇梧桐快影闪过,我开心的笑着,享受着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眩晕和快乐。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我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神情飘浮,目光散乱,许久才寻到声音的来处。皇上直直的走来,一脸惊喜,如同发现了天下难得的宝贝般。不知是否因为刚刚舞罢,我竟脸红耳热,那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厉害,手指颤的不能自已。俯身下去请安,却被他有力的双手搀起。

  我仰望着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随我流转,心里有个声音说,顺了他,这样就可以衣食无忧,还有想不到的繁华富贵。咬了咬牙,我再次別过头:“皇上,皇后娘娘已经久等了,请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用修长的手指轻掐着我的下颌,缓缓抬起:“欲迎还拒是吗?”

  我方才紊乱的心神登时回来,怔怔的望着他。原来他这样看我。“奴婢不知皇上的意思。”我低头,更加卑微的说。他也不追问,轻哼了一声放下手,甩袖转身进殿。我急忙召来上夜的宫女进殿服侍。

  重新掌灯,服侍皇上洗漱。空旷的内殿稍显忙碌。“你留下。”让宫女换着寝衣的皇上头也没回的说。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他背对着我。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儿睡得正香,这些动静竟没弄醒她,他溺爱的看看嫣儿,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向我。我忙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纱幔,坐在桌子旁。注定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了。自从那夜过后,源源不断地赏赐抬到未央宫,每每都是点名萧清漪接赏,惹得众多宫娥羡慕不已。“好漂亮哦,姐,你看,这金钗一点都不比皇后的差。还有这对钏子用金丝盘成的,天啊,还有这个……”锦墨的嘴巴从看见这些赏赐就没停过。我叹了口气,并不理睬这些赏赐,太显了,怕不是好事。“姐,你不高兴啊?翠珠她们都羡慕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锦墨失望的看我。

  我笑了笑:“喜欢哪个拿去,不过不许给别人,御赐的物件都是有档记载的。”

  锦墨点点头,“恩,知道了,不过还是放在你这吧,我粗心,总会弄丢,姐姐帮我看着,想的时候我再要。”“也好,皇后沐浴的水快凉了,你去帮皇后添水吧。”锦墨去找人换水,望着她的背影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的想法,这样稚气的锦墨会无法理解我的苦心的。说到嫣儿,对我的这些赏赐倒是无动于衷,年幼的她不能理会到她的夫君在对别的女人做些什么,但是我却担心,此番的动静想来建章宫那边已经知道了,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我决定一搏。

  又值朔望,皇上传旨,今晚留宿未央宫。我支开锦墨去别的房间睡,我只着凉薄单衣悄悄的与守夜的翠珠换了岗。两个值守的小太监被我打发休息,一听不用挨冻受累自是乐意,颠颠的跑去睡觉。嫣儿已然熟睡,皇上还在看书,我进内殿后端起茜纱灯盏,盈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在那苍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点点暖,从手指传到心里,放大了我的勇气。

  皇上看向我,剑眉微扬,满肚狐疑尚未出口,我低下头不敢再瞧他,那红光映得腮畔潮红一片,只是拉着那手晃了晃,随后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声张,随了我来。

  步出殿门,绕过回廊,走到我的居处。这样大胆,是我前所未有,步履凌乱偷偷泄露了我的害怕。进屋不曾去点灯,只凭透过窗户的轻莹的月光望向他,清朗的眉目,苍白的面庞,我轻轻的笑着,依在他的怀中,那盛年男子的气息伴着草药的清苦味道让我心神恍惚,贪婪的摄取那不常见的温暖,鼓起勇气,委婉的说:“皇上爱惜奴婢,奴婢自然心领,只是忧惧风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让奴婢侍奉皇上以表心志,只是万求皇上答应我一件事情。”“你说。”当听到我提风霜相逼时,明显感觉他身体震动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说。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记档。”我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深索其中目的,记档是记录皇帝宠幸嫔妃的时间地点,将来受孕也可辨真伪。我这般不要记录相当于自绝活路,万一有孕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不等他反应,开始解他的盘龙扣子,生怕自己稍有迟疑便没了先前的坚定。

  随着一层一层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紧张,僵硬无法动弹的手指泄漏了我的青涩与懵懂。

  他笑了笑,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的碰触我的,有些微苦,有些药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他似先生教的细致,我似学生学得认真。一室的旖旎风光带着他的气息将我包围,而我陷入了渐行渐远的迷蒙梦中。

  我成功的留下了他。
                  算计

 

  皇上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浑身的酸痛让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锦墨来叫我起床,她打开门看见满地的衣物以及我散乱的头发,惊叫出声,我急忙嘘声向她,她噤声随手关上门。

  “姐,你这是怎么了。”锦墨带着哭腔看着我。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没事,你先帮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着寸缕。

  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锦墨这件事,她已经十三岁,晓得人事,瞒是瞒不住的。

  “是皇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选择直接说。她颤抖着拿过来衣服为我披上:“皇上?那记档了吗?”每个宫女都会有机会被皇上随意来宠幸,记档才算正式。我摇摇头:“我不让记录。““为什么?姐姐你傻了吗?将来有了皇嗣怎么办?”锦墨吓得无助的大哭。

  我拉过她的手,抹去她的泪水,“我赌的就是不会怀孕。皇上现在对我的青睐无非就是一时兴起,或许宠爱不久随后忘记,我们身份低微已经无依无靠,如果再上无宠如何生存在诺大皇宫?后宫之人和太后必然想除了我们而后快,如果那样我宁愿让他得去了甜头,等他忘记,我好保全我们平安生存。原本就要老死宫中,贞洁对我来说并无用途,若是能换回平安也值得。”

  锦墨泪痕犹在,却已停止了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吓她,月前就有一个得皇上宠幸过的宫女死于太液池,而太监禀告皇上时,皇上并无悲戚之色,也许他早就忘记曾经临幸过那个妙曼的女子。将心思系在皇上身上实在不是万全之策。就算是皇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后的处置,那众多骤逝的宫女嫔妃未必不是太后出手的结果。她无声的帮我穿戴,我洗了把脸,将散乱的发髻拢绾上,淡淡地匀了胭脂,铜镜里的我尖瘦的脸庞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显示着无比的坚决。“忘记,忘记一切,谁都不要提起。”前面说给自己,后面说给锦墨。锦墨听后默默地站起身出门,在门关上之前说:“皇后叫你去。”我停止了动作,盯着已经合上的门。嫣儿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而我疲乏的要命却要强撑着和她东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绽。我自嘲,果然是做贼的心境,片刻难得安宁,总是风吹草动疑神疑鬼。而嫣儿不知道,我偷了她的夫君,虽然有为了保命做借口,却还是让我面对嫣儿信任的目光时有着无比的羞愧。

  事情仿佛缈无声息的过去,似乎无人知晓这件事,我和锦墨也愈发得小心谨慎,生怕出了纰漏,被人瞧出端倪。担惊受怕的一个月,数着日子过,吃不香甜睡不安稳,整个计划就怕在此时出现问题,惟恐性命难保。所幸信期见红,方才舒出了口气。谁知惊魂方定,建章宫那边差人传旨让皇后觐见。急忙服侍嫣儿穿戴整齐,乘车辇过去。

  急切地传唤让嫣儿慌恐的很,她对威仪严厉的太后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车后就一直隔窗拉着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层细腻的汗湿露出了她的胆怯,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自己心里却打着鼓,揣测着,难道是我的事情败漏了?进入殿内一片寂静,却全无上次来时所见的宫娥太监,一身素衣的齐嬷嬷掀开珠帘迎我们进入内殿。皇后在前我随其右,先后叩礼,齐嬷嬷将皇后搀起,我垂首直立皇后身旁。

  夕阳的金色透过碧纱照在太后的脸上,刺目耀眼的白光让她的整个轮廓好像罩上一层纱幕,看不清表情,似受人万众顶礼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宝座。“清漪,皇上皇后一直没有敦伦?”太后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怒气,暗舒了一口气,我恭恭敬敬的俯身回答,“回太后娘娘,是。”齐嬷嬷端来血燕炖的冰糖燕窝放在榻前,突然太后直起身子挥手操起盅盖,劈头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闪躲。直直的砸在脸上,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前额,刺痛的很,有热乎乎的东西顺延面颊流淌,不知是那燕窝还是血水。迅雷之势让嫣儿尖叫出声,也让齐嬷嬷惊异不已,身形略有向前,只是惊讶的神情稍纵即逝,不见痕迹,退回太后身侧。难道……?我不敢确定,忙俯下身叩首谢罪:“太后娘娘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莫为奴婢气坏了身子,奴婢知错了。”太后疾言厉色的表情让人没有由来的心颤,过了许久,上面传来了不温不火的问话打破殿内的寂静:“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我抬头,太后的神情已经平稳,歪在乌檀木雕缕花的软榻上,手里端着齐嬷嬷新换的七宝嵌金的盅碗。齐嬷嬷躬身站立在旁,仿佛什么都有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我一时心乱,不知该怎样答起。想了想,再叩了个头答道:“太后娘娘的话让奴婢惶恐,后宫之事上有皇后处决论断,又有您辅佐庇佑,奴婢只知道尽心服侍皇后,这样大的事不敢妄议也没资格妄议,请太后您明断。”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黏黏的难受,大概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流的血和着燕窝滴在衣襟上,淡红的,一滴、两滴……“如果哀家让你说呢?”太后抿出一丝笑意,眼睛里却全是肃杀之色。我咬了咬唇,如此的为难是什么意思?“太后让奴婢说,奴婢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些宫闱之事奴婢乱度猜测恳求太后先恕个罪。”“好,你起来说,秀玉,赏个席子给她。”宫人多就地而坐,赏席已经是天大的荣耀。

  “谢太后。”虽然嘴上唱着诺,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说才好。“太后,当今圣上与皇后新婚燕尔,子嗣自然会有,只是现在皇后年幼仍需些时日才可,而今国家急需皇嗣来稳定,王美人的皇嗣自然是要生的,不过我们也可以用些办法,例如拿为己用……”说到这里我不肯往下说明。当今太后经历开国战乱,又在高祖之后执掌朝政,后宫的小小伎俩更本熟烂于胸,不需言明也可意会。“你是说让嫣儿假装怀孕?”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复又转过脸:“那皇上那边怎么办?”

  “先皇皇子颇多,当今圣上如有子嗣众民臣服,皇上自然也是乐意的,更何况,圣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宫教养也是万全之策,太后跟皇上晓明大义,皇上自然应允。”我一番话说完偷眼望去,太后似乎没有不悦之色,渐渐安心了些。太后默然片刻,颌了颌首,“好主意,只是险了些,一定要做的周全。哀家全权交给你去办,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宫了,知道吗。”我低头应声,太后接着说:“你回去就着手为皇后开始准备吧。”我不语,回眼看着嫣儿。嫣儿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刚刚不敢插嘴,现在看来几乎要敲定了,她站起来跑到太后身边,拉住太后的衣袖:“皇祖母,嫣儿不要,嫣儿不要…..”没等嫣儿撒娇之语说完,太后已经挥袖将她甩开。嫣儿站立不稳,身子歪了歪差点跌倒,齐嬷嬷迈步上前将皇后扶住。“清漪,送皇后回宫,一切事宜照刚刚说的办,皇后听话,否则,哀家让全后宫的人为你陪葬。”太后看着嫣儿,用手点着嫣儿的脑袋厉声的说。嫣儿吓得忘记了哭,才挤出些许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呆楞在那。我急忙起身拉过嫣儿,按着她的手与太后告辞,嫣儿百般的不情愿只得做了,我们唯唯喏喏的告退。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气长嘘出来,身心仍未感觉到放松,用袖子拭了下额头,大片粘黏的血迹印在其上,想来我此时的面容也是极其骇人的。“太后,再进些吧。”齐嬷嬷见太后端着那燕窝却目视萧清漪和皇后离去的背影似有所思。

  “你觉得萧清漪怎么样?”太后抿了一口燕窝转身问齐嬷嬷。“模样自是不用说的,妆扮上后宫也没有几个能出其左右,这临危不乱的胆量倒是有些太后您当年的风采。”齐嬷嬷是太后身边的心腹老人,曾经随太后做过项羽的人质,项羽暴戾,常因愤恨拉出高祖亲人羞辱,齐嬷嬷曾经为太后挡过鞭笞,落下了遇寒呛血的毛病,太后对她总是宽而待之,如同姐妹。言语上也不用小心翼翼多加避讳。“刚刚您砸她盖盅,是骤然而至,她并未慌乱,回答的还算井井有条,有些虽仍需商榷,如此年纪,心思也算缜密了。”齐嬷嬷接着说。太后笑了笑,并不搭话。“只是您为什么要她来议王美人的事?奴婢就猜不透了。”齐嬷嬷接过太后递的那碗。

  “区区一个王美人怎么能让哀家劳心,只是试试萧清漪罢了,看看她的谋划。”太后轻蔑的笑了笑。“那,太后可曾满意?”齐嬷嬷已经了然。“看来可以担起那个重任了……。”太后把手放在齐嬷嬷支起的臂上,回到内殿休息。

  刚出建章宫门,嫣儿埋怨的甩开我的手,独自登上车辇,我叹口气尾随其后,回到未央宫。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后早有决断,我虽无法猜测她询问我的意思,却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牵扯出我和皇上的事,我只能选择顺遂太后的意愿,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保全自己。即给太后行动的口实,又为自己寻了后路。只是伤了嫣儿…... 头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痛,刚进宫门就吓得锦墨赶紧传了御医上药包扎。

  御医见是皇后身边得脸的宫女,治得也算用心,让锦墨拿御医开的方子去御药房取回一大堆的药品,放在我的屋子里。锦墨帮我熬药,我因心挂念嫣儿来到正殿,嫣儿不理我,抓起枕头掷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闪身避开枕头,她见没中,转过身,自己生闷气。我靠在她休憩的榻边,坐在小凳上,望着外面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当今圣上即位已满四年,后宫并无子嗣。并不是生不出来,而是太后不让生,那些宫人没有高贵的血统,即使怀孕也遭棒杀。嫣儿,你知道棒杀是什么样吗?太监们用粗重的棒子击打那些孕妇的肚子,不消几下就下红一片,那些宫人也因此殒命。也曾有几个美人顺利的生下了孩子,却在生产后孩子和母亲都没了踪迹。嫣儿假怀孕虽然辛苦,却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嫣儿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后宫血淋淋的故事给她看,让不知人世烟火的她知道残忍向来都是和绮丽荣华相伴,看似平静无波的后宫实为暗潮汹涌。她手绞着丝帕,怯声问道:“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吗?”我没回答,只是默然。见我这样,她把头望向外面,一股视死如归悲怆在她心底突生。嫣儿沉思了良久,决定依照太后的意思去办,委屈的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环臂揽过她,拍着她的背,等哽咽声小了些说:“有清漪在,清漪会帮嫣儿。”随后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我担忧的眼神。棒杀的事是我杜撰给嫣儿听的,只是要激发她的善良答应这样荒谬之事,虽是杜撰却参杂许多真实在其中,由于太后操纵,皇上的子嗣确实无法顺利成活。嫣儿如果听话当真可以救皇上的一个子嗣平安。而我真正促成这件事的理由应该是和太后想的一样,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为王而各自坐大,诸王认为刘盈懦弱不堪承担大统,但他们畏惧吕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脉,不敢轻举妄动。表面上看来互相制约,实际上吕氏也不满太后没有大肆封赏吕家一门,如果此时嫣儿产下太子,吕氏有所依靠,刘盈的地位也有人拱卫,后继也算有人了。至于那个王美人,哪里需要尊贵的太后去考虑她该怎么办,从怀孕的那一刻已经决定她必死无疑,无论孩子由谁养大。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我的事太后似乎不知。未央宫中众多耳目,看来是瞒过了。皇上上个朔望之日虽有临幸未央宫,却不曾留意到我。那日惟恐他记起我,我藏身混在众多宫娥中,抬头看着那个在冰冷后宫中带给我片刻温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过我的头顶,不曾停留。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遥遥望去有些心动的都想要占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发现不过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东西,因无味而丢弃。更严重的也许已经忘记了他曾经觉得这个东西还算耀眼,去寻找下一个心动了。自古帝王多薄幸,虽嘴上说不在意,却总是难以忘记那个寂寥的男子哀伤的神情和相拥而眠的温存,不能割舍。惊觉原来我也和其他宫人一样,心里笃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总有小小的期盼。其实不过是一夜恩夕,哪里就来得天长地久无限恩宠,还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为要紧。
                  怀孕

 

  皇后怀孕的事情因得到御医的证实而传遍后宫,皇上在被太后火速召见后选择保持沉默。

  源源不断的庆贺人群进进出出,让未央宫变得异常的忙碌,内宫和外官命妇的往来让人接应不暇,送来的金玉绮罗各色玩物也堆满了未央宫两个偏殿。我除了叮嘱锦墨和其他宫娥小心外,就必须时时刻刻贴身服侍皇后,生怕有所闪失走漏了风声。“嫔妾率姐妹们前来恭贺皇后娘娘大喜。”内殿前一片花团锦簇,陈夫人和十几个妃嫔跪在下面庆贺,环佩叮当作响很是好听。皇后只梳了个随意的坠马髻,插了一个镶八宝掐丝金步摇,丝丝络络的垂在耳畔,并未带耳铛。身上穿的也是宽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懒的看着下面跪下的人。

  “起来吧,都是姐妹们,不拘这些繁琐的礼节。”皇后挺起身子,佯装着抬抬手赐众人席子。

  陈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镇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俩俩分坐两角镇席于其下。

  陈夫人笑着对皇后说:“皇后有喜是国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这是国家的福气,也是嫔妾们的福气。”嫣儿并未理会陈夫人的献媚,眼睛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我轻咳了一下,唤回了嫣儿的意识。嫣儿对陈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话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夫人也要努力才是,为皇上多多绵延子嗣也是姐妹们的职责所在。”众多妃嫔皆点头称是。王美人面露不屑,虽也一同点头,眼睛却是四处打量。

  王美人果然是个妩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风靡宫中的云锦,一反宽松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后拖逶迤长摆有如凤尾,再配以缨络垂于身旁,摇曳生姿更显身形袅袅纤浓合度,那桃粉色映衬得皮肤皙腻,面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间顾盼生辉惹人怜爱。难怪如今她圣宠眷盛,实在令人艳羡。大概是知道她将来的结局所以对她特别的惋惜吧,我淡然的看着她,可惜了这般好模样。后宫之中,集宠于一身必然极怨于一身,堂下面的女子大多都希望她肚子里孩子消失的。烈火油烹繁花似锦让她太过招摇,激起许多的怨愤,甚至连太后也不容她。殿上的妃嫔们为了逗皇后开心,搜挂了肚肠想那些笑话讲给她,一时间花香云鬓,笑语软侬好不热闹,只是嫣儿却提不起兴趣,大家看见皇后阑珊的样子,纷纷压住了话尾慢慢的安静下来。

  “诸位姐妹也累了,都回吧。”嫣儿无力的对众人说。一时间大家散去,我为嫣儿更换衣服,嫣儿叹了口气:“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给嫣儿整理了发鬓:“皇后娘娘不必多想,您这也是做了善事。”“善事?果真如此,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谁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呢?”嫣儿不耐烦地甩着袖子。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说:“奴婢会多加注意的,为皇后娘娘您清减些辛苦。”

  “如果本宫决定不装了呢?”嫣儿一副忿忿的表情,厉声问道。“皇后万万不可,那样的话,清漪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我蹲下在背后帮嫣儿整理寝衣领子,低声的说。嫣儿回头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内心:“清漪,告诉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拼命周旋其中?”看着嫣儿森然的面容,真相几乎脱口而出,转瞬之间,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儿不会明了朝堂上的纷争,反而让她提早忧虑,不如缓些,一并担下顶了这罪名,于她有益,于是俯身下拜:“奴婢只是遵从太后的旨意,为皇后分忧,并未有其他隐瞒。”嫣儿摇摇头,凄凉的笑着:“原来你也不与我说实话。”她挥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内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宽大的白纱寝衣越显纤弱,冷风来袭,吹得衣角飞扬,衬得那身影孤凄清冷。我眼中翻酸,苦涩难言。只不过一步却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找不到那贴心相待了。

  嫣儿的心思变重了许多,被人安排的命运让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欢笑,与我之间也疏离淡薄,每日间忧心重重。

  她嫌那些皇上太后赏赐的物品碍眼,说看到就心里堵得慌,命我和锦墨把它们分封赏赐到各宫。

  我领命,挑了些茜羽缎和烟影纱先驱去毓华宫。锦墨很是兴奋,入宫虽有两个多月,却因为限制颇多不曾自由走动,一路上她开心的又笑又跳,我却看着她沉默不语。来至毓华宫,命人通禀。因是皇后赏赐,我立于宫外等待陈夫人出来谢恩领赏。

  须臾片刻,宫娥搀扶陈夫人翩然而至。身后还随着一位也住在毓华宫的赵良娣。

  赵良娣入宫三年,曾有身孕,后无故小产,思子过度的她冷慢皇上,失了宠爱,为保地位投靠了陈夫人。陈夫人看见这些赏赐自然是得意,毕竟其他宫里不过是些钗环而已,这些纱缎却是今年新进的贡品。 两人朝未央宫方向跪拜谢恩,旁边宫娥俯身向前将赏赐抬过头顶捧接过去。

  “清漪姑娘万万替嫔妾谢谢皇后娘娘。”陈夫人起身后,客气不已,又命贴身的宫娥拿了对钏子谢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辞,赶往王美人的广福殿。“依姐姐看来,皇后怀孕是真是假?”赵良娣一副疑惑的表情。陈夫人抿了抿宫娥送过来的蔷露菊花茶,回头看了看四周垂首而立的宫娥,遣退下去,放下茶杯,探过头说:“妹妹想想,那九岁的顽童如何怀孕,怕是太后出的主意罢了,皇上身体不好,他们吕家想找个继承大统的人而已。”“可是如何也瞒过了皇上?”赵良娣仍是未解。陈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宫所在的南面,轻蔑的说:“太后手腕凌厉无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胁自然就服了。”赵良娣唬的面露惊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许久后惧怕的说:“姐姐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仔细被人听去,太后她不会饶了我们的。”陈夫人愤愤地说:“本宫怕什么?原以为本宫必然入主未央宫,谁知那吕家欺人太甚,摆个孩子坐那里,本来没有子嗣已经够惨了,如果再没了地位做依靠,你以为她会让我们好过么,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撑不过了,恐怕我们只能殉了,不然必会受她们揉搓。”赵良娣听到子嗣两个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后那样远离着危机重重的后宫吧?高祖的子嗣只要有分封的都可以接母亲去所属国居住,只是因为太后悍妒得到这样荣幸的也只有代国太后薄姬一人而已。据说当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献给皇后吕氏,表明自己没有争宠之心,才在后宫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后接出皇宫居住。其余嫔妃全无好下场,如齐王的母亲被毒死、如赵王母亲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后宫见者闻者无不骇然。赵良娣幽幽的说:“算了,如果能平安过日子,不给家人带去灾祸,就这样了此残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这许多。”陈夫人:“怕什么,看皇后她能撑多久,后宫里都非善类,怕是有人比我们更眼红呢。”

  莫非…..?赵良娣为怕牵连不敢多问。端了茶杯来喝。谈话就在两个人各怀心思中结束。我悄悄地绕过后窗的竹林,无声的从小路走出毓华宫。在我和锦墨出来的时候,见宫娥也被遣出远离,我心一动,让锦墨先去广福殿,我则抄小路环回后窗,却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嘴角翘了翘,陈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聪明了些,能猜出太后同皇上的意思。只是这样的心浮气躁如何在深不见底的后宫生存?看来不足为俱。嫣儿至那日见到王美人肚子起,开始不再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任由摆弄,每日里只管读书,厚重的竹简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我按月份给她添加垫在衣服里的棉絮,看着嫣儿的满脸虚汗,我希望冬日快些到来,嫣儿好少受些闷热之苦。转眼到了一月,连续几场的大雪罩上未央宫,满目间雪白的晶莹清冷,晃得人眼疼。四处是太监宫娥们清扫残雪。屋内暖炉烧的霜炭噼啪作响,烘的整个大殿如同旭暖拂面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苍劲有力的盛开,或珠苞尚裹,或纤弱绽放,幽幽的散发着香气,我索性灭了正燃着的净渺檀香,怕它抢了梅花的气味。嫣儿挺着肚子歪在榻上看书,小嘴一张一合的轻读着。我无奈的抢过竹简:“嫣儿,该吃饭了。”她并不出声,只是木然的随我到膳桌旁坐下。只是就近吃着面前的脆腌冬笋,远处她喜爱的糟酿鹅,翡翠鲜虾动也不动。我无奈的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塞着东西,不辨滋味,劝也劝不得。

  正在左右为难,团凤盘牡丹花的门帘被掀开,皇上抬步迈进,笑意盈盈走了过来。

  出风的白貂皮的风麾,白色的团龙棉袍,映衬他的脸色越发的白净无血色。

  我忙拉起嫣儿见礼,嫣儿只是寻常的福了福,我则大礼跪拜。“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常来常往的,总是拘这些礼很是没趣。”皇上拂了拂袖,示意让我起身。

  我听命起身,叫锦墨去准备皇上用的箸碗。皇上拉过嫣儿,摸着她的头发,发现嫣儿一脸的别扭,再看那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怎么?嫣儿闹别扭,不肯吃饭?”嫣儿憋着嘴,眼含着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它们滴落。她回头撇了我一眼:“她们,她们都不让我出去玩。”“所以就生气啦?”皇上宠爱的揉搓着嫣儿的头发。“这样吧,嫣儿把饭吃了,朕带你出去玩。”皇上用手指头刮着嫣儿的鼻头,淡笑着许诺。

  这是怎样的画面,让我一时有些失神。仿若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有些家的感觉。许久前父亲也是这样溺爱着我,母亲在旁看着我俩,温婉的笑着,只是如今那影像已然离我远去,再也寻不见了。不经然眼眶发热,转身仰头,顿回那险些滴落的眼泪。嫣儿兴奋得拉着皇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里塞着香梗米饭,大口大口的吞咽,生怕慢了些皇上就会改变主意。我回过神,帮皇上布箸碗,退到一旁。他并不动箸,只是笑着看嫣儿狼吞虎咽,怜爱的眼神慈爱无限。嫣儿三下两下就把饭吞完,摇着皇上的手臂说:“皇帝舅舅我们去玩吧,嫣儿都吃完了。”

  “皇后娘娘请等皇上用罢膳再说这些。”我低头劝说。“没关系,朕不饿,你给嫣儿穿扎实些,外面可有些冷呢。”皇上起身把嫣儿推过来。

  我忙跪下说:“皇后有身孕,太后说不宜出行,望皇上见谅。”皇上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促狭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说:“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和太后说。”

  温热的气息让我骤然失神,没了辩解的力气,只好顺从。我叹了口气,起身给嫣儿找来四周用玄狐狸毛押边的羽缎披风,又在头上戴了风帽,白貂的抄手里点了紫金怀炉。皇上看嫣儿穿戴整齐了,转身向我说:“你也去挑件厚实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遵旨,穿野鸭子毛的披风,带上抹额跟随着皇上,拉着嫣儿走出栖凰殿。

  小心步下台阶,没等反应过来,嫣儿一把抓起雪团向我扔来,躲闪不及正中脸颊。嫣儿笑着蹦跳地跑开,那笑声仿佛把这几个月来的不快忘记在脑后,笑声感染了我,用手擦下脸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皇上很快加入战斗,雪团一股脑的向我砸来,我四处拼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狈嫣儿笑的越是开心。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铜缸后,寻了个机会把握在手里的雪团扔了过去。皇上和皇后怎能容许奴才大逆不道的还击,所以我的雪团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随身的小太监。

  原本我们三人的打闹就引得太监宫娥们驻足围观,一个雪团立刻引起小太监们的奋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宫娥们也开始到处制造雪团回攻。霎时间未央宫白雪飞扬,欢声四起。嫣儿和皇上夹杂其中伺机偷袭。嫣儿和皇上衣服的颜色在雪中映衬的分外耀眼,,却不曾有人胆敢还手,他们俩乐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漫天都是雪团带起的雪粒子飘散,闪闪发着银光,耀眼夺目,空气中漾散着清雪的味道。

  到处是白影乱飞,唉声一片。大家都变成了红鼻子红脸颊,虽然冻得手都无法握起,但仍拼命抓着雪。

  宫人们气喘吁吁,有些小太监打输了,赖在雪地上不肯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儿大笑不止。玩得累了,嫣儿索性坐在扫干净的台阶上,我跑过去把她拉起来,用手帕拍拍沾在裙摆上面的残雪。皇上也走了过来,拉着嫣儿的手说:“高兴吗?”嫣儿快乐的点点头,红彤彤的小脸上漾着笑。“那就回去吧,别冻着。你看清漪也冻坏了。”话听在我和嫣儿的耳中激起了两个不同的反应。我羞红了脸,如此关心让我无措。嫣儿看着我,用小手把我冻僵的脸包起来,哈着气,那白烟拂过我的睫毛,痒的我笑起来。

  “奴婢不冷,皇后和皇上回殿吧。仔细冻着身体。”我笑着说。嫣儿拉起皇上的手,快步进了殿。锦墨和我拿着雀尾拂清扫帝后身上的雪尘。

  “皇上今天留宿未央宫吗?”我小心翼翼的问。“朕还有奏章要看,起驾回凌霄殿吧。”他看了看时辰说。嫣儿的挽留自然是没成功,撅着嘴生闷气。随行的内侍服侍皇上登辇离去。送罢皇上,我笑着帮嫣儿换上家常的寝衣。刚刚服侍嫣儿靠在榻上休息。建章宫的黄内侍就传话让我过去觐见。我想了想,觉得突然。嫣儿也立刻起了身紧张的看着我。我安慰她:“奴婢一会就回,娘娘先睡吧。”给嫣儿盖好被子,吩咐锦墨好好照顾皇后。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就随着那内侍前往建章宫。
                  杀戮

 

  已近点灯时分,宫中的永巷腾起一片冰冷雾气,道路变得灰暗不清,前面一盏气死风羊角灯引领着我前行。阴风阵阵,尚未清扫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出来的匆忙,忘记换了雪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经湿透,布袜冰冷的贴在脚上,没过多久脚也逐渐失去了知觉,有些痒,怕是要冻伤了。

  冰冷的感觉让我心沉到谷底,后宫点灯时分必然宫门落锁,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离宫走动,深夜如此传见,必不是好事。到了建章宫宫门口,通禀传见。只开了小门,翩身进入。此时的建章宫不似我上次来的模样,无尽的黑暗夜色让它多了些阴森,半个月亮也无,偶尔有只乌鸦驰过,凄厉的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无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进去,池上吹来阴冷寒风,让人心悸。我低头走入正殿,齐嬷嬷迎上来,低头与她见礼,她并不答话,面无表情,转身引我入内殿。

  心登时凉了五分。刚入内殿,一声拍桌巨响回荡其中,我连忙跪倒,头顶在榻前的驼毛地毯上不敢窥视。

  “大胆的奴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来问话。”不等我弄清原因,上来两名太监已经将我拖了出去。我惊疑,却不喊冤枉。将我趴放在一条长凳上,不褪中衣,左右开弓,七寸宽的板子雨点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钝刀割肉,几下过后,皮开肉绽的伤处粘上板子残留的血迹污物,牵动着全身跟着抽搐,疼得连心都跟着揪成一团,我暗咬牙关,不曾痛呼一声。二十板下来已经神志模糊,掌刑的黄内侍见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当头浇下来,激得我浑身战栗。又由那两名太监将我拖回内殿,身下拖出一条蜿蜒的猩红血迹。我白着嘴唇,无法跪起,只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谢恩典。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湿,身前很快汪出一滩水迹,映照出我现在的狼狈,散发顺着冷水垂于面前,连眉毛也全是水意。太后怒目横视:“你可知错吗?”“奴婢知错了,谢太后不杀之恩。”我虚弱的回答。“你错在哪里,可知道吗?”太后依然怒气未消。我喘了口气说:“奴婢不该让皇后娘娘出去玩雪。”“哼,还有些自知之明。混帐主意可是你挑唆的?”太后不理会齐嬷嬷劝阻的眼神。果然我猜对了。“奴婢不敢。”我知道不能说出任何人,否则意味着我不能保守秘密。“倒是嘴硬,秀玉读给她听听”太后扔过一捆竹简,清脆地摔在我面前。

  齐嬷嬷拾起,清了清声读起来:“一月初七,后不食,上至,允其食罢嬉雪,后悦,遂与上同往。萧清漪劝,上不听约其一同戏雪。时至酉时毕。上出未央,后休憩。”我心惊,原来所布眼线这样细致,事无巨细全然回禀,为什么那件事没有东窗事发呢?

  我忙叩头哀求道:“奴婢知错了,还请太后不要为奴婢伤了身子。”“你说哀家该如何惩戒你呢?”太后笑道,笑得突兀,没有道理的让我心一沉。

  “奴婢万死难当其咎,甘愿听从太后处罚。”我低声回答。“未央宫的这些人都知道皇后身形轻盈如同未孕,而传出去后宫也难免有所猜测,既然知罪,就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带秀玉去,让今天所有陪你们玩的人都闭嘴吧。”

  寒风吹过大殿,扬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得打颤。只是这样一个理由却要赔上许多性命,我不忍。“还有,皇后从今天开始禁足,直到产下皇子。”太后补充道。我知道如若不去做,此事无法平息,甚至牵连更多。只得违心答应。被人拖到长春藤凳上抬回未央宫。齐嬷嬷跟随,一路上寂静无声。

  赶到未央宫时已近戌时,宫门上的人不等问话已经被齐嬷嬷带的侍卫拿下。

  还没等宫内的太监宫娥醒过神来,齐嬷嬷又持太后虎符调配御林军把未央宫围个水泄不通。

  宫门内外站满御林军,人声鼎沸,火光通明。嫣儿闻声早已跑到殿门,谁知迎面看见我被人抬进内殿,唬得出不来声。

  我被撤掉凳子扔在内殿正中的地面上,但却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只觉得血一点一点从身体内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凉透一截,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内殿的光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频频晃动,看不清楚。未央宫前前后后的宫娥太监全被圈起来,皇上身边的随行太监也未能豁免,全部被御林军拖了来。没过多久,四处奔逃的宫人们都被御林军抓住按在地上用绳索捆绑,每个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着拉出未央宫。整个未央宫一片呜咽之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哪里了结这些无辜性命。此番血洗总共是八十九人,整个未央宫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嫣儿浑身颤抖躲在床角旁嘤嘤的哭泣,我则趴在地上气息微弱。空旷的未央宫长风直入,惊得我猛地清醒。身后的伤让我失掉意识,忘记了还有锦墨,强挺起身想去寻找她,却因伤无法前行,只得用手撑了爬出去,高呼“锦墨,锦墨。”

  无尽的黑夜里吞噬了我的呼喊,无人应答,我撕心裂肺得痛哭,以手捶地,皮肉虽已破缺,不若心痛锥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砖上沾满了一个个手形血痕 ,我在伤心欲绝哭喊后也昏了过去。

  恍惚中听见锦墨的叫喊,隐约有两个御林军架着她的胳膊往宫门外掳,她大叫着让我救她,明明只差一步却怎么也追不上,我踉跄追着,却因无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让我说不出来话,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猛然干涩的喉咙有股温热的液体流入,也让我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迷蒙看见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环我在怀,右手端着茶杯,疼惜的看着我。

  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寻找锦墨的身影。并无踪迹。只有嫣儿跪爬在榻边上,眼中尽是关切。仓惶的小脸上布满泪痕。我强忍不住的泪水终于还是滴落了下来。原来是梦,锦墨终没逃脱血洗。

  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泪,痛心的叹息声从嘴中传出。哇的一声,嫣儿压了许久的恐惧一刻间窜出,边哭边抖。嫣儿的大哭触动皇上的心思,最后的局面便成了三人相顾垂泪的局面。窝囊的皇上,幼小的皇后,和身无依靠的我,奇怪的气氛让我尴尬的无法面对。更何况还有那无时不在窥视的眼睛。收起眼泪,我推开皇上,冷冷的说:“奴婢没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吧。”

  显然他也意识到这样做的尴尬和危险,满心满腹的话咽了下去,只低声叮嘱道:“好好休息吧,有事叫人传御医。”转身走到殿门口,停下想了想,还是踏步跨出殿门起驾凌霄殿了。

  我费力撑住双肘想起身,嫣儿疑惑。我低头说道:“这样不合规矩,这是皇后的凤榻。”

  嫣儿显出前所未有的固执,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从未存在,将我按倒在床,急切的说:“我说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让她们熬药去。”她快步走到门口,叫来一个红衣宫娥。

  看着红衣宫娥陌生的面孔我知道,经过这番的大动干戈,未央宫已经没有服侍的人可用,自然需要再挑一批来差遣。只是混有几个眼线有几个细作就不得而知了。一碗浓浓的药汁没过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面前,想起锦墨那可爱的笑脸,我黯然,哭得无声无响,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我不能死,死了没人可以替锦墨报仇。想摔碗来祭奠锦墨的惨死,却又怕有人传到建章宫耳朵里,只能颤颤地轻放桌旁。

  大概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受制于人却不得不小心堤防。满心的愤恨无处可以发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身体剧烈的发抖,硬是抹干泪水咬牙切齿。嫣儿见我难过,无措的坐在我身旁,只是用手轻拍我背,她哭得小声,微颤的弱小身体让我意识到,她也被吓坏了,娇养在公主府了的她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我深吸口气,哑着嗓子安慰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儿抬起头,满脸的泪痕在灯下闪光。

  “这……,奴婢睡地上吧,让人把奴婢的床铺抱来。”我有些为难。“不要,睡上来吧,我们一起睡。”嫣儿不等我推辞,脱了鞋袜爬上榻来,怕碰到我的伤口,轻轻地钻进锦被。无奈之下,我挪了挪身子让她睡到榻里面。把被子给她掖好,用手肘撑住身体,拍着她的背让她入睡,而泪却一直没停过。从嫣儿稚嫩的小脸上,依稀间仍能看见锦墨朝我撅嘴撒娇的样子:“姐姐你留着吧,等我要的时候再来拿。”锦墨,姐姐宁愿用全部东西来换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锦墨你能听见姐姐在叫你吗,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吗?我哭着,不敢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碧色锦线绣成的方枕上,阴了一片冰冷。

  
                  夜话

 

  那些太监用尽全力抽打的伤好的奇慢,十天过去,也只是能翻身而已。嫣儿以我需要养伤,她独自一人害怕为由留我在栖凤殿同住。血洗未央宫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记,而其他后宫嫔妃也全然不知。想来那太后身边的齐嬷嬷也是狠辣角色,手法利索办事稳妥。对锦墨的思念和愧疚让我极少进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虽然如此,却没忘记帮嫣儿添加棉絮。嫣儿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时候被几位脸生的嬷嬷们拦住,才知道太后的禁足令。从此嫣儿想要晒晒太阳也是奢望。每天白日我和嫣儿对视,苦笑着各自拿着竹简来看,盼时间飞渡。夜里就相伴同睡一床,有所照料。还在长身体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则辗转反侧想起锦墨无法轻易入眠。是夜,三更天的更漏声让我回过神,原来到了这个时刻。我长叹了一声,想躺下休息,但酸涩的眼睛却总合不上。门外有开启宫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因夜静显得悠长。都这么晚了谁在开宫门?我摒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好像有两个人悄然走进殿内,我惊得想要大声呼救。一时间声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团龙手帕已然盖在我的脸上。团龙手帕?我决定闭嘴。两个人轻轻掀开被子,另用大毛的毯子将我裹住,抬出殿外。蒙着帕子的我,顺着帕角往下看,抬我的人身旁都挂着福瑞挂佩和宫禁门牌。看来是皇上身边的内侍。心顿时安稳了些。出了宫门,将我放上绮丽宫车,这春恩凤鸾宫车是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我犹豫了一下,却强扭不过只得斜歪着靠在车壁。宫车四周挂着叮当作响的挂饰,车启动时随车摇晃起来,甚是好听。我冷笑,这是多少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声音,荣辱宠衰都依靠此声往返相伴。也许只有几次就再也听不见。后宫最不值钱的就是美貌,稍纵即忘,旧人哭新人笑的的历程从来都是周而复始,源源不断,我不想当这其中的一个,也不能当。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车停下来。福公公守在凌霄殿门外,见春恩车到,叫人抬我下车,送入殿内。由于被人仰抬着,我目光所及尽是凌霄殿的巨梁,大红的巨梁上盘着赤金长龙随我移动而前行,怒目横视,飞爪喷雾,身上的龙鳞片片匝起。几人将我侧放在榻上,我掀去龙帕,回头望去。万龙榻在殿东靠窗位置,嵌碎销金的方砖如镜般长绵不见头,每十步就是孩儿臂粗的腾云绕龙的红烛。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罗琦纱被镶金汉白玉的挂钩挽起,让大殿显得肃穆。榻前一个福字纹双耳铜香炉正渺渺的吐着香气。背着烛光,一个黑影走来。定睛一看顿时窘了,强撑着想要见礼。皇上走到榻旁将我揽住,回身脱鞋坐在榻上,拥我趴在他胸口。此时的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微热的体温带着药味传给我,我心鼓敲个不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奴婢身有伤病,不能侍驾。”“朕知道,只是想找你过来说说话而已。”他的脸上闪过异样红晕,淡笑着如清涩少年,抬手往耳后帮我抿去了乱发。我顺着他躺卧的姿势轻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害怕了吗?”他轻声相问。我不语,只是摇摇头。一时想不出话来讲,只是低头扭着他的衣角。“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将双手环住我腰,将我包围在他的气息里。

  窗外月还是满的,月色极明。凌霄殿外的万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黄色的光晕。远处有上林苑的后山层峦叠嶂,幽暗的让人向往。远处未扫的残雪莹白无暇,仿佛人世上从来都是如此干净,没有肮脏。

  一阵夜风经过,吹得人寒冷,微微抱紧双臂,却因为舍不得景色不肯关窗。

  突然被风呛住了嗓子,猛咳起来,眼泪都因咳嗽溢出。他细心的将被子给我盖上,把窗子合上。已有宫人把那层层叠叠的纱幔放下,隐隐的如云端雾里。许久谁都没说话,我只能感觉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痒得心乱如麻。“委屈你了。”他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无限的痛惜。区区几个字让我连日来的憋闷与痛苦仿佛如喷薄的井水迸了出来,伴随着浑身剧烈的发抖泪如泉涌,这样搜肠刮肚的哭让我几欲昏厥。他默不作声,只是扳过我的身体,让我趴在他的胸前哭个痛快。良久后哭得没了力气,才发现他胸前的已经被泪水晕湿了大片,抬头看他,他也痴痴的望我。

  “奴婢失仪了。”我收拾了泪水强忍下心中无尽的哀恸。“朕无力帮你,朕对不起你。”说到这里他紧握拳头,手背因用力变得青筋凸起,关节也泛起了白色。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处。“第一次见到你,朕就发现你是个聪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他黯然的说。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顺从你的意思,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自责的语气隐藏了太多的无奈,让人听了无不动容。高祖征战多年,漂泊不定,皇上年幼时看多了血腥厮杀,过着动荡的生活。皇上登基后太后朝堂听政,事无巨细均要回头问过母亲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汉兵马的虎符也在太后手中。他这个皇上当得名不副实,无力左右任何事情。“还记得你跳的那个翘袖折腰舞么,那是朕小时候看过最美的舞蹈,戚夫人美的惊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时候总是拍着桌子击打鼓点为戚夫人伴乐,那时候我觉得戚夫人就是传说中的女娲娘娘。”皇上说起戚夫人时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着年幼时最心爱的却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只是后来再看见戚夫人已经是人彘了。朕无法想象那呜咽滚在污物中的人球竟是当年让人惊艳的戚夫人”我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默不作声,听他絮说。皇上似好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般,独自呢喃着:“看见你跳那舞,朕以为是戚夫人回来了,以为一切丑陋都不曾出现在朕的眼前,那些不过是一场噩梦,母后还是朕年幼时慈爱的母后。其实不过是朕自欺欺人罢了。”“皇上,节哀。”我悄声安慰。“其实朕很想你,又怕给你带来危险,只能得借着去看嫣儿的机会好好的看你”他把心中憋闷已久的事全吐了出来。我怎能不感动,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经重于一切了。

  他长叹一声:“其实朕也想过要给你个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只是你那天说的风霜相逼让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当然不能那样做,那样如同置我于烈火之上,且不说太后如何,单是后宫的众多女子怕也难以应付。突然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期冀的说着:“不若朕同你逃出着囚宫,寻个偏僻的地方,过个安稳平静的日子,好么。”那种空梦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笑看云起,再无世间烦扰,岁月靖好,执手偕老。只是这梦远得不可触及,我已然深陷宫闱争斗+无法脱身,自由也变成了需以生命换取的昂贵期盼。我摇摇头,他震惊:“你不愿?”“并非不愿,只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忧虑。空想无用,一切都不可能付诸实施,嘴上说的再美又能怎样。他的眼神骤然黯淡,显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偶尔闪过的一丝奢望,不过我这般冷静的拒绝也伤了他作为男人的心。空气一下子僵持着,我懊恼自己说话无所顾忌,他感叹自己的幼稚。彼此拥着却再无话可说。不到寅时,福公公在殿门外清了清声:“皇上,是否送萧清漪回未央宫。

  还在假寐的我突然起身,竟然忘记时辰,如果被人看见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皇上也起身不,满的答道:“慌什么,准备车辇吧”再度望向我,抬手帮我梳理散乱的发辫。因是和衣而卧,衣裙上布满了褶皱,他低头用力抚平,又抻了抻裙摆。长叹一声:“走吧,一切小心。”虽有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我不能起身告退,只能由两名太监披上毯子抬出凌霄殿。几乎在他为我整理衣服时我就以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风霜相逼也罢,孱弱无能也罢,我都愿意为他踏入纷争后宫拼出个出路。还未回神,已坐在车中。车走的很急,颠簸的厉害。刚到未央宫,寅时更漏响起。未央宫门微启,我心里了然,未央宫中除了太后的人,原来还有皇上的人在。

  两名小太监慌忙的抬上我,贴着门进入,疾步进入内殿。走到床榻旁,掀起纱幔。我一眼看见嫣儿,夜深微朦,我仔细端详许久,还好嫣儿没醒。

  那两名小太监将我轻轻放下,俯身告了个罪,转身离去。我回头看着嫣儿,心中百般滋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一夜的折腾倒也困乏了,刚挨上枕头眼睛就不听使唤的想要合拢。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须臾片刻,沉沉睡去。
                  李代

 

  一连五晚我都是被夜半时分从未央宫抬出送到凌霄殿,凌晨时分再由凌霄殿抬回。

  嫣儿睡得深沉倒也无知无觉。还记得昨夜皇上将头枕在我怀中,像极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说着当年的母后如何为他夺取的帝位,那似平静无波的争斗中牺牲掉多少无辜的生命。孱弱的他总是仰望母后那刚毅坚定的背影,虽无限同情那些被母后迈过的踏脚石,却也只能如影随形般畏缩跟在母后身后前进。这让善良的他每日都过在矛盾分裂边缘。尤其当他已经登上皇位,母后依然不肯放过刘如意和戚夫人时。他的压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况。他不敢反抗,不敢辩解。只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护着弟弟。最终计划失败,他也病倒了。起来后就再也不肯过问一切内外事务,只是终日游玩嬉乐。

  我抚着他的脊梁,是怎样的阴翳生活造就眼前懦弱的皇帝,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无法保全任何太后看着不顺眼的东西,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意识。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嫣儿的喊声牵回我的意识。“清漪姐姐,你最近怎么总出神啊,拿着书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吗?”我笑笑,“那你经常能看见我出神是不是说明你也没好好看书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过身那起竹简作势读了起来。

  我疼爱的抚摸她的头发,心思再度飞远。频频奉诏侍寝实在太危险了,虽然每次并不明路,只是暗夜相就,但是总会有妃嫔们贿赂皇上身边的人打听究竟谁在承宠,如果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我愁眉紧锁,皇上阿,皇上你这是害了我。你只一味的找我倾吐苦水,却把我推向不复的境地。重重心事让我觉得时间这般漫长,刚过了晌午就开始不耐烦起来,既盼着今晚依然诏我随侍可以让我陈诉利弊,求皇上让我躲过明暗夹击,可心底又盼着今晚皇上不诏我去凌霄殿,从此忘了我才好。左右为难的我辗转翻身,不能安静。挨到点灯时分,嫣儿已经困乏,让宫娥帮她卸掉了钗环,只着贴身小衣散着头发爬上床榻。

  我觉的灼热气息扑人,放下竹简看她。圆溜溜的脸庞离我只有一掌远,两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映着烛光流连闪烁。

  “嫣儿想做什么,想吓奴婢吗?”我点下她的小鼻头。“才不是,人家是想让清漪姐姐给我讲故事。”她一脸讨好的样子。“唔,可是奴婢不会讲怎么办。”我故意逗她。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

  我为难的说:“那嫣儿想听什么呢?”“什么都行,我就想听清漪姐姐讲故事。”“那好吧,奴婢给嫣儿讲个女英雄的故事。”我搂过嫣儿让她睡在床外,这样我可以右臂环住她。“这个女英雄就是嫣儿的皇祖母,当今的太后。前秦统治的时候,高祖是沛县东泗水亭长,他不满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领着兄弟们反秦。他离开家乡时留下了父母和妻子,没过多久秦王就派人来到他的家乡捉拿他的亲人威胁他。而太后有勇有谋,关键时刻自己驾着马车拉上公婆逃命,后面虽然有上千的人马围追堵截,她还是奋力逃出。可惜慌乱之中婆婆被人杀死,公公落入也有夺天下之心的项羽手中做了人质。

  后来她千辛万苦逃到了丈夫的营地,此时高祖已经先入关中,但却被霸王项羽紧追着不放。就在汉望山的时候,两人终于隔楼喊话,项羽撑弓远射,一翎啸鹰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劲道将高祖贯倒,楚家军一阵狂呼,就在这时,太后狠下心偷偷将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断,用尽全力将高祖扶起,高祖伤痛不能说话,她则在旁助喊,都说天下英雄莫过于楚王,小女子也相信,只是这箭实在没准的很,只射中我家夫君的后脚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负,自然不肯细查,负气撤兵。暂时解了围困。

  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改变高祖被围的险境,太后又深夜身着高祖的衣服,带上十几名护卫引开项羽的注意,当项羽全力追赶时,高祖已经带人逃脱。项羽抓住太后时,发现上当,气得血脉逆流,只能将她做为威胁高祖的人质。

  每当项羽打了败仗或不如意时就带她出来羞辱,鞭笞辱骂如同家常便饭,但她不曾屈服,高声叫骂不绝,这样的铮铮铁骨让身为男儿的项羽也甚佩服。后来项羽败走乌江,愧见江东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携手共同登上帝后宝座享万代香火供奉。”嫣儿听得入神,我讲得这些东西是她从来不曾知道的。史官们记录的丰功伟业从不会有女人的伟大贡献,对帝王的歌功颂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吕后的故事是我祖父讲给我听的,他曾评价当年的吕后大有帝王心计,汉室江山若没她相助未必能成就,她才是大汉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这样厉害啊。”嫣儿惊的说不出话。“好啦,该睡了。”我把她头发捋顺放入纱套,用纱套包住头发是宫中女子爱惜头发的方法。可以不会因为睡觉时的翻身将头发弄断弄掉。嫣儿支吾着躺下,一会就沉沉睡去。我侧卧一旁,合拢双眼。迷蒙中又听到开宫门的声音,我心里无奈,只得静等着他们进来。谁知,那方白团龙帕飘然盖在嫣儿的脸上,我慌神,拉住在我面前想抬走嫣儿的手臂。那手臂力气奇大,只一推手,我低声痛呼被甩在一旁。嫣儿似乎也醒了,不等挣扎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呜呜的出不了声。两个人身影一闪已到了殿门外。我不敢大声呼救,又因为身上的伤不能追赶,想扶着床柱站起来也不行。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走了嫣儿。完了,这该如何是好。原本只属于我与皇上的秘密却被蠢笨的奴才坏了事。

  只一刻间数条假设和应对已经在脑子里闪过。一切只能等嫣儿回来看情况而定。不能点灯,只得在黑暗中等待。夜如此漫长,双眼望穿却不见尽头。晨曦初现,窗格子映过来一丝灰白,那光亮让我的心骤然紧起,已过寅时为何嫣儿还没被送回?

  难道皇上发现错抬了嫣儿,索性让嫣儿承了宠?那倒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既顺遂了太后和鲁元公主的心愿,也应了我百般推诿。

  我凄婉一笑,既是万事顺意为何我心里如此伤感。连日来的相拥夜话让我已然有些动容,情愿做他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哪怕一生要与无数女子争宠也在所不惜,只是今天情景让我迟疑。朝欢暮驰就在眼前,似乎考量着我的牺牲是否值得。

  也许帝王的位置决定了他们注定是要把把宠爱分给众多粉黛的吧。以为自己会麻木,原来不行。

  心酸的不愿再想,只盼望着嫣儿快些回来,不要让旁人发现。旭日东升,宫内的太监宫娥们也已经打扫,空气里弥漫着朝雾的味道,猛吸一口,沁的心肺都凉了。殿门外有早值的宫娥小声询问:“皇后可起了,奴婢进来侍候。”我语塞,正费力琢磨如何瞒过,宫门外响起一片喧哗。粼粼车声,是皇上御用的盘龙车辇。宫门外满是惊慌之声,她们不知道皇后会是这样方式出现在她们面前。嫣儿扶着宫娥的手臂,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入内殿。我从床上支起身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的瞧着嫣儿。打量的仔细,头发似乎有嬷嬷给梳过,衣裳也穿得整齐。再看嫣儿的脸上并未有初为人妇的羞涩,我低头思索,满腹的疑问不敢出口。嫣儿笑着走过来:“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吓死我了。”我拉过她的手关切地问:“奴婢也吓坏了呢,嫣儿去哪里了。”“是皇上舅舅想和嫣儿说说话,知道皇祖母不让嫣儿出门,所以才晚上过来抬的呢。”嫣儿得意的抬起小脸。“是吗?那皇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帘。“我饿了呢。让她们传膳吧。”嫣儿拍了拍肚子说。“好,奴婢马上去吩咐。”那宫娥低头退出。一时间诺大的殿内只剩我与嫣儿两个人。心跳如雷,大殿内寂静得让我无法开口。生怕自己轻易问出不该知道的事情,我选择朝内躺下。整夜不曾合过的双眼涩乏的要命,紧紧闭了却压不住脑子混乱。“清漪姐姐生气了吗?嫣儿也不是故意要吓你的,都怪皇帝舅舅。”嫣儿坐在床边推搡着我的身子。我睁开眼,笑着说:“奴婢昨夜担忧嫣儿的安危,现在困乏了,想歇会儿,哪里是生什么气呢”

  嫣儿释然,笑着说:“没生气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我突然翻身向她,说:“不过嫣儿不要跟别人说起昨晚的事,以免太后知道了责怪。”

  嫣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看来用太后来吓她是最好的方法了。皇上的话圆的巧妙,只是太后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新年

 

  转眼一个月过去,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除夕是阖宫欢庆的日子。也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过年。早在月前就有礼辅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太后命鲁元公主、驸马可以觐见并赐家宴,解了鲁元公主的思女之情。鲁元公主是高祖众多公主中最受宠爱的,她幼年和吕后乡间劳作辛苦养家,后又被战火连累四散奔逃,甚至在高祖败走彭城时为减轻车上负担几乎险些被扔落马下。那时吕后和太公被俘楚军,鲁元公主毅然担起照顾幼弟,执掌后宫的重任,颇得高祖喜爱,破例用骑射选婿为她选中驸马张敖,无比荣耀。高祖驭天,太后掌权,心疼当年历经万苦的公主,只要鲁元开口无不应允。就像这筵席,按祖制公主是不可以参加的,太后的破例也彰显出鲁元公主无尚的地位。筵席依照仪制开在建章宫正殿,太后居于南面首座。皇上与皇后坐榻左右相陪。鲁元公主和驸马坐于帝后之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敖驸马,黑色冠袍,面容俊美,嫣儿面容颇与其似。听说他是长安城内外难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无论大小一律问过公主才做定夺。从未参参加新年筵席的他现在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公主对面拘谨的很。其余的嫔妃们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铜滚狮四角做镇,另铺了暄软座垫。每个人身后站着随侍的两名宫娥。我则站在皇后身边。太后在上嫔妃们自然拘束了许多,大家默不出声,只是一味的欣赏艳美舞姬的表演,乐府的乐工们敲打磬钟,吹拉管萧为起伴奏。一排极小的可爱女娃梳着双环鬓,一番空中闪躲,跳转翻越后手拿双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声唱出祝我大汉昌盛万代的贺词。太后大喜,命人嘉赏。恰逢子时,奉先宫钟声悠扬,传入耳中,洪厚醇远。皇上起身带领众嫔妃向太后敬酒祝太后新年万事顺意,太后甚是高兴,抬手一饮而尽。

  四海升平盛世欢歌的景象让太后的轮廓上多添了荣光和骄傲,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万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让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罩过了皇帝。鲁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儿臣祝母后与日月同春。”驸马也在对桌起身恭贺。

  太后满意的一笑:“鲁元倒会说话,哪里就有什么千岁万岁呢,哀家能抱上孙子也就可以闭眼了。”皇上腾地站起躬身:“儿臣惶恐。”“这孩子,总是这样,说说而已,起来吧。”太后似乎对皇上颇有怒其不争的意思。

  那朝贺的乐曲变了花样,专挑太后喜爱的演来,鲁元也使尽全身解数逗太后开心。

  皇后带领全体后宫妃嫔向太后贺新。太后摆手,众人退下席地而坐。“哪个是王美人?”太后突然问道。远席有答音,王美人闻声,离席往前快走了几步,跪倒磕头。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蜷不下身子,她努力的压低身子,大概是吃力的缘故额头上渗出汗水。今天的她倒是乖觉的很,知道太后不喜欢妖媚,只穿了暗红的华服,上面清廖的绣着少许花饰。头上也不曾珠环满头,斜插了两只红翠簪,看起来清爽简朴。太后扬声:“抬头让哀家看看。”王美人微微颤抖抬起头:“臣妾王谧。叩见太后,祝太后凤体康健,福寿连绵。”

  “到也清丽可人。”太后神色自若宁和。沉吟许久却并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几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顺着发鬓留下将前后背的衣服塌湿。“你为皇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个万一哀家定不饶你,起来吧。”关切的言语出自太后口中,让人不寒而栗。王美人谢恩,用手撑地晃了几下,未能站起,她随身的宫娥只得上前搀扶,她如获释重的长舒口气,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犹自回味刚刚的凶险。我暗笑,王美人以为自己逃过了劫难就大错特错了,太后只不过在给将来的种种铺路而已。

  丑时已过,太后有些疲乏,皇上和皇后带领众嫔妃起身告辞。家宴就此散了。因为初一早上需要新岁朝见,鲁元公主并未随驸马出宫,而是到未央宫来与嫣儿同住。

  张驸马独自乘车离宫,准备明日的朝堂拜会。嫣儿自然高兴,已经几个月不见母亲,思念之情溢于言表。鲁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儿,一路上从凤辇中飘出的全是关切的言语。我伤还未痊愈,走路时仍会扯动那杖打之处,生怕嫣儿无法应对家宴只得跟来,所幸嫣儿命人准备个两人小抬为我代步。未央宫已经差人准备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安派了稳妥地宫娥上夜。嫣儿准我休息,我虽回来却不放心,心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频频探头张望栖凤殿。夜已渐沉,冷风袭人。看着栖凤殿的启事灯灭了,我才睡下。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各个宫苑都挂上了桃符,一片热闹景象。宫娥太监们都站在殿门外等着皇后起床后封赏,新年也是一年中他们唯一可以讨赏的日子。

  我走入殿内,公主已经醒来,我轻轻摇醒嫣儿,嫣儿睡眼惺忪见我站在床前喃喃地问:“清漪姐姐,什么时辰了?”我心里暗自叫苦:“皇后娘娘,卯时到了,该去建章宫朝拜了。”“哦……。”嫣儿闭着眼睛坐起,任由我为她穿衣。鲁元公主起身,另有宫娥将衣物奉上。一番漱洗完毕,我为嫣儿梳头,鲁元公主别有深意的看着我,似在思索什么。

  我趁鲁元公主梳头之际,暗中提醒嫣儿注意称谓。嫣儿很不以为然。今天是新春,自然着装要正式,我为嫣儿梳起朝天髻,十二支凤尾金冠,巍巍颤颤流潋闪光,明红罩衣迤逦拖于身后,露出凤尾密纹。金绶斜挂,一百零八颗圆润东海南珠做的朝珠光华夺目。

  鲁元公主倒是不甚华丽,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并不多问。穿戴完毕,命众宫人觐见,三叩九拜后,鲁元公主吩咐打赏。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赏下去,下面笑声纷纷,喜气洋洋。随后准备去建章宫恭贺新禧。外面天冷,我为嫣儿罩上雪貂绒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长毛抄手。鲁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庄之余又显风华。两架车辇旁簇拥着几十位宫人一同前往。

  建章宫此时笼罩在晨光中,朝阳的曦辉裹得整个宫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让人觉得磅礴肃穆。

  后宫的众多嫔妃们也到齐了,互相见过,由皇后带领着进殿行三叩九拜之礼。

  太后昨夜虽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却不错。妆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许。金色绶带,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团花外裳让太后华贵异常。看见鲁元公主站立在嫣儿身旁旁边,太后微笑道:“昨夜和嫣儿睡得还好?”

  鲁元公主笑着说:“这孩子贪睡,又没拘束,儿臣被她踹醒了好几回。”

  太后大笑指着鲁元公主促狭的说:“生受你了,可怜的很。“鲁元公主撒娇的说:“儿臣也是为了早些赶来给母后朝拜的缘故才受这些,可赏儿臣些什么才好。““好啊,就赏你十万石。”太后随意应对。鲁元公主忙叩首谢恩。鲁元公主果然是太后喜爱的,要知道十万石已经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饷了。

  太后和鲁元公主相谈甚欢,妃嫔们没有懿旨仍立于殿中不敢开言。太后见了,心升烦意,挥了挥袖:“都回吧,白站这些个人,却无趣的很,鲁元留下和哀家说说话。”妃嫔们领旨倒也长吁口气,不消一刻钟,散个干净。我和嫣儿也返回未央宫,一路走来我不曾说话,心里揣测鲁元公主别有用意的眼神。

  刚进宫门,我悄声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去找昨晚上夜的碧莲到我房里等我。

  服侍嫣儿更衣完毕,我疾步走出栖凤殿转过长廊,回到屋子。碧莲显然不知自己为何被叫来,忐忑不安的搓着衣袖,听闻声响回头看见神情严厉的我,惊得立刻俯身下跪。我搀起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惶恐的眼神让我想起锦墨。长叹了口气,软了语气,让她坐下。“碧莲,我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可隐瞒知道吗?”碧莲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清楚,我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害怕,只是问问而已。”

  她显然放心些,只是手依然揪搓着衣服。“昨晚你上夜可听到皇后娘娘和鲁元公主说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我…...,我睡着了,没听到什么。”她小声嘀咕着。“再想想,必是有些记得的。”我耐心询问。“我真的睡着了。”她好似委屈般嘟着嘴。我心急,挥手用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杯顷刻碎裂,茶叶随着热水飞溅。她显然被那巨大的声响吓呆了,看着血从我手掌下流出,骇得嘴唇发抖。

  “我再问你一句,听到了什么。”我厉声问道。“我确实没听到什么,真的。”她蚊声说。“好、好、好”我不怒反笑:“不说是吗,那就寻个惊扰皇后的罪名,送到训教司吧。”

  训教司是犯错宫娥和太监们关押的地方,不仅要服苦役还要遭受鞭打杖责,进入此地不消月余必然送命。她浑身发抖,跪地不起,爬到我面前,拽这我的衣袖哀求道:“清漪姐姐,饶了我吧,不要送我去那里。”我并不看她,平视前方:“那你可想起来什么?”她满面涕泪,不停的用袖子擦拭,低头回忆说:“好像皇后娘娘说,有个晚上,皇上用帕子蒙住了她的脸把她抬到凌霄殿。后来天刚亮就把她送回来了。这个您也是知道的。”

  我如五雷轰顶,登时呆住,稳了稳心神问:“皇后娘娘可说她是否承宠?”

  “鲁元公主也是这么问,皇后娘娘说皇上拉着她说了一夜的话。”碧莲忙答道。

  “哦?那还说了什么?”我急切的问。“好像也没说什么,只是皇后娘娘说有个有趣的事,那几个太监在送她回来的时候,说什么抬错了人,想来是皇上要的别宫的娘娘,却被几个糊涂太监进错了宫。”我一时心悸,血脉逆涌,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碧莲转身想要喊人来帮忙,我撑着桌子拉住她的衣领,将脸贴在她耳畔说:“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否则你的小命不保。”我满唇都是刚刚喷出的鲜色血迹,面容极其狰狞,她吓的抖成一团,自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你出去吧。”我虚弱的坐下。她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我没再看她,只是拧紧眉头前后思量。事情复杂了,该怎样逃脱,聪明如鲁元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抬错了的目标肯定是我,私自承宠或许是小事,但让皇后蒙受羞辱却是天大的事。一个欺君罔上就可以轻易治我于死地。

  今天她留在建章宫是否会把这事报给太后?太后又会怎么处置我?我只是一个奴婢,没有父兄在朝堂可以做依靠,在后宫里不过就是一根草芥,动动手指随时可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最怕的是我死不足以平太后的愤怒,再迁怒于流放塞外的祖父和父亲,九族抄斩该怎么办。

  百般思念转过,竟不得出路,心念俱灰。锦墨刚死,我又蒙难。流放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伤心难过。现在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鲁元公主没有将此事禀告太后了。无人能打听得到我的期盼是否能够成真,只能坐等,天上掉下来什么样的惩罚就接什么样的惩罚。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这般难熬,若问此时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定祈求自己来世做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满宫庆贺的日子就这样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渡过。晌午听闻鲁元公主出宫让我稍得安慰,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又过了些时日,建章宫那里全无动静。我心念稍有平复。看来鲁元公主为了嫣儿准备对我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我对嫣儿的全力维护让她也甚觉得益。再过几日依然未有消息,我才慢慢恢复了往日平静。
                  汤药

 

  新年刚刚过去,仍有些许的欢快气氛残留,嫣儿似乎也持续的保持着欢乐。

  “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吗?”嫣儿在禁足期间倒是真的下心学了几笔,功力虽然尚浅,却兴趣盎然。“皇后娘娘以后要注意对奴婢的称呼。”我略有些责备的看着嫣儿。至那一日后,我决心要和嫣儿有些疏离,哪怕只有称呼上也必须如此做。毕竟太过接近,容易让心生间隙的人寻到把柄,而且在鲁元公主和太后那里看着也不成体统。嫣儿并不为意只是笑着去拿丝帛笔墨。皇家学画异常奢贵,嫌纸粗糙,便寻织得极其细密的丝帛代替,此种丝帛需特制,几十两黄金也不过三两块而已。我心疼,将其裁成小块让嫣儿练笔,嫣儿勤奋没练几日栖凤殿里就四处堆满了丝帛。我铺好了丝帛,兑些水来化开颜料。嫣儿运笔很是认真,紧紧抿着小嘴,似乎也跟着手在用力。我笑着看他,手中不曾停歇。“清漪姐姐,御药房送来了皇后娘娘的汤药。”碧莲门外禀告。我抬头,招手让她进来,至从上次与我谈话后,她现在对我多添了不少的敬畏。她低着头端着药,大气也不敢出的走进来,把药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跑。我无奈的摇摇头,端起药碗走到右殿偏间。御医开来的保胎药从来都是倒入恭桶的。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刚入偏间,感觉不对,我突然觉得一股幽香不似往常味道。我回身入内殿,坐在桌子旁,仔细闻了闻,果然不对,药碗旁边还淡淡的挂了些粉红印记。

  伸出舌尖舔舔那药,酸中微苦,御医惟恐嫣儿怕苦,每次进药都是放了车厘子和蜂蜜调匀的,不应有酸苦味道。按下疑心,把那药放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嫣儿仍然入神作画,并没发现异常。我跟她告了个假,转身出来。唤过碧莲:“今天是谁送的药?”碧莲思索了下:“是御药房的杜公公。平日里就是他送。”我沉吟了片刻,此事关系重大,如果禀明太后必然又是一番血洗。上次的惨剧还历历在目,我无意再掀风雨。是谁呢?陈夫人?王美人?想来最直接利害关系的就是她们俩了。我不动生色,将那药碗放入食盒,吩咐两名小太监准备二人小轿,我要去趟毓华宫。

  毓华宫地处西北角,靠近上林苑,常年的碧树常青,百花不败。当年陈夫人受宠时,要来的好地方。未及宫门唤人通禀。此次因无赏赐在手,所以以常礼叩见。一番大礼跪拜之后,陈夫人满脸笑意扶我起身。“清漪姑娘多礼了,你与本宫甚是合缘。几次想与你亲近又怕人家说本宫意图攀附皇后,反倒不得不和你生疏了。”我点头称是,抬头看她的眼睛,不见一丝闪躲,虽有些虚情假意,却没有胆怯害怕。

  “奴婢也是久仰娘娘您的惠名,只怕身份低微连带娘娘也被看轻了去,若不是皇后娘娘让奴婢过来看看娘娘您,奴婢还不敢踏上毓华宫的大门呢。”我谦卑的说。“哪里说来,本宫请还请不动呢,谁敢轻看。皇后娘娘身子好吗?本宫知道皇后娘娘不喜热闹,也不敢总去打扰。”“皇后娘娘身体安康,只是说来笑话,太后娘娘怕有些闪失,天天命御医看着,从进食到服药都是轮番检验,生怕有所不服伤了肚子里的皇嗣呢。”我意有所指。陈夫人停住准备端茶的手,双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压出一片乌黑阴影。徐徐地笑说:“那是自然,皇后生育皇子自然是要慎重对待,万事多加小心。”我笑而不答。目的达到,又寒暄了几句,我起身告退。陈夫人那里犹自出神并未送我。

  查出幕后黑手很容易,我只是不想牵累太多,陈夫人毕竟是宫中老人,稍加点拨还算明白,虽不是她,却也要她知道,非分之想要不得,绝了其他的念头。 说实话,我从心底里不原意此事是王美人所为,原本楚楚可怜的受害人变成用心至深的女子让人心底油然生凉。身处后宫,果然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为名利为恩宠,尔轧吾诈斗的触目惊心,想要保持一份长久不衰的荣耀就要为之奋战一生。已经能看见长秋宫广福殿了,心里却萌生了退意。查出来也好,查不出来也罢,真不知自己此番辛苦奔忙又了什么,原本想超脱世外的我,越来越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再也避之不及。我苦笑,自寻安慰,嫣儿年幼,既然太后放我出来为她,我自然要不辜负了太后的意思,多加照顾才是,也算为了我远在漠北的祖父爹娘罢,只愿太后看见我的劳苦,善待他们,想及至此,挺直腰板,命人通报。王美人身前的红玉出来奉迎,我暗笑,不过是有个身孕却比陈夫人架子还要大。我虽没带了皇后赏赐,但因在皇后面前服侍,后宫里无不给些薄面,几位良娣和美人常常以姐姐相称,看来在这里倒是不受欢迎的。抬步进殿,王美人斜倚在榻上,不曾抬眼看我。“奴婢给娘娘请安。”我俯身下拜。“哦,起来吧,红玉,拿张席子来给清漪姑娘。”王美人的声音蕴着说不出的慵懒。

  七个月身孕的她,肚大如斗,全没了往日的窈窕。面容虽有浮肿,却难掩初为人母的喜悦,满身的珠玉绫罗,想来皇上也是极其疼爱的。“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看望娘娘,道声安好。”我跪坐席上,含笑说道。

  “自是好的,劳烦皇后娘娘挂心了。”她略带敷衍的欠了欠身。“娘娘孕育皇嗣辛苦,面色也有些让人我见犹怜呢,可服什么补药将养身体么?”我关切地问。

  “本宫哪里有那等福气,不过是自己注意罢了。”她有些负气的说。眼神却有闪躲。

  果然年轻,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没有陈夫人那般知晓人情世故。我也并不指出她称呼上的妄自尊大。一般被封了一品夫人才能成为一宫主位,自称本宫,王美人受宠,单独分到这长秋宫广福殿已是破例,不应在称谓上再越了规矩矩。“皇后娘娘说您孕育皇子劳苦功高,所以命奴婢把自己的保胎药送给娘娘您,另外,皇后娘娘还说了,以后您的补药都由未央宫送过来。”我回身从食盒里拿出补药,起身递给红玉。

  红玉接过,跪端到王美人榻前。我冷冷的看着她俏丽的面庞由红转青,嫣红芳唇霎时间退去血色。“娘娘请服用,凉了就没功效了,奴婢可是专程用保温食盒带过来的,娘娘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好意。”我淡笑着劝。王美人双手颤抖,缓慢接过药碗,一双凤眼直直的盯着那碗,进退两难。

  我仍旧保持关切的语气:“娘娘不想喝吗?不过说来这药确实有些酸苦,不如叫红玉去拿些蜂蜜来调和。”红玉想要起身,王美人喝令:“坐下。”吓得红玉忙俯身大拜。我心底冷笑,看来王美人跟前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呢。皇后娘娘亲赐的保胎药王美人不喝有藐视皇后的意思,实为大逆。其实她更担心如此一来,为保性命在太后面前装出的乖巧样子全然被破坏。本来她想偷偷做上一把,却不想被我端回给她,如今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左右思量无法躲过,泪水微含,暗咬着牙,举起药碗,大口吞咽,药汁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流入衣领,她却顾不得了。她还是和我一样选择保命,不过是牺牲掉孩子,却可以换回性命,好划算的买卖。

  摔落了药碗,她放声俯在榻上恸哭,等待疼痛的降临。一株香的时间过去了,似乎全无动静,她也把埋在锦被中的皓首微微抬起,直看向我。

  我以微笑相还。她猛地起身,忘记了自己身子不便。我起身移步,摇曳的走到她面前,俯了俯身:“娘娘何必如此欣喜,谁喝都一样,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从今往后,奴婢会每天派人送一碗过来,娘娘记得准时服药。”王美人狼狈的看着我,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我轻声低语:“至于娘娘进献给皇后娘娘的补药什么时候被送回就不得而知了,希望娘娘还是每天按时服药为好。”说罢起身,连告退都走得笑意盈盈。坐上小轿,我抚着那个食盒,它有两层,上面的是王美人的作品,下面是我临时端过自己的汤药置于其中。不过是想吓吓她罢了,哪里就动得真家伙。如果她真喝此药丢了胎儿,也会让后宫大动干戈。太后会介入调查,牵连众多,嫣儿也无法再演生育苦戏,所有的人的计划不都落空了?我不会那样做。警告足矣,让她也知道面临失去孩子是怎样的痛苦,说每天会送汤药过来也是为了恐吓她,不要再动邪念,否则性命皆有皇后掌管。她不得不听话。猛地惊觉自己不知道何时变得心机如此深沉,全没了当初的不适和恐慌,越来越适应冰冷阴暗的宫闱,难道我果该生长于此。我不禁哑笑。命人回转未央宫,嫣儿应该等着急了吧。刚踏入殿门就看见嫣儿嘟着嘴趴在桌子上,一副百般无聊的模样。“你去哪了,清漪姐姐,说是一刻就回却走了半晌。”她埋怨道。我走到桌前,捧起那丝帛:“哎呀,皇后娘娘果然进步神速,这花好像能闻到香味呢”

  嫣儿瞪大眼睛,急切地拉着我的袖子:“是吗,还是清漪姐姐识画。”她得意的背起手摇头晃脑。“清漪姐姐,我画的腊梅送给你。”她未改得意神情。我抿嘴一笑:“不是水仙吗,是腊梅?容奴婢再仔细看看”我端了那画做样贴近细瞧。

  嫣儿登时气的鼓鼓,抢过丝帛大叫:“哪里是水仙,清漪姐姐根本就不识画,分明画的腊梅,哪里看出什么水仙”我佯装吃惊,夺过丝帛:“是吗,还是让奴婢再仔细瞧瞧。”嫣儿不依,也过来抢,拉扯之间,气喘吁吁,最后索性送手,我一个不稳跌坐地上,嫣儿大笑,我也在装不下去,也撑住身子大笑。那个话头被我顺利差开。嫣儿不需要知道许多,明枪暗箭由我来收拾即可。不全是为了讨太后欢心,更因为嫣儿已经成为我从心底里想疼的人。自从锦墨去后,我一直无法释怀,却在嫣儿的嬉笑中找回了我对锦墨的心,这种感觉,既像姐妹又像母女,满心满肺的疼惜,也只有这样才似乎能弥补我的过失,亏欠锦墨太多也只能移情于嫣儿聊以自慰罢。此回风波至此平定,王美人那我也不曾忘记吩咐人天天送药,有时自己会沾沾自喜,毕竟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善莫大焉。
                  产子

 

  刚过了四月,天就变得长了起来。天气晴朗人却慵懒的很,旭暖的春风吹散了往日的阴寒,宫人们都换上了轻薄夹衣。

  莳花局送来了暖棚里的蔷薇,那花乳白、鹅黄、金黄、粉红、大红、紫黑都簇生于梢头,暗香浮动,无风自舞,层层绽放似少女心思,轻柔的让人忍不住想疼惜。嫣儿的肚子已经硕大,因为禁足,郁郁寡欢,每日间我挖空心思逗她开心解她郁闷。

  太后为了安心,派四名御医轮番到王美人的广福殿诊脉,御医们铁嘴断言是皇子没错,王美人也因此得意了许久,企图母凭子贵的她更是卖力珍视自己的肚子。天天都会有安插在王美人身边的眼线回来禀告,我也紧绷了弦全力等着皇子出生的一刻,空气变得愈加紧张起来。此时嫣儿挺着肚子坐在桌前读书,我轻摇团扇立于其后。天气还有些微凉,但嫣儿肚子里棉絮过多,外衣又穿的厚重,额头上总是渗出一层层细密汗珠。

  “皇后娘娘,王美人招御医进宫。”碧莲匆匆进殿禀告。我忙问:“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听王美人宫中的喜儿说,寅时初王美人就开始肚子痛了。”碧莲谨慎回答。

  “可曾去叫御医?”我急问道。碧莲不曾停顿直接回答:“叫了,只是不到卯时御医不得入内宫,先缓着呢。”

  好,这样一来给我们留了些许时间。我微微眯眼思索片刻,眼看时辰接近卯时,立刻招她过来:“你去截住御医,让他们来未央宫,说皇后肚子疼痛快要分娩。另外再去找那个专侍生产的许媪,让她在御医赶到之前到达未央宫。快去。”碧莲答应一声立刻快步跑出。我拉过嫣儿说:“现在我们要开始准备生产,一会奴婢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嫣儿的小脸因紧张变得涨红。我拉过她将外衣退去只着中衣,拔去钗环让头发披散。拿过厚被将嫣儿蒙住。又吩咐小太监传话到建章宫,就说皇后开始疼痛难忍,请齐嬷嬷过来照料。

  不出半个时辰,齐嬷嬷乘轿过来。刚进入殿门,御医们也赶到了,齐嬷嬷回首命令道:“宫门紧锁,奉茶让御医们进偏殿休息。”碧莲答应一声和几名宫娥去偏殿准备茶点。御医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齐嬷嬷笑着解释道:“皇后年幼腼腆,现在里面有年老的嬷嬷许媪在接产。如有其它不适再麻烦各位供奉。”太医们各怀心思,见是太后眼前得脸的嬷嬷倒也不敢多加言语,鱼贯进入偏殿。

  我换上普通洒扫宫娥的衣裳,将头发梳成环鬓,拿着齐嬷嬷交给我的手谕只身前往王美人的广福殿。未及进殿,已然听到声声惨叫,那声音让人揪心,激得全身跟着战栗。整个空气中似乎都因这过于凄厉的叫声变得稀薄起来,飘散殿内的血腥气息让人有些做呕,进进出出全是忙碌的身影。我低头避过旁人进殿,殿内早有四名宫娥和两位年老的嬷嬷等我到来。其实在为王美人诊出怀有身孕后,王美人的身边就已经开始陆续添加太后派去的心腹。为首的喜儿是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娥,还有那两名嬷嬷也是太后一手调教的,王美人以为如此兴师动众更能彰显太后的重视,所以被得意蒙住了眼睛,不加理会,不懂回避。我吩咐她们将其它宫娥赶出殿外。驱散了宫人,我命那两名嬷嬷接生,我在一旁辅助,王美人显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在阵痛之余还厉声问两位嬷嬷,御医为何还没有来?那两个嬷嬷也不答话,只是专心接生。王美人此时散发披肩,苍白的脸庞全无往日神采,生产的阵痛让她咬住的下唇都渗出血丝,拉着被子的双手过于用力竟将好好的青葱指甲齐齐折断。我不做声,只是拧了湿帕子帮她拭汗。疼痛间歇,她悠悠睁开双眼,发现多个人在旁。当她看清我的面容时,立刻圆睁了双眼,颤声道:“你来做什么?”我笑着回答:“帮娘娘接生皇子。”王美人仿佛顷刻之间明白了什么,声嘶力竭的喊着:“你滚,我不要你接生。”

  “怕是由不得您。”我冷冷的说。就在这时,那两个嬷嬷叫道:“出来了,出来了。”小皇子的头虽然看见了,却无法完全娩出。那两个嬷嬷并不怜惜王美人,生生的将皇子血淋淋的用力拉出。疼得王美人顷刻间昏了过去,我将手搭在她的鼻翼处,尚存一丝微弱呼吸。我命人拿凉水来,泼在她的头上。她被激醒。那孩子被嬷嬷用力拍打了屁股后,呱呱大哭。她闻声慢慢的睁开眼,见我抱着那孩子,立刻坐起身来抢。我稍一躲身,闪过她的怀抱。

  将皇子交给嬷嬷,我拿出太后手谕。“传太后手谕,王美人宫闱失德,天降惩罚,诞下死胎,污秽后宫,现赐死。”

  “凭什么,本宫明明诞下皇子,你凭什么赐死本宫。”她不肯就范,仗着眼前的孩子说话也硬气。“娘娘言重了,不是奴婢斗胆,而是太后的意思,难道事到如今您还不懂吗?我笑得诡异,看得她心慌。“不,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你们谋夺我的孩子。”王美人了然地疾呼。

  “这是皇上应允的,叫了也没用,娘娘您就好好上路吧。”我一闪身一位嬷嬷托着雕花金盘走上来,里面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 “娘娘您选一样上路吧。”

  王美人怔在那,抖成一团,畏缩的不看那几样东西。我有一丝不忍,俯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如果娘娘肯就范的话,奴婢向您保证,娘娘您的儿子他日必会为太子,甚至多年以后会成为大汉朝的帝王,而身为母亲的您也必然希望孩子前程无量的,您还是安心的去吧。”她仿佛乍然听到福音,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脸上似带一丝企盼或是兴奋,眼底的不确定等待我的证明,我肯定的点点头。她低头思索良久,突然放声大笑,身子剧烈的颤抖,毫不犹豫的抓起那玉杯,半杯鸩酒全部倒入口中。她倒地抽搐,口中喷出血沫,脸上却漾着笑容。不出一刻钟,全然没了气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顷刻间消失在我面前。我让嬷嬷将孩子包好,此刻他不再哭泣,像小猫一样萎缩在我的怀中。只是一双眼睛呆滞的看着地上蜷缩的身子,那是他的母亲。突然心中生起悲悯,刚刚出生的襁褓婴孩,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临带给母亲灾难,而王美人为了孩子的前途牺牲自我得如此心甘情愿却是我不曾预想的。我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让它顺利进行下去。毕竟身边还有六双眼睛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更需步步小心。这是我的私心,如果因为一时妇人之仁却带祸我的族人,我是万万不能的。后宫本来就是暗藏凶险,每个貌美如画的女子都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今日是王美人,他日或许就是我,不能不防。将婴儿用夹衣罩住,缓步走下台阶,钻过一片竹林,从后门回未央宫。孩子的呼吸喷在我的胸前,暖暖的,湿湿的,甚至小嘴一张一合的吸允着,似乎在找寻母亲的气息。我换手将他抱紧,眼泪夺眶而出。咬咬牙,抬头看了看时辰,有些慌了神儿,原来不知不觉竟过了一个时辰,嫣儿那边一切可曾安好?我急切的用左手抓起裙角,大步跑向未央宫。齐嬷嬷早已派人守候在后门,将我放入,顾不得气喘,将那孩子从罩衣中抱出,一路颠簸他竟睡得香甜,我怜惜的摸摸他的脑门。“可是皇子?”齐嬷嬷急切的询问,我点点头。“好,随我进来。”她一手拉我,一手抱着皇子。刚进殿门就看见那许媪,在大殿正中来回搓手踱步,焦急地嘟嘟囔囔,猛然抬头看见我们的身影,尤其将目光定在孩子身上,立刻漾起和蔼的笑,想要接过孩子。“且慢,做戏要做全套。”齐嬷嬷拦住她。她迅速走到嫣儿面前,我关心嫣儿也快步抢过去。嫣儿被厚厚的锦被捂得满头是汗,两个大眼睛无神的望着榻顶,看见我的身影急忙要起身,齐嬷嬷一把将她按倒:“皇后娘娘,你现在要大叫,要痛到心肺的大叫。”嫣儿不解,迟疑不肯出声,齐嬷嬷将嫣儿胳膊抬起,用尖尖的指甲狠掐嫣儿手背和上臂。嫣儿哪里受过如此的对待,不消两下就已尖叫出声,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我不忍心,恳求齐嬷嬷停手,她回头瞪住我。 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她,略嫌稀少的头发随意用碧玉簪绾了个发髻,大概是少了保养的缘故,年纪与太后相仿却深纹满面,仿佛过去那些鞭痕全部策打在脸上,只是那双眸子里的狠辣和坚毅却肖似太后,让人心底里发凉。“伤了皇后娘娘,老奴自然会向太后请罪,只是现在老奴只知道产下皇子事情最大,一切皆可权衡。”我无言以对,缓缓将手放下,折腾几个月来就是为了今天,不能功亏一篑。

  齐嬷嬷加重手上力道,嫣儿的尖叫变成大叫,带动得那皇子也哇哇哭了起来,齐嬷嬷递个眼神给许媪,许媪立刻抱着皇子,打开殿门。齐嬷嬷也跟随出去。偏殿的御医早已等得不耐烦,纷纷出来在栖凤殿门口张望,却无人敢上前询问,只是来回踱步搓手,但见许媪抱着皇子出来,御医们赶紧围上前,随许媪去往偏殿诊视。我安抚嫣儿,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去说:“皇子很漂亮。”嫣儿拉住我的手急问:“王美人呢?”我不愿看她的眼睛,将脸扭到一旁:“自然是好的,只是身体虚弱,太后安排她去一个安静地方休养。”嫣儿满意的放下手,那青紫的掐痕印在雪腻的藕臂肌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齐嬷嬷从偏殿回来,说:“恭喜娘娘,皇子一切安好,身体康健。”我深施一礼说:“多谢齐嬷嬷操劳。”她不亢不卑慢慢的说:“清漪姑娘哪里话来,老奴先行一步给太后报喜,至于皇后娘娘的伤,老奴自然会去领个惩罚。”齐嬷嬷说罢转身昂首离去,我竟来不及说些什么。御医们殿门前恭贺,我吩咐碧莲取些银两,道声辛苦将赏银分给他们。这些见风使舵之辈自然欢喜,满嘴贺喜之声不绝,许久才将他们送出未央宫。

  我让许媪抱皇子过来给嫣儿看。柔软的身体,和只能握住大人一根手指的手掌,稀疏的头发,还有乌溜溜的大眼睛,甚至是皱皱巴巴的粉红皮肤都让嫣儿惊奇不已。嫣儿怜爱的把皇子抱过来,逗弄着,笑着。我也悄悄的松了口气,望着嫣儿和皇子,只有十岁的母亲和刚刚出生的婴儿,看起来虽有些怪异,却又让人些感动。未经通传碧莲擅自跑进来,我横眉看她,她也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停顿了一下,但还是下跪禀告:“皇上驾临未央宫。叫人接驾呢。”我一惊,安顿好嫣儿,起身来到殿门外,拂了拂衣袖,盈盈下跪:“奴婢接驾来迟,望请恕罪。奴婢恭贺皇上喜得皇子,恭祝我大汉千秋万代。”皇上显然是刚刚下朝,来的匆忙未及更衣,一身玄色朝服,冕冠上所垂黑玉珠摇晃着遮住天颜,面无表情的扶起我,跨过大殿门槛,来到嫣儿的床榻前,那婴儿的啼哭让他身形一震。

  皇上缓慢的抱起孩子,宽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弯,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臂无法抬起。他神情伤痛欲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得到和失去哪个更重要,为了让孩子安全的存活失掉了他心爱的妃子,一命换一命的代价太过重大,也太过残忍。善良的他不能忍受这般血腥的安排。

  我迈前一步跪倒:“皇上,皇后娘娘诞下皇子辛苦了。”他似乎才想起嫣儿正躺在床上,默然的坐在榻旁,看见嫣儿手臂上的点点瘀斑,而嫣儿泫然欲滴的看着他,肚子里的百般委屈无处倾诉,突然他像发疯狂呼道:“这都是怎么了,谁来告诉朕到底为了什么啊。”我失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甩开我的手,凝神看着我,那目光慢慢凉去,悲戚的问:“你也是帮凶是吗?告诉朕,你是吗”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原来眼中已噙满泪水。突然悟到太后与皇上的协议也许并没有提及会牺牲王美人,也因为这样才让刚刚从广福宫赶来的皇上如此悲怆。我低头不语,却似万箭穿心,哽噎着说不出一点只言片语来辩解,嫣儿也吓的不知所措。

  他木然站起,将孩子放到我的怀里:“你们要孩子,就把孩子给你们。”他笑容惨然,眼神空洞的望向远方,佝偻着身子,挪步如白发老者,巍巍发颤的手指未及够到门柱,轰然倒下。

  我和福公公几乎同一时间拔身而起,扑到皇上面前。瘫倒的他,全然没有了意识。一行清泪垂落脸颊。福公公命人将皇上抬上外殿床榻,慌忙召见御医,驱赶宫人。乱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着大殿每一个人的耳朵。我亦只能抱着皇子默然垂泪坐于内殿,陪伴嫣儿。婴孩的啼哭突然响彻大殿,仿佛诘问着自己的到来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繁乱如麻。

  
                  满月

 

  皇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击让他生念全无。病情沉笃,不见起色。御医人人忐忑不安,他们诊断皇上此病怕是要长久下去,却又无人有胆量将此事告诉太后。太后在皇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帘听政。颁发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赐小皇子名恭,并立为太子,赏赐了无数宝物。刘恭,尚未满月已是尊贵异常。接到懿旨,我苦笑。用一个孩子的延续换来父母的无尽的痛苦,值得么?

  “清漪姐姐,恭儿吃了吗?”难得孩子片刻安静,嫣儿探头探脑的看着偏殿。

  刘恭由奶娘照顾住在偏殿,嫣儿的禁足令虽然解除却因为还在“满月”当中不能亲自去看孩子,只是每日定时由奶娘带过来逗弄玩耍。“吃过了,娘娘不用担心。”我刚刚从偏殿赶回,笑着回答。“那他睡的好吗?”嫣儿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好,一切都好。”我点头说。嫣儿还是有些心急:“还是让奶娘带过来好了,我还是不放心呢。”我摸着她的头发,嫣儿好像长高了许多。“嫣儿还真像个小母亲呢。”我轻声说。嫣儿绷起脸:“本宫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看着她那神情,我大笑:“对对对,皇后娘娘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嫣儿闻言得意的晃着脑袋。虽早有精心挑选预备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儿仍然忙前忙后,比我们显得都心急许多,恭儿有她照料,想来王美人在天之灵也应该有些许欣慰了。孩子催着时间跑,他能让人不经意间惊觉时间的飞快流逝。很快一个月过去,大家忙着为太子刘恭准备满月。未央宫遵礼辅大夫安排宫墙粉饰一新,每道门口悬挂几丈长的红丝缎,宫内的梧桐树干全部用大红金丝绣缎缠裹起来,殿门口也用时令花卉妆点。又名全国寻遍极好的工匠铸就万年方尊,求太子长命百岁。太后下懿旨普天同庆,特赦天下。凡上书恭祝太子万年者加爵一级,凡家门系红挂彩着,减免六月徭赋。一时间乡村田间,城镇街巷无不张灯结彩同贺太子满月,比过年还多些喜气。

  满月前三天花街游行,长安城喧声震天,大家同贺大汉后继有人。到恭儿满月这天,福公公来未央宫传话,皇上因病无法来观礼,甚是想念,命我和奶娘抱着太子到凌霄殿给皇上看。我和奶娘领命将太子用一方福寿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后命织绣司将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绣上万福万寿,甚至连下身常换的便裤也是如此,便裤常常会被溺湿,更换的勤,那些绣工没日没夜地赶制却也总是来不及,据说为此还处决了两个织绣令。听凌霄殿的宫娥说,皇上的病情不容乐观,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担忧。我能理解善良嬴弱的他无法接受沉重的打击,面对残忍选择退缩。身体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是他的自责还是恐惧已经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渡过这关就好。上了车辇,垂首看着襁褓中的恭儿。奶娘常说太子与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闹,他总是用纯净的眼眸打量周遭发生的大事小事,每次与他四目相对都会为之一震,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问着我的良知。想到这里我苦笑,用手捡掉他脸上的一根头发,他长得极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将来定是个英俊男儿。但愿也是个有作为的皇帝。凌霄殿渐渐靠近,我却无力下车进入。心底里浮起怕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对我失望了吧,毕竟我间接的害死了他心爱的妃子,心未离开,恨意又添该是怎样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泪总是想落。福公公引领我们进殿,奶娘第一次来,慌恐的很,总是会无意间踩到我的裙摆。

  临近榻前,福公公轻声说:“皇上,太子觐见。”声息全无,并不见人应答。福公公使给我们眼色,我朝龙榻方向跪拜,因怀抱太子无法行大礼,所以只是下跪而已,奶娘则俯身大拜。此时的凌霄殿里洋溢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清苦发涩,皇上病卧榻上,看不清面容,隐隐的纱帘背后,一身白衣显得更加的清减。福公公打开纱帐,一只手臂缓慢伸出,又缓慢的垂下。我抬头看他,白纱恍惚之间,他苍白的面孔因为看到太子而变得泛起异样的潮红,蕴着说不出的激动。“近些,再近些。”他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我挺身,将太子抱到床榻边。他将垂下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用修长手指滑过太子细嫩的脸庞,粉红色的小嘴,纤细的脖子。一丝欣喜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他仔细端量着太子,仿佛要从太子脸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记。我看见他笑,心底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我的笑容还尚存脸上,他却猛然用双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太子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吓坏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时惊呆竟忘了争抢,只见他越来越用力,太子的面庞已经开始变得青紫,由于呼吸困难让哭声也变得时断时续刺耳难听。“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将来就不用和朕一样,是个可怜虫。”皇上狰狞着说,泪痕却遍布满脸。我爬上前,意图抢下太子,他将太子转到内侧,狠狠地看着我,那双眼睛似能喷出血来,手中的力道不但不减,愈加用力。我大恸,不敢再上前刺激皇上的情绪伤了恭儿,只能跪下拼命的磕头,那地上销金砖应声怦怦作响,很快额前就血色一片。我颤着劝:“皇上饶了太子吧,看在皇后的面上,您就这一个子嗣,若是去了,谁来陪伴年幼的皇后,谁来给皇后做保靠?皇上饶命啊!”慌乱之中的我口不择言。他不答我,手中的力气没减一分。端量孩子竟已气厥,双眼圆睁瞳孔涣散。那奶娘吓得哭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我加重力气拼命哀求:“皇上,皇上,求您饶了太子,不为别的,只为辛辛苦苦诞下他的母亲啊。”这话说的双重意思,外人听来,我以皇后之名哀求,我和皇上知道,我是在说为保太子地位选择自裁的王美人。皇上听到我的哭喊,顿了顿,怔怔的将孩子放下,我上前将孩子夺下,那软绵绵的身体蜷成一团,气息皆无,我慌了神忙呼:“来人啊,召御医,快召御医。”福公公早已经压住殿内混乱的阵脚,指挥宫娥去请御医。皇上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太子刚刚脱手,就像风筝断线般往后倒去,床榻轰的一声,我转身回望,他眼窝凹陷,呼吸虚弱,再也不见往日那温雅模样。心如刀绞般作痛,眼泪霎时涌入双眼。谁造就了这混乱,谁又该为这混乱负责,谁是对,谁又是错,谁是谁的钟爱一生,谁又是谁的前世夙孽,脑子里有如一片乱麻无法理清。我痛苦的看着他,泣不成声。不久,御医赶到,又是一番忙碌,太子被带到偏殿诊视,我则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看着面前跑进跑出的宫人,全然没了心神。“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宫吧。”福公公叹了口气,劝我。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从高祖建国时就被派到东宫服侍,此时满头白发的他,满眼蓄泪,嗓音哽咽。我回头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诊治完毕,我派人送护回未央宫。”

  我又牵念地看向龙榻,福公公又叹了一口气:“皇上的病情,老奴也会派人回禀皇后娘娘的,清漪姑娘先回吧。”不能拒绝,我任由别人搀出凌霄殿,坐上车辇。在车内我把腿蜷到身前,缩成一团,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拆桥

 

  车辇晃晃悠悠,我全没了意识。本来只有一点点距离却走了半个时辰那么长。车停住,有人掀帘,我探头,却不是未央宫。黄内侍站在宫门前,一动不动。原来这么快就传到太后耳朵了,是要带我过来问话吗?腿软的没力气,缓缓地随着黄内侍进门。再进建章宫我已心身疲惫,连日来的骤失锦墨,慌乱产子,赐死王美人,扼杀太子让我苍老了十岁,沉重的事情压得我喘不出气来。纷繁的后宫争斗中我如随波逐萍,无根无茎,不知走到何时,走到哪里是尽头,一切身不由己。太多血腥杀戮我不能讲,不能拒绝的投身其中。现在的我如同行尸走肉,只留个躯壳。当我茫然的被拉入内殿,意外地看见了鲁元公主。她此刻坐在左榻,百无聊赖地端着莲花镏金翘碗抿着茶水,嘴角噙着笑意。

  太后端坐上方宝座,一身黑色朝服庄重威严,带着上朝时用的凤冠,神情平淡的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身旁的齐嬷嬷垂首站立,灯光昏暗,看不清神情。一时间回不过神,自己还沉浸在那惊险一幕,悲伤地不知下跪。“怎么?不会跪了吗?”鲁元公主轻轻的说,那声音带着丝丝冷意。我回神,拜倒深施一礼给太后,随即站起又向鲁元公主施礼。“罢了,本宫不敢受你的礼。”鲁元公主将头歪向太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俯身等候。“萧清漪,你行啊。欺负嫣儿幼小,竟做出辱没皇家的事情来。”鲁元公主的声音兀得拔高,尖锐贯耳。骤然而至的责怪让我错愕的看着她,因为愤怒原本富贵祥和的面容扭曲的厉害。垂首回答:“奴婢惹公主如此生气实在惶恐,只是奴婢不知错在哪里”我能感觉到太后别有深意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如坐针毡。“不知道错在哪里是么?好!那本宫问你,你可有夜宿凌霄殿?”鲁元公主喝到。

  原来如此,看此番兴师问罪的架势不能不说实话。我连忙跪向太后叩首道:“太后娘娘容禀,奴婢确实曾去凌霄殿,但却不曾过夜。”作此狡辩意在避过宫规,太后当年为了限制高祖宠幸嫔妃曾立下,妃嫔承宠不得过夜,两个时辰必然被抬出,在皇上身边留住一整晚的只有皇后。违者重罚。太后神情依然自若:“哦?那哀家问你,你可承宠?”我顿住,该如何回答?若说已经承宠,私自往来,不曾记档,甚至错抬嫣儿都是莫大的罪名,若说不曾承宠,但亦非完璧,若追究起来,罪名更是大过天去。百般犹豫,难以启齿,无法回答。太后看我迟疑,双眉一挑:“怎么?还想隐瞒哀家不成?”我惶恐的摇摇头,却不能言语。“那哀家助你说个明白,齐嬷嬷,带她验身。”太后吩咐道。齐嬷嬷听命起身上前,望着那冰冷面容,我心顿时一惊,不行,如此被动,我将有口难辩。

  我登时站起,低垂皓首,不敢抬眼说:“奴婢不用齐嬷嬷动手,奴婢却已承宠。”

  “是吗?那刚刚为何不说?”鲁元公主手中的香扇敲击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响声。

  “奴婢身份卑微,只求尽到照顾皇后娘娘的职责,并非我愿的事情不想张扬”我谦卑的说。

  “好个照顾皇后,皇后都被你们骑到头顶上了。”鲁元公主的怒气并未消除,阴戾之色愈重,声音也愈厉。“奴婢不知公主的责怪从何说起。奴婢无时不尽力侍奉皇后生产休养,又照顾太子,怎么敢有大逆不道的作为?”我依然垂首,却暗自点明太子之事我功劳卓越。“不见棺材不掉泪时吧,那本宫问你,你让堂堂皇后千金之躯因错抬前往凌霄殿,你让嫣儿顶了你个贱婢的名分抬往凌霄殿还不是错?”鲁元公主并不理会我话中含义。我心凉上一截,果然是过河拆桥,如今太子已生,王美人已除,皇上又病危,嫣儿地位牢固,旁边再也不用我来为她抵挡风雨,林林总总,前前后后我知道的最多,危险也最大,她此番折腾不过是想置我于死地罢了,莫须有的罪名随意寻个就是。可是难道太后也是这样的想法,放我出掖庭也不过是让我助嫣儿安全至此么。我偷撇太后,她无动于衷。自认有时会偷些聪明能揣测太后的想法,可是这次完全摸不着头脑,难道太后也想灭我的口?

  不过如此险境自然还是寻求太后的保靠更为重要。“奴婢惶恐,那日是皇后与奴婢换了位置,才有抬错一说。请太后为奴婢做主。”我转身向太后俯身叩首,哀求道。沉吟许久,太后低低的说:“萧清漪,你是个明白的孩子,万事都有根由,此次如果你服死,哀家许你个条件如何?”我惊了又惊,顿觉无望,太后也是此等的意思,看来我必然逃不过这场劫难了。

  才一低头,百转千思已过,莞尔一笑。我不过是一颗草芥,风雨摇摆,谁高兴来都可拿来取乐,谁生气来又可连根拔起,全没有丝毫情念参杂其中,我命果然是贱的,由不得自己作主。我惨然一笑:“太后许奴婢什么?”“你看这是谁。”太后回首叫上前一个女官,距离遥远看不甚清。起身后慢慢走近仔细端量,竟是锦墨,我狂喜,踉跄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检查,手脚齐全,我眼前模糊一片,她也满脸泪痕,我急忙忙问:“锦墨你可好,你可好。”她呜咽着答:“还好,还好,姐姐你过的好吗?”我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说:“好,姐姐一切都好,只是以为锦墨死了,想要随你而去,却又由不得自己”我仔仔细细的又上下打量一番锦墨,她身着太后宫里女官官服,头发绾成斜髻,所带饰品显示似乎太后待她不错,而且未有伤病,脸也圆润了些。我贪看着,摩挲着她的脸,不舍放开。

  “怎么样?哀家许你的东西可曾满意。”太后柔声问道。我欢喜的笑着,任眼泪滑落两旁:“太后赏赐的东西奴婢都是欢喜的,只是这个最为欢喜,奴婢谢太后赏赐。”我诚心诚意的叩拜,泪水晕染在地毯上,斑斑点点。“你去了,哀家让锦墨在我宫中当名女官,不再操持杂事,安稳度日。也算对你的补偿”太后悲悯的说。“谢太后恩典,奴婢心意已决,愿意为自己的过错受罚。请太后成全。”我咬牙说。

  太后并不理会,只是淡淡的说:“先别忙,明日哀家送你上路,今日你留在建章宫和锦墨说说话吧,也解了你们姐妹的相思之情。”听罢此言,鲁元公主笑着说:“母后如此仁德,儿臣也无话好说,先行告辞,去未央宫看看嫣儿,明日过来观刑。”说罢转身昂首离去。太后也由齐嬷嬷搀扶进入内殿休息。我拉着锦墨叩首恭送鲁元公主,锦墨挣扎着不跪,愤愤地望向鲁元公主的背影。我无奈的悄声说:“少些事吧,听姐姐的话。”不等起身,已有两个管事嬷嬷围住我俩,欲套上玄铁锁链,我摆手,淡淡一笑说:“不必麻烦嬷嬷了,只带我们去那就是,奴婢不会跑的。”看我如此,那两个嬷嬷似有不忍,将锁链搁置一旁,带我和锦墨去殿旁宫娥们住的偏房,此处有个黑屋,是暂时关押犯错宫娥的地方,隔天再送往训诫司,此处因长年见不到阳光所以分外阴冷潮湿,那两个嬷嬷将我们推进来,大锁落下,她们坐在门外把守。锦墨不服,还要争辩,我摇摇头说:“锦墨,姐姐最高兴的事就是可以再见到你,其它还计较什么呢?我拉锦墨席地而坐,所幸有一堆稻草,我把稻草围在锦墨胸前,她推让,我拉着她冰冷的小手说:“听姐姐的话好吗,也许姐姐再也看不见你了。”说罢,我摸着她的小脸,捋了捋她的头发。身为皇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宫娥,我必须给嫣儿全部的关注,常常有心照顾锦墨却又不及于身。五年的分别劳作让我一直对她心生愧疚,毕竟从八岁到十三岁我不能体贴的照顾她,失掉了为人姐的责任。这一年来虽是一起生活又总忽略了她,第一次觉得她现在是如此的重要,要我必须珍惜现在的每分时光。锦墨闻言恸哭,我拍着她的脊梁,并无太大悲意。看到锦墨让我惊喜得忘记恐惧,我至亲的妹妹一切安好足以让我去的安心,即便我现在去了,也因为萧家血脉得以保存而感到欣慰。。

  “为什么你会没事呢?太后什么时候把你带过来的?”我问出我心中许久的疑惑。

  “那日你被叫来建章宫,我想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刚到后宫门的时候就被人打昏带到建章宫来了,醒了以后觉得奇怪,可是看守我的那些嬷嬷一问三不知,把我关了好些天,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是不说为什么,后来太后让我随身服侍,封我个尚宫做,我不依,说想要要见你,太后说过些日子就能见面了,我就只好忍着。”锦墨娓娓道来说的极慢,我却听得心惊,此番计划看来早就有了,从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严密细致出人意料。“姐,太后为什么要杀你?”锦墨突然想起,又开始缀泣。我轻抚她的发鬓,说:“不是太后要杀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里装的东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静下来,想自由下来。如果死了,每个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着不好吗?”锦墨心存疑问。“不是不好,而是为什么而活,姐姐这种活法熬人,心力憔悴。锦墨答应姐姐好好的活着,安稳的活着,凡事一概不打听不理会,只等到二十五岁你就求太后放你出宫,到塞北寻我们的祖父、父亲还有弟弟,那时记得代姐姐尽孝。”“可是还有十几年,如果锦墨坚持不了怎么办?”锦墨哀苦的看着我。“没有什么坚持不了的,只要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平安。”我笑着为锦墨鼓气。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后去,让我死吧,锦墨不要你死。”锦墨扑在我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尽说些傻话,万一激怒了太后,你我一起死怎么办?太后迁怒我们家人怎么办?我们还有爹娘,还有弟弟,你不想想他们吗?以后锦墨是大人了,要为家里着想。”我用手指轻点她的脑门。

  “锦墨把脸埋在我胸前点点头,抽泣着。夜凉如水,瞬间将我们包围,这是我存活世间的最后一晚,明日我将放下所有一切,舍不得的人,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万物一切都要放下。难过吗,恐惧吗,似乎都没有。

  原来死并没有世人说的那样可怕。我将锦墨揽入怀中,用体温陪她渡过最后一夜,我双眼望向远方,等待天亮。

  
                  赐死

 

  建章宫旁的太液池中莲花一夜之间尽开。我被押送时路过那一片柔嫩,团团碧绿中浮起皎洁的白莲。许是今年夏天来得早吧,明明七月开的花却提前绽放。一泓碧水间,朵朵娇羞带露袅娜的开着。每丝风吹过都让它盈盈的颤动,那随身守护的凝碧圆盘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却又最是高洁。我巧笑着感叹,总有文人墨客喜欢以花喻人,菊花不惧风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药妩媚动人,莲花淡然高洁,其实我觉得人不如花,看惯了后宫人人表面娇媚动人,体会过这世间内在的肮脏丑恶,最不认同的就事以花比人。人不配比花。我甚爱莲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虽无所依靠如同浮萍却未必高洁。替嫣儿夺子时双手已然沾满了王美人的血,背负了一身的恩怨情债。我徐徐的走着,贪恋那一池美莲。锦墨随我身后,却被一个嬷嬷推的踉跄。我横目看那老妇,她兀自畏缩一下,后退了几步。俯身探下,用手拔取一朵莲花,交给锦墨,让她帮我斜带鬓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边发髻。

  我拂去池中荷叶,漏出一方碧水。粼粼微波下,一斜带白莲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记不清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好像很久很久了,先是在掖庭肮脏不堪也没的镜子可照,后来又忙于嫣儿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照。心里总觉得自己已然风霜满面,劳苦全部都写在脸上,原来还能入眼。我开怀一笑。十三岁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权贵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亲,祖父和父亲以年纪尚幼从不应允,私下说我家清漪品貌双绝必得一天下难得的佳婿,方能与之匹配,现在想起来倒成了笑话。

  佳婿不见,人却要先死了。佳婿,是他吗?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两名嬷嬷催的声急,我叹了口气,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变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双鬓抹平,对着池水一照再照。回手扶着锦墨,站起身来。不愿再看那两名老妇不耐的嘴脸,我昂首前往大殿。太后已然正襟危坐在上,鲁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嫣儿也在右侧落座。嫣儿今天宫装盛丽,假鬓堆出的飞天髻上带着十二尾翅的蕾丝金凤,那金凤口里衔着一串明晃晃的东海珍珠到额。两鬓带着金丝络熠熠发光。身上的外衣是缕金百凤密密绣上万字纹的朝服,绶带斜挂,下着敝屣裙摆镶嵌八宝。我轻笑,如此的盛装可是鲁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为了彰显皇家富贵,还是暗示我永远是出身掖庭上不了台面的奴婢?白莲与金凤哪个高贵,哪个更动人心魄,她的评价必然与我不同。真是可笑,不过是后宫的争斗罢了,谁赢谁输又如何,不过是过眼云烟,哪能就千秋万世了。

  我只向太后微微施礼,其他人如同无视。嫣儿见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见,却被鲁元公公主轻哼一声吓退。我转首朝嫣儿莞尔深施一礼:“皇后娘娘睡得可安好。”不等嫣儿回答,鲁元公主抢先说道:“自然安好,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该关心的事了。”

  我平静的看着鲁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临死前再尽些心罢了。”

  “收起你的好心吧,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鲁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纤指指向齐嬷嬷手中端的金盘。那金盘上次赐死王美人时就已见过,不过一个月余就再见,只是主角换成了我。

  我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金盘,原来雕的是鸩鸟,我一直在想到底应该配上什么图案才好,果然贴意。里面依然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慢慢拿起白绫,又回头看看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饮鸩是我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魂销命散。鸩酒暗红,似血如脂。我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锦墨,锦墨被两个嬷嬷按在地上,为怕她大喊大叫还往嘴里塞上了棉布,衣裙因挣扎委地肮脏不堪,发鬓也蓬松混乱。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了,八岁入宫,不曾有一天好日子,只愿我的离去能换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再看一眼嫣儿,此时的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呜呜的掩面大哭,那金凤随着哭泣摇摆不定,煞是耀眼夺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大概不知吧。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处我以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孩子,虽然碍于身份不能说些贴己的话,却是掏心掏肺的对待,也许我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心头仍念起一人,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无法依靠的乔木。温润儒雅,心地善良,只是这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错过,我不能托付与他。恨吗,怨吗,想到这里我惨然,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过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后他可会怀念我,怀念那个曾经伏在他身上听他夜话的女子,怀念那个曾经参与谋害他心爱妃子的女子,怀念那个生涩曲意承欢的女子。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齐嬷嬷催促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不要”从三人嘴里声嘶力竭的传出,扭在一起,荡在大殿嗡嗡的,仿佛能把人心给撞出来。

  我回头,锦墨推开了捆缚她的嬷嬷迈步向我跑来,嫣儿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搀扶着蹒跚的皇上也走到了殿门外。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丽的一刹,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脑海里。

  我轰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个人将我团团围住,我的身体剧烈的抽搐,雪白碧莲下猩红的血不停从嘴角涌出,嫣儿用袖子给我擦了又擦,刚刚擦掉又涌出新血,她无助的大哭,双腿瘫软的锦墨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拉着我的袖子摇摆晃动,一声声呼唤姐姐让我清醒。只有皇上,昔日那痛恨我的皇上,眼神里满是疼痛和哀伤,将我紧紧抱起,如同怀抱着最最珍爱的宝贝,沉默不语。

  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脸上的温热泪珠。那热流过脸颊,流过颈项,深深地流到我心里。我好累,选择休息。一阵黑暗如约罩上我的双眸,我轻轻的闭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萧清漪卒于建章宫,时年十八。
                 
伤别天阙向谁去
东去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我悠悠的睁开眼睛,好累,这觉睡得酣畅香甜,许久不曾如此深睡过了。

  面前的女孩子,轻灵秀气,为了长途跋涉将原本做宫娥时所穿宽大衣裙换成了短小的裤装,倒也俏皮可爱。 “到哪里了?”我迷朦的问,嗓子嘶哑难听。 “刚出长安城,今晚在郊外过夜。”她回身去拿水杯,倒满水端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那水流过干涸的嗓子有着说不出的甘甜。车轮粼粼滚过的声音伴着马匹的嘶叫,车子在颠簸前行。“雨停了?”感觉有股温暖透过布帷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恩,雨停了,说来也奇怪这雨出了皇城就没有了。”她忙着手里的活计,随意回答。

  我费力的抬起手,掀起窗帷一角,刺目的阳光晃得我畏缩了一下,避过身去,等眼睛恢复视觉,我再次眯眼将头探向窗外。回头看着远去的庞大峥嵘的皇城,背映一弯彩虹,再不见那朱漆金瓦的宫墙,也不见衣香鬓影的宫人,只隐隐的看见,一个清冷的身影带着淡笑在雨意朦朦中渐渐离去。雨后的风清凉刺骨,那风灌入我的衣领,浑身骤冷,有如刀锋,直插我心,一刀两刀……。

  “窦姑娘,进来吧,仔细冻着身体。”她叫灵犀,虽然不过相处两天,却觉得她不仅聪明而且颇为善解人意。我不动生色,默默地放下窗帷,仔细端详车内的东西。此车比宫中的车辇要大上许多,因为需要长途跋涉,车内物件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巧的衣柜存放衣物被褥。还有精巧的车内摆饰,为怕颠簸东西容易移动位置,所有的东西都是以铁石打铸,方桌上的小物件则以磁石打制,牢牢吸在上面,不见丝毫晃动。真是精致,长途的马车我还是第一次乘坐,有很多事物让我觉得稀奇。“刚刚杜将军说今晚就在河西县过夜,请各位姑娘都准备好,以免忙了手脚。”灵犀低声和我禀告。是了,此行共五辆马车,我们是太后赏赐给诸王的良家子,每个高祖分封的王各赏赐五位,我们是前往代国的五个赐品。“知道了,刚刚好像听到了哭闹声,怎么了?”我拉过被子盖住双腿,虽然身体已经有所恢复却还是总感到冰凉难耐。“听说是夏姑娘在寻死呢,她老家和姑娘您一样也是清河县,此次想离家近些分到赵国去,拿了不少私房钱贿赂分配魏公公,结果公公拿了钱反而忘记了,她被莫名其妙的分到了代国,离家有几百里,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所以哭闹说不想活了。”①“的确是白费了一番心血,只是死什么,去那赵国未必就能回家,去代国也未必就回不了家,我们的命哪里就是我们自己的呢?”我淡笑,随手拿过枕头靠起休憩。“是啊,哪里就听得我们的呢,听说皇后身前的那个清漪姑娘说赐死就赐死了,人家都说她清雅得如池中白莲,美丽的很,在皇后面前也很得脸,她那样的人物还轻易被赐死,我们就更如草芥了。”灵犀叹怨的说。我清笑诘问道:“这样美好的人物,你见过?说得好像有模有样的。”“奴婢哪里见过,不过听说过,奴婢原先是服侍齐美人的,她病死后就负责看个屋子,守着绮月殿打扫打扫,后来听说能放出宫去代国,奴婢自然就去魏公公那报名,反正到哪都一样,奴婢已经受够了那个憋死人的地方。哎哟,这个不能说……”她立刻捂住嘴巴,紧张的看着我,生怕有什么惩罚。我看她如此笑着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以后也不要总是自称奴婢,我叫窦漪房②你也知道的,叫我漪房就好,我叫你灵犀。”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那怎么行,您到了代国有了位份是要做王妃的,奴婢怎么能轻易称呼您的名讳呢。”灵犀连连摆手,固执的不肯如此称呼。“到了代国再说,我们现在没有分别。”我笑着应答。刚说到这里,马车突然停止前行,我们俩身体随惯性前扑,我勉强撑住再去拉她,来不及够到她的衣袖,她已经扑到车外,很是狼狈。我大笑,笑声未停却听见车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窦姑娘,今晚就在这里休息,请您下车,末将已经为您挑好了房间。”我顿时敛住笑容,面无表情的将薄纱环于面前,起身走出车外。银甲银盔,冰冷的刺目,剑眉下的眸子清朗如星,面容虽带恭敬,骨子里却暗带戒备。

  我明了他的想法,他是代国派来迎接护卫的将军,而我们是当今太后的赏赐,自然是要防备的,毕竟太后心血来潮的赏赐有可能也是夺命计谋呢。想到此处我冷冷一笑。灵犀跳下马车安置好踏凳,我缓步下车,经过杜将军身边微微俯身:“杜将军辛苦了。”

  他目视前方,并无表情,点点头再不说话,旋即通知后面的马车休息。灵犀撇撇嘴,不屑之情显而易见,我笑笑摆了摆头,拉着她的手走入客栈。

  虽处郊外,客栈还算干净,五个人各分了一间屋子,随行的侍女忙碌着安顿,我们几个只得先坐下来喝茶休息。我一眼就看见了两个眼睛哭肿了的夏雨岚,青纱罩面愈发的显得那双泪眼楚楚动人。听说她原来是太后身边负责针线的宫女,本来没资格充当良家子,看来银子的力量果然强大,可惜没遂她心愿。

  另外两个是汉宫的宫人,乔秀晴,段明月。“好歹我们也是送到代国的良家子,那个杜战就把我们放到这里,又小又破怎么住人?”说罢还拿起帕子隔着薄纱掩了自己的口鼻。那是许金玉,父亲是礼辅大夫,本来是凭着容貌准备进宫享福的,因为太后严厉狠辣,怕受折磨,她父亲为她另寻了个好去处。段明月低声说:“姐姐少生些事吧,那个杜将军是代国的镇国将军,此次能来已然给了我们姐妹天大的面子,荒郊野外的,有个住处不错了,莫要再挑了。”许金玉不以为然:“怕什么,将来如果我得宠了,他还得巴结我,什么镇国将军也得我让他当他才当得上”哼的一声从她左边传出:“得宠,做梦吧,代王虚岁才十三,你大他五岁,他会宠幸你?仔细让人笑掉大牙。”乔秀晴一向嘴直口快,此话犹如泼了一盆冷水给许金玉,气得她呼呼直喘,年龄是她的心病,东行的五人中她年龄最长。我旁观几个女人的斗嘴,不置可否,宠爱是她们最爱幻想得到的东西,却是我最嗤之以鼻的。低头轻轻摩擦茶杯边缘,没有言语。夏雨岚似乎还没有脱离无法回家的伤心,依然在那低低抽泣,身体躬曲着一颤一颤,宽大的罩服显得沉重无比。我们五个是一样的服饰,在未得到分封之前都是如此。不消几句两个人就吵闹起来,段明月从中拉架,因乔秀晴身量高挑拉的颇为费劲。

  我不耐,起身上楼,在下面一片吵骂声中消失。吃过晚饭,各自回屋,灵犀已经点燃了油灯,为了明早赶路,我俩决定和衣睡觉,她睡在对面的小床,很快就传来鼾声。被子里有股干草的气味,枕头也有些汗臭,空气闷热难耐,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我只是担心……她还好吗?临被赐死前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猩红的血,白色的莲,婆娑的泪眸。轻叹了一下,转过身,看向暗夜中灵犀的方向,她是谁,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吗?我可以信赖她吗,我不知,也无从知道。那夜,我悠然转醒,齐嬷嬷端坐我旁,手里拿着汤药碗,一勺一勺的喂给我解药。

  “醒了?”太后远在榻上,声音荡在大殿上,空旷得骇人。“回娘娘,醒了。”齐嬷嬷放下药碗,将我扶起,此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死,有点难以接受,努力想却无法知道纰漏在哪里。太后慢慢走近,笑着看我,了然我眼底的疑惑,轻声说:“你没死,哀家给你的不过是种可以让你大量吐血的药酒,服过解药就会停止吐血罢了。“我想说话,却干哑的嗓子无法蹦出片个字句,齐嬷嬷安慰我说:“嗓子是会有所损伤,好好调养过阵子会好的。“ 我询问的看向太后,她站在榻旁,眼睛望向窗外,悠远的声音传来好像并非出自她的口中:“代王刘恒是哀家最为不放心的人,虽然尚且年幼,身边却有不少的谋士,薄姬也颇有心计,皇上的身子不好,哀家自然要替他守护好江山,你是唯一可以帮哀家的人,你很聪明,几番测查你都安然通过,哀家派你去代国,当我一个耳意心神如何?“听到这里我全然明了,雨中接旨,奉迎新后,血洗未央,杀人夺子,拆桥赐死不过都是对我的考验,最终只是为了派我去代国,做个细作。好缜密的计划,而这计划的最妙之处莫过让我死了才可以重生。我缄默不语,还要踏入纷争么,原本准备放弃生命的我还会再次回到我厌恶的世间么,我不想,于是轻轻摇头。齐嬷嬷按按我的手臂,闭眼摇首。我选择沉默。太后并不看我的反应,依旧看向窗外,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肃穆,鬓发深处透出银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着太后,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此刻如此伤心寂寥,如此疲累不堪,,记忆中坚毅的面庞也印上岁月的沟壑。我叹了口气,这就是母亲,再怎样胸怀伟略的女子也逃不过身为母亲爱护子女的本能,杀人夺位都不过为了自己的孩子罢了,此刻的太后就是一位为了拱卫自己孩子地位不择手段的母亲,而我只不过是她运筹帷幄的一颗棋子。想到这里心底油生一股悲悯,为她,也为我。“锦墨很好,只是有些伤心过度,哀家已经让两个嬷嬷去照顾她了。”太后关切的话语让我的心由悲转惊。原来如此,那夜容我和锦墨团聚也是为了今天逼我就范,一夜的相处下来燃起我新的希冀,希望锦墨能永生安好,以锦墨性命要挟,我自然难以拒绝。果然是好方法,现在暗地里清楚的告诉我,锦墨已经在她手中,我必须答应,而且到了代国也必须给她一切她所需要的,否则锦墨性命休矣。

  我低头倚靠在榻边,半晌无语。太后声音骤然拔升:“你可是不愿?”我仍是不语。齐嬷嬷放下药碗,扶住太后的手臂说:“今日事情太多,容她仔细想想,夜深了,太后还是先休息吧。”“那好吧,哀家给你一个晚上考虑。”太后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夹杂着威胁,怎么可能容我考虑,不过是让我走的心甘情愿些罢了。我不曾犹豫其它,答应太后是肯定的,我可再次选择赴死,却不能牵累锦墨,以太后的性子也必不会轻饶我的家人,我无法这样自私。二次为人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许多,以前总是哀怨自己的命运让人操纵,无法自主,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命运是握在自己手中的,虽然可选择的道路少了些,却不是无路可走,即便无路,仍可端看你怎么走才能再辟蹊径,死则是最懦弱最无能的逃避,我定下心,决定去那代国,就算不是为了锦墨,我也必须要去,那里有我向往的自由,有我向往的生存道路,即便是被人操控的命运我也能活的精彩。回首再看窗外,依旧是皎洁月光,依旧是点点星辰,而我却不再是我了。

  隔天,灵犀被分到我的身旁,此刻的我是窦漪房,年方十七,清河县人,母早亡,因家贫困,父亲前往湖边打鱼补贴家用,不慎掉入湖中身亡,遗留两个弱弟给我照顾,没办法我只得入宫寻个生路,一直在广福殿侍候,王美人死后分到建章宫作了太后管理内务的女官,两个弟弟流落民间,不知去向。此次将良家子赏赐给诸王,我领命去往代国。她是我的随侍。灵犀很伶俐,我一直戒备她,对她说话也总是点到为止,她并不在意,我无法摸清她的底细,如果她真的是太后安插在我身边的监视,那以她十六岁的年纪来看城府实在深不可测,两天相处一丝破绽全无,这让我愈加对她小心提防。萧清漪出殡和我出宫是同一天,果然风光大葬,宫娥中若有死亡通常都拉到西郊化人坑,而萧清漪的棺椁享受到不同的待遇,不仅死后被皇上破例追封一品莲夫人,还允许入皇陵安葬,好大的脸面,无限的荣耀。出殡这天,未央宫除皇后之外全体带孝,万朵白莲铺就一条登天去路。未央宫外围满了引颈相看的宫娥太监。八名身着孝衣的小太监为萧清漪抬了棺椁,十名素服宫娥为萧清漪举幡引路。

  片片白色纸钱满天飘扬,随风起舞我收拾包裹,带好一切所需,一身素衣罩服带着灵犀登着脚踏迈上远行的马车。

  “起棺,走!”执礼的太监尖声高喊,皇后和皇上并未观礼,听说皇上一病不起,皇后受了惊吓。我从包裹中掏出一方丝帕,让灵犀帮我找个花样子。“姑娘,莲花行吗?”灵犀翻腾了半天问道。我接过莲花的纸样,笑着撕成丝丝条条,揉搓扔向窗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蔷薇花样,接过来,描在绣缎上。嘶叫的马儿拉动了车,车轮滚滚开始缓行。“出宫咯”执礼的太监接着高喊。哀伤的鼓乐齐响。“出宫咯”车队领头的魏公公高喊。四处一片寂静无声。那边白幡招魂,这边欣然出宫。我淡笑,一针一线慢慢绣起不曾停歇。①历史中,窦后清河县人,为离家近些贿赂分管太监,后被误分到代国。此处为故事需要,转嫁他人。②窦后历史中没有名讳,查阅了很多有关方面的书,能确定的是两个清漪和漪房。

  
                  试探

 

  依然无法入睡,索性披上罩服出去走走。寂夜,月朗星稀,微风偶尔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客栈后是一空旷庭院,左边是马厩。远远看见一块青石,走过去,拂拭干净坐在上面,清凉宜人。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好像上次还是在未央宫中偷舞翘袖折腰前,当年那舞改变了戚夫人的命运,如今细想它也改变了我的。如果没有那舞我将会怎样,还会如此纠缠不清于宫闱争斗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不想后悔。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响起:“姑娘在这里做什么?”我惊愕,继而恐慌,黑夜深沉,忘记安全,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何意?

  我清清嗓子:“谁?”从马厩旁草堆后转出一人,剑眉星目,原来是他。我略为转身,避过他探索的目光。良子家一行为避讳男子目光都会面环轻纱,此时我贪图便宜并未罩纱,于理有些不合,不加思索起身准备离去。“姑娘慢走,末将想劳烦姑娘打听些事情。”他快步走到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我无奈,只得侧身对他,轻声说:“杜将军多礼了,若有知道奴婢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在太后身边多日,如此明事理,必然深得太后的欢喜了”他的语意让人无法揣测。

  虽然侧身,却仍能感觉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片刻未离过我的面庞,稳了稳心神:“将军说笑了,奴婢只是一个司管内务的女官,哪里时时刻刻见得了太后,不过是沾了些虚名罢了。”

  “哦?让姑娘见笑了,不过末将听说姑娘有两个弟弟遗落民间,不知身处何方,不妨说给末将,定用心寻来,解姑娘思亲之苦,以免骨肉分离。”他的面容浮现笑意,眼底却冰凉如水。

  “岂敢劳烦将军,奴婢也曾托人四处寻找,只是人海茫茫,分离的日子久远,已然无法寻觅,多谢将军苦心,奴婢现在有些困乏,先行告退,不打扰将军的好兴致了。”我俯了俯身,背向于他,刺入身内的目光似若未见,想着方才的对话,皱起眉头加紧步伐,走入客栈。果然是代国的名将,明明是试探却又不露端倪,几乎被他转迷了方向。走到房门口,深吸了口气,唯恐惊了灵犀,我蹑住脚步,轻轻推开房门,大开的窗子前一个黑影直立,听到声音,猛地回身,似有慌张。才放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谁?”不等回话我摸索向右,依稀中记得那边的桌子上有方桌镇,若有不测也可抵挡一阵。

  “窦姑娘,是我,你怎么了?”灵犀的声音并未让我放松,反而愈加的紧张。

  “原来是你,深夜不睡站在窗前做什么,仔细受凉。”我望向她,黑暗夜色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压住满腹的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奴婢起夜,看姑娘不见了,正想四处寻找。”她的声音有些迟疑。“太热了,睡不安稳,出去走了走。没事了,你去睡吧。”我挥了挥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窗前关窗,顺势撇了一眼,此处正对着我方才坐过的青石。思量一下,将窗关上,笑了笑说:“说来有趣,刚刚还在院子里碰见了杜将军,他还要帮我寻找失散的弟弟呢”说完,走到床边,拽过被子,并不躺下,仔细借助微弱的光线看着灵犀。

  看她怎样答话,即可探知她是否看到我与杜战的对话,又可以摸清她是否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还可以把这事泄露给她,让她把消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让他们把我的身世弄清楚些稳妥些。

  然而许久没有回答,我摒住呼吸,辨听那个方向的声音。此时她已经回床躺下,翻身向我,她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急促,难道她真的是太后派来的?只是她又用什么方法把消息传到太后那里,莫不是还有接应,会是谁,越想越觉得如芒在背。

  “他哪里有那么好心,不过是想您是姑娘们中的翘楚,来日必然飞黄腾达,提前做些功夫巴结罢了,姑娘若是信他就给了这些钻营小人机会,他日也会受制于他的。”她此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全然不像是一个打扫小宫女能说出来的。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滴水不漏,无法断定我前面的设想,看来她比我想的还要心思缜密。

  “你说的也是,我倒也没当真,困了,睡吧。”我作势躺下,翻身朝内。

  身后没有声音,我也因为心力交瘁慢慢昏昏欲睡,迷蒙中,听闻一丝幽幽的叹息,那声音扎进脑子,惊的心也跟着颤起来。强迫自己睁眼再听,却寂静无声,略撑起身子再听,依然无声,难道是我的错觉么,我无法确定,只是如此一来再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睛涩乏的很。转眼已经天明,原本身体就尚未恢复,一夜的折腾让我面色发白,灵犀扶我起床的时候几乎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灵犀想要禀明杜战,恳求缓一天出发,我一把拉住她:“不可为我一人耽误了行程,许是昨夜着凉,喝些水,歇歇就好了。”灵犀也算听话,只是倒些水给我,替我穿戴,又依照我的意思为我略上了些胭脂粉黛。

  当然不能休息,那样一来会被杜战认为我已经心虚装病,我必须要表现丝毫的不知情,才能消除他的猜疑。灵犀扶着我下楼,不出预料的看见杜战,我挺起腰身,扶灵犀的手臂也悄然拿开,隔着面纱微笑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杜战也微笑点头,只是他的笑容中似乎闪过一丝嘲弄,嘲弄我的幼稚佯装。

  不敢再直对他的目光,我决定提前登上马车。我刚坐稳,灵犀在车外通报:“姑娘,夏姑娘来了。”“请夏姑娘车里坐。”我听后笑着说,夏雨岚躬身上车,我欠身向左靠了靠,她贴我坐下,灵犀又上来屈膝坐在对面,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了许多。“听说姐姐也是清河县人,妹妹早就有心拜访了,今天来的仓促,姐姐不会怪罪吧。”夏雨岚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柔软得人身子都要酥了。“哪里说来,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只是怕叨扰了妹妹才没前行的。”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着。“两位姑娘都把面纱摘了吧,这里没外人,看着实在闷热。”说罢灵犀起身帮我摘下又要去摘夏雨岚的。“不用劳烦了,我自己来。”夏雨岚客气的点头作谢。伸手把纱摘掉。我侧首看她,果然是一丽人,雪肤凝肌,眉目娴静,因为天气闷热,直挺的鼻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姐姐美貌,妹妹自叹不如,难怪姐姐深得太后的喜爱。”夏雨岚恭维的说。

  原来她也是来探话的,我抿嘴一笑。“如果深受喜爱怎么舍得放我出来?妹妹说笑了。只是可惜了妹妹的好样貌,为何要选择去代国?”我拉开窗帷,有如不经意的问。“我家在赵国,此次本想分去那,日后跟家里也有些照应,谁知天不遂人愿,现在我已经认命了,不过都是命吧。”她提及至此似乎又有些伤感,抽泣之声有小转大,像是梨花带露看得人心疼。

  看来她是认清了形势已然无法回头,只能先与我们四个之一结伴,这样一来彼此有个依靠,将来也不至于在代国行的艰难。我笑着将头别过,对她的话不予置否。离别在外,身处他乡,每个人都变得功利起来,用的心机也远盛于宫内,虽还没到代国我却已经能够预想到未来的勾心斗角会是怎样的激烈了。

  只是她投错了地方,许金玉应该更受此番礼遇才是,毕竟身份尊贵的她册封的时候也应该在我之上,夏雨岚似乎选错了人。看我不语她也有些局促起来,尴尬的清清嗓子,灵犀善解人意的递过杯子。

  “果然是姐姐调教出来到,心细周到无人能比呢。”她又寻了个机会抬高了我。

  恭维做的明显未必会得人心意,不过这样的卖力讨好也让我放心不少,聪明如她不会做我的对手,我应该多加注意那三个人。“看来姐姐是累了,妹妹先行告退了。”她让灵犀唤停马车,起身告辞。

  我面带歉意说:“我昨晚好像略受风寒,今天有些怠慢了妹妹,改日我在赔礼了吧。”又是一番谦逊礼让,才送走了她。我坐回原位,掀开窗帷,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木,晃动片片碧叶,划出阵阵阴凉,难得的好景色,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这样美景却不能解我心头烦躁,两日来的提防让我心生疲累,百般的试探,千般的回转,让我几乎丧失走下去的勇气,还能坚持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杜战如此难缠,还有代相永安侯周岭肯定更加的难以应对,如若败漏怕是性命堪忧。其实加倍小心,暂时瞒过还是可以的,只是如何让代国君臣日后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必须要做的就是先把杜战稳住,不让他心生怀疑才是。我哑然自嘲,在建章宫时还信誓旦旦,现在却全没了章法,看来前方的路比我想象要困难的多,只是已经没有退路,再难也要走。想的越深,头疼的越厉害,索性不想了,拉过被子偎在其中。不想了,只要少招惹他人,保我安稳就好。月余,一行人马已经进代国边境。“姑娘,杜将军说今天现在城中的驿站休息,明日进宫。”灵犀边整理床铺边说。

  “ 知道了。”我答的心不在焉。刘恒是怎样的人,薄太后又会如何,心中的疑问堆积起来,横在心头,让我无暇关心其它。吃过午饭,五个良家子在中堂接受训导。代国虽然是先帝的分封国,但是规章仪制一切照仿汉宫。我们几人是汉宫太后的赏赐,明日代王刘恒将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逢迎,所以礼仪丝毫不能出错。现在由代国派来的礼仪大夫逐步的教导我们,行走,说话,谢礼,退席,步骤繁复不逊于天阙。因为事关重大,纵使是许金玉也不敢造次,依步学来不敢怠慢。训导完毕,每人随身的侍女上前从魏公公那里领取明日觐见的服饰。虽然还是一样的款式,颜色却有所区别,分为,嫣红,姹紫,水蓝,柔绿,明黄。许金玉的侍女镜儿走到魏公公面前,使了个眼色,伸手向他。魏公公也不细看,只是笑嘻嘻的接过,放进袖子里,拂拂衣角,端起那套红色的递给镜儿。镜儿用眼睛撇了一眼左右,轻蔑一笑,捧着衣饰,翩然回到许金玉身边。灵犀回头望我,我笑着摇摇头。看来许金玉是想让初见的刘恒惊鸿一瞥,只是她却不曾想到,明日的典仪我们几个已然是注目焦点,再去抢这风头,必然会成为后宫和百官心中的鲠刺,必被拔之。不等我吩咐灵犀,水蓝服饰已经被夏雨岚的侍女领走,段明月的侍女领了柔绿,只剩下明黄和姹紫,我转头看向乔秀晴,她也看我,我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她摇摇头也做个请。

  以乔秀晴爽朗的个性必然是喜欢明黄的,我抬下巴示意灵犀拿那套紫色的,灵犀犹豫了一下,再看我,我点点头,她只好跺下脚,领了那服饰回来。灵犀别扭的站在身后,我起身和众人告辞。夏雨岚也起身同我一起离去。

  “奴婢是在不明白,那个明黄的不是更好些吗,为什么让给别人?”回到房里已经有一阵子了,灵犀的怒气还是没有平息。我笑着不答,姹紫相比于其他颜色虽暗淡些,却深合我意。既方便方便我观察代国的君臣,又方便隐藏自己。不理会灵犀嘟嘟囔囔,我去沐浴。香檀木的硕大木桶中漾着轻盈的玫瑰花瓣,层层密密,香气宜人。褪去外衣,将身体置于其中,水温软柔和,消散了烦忧,稳定了长久以来惶恐不安的心神。将头埋于清澈水中,猛然抬起,任头发披在身后,长呼一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明日就会看见刘恒了,不管将来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我的王,如果可以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思及至此突然涌其一种不知名的恐慌,明明是对未来的不可预计,却杂着兴奋,从心底一点软绵向周身蔓延开,没了力气。若是民间,待嫁的新娘该是怎样的心情,大概会抚着嫁衣羞涩的笑个不停吧。只是我却酸楚的笑不出来,明日与我一同进宫的还有四个人,不,不止这四个人,还有代国后宫的众多嫔妃,那高高在上的王哪里只是我一人的夫君,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将头靠在边缘,撩拨着水中的花瓣,也许未来的日子会荆棘满路,而我的人生也会因此改变,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会给自己一个最完美的开场,让自己一步步踏入这腥风血雨之中。

  
                  初见

 

  七月二十六,我同其他四位良家子同日进宫。早晨,天色未亮,驿站内外就开始忙碌起来,已经站满了等候的手持仪仗的太监和随侍的翩迁宫娥。今日的发髻五人相同,都是如意高髻,斜绾飞凤镏金步摇,一式五对缕空金银嵌着配合各自服饰颜色的宝石,耳上坠着同色的明铛,项上亦是同色的璎珞金镶宝的项圈。身上礼服也是五色,绣刻祥云灵芝云舒广袖,逶迤拖地的百色鸾衣,曳地月华长裙,裙服宽阔,熠熠流光随身摆动,裙边配以指甲大小夜明珠镶圈,层层荡开叮当作响。外裳轻纱薄透,飘逸空灵,隐隐透出左臂所带缠臂金①,华贵异常。寅时已到,五部华盖宫车停在驿站门外,我们各自由侍女搀扶上车,前往王宫。

  代国王宫规模略小,离远望去,殿角卷扬,一抹金色朝晖撒于其上,泛起粼粼金光,让人不由得升起肃穆之意。因为身份特殊,此行由朝天门进入,据说那是奉迎新后才能走的通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子停住,众人上前服侍更换轻辇,接着前行,又过了许久,再次停住。外面响起执礼太监的声音:“代王刘恒接旨……”“臣刘恒,携百官奉迎圣旨。”一个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这就是刘恒了,凭着声音无法猜测他的样貌,我低头绞着衣角,忍住好奇不去窥探。

  “代王仁孝淳厚,恭让谦和,今赏良家子五人,以兹嘉奖,钦此。”说罢魏公公回首示意,侍女们将我们搀出。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龙袍,头戴金冠的少年。他躬身叩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刘恒叩谢皇上太后赏赐。”说罢起身,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看着我们五人,快走几步来到面前。我们纷纷见礼,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搀扶起身。我处偏后,虽不能看得仔细,却惊觉他比我还要高出半头,完全与年纪不符。“快快请起,果然都是丽人”一番话下来前面的许金玉和夏雨岚已经羞红了双颊。

  魏公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深施一礼说:“代王欢喜就好,不枉老奴一番辛苦了。”

  刘恒似乎沉醉在左拥右抱当中,听得此话登时吩咐赏赐魏公公邑食万石,随后则拉着左右美人进入内殿,留下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依然下跪。我左右环视,杜战在百官右手,仍低头不起,而左边站起一位老者,朱红冠冕,抬手唱诺,请魏公公偏殿休息。魏公公得了赏赐自然高兴,随那老者前往偏殿。杜战等魏公公进入内殿,缓缓起身,示意百官起身散去。行至我处,杜战眯眼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缕带有深意的轻笑。我、乔秀晴、段明月依然站在大殿的台阶下进退不是,他吩咐了宫人搀扶我们也一同进入内殿。

  这是代王早朝的乾元殿,正堂金石砖铺地,乌黑泛金,排铺到底,中有红色大食羊毛长毯,长毯尽头赤金蟠龙宝座端然在上,两边是仙鹤香炉,鹤嘴中吐着渺渺香气。宝座后面则是一副十二折翘金压翠的长春屏风,上用篆书写着,无为而治。此刻刘恒不在前殿,内里一片欢声笑语,移步进内,却看见刘恒搂着许金玉有着说不出淫亵。夏雨岚似乎有些羞涩,独坐在一旁不忍相看。“你们也来,都坐在本王身边。”刘恒又起身过来环住我们三人,簇拥着坐在榻上,我被榻前台阶拌住,向前歪倒,正扑在他的面前,手砥前胸,与他贴面擦过,来不及告罪,就被他用手指擒住下颚,缓慢抬起。不对,他不是这样的昏庸藩王,眸子下的清冷平静印证他根本在做戏。“投怀送抱的美人,孤王喜欢。”言语分明是挑逗却不见一丝情绪。我了然含笑:“奴婢窦漪房叩见代王。”索性昂首直视与他,丝毫不回避他讶异探索的目光。

  原来代国上上下下都已经猜测到此行的不简单,却仍要麻痹来使,他们装的辛苦,我们也瞒得辛苦。“好个如花美人,人美名字也美,漪房,那本王就封你做个美人如何?”

  “多谢代王,臣妾惶恐。”他说的言不由衷,我答得随意敷衍,一双眸子却仍然直视于他。

  “代王,那我呢,是不是也该给我封个什么”一旁的许金玉看见刘恒对我似有别意,早有不甘,硬硬将我推到一旁,扑在刘恒怀中,撕扯袖子,讨要分封。“你自然要高她许多,本王封个夫人给你如何。”刘恒戏谑探头,薄唇贴着香颊,轻滑而过,惹得其余几人一片惊呼。我在旁淡笑,真是做足了功夫,只怕是将来会碾碎一片芳心。他埋于香肩,飘眼看我,目光似有挑衅,我笑得温婉,只是扇着紫纱袍袖,享受难得的丝丝凉意,这一出好戏,果然精彩。刘恒似乎被我的不以为意震怒,突然用力,狠狠的将许金玉拥倒,目光灼热,分明凝神看她,却又似不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嘤咛轻喃之声响起,全然不顾他人困窘。执事的宫娥见状将我们领出,灵犀在殿外早已烦躁不安,猛地见我,想要说话,却被我嘘声。

  因为分封未完,尚无宫殿可居,四人被领于偏殿。惊于刚刚景象,大家默然相坐,谁也没有说话,揣度着各自的命运。先是夏雨岚一声抽泣,带动了周遭,颠簸劳顿,离乡思亲,前景堪忧,无不夹杂着哽咽,浸透了泪水,迸涌而出。

  我轻转手中的碧绿玉竹杯,一汪绿色看得陶醉,笑意浅淡,伸手沾点茶水,在桌上划弄着,反反复复皆是刘恒。刘恒,如此心机应该是长久生活在吕雉阴影下造就而成,十三岁的孩子会是这样深沉我不曾预料,不知其中有几分杜战和周岭的功劳。舒展双手于面前,辛苦劳作时所结粗茧多亏灵犀连日来的养护消失不见,只是心被磨砺所伤出的痂却变得更加坚硬,它裹住了一切,不让旁人探究内在。笑望众人,虽是风华正好,却因来自汉汉宫,永远不能奢求真心相待,不知她们可会知道。深坐良久,执事的太监前来宣读圣旨,夏雨岚、段明月、乔秀晴皆为美人,分居潇雨阁、银光殿、熙霞堂。而我则居王宫最偏一角,聆清殿。得了赏赐,由宫人簇拥引领各位美人去往各自宫室。我走的最远,连灵犀也哀声抱怨连连,我不理会她,随意观望,高深的宫墙割断通往尘世之路,这就是代国的天阙,蜿蜒的红墙碧瓦圈出了皇家庭苑,大气磅礴之余也让人窒息。还在汉宫时从未如此仔细瞧过宫墙,那是我不敢奢望跨越的地方,既然不能,也就不看,怕自己无法克制。如今再次迈入宫墙,却不知何时才能逃出囚笼,寻个安然太平之地了此余生。茫然思索,脚步却不曾停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过王宫西南角的潋滟池。聆清殿位于池中央一片孤岛,只有曲折回廊与外相连,远远望去,水色连天,竟像是从中间冒出一优雅小筑,幽致宁凉。迂回至前,匾额高举头上,银光耀眼,聆清殿。细看落款,竟是他所写。

  真真好地方,煦风拂面,说不出的爽意,字也格外看着顺眼。原本一处小小宫殿,又是极偏僻,却建得如此精细,四面环水,环岛高筑平台,闲暇可随意畅玩,院内遍植修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宛如隔世仙境,满目凝碧,透骨生凉。我默默站于正中,环顾片刻,回头和带领的宫人道谢:“劳烦公公替我叩谢代王。”

  灵犀上前,掏出大把的金锞子,塞于他手,那人倒是乖觉讨好的笑着:“此处是宫中最为雅致的地方,可见娘娘您深得厚爱,他日必然恩宠无限,到时不要忘了奴婢。”我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哪里说来,您是代王面前得脸的公公,他日还望公公提携。”

  他受宠若惊地谢了,转身离去。灵犀扶我进内殿休息。才是晌午,却因早起而疲惫,躺于床上,心也渐渐安宁下来,昏昏睡去。

  再是醒来,已是烛光摇曳,纱幔低垂之处似有人影晃动。“娘娘可醒了?奴婢进来侍候了。”是灵犀的声音,我唤她进来。“几时了?”我尚慵懒,不愿起身。“酉时刚过, 听说许娘娘刚刚从乾元殿送出来,代王赏赐了承顺宫给她。”说到话尾,声如蚊呐。“那又怎样 ?”隔纱相望,我猜测她的语义。“奴婢只是不平,娘娘您不该让她夺了个先,您应该……”说到这里她猛地噙住。

  我掀开垂纱,徐徐逼近,冷冷看她:“不管日后如何,收起你的关切,小心行差踏错,否则怨不得别人”显然灵犀没有防备,一路上和颜悦色让她以为我好脾气不计较,如今竟敢对我加以指使,一番言语让她退却了几步,畏缩着站立一旁。“娘娘起来了吗,代王来了。”殿门外有太监传话。我连忙回身,放下纱纬,和衣躺下,灵犀看我如此,也只能慌忙整理好衣物,俯地叩首。

  一阵叩拜之礼,他抬手挥去。隔着床幔望去,隐约一身黑衣,轮廓不辨,立于床边,却是不动。满室寂静,了无声响 。突然耳面潮热,将头扭转入内,不再看他。这样时分还来做什么,我猜测不到他的想法,脑海中却突然显现他与许金玉厮磨的情景,心怦怦乱跳,揣揣不安。仍是无声。难道是来安抚我的?五人同等对待?怕我们心生不满对太后抱怨?忽有离去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沉思,来得突然,竟一时慌神起身拉开窗幔探头细看。

  一双深眸,含着笑意,薄唇如削,夹杂嘲弄。“原来不曾深睡,害得本王站了好久。”他掀开锦被,脱掉履袜坐了上来。

  不知为何陡然如此,我只是端坐看他。盖好被子,他也抬眼向我。四目相对,各自失神。他面容隽秀,发鬓如墨,直梳至顶,绾以龙簪,浓眉飞扬,漆眸如渊,似能把人吸进去。身量未足,有些单薄。我一时窒住,无法说出言语,眉目之间带着疑虑。他亦不语,只是看我。目光迫人,让我身体僵硬,忘了见礼。灵犀早已和众宫人退去,空旷内殿只剩我俩。他起身过来,僵硬的表情出卖了我的紧张。不曾宽衣,他伸手向我。猛的紧闭双眼,许久不见动静,耳畔响起轻声笑谑,唯恐有诈,仍是不肯睁眼,肩头微凉,锦衾竟被揭开,慌极看他,他笑得眉目朗朗,灿烂灼人眼目。微眯双眸,勉强的笑,紧绷的身体升起防备。刘恒拉过被角,将我围住,不等我反应,他已先行躺下。见此,我缓慢的俯下身,他抬手骤然拉我入怀,我挣扎,却被他按住:“别动。睡吧,本王很累。”我平躺在内,温热的气息仍未吹散我的紧张。片刻过后,身边鼾声渐起。好累,我环顾四周。窗外夏风簌簌吹过,清晰入耳,一片凉意,纱纬舞扬,迷蒙诱人,渐渐倦意袭来,我也沉沉睡去。
                  太后

 

  聆清殿地处偏远,虽是夏日却难得清凉,满池的荷花也开得绚烂香甜,偶有荷叶掩染不到,殿台楼阁倒影粼粼水中,流光飞舞,飘过一片落红,随那柔缓波纹上下摇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让人不禁沉醉。我慵懒的俯于回廊阑干,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蛙鸣,享受难得的悠闲惬意。

  进宫已经月余,从未踏出过小岛半步,刘恒也不曾见。用五个金色牢笼讨得一片安宁,看来他已经功成身退了。那日醒来,刘恒已经不在床上,我不曾询问任何人他的去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汉朝也算有个交待,他必不会再见我们。灵犀起先还有期盼,每日为我梳妆打扮,唯恐像上次骤然而至。我懒得解释,随她摆弄。或许我也有所期盼,希望他可以再次到来。无意间窥见他的软弱,心便软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无了防范。“娘娘,起风了,进殿吧。”灵犀在身后轻声道。如今的她已经不分管杂物,只是随身侍候,身上也是簇新的女官官服。用袖子轻轻扇过,似是不曾听见她的催促:“菱角也该成了吧,哪日采些来吃。”

  我回转起身,衣裾飞扬。无视她的错愕,笑着回转。看来吕太后打错了算盘,刘恒正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担忧,只是单凭我们的力量却是无能为力,我乐于如此囚禁,其实被忽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去惮心力竭。小睡片刻,太后宫中执事的内侍前来通传,太后传我五人觐见。大概许金玉错想了太后,以为太后如同外界传言般温婉懦弱,不理世事,她的衣饰张扬,尽显华贵,金光随身而动,耀人眼目。其余四人因是平辈,互相见礼。夏雨岚隔空与我相望,淡淡一笑,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亦回礼。太后的宁寿宫出乎我们预料的俭朴,甚至是寒酸。宫人们身穿青布粗衣,发鬓也只是随意用荆钗绾成,殿内的垂幔也是粗布,青砖铺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没有汉宫时兴的长榻,只是几把黄木没有雕饰的椅子,连小矶都如同寻常百姓家般,朴实厚重。几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问却又不敢说出。一青年妇人搀扶太后从内殿缓缓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我仔细打量太后,头发用素银扁方钗绾个团髻,也是一身青布粗衣,下襟只及脚踝。汉宫多喜欢拖地长尾罩服,雍容华贵,气派异常,随身而行,摇曳生姿,是为一美,薄太后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汉宫的随侍宫娥。掠过身上服饰,我难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样的风霜残害才能让一个妙龄女子割乳偷生,又是怎样的坚忍才能毅然舍弃女人的徽怔。她决不是大家所想那么懦弱,必要时扼断丝腕的勇气会顺时迸发,只是她现在不肯显露罢了。“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后开口,却不是对我们。那妇人,羞涩低头,走到许金玉所坐的左手边,停留片刻,低低的说:“这是我的位置。”

  徐金玉愕然,但又傲居的说:“我是许夫人,左手该当我坐。”那妇人倒也不辩,只是无助的回首看着太后。太后闭目不语,似乎没有听见这边的纷乱争执。那妇人无奈轻声说:“即便你是新进的一品夫人,我也应该坐在这里。”

  此话激怒了许金玉,她拍案而起,艳丽的面庞因激怒变得绯红。我已明白那妇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国王妃吧。一直遥远得不想触及的人突然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到十五岁,身形单薄消瘦,同太后一样,也穿着青布衣裳,头上绾着已婚的坠马髻,也是素银的直簪。难道代国上下都是如此,偏我们的宫殿华丽异常?我看向薄太后太后,她闻声缓缓睁眼,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满面风霜,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俏丽可人。她依旧不语,只是微微咳嗽起来。王后顿了顿,挺直腰身:“本宫是代国王后。”许金玉登时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几人也呆愣一下。我起身施礼,众人也恍然随我。

  许金玉喃喃自语,慌了神,快步走到右侧,大家散开,为她留些颜面。入宫后才听说因为代王年幼,只于去年刚刚册封了王后,不曾另立其他嫔妃。王后杜宜君,镇国将军杜战之妹妹。只是知道这些我也不曾窃喜,即使没有众多妃嫔,我们也不可能跃居而上,那机会不是我们的。杜王后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搭边而坐,身体依然谦恭向前,似乎有随时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窦漪房?”薄太后又再闭目,轻轻的询问让我微微一震。“嫔妾窦漪房叩见太后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礼,今日因为有些准备,穿的颇为朴实。

  她微微睁眼,仔细打量,作势欠了欠身:“太后她还好吗?”我知她所指,忙笑着说:“身体硬朗,倒也并无烦忧。”“我们母子多亏太后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稳生活,我们衷心祈祷,太后身体康泰千秋万世,不仅是大汉更是我们代国百姓的福分。”她说到这里,笑得诚心诚意。“临行时,太后娘娘也曾叮嘱嫔妾,务必将她对您的想念之情带到,太后娘娘也很惦记着您呢。”我也笑得一脸恭敬。她望向大家:“你们都是从天朝来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后姐妹间互相照顾,和睦相处,宜君年幼,多有失礼,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一番话划清了你我、里外。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太后并没说完,停下伸手欲拿什么,杜王后立刻起身从备矶上拿过茶碗,双腿下跪,将手举过头顶恭敬道:“母后,请用茶。”“还是宜君深知我意。”太后欣喜地点点头,接过那粗陶的茶碗,一饮而尽。

  纵是汉宫太后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况是代国王后,这样的规矩让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也散去吧,以后不用日日过来,哀家想你们了就叫人去找。”太后起身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也立刻起身告退,此时宫门外一声长长的宣驾,原来代王来了。众人皆俯身下跪,杜王后搀扶太后,不曾上前,眉目间却有翘首企盼。“孩儿给母亲请安。”代王进门,大礼跪拜,三叩首后,又俯于太后腿侧,用脸摩挲着,轻声问道:“母亲今日腿可好些了,孩儿一直惦念,上朝都想着此事。”我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代王不用尊称敬语,只是一味的母亲孩儿,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孝子,甚至还会越了规矩的大礼叩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纯孝有些做作,让人看了别扭。

  太后让代王起身,杜王后用棉布手帕拂去他膝处灰尘。就像是劳作一天回家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温柔得忙前忙后,无意中将我们摒弃在外,如同陌生路人,只能旁观,做不了也插不进。杜王后仪态温逊,起身之后再行见礼,双眸对视刘恒,脸颊生绯,深深垂首,不敢再与他相视。

  我冷眼看着眼前情状,平静之中暗隐着缠绵,她是爱他的吧,他对她也必然没有那么多的防备,我们只是无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家看着多余,我们也自觉不适。我起身袅袅一礼,“嫔妾先行告退。”众人见我如此也纷纷起身告退,薄太后见此也不挽留,徐徐着说:“原本就要让你们回去休息的,如果乏了,就先去了吧。”施礼,起身,出门。夏雨岚带侍女急急的随了我,与我同路。“姐姐,妹妹有事不甚明了,还请姐姐赐教。”她在身后轻轻开口,声音糯软好听,“姐姐认为代宫如何?”她垂首站立,谦卑中带有机敏。我搀扶灵犀,回头看往宁寿宫。夏雨岚以为我有多忧虑,低声说道:“妹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其他人都已经各自回宫了,姐姐莫要担心。”我思索一下,抬手招她过来,俯上耳畔,轻轻地说:“母慈儿孝,夫妻和美。”

  留下不解的夏雨岚,我一路笑着离去。幽暗沉寂,光影斑驳,浮香缭绕。手捧书卷,细致品味,聆清殿本没有书,我让灵犀用代王赏赐的珠宝托门上的小太监换些来,日日累积,也有百本之多了。步履沉稳直入内殿,惊起一片慌乱。不曾堤防他的到来,沐浴之后只是披散头发,身着小衣裹着薄毯横卧在床,理不清该以如何心态见他,索性选择假装不知。手中书册猛地抽走,他一脸怒气站在面前。起身抢书,又怕身上春光外泄,撕夺的费劲,即便如此,我也支撑了许久。

  他加大力道,:“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实在有违妇德。”“与妇德何干,只是天生蛮力罢了。”我挑衅看他,目光中尽是不屑。“好,让本王见识一下你的蛮力。”他似笑非笑,透着揶揄。不容分说,将我一把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衣襟飞扬,露出大片肌肤。他显然也不曾料想我穿的单薄,看到如此情境,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放我下来。”恼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虽然只是小孩子,却让我慌乱。

  刘恒听话将我轻放在床,我抓过薄毯围住胸前。他脱了履袜跨上床来,我被他的目光灼烫,红晕泛起,全身发热。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的肆无忌惮,我拉紧被子扭身背对着他。“可是背对着本王一辈子么?”听他的声音似带哭意,紧贴我身的臂膀也带着颤动。

  我慌忙回身,看他埋头于腿间,身子不住的抖动。我拉起他的胳膊说:“怎么能不理,我这不是转过来了。”谁知他将头扬起,咧着笑意说:“转过来,本王就不装了。”发现上当,我立刻想再转过去,他将我揽住,轻声说:“莫要生气,你这里是本王睡得最安稳的地方,好不容易过来,不要不高兴。”我看着他的双眸,幽深中尽带恳切。我让出些地方给他,无奈的说:“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开怀,另拿了床被子,与我并头躺下。看着他渐渐睡沉,我无语,仔细端量他,鸦青剑眉,深凹眼窝,高挺直鼻,薄削双唇。

  百变的刘恒,压抑的刘恒,长大后该是怎样的男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有多长?他还要担惊受怕到何时?这些疑问已经偏离了初衷,夹杂莫名其妙的担心,也许我只是在把他看作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么,不管他年纪长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经捆绑,就必须一步步去适应,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让他相信我。

  
                  中秋

 

  月圆人不圆的中秋让人凄凉。灵犀提早准备了各色的果品等待着欢庆。我不喜,想着锦墨,终日只是担忧,无从知道太后可曾为难了她,思及至此常常凄楚,即便知道为难了又能如何,也无法伸施援手,不过是寻求安慰罢了。桂花飘香,月影浮动,安宁宫内倩人翩翩。这场花宴是杜王后所备,几人盛装随王后陪侍太后赏花观月。后宫空虚,原本热闹的月宴开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觐见仍历历在目,众人自认无法那般承欢,所以很少近前,所幸太后也不计较,只是今日晚宴阖宫团圆,只得硬着头皮前往,费神地对太后曲意承欢。许金玉依旧精心妆髻,言笑间神采飞扬,那日见过王后,深觉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时日必将取而代之,得此机会,定要拔个头筹,张扬出挑。杜王后宽厚婉柔,毫无介怀。太后目光扫过满目繁华,关切的说:“恒儿何时过来?”杜王后躬身回道:“正在宴请百官,撤宴方能过来。母后如有要事,臣媳遣人去说。”

  不等太后回答,一个黑衣代王随身内侍仓惶跑入,唬得嫔妃慌忙闪避,我独站立不动,直直的看着来人。太后微怒,却不声张。“太后娘娘,汉宫来使,亲赐阖宫御酒,代王劳您前往奉迎。”那侍卫气喘吁吁,说的模糊。

  太后一怔,持杯的手连连剧颤,思索良久,颌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后:“走吧,一同前往。”

  那神情如同赴死,决绝而坚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跄,拖着杜王后的手也虚软无力。

  难道太后已无耐心,不管有无觊觎之心先下了手,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这阖宫酒也不过是虚掩耳目,她准备全宫灭杀,血洗代国么?夏美人聪慧,早已从薄太后的神情里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满是懊悔,未及荣华却先行赴死实非她所想。看见如此我笑着上前,一把挽住太后右臂,与杜后共同搀扶。太后回视,我昂首前行,笑的坦然,既然如此,已经无力改变,何不走得尽现天家气派。太后紧紧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丝深意。

  其他人默默跟于身后,段美人有些茫然,悄声问着原委,却无人能答她。

  花枝颤颤,华服逶迤,累累珠玉,潋滟红妆,行走在花园,泥泞湿滑,步履蹒跚,却是各自怀着心事,一路寂静无声。起身上辇,我仍与杜王后随太后同辇。她面带忧虑,紧咬下唇,一味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闪烁着不舍和恐惧。耳中听得轧轧车轴声持续,陡觉这夜里寒露沁人心凉,生平所经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长长队伍前行到仪元殿,众人下辇,默默随品级站立。前方五位黑衣内侍,手捧暗红漆盒,垂首伫立,那红如同我所饮过的如血鸩酒,只消一眼就骇人至深。“代王和薄太后请接酒。”为首之人开口说话。刘恒缓慢接过,薄太后抢前一步,将酒杯端在面前。虽越了规矩,却是母子情深。

  其余内侍将酒杯纷纷发放与每人,我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刘恒身上。他身体微躬,也有些颤抖,手握酒杯,因用力而关节泛白。薄太后看向刘恒,五味杂陈,身向前探,以袍袖盖脸,举起那酒樽,准备先行。

  我粹然站起,诡烈的笑着,大声说道:“奴婢随侍太后多年,今得赏赐,不胜荣耀,恭祝我大汉千秋万代。”说罢喝个干净。刘恒不可置信的目光隔着众人遥遥与我相望,似有千言万语,终无声凝对……。

  生死之间,命悬一念,我却要拖得更长。即便我死,刘恒也有反击的机会。

  “嫔妾一时兴起失仪,逾越规矩,还请代王赐罪。”走到刘恒面前,我深深叩首,动作缓慢,声音平稳。抬眸奋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极力表现自己尚且安好。片刻亦是漫长,他低低说着,不辨情绪:“窦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暂押暄晖殿,翌日问罪。”“谢代王。”我笑得淡然,走的缓慢,心中计算着时间,过了,我不曾死,那酒中没毒。我不能回头传递我的想法,却听闻身后刘恒声音响起:“儿臣叩谢太后赏赐。”惊呼之声随之而起,看来他也喝了。我抿嘴带笑,任由押解的太监拖着前往暄晖殿。太后礼佛,王后仁慈,再加上后宫寥仃,诺大代宫没有冷宫。这暄晖殿常年无人,清冷多尘,连被褥也没有,深坐其间,空荡荡颇有广寒月宫的意味。手腕有些疼痛,撸起袖子,青紫痕迹交错,用力还真大。现在无心顾及其他,揉搓双腕,仔细琢磨赐酒的深意。代国逃过一劫,却未必是好事。这种赏赐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显,不知哪次动了真,结果了大家的性命。刘恒的隐忍已经接近完美,却仍无法化解太后心中的鲠刺,越是谦卑,她越是担忧。

  刘恒会称帝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对权力表现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无欲无求,只是这是否是他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早想取刘盈而代之,只是在等待机会,忍下全部屈辱,等待一举勃发的机会。双腿冰冷,抱起取暖,需要多久才能出去,就看戏怎么发展了。寒月登穹,已经圆了。竹帘掀起,黑影闪身而入,静谧的大殿中只有我俩,呼吸清晰可问。他近在咫尺却不说话,只是凝视我,他的眼眸幽深无底,什么都无法看清。

  忽然莞尔,漫不经心的说:“看来没事,白担心一场。”“那些人呢?”我轻问。刘恒一笑:“自是溺于温柔金银乡。”他伸手抚摸我的面庞:“怕么?在你喝酒的时候。”不怕,当然不怕,我已经喝过一次了。这话在心中闪过,激起一丝笑意:“有些怕,不过所幸无事。”刘恒的手明显有些僵硬,表情阴冷,目光如霜:“你若死了……”“又能怎样?”我淡笑戏问。又能怎样,代国羽翼未丰,刘恒年少,无力担起挥戈西征的大任,他不会为我冒险,至少现在不会。他的目光冰冷,看着心寒。他拉过我手,将它贴在胸口:“这种赏赐每年一次。从本王分封至此已经九次。”

  我不寒而栗,原来代国君臣年年活在杀机之中,稍有错步粉身碎骨,一次已经如此胆战心惊,九次该是怎样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动,却是怜悯,将手缩回,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他僵直身体,讶异我的行径。我晒然,有些尴尬。顾言其他,遮盖无端做的失礼举动:“你何时知道酒里无毒?”他清清嗓子,神情也变得纯净:“一早就知道,只是连累母亲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缓慢。”不必问代国在汉宫是否有耳目,从杜战对我百般测探时已可知晓。处处算计处处杀机,都是暗涌于心,表面和美罢了。薄太后就真的不知么,我不以为,她的笃定也让人怀疑,并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脱险,她的心中定有些计算,刘盈尚在,太子康稳,吕后暂时不会下手,才会那般坚忍。

  这是一场大家参演的好戏,人人装得无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刘恒些许真心。

  “聆清殿秋后阴冷,明日给你换个地方吧。”刘恒的关切溢于言表。“那里很好,嫔妾独爱那片风景,不换。而且嫔妾尚在带罪,也不适宜更换宫室。”一番推却意在点拨刘恒,现在放我出去会引起怀疑。在知道谁是太后派来监视的耳目之前,我不能犯险。

  “好,那本王明日让他们过来收拾一下。”他仍不肯如此待我。心中一暖,嘴上却说:“也该降个位份,就是良人吧。”刘恒并不答话,站起身来,直直看我,怔然许久,点点头,转身离去。翌日清晨,代王手谕传到,窦漪房降为良人,带罪暂押暄晖殿。灵犀被侍卫拖来,瘦小的身子颤抖着俯于地面,我走到近前将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无声无响。“奴婢以为再也看不见娘娘了,吓得奴婢一晚都没睡。”隔了许久,她才哑着嗓子出声。我一面为她拭泪,一面轻声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哪里用你这么多的眼泪。”她挺起面庞,眉目间尽是担忧。原来有人关心的感觉如此之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让我格外珍惜。

  搂她过来,我轻抚她背,任她眼泪将我肩头濡湿。我脱掉了华服,卸掉珠钗,只着粗麻衣裳,也不绾发髻,只是用丁香编扎发辫,垂于身后。

  灵犀见我如此又要落泪,我点住她的额头,“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样,我就罚你。”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东巷尽头的菊花开了。”我笑着跑出去,一双布鞋方便跟脚。

  还好刘恒不曾对我禁足,每日里我可以和灵犀在附近随意走动,再来就是随灵犀一起来的那些书,偶尔高兴时我便对她大声朗诵,自己取乐。日子平静美好,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总怀疑是否已经相忘于世。夏雨岚的得宠,乔秀晴的冷落都与我无关。远远看见巷角菊花,我最爱那紫色瑙盘,丝丝瓣瓣,弯弯曲曲,神谧傲倨,索性快走几步,蹲在花前,用脸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阳光真好,我眯起眼睛,让那温暖罩着全身,尽享慵懒。

  忽然温暖的来源被阴影挡住,我徐徐睁眼,许金玉和夏雨岚站在面前。“哟,这是哪个宫里侍候的丫头?”许金玉低头,细细端详我的穿着,捂着鼻子说:“臭不可闻,还不回去寻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丢人现眼。”我虽降为良人,她却不能这样羞辱。夏雨岚轻声咳嗽,提示她的言语过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礼。她这般为难我,我却不能失礼于她。“你走吧。”夏雨岚息事宁人,说的痛快。只是许金玉寻找机会良久,如此千载难逢,怎肯轻易放过。“本宫不允许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宫像是恶人。本宫只是教训她一下,以防日后。”

  灵犀在旁搭言:“启禀许娘娘,代宫规矩,犯错嫔妃只能由王后教训。”

  闻听此话,许金玉厉声叫道:“镜儿,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本宫狠狠地打。”

  身后镜儿得意地上前,揪住灵犀的发辫,左右扇掴,几记下去,已经青紫肿胀,血肉模糊。

  我低头不语,此时不能逞强,按下心意,神色越发的谦卑恭谨。一个用力,灵犀踉跄扑倒在我面前,头发散乱,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许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镜儿:“还有她!”镜儿闻声有些踌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宫担当。不过是个良人,本宫就教训不得了?”许金玉忿忿地说。

  “当然教训不得。”杜王后的声音在后响起。许金玉愕然。原来夏雨岚发现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随侍的宫娥跑去王后的安宁宫请人。

  杜王后绕过众人,行至我处,弯腰将我搀起。原本敦厚温婉的她此时全无了往日的风范,睨着许金玉,厉声说道:“代王仁爱,太后慈善,后宫之中从未有斥打奴婢一说,更何况尚有位份的宫人。许夫人未免也太张扬了些,回宫自省吧,待本宫禀明太后再做论处。““本宫是上方赏赐,岂能如此对待本宫?”许金玉双眼赤红,拼命大叫。然而早有两个嬷嬷伸手将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灵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迹,她虽被掌掴,却半颗泪珠也没掉。

  杜王后看着我身上的妆扮,叹了口气,“你也大可不必这样,又没什么大错。”

  “嫔妾带罪,应清减衣饰,更何况王宫内皆为俭朴,嫔妾也该效仿。”她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垂目叹息:“罢了,你先回去吧。叫人传个御医诊治一下。”

  我领命,带着灵犀回宫,至于后事就交给杜王后。我本无意参与,风波虽起也留给他人平息。

  许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刘恒也不能奈何,只是将她幽闭在承顺宫,每日餐饮照旧,却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随意进出。听闻此事时,我正用桂花酿酒,闭目轻含,淡香流溢,满口清凉,不理会一旁等我说话的灵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饮个痛快。
                  信任

 

  树叶黄了,菊花败了,大雁也南归了,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与灵犀打扫庭院,暄晖宫里多树木,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灵犀身上的褂子单薄,抱着扫帚哈气缩肩。我脱下风麾给她围住,她不肯,互相推让几次,终抵不过我的强硬,披在身上。我抱着肩,人有些怔怔的。刘恒最近在做些什么?前几日送来的东西我都原物退回,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动静,日子还在琐碎寂寞的过着,而他却全无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还是进去吧。”灵犀推一推我,唤我回神。

  暄晖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偶尔有粗使的太监做些重活。我看着灵犀,面颊的红肿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事后我不曾解释,为何不去维护她,她也不问,依旧原样待我,我愧疚的很,却总是无法开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还疼吗?”她摇摇头,只是微笑。“我……”想解释,却不知怎样说。“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与许夫人争执,看奴婢挨打也是无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灵犀打断我的话说。“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转身进殿。背后灵犀的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却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着奴婢,奴婢不能分辩,奴婢只想说,连日来的情分抵过其它,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听罢此话,我身形一震,缓缓回身,定定看她。此时,这个纤瘦的女孩面带坚定看着我,对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闪躲。半晌无声,看着那目光,不知为何,我选择相信。“我相信你。”只这一句,她便委顿在地上,低声抽泣,无法起身,她知道后果严重到无法估计,所以那番话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既然她已选择我,我当然愿意接纳,也许她是受到太后委派随行监视,也许她还肩负着其它任务,都已经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记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么,去看看,炉上的枫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泪,低头小跑进去,站在炉边,掀盖察看,偶尔有声哽咽,也拼命咽下去,竭力让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风更烈,满院凋零,人没来,却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后闻喜了。

  那一夜我与灵犀对坐窗旁,我自娱下棋,她正缝制冬日要穿的棉衣。执事的太监送来一些布匹,又通报了喜讯,太后大喜,让阖宫上下尽裁彩衣。薄太后向来节俭,如此铺张全为长孙之故,可见她是多么的高兴。我拣起一枚棋子,揉捏着,犹疑着不知放在哪里。那太监依然躬身笑着,等着讨赏。灵犀见我如此,擅自赏了些打发了他。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轻轻说。“明日你代我送些东西过去,既然不能前往庆贺,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饰的笑。

  随她走到床边,坐下又起,吩咐灵犀拿来些纸笔。掌灯,研墨,有些心酸。虽然知道此行不过是吕后的棋局,却掺杂了些许情感,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此终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说来可笑,寻常人家的情感,现在却是有些奢求,此时我最该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后宫嫔妃般,无妒无求,少些梦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长叹一声,该写些什么送她或他,百子千孙么,或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饱满的墨汁顺笔尖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团团朵朵,仿佛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无法下笔,眼前有些湿润,抬头命灵犀出去,我不愿别人看见我的软弱和难过。

  风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响,轰轰烈烈的低雷顺殿顶掠过,天空似墨染般漆黑无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再来的将是冰冻寒雪。桌上的纸已经四处飞扬,油灯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着恭贺的词句,寒风吹透衣裳,扎进内里,浑身冰凉。殿门吱呀一声,我闭眼,无奈的说:“灵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惊诧回头。心中酝酿已久五味杂陈的泪,在看见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向我,一把将我抱在胸前,阵阵湿意将我包围,我低头,轻轻拧着他的衣襟,掩饰着失控,不听话的泪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顺流而下。透过冰冷外裳,他灼热的温度传给我,所贴之处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伸手抚平刚刚拧出的褶皱,他不动,沉默看我。晶莹星泪仍然挂于睫毛,颤颤的出卖了我。将头转过:“您不该来。”在得知喜讯之日,夫君离开去往别处,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么都不是。“你不想我来?”刘恒的眉间攒着怒气。我昂起头直视于他。“想,但是不该来。” “如果我想来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语气渐渐阴郁。“您是代王,王命大于天,我不能不从。”我虽这么说,目光中却不见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让你侍寝,看你是怎么个从法。”他扳着脸,眼底的怒火似要喷出来。不知何时我们的对话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么?果然还有些怕的东西。”

  我收敛纷繁的思绪,抬眸看他,两个月不见,又消瘦些,只是面庞轮廓越发的清晰,声音似乎粗厚了许多。我避过他的眼神,幽幽的说:“嫔妾想拜见王后娘娘,为她朝贺。”刘恒蹙着眉,“那么麻烦做什么,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就可以了。”“寻遍了身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亲身前往,希望王后娘娘不会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脸上的水迹,一下一下,极其缓慢。他不语,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轻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过是赤诚相待的真心,却无人能给。“身边可有随行的人?叫灵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摇头,我却明了,来我这里不能带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灵犀,显然灵犀对突然出现的刘恒也惊讶不已,慌乱的寻些干净的巾布帮他擦拭身体,又要去寻衣服,被我拦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着木炭,我与他对坐火盆旁。阵阵热浪温暖了身体,水气氤氤氲氲,透着湿热。

  相对,相顾,却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语气与他说话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处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语。他的侧影随火光跳动,忽明忽暗,间或看我一眼,别有深意。刘恒随手添加木炭,似不经意道:“皇上病情沉笃,怕是……”话语未完,适时噤声,目光犀利,双唇紧绷,观测我的神情。我仍凝视火盆,喉间有些干涩,“怕是纷争又起了。”刘恒眼含笑意:“可愿与本王携手?”话说的随意,旁音深远。我静静看他,想分辩话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不愿?”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这是第二个人问我可是不愿,两个男人,两个兄弟,那个濒临生死边缘,这个正逢春风得意,我徘徊其中,却只能选择后者,已经不能回头,所以一切悲悯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静,“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笃定,我轻笑。年少如他才会如此的不设防,轻易便相信与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计。抑或他也如我,明知灵犀的身份却依然选择相信,只为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其猜度哪边将会有利,倾心靠拢。

  既然荣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该仓惶恸哭表示我的受宠若惊,或是该低眉顺目以身相许?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颌首:“妇人随夫,无可旁议,臣亦随主,忠心不贰,不必再问。”

  刘恒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意:“好个忠心不贰,本王发誓今生再不相问,本王信你,万事都信。”我有些震惊,有些疑惑。“你进宫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简单,至少不像你身世那么简单,你是第一个敢那么直视本王的女子。杜战也提醒过,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却被你轻易打破,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对你相信。这种久违的信任是本王许久不曾给出的,本王不想让它破坏,所以会竭力维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许的补充。沉静望向他,对上那双信任的眸子,心头骤然抽紧,他信的如此坦荡,我却必须事事有所隐瞒,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泪水再度滴落,我扭头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将坐着的我揽入怀中,声音沙哑:“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泪水终于滴落,怅然无声,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为我无法取舍。窗外寒雨滂沱,我心凉比水。一道旨意传来,我连跃六级,位居夫人,赏赐承淑宫,灵犀欣喜,上下收拾东西准备搬出,我依旧不绾发髻,单把身上的粗麻换成青布,灵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应他生死相随,就要从现在开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灵犀去往安宁宫。踩踏在安宁宫的青砖上,连着裙摆托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的心有些退却,为着她的身份,也为着她肚里的孩子。思及至此,仿佛触动了我的痛处,我回意陡深,才转过身,却被殿前侍候的宫娥看了个清,清脆声起,已经通传。无奈笑笑,只能伫立等候。须臾片刻,就有王后跟前得脸的宫娥出来迎接。我手中无物,有些歉意,低头随她进入。

  此刻宫灯初上,昏黄的灯光让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着青布棉衣,发髻散乱。“妹妹坐吧,你来的匆忙,本宫也不曾收拾,见笑了。”她笑得恬静。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着孩童在内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带出一丝微笑。是他的孩子。

  杜王后见我如此,语气温柔:“妹妹晋升,本宫还不曾庆贺,都怪这身子不争气,总是劳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处眼眉间杂着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面旁闪烁动人的羞怯。“是嫔妾的错,早该来朝贺的,只是那时带罪,怕连累了娘娘,况且身无长物,空手前来,总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释着,对她对我,不愿正视不肯前来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强说:“妹妹果然容貌清丽,难怪深得代王喜爱,昨夜听内侍说,代王冒雨去的暄晖殿,是么”我一怔,回味着她的话:“嫔妾知罪,请娘娘发落。”她酸酸一笑,“治什么罪好呢?就罚你常年贴身随侍代王吧。”“娘娘说笑了。”我怀疑她的大度。“怎么是说笑,本宫说的真心。”说到这里她回视身边宫娥,众人明了,摒退殿外。

  “承蒙太后厚爱,去年遴选本宫入主安宁宫,天大的荣耀不过是归功于本宫哥哥,本宫深知代王志向远大,无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从妹妹一进宫时,本宫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宫小心提防,几次相见却别有他感,你谦忍聪慧,胸怀沟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恳请妹妹莫要为了本宫心存芥蒂,尽心辅佐代王,本宫感激不尽。”一番话说的泪水涟涟。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怎样的浓深爱眷才能做到如此,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选择放手,甚至卑微的恳求那个入侵者,我感叹,自己无法如此舍身忘我。

  我起身背对着她,不让看见脸上的动容:“代王仁德宽厚,纯孝知礼,天必爱之,无须任何辅助。娘娘还是省下心思照顾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拦,我疾步走出大殿,压抑的空气让我头晕沉沉的,灵犀见我面色苍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轻趴她的肩头,虚弱的说:“走,离开这里,我不舒服。”灵犀不问其他,只是搀我前行。惊恸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躯体中回荡,激的心也痛了,泛满苦意。我是谁,我该怎么办?
                  殇逝

 

  自那日从安宁宫回来后我就缠绵于病榻,时好时坏,承淑宫来往的御医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药海中,苦涩的味道飘溢在大殿内外,让人心也变得苦起来。刘恒偶尔前来也只是默默坐着,我无力起身,索性扭过脸去不见,他也不强求,一两个时辰不动,他的呼吸沉稳,给我带来些许心安。冬至,太后赐宴,我不能前往,太后赏了些菜,我吩咐灵犀去宁寿宫谢恩,回身又把菜赏了宫中忙碌的太监和宫娥。新年也因为没有了雪的点缀少了些气氛,承淑宫的门口也被灵犀装点一番,讨个吉利,我却还是没有起色。迟来几个月的大雪终于还是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遍地,宫人们也都畏寒躲了起来,灵犀频频将头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儿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她回头,嗲怪我:“奴婢哪里是想玩了,不过是看看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见好转,又碰上大雪,不利于养病。”“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雪的时候……”本想说还打过雪仗,觉得不妥,突然顿住,以前,以前曾经和嫣儿刘盈在雪后玩耍的情景已经印刻于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却不见了,他现在可好,他能否撑过严寒冬日?灵犀见我的神情惨然,故作顽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时候还吃过雪团呢,那叫一个凉啊,现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个东西都嫌冷。”说到这儿她还故意将手背过身去做个驼背的样子,咳嗽着。我笑着,领她的情,隔窗看不见雪花,我撑起身子:“把窗子开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她不依。“只是开大些,不会有风的,我穿的扎实。”我哀求道。她有些不忍,又有些为难,将那窗缝略大了一指。我笑着,真美,棉柔的雪,轻盈飞转,旋着圈的舞动,有些清冷,有些优雅,让人生怜。

  还在惆怅,刘恒身影已现。白色的风麾,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冕冠。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动,只是望他,等着答案。“皇上驾崩了。”刘恒声音低哑。身子晃了晃,强制自己定住。我低头,蕴着泪水。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无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忆着他的点点滴滴,却总记不清他的容颜,凝着眉,狠狠的想,拼命睁大着双眼,依然寻不见痕迹,泪水空然滴落,濡湿身下的被褥,原来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过尔尔,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手脚冰凉,不住的颤抖。好像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般,哀伤痛恸。这世间没有天长地久,再怎么刻骨铭心也被时间抹平了伤痕,而当事的人却浑然不知。

  曾宽心安慰自己,我不曾遗忘,现实所逼,只是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的揭开,伤入肺腑,寒彻全身。“漪房,我现在需要你。”刘恒的目光充满怜惜,第一次开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着抬头,懒得掩饰自己的伤痛。他走到近前,将我双手覆住,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我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汉朝宣刘恭即位,张氏为太后,吕后为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吕家已经把持朝政,但朝中门阀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帜,纷纷暗中支持诸王起兵造反,而诸王也怕吕氏痛下杀手,准备兴兵,清除外戚,只是军中无人,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我们进退两难,真如同鱼肉,任人宰割。”他说的极慢,平缓之下掩盖着千钧一发的紧张。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岁的太后,一岁的皇上,纷乱的讯息充斥着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片刻,深吸口气,放出声音:“代王准备如何应对。”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肃杀:“与其待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那杜将军和周相怎么说。”我接着问。问及至此,刘恒有些不耐:“周相胆小,只是一味的劝阻,说什么吕后不会对我们施以毒手,还说让我上表,恭贺新帝登基。”我又问:“那杜将军呢?”刘恒有些负气说:“他说代国兵不精,马不壮,没有一丝胜算。”我整衣,摇晃着爬起身来,对刘恒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两位贤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着下文。“吕氏夺权,必欲除刘氏子孙,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现在。刘恭虽小,却是刘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拥戴。吕氏如若此时动手,必属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且太后虽然强势,也企盼孙儿江山稳固,不会支持吕氏众人,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出师之名,又无出师之能,他们才不会贸然动手。”我娓娓道来,依着对太后的猜度。“那何时才会对代国下手?”他有些焦躁。我肯定的说:“嫔妾不知。但绝不是现在。周相说的对。”刘恒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旋即又问:“那如此该怎么办?”“周相的建议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写得越谦卑越好,方能逃过此劫。”

  他眼眸中带有赞许,开颜一笑:“好个栋梁之材。”此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刚刚的悲伤过度,软得擎不住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

  一声声呼唤,装作不知,心身俱累,不如沉沉睡去。周相讶异刘恒的转变,杜将军只是面冷如霜,不发一言。一篇长长卑逊的恭贺表派信使连夜催马送往长安。随后刘恒做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举措,就是不顾我的劝阻,决然将我带上朝堂。

  芙蓉榻摆在右侧,落地的青纱遮于榻前。满堂的文武错愕着,愤然着,碍于周相尚未有所疑议,不得不压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虚弱,无力的双手,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奈的偎坐在榻上,隔过青纱,接受着如芒如刺的目光。刘恒唤宫娥为我倒水,拿丝帕的声音一次次打断臣官的启事。我惊慌无措,却不能开口推却。

  周相大怒,一双霜染长眉巍巍颤动,上前一步:“代王年幼,为王者应清明自省,不应耽迷于女色,祖训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代王这样做有违祖训,荒唐的很。”

  刘恒淡然,只是轻笑:“丞相不必生气,窦氏身体微恙不能随身服侍,本王又总是记挂在心,只好将她带上来,让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说话,哪来的干政?”杜战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复杂难懂,当刘恒如此回答周相时,他更是嘴角轻带一丝冷意。

  这才是烈火油烹,以前怕刘盈的宠爱让后宫心生嫉妒,唯恐烈火油烹,现在想起实在好笑,今天才尝到被人架在火炉之上烧烤油煎的滋味。此时我只能喜怒不动,敛了眉目垂下头,摒住了呼吸。“老臣惶恐,臣以为朝堂是代国的朝堂,她是吕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不应不防,另来,即便不曾说话,她的耳朵也会带来诸多的祸害。”周岭仍不罢休,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经身为本王妃嫔也不能不防咯,或者应该立即杀了她正威仪?”刘恒笑得冷然,让人不寒而立。“至少不能让这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头,目光直逼刘恒。

  好个跋扈的周相,刘恒年幼便如此欺凌。刘恒虽有不是,他却越了规矩。我记在心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刘恒拍案之声震住。“如果本王偏要呢?”声音之厉,让周相和杜将军都愣了愣神。周相顿时面容涨得青紫也放大声量:“那就先杀了老臣。”百余人的朝堂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刘恒与周相对持着,我掀起纱帘一角,从侧看去,刘恒牙关紧咬,腮部鼓起,喉咙不停的吞咽着,双手紧握捶与御案,身形紧绷,仿佛一瞬即会上前拔刀将周相斩杀。周相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只等与代王来杀。我轻咳几声,掀开纱幕,手脚忙乱着爬下座榻,苍白的面庞配以白衣,愈发显现我的虚弱。

  执事的宫娥上千搀扶,我拂袖甩开,一步步走向周岭。百官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的举动。周相则怒目横视,一丝不屑挂在嘴角。我俯身施礼,他将头扭向左边边,我旋即转身,迎对着他再次施礼,他不屑,转头右侧,重重鼻音哼斥出声,我笑而不语,又转身向右。身后深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几番下来他也无奈放弃,只是口吐妖孽两字,尽显他的心意。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转,“周相息怒,嫔妾想问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该讲?”

  “说”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代国可有危险?”我含笑抬眸,与周相对望。

  “自是危险!只是也轮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厉,后半句更是提高了声调。

  “嫔妾以为,自是危险,就应该代国上下团结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当今之计,在于隐忍,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时君臣不和传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议嫔妾一点小事,不懂事的把这传成君臣之间已有间隙,岂不误会。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从中做些手脚,代国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周相于代国,功勋卓著,心系代国安危,这些必是比嫔妾想的深远,嫔妾卖弄了。”我低头又拜,不起身,只俯在地上。大殿又是一片寂静,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人说话,我也就无法起身,我静静的候着。

  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刘恒绕过桌案,将我扶起。他转过身,对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刘恒身后,也随身下拜。“丞相息怒了,本王错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却不领情,还与您争执,实在不该,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处多多包涵罢。”说罢掀前襟准备下拜。我在身后也随之躬身。

  这一举动大大的震动了周岭,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还有些得意,连忙搀扶刘恒,口里一迭声的岂敢岂敢。百官也送了一口气,欢声渐起,还有一些附和着说代王贤德。刘恒被搀起,拉着周相的手,走向宝座,周相不解,随他前行,直到龙案,刘恒将周相手放于案上,周领有些恐慌,欲抬起,无奈被刘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恒抬头看向殿下说:“丞相撑起代国半壁江山,耽心竭力,治国功绩,高不可没,本王在此说与众卿,永安侯进封永安公,拜为相父,此位世袭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与我代国共荣。另有肯于进言者,一经采纳,赏爵进位,犒劳金银,必不食言。”下方一片喧哗,有头脑灵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贤德,万民爱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随着跪倒一片,皆呼贤德英明。我笑着,看着群情激奋,慢慢的挪向殿门口,轻轻地将脚抬起,踏出大殿,将那喧嚣隔在脑后,外面阳光明媚,丝丝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清冷的气味。我笑着,仰脸盯住昊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冬日快要过去,春天又在哪里?
                  承宠

 

  灵犀时常为我担忧,王后临近分娩,若是一举得男,封为世子,必然捍卫了后位,我的处境也将艰难。我不肯与她争辩,却安下心,笃定不会如此。杜后温婉,待人亲善,内有薄太后一意辅助,外有杜战赫赫功绩,她即便没有诞下世子,王后的位置也不会有所撼动,她没必要对我有所举动。

  “娘娘,这是王后送来的玉簪茉莉胭脂,送来的宫娥还说,是王后亲自研磨,送给娘娘的,您闻闻,这胭脂不像宫中的份例,细腻滑润,香味也甘甜呢。”灵犀为我试妆,轻轻将那胭脂用手匀开,揉在我的面颊,顿时两腮生香,芬芳的气味中还透着香甜。我点头称是,“果然是好胭脂,既然你那么喜欢,就赏你了。”说罢将那盒子放在灵犀手中,歪过头看她。她有些窘了,急急的说:“娘娘又拿奴婢取笑了,奴婢哪能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何况那是王后赏赐的。”我轻笑:“哪里戏弄你了,人家给的诚心诚意,我又不用香粉胭脂,要它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听送胭脂过来的姐姐说代王已经让王后查了娘娘的彤史,怕是不久就要侍寝了。”灵犀买弄着自己的消息广通,笑的得意。我勉强笑了笑,回身看着镜子:“是吗,即便是真也不用如此得意。”她依然在耳边叽叽咋咋,我却半个字也不曾听进。该来的终归要来,拖过了春日却拖不过初夏。青衣宫娥通禀夏美人来了,我暗拊,许久不见夏雨岚了,听说刘恒对她的宠爱稍纵即逝,每日间只是垂泪,哀叹欢爱易逝,消瘦得脱了人形。如今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我笑了笑,亲自带灵犀迎接。

  夏雨岚不曾料到我会亲自前来,呆愣在台阶下,我上前一步,搀扶她的胳膊道:“入宫以后不见妹妹过来,以为妹妹嫌弃了我,如今来了,为何这般麻烦,自家姐妹不必通禀进来就是。”拉着她的手踏上台阶,惊觉袍袖之下嶙峋的臂膀,侧看她的面容,有些枯瘦,有些晦暗,与进宫前天渊之别。心中有些哀叹,以色侍人,最终不过是遗忘,后宫的美貌日日常新,却很少有人顾眷旧情。

  两相坐稳了,命灵犀端过来我们自己磨制的麦香茶,布上粗粮茶点。夏雨岚看了看茶点,轻轻一笑:“难怪代王喜欢姐姐,您比我们都明白他的心,连小小的点心也自己动手,用粗粮制成,看来姐姐已经能够融进代宫的生活了。”“说起这点心,我甚是喜爱,妹妹不妨尝尝,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我避开她的话,转意其他。“不用了,妹妹没进宫前天天吃。姐姐想来也是如此吧,难道还这么爱吃吗?夏雨岚不依不饶,语气中带着酸意。我拿捏不准她的来意,只是顺着话题说下去:“自是吃过的,怕是比妹妹吃的还多。只是代宫上下简朴,我们也不应该太过奢靡才是。”她似乎被触动了什么,俯在矶上,哭声骤起。我皱着眉头,灵犀欲上来阻拦,摆摆手让她退去。冷眼看着她的哭声忽大忽小,约一盏茶的功夫,缓缓地停住了,将头抬起,怯生生的一双泪眼,惹人怜爱,她咬紧下唇,颤颤的说:“姐姐救救我吧!”我缓缓开口:“何以说来?为何要救,为何救得?”“代王对我,初甚喜爱,如今姐姐得了代王的宠爱,妹妹自然不敢妄念,只是宫里捧红踩白的事姐姐不曾入眼,看着妹妹挣扎于水深之中,姐姐也必是不落忍的,另来,我姐妹一同前来,若是同时侍奉代王,互相也有个照应,也比旁人强些。”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微弱。

  我微微一笑:“旁人?旁人可是杜王后?”夏雨岚显然不曾想到我敢说出这名字,脸色瞬时变了色,四处打量四周站立的宫娥,喏喏的张嘴否认:“不是,当然不是。”我轻笑,眼底含着冷意:“既然不是,还会有谁是我们姐妹的大患呢?”

  她仍然环顾,摇头不语。有胆放言,无胆承认的东西,我不怒反笑:“这后宫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王后统辖,你碰见的那些下作的东西交给王后就是,再来妹妹说到共同服侍代王,我实在不能理解,我们姐妹不是一直在共同服侍么?莫不是妹妹以前不曾用心?”说到这里我笑了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还是如此美貌,自然能赢得代王回心,至于他什么时候回去,并不是我能左右的。倒是奉劝妹妹,调养好自己才是,不如吃点这点心,御医说,对身体很有脾益呢。”我伸手将点心端到她的面前。共同服侍?可笑!我获罪暄晖殿时她们又何来共同服侍一说?她有些怨毒,直直的站起:“莫怪许氏囚禁之时仍然口吐怨言,说娘娘您狐媚惑主,欺上瞒下,借计杀人,如今看来倒有几分道理,只是娘娘别忘了,美貌易逝,您这身皮囊终究会老去,代后如果此时诞下世子,您的晚景必然凄凉……”哦?真面目果然露出来了,我依然保持笑容对她,她昂着颈项,双眼寒光似要将我置于死地。

  “他日沦落到我们这样的下场,别说妹妹不曾提醒你。”夏雨岚说罢,甩了袖子离去,灵犀愤恨,想要拦住,我摇摇头,含笑吃着点心。原来许金玉身陷囹圄依然不改毒舌,说些不着三四的话,狐媚惑主?想到这里我扑哧笑出声来。

  她们都错了,她们不知,刘恒此时不是在寻找贤妃美姬,他只是在找个能随他隐忍蛰伏、并肩同行的伙伴,无关是男是女,无关美貌品行。红颜易老,恩爱易驰又如何,我不曾以色侍君,又何谈恩欢不再?我笑着,控制不住,如此开心许久不曾有过,仿佛看了一场闹剧,有趣的很。

  翌日,传来的消息,刘恒闻得夏雨岚大闹承淑宫,大怒不已,将其贬为庶人,幽禁潇雨阁,听说夏雨岚看到旨意后大骂窦漪房,言语之肮脏让守卫也不忍再听。灵犀告诉我时,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我笑着看她,:“骂就骂了吧,不必解释许多,骂我会让她好受些。毕竟她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娘娘不封了她的嘴,只怕会污秽了娘娘的名声。”灵犀有所担忧的说“名声,名声又能用来做什么。既然她们都说我媚主,我也不能枉担了虚名,你去安宁宫回话,就说我的身子好了。”我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灵犀匆匆离去,我敛了心神。我本无意争这可笑的恩宠,却被他们步步紧逼,想来朝野内外也都在等着看戏,既然谁都不相信我淡泊此事,那就来个顺水推舟,遂了各位看官的意愿,做个狐媚的妖孽,看看我的本事。是夜,前来奉迎的车辇停在宫门外,我身着宽袖长裙,摇曳坠地,虽是青布,却被灵犀绣上了朵朵梅花,用丝绦束住腰,配一小小香囊,也算清丽可人。发上只用素银的簪子绾了普通的发髻,只是耳铛却是两颗红豆,这也是灵犀灵巧所制,看着镜子,我左右相顾,退意萌生,一时负气去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此番前去将会了断我的前缘,必然要与刘恒生生世世纠缠下去,难以分割。不是不肯,只是少了些情愿。我咬着唇,木然的将簪子扶了扶。灵犀走到我的身后,镜子中的她欲言又止。“什么事?”我问“娘娘如此心神不宁,许是为了它。”她将手向上翻起,一截羊肠鼓鼓的趴在白晃晃的手心,看着有些怪异。“我不解:“这是什么?”她支吾着,双眼有些慌乱。随后定了定神,说:“奴婢临行前,姑母告诉奴婢的法子,说娘娘他日侍寝定是用得着。今天奴婢就照话做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给娘娘。”我伸手接过,两寸长的羊肠被两边打结,中间灌满了暗红的东西,我低头,暗自心惊,低低的问:“里面是什么?”“是新鲜的鸽子血,姑母说必须是现宰杀的,奴婢叫人去御膳房吩咐了,宰只鸽子我们自己炖,那鸽子送来的时候有些血,奴婢就接起来装进羊肠。”灵犀说的小心翼翼,随后又接口说:“不曾有人知道。”我看她,她有些慌乱,目光四处躲闪,轻轻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问:“你还知道什么?”

  灵犀扑通一声跪倒:“奴婢对娘娘不敢隐瞒,奴婢什么都知道,只是一心为娘娘,不曾想过其他,如今这法子也不是坏事,娘娘就算不信着奴婢也要想象今晚该怎样渡过,索性就用了它,也给自己留条生路。“我深吸一股凉气,并不是为她什么都知道,却是因为自己竟忽略了最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已非完璧,即便刘恒年幼也不可能瞒过,汉宫送来残女,亲王受辱,这等大事定是要起波澜的,而送亲的良家子坏了规矩是可以就地斩杀的,即便不当时将我斩杀,代国诘问汉宫,她们也必把我豁出去的,届时来个死不认账,再分辩说是我一路上不守贞节,令亲王蒙羞,我的死罪是落实的,下场都一样,左右都是死。我看着右手所攥那截羊肠,原来早有此准备,她们想的倒是周全。拉起灵犀,抬起袖子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泪,笑着说:“哪里是不信你呢,只是从此以后可真的就是贴心的好姐妹了,我的把柄可都在你手上了。”灵犀听到这里,更是委屈,直直的叫道:“若是有心害娘娘,还费心做这劳什子?娘娘莫要不相信奴婢!”我笑了笑,刮了她的鼻子:“脸还真酸,不过句玩笑罢了,竟唬得这样,实在没见过世面,将来还要陪我那么多年,如此眼界可怎么办是好?不如早些将你送个青年才俊,生娃娃去吧!”

  灵犀听到这里,噗哧一笑,“奴婢不走,已经分到您的身边,就跟定了您,只要您有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就不走。”我还想逗她开心,外面的内侍等的不耐烦,近来陪着笑脸说:“娘娘,您看,时辰到了,也该随奴婢去了。”“好吧,我马上就来。”我暗自握握手中的东西。笑着对灵犀颌颌首,轻轻地只说了一句话,“你也别闲着,在家为我烧个香吧。”灵犀眼底又含湿意,我笑着坐上车辇,头也不回的去往乾坤殿。乾坤殿,是供代王与妃嫔休憩的地方,代国规矩随同汉宫,除王后外,其余妃嫔不得与亲王过夜,为避免连夜折腾,就将这乾坤殿一分为二,左为代王休憩,右为受宠幸后的嫔妃在此暂住。

  代宫不尚奢华,宫殿也小,虽说左右,却是相连,呼吸之声此起彼闻。我慢慢走进左殿,刘恒躺在龙榻上看书,昏黄的灯光映衬着榻前的白纱轻扬,似我此时如踩在云朵之上,飘摇不定。殿内弥散着袅袅的龙涎香,缭绕迷蒙,他抬头看见我,一丝笑挂在嘴角,急急的从榻上起身,笑意盈盈:“你极少这么穿着。”我笑:“灵犀让我如此。“他伸手欲拉住我,我将手反翦,偷偷的将东西交与左手。他将额头砥住我的,双眼闪烁着光亮:“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无论何时都是我一人的。”

  我有些动容,虽与刘盈有过肌肤之亲,却是宫娥与皇上之间,刘恒的话更像是男人对女人,于心,刘恒更深三分。刘恒的唇落在我的耳垂,轻轻衔住那颗跳动的红豆,随即又温热细密的落在颈项。

  我僵直了身体,仿佛要窒息般,呼吸紊急,胸口随着上下起伏。嘤咛之声骤出,我有些怔然,他笑着将我的声音吻缄口中。他沉沉唤我,“漪房,你可知,为何女子十五及笄以簪绾起发髻?”我迷蒙着,只是摇头,他将我头上绾的发簪拔掉,附在我的耳畔喃喃:“那意味着,此生她的发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我战栗,长发如缎,风中荡漾。他将我压在榻上,层层衣衫接开来。痴缠,吟哦,沉沦。用尽仅剩的神智,将那羊肠挤破,点点繁红撒落,心也放了下来,旋即放任自己沉醉其中,不愿自拔。
                  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终有散掉的时候,例如现在。刘恒蹙着眉,不耐烦地问:“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日再回?”那宫娥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不曾领命退下。原本已经睡着的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只是望着四方榻顶,不去看那来人。

  她战战兢兢,抖着声音说:“王后,王后娘娘生了,但是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刘恒登时起身,忙问:“何时,可叫御医?”那宫娥带着一丝哭腔:“叫了,御医也无可奈何!说只能听天命!”刘恒怔住,许久不曾说话,我起身,推了推他:“现在王后危急,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他,愧疚看着我,我摇摇头,传个宫娥进来为我穿衣。见我如此,他面沉似水,头也不回的,随那宫娥前往安宁宫,殿外值夜的太监,慌不迭的尾随着而去。空旷的大殿只有我和那个帮我穿衣的宫娥。冰凉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转头笑着看她,“多大了?”那宫娥是长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经见识,只是笑着说:“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还是郡主?”我问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国洪福,是王子。”“哦。”我答了一声,再不说话。打理好衣物,我随车辇返还,车行至承淑宫外,但见宫内一片通明。随行的内侍叩门,大概并不知道我会此时返还,开门的太监有些呆愣。灵犀闻讯急忙跑来,端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搀扶我下车,谢过众人,将殿门掩上。我坐到床上,只是低头冥想,她蹑了手脚,服侍我宽衣。“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灵犀担忧的问。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没出问题,是王后难产,代王去安宁宫了。”

  她有些明了的看着我,将锦被为我盖上,我神情木然,双眼看向远处,不言不语,她见我睡意全无,叹了口气:“娘娘不想睡的话,奴婢就陪娘娘说会儿话。”我苦笑一下:“说什么?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奴婢已经派人去安宁宫了,说王后娘娘刚刚生的是个王子。”灵犀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转了半个身,平躺在榻上,灵犀寻了个小凳蹲坐在榻边。

  “那娘娘现在可知,麻烦到了吗?”她说的平缓,却让人心惊。我抬眼看着她:“你说的是册封世子?”灵犀点点头,果然是这个事。代王年幼,虽有分封属国却难免少些威望,此时将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内可威服百姓,外可镇治汉宫,时间分寸刚好,薄太后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听说玉牒都已经下了,看来满月都等不及了。”灵犀有些怨意。是急了些,怕是还有忌惮我这方面,薄太后始终不相信我们,见许氏夏氏因我获罪,更觉我高深可惧。今朝承幸,他日再生个王子,势头便无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万一,怕来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为杜氏母子铺好了后路。想到此处,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练,却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不曾觊觎,更何况是个世子。灵犀见我如此,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指,我一把将手打落,她委屈的抚着手背说:“娘娘不着急?还笑得出来?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该如何谋划?”我看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说出:“放了他,远远的放出去,远离这里。”

  生身于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残,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会将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这样的纷争。灵犀不信,只是摇头:“难道娘娘就舍得?更何况,又凭什么世子就该是他们杜家的?”

  我笑着抚过她的发辫:“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王位?”她语塞。两者之选,残酷而必然。任何人都会选择要命,却又垂涎着王位,这才是百般争端的起源。我拉起锦被,转过身,将后背对她:“睡去吧,想的太早些,仔细听着安宁宫的动静,明日早些我们过去看望。还有那个随我进宫的臂环也找出来,明日做了贺礼一起带过去。”

  灵犀答话,熄灭了榻前灯,起身退去。我翻过身,盯着远方的犹亮着的启事灯,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后能否逃过此劫。不,她能逃过此劫。毕竟刘恒陪在外边,或许也会有少许安慰。安宁宫里寂静非常,素衣宫娥在前引领,我与灵犀前行。乔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见我进殿,早早的站起。许是我的恶名在外,她俩分外恭敬。我浅笑,寻了左手坐下,执事的宫娥立刻端来了茶盏。我摇摇手,轻声问:“可好些了?”那宫娥噤口不语,垂首退出。三人默默等着,各有各的心思。殿内寂静,只有旁边的更漏做响。稍后御医鱼贯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礼,为首的张御医是我病时常见的,我小声问道:“王后娘娘可好些了?“张御医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尽人事关天命吧!”我心一沉,“如此说来……”他不答话,只是对我唱了声诺,缓缓的退去。不等我们几人有所反应,一行人远远的走来,前面的内侍高声喝喊众人奉迎,原来是太后。

  几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乌鬓低垂,连同侍女密密的跪了一地。太后脚步并未停留,由宫娥搀扶,快步进入内殿,我们则依旧跪在原处。

  我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方砖,黑石缝对的整齐,看的久了有些晃眼,左边的乔美人有些不满,轻哼出声,身边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头压得更低。余光看见右侧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静,只是鞠身向前,以头叩地,一丝不动,看不见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这样长的时间了。灵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安好,我点点头,笑了笑,接着躬身。里面走出一名内侍,尖锐地声音有些刺耳:“太后传见,众人起身!”我们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几乎栽倒,众人互相搀扶,歪斜着进入大殿。

  太后上方端坐,我们又依次跪拜见礼,她转着手中的佛珠,点点头:“起吧,生受你们了,哀家想着王后的事,着急了些,忽略了你们,莫怪吧。”此番话在于我们听来极大的讽刺,三人只是微笑,却不能答话。“王后危急,你们倒也该帮些忙,有仙人说,抄些符咒,大难便可逢凶化吉,你们若是得闲就做些吧,就算不是为了王后,为自身积些福寿也是好事。”又是一番真心点头,又是一番诚意微笑。“至于窦氏,你今天该向王后请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这个礼,你意下如何?”太后说的语气轻松,我却骤然紧张起来。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统辖六宫,嫔妾昨日承宠,礼该有此一拜,只是机缘不巧,娘娘贵恙,有劳太后娘娘受嫔妾一礼,实在有些惶恐,嫔妾有礼了。”我双膝下跪,一双手背放于面前,身向前倾,实实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又是许久,段美人乔美人,有所讶异,齐齐的看向太后。太后闭目,口中默念着,佛珠缓慢转动,似已将我忘掉。我贴着冰凉的地面,虽是初夏,却仍有寒意。颈项布满汗水,额头砥触冰凉。

  “抬头吧。”上方的声音传来时,我有些恍惚,以为说的是起身吧,撤开双手,扶裙准备起身。重重的一声鼻哼,我立刻发觉不对,将裙摆掖在腿下,抬眸看着太后,等着训诫。

  “日后要为代王多繁衍子嗣,对待姐妹也要平和谦忍,你可知道?”太后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低头又叩首:“嫔妾知道。”“那哀家问你,你认为现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问,眼底闪着肃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国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该早立。”“你们以为如何?”她又抬头询问我身后两人,那两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声说,“太后圣明,确该早立。”“那好,哀家就听了你们的话,不管以后如何,这个位置可不会再变了。”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从我们奉迎开始,到此时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马威才告以结束。既用我们之口说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将来会有的非分之想,来个有苦不能言,太后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随着众人拜了又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王后身边贴身的宫娥低头近来禀报,太后闻言急速起身,因为太过匆忙,眩晕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搀住太后。她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带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进去看看吧。”我点头领命,随着进入内殿。

  内殿血腥气味依然未散,王后躺在床上,秀发散落在四周,惨白的面容印衬着乱发,愈发的骇人。进出的宫娥无声的更换着一个个铜盆,内里飘浮着血色的污秽和染血的棉布,让人看着心凉。

  她虚弱的睁开眼,看见太后,强扯出一丝笑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太后伸手将她按倒在床,拜拜手。杜王后面带愧意:“母后见谅,臣媳无法见礼了。”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傻孩子,见什么礼,等你好了哀家罚你跪个一天就是”

  闻言,杜王后笑出来,带着猛烈的咳嗽,喷出一丝血迹。身边的侍女上前拍抚着,将头扭向一旁,带有些许哭意。“混账的东西,来人,给哀家拉出去。”太后见那宫娥哭声渐大,有些动怒。

  那宫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饶,哭声哀求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本寂静的内殿。

  杜王后,听到此处,想要起身阻拦,却因十分的虚弱支撑不住,趴在床边不断倒气。

  太后见此,叫人将那宫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去看过了,御医和嬷嬷照顾的很好,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杜王后听到世子一词,抬起头望向太后:“世子?”“嗯,哀家已经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刘熙,封为代国世子,已经派人送表奏请大朝核批了。”太后带着笑意娓娓的说。“他还太小,他……”杜王后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太后急忙说:“小什么,社稷要紧,更何况你的姐妹们也都劝你接受了封赏,她们也是乐意的。”杜王后看向我,我点点头,她的笑浮于脸上,带着欣慰。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太后了然,“恒儿上朝去了,一会儿就来,他也同意立熙儿为世子。”直到此时,杜王后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合上双眼。太后使个眼色,宫娥跑出殿外出来御医,替王后诊治。“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经回转。”张御医鞠身抱手着说。太后闻言,宽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张御医的头说:“好生看着,若有旁事,唯你是问。”

  那御医唱诺,我搀扶着太后转身离去。外殿的两人显然已经得知杜王后无恙的消息,太后刚刚出来就上前恭贺,太后舒缓愁眉,笑意满怀,赏赐了有功的宫娥,内侍,起身回转,已有宫娥上前接过我搀扶的胳膊。我慢慢的退下来。

  灵犀上前,“娘娘累了吗,回宫休憩吧。”我点点头,跟着灵犀,登上车辇,回承淑宫。一场世子之争起的慌乱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各人犹自心惊,却称了太后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风拂过,飘过玉兰的气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却不知还有几度寒暑。
                  杜战

 

  虽然已是夏日,凌晨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笔,哈了哈气,转动僵硬的颈项。回头看看,段氏已经俯案睡去,乔美人双手抱肩,跺着脚,鼻翼抽动,双目微赤。太后命我们为王后抄写符咒,暂居安宁宫偏殿,为显诚意,随身的侍女不许进入。连日来,日夜更替,不曾停歇。我的青布罩服清晨保我暖意,中午却是最热,常常汗湿塌透后背,她俩身着薄纱便宜凉快,只是难以抵挡凌晨清冷。我与乔美人相视一笑,一同看着昏昏睡去的段氏。她娇小可爱,睡得也酣畅,我脱下外面的罩服,给她披上,乔美人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不理会其它,起身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轻轻的抿,一股沁凉顺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着紧张起来。她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气直升,抬手扬于地面,重重的将杯子墩在桌上。

  “太后娘娘让我们抄写符咒,我们无所怨言,只是不能用这冷茶馊水对付我们,我们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后宫,凭什么如此。”我漠漠的看着那茶水在石砖上晕开,幽幽的说“入乡随俗罢,此时妹妹已经不是身处汉宫,我们既然是代国的嫔妃,就要服从代国的宫规矩,太后也有她的意思。”那日立世子之事,太后用意昭显,现在也不过让我们更加知道尊卑。一年过去,汉宫对我们已经慢慢淡忘,所以她才会寻到这个机会严加管教。薄太后在汉宫时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项一项还回来,既让我们日子捱的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汉宫。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仍有些灰暗,微风拂过,吹得抄写用的黄纸呼啦呼啦作响,我叹了口气:“接着抄吧,快要天亮了。”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后传来乔美人的声音:“他们都说姐姐胸有沟壑,能否对妹妹指点一二?”

  回头看她,笑得诡异:“你不怕下场如同许氏夏氏?”乔秀晴昂着头,笑着说:“妹妹相信姐姐不会那么做,即便做了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好个伶牙俐齿,却不让人讨厌。她与夏雨岚不同,并不是一味的阿谀,我笑着说:“如今最有用的就是赶快把符咒抄完。”拾起毛笔,躬身抄写。乔氏默然站立片刻,也走到我身边拿过纸币,开始临写起来。如我们这样的境地哪里还用沟壑,只是不要无端因为耽误进程受罚就好,如果及时抄写完毕,太后将我们放还便是最好的结果,哪敢奢求其它。杜王后月余才有些好转,我们也因为她的好转被放,各自回宫,不过我仍然每日过来问安,乔氏与我颇有默契,我来她走,她到我回,很少碰面。“妹妹辛苦了,本宫听说,那些日子多亏几位妹妹辛苦抄写符咒才换回本宫性命,实在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杜王后此时已经能端坐榻上,与我聊着家常。我笑了笑:“哪里辛苦了,嫔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够早日好转。”奶娘抱来世子,杜王后接过,面带慈爱逗弄着熙儿,我上前一同逗弄,熙儿面圆红嫩,眸子随光转动,看向我处,我笑着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却是抓空,逗得我们呵呵作笑。

  我有些恍神,好似嫣儿抱着刘恭与我嬉笑,同样的景象,人却都不见了。不知嫣儿可好,她能否适应太后的生活,刘恭呢,他是否也好,离开汉宫时他还是呱呱婴孩儿,如今该会说话了吧。

  灵犀有时会与汉宫联系,我却从不问她方式,既然选择信任,我执著如此,她也会将新近知道的统统相告,我却很少予以置评,既然已经远离就应该决意忘却所有,只是可怜了锦墨,全无她的一丝消息。不知是吕太后故意隐瞒,还是灵犀怕我担心,从不提及此事,无奈之余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殿门外执事的宫娥进来道:“镇国将军杜战殿外等着觐见。”杜王后高兴,忙叫人前去奉迎,我起身,端整了衣袖,对王后深施一礼说:“嫔妾不宜会见外男,先行告退。”“自家亲人倒也无妨,更何况,你们也是见过的,一路也算相处过,不必回避。”杜王后拉我坐下,我见推诿不下,只得垂首坐下。一身银光闪熠向内走来。入内宫,他不曾兵甲尽卸,足见刘恒对他的优待。沉重的盔甲撞击声有别于脂粉流香,透着硬朗,让人眉目开阔。他先按君臣之礼与杜王后相见,杜王后又以兄妹之礼相还。我支身站起,杜战未有准备,见我也在,慌乱之中又重复以君臣之礼与我下拜。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语,看着杜王后与哥哥话着家常。第一次仔细打量杜战,神态刚毅,英气勃勃,一双剑眉直入双鬓,满是威武之意。听闻杜老将军原是高祖手下大将,随代王分封至此,一子一女随伴身边,杜战幼时承教骠骑将军,代国初立,北方边陲多有游牧野蛮人骚扰侵袭,无奈杜将军病逝,杜战一杆沉碧寒银枪担起重任,领兵杀敌,一举平获北方七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汉宫赏赐银甲骏马,封其镇国将军,与周岭分领左右文武,担起代国半壁江山,那年不过十七岁。现在看来果然了得,如此年纪有此般成就,杜老将军也会泉下有知的。杜战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眉头紧蹙,回答杜后的问题也不见一丝欢颜,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为刘恒,为杜氏,也为他自己。“妹妹,妹妹,你可听见本宫刚刚的问话?”杜王后拉住我的衣袖,我回神,带着歉意:“嫔妾失礼了,不曾听见娘娘的问话。”杜王后掩嘴笑着:“可是因为代王几日没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杜战也将目光转向于我,保持着淡而嘲弄的笑。“娘娘又在开嫔妾的玩笑。仔细杜将军笑话。”我有些尴尬,喃喃的说。

  杜王后见我神色不对,也掉过话头:“他哪能笑话别人,别人还要笑他呢,如今年纪不小了,却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与他做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将军年少有为,是我代国栋梁,自然要寻个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后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将军的人品能力,这样匹配人家确实不好找。”我低头抿嘴,接过王后的话尾。

  杜战也不答言,只是低头不语,见此神色,我有些讪讪,也不再言语。敦厚的杜王后也接不住话尾,说不出下文。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话题,端坐着,大殿沉寂下来。

  “嫔妾先行告辞了。”我起身,想要远离沉寂。也许还有些兄妹之间的话不是我该听的,硬坐在这儿实在无趣。杜王后还要相让,我笑着婉拒。出殿,长舒口气,搀扶灵犀步行回宫。路过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宁静的傍晚,夕阳雾笼,金光粼粼。偶有几对鸳鸯游玩于水中央,交颈梳理彼此羽毛,有着说不出的恩爱,淡淡的荷香顺风飘过,让人惬意。

  铮铮盔甲之声由远而近,我不愿回头。“娘娘留步”杜战抱手躬身。我转面向他,不露痕迹的退了几步:“杜将军有事?”他不语,只是遥遥望着远处。我无意与他共站许久,只是淡淡的笑着:“将军如若无事,嫔妾就先行告退了。”他轻漠一笑:“娘娘害怕?”“有何好怕?只是不愿无谓的虚耗时光。”我不屑,夜幕有些浓重,起风了,我的衣诀随风飞扬。“那娘娘可喜欢莲花?”他再一次发问。“莲花高洁,嫔妾不是不喜欢,是自觉配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视于他。

  他轻笑一声:“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该如何呢,不过臣倒是听闻有这么一个人,清雅如莲,可惜已经长辞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见过的。”“将军所说的是汉宫的莲夫人,她却实是个妙人儿,不仅高洁还很淡然。只是嫔妾那时负责整管内务,不曾见过呢。杜将军说的如此详细,想来是见过的,可否为嫔妾描述一番?”我笑着应答杜战不语,探究我眼底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末将当然不曾见过,只是以为与娘娘同处汉宫,必是了解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

  灵犀上前躬身施礼:“娘娘,起风了,仔细凉了身子,先回吧。”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将军仰慕那莲夫人的人品,嫔妾也钦佩异常。只是些许内幕还要同乔美人她们打听,毕竟她们也曾与莲夫人同在汉宫居住。嫔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见,她们有此荣幸也未尝没有可能。嫔妾奉劝将军莫要问错了人,去寻对的人才是关键。嫔妾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将军慢走。”说罢我拉起灵犀的胳膊前行,将杜战甩于身后。杜战原地站立,只是望着远方,云卷火色,蔓延千里,不知边际。那红色笼罩盔甲之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岿然不动。灵犀将我搀扶至榻上,我愁眉紧锁,灵犀拿扇子为我驱热,闷热虽有流动却依然将我包围。

  “娘娘可是烦心杜将军?”灵犀问的小心。“你说,他知道多少?”我叹了口气,胸中有些烦闷。她想想说道:“不多,如若多了就不是满篇的诈试。”我睨了她一眼:“好个精细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从哪里得知的莲夫人?”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逢迎五位良家子之前,杜将军就已经住在长安城月余了,只是典章仪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时进宫奉迎,他也许只是机警,觉得同日出殡有些问题才会如此猜疑。”灵犀说的有理,我也听得入神。“如果真是如此还好,只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会死缠下去,让人不得脱身”我抬眼看着灵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双蹙。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就将你许配给他如何?一来结了姻亲,他也不好再查,二来你也可以探听些内在消息予我,省得每日提心吊胆,三来你还可以得个玉面郎君。你说如何?”说罢我立刻闪身,躲进榻角呵呵大笑。

  灵犀恼怒,跺脚嗲责:“娘娘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不依。”她脱掉鞋袜欲爬上来对我呵痒,我指着她的头,厉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给你提亲。”她见我颜色突变,以为有些动怒,有些畏住了手脚,谁知我又如此的说,更加让她闹羞,扔掉鞋袜扑了上来,我俩互相呵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很了我就告饶,等她不留神时再反攻,她下手略轻,却准确异常,总能发现我的致命处,不消一刻钟,我就大口呼吸,笑着趴在榻上不动:“不敢了,怕了怕了。”灵犀见此,才觉出有些过分,有些惶恐,我笑着看她,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给你提亲了。”她听到这句也扑哧笑出声,坐在榻边匀着气。我慢慢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拉过她的手,神色肃穆说:“说真的,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随时会有危难,嫁给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灵犀看着我半晌,才领会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眼底泛起酸意:“不愿,奴婢不愿,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对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伤了您奴婢也会难受。奴婢不能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

  我叹口气,拉着她上来,与我同睡一头,她不肯,我硬是按下:“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

  她低头,将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只进半个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动容,为她的忠心。

  “那就说说奴婢吧!”她望着榻顶,幽幽的说。我知道她是太后派来监视的人,其他一无所知,她对此也缄默不谈,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触动了便伤及我们的情感,今日她主动提出,我有些诧异,但仍选择默默地听。“奴婢姓齐,齐国人,齐嬷嬷是奴婢姑母。”她缓慢的说,转头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惊,但却不露声色,她接着说:“奴婢祖父一声穷困潦倒,后因为有个女儿在宫中得势一夜暴富,县令亭长莫不阿谀奉承。祖父尝到了甜头,觉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宫内,哪怕只是服侍嫔妃也必然会给家中带来锦上添花,所以在孙辈挑出了奴婢,送入宫中。”民间女子多轻贱,常常与财物富贵相换,灵犀的祖父为了自家的富足出卖了儿孙,却不知齐嬷嬷每日服侍太后该是怎样的如履薄冰,偶尔有幸,灵犀能活到二十五岁得以返家,尚可带来无限荣耀,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里又多添一副冤骨。“齐嬷嬷可曾愿意?”我有些疑问,宫中劳作的宫人,知道其中的辛酸,万不愿让亲人再有入宫遭罪的,齐嬷嬷在太后身边更应该知道生活不易,她不会同意才对。灵犀苦笑一下:“自是不愿意的,无奈祖父为奴婢换了名字,硬塞进宫,等姑母知道时,我已经进宫多时了,所幸只是几顿责骂,不曾将奴婢驱逐出去。”我可以想象齐嬷嬷得知时该是怎样的愤怒,绝不想灵犀轻描淡写那般。“那此次东行也是你愿意的?”我不解的问。太后没有理由委她重任。“不是,姑母唯恐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将奴婢远远的放在齐国进献的美人宫里做些杂役,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此事,将奴婢召去,命奴婢随您东行,姑母知道后搂着奴婢失声痛哭,却不敢恳求太后。于是奴婢只能随您出发,前往代国。”灵犀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我心微酸,那样刚强的人儿竟然失声痛哭,可见此行的危险,而太后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锦墨牵制我一样,齐嬷嬷和灵犀也互相牵制。纵使多年亲如姐妹,危及自身时依然无法全盘信任,派出灵犀时甚至不肯与齐嬷嬷商议,齐嬷嬷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想到此处我突然心惊,我轻易的相信了太后,相信她会善待锦墨,可是连齐嬷嬷都是如此的话,我怎么能够认为锦墨会过的顺心如意?我看向灵犀,此时像似锦墨,抽抽涕涕,刚刚受到责打般的模样。猛然悔意大升,捶打着墙壁,锦墨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归来?无论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条命等姐姐回来。一晚我忧思反复,不能合眼,一句句喊着锦墨,心如刀绞。
                  闻喜

 

  孩子来的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灵犀的脸上堆满笑意,我却不能开颜。御医拿开手中所握的丝线,隔着黄木的屏风在那边询问着,灵犀在旁作答。又开了些滋补将养的药,命宫娥去拿。“娘娘,恕老臣说句得罪的话,如今您有了子嗣便不同了,也该歇歇,娘娘连日来的心神不定也多是用心太过,长此以往对肚子里的子嗣百害无利!”苍老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让人有些安心。

  我只是平躺,不想多说,仍沉浸在猛然到来的复杂滋味。御医何时走的我不得而知,刘恒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前垂的龙虎佩摇摆急切,来回拍打着衣襟。他坐在榻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用力的圈住,抑制不住的笑着。

  灵犀看的脸红,转过身去。我有些窘然,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又瘦了些,算起来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了。我低头问:“代王连日忙碌些什么?为何连安宁宫也不过去了?”刘恒面带愧意:“本王随杜将军去了北部匈奴人处。你不要告诉母亲,她并不知晓。”

  我点点头,却有些疑问,又带些担忧:“为什么去那儿,实在危险,匈奴人彪悍,如有危险,何以应对?”他笑的得意:“怕什么,此次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匈奴人虽然彪悍善骑射但也有好客的平民百姓,他们趋水而居过的也很惬意。”我扳起脸:“代王还不曾告诉嫔妾,去那儿做什么。”刘恒将头俯在我的耳畔:“我们去购买战马。”闻言一惊,扭头看他,却不料正撞在他的唇上,他的下颚滑过我的脸颊,脸庞腾的灼热起来,绯红似霞。他看着,声音格外温柔:“刚进宫就听说你有了身孕,我连乾元殿都没去,直接过来的。”

  我微笑着摇头:“仔细被太后知道了责怪。”“不怕,让本王看看。”他好奇心起,执意要掀起我的外衣。我拍打他的手,笑着:“哪里有您这样的,在这里。”我将他手按于小腹,感受着一个小小生命的悸动。据闻杜王后有喜后,因有避讳,代王不曾探望,而我记忆中的那场大雨他也是从乾元殿来。此时对我的破例,不知该喜该忧,太后百般担心的事如今正在悄悄上演,我却无力阻止。

  刘恒将头俯在我的小腹,轻声问着:“现在能听见么?”“不能,御医说要到七个月才能听见。”我柔声回答。他突然抬头:“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我抿嘴一笑:“是嫔妾肚子饿了,灵犀刚传了饭,代王也留下用膳吧。”

  此时左偏殿已经摆好座椅,灵犀过来跪请代王用膳。代国用膳并无汉宫排场,一桌菜多以素食为主,间或有些鱼肉也是寻常做法,并不稀奇。数量更是少的惊人,记得嫣儿每次用饭,九九八十一道菜,鲁元公主仍嫌太过简单,而此时我们的桌子上也不过只有十道菜而已。那日听御膳房的宫人们说,代王和太后也是如此,相对于我们几个从汉宫来的女子,他们的更为简朴。我听罢,撤了鱼肉,让送来和太后一样的饭菜。刘恒看着桌子上的青绿,蹙着眉头:“太素了,何必这样,本王记得每日应该对三宫有供应的鱼、肉才对。”我用著布菜给他,笑意盈盈:“嫔妾让他们撤了去。”“为何?不喜欢?抑或做的不合口味?”他关切的问。“不是,是嫔妾知道代王和太后饮食简单,嫔妾却吃这样的饭菜,心里不安,更何况,如今情境,自然能节俭就节俭,越卑微越是有利。”我笑着拉过灵犀:“虽然都是素菜,我们这里有些不同,这儿的荷叶粥,糖醋莲藕,都是她去采集新鲜的材料送到御膳房,嫔妾还让门上的小太监出去买了些菜籽,在偏殿后面开出一片菜园,小是小了些,却足够承淑宫中自己自足,很少用上面给的用度,一年下来倒也能节省几百两银子。”“这么多?”他有些吃惊。我笑了笑:“嫔妾长在农家,生的小气,代王莫笑。”他嘴角上扬,面带温柔:“哪里会笑,能如此为代国着想让本王感动,只是亏待了你,更何况如今你也该多添些,为了孩子。”“遵命,明日嫔妾就派灵犀打鱼去。”我抿嘴一笑。灵犀在旁作势惊慌:“哎呀,那奴婢可就不会了!”听到这里刘恒与我呵呵大笑,灵犀也在旁掩嘴笑着。笑意未退,我却惦念心中的疑问,又布了些菜给刘恒:“代王刚刚说去买马,为什么?”

  刘恒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灵犀也自觉退出殿外,将殿门虚掩。“杜战说,代国兵弱,主要是战马缺少,北方虽然已有平定,却常常有小支匈奴滋扰,代军出战常有伤亡,彼弱我强,败就败在马上。此次出去购买一些匈奴人自己养的马匹,虽不能彪勇善战,但可加强我军力量。最主要的是也可防御。”我深思,怕是还为了来日起兵吧,不动声色,抬头问:“那匈奴人怎么会相信你们,又卖马给你们?”说到此处,他有些得意:“汉宫为买圈养狩猎的马,常常会去边境交易,我们尾随了汉宫的部队,等他们走后再和那些人交易,另外,代国有些因上次战争失去家园的匈奴人,我们给他们屋舍,田地,牲畜,他们在此也生活得平静,此次前去,带了一小队,我们不露面,由他们出去交易,那些匈奴人卖给汉宫的多是老弱,而见是自己人买马,就赶些好马出来,所以买的极其顺手。”

  战马已有,下面就该训练军队,难道刘恒真想起兵造反?刘恒见我眉头紧锁,将座位靠近我,问:“你在想什么?”我伸手拿过茶碗,探指蘸水,在桌脚空余处写道,代王可是想起兵?他有些犹疑,顿了一下,也蘸水写,是。果然如此,代国可以增强兵力却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吕太后早已对代国有所防范,风吹草动即会挥师东征。好危险的举动阿,难道杜战不知么?我又蘸水写道,嫔妾以为,代王可效仿勾践。刘恒看到这里有些沉思,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也曾因怕引起吴国的注意,无法操演兵士,后勾践在深山挖通大洞,白日士兵耕种生活,娶妻生子,晚间进入山内,连夜操练,后才有的隐忍勃发,一举歼灭的吴国。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典故的,此时此景与越王无异,他也可以效仿越王,只是在那之前必须修造隐藏士兵的地方。代国山少,多平原,怎么才能建造合适的地方?他愁眉不展,我知道他的疑问。

  我起身跪下,谢罪叩首,接着在砖地上写着,修造陵墓。刘恒恍然大悟,汉墓以高祖为准,上有圆形穹顶,下陷十几丈深,里面宽敞,操练极其方便。他赞许的神色刚起,随即又黯淡下去。代国上下节俭,如此铺张没有借口,无法完成。我笑着,用手指着自己。他身形一震,将我环抱,紧紧地窒住我的呼吸,他俯在我耳畔带着气息用唇语说:“委屈你了。”我笑着不答,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缓缓闭上眼睛。代国上下一片波澜,代王听信后宫谗言,为自己修建陵墓,只求长生不老。有遍请天下有名的方士供养在修建陵墓处,天天做法炼丹。周岭百般规劝无效,企图碰柱自尽,谢罪于代国臣民,虽流血满面却未死成,被刘恒命人送到府邸,严加看管,如有意外全家抄斩。薄太后闻得此事,暴跳如雷,召见代王,历数往事,让他不可为女色误国,断送了辛苦得到的分封。代王劝慰无果,薄太后摆出两条路,一是赐死窦氏,陵寝停工,二是从此她出家修行,再不理尘缘,断了母子情缘。刘恒咬牙,不曾答应,薄太后拂袖离去,出家城外三真庵,再不见儿子一眼。

  杜王后也曾规劝,却因太后的罢休而停止,仿佛心冷了般,每日只是照看世子,其余一切不问。我每日的晨省,她也都以身体有恙谢绝了,我也不解释,在殿外叩拜施礼,然后回宫。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看着小腹慢慢隆起,心思沉重,饮食也日日清减。我苦笑,原来我真的不是当祸水的材料,只是如此便心意消沉。现在连承淑宫的宫人们都开始小声议论,原来代国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他们爱戴的代王因为这个女人变得暴虐,连仁孝也忘在脑后,随身服侍的人更加需要小心,否则不知何时就丢掉了性命,这样的积怨多了就变成对我的惶恐避讳,灵犀搀扶我散步时,每每见到我时,那些人都闪躲一旁,偶有躲闪不及被我碰上也都哭得如顷刻会失掉性命般,见此情景我再不出门,想留给他们些许安宁平稳。灵犀见我每日只是卧床,极少进食,她常哭的似个泪人。我懒得劝慰她,哭就哭吧,怕是还有哭在后面呢。陵寝修的缓慢,耗费颇大,我把积攒下来的东西和从汉宫带来的珠宝全部捐献出去,据说乔氏与段氏也捐献了不少,她们虽有委屈却不曾口吐怨言,必竟她们处境非比寻常,如果我引起众怒,她们也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们配合的也算默契。冬去春来,我的肚子已经大如草斗,由于整日见不到阳光,面色变得苍白如纸,无力的躺在榻上,只企盼生完孩子再死。吱呀一声,殿门开了,灵犀闪身进来,笑着对我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她伸手递给我一节竹筒。我懒得抬头,强扯出一丝笑意:“什么?”她将竹筒对拧,原来内有机关,抽出一卷细帛,慢慢打开来,在我面前晃晃,惊觉那字迹熟悉,我猛地起身,唬得灵犀忙递给我,唯恐伤及孩子。家姐,余一切安好,承蒙圣恩晋升尚书,掌管书库,日日想念,不知何时相见。妹,锦墨。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果然是她的笔迹,她一切都好,看来太后对她不错,大概也知道代国已经被我弄的乌烟瘴气,算是对我的嘉奖。我哭得无声,灵犀察看四周,欲拿过那丝帛用烛火焚烧,我不依,舍不得化了灰烬,我与她争抢,突然下体一片热流涌出,我顿住,灵犀也停住不动,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拼尽力气迸出两字:“孩子。”灵犀慌了神,掀开被子,青布裙下,血流不止。她忙出门去叫御医,我咬牙,将那丝帛放入口中,吞咽着。未等全部吞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昏厥过去。
                  长女

 

  蜿蜒的血,晕染着被褥,猩红,刺鼻。白花花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无数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撞击,嗡嗡作响,嘴里的血腥让我作呕,牙齿咬的发酸。无力,全身无力,下腹刀绞般疼痛,让我摒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下坠感,仿佛胀开了骨节,一寸寸的裂,咯吱作响。“娘娘,快好了,您再用些力气。”这声音像是远方传来,缥缈无际。我挣扎着,却使不出力气,胡乱用力抓住些东西,狠狠的抓。似乎耳畔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又是一片恭贺声,不过我都无法理会了,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很快就陷进黑暗梦魇。缓缓睁开眼,一个白衣女子背站在榻前,怀中的襁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身,去看孩子,她回头,我胳膊发软支撑不住,瘫倒榻边。王美人妩媚的站着,含羞带笑。她晃悠怀中的孩子,逗弄着,我强爬起,哆嗦着站立,蹑住手脚走到她身后,拽住她宽大衣袖,抢那襁褓,无奈力气不足,不见她动,我却摔倒在地,她回头看我:“怎么,你可以拿走我的孩子,难道我就拿不得你的孩子?”我慌乱,爬在她的裙边,眼泪如泉,心如刀割,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放弃。我哀求,她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只能趴在地上恸哭。撕心裂肺的哭,透彻心扉的哭,我迷在梦魇中无法走出。一声响亮的哭声猛然将我唤醒,急急的张开眼,四处寻找,灵犀见我痛哭,急忙走来,我一把拽住她,急急的问:“孩子呢?”“娘娘别急,郡主让奶娘抱着呢。”说罢领来一个憨厚妇人,怀中正是我的孩子。

  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她柔嫩的小脸,皱皱的皮肤透着粉红,双眼紧闭,小嘴嘟起。我用手指抚摸她的小脸,脸上浮现笑意,这是我的女儿,身体内延续着我的血脉。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灵犀见此,让人把那奶娘和自己的床上铺盖搬进屋子,在榻边左右铺上,随时随刻起身服侍。

  迟来的刘恒被宫人拦在殿外,年老的嬷嬷跟他说着禁忌,他等的焦急,最后伸手将那嬷嬷拽到一旁,抬脚将殿门踹开,唬得大家惊叫连连。他疾步走到榻前,我正抱起孩子用脸摩挲着,抬眼看他,他慢慢的靠近,我伸出手指嘘了一下,刘恒点点头,轻轻地坐下,微笑柔声逗弄:“来,让父王看一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也含着笑意。她是我们的至亲骨肉,她将我与刘恒紧密地联系。他目光定在我脸上,流连着我难得的纯净笑意:“你许久不这么笑了。”

  “嫔妾惶恐。”我低头,将心事藏在心底。“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敛起笑容,说的深沉。我噙着笑,直视于他:“哪里,代王也委屈。”我俩对着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我知道陵寝修的并不顺利,前些日子陵寝塌方,穹顶掉落下来砸死了不少民夫,原本只是劳民伤财的代王,现在又背上践踏人命的罪名。他才不过十五岁,却是恶名昭著在外了。灵犀站在旁边,斟酌着打破僵局,轻笑了一声:“娘娘,小郡主还没名字,不如请代王赐个名字吧。”我淡笑:“还是你想的周全,那就求代王赏赐个名字吧。”“慢着,先封个称号。”他含着笑意,双眼闪着光亮。“这不合规矩,她是女子。”我有些担忧。王子成年可得封号,女子除非是长公主才有封号。

  “怕什么,我们私下底叫,就叫馆陶,名字嘛,嫖。”刘嫖,我的女儿。我眉心微抬,向他会心一笑,他也温和还我,连夜来的疲惫都因为彼此的默契忘于脑后,心头一暖,涌起无限春意。馆陶满月冷清的很,太后已然不理世事,王后因病也只是送来贺礼而已。刘恒忙于督造陵寝,连日劳作,不得闲暇回来,我只得与灵犀做些素菜,为馆陶过满月。空旷的大殿,孤零零摆着一张黄木四角桌,我抱着馆陶贴桌而坐,桌上布满了菜肴。灵犀站在一旁,无声的为我摆放碗碟。“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低声说。她回头看我,恭顺的说:“这不和规矩。”“讲什么规矩,今天也没有别人,咱们自己过。”我笑的酸楚。她听话,低眉坐下,却不见抬手动筷。馆陶机灵活泼,只是好抓些东西,我面前的碗筷被她打翻几次,灵犀起身想捡,我摆摆手,:“不用,我不想吃。”灵犀又低身坐下,两人相对,无声的坐着。忽然一阵欢声,不等通禀殿门一下子被推开。乔美人与段美人迈步进来,乔秀晴还咂咂嘴:“我就说么,姐姐是不喜欢我们的,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不请我们的。幸好我们闻着味儿就来了,也不管你请不请的了。”见状我轻笑起来,忙命灵犀再拿些碗筷。段美人倒是斯文些,只是抿嘴笑着,过来逗弄馆陶。“好精致个小人儿,将来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是要嫁回汉宫要个皇后当当?”乔美人开朗的笑着,感染在场的人,一扫刚刚的阴霾气息,我的心也宽畅了些。嫖儿并不认生,在段美人手中咯咯直乐。段氏回头对我说:“妹妹羡慕姐姐的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个粉娃娃,每日做个伴,日子也不难过,不若我们……”她此处噤声,乔氏瞪了她一眼,随即朗声笑起:“我们怎么了?无牵无挂,倒也干净,姐姐你看,我拿来了好酒,我们姐妹几个不醉不归。”

  我知道乔秀晴的失宠并非她的错,刘恒那时想给汉宫好色的假象,每个良家子都有宠幸,无法分清伯仲,也缓轻吕太后的猜疑,她只是一枚棋子,却被耽误了。而段明月甚至连宠幸也不曾,被抬到乾坤殿一次,却只是睡在右殿,清晨时分,迷蒙不知时就被送回,再不召见。此刻我对面的两个女子都因为身份所误,可是,难道我就不是么?因为我是汉宫所来招惹太后不满,刘恒对我稍有亲密就被文武非议,杜战至今仍然寻找我的蛛丝马迹,这些让我陷于囹圄困境举步维艰对了,还有那两个关起来的女人,她们也是这场交易的牺牲品,许氏受害于刘恒的纵容,有时我常常感觉刘恒是知道结局的,甚至会暗自煽风点火,好个姑且殆之,果真是处理许氏的最好办法。

  而夏氏,她工于心计,原本可以生活的很好,只是因为刘恒对她有着顾及,太过聪明反而害了她,于是借我名义除去了她,免得疲于应对。一碗清酒摆在面前,我看着乔秀晴,“我酒量不好,况且还需照顾嫖儿。”

  “不许姐姐推托,知道承淑宫也是节俭的,我们特地带来的好酒,就让我们担了奢靡的名吧。还有嫖儿,叫奶娘带就行了。我们俩老远来的,不许不喝。”我无奈的笑了笑,只得应承下,举起那碗:“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喉咙而下,烧出胸前一片灼热。乔氏见我如此,她也喝了干净,段明月看着我俩苦笑一下:“姐姐们饶命,我不会喝酒。”我不依:“来都来了,酒也是你们拿的,哪有让人喝自己不喝的道理,快喝,快喝。”乔秀晴也是鼓掌说道:“姐姐说的有理,不喝我们定不饶你。”明月见此只好咬牙,紧闭双眼,仰头喝下,呛得她咳嗽起来,秀气的面庞也涨得通红。随身服侍的侍女立刻上前拍抚她的后背,她缓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我和秀晴哈哈大笑,拍手喝彩,不等明月明白过来又一碗添上。我端起碗,翩然站起,目视她俩,笑意盈盈:“这碗是我谢谢两位,能在今天过来,为我女儿过满月。”说罢将碗端过头顶,对她们深施一礼,然后一饮而尽,眼泪顺着面颊流淌。

  灵犀见状,上来劝慰,我将她推到一旁,笑着说:“今天我高兴,不许你劝,姐妹们我们接着喝。”明月看我这样,也有些悲意,低头拭着眼角。秀晴拍她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姐姐今日高兴,我们也要陪着。来,干”

  她也效仿我,将碗举过头顶,而后扬手喝得干净。一番下来,酒空了半瓮,大家的神志也有些迷乱,我们笑着,闹着,许久不曾这样开怀了,我有些忘形。嫖儿已经让奶娘抱走,我们让灵犀带着秀晴明月的侍女也去吃饭。此时大殿只留我们三人,明月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秀晴眼神有些涣散,癫笑着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说,说了又能怎样?于我无益,不说于我也无益,我只能焖在心里,把东西焖烂在心里……”

  我看着她,眼前有些重像,我晃了晃头,想要把她看清楚,笑着:“你知道什么,什么又是不能说的?你说阿,我听听。”她起身,想要靠近我,却被裙角绊住,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想去拽她,无奈手上没有力道,一个踉跄栽倒在她身旁,她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本来想要生气,见她如此也随着大笑。

  秀晴突然敛住笑意,直直的看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那夜宠幸我时叫着你的名字。”一股冷意突兀的升起,我也收起了笑容看着她。“我爹送我入宫时说,当今皇上是个好男子,能为妃为嫔都是幸事。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进宫三年,却一眼皇上都没看见。每日只守着凄冷空旷的屋子,人家欢声笑语,而我们,哼,什么都不是阿,什么都不是。”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听他们说要分良家子,与其在众多的妃嫔中等着皇帝的临幸,不如去往代国,毕竟早晚还能见到一面。我知道,我不出色,所以只希望可以知命惜福,安养生死,只是当他趴在我身上把我当做你时,我知道我错了,一辈子见不到皇帝又能如何?最起码不会伤心,可是现在,我伤了心,再也无法面对空旷的屋子,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平稳心境。”

  我有些震惊,哽咽着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她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无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也失去了。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怔怔的拉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恨你,这是我们的命阿,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说罢,她又端起酒碗猛喝几口,吞咽着。我木然的看着她,寻不到片个词句可以安慰。

  秀晴近似癫狂的絮说着,我只静静的陪着她坐,满面濡湿。也许有些冷血,我从未确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经交了出去,我只是把他当作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人,是我孩子的父亲,却没有痛彻心肺的爱他,或许我知道,爱上皇上和亲王都是一样的下场,他们的身份注定他们不可能穷其一生只爱一人,雨露均沾,恩爱易逝,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是我已明白如斯,心底却不知为何常常浮升寒凉?我苦笑了一下,也许世间每个女子都是希望可以与夫君白首的,只不过却成了红颜如花的后宫们的奢望。虽有企盼,却不能得到。大概这就是世间女子被富贵荣华蒙蔽了双眼,看不见的悲哀了。灵犀几人用过饭,欢笑着走来,刚刚走进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桌上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见段明月俯在桌上,人事不知,她的侍女慌忙上前摇晃着她,迭呼:“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秀晴的侍女四下寻找,见她坐在地上,衣裙委顿肮脏,秀丽的面庞上布满了泪水,口中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听,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只得先搀扶起来,跟我告个罪,拖拉着出去,灵犀命门上的小太监用车辇将两位美人送回宫。我坐在地上,怔怔的,不言不语。灵犀用手晃了晃我,没有反应。她有些害怕,摇晃着我:“娘娘,娘娘,快些起来,仔细着凉。”我依然不动,她只得用力将我拖起,我晃悠的站着,看她,影像模糊。挣扎着,拖拉着,推搡着,踉跄着。几经周折才将我放倒在床榻,将被子为我掖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强撑起身子,急忙的问:“嫖儿呢?“她正准备巾帕为我擦脸,回头笑着说:“奶娘喂过,睡了。”我听完后,安心的笑了笑,倦意袭来,眼前一黑,睡了过去。酣甜的梦,睡的心满意足,只是有东西不住地摇晃,我不耐,反手将那东西打落。

  “娘娘,娘娘,醒来,出事了。”灵犀急切的声音带有哭腔。听到她的叫喊,我猛地坐起,瞪大双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乔美人她,乔美人她,悬梁了。”灵犀的神情悲戚,声音有些颤抖。我浑身瘫软无力,只是重重的倚在榻上,几乎已经呆滞。刚刚,刚刚她还和我把酒言欢,刚刚,刚刚她还和我说她不恨我,如今竟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滚热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心被刺得生疼。

  
                  哀荣

 

  乔秀晴的丧事极尽哀荣,刘恒下令以夫人仪制治丧。后宫对此议论纷纷,风闻乔美人是在我处喝酒回去后毒发身亡,而我成了罪魁祸首。

  我和灵犀保持缄默。乔秀晴的侍女唯恐担上照顾不力的罪名,在发现主子自尽禀报我们后,也碰柱而死。

  知情的都闭了嘴,不知情的胡乱揣测着。守灵的熙霞堂刚刚布置得当,汉宫的旨意就到,责拿段氏,当场赐死。段氏哭着哀求,不停的叩头,额头的血染红了银光殿门前的石阶,却是无用,被侍卫当场缢死。

  也许这是吕太后保全我,守护秘密的手段,不过我已无谓了。如今的我神情恍惚,每日只是跪在熙霞堂为乔氏守灵。昏暗的大殿,飞扬着雪白灵幡,白花围绕的奠字格外的怵人眼目。丈余白纱灵幛两边垂落,偶有风过,飘拂卷起,多了些阴森之气。正堂一大一小棺椁,乔氏的侍女也因忠心殉主,获了忠义郡主的称谓,与乔氏一并下葬。

  我身后是熙霞堂的宫人们呜呜啼哭着为她送行,火中不曾焚化的纸钱随风吹扬。

  灵犀心疼我,常常要拉我起身,我只是拒绝,不肯。平日乔氏并未与我深交,我遥遥的望她也多是欣赏。她开朗直快,为人豪爽,不让须眉,私下底虽有赞许却从不接近。不料她却在馆陶凄冷满月,众人避讳我时前来,她待我情义不浅,而酒后的真言,更将我认作她的知己,如今去了,也该尽些心意。汉宫的赏赐源源不断,连日派快马传送,个个珍奇炫目。而刘恒的赏赐也颇为丰盛,衣冠服饰,满目华贵。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何而死,为何走的如此决绝。乌黑的夜,温暖中带着透骨的寒,还记得她那时与我一起抄写符咒时的相视一笑,还记得她怀抱酒瓮一碗碗喝个干净时的豪爽。只是此时,幽暗的黑夜,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

  眼泪流的无声无息,却是满面。今日发丧,却要在夜半时分穿衣打扮,我起身看她,颜色如故,嘴边的笑意嘲弄着我们仍煎熬于尘世苦海。她选择仙逝而去,从此绝了烦忧,胜过了我们。灵犀在我身后跪捧着礼服,那是极其华美的一品礼服。大红的绫纱上密密绣着百啭瞿凤,敝屣的裙子也是同色同纹,还有五对朝凤的金冠,攒珠蕾丝的金凤颤巍巍的躺在托盘上,流丽华彩,对了,还有那镶嵌玛瑙的缠臂金,是汉宫赏赐的,据说是太后对她虔恭孝贤,谨修四德的嘉奖,我冷冷的笑,这些于她,是此生的荣耀,却也只能在死后才能一见,果然是哀荣,哀恸荣耀!原来用性命所换也不过如此,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却无声的没有了。怪谁呢,怪吕太后残忍?怪刘恒薄凉?怪我的独宠?抑或怪她自己不能隐忍?“娘娘,时辰到了,穿衣吧。”灵犀提醒说。我一件件为她穿戴,仔细精心。冰冷的臂,轻薄透亮的纱。僵硬的脚,奢靡华费的鞋。安详的脸,企盼已久的梦。东方见亮,暖意袭来,她也笑得开心。走吧,我端起酒碗跪在她的棺椁前,一饮而尽,将酒碗摔个粉碎。耳畔响着那日她的呢喃:“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音容宛在,人却去了,我大笑着,心里默念,妹妹好福气,来世去寻那好日子,姐姐仍要煎熬,罢、罢、罢,姐姐祝你美梦成真,早早享福去吧。

  抬棺椁的太监一个用力,她便离开我的视线。我起身,灵犀上前搀扶。“起灵!”执礼的太监尖声高喝着。众人闪避,代宫如今已经空虚,王后因病一概不管,而代国所来的女子两死两禁,余下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送行的人凄冷稀少。刘恒也因赶修陵寝而无暇来送。也许此事于他,没有家国来的重要,毕竟那些危急的更多。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将我们拦住,一路相送也只能在此分别,缓缓关闭的门将乔秀晴与我们隔离,划开了生死……我请命,搬回聆清殿,远离宫苑,刘恒初是不准,无奈我的执著,命稳妥地人跟了,才准行。

  盛夏时分,暖风熏然,偶尔有荷花盛开在对岸,点点粉红,池这边的新荷才露尖尖,蜻蜓点水,粼粼波纹倒映景象,美妙如梦。馆陶喜欢这里,每日我和灵犀带她去回廊上的凉亭散步。像是被美景所吸引,她呀呀叫着,含糊不清,迈蹬着小脚,挣扎着要起身。

  我们呵呵乐着,仿佛不曾发生一切不快。“代王的陵寝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灵犀说的不经意,却回头看我。我低头,为馆陶拽着裤脚,掖在布袜里,声音平淡无波:“是么,你怎么知道?”

  灵犀有些羞涩,假意笑着逗弄嫖儿,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是杜战和你说的?”我已猜到,却不愿说出。“嗯,杜将军说代王急着回来,连夜赶工。”我低头不语,只是拉着嫖儿的小手晃来晃去。“你与杜战可是情投意合?如果那样,我去求了代王,把你许了他,虽不能做个正室,也定不会低看了你。”我抬眉看她,面色平静。灵犀有些尴尬,极力压住声音说:“奴婢不曾有那样的想法,请娘娘莫提了。”、我疑惑的看着她,眉目之间明明对杜战有情意,回绝却是为何?见她面露难处,我也不愿深问,只作不知。灵犀抱起馆陶幽幽的说:“如今奴婢心里只有娘娘和小主,其他的不想。”

  她的又一次强调愈发的说明了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灵犀此时眼底的忧伤也是为他么?有个牵挂的人真好,我却不能如此。乔氏的死让我认定刘恒的薄凉,唇亡齿寒的感觉,让我渐渐的疏离于他。

  远远有人招手,灵犀站起,兴奋的说:“果然就回来了,那不是代王身边的小桂子么,我去问问他有什么事。”她疾步跑到对岸,旋即风一样的跑回。“娘娘,代王回来了,一会就到,让您先行准备呢。”她的眉目带笑,仿佛期盼已久的是她。

  “准备什么,就这样罢。”我整整衣衫,只是端坐。灵犀有些无奈,哄着我道:“娘娘美貌,自是不用准备的,但迎驾似乎有些不合规矩,不若收拾一下,也费不得什么事。”“不用了。”我固执的逗弄着馆陶,头也不抬。此时刘恒已经带人踏上回廊,灵犀只得下跪奉迎。我默默站起,抱着馆陶下拜。

  他风尘仆仆,满面倦意,笑道:“拘这些礼做什么,仔细跌了馆陶。”他接手将馆陶抱在怀里,柔声说:“来,叫声父王,父,王。来来来,叫,父王。”灵犀见此笑出声来,我回头看她,她立刻敛住笑意,垂首站立。刘恒抬眼看我,又对馆陶说:“那是你母妃,叫母妃。”馆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神情有趣,咯咯的笑起来。我上前接手:“她还小,说不得话。”转手交给灵犀,灵犀抱起馆陶走回聆清殿。

  刘恒看向粼粼水面,轻声说:“近来,近来好么?”“还好,这里清静,事情也少。”我答的柔和。相敬如宾,如宾客般客气,我们此时做的完美。他有些慌,语气急切:“你在生本王的气么?怪本王馆陶满月时不曾回来?”

  我摇摇头,“嫔妾不曾生气。”眼底仍是冷意。刘恒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将我肩膀扳过,拉入怀中,温柔道:“不要不理我,我只有你一人。”苍凉的语气,让人莫名的心酸。我伸手环上他的颈项,热泪随心而落。爱么,不能为他舍生,不爱么,心中总有介意。千帆过尽,却仍看不见心。

  这夜刘恒不曾离开,在床榻上围住我,让我坐在他的怀中,馆陶在我胸前,我们一同逗弄着她粉嫩的小脸。他也喃喃的跟我讲修造陵寝的辛苦艰难。我仔细的倾听,适时的微笑。

  “今年年底就可以进兵操练,只是有些困难仍未解决。”他的心事沉重,呼吸也短促粗重。

  “可是财物?”我有些明了问。他用粗喇的胡碴磨着我的头顶,笑道:“嗯,还是你聪明。”“宫中已经节俭,再也未必能省出多少。宫外的世家官宦倒是有钱,却不肯出。”刘恒长叹。

  我斟酌半晌,“筹款也要有筹款的法子,这主意有些违背良心。”“说来看看。”他的眼睛闪现着光亮。“找些匈奴人扮作匪盗,肆意强劫两家的财物,世家官宦必然各个心惊,拼命了将财物转移到城外,再派人说国家征用,许以小息,试想哪里有比国库更加防守严密的?更何况还有利息,他们必然会踊跃将物品存入国库。”刘恒扑哧一声笑出来:“主意是好,只是缺德些。”我嗲怪:“代王若是笑嫔妾,再也不给代王出主意了。“哪敢,只是有趣罢了。明日带你去上朝如何?”他的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

  “罢了,嫔妾上次已经领会了。不敢再去。”我摇摆着手婉拒。他拉起我手说:“上次是本王考虑欠周全,你以后坐在屏风后面,不用露面。本王觉得你有栋梁之材,应该参与进来。”“女子身处后宫,不得干政,此乃高祖训,代王不怕么?”我故作担忧的问。

  “不怕,本王要的就是能干的嫔妃,能与本王共同协商大事的女人。”他的目光坚定,带着鼓励。“罢了,馆陶离不开我,还是算了,等馆陶大了,代王还不嫌弃嫔妾齿落发白时,嫔妾再去协商大事如何?”我淡淡的笑。他搂过我,语意疼惜:“终于看见你笑了。”我不语,将头埋在他颈项处,一动不动。
                  地图

 

  刘恒又要走了,此次又不知何时能见。他将百官集结在陵寝外的行宫,以便日常处理国事,这样一来,许久不会再回代宫了。也许是血浓于水吧,馆陶对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情,抱她相送时,呱呱的哭,像是叙述着多少不舍,圆而晶莹的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任我与奶娘怎么哄也不得缓和。刘恒疼爱的亲了又亲,用手一遍遍刮着她的小脸儿,最后终看不得,让奶娘赶快带走,我站在那,淡笑不语。他回头直直的看我:“你就没有不舍得本王么?”我静默,摇摇头,抬手为他系好衣扣,整理好随身的玉佩。他用手指将我下颌抬起,我的目光清澈透底。“若是想本王了,就让人捎信儿过来。”他揶揄的笑,又带些期盼。“嫖儿不懂事,难道嫔妾也不懂事么?”我笑着,不露痕迹的转过头避开他的手指。

  他低头沉默,再抬头时,脸上带笑:“走吧。本王看你离去。”我不肯,他也固执坚持,最后无奈我搀扶灵犀慢慢的走回聆清殿,走到竹林处,绿意掩盖了我们的身影,我停下身,回头伫立,他走的飒爽,后面尾随的侍从悉数跟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仍是望,灵犀在后轻声说:“娘娘,走吧。这里风凉。”低头,旋即又笑:“走吧,馆陶该着急了。”接到密旨时,我在梳洗,灵犀站在身后,读着。手中的木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猛回头,看着灵犀。她慌张的神情说明不是她。那为何吕太后的密旨来要刘恒新修建的陵寝地图?她跪倒在地,拼命的磕头,她知道此事重大,嘴里迭声的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肃容沉默,看来不止灵犀一人,吕后仍派了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人在此。

  那她是否也知道了刘恒准备用陵寝操练的事?不对,似乎不知。如若知了,不应该向我讨要陵寝地图,她在猜疑,唯恐刘恒是此目的,所以先要去地图,看了便知。只是陵寝我不曾去过,想探究也是不可能,如何为太后寻到地图。灵犀依然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我伸手,她抬眼,哽咽着抓住,站起。

  我转过身,对照着铜镜,捡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她站在身后,抽泣着。是不是只要烙有标签,有个风吹草动就一定会怀疑到她,就像我一样,如今一旦出些乱子,也必然会怀疑到我。我不能冒险,却必须要做。因为那里有我的锦墨,我至亲的妹妹。

  “帮我梳理。”将梳子交给灵犀,我压低身子,合上双眼。任由她灵巧的双手在我发丝间翻舞。

  “杜将军来了。”灵犀通禀。我端坐在外殿,面前垂着竹帘,缝隙间观察着外面的情境。他依旧不卸兵甲,跪地时,冰冷的银撞击地面的声音让人骤升寒意。“起身吧。灵犀赐席。”灵犀拿来地席,四角镇上,杜战施礼叩谢。跪坐其上。我悠悠的说:“杜将军辛苦了,一路劳累。只是突然回城做些什么?“娘娘多礼了,有些东西忘记了带,代王命末将回来取。”他的语气平稳,说的淡然。

  我笑了笑:“代王近来身体好么,嫔妾很是惦念。”他欠欠身,抱拳在胸:“代王身体康健,是我代国之鸿福。”我沉默不语,似有心中的话儿难以出口。斟酌半晌,带着心虚的说:“嫔妾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成全”杜战看向我方,蹙着眉头:“娘娘请说,末将如能做到,定不惜余力。”

  我羞涩的低下头,声音带有娇意:“嫔妾思念代王,馆陶也思念父亲,所以……”

  缝隙之间,他的身形顿了顿,低头思量,并不答话。“如果为难,杜将军不要在意,就当嫔妾没说。”我愧疚着说。他起身,躬身施礼:“此事重大,需禀明代王。”“代王离去时曾说,何时想念,托人带过去即可,原来也是不易,倒是嫔妾拿着棒槌当针儿了。”我有些自嘲。“这……末将晚上亥时走,怕颠簸了小郡主,如果娘娘不畏辛劳,可现在准备。”他有些疑虑,但却被我的话语将住。“多谢将军,亥时嫔妾在此等候将军。”我起身,帘后深施一礼。杜战也不答话,站起转身,疾步迈出大殿。“灵犀,灵犀!”灵犀目光相送,心思飘远,几声相唤也不回神。我无奈,只得绕过竹帘上前拉过她。她恍然回神,“娘娘有事?”“自然有事,”我无奈的说“帮我准备物品。”灵犀点头,恋恋不舍的走到内殿为我和馆陶准备物品。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开始,接下来就是人从天意了。刘恒对我们的到来分外的高兴。因是赶的夜路,我们到时他已休息,听人通报后只着单衣就跑出屋外。我笑意盈盈,抱着嫖儿,他一把将我们母女抱住,我躲避,笑着说:“嫔妾身上有露水,别凉到代王。”他听闻,急忙拉我们入内,敞开了被衾,为我脱掉披麾,将被子给我围住,又抱过馆陶放入怀中。随身服侍的内侍忙碌着,卸下我们随车带的物品,又拿来被衾为刘恒盖上。

  “冷么?”他柔声问。我摇摇头,为出行方便,我只编个发辩垂于身后。“这里没有遮挡,风直啸而过,比宫里要冷上许多。”他为我整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别于耳后。

  我笑着说:“嫔妾住过比这更冷的地方。”他以为我说的是进宫之前,眼眸中充满了疼惜。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看本王。”他笑着问。我指着馆陶说:“她想见父王。”馆陶此时,转着小脑袋打量四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他抿嘴笑着:“可是馆陶告诉你的?”我有些羞涩:“她虽不能说,我却知道她的心意。”刘恒笑着,揽我入怀,喃喃的说:“是阿,她虽不说,我却知道她的心意。”

  我如愿以偿的看见了修建完毕的陵寝。长三百丈宽二百丈,寝前有巨湖,是深挖灌填造就。绕过巨湖,有石阶上行,至百步,左右忽见开阔。圆拱作穹,正方作围,气宇巍峨,磅礴肃穆。刘恒拉着我的手,步入内门,台阶突然变狭,绕着墙体盘旋而下。谨慎走过,落稳在地,才发现,内有三四十丈高,全部都是空地,没分灵室。我回头看他,了然一笑,他也笑着对我。我仰头看,顶圆而大,内有闪耀,“那是什么?刘恒解释道:“机柱,若有外人进入,拉动机关,顷刻砸落,必然殒命。”

  “那左右可有?”我上前去摸,他展身将我拽回:“小心,左右也有,却是毒弩,一不小心也会毙命。”“果然细致,可是代王的主意?”我笑着诘问。他笑带惭愧:“不是,杜将军想的。”此时杜战离我们只几步之遥,我回身,笑着说:“杜将军果然了得,不但阵前杀敌无人能比,连着机关布阵也是一把好手呢。”他躬身抱拳:“娘娘夸奖了。”说罢起身,指挥尚未完工的工匠去一旁继续。

  “累了,还是回去吧,馆陶也该着急了。”我拿袖掩嘴,轻轻地打了哈欠。

  刘恒点头,与我一同走到地面。登上车辇,我回头张望,他笑着问我:“怎么,不舍得用来练兵?”我睨他一眼:“国家大事,岂能小气,更何况,嫔妾此生只求六块板子围个棺椁就行了,无论哪里。”他伸袖拍打我手,“不许瞎说,即便那样,也只许在本王身后。”我笑着,望着窗外,他也有些懊悔,不再说话。一路颠簸,回到行宫。馆陶哭闹,只寻奶娘,无奈只得离开刘恒回王宫。一路上我默想着陵寝的样子,手在裙摆上比划着。进宫门,换成小辇,到聆清殿外回廊,我屏退了太监,抱着嫖儿只身前行。

  灵犀接到了消息,跑出来,见我表情似已得手,将馆陶抱走交给奶娘。我歪在榻上,面色惨白。灵犀见此,只是为我擦洗,端水,不问其它。长叹一声,我命灵犀拿来丝帛。我依照着记忆,点点画来。后又将这丝帛装于细管,命灵犀如此如此。灵犀点头,做好准备。夜,墨染一般,漆黑不见五指,一身黑衣,偷偷走到宫墙边,蹑住手脚回头张望,随后,从怀中掏出鸽子,那鸽子已经被丝线缠住了嘴,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那人摸摸它的头顶,将它举起,用力扬手,鸽子立刻腾起,绕天空盘旋一周,向西北方飞去。那黑衣人见此,转身回转,不料登时火光骤亮,一鸣响箭呼啸从头顶而过,那鸽子应声落地,呼啦啦有人跑步去捡。黑衣人急忙欲跑,却被反剪擒住,火把照亮她的面孔,灵犀。杜战神色漠然,一身银甲刺目。灵犀也不挣扎,只随他走。乾元殿,灯火通明,刘恒面带倦容斜坐在宝座。我跪在地上,灵犀被反剪双手,绑在柱子上,杜战左手站立,却看不清楚表情。

  “说吧。”刘恒的声音带着伤心和疲倦,像是累极了的人。我仍是低头,不说半句。灵犀哭喊着:“代王明鉴,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娘娘她什么都不知晓。”

  杜战冷哼一声。灵犀哭得更甚。“你怎么说”不必抬头我知他是问我。“嫔妾不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晓。”我答的模糊。“好、好、好”刘恒拊掌大笑“那你又如何解释这个呢?”他随手一指,染血的鸽子躺在托盘上,脚上环着信筒。我端然抬起脸庞:“一只鸽子而已,代王让嫔妾解释什么?”刘恒深吸口气,身子也向后仰坐,他不曾料到我会如此冥顽。我粲然一笑:“嫔妾有句话,代王可是想听?”他直视于我,咬紧了牙,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字:“说。”“嫔妾当日囚禁暄晖宫时,代王曾允诺嫔妾,永不相问,一世都不会问。不知这个诺言可还有效?”我沉静的说,也直视于他,不肯闪避。他语塞,思索一下,面色变得沉重。时间慢慢的流逝,谁都没有说话。终于他抬起头,眼底含意复杂,径直走到鸽子处,解下信筒,双指揉捻着,走到我身边,低声问:“本王要你一句实话。”我笑着回答:“嫔妾说的就是实话,嫔妾与此没有关系。”“好!”他起身,将那信筒扔向燃着的烛火。我心落地,长吁口气,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忽然银光一闪,伸手接住,杜战俯身下跪,不等大家回过神,将信筒捏碎,从中抽出丝帛。

  灵犀惊呼,我也起身。杜战的表情随着丝帛展开变得阴晴不定。那是一封家书,是灵犀的家书,写给自家姐妹,充满了思念之情,另带着小女儿情态,写着对杜战的情意,如此一来全部都落入杜战眼中。杜战不语,面带羞愧之色,睨眼看我,我对他轻挑弯眉,他知是中计,懊恼不已,以拳捶地,复又抱胸:“莫将违令,其罪该鞭,请代王下令。”显然刘恒也不曾想是这样的一封信,他有些疑惑的看我,我笑着走到灵犀身边,责备她:“不过是个信罢了,何必弄成如此,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个恶毒的主子,连家信也不让奴婢写呢。”

  灵犀涨红了脸,因捆绑过久,汗水淋淋,“娘娘说的是,只是我们身份特殊,总不好直接写信,怕人怀疑,不料还真的为娘娘惹来了大祸,奴婢知罪。”我用袖子为她拭汗:“也不怪你,有人多心了。”刘恒尴尬的轻咳一声:“杜将军也是好意,不如算了。”杜战直身,断声:“不可,惹怒了窦娘娘,是末将的罪过。请代王赐罪吧。”

  二十鞭刑,是对杜战的惩罚,我警告的眼神,制止了灵犀的担忧神色。“你过来。”刘恒唤我。我摇曳走向他,面上带着敷衍的笑。虽然他最后选择相信我,我却不能高兴,毕竟此次行动迅速,看来埋伏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对我仍不是完全的信。“本王不能为自己开脱,杜将军拉本王过来的时候,心中也是存有怀疑的,毕竟你是汉宫来的,稍有差池,我们性命不保。”他因为愧疚向我解释着。我笑着看他:“嫔妾理解代王的心情,嫔妾没有生气。”坐在他的怀里,为他捋过发鬓,“嫔妾的来处引人怀疑,代国上下都是如此,没有理由让代王突兀的相信嫔妾。只是代王答应嫔妾,日后不许再怀疑我。”他点头,用手扶着我的臂膀,我将头靠在他肩,笑的凄冷。
                  托孤

 

  杜战受刑后,闭门不出。杜家是否会从此倍受冷落,谁也无法预料,毕竟他得罪的是代王心爱的宠妃。文武百官惶惶,无法揣测上意,就如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杜王后。她面容憔悴,枯瘦的双手放在被子外,稍有行动,长喘嘘嘘。我端坐在她的榻前,无声的摩挲她的被角。被子是用家织粗布,里面只续了少许的棉,看着单薄。杜王后笑的惨然:“妹妹见笑了,本宫现在已没了样子。”我不语,看着窗外。此时秋风寒凉,霜叶如红泣血,飞旋着落下,空留下萧索的枯木,满院已失掉了生机,有如杜王后。转脸笑着对她,语意温柔:“哪里,天气凉,容易生病,娘娘好好将养,定会好转。”

  她苦笑着:“本宫心里清楚,怕是时日不多了。”“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您来日方长,他日世子还靠您辅佑呢。”我安慰道。

  她摇摇头“妹妹给本宫宽心呢,虽是假话,却也好听。”说罢,掩着嘴猛咳起来,身边服侍的宫娥,忙递过帕子,殷红的血,喷在当中,还有一丝丝挂在嘴角,有些骇人。杜王后得的是月痨,安宁宫的人未免传染全部圈禁,一时间上下愁容满面,深秋中的安宁宫也愈加变得凋敝。内里的烛火跳动,忽明忽暗的照映着杜王后的脸。“可叫御医看过么?”我关切的问。她用帕子掩嘴,用眼色唤过宫娥,将我的座位搬远。随着搬远,她的面容变得不清。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看过,御医无非就是让多多将养,也不肯给本宫说实话,左不过如此。”她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只是心中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想托付妹妹。”

  “姐姐说吧。”我低头,淡淡的回答。“本宫身体在这儿呢,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宫此生也算是荣耀,虽然每日节俭用度,却也是本宫心甘情愿。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世子,代王子女不多,至今也只是熙儿和嫖儿。嫖儿自然有妹妹你这个亲生母亲照料,万一本宫去了,怕是没有人照管世子,如今趁本宫明白就先托了你。妹妹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世子。”我面带严肃,点头道:“娘娘放心,嫔妾自然竭尽全力。”提到熙儿时,她眼底蕴着泪,强忍着,不想掉下来。杜王后得病后,御医未免感染也将世子与她隔离。她思子之情溢于言表,同为母亲的我深能体会。“其实本宫也明白,如今把世子托付给妹妹,也拖累了妹妹。前些日子,本宫的哥哥获罪,闭门不出,将来杜家什么时候败落也不可得知,其实这也是第二件本宫还担忧的事。如果来日杜家果然不行了,妹妹答应本宫,别让代王迁怒于世子。”她言及至此,哀伤凄惶,气息紊乱。

  我的心也随之沉下去。后宫女子,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子女前程。或因为母亲获罪,或因为丧母遭受欺凌。二是家族连累。连累了自己,获罪毙命,连累了家族,满门抄斩。杜王后是代王的原配,生死关头,却也需要担心这些。我苦笑一下,她就如此看得起我了?他日如何,我不可预料,只怕我的下场也未必得全,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杜王后见我思附,当我害怕,她不语,等着我的回音。“既然如此,嫔妾也只能遵命。”我起身,深深施礼。她灰暗的脸闪现些光彩,回头吩咐宫娥道:“快,去把世子接来,让窦夫人带走。”

  那宫娥快步走出殿门,我也起身告辞,由灵犀搀扶着,随那宫娥去接世子。

  一柱香的时间,在宁寿宫见到了世子。太后出宫后,这里遗留了许多的嬷嬷,因为有些育儿经验,杜王后生病后,将世子托放在这儿,倒也稳妥。刘熙已经能缓慢爬行,穿着小布褂,一拱一拱的,逗人喜爱。他见到我们,先是害怕的躲,灵犀上前,拍手逗他,没过多久,熙儿开始咯咯笑起来,呀呀的叫,“抱,抱。”

  我伸手,将他抱起,用方被将他包裹,惟恐他着凉,再用帕子蒙住他的脸,起身回宫。

  路过安宁宫,我伫立良久,杜王后思念熙儿的神情深深的印在我的脑中,索性咬牙,低头进入,宫娥不曾提防,我大步闯入内殿。杜王后见我贸然入内,刚想张嘴询问,却看见我手中所抱的被子。她瞪大眼睛的看着我,眼眸中尽是惊喜和疑问。我点点头,将包着被子的孩子送到她的面前。枯瘦的手颤巍巍的抖着,缓慢的伸向我的怀中。她的渴望在此刻达到顶点,我微笑着,只希望能满足她长久以来的愿望。

  突然杜王后出其不备推开我,力道之猛,让我险些踉跄跌倒。“走,快走。”她嘶声力竭的喊,泪水顺着脸颊滴落,濡湿胸前衣衫。我有些惊恐,灵犀用力扶住我,熙儿此时也大哭起来。杜王后听见熙儿的哭声,更加激起心底痛楚,趴在床铺上不起,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撕扯出一道道裂纹,她身体剧烈的发抖,强稳颤抖的声音喊道:“快走,不要让熙儿在这儿。”

  我慌忙点头与灵犀跑出殿外,疾步的走。灵犀在身后轻声唤我:“娘娘你看。”我犹惊魂未定,顺她所指,杜王后用人搀扶着,立在窗口,远远的看,翘首的看。我动容,将熙儿紧紧抱住,朝窗口方向举起,许久。看不清楚杜王后的表情,却记得晦暗不清中一袭青色的布衣萧索伫立。又是路途中,又是他在身后,此时我怀中抱着他的外甥儿。冰冷的面容,依然笔直的站立,看来他的鞭刑不重。灵犀站在我的身后,双目下垂。自那日起,她已许久不曾提过杜战,或许她已经知道,既然选择与我在一起就必然与他对立,取舍之中,她还是偏向了我。我不知道她内心的复杂争斗,却满意她的选择。杜战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怀抱中的熙儿,阴郁问:“娘娘准备带熙儿去哪儿?”

  我深施一礼:“王后娘娘将熙儿托付给嫔妾教养。”“教养?”他冷哼一声,“那末将敢问娘娘,将来若也有了子嗣,能保熙儿世子之位么?”

  我语塞,不是不肯说,只是我不想给他承诺。“不能么?那看来王后娘娘所托非人了。”他冷笑着。我诘问他:“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将军能给本宫指个明路么?”他伸手入怀,拽出一方丝帛,“能,自然大家平安,不能,末将认为代王应该很想知道这个。”

  眼熟的丝帛,我默不作声。“那日的好戏,大家都在做,有娘娘您,有末将我,也有她”他伸手指指灵犀。“您与灵犀姑娘同时放飞鸽子,只不过她为的是引起我们的注意,而末将也是顺着意思演下去。但却不巧妙,您放飞的鸽子,已经被末将派的人在宫外射杀,这就是那里的地图。”我低头,轻笑道:“既然将军看过了也该知道,那图是假的。”“的确是假的,但是形迹却在这儿,如今代王的宠爱娘娘舍得放弃么,抑或说明了,馆陶郡主的性命娘娘能舍弃么。”他微笑道。我沉吟,虽然所送是假图,却不能被刘恒知道,毕竟这将粉碎他对我所有的信任,我将不能再在代宫待下去,这样却害了两个人,锦墨、馆陶,我两个至亲的人,我不能那样做。

  旋即抬眸,笑意对他:“说起那个东西,不过是嫔妾信手涂鸦罢了,如果将军喜欢,来日嫔妾再送个好的给您。至于将军所求,也要看看嫔妾的肚子是否争气,如若嫔妾不能诞下代王子嗣,这誓言也就白立了,不若,等到时再说好么。至于现在,嫔妾拿世子当做终身依靠。来日代王后宫再有新人,嫔妾也怕失宠,如果有世子撑腰,自又是一番天地。这些将军不用教嫔妾,嫔妾也明白。外面风冷,嫔妾怕世子冻坏身子,现行告退了。”转身拉起苍白了脸的灵犀,快步走去。

  身后的杜战不曾伫立,也急急奔往安宁宫,也许他此刻最担忧的是,我欺辱杜王后以后,又将世子抱走做为人质吧,我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不已。“如今娘娘准备怎么办?”灵犀为熙儿换下衣物,重新包裹,把他与嫖儿并头相靠,放在一起。馆陶熟睡,熙儿却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我略带沉吟:“不能怎么办,他有那个我们也无可奈何,杜战果然厉害,那日他明明已经知道我们另送了地图,却仍能咬牙受此鞭刑,藏匿了丝帛,等待将来危及时刻能用此保全杜后母子,只是他不曾预料,杜王后将世子托付给我,只得打破计划提前亮了出来。我们现在两厢牵制,谁都不会有所行动才是。”“那万一将来娘娘生了王子,他逼迫娘娘力保熙儿该如何是好?”灵犀担忧的问。

  我轻笑出声:“一来,我未必能生下王子,二来即便生下了,我也不愿意他做世子。杜战如果逼迫就顺了他,更何况不用他逼迫呢!”话题又绕回原处,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最后骨肉相残。灵犀有些为难的看着熙儿:“看来咱们的事还真多,这世子就是最大的负担。如果有个万一,百嘴莫辨了。”“所以,你再去找个老实憨厚的奶娘,万事都不用她做,只一心一意的照顾世子,这才是最好的保命方法。”我小心叮嘱她。她点头,转身出去,寻门上妥当的小太监办理此事。我走到床边,看着并头而睡得两个娃娃。此时的他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有纷争,没有血腥。馆陶睡到香时还会吧嗒小嘴,口水顺着嘴角滴落。我拿来棉帕细细的为她擦去,又看看熙儿有没有,他也是一片,伸手也轻轻为他擦去。杜王后也算兵行险棋了,她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温婉柔软。她知道熙儿托付给我,如有任何差池我必然脱不掉干系,迫于种种压力我一定会全力照顾熙儿,至于世子之位,已经不是她能担忧的范围了,只要熙儿能平安长大,世子之位定跑不掉的,毕竟刘氏江山“立嫡立长”的规矩在那摆着,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如何让我不对熙儿动手。她比杜战实际,杜战只是一味想着虚位,她却更在意孩子的性命。这就是后宫女子为何掌权后多比男人狠辣的原因,因为在后宫争斗之时动辄危及性命,所以她们计谋阴毒,一旦出手必要人性命。

  转眼看,月上梢头,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了。从今日起,我将有两个孩子,熙儿嫖儿。

  
                  探病

 

  对世子的抚养带给我无尽的好处。外至文武百官,内至宫娥内侍都明镜了谁有可能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开始企图极力弥补自己当日所犯的错误,表现出对我的无比忠心,百官因身处在外,唯恐自己落于人后,急急的叫各家的命妇进宫探听口风,一时间聆清殿门庭热闹如市集,风光无限。

  每日间迎来送往,有些倦了,又因为熙儿和嫖儿被来往的人群惊吓,每日啼哭不停,索性做出后宫之主的样子,婉拒众人,不要再打扰世子休息,给他留份清静。不料想此番话不但没有起到太多作用,反而更加印证了世人的猜想,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助长了我的气焰,跋扈的容不得其它。

  “娘娘,要不然就先歇歇,这些天也太累了些。”灵犀见我已经斜靠在座塌上打盹,上前劝我休息。“还有几家?”我疲累的睁开眼,回头问她。无意中从旁人口中知道了他们的想法,就强迫自己不管是否乐意也必须全部接待,生怕会刺激到此时杜战紧绷的神经,对我不利。

  她看看手中的名帖,叹了口气说:“还有永安公诰命夫人偕光禄大夫周向尧夫人,左长侍王冀夫人和司祭黄远棣大夫夫人。不如让她们明日再来?”我摇摇头,坐直了,让她有请永安公诰命夫人和光禄大夫夫人。她们是婆媳,永安公周岭至上次碰柱欲死后再不早朝,刘恒念他年事已高,随他去了,如今他的夫人竟然也来探望我,实在有些让人揣测不透。“等等,你让另外两位先去杜王后那吧。”我又补充给灵犀。这些人也太不成个样子,尤其是左长侍夫人竟避过杜王后直接来此,果然是一味捧高踩低的小人行径。永安公诰命夫人是由光禄大夫夫人搀扶进来的,颤颤的,举步维艰。我起身,深施一礼,又去整理座椅,那婆媳看了,惊的说不出话,面面相觑,顿在那里进退不是。我笑着,上前搀扶周夫人说:“老夫人莫要奇怪,嫔妾一直敬重永安公刚正不阿,为国尽心尽力,无奈内外有别,不得有这个机会,如今见了夫人您也是一样的。”光禄大夫夫人见婆婆已经被搀扶坐下,她却执意与我拜礼,三叩,九拜,做的中规中矩,一丝一毫也不曾缩减。我站着受礼,礼毕时也一把搀住了她:“何必拘这些表面功夫,烦劳夫人了。”

  又是一番礼让,她也随婆婆坐下。我坐在上位,端看婆媳二人,她二人互相看了看,却是低头谁也不肯开言。

  轻笑一声:“永安公身体可好?代王一直想去亲自探望,无奈有事拖不开身,耽搁下来,还请永安公见谅。”周老夫人面容尴尬的笑答:“我家老爷身子骨硬朗,一点小事怎能劳烦代王和娘娘惦念,如今老身和媳妇进宫探望,还请娘娘不要声张。”我抿嘴一笑,果然如此,周岭个性倔强,他在修建陵寝事上被刘恒拂了面子,一意认为刘恒该登门赔礼,如今看来周氏婆媳应该是背着他来的。“老夫人也不必担忧,此事本宫心里有数。今天前来就话些家常,不说其它。”我安慰着说。

  此时周氏婆媳满怀的心事,只是嗯啊答应,却不主动说笑,我搜刮了肚子里的话头,只是片刻都被她们冷掉,无奈之下,我只得深坐,也不搭言,端看她们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一时间殿内空荡荡的寂静,没有声响。周夫人终于忍耐不住,看了一眼婆婆,思索一番,起步上前,重重的跪倒道:“让娘娘笑话了,妾身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今公公久病不朝,外间议论纷纷,外子也被受困扰,人家都说,娘娘能决定生死,今日妾身与婆婆进宫就是和娘娘讨个实话,与性命是否无忧?”哦,原来为此,那日刘恒为了让周岭好生养病,只说如果再次寻死满门抄斩,过后却忘记了,可见君无戏言,只一句话,就让朝野上下显现了本色。想来现在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对婆媳也是实在无可奈何才进宫来问我句话。低头想了想,如果只是如此答复,周家未必能够得益,不如……,我笑了笑:“周夫人起身,这事毕竟是朝堂上的事,而嫔妾身处内宫,实在不知。不如待嫔妾问过了代王再相告如何?”

  周夫人显然认为我在推托,只不过是想治周家于死地,还要卖个人情给她。她抬起双眸,直直的说:“娘娘莫要推托,如今您的影响代国内外无人不知,代王也是由您说了算,如果娘娘不肯为妾身公公、外子说句话,妾身也不敢勉强,只是不要唬弄我们一介愚蠢妇人。”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带着愤然。我听罢,面无表情,灵犀在一旁断喝:“大胆,这里让你撒泼的地方么?”

  周老夫人见此,抖着身子下跪,拼命的叩头,嘴里告罪:“娘娘息怒,媳妇不懂事,老身替她赔罪了。”起身走到周夫人面前,蹲下身,冷笑着看她:“夫人说的很好,既然你知道这些,还进宫来做什么?”她语塞,说不出话来。逞一时痛快过早的把底牌亮出,咬了自己的舌头,看来还是心神不稳,关切则乱的缘故。我搀扶起周老夫人,轻声地说:“老夫人先回吧,一会儿这里还有别人来,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永安公。”周老夫人老泪纵横,口中仍喏喏着:“只是娘娘……”我摆摆手,笑着说:“回吧,不用再说了。”周夫人上前,将我手中周老妇人的胳膊夺下,全心搀扶着,低声对婆婆说:“莫要再说其它,她不会帮我们的。”周老夫人闻言,回头张望着我,我只是微笑点头,挥了挥手,让灵犀送客。

  灵犀送客完毕,进入内殿,问我:“就这么让她们走了不成,也忒胆大了些,竟敢指责起娘娘来了。”我淡笑,说着其它:“弄身行头吧,挑个穿着像点样的。”灵犀不解:“娘娘是要出宫?”我闭上双眼,不理会她的问话,只是叮嘱:“记得再拿顶帽纱。”此时的我,尽显天家气派。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的披麾,内着百尾团花的罩服,千层水褶敝膝摆裙上密密的用金丝线绣着万福不到头的花纹。头插五对朝凤金钗,垂着金银丝络,外面又卡住帽圈,面前荡着金色薄纱。

  伸出纤纤手指,硕大的九纹钮结凤环带于左手,双腕上还各带着掐丝穿玛瑙的钏子。

  我满意的看着镜子,不错,很符合我的身份,这些行头还是我荣升夫人时汉宫所赏,如今却派上了用场。命人准备了车辇,我起身出宫。宫门上的侍卫见聆清殿的小太监坐在车外,也不敢拦,畏缩着放行。命车马绕城一周,能多缓慢就要多缓慢。最后停靠在永安公府邸外,灵犀搀扶我下车。远远的就看见左小门外停着两辆华盖车,看来她们婆媳也刚刚回家。拂袖挥退了准备通传的小太监,直接上前叩门。角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个门上的小厮,他见眼前的有两个女子站立,刚想张口喝退,抬眼却又看见身后的七尾拂扇凤辇,张开的嘴就再没发出声音,我淡笑,盈盈出声:“跟你家相爷通禀一声,聆清殿窦氏求见。”那门子登时软了腿,抖动的声音变得尖利:“等,等着。”连门都忘记了关,一溜烟儿的跑进去通报。灵犀掩嘴大笑,我拍落她的手,她立刻敛了笑容,轻声说:“娘娘不必如此,太给那老匹夫面子了。”我也轻声答:“说来他也是为我才变得这样,理应如此,否则不就白碰了头?”

  “只是怕他以后更张扬。”灵犀深知我意,想的也和我一样。叹了口气:“张扬就张扬罢,毕竟现在代王还得用着他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咣当当,中门尽开,周老夫人由光禄大夫周向尧和夫人搀扶着,率领家中老小,奴仆尽数出门奉迎。我与灵犀后退几步留给他们一些地方大礼跪拜。我刻意站在明显之处,对于他们的跪拜也不搀扶,尽显威仪。淡笑着上前,见过周向尧:“光禄大夫有礼了”他抬起头,金纱拂过,似得见我面容,唬得涨红了脸庞,再次低头叩拜。

  我让灵犀搀扶周老夫人起身,又笑着对周向尧说:“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周夫人有些惊恐,又有些担忧,紧张的僵硬了举止,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掀起帽纱,别有深意的撇了她一眼,她见我这样,身形晃了晃,险些哭出声来,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搀扶,看着她泛白的面孔,我将帽纱放下,笑着入内。免去了虚伪客套,我执意进入内室,探望永安公病情。阻拦不住,周向尧只得随我一同进入。此时病榻上,永安公周岭闭目横卧,背向于我,拒绝之意,身替嘴言。我命人搬来条凳,端坐在旁,周向尧见此,想要上前唤醒父亲,我摆摆手,他满脸歉意说:“娘娘恕罪,家父卧床许久,不曾想娘娘驾临,怠慢了娘娘。”我抿嘴笑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居然连撒谎也是不会,眼睛紧张的频频眨动,一缕墨髯随着颤动,我想就连灵犀也能看出他说的不是实情。更何况这屋子里一丝药味也无,床榻边也不见摆放药碗的小矶,最可笑的就是周相的呼吸实在是紊乱,完全不是睡着的模样。我欠欠身:“周大夫说的哪里话来,嫔妾也不过是听从了代王的吩咐,他身处城外不便前来探望,托了嫔妾,一定要安慰周相,好生养病,代王还在朝堂上等着他呢。”周向尧连忙称是,一味的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内里周相却是依旧不动。我低头吩咐灵犀道:“还有那些随身带来的东西,都拿给周大夫。”灵犀答应一声转身去拿,屋中只剩我与周氏父子。猛然提高声调:“周相,好歹今日也是替代王前来,你也不醒么?”周向尧见我有些微怒,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听内里冷哼了一声,“老臣承受不起。娘娘请回吧。“强压住心中的笑意,冷冷的说:“嫔妾自然是要回的,只是提醒周相,你一人如此,我之幸也,你一家如此,谁之幸也?”说罢起身,看也不看一眼,拂袖离去。灵犀取来药品,迎面见我怒冲冲直奔她来,她登时将药品扔给身旁站立的周家侍女,搀扶我出门。周老夫人见此忙唤来儿子媳妇想要恭送,我驻足回身,轻笑一声:“周老夫人不用送了,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明日如果周相想要早朝,请他务必起早,城外寒露重,多穿些衣服。嫔妾告退了。”周向尧面带凝重,此时他已经彻底明了我此行的目的,眼底浮升感激之情。

  我搀扶着灵犀登上车辇,起身回宫。又是绕城一周,又是能多缓慢就多缓慢。

  申时才回了宫,安然休息,但听来日的好消息。翌日,周相随子披星前往城外行宫,刘恒早已得到我的密报,率百官出宫奉迎,感动周氏父子涕泪横流,而城中百官家眷也都纷纷给自家的老爷禀报,周家此时怕是要复起,聆清殿窦夫人都亲自到周府探病,至此再无对周家踩踏之人,我的心也因此放下不少。
                  寿辰

 

  一早起床就开始飘起雪来,不等梳洗刘恒就已经带着雪花进入殿内。“还是你这里暖和。”他呵着气,随身跟着的内侍们用软拂扫落他身上的残雪。

  我淡笑,起身见礼:“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一声?”“防你们娘几个背着本王吃好的,所以才不让人传呢!”他笑着,伸手将我扶住,见我穿的单薄,皱着眉,恶狠狠地又说:“总是穿得那么少,难道本王亏待了你不成,作这些可怜样子!”

  我不理会他的恶言,只是为他解开身上的披麾,抖抖交给灵犀收起。他见吓不住我,无奈的晃着头,信步走到床榻边,熙儿见他,挣扎着爬过来,晃悠悠的站起,险些要摔到地上。旁边的奶娘急忙上前,却被刘恒一把推开,他笑笑,朝熙儿拍拍手,熙儿又努力的向面前温暖的怀抱软绵绵的走过去,很快就扑到了刘恒的怀中。刘恒抱着他,高高举起,急急落下,反复几次,逗得熙儿咯咯直乐。馆陶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两人的动作,一会儿也笑了起来。

  我在他们身后,微笑看着,难得的平稳,难得的温馨,真好。刘恒回头,捕住我一丝尚未消逝的笑,他放下熙儿,走过来,抬手抚弄我身后披着的长发。

  “难为你了。”他说的平淡,眼底却溢满温柔。我低头,只是笑:“哪里为难了,不过就是将了永安公罢了。”也许想到那日的情景,他也笑出声:“本王以为那老头子,就是顺毛的,吃软不吃硬,谁知道他也怕你这样的,看来还真就只有你才能治住他。”刘恒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为我梳理长发,我不语,享受这难得的暖意。

  灵犀见此,悄然带奶娘将熙儿和嫖儿抱走。昏黄的铜镜中,一高一低,他将头靠于我肩,展臂环住我的腰身,轻轻对我耳畔呵气,我怕痒伸手去挡,他将我双手牵住,促狭着笑:“看你往哪里跑,连日来只是想你,想得这里都痛。”说罢比划着胸口。我不依,故意做哀叹状道:“原来是那里,嫔妾以为至少也是心中所想,原来不过是胸中所想,唉!”他朗朗的笑:“不管哪里,满心满肺都是你行了吧?”一时间有些动容。僵住了笑,慌乱着掩盖真心。他将我揽过,柔声说:“当真就没人再能如你,少了你,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稳。说罢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走向床榻,虽是严寒冬日,他的手却温暖厚实,此刻的我不想说话,只是任他拉着,羞红了脸,忽略身后床帏的落下,脑子中一片空白。朦胧午夜,悠然转醒,他撑着下颌,一双清眸直视着我,我有些羞意,尴尬的拂过面前散乱的发丝,思索后张口,却是为公事:“代王此次又是为何回来?”他低低的笑,“和本王在一起,你很紧张?”“谁说我紧张?”我接住他的话尾快速的反问。刘恒将手从我颈下穿过,让我枕在他的怀中,依旧是噙着笑:“你从前都是很淡的,常常每说一句都会思考很久,而且也不会如此负气的反问。”我一下噎住,有些心虚,转而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不过是一时性急罢了,也值得代王这样的笑嫔妾么?”“又来了”他无奈的躺下,语气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意:“其实你不必如此,见到本王放松些,实在不喜欢看你连我也防备的样子。”那一丝苦意也渗入我心,苦得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满怀心事。

  真的能不防备么,随时都有可能被撕破的信任,如何让我不防备。也许我们注定不会如同寻常夫妻,他是君我是臣,仅此就把鸿沟铸成,更何况他与我都是身不由己。幽幽的将话题避开:“代王还没告诉嫔妾为什么回来呢?”他知我故意岔开话题,叹了口气,答道:“母亲寿辰,一年来总是在惹她生气,想回来为她庆贺,另外也要过年了,再不回来会让别人怀疑其他。”薄太后远离代宫,虽是仍保留太后身份却已不问世事,此次刘恒想要为她庆生,怕是要多费些脑筋了。“王后那儿,代王去过了么?”我婉声问。“去过了,御医不让进门,怕是有所传染,只远远的从窗口看了,宜君她……瘦了许多,御医说,怕是撑不了几日。”刘恒的声音带着牵挂,毕竟那是他的妻,结发的妻,点过花烛的妻。

  我有些落寞,原本春意盎然的帐内,也霎那变得空寂。刘恒见我如此,也是不语,两个人僵持着,等着彼此开口。清了清嗓音,艰难开口:“太后寿诞可是十二月初八?”“嗯”他也不多答,我只得再次沉默。十二月初八,代王刘恒率文武百官去三真庵为太后祝寿。我镇守后宫不得空暇,只得失礼,让灵犀随行送上我们连夜赶绣的万寿福帐聊表心意。

  灵犀卯时就风尘仆仆的赶回,我不解,问她为何,她无奈的说:“代王他们还在门外跪着呢。”

  果然如此,薄太后仍在怒中。她当年忍辱偷生保住了儿子的性命,如今却为一个区区妇人就与自己翻脸,她这口气是难以下咽的。抬眸问灵犀:“那代王准备就这么跪下去?”灵犀点点头,说:“嗯,都跪着呢,谁也不敢怎样,只是代王记挂聆清殿没人,怕照顾不过来,先放奴婢回来了。”我思量一下,命灵犀将熙儿抱上,与我一起前去那草堂。一辆轻车,几人俭朴穿着,从草堂外呼啸而至,惊得众人皆回头张望。我以薄纱环面,双手抱着熙儿,径直走到代王身边,扑通一声跪倒,身体尽力的向前躬。熙儿葳在那里极其不舒服,不消一会儿就哇哇大哭起来。不用回头,就听见盔甲冰冷的声音,我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忍不住了是么?

  杜战显然不知我意为何,熙儿的哭声由弱变强,连刘恒也对我侧目相问:“先让人把熙儿抱下去吧,何必连他也一起如此?”我冷冷的说:“他是代国世子,内里是他的亲祖母,难道他就不该尽孝么?”声音说的响亮,足够让身后起身的杜战再次跪倒。刘恒深深看着我,似乎要寻些端倪,好知道我为何做得如此残忍。熙儿依然响亮地哭着,文武百官也开始交头接耳,我后母的形象至此建立,杜王后未死我且如此,若是杜王后去了,世子怕是性命堪忧。永安公周岭有些费解,几次交锋他认定我小有聪慧,此时明显将众人猜疑加在自己身上,与己无益,为何还要这么做?他跪行几步,位于刘恒身后,轻声说:“臣以为,世子幼小,不用如此。”

  我冷笑着诘问:“正因为幼小就更应该现在教起。难道要等他登上王位,再由永安公教导么?”

  闻言,他登时顿住,愤然地看着我。院门吱呀一声大开,刘恒欣喜,一步站起,眼前却不是太后。那使女,低头深深施礼,“哪位是带世子的娘娘,太后有请。”我迅速扫了一眼刘恒,他面带一丝不解,怔怔看我。我低头,拢住怀里熙儿,起身随那使女进门,没走几步,那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轻轻拍着熙儿的后背,哄他停止哭泣,他也配合,只是小脸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儿,看着不忍,拽起袖子为他擦拭。可怜的熙儿,若不让你哭了,你的祖母又怎么会因为心疼孙子开门呢。

  “这时候擦,不晚了些么?”不知不觉我已身在正堂,空旷的四周回荡嗡嗡作响的责问。定睛,原来太后坐在上座,双目微闭。“嫔妾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绵延,惠荫子孙。”我急忙下跪,口中说出早已想好的词。冷哼一声,“惠荫子孙,包括你手中挟制的那个么?”今日的她已非那个貌似敦厚谦卑的薄姬,她是代国的太后,也如同做过正宫皇后般昂首端坐,审问着眼前的妖媚女子。我低头不语,也许对于登上这个位置的女人都是一样,自己当日的辛苦无非就是为了荣耀此时,此乃一生梦想,不容他人觊觎,甚至更是将自己的角色转换,由当日的可怜之人变成看谁都死有余辜,一个称谓的力量不可谓不大。“太后娘娘说的话,让嫔妾惶恐。世子是杜王后交给的嫔妾,连日来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怠慢,今日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他也是您的孙子,为祖母祝寿,也是一番孝心。”我辩解着。

  “孝心,你倒是让他孝顺一个看看,不过是你们大人耍的花样却拿个孩子作筏子,实在恶毒。”太后激动异常,抬手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清脆回响。我再不作声响,默默跪着,等待下一波的风暴。“不过那陵寝之事你倒是聪明。”怒极反笑的太后让人骤升恐惧。“既然太后娘娘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何不原谅了代王回城呢?”我的问话却是为自己而问,心底模糊有了答案,那答案却兀自的让自己心惊。她轻轻一笑:“自然是要回去的,从知道陵寝之事那刻起,哀家就从未准备在此久留,不然后宫主位岂不是任由你轻易坐上了么?”我暗自深吸一口凉气,不用问了,她什么都知道。她忧虑汉宫对陵寝之事有所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造成代王众叛亲离的假象。如果说周岭碰柱表明心志尚且是忠心为国的话,她就完全是笑着作势给汉宫看。她从未离开,也不想离开。与吕后朝夕相处十几年,她完全可以周旋,原来温婉和顺德薄太后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硬挤笑意,缓缓地说:“那嫔妾恭贺太后回宫。”她起步走到我的面前,弯腰将我扶起:“你的聪明太过,从中秋赐酒时哀家就开始注意你,宜君绝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连恒儿怕也被你玩弄掌中,不过哀家倒是想和你做笔买卖,你看如何?”

  我双眼直视太后,笑得恭顺温婉,“嫔妾愿闻其详。”“以你的聪明,比宜君更能帮助恒儿,宜君只会遵从,你却更有主意,哀家以后位换你忠心,你为吕氏谋事,无非可以谋些钱财,抑或贴身女官罢了,哀家许你后位,起点已是如此的高,将来能走多远就看你对恒儿的忠心有多少了。来日……”来日如果一举成功,怕是还有皇后可以当,我在心底替她默默地说完下面的话。

  我垂眸,依旧淡笑:“多谢太后娘娘厚爱,嫔妾感激不尽。”“你也不用笑,不会白给了你,你还要答应哀家一件事。”薄太后眸子中凝结冰意,接着说:“世子定不能换,交你全权抚养,但是你发誓终生不许谋取世子之位,否则他日必有因果报应。”

  抬头三尺,有着供奉高祖的牌位,看我发笑,咬紧牙,硬声说道:“嫔妾窦氏,此生终不谋取世子之位,否则,因果报应,一概加于吾身。”说罢,抱着熙儿深深叩拜,额头碰地,怦怦有声。

  太后极其满意我的决绝,她将我搀扶起身,接过熙儿,露出慈爱的笑容,逗弄着:“走,跟祖母回宫。”心有些冷,难道因为我来自汉宫,此生我的孩子就无法得到熙儿般同等爱护么?难道他们就不是刘氏子孙,她的亲孙子?双手颤抖着,满腹心事,跟随在太后身边,等着庵门缓慢打开。刘恒依然跪在门外,下面的台阶上遍布了文武红黑身影。薄太后开颜一笑:“如此劳神,倒叫哀家无法在无视下去。”说罢一手搀扶起儿子,用袖子拂去他前襟的雪,心疼得看着刘恒。众人见太后已经出门,有些雀跃,随即周岭出班,跪倒叩头说:“太后娘娘回宫罢,代王已经知错了,今日的寿诞莫要坏了兴致。”身后的人也随声附和着:“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还请太后娘娘回宫吧。”

  薄太后要的效果已经出来,她满意的点点头,刘恒搀扶她的手臂,“母亲,回宫吧,孩儿知错了。”我痴愣在她的身后,无人问津。太后回头,看我,旋即又笑着对刘恒说:“窦氏倒是贤良,如果没有她劝,哀家还不想回宫呢。”刘恒此时才注意到太后身后,面色苍白的我。会心一笑,低头说:“母亲莫要夸她,还是先回宫罢。”终于不再住宿这荒凉颓败之地,薄太后随行回宫。回到车上,灵犀已经等得焦急,见我有些不对劲,低低的问:“娘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我牵动嘴角,做出笑容给她:“一个好事,一个坏事,你要听哪个?”灵犀愁了眉目,囔囔的说:“那就先好事吧。”我拉过她的手掌,用指头在上写道,王后。她立刻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急忙忙的:“那坏事呢?”冷笑一声,只探身出窗外,再不作答。漫天的雪花似得到赦令般,倾泻而落,飘飘洒洒荡了下来,窗帷被风吹开,贯进大片的雪花,有的回转着飘落我的面颊,片刻化成了水滴,蜿蜒流下,似我的泪
                  新人

 

  争斗不知道从何时演变成两位太后的你来我往,也许这种你来我往从十几年前就不曾中断过。如今的薄太后已经有些仰仗,毕竟相对于吕太后来说,即将成年的儿子要比尚混沌不知的孙子要可靠许多。太后的寿筵一改往日俭朴,办得极其排场。因外男不得入宫,在座的也只有太后,代王,我三人。太后与代王并肩相坐,内宫只我一人在座,以下都是虚席。乐师卖力的吹拉弹唱,宫娥们也是翩翩舞动,无奈却抵不过座上的冷清。

  “都散了吧,实在是无趣的很。”薄太后终于忍不住,挥退了众人。殿顶悬挂的宫灯通明,四周的灯火也是特别的光亮,诺大的桌子上,三人无语。

  沉寂片刻,太后开言:“代王虽然年幼,后宫却不能总是如此凋敝,既然汉宫所来只剩下窦氏,不妨再从代国挑些好人家的女孩儿,充实后宫。恒儿,你看如何?”刘恒低头不语,撇了一眼右手侧的我,说:“母亲说的是,不过现在已近年尾,宫内宫外都很忙碌,不若等到春暖花开再说。”太后有些不喜:“正是因为接近年底,才要赶快去做,难道过年也要像今日这样冷清么?”

  “母亲教导的是,那明日孩儿就吩咐礼辅大夫去办。”刘恒看太后有些动怒,忙笑着答应。

  “也是不必,这些日子代王必是忙碌的,就让哀家来办,另外窦氏也可辅助哀家,见些世面。”薄太后见刘恒应承,满意地向后靠在椅背,睨眼看我,“你说呢 ?”我淡笑着起身,“太后娘娘想的周全,只是嫔妾有些惶恐。”心底泛起冷笑,太后如此用意明显,许我王后位却仍是疑我,一来新进些宫人也能压制我日渐胀大的气势,二来寻代国本国女子也知晓底细,用的放心。“罢了,也不用再这候着了,你们劳累了一天,也都回去休息吧。”闻言刘恒与我起身,躬身施礼,等着太后回转进入内殿后,我们才慢慢退出殿外。

  “今天母亲和你说了什么?”他急切的拉住我手,压在心底一天的疑问顺口而出。

  我将他胸前的麾扣系严实些,笑着问:“代王可是回乾元殿?”他执著于问题,随口回答:“去聆清殿。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呵一口白气,渺渺蔓延开,说:“即便是有问题,代王也先上车,等回聆清殿再问嫔妾好么?”

  刘恒见我穿的单薄,眼眸中充满怜惜,伸手拉我登上车辇。坐稳了,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不语。他知我倦了,几次张嘴,却不曾再问。灵犀先乘小抬回到聆清殿,收拾一番,带领宫人们奉迎。熙儿已经被太后留在宁寿宫,我担心嫖儿,不管面前众人,下辇后疾步走进内殿,径直来到床榻,却不见嫖儿,翻查了四周也是不见,我慌了神,大声喊叫灵犀:“灵犀,灵犀,嫖儿呢?”

  灵犀闻声也快步跑进来,见我如此慌乱,她有些无措,不解的说:“奶娘哄睡了,娘娘莫要担心。”听罢我才略安下心,扶住床柱站稳喘息。刘恒站在内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若有所思。他沉稳的走向我,将我抱到床榻上,幽暗的眸子底一片清冷,“今天母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我强挺起头,笑着对他:“无非是些家常罢了。”“不对,如果只是家常你不会如此慌乱。”他说的肯定。低头思索片刻,折中将情况说出,希望可以瞒过他。凄冷一笑:“太后娘娘说要把熙儿带在身边教养,嫔妾担心,因嫔妾原因,嫖儿也会被带走,所以才有些慌乱,不过所幸嫖儿因嫔妾不够资格被太后教养,也免去了我们母女分离之苦。”因触碰了心中的伤痛,说得也算真情实意,眼泪更是贴切的留出,让人看着酸楚。他仍有些不信,不过却因我的眼泪而不再想计较,只是将我拉入怀,拍抚我背,柔声说:“你多心了,明日本王去和母亲说,嫖儿就留在聆清殿教养,另外你也不必如此难过,母亲疼爱孙子难免会过些,却不是为你的缘故,不要为难自己。”我俯在他的颈窝,一双泪眼却在思量其他。“这些还好,嫔妾最担心的还是过些日子,代王就是忘记了嫔妾。”也许会有些担心,却不是全部。我更担心的是如今我既要防范杜战,又要周旋太后,如果再来些风波,就是身藏八臂也无法应对了。他轻笑出声:“哪里就忘记了,就算忘记了,不是还有馆陶么?”被他逗笑,心中担忧也轻了几分,或许早应该把此事看开,既然身处后宫就必然会如此,新人笑旧人哭从来就无人能逃脱,没有新人笑,旧人还哭什么?我推开他,作势拉过被角,笑着说:“既然如此,代王赶快睡吧,嫔妾再也不敢发酸打扰代王,万一代王真的只记得馆陶不记得嫔妾,可不就是全怪今天嫔妾失仪?”刘恒笑而不答,并头与我睡下。我辗转向内,对着帷帐,眼底并无一丝倦意。那日的地图失手后,再未送出新的,也许吕太后也知有些变化,并不曾催促,杜战也因我全力照顾世子保持安静沉默,看来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薄太后和即将入宫的新人了。因为薄太后要新人逢新年,日子短,来不及作些其他,只命了官饷五百石以上官员的适龄女子入代宫内准备待选。此事做得隐秘,只是说太后宣众人赏梅,不过已有些机灵知事的父母特地将她们妆扮,繁华素锦,衣香鬓影,倒也赏心悦目。太后宁寿宫后有一片梅园,每到隆冬便成了赏梅的好去处。远远望去,簇簇叠叠,繁花似雪,总有幽暗清香,沁人心脾。一阵欢声笑语,俏丽的身影穿梭其中,如画般梦幻。我搀扶太后走到近前,众人一时噤声,曼妙伫立,各自露出端庄。“莫要拘束,让你们来也是图个热闹些,你们自己玩吧,哀家与窦夫人赏梅。”太后慈爱的对她们笑说。众人一番施礼后,又各自玩闹开。我凝眸她们,心有些颤然,多好的韶龄芳华,可惜,我的已经不见了,不,是我从未有过。像她们这样的年纪我还在掖庭,每日辛苦劳作也为那口添饱肚子的馊饭,再美好的景色也抵不过它,更何况也不曾有这样的美景。我有些怔然,步伐却随着太后一丝也不错。“在想什么?”太后回头,见我神色黯然问。我恭顺的笑着道:“不过是羡慕她们年龄正好,嫔妾却老了。”太后轻哼出声:“这就哀叹了?如果来日再进宫的女子比嫖儿还年幼,那时你再如此也不迟!”

  我低头不语,深信薄太后的话,高祖临离世前曾封过一个美女,擅长歌舞,体态萦弱,羞怯动人,却是比鲁元还小些,吕后心怀恨意却只能等高祖龙驭归天后将那女子当场勒死,还美曰:上喜爱之,令殉。这就是后宫,当美貌成为平常后,年轻就变成了武器,战而必胜的法宝。

  猛然一阵飓风吹过,扬起大片的雪尘,我不经思索,转身站在太后面前,为她抵挡着骤然而来的风雪。梅林中的众人也都抱肩缩手,颤抖着,背对寒风。“你们都进殿吧,仔细冻着。”太后深深盯着我的举动,开口却是为别人。

  众女子也想赶快进入取暖,无奈见我与太后如此,她们又收回了步子。梅花指头盖的雪,随风坠落,正入我的衣领,沁凉的感觉直至心窝,激得双眼紧闭,浑身颤栗,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勉强笑了,颤声对太后说:“太后娘娘,还是进殿休息吧,仔细冻坏了身子。”

  太后眉角微动,回身抬臂。我领意,上前一步,搀扶起她,走回殿内。众人也尾随在后,有序的进入。太后坐端坐上方椅子,笑对众人道:“可见你们也太美了些,连风都嫉妒了,偏不让你们赏梅,扫了你们的兴致。”下方众人闻言轻笑出声。我站在薄太后身旁,微笑侍奉着,间或会抬眼看看下方端坐的众人。“哪位是周爱卿的孙女?”太后似无意想气,随口一问。“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女周箐兰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一位女子起身下拜,恭敬柔顺。“抬头让哀家看看。”太后轻声说。周箐兰抬头,太后与我都有些惊讶。因有些风闻,所以今日前来的多是有备,妆容精致,衣衫华丽,只有她独穿平布秀袄,下配同色同布的裙子。我冷笑,周夫人好明白。明知今天众人必会争奇斗妍,周箐兰相貌平平,不能中选,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只求符合薄太后心意。侧首看着薄太后满意的神情,看来她是赌对了。

  “这个很好。”太后笑着说我亦微笑点头表示附和。“起来吧,回去替哀家和你祖父问好。”太后客套的说。随后叫起的女子,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我只在旁以薄太后是否满意来表示好恶,她对我如此与她相同很是满意,眼底的冰意也消散了不少。“哀家年纪大了,常常困倦,你们多玩会儿,哀家先去休息了。”太后起身,我忙搀扶,却被她用眼色制止。“你也同她们多坐会,你们年纪相仿也能玩笑到一起去。”我点头称是,太后身边随侍的宫娥上前将太后搀入内室。回身,笑对众人:“太后娘娘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你们各自取乐多玩会儿,本宫嘴拙,不善言谈,你们不要拘束了手脚才好。”众人笑着答应,不消一刻殿内莺声燕语嬉笑起来,好不热闹。我命人搬把椅子,做在太后宝座下方,适时的微笑,冷眼观察着。她们也许早已知晓此行是为备选而来,各个笑得端庄娴雅,宜家宜室,眼底带着骄傲和企盼,似乎只此一刻宣布了才好,好叫人艳羡自己从此踏入了绮丽美梦。只是她们忽略了美梦下掩盖的是什么。我嘴角噙着笑意,晃动手中的茶杯。突然想起了段氏,还有绝然离去的乔氏,此时她们也许会高兴吧,毕竟又要有人进来了。她们还在嬉笑着,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随她们一起笑出声响。翌日,一道圣谕传遍代宫内外,宣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女周氏,左骑副督统之妹徐氏,司仪官之女邓氏,刑检官之女王氏,锡穆公之女常氏,入选代宫,封赏殿阁,进封七品美人。

  一时间中选的欢欣雀跃,未中的怨声载道。灵犀问我,有几人是我所选,我笑着不答。有几人是我所选?怎么会有人是我所选。我抱起嫖儿逗弄着,轻声说:“馆陶阿馆陶,你的父王怕是有一阵子不能来了。你会想他么?”

  馆陶咯咯笑着,不知人间忧愁。
                  纷乱

 

  杜王后显然未能体谅新人的初来乍到,选择在新年那日撒手人寰。只有这样的离去也许才能让人永世记住,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王后,她入宫四年,从未受到过任何封赏,她侍奉太后,犹胜过亲生儿女,她节俭用度,临行时所盖被衾不过只是一层棉絮,她端庄婉柔,甚至没有呵斥过随身宫娥内侍。完美的杜王后,用她的一生换取了后世的敬仰,却苛责了自己,劳心劳神,终年不曾舒展眉头,只为她心爱的男人。她于代国社稷有功,却让后宫们心升怨恨,早晚都行,为何偏选了此时。

  看着面前的假意哀恸,我冷漠无声。这样的杜王后,最后都还是被人埋怨的,如果是我,会不会连着几声干哭也不会有了?薄太后一生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正宫出身,此事像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头,重重的,稍有触动就会滚落下来,当件事物大做一番周章,就像现在,杜王后的灵堂上,代宫众人已经被太后拘禁在此跪了三天,日夜哀悼。她命令道如果不能悲伤达意,众人性命堪忧。颇为乖觉的新人们只得拿出看家本领,各自装出悲切,间或有人会骤然出声,引得众人目光随声撇看,又唬得把声音压低下去,捶胸顿足,作足了架势。泪是可以逼出来的么?我身着白衣,跪在首位,直挺着身子,却是一滴眼泪也无,不是没有,而是哭不出来。刘恒只来过一次,也滴落些许清泪,毕竟是四年的夫妻,虽然年少,却是结发。无奈朝堂上身不由己,想再留会儿也是不行,缓步走我面前,一双白靴,已经成全了杜王后的此生①。他压低腰身,小声说着:“替本王尽些心意吧。辛苦你了。”水气蒙住了双眼,俯身叩头,答:“嫔妾替杜王后谢代王隆恩。”身后两边的宫人们见此也齐声叩首附和:“谢代王隆恩。”我起身再不看他,专心下跪。刘恒站立良久,回头看看杜王后的棺椁,长叹一声,转身离去,随行的内侍也呼啦啦走了一片。

  我们依然跪着,没有太后的命令不能起身。原本外臣不得入内的规矩,却因为杜战突然而至打破了,杜战来时,身后一片哗然,有新进的美人们甚至惊呼出声,我却低头,身形岿然。此时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妹妹,再不是尊贵无比的杜王后,再不是高高在上划分着君臣的杜王后,她不过是他至亲至爱的妹妹,一去不还的妹妹。扑通一声,他直挺挺的跪倒在棺椁前,我随两边宫人一同叩首还礼,无意见却看见清冷的银甲上,点点水意,闪闪发亮。原来谁都不是插不进针的铜墙铁壁,谁都会有伤心的时候,只是这伤心是否包含了对世子的担忧,或者还有些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杜战也起身面向我拜谢,却没有像刘恒一样靠近,“有劳娘娘,娘娘辛苦了。”

  “杜将军多礼了,都是本宫应该做的。”我俯身还礼。他听罢再不停留,起身快步走出灵堂。挺拔的背影裹着落寞和苍凉,明明满身伤痛却不肯表露半分,把心挂在这样男人的身上,注定是要凄苦的。我瞥了一眼身后的灵犀,她已泪流满面,颤颤的有些抖动。回身拍拍她的手,却是无言。她抬头看我,泪眼朦胧中满是神伤。太后抱着世子的到来让哭恸的声音陡然争大,毫无防备。她缓步走到棺椁旁,将熙儿面朝胸口捂起,随后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冷眼睨着下面阵阵哀声。仍是挺身跪立,仍是半个眼泪也无。她登时有些不满,却是因熙儿在手唯恐惊吓不能拍案而起。“哀家问你,为何不哭?”太后平稳了心神,厉声问道。“嫔妾在哭。”我回答的缓慢而坚定。终于按捺不住怒气,猛地站起:“眼泪何在?”“心里。泪在内,虽不得见,却是哀恸至深。”我回答的依然沉稳。薄太后猛然抬眸,满眼的假意痛哭者身下都垫着暄软的衣物,只有我面沉似水,兀自跪立其中,硬硬的跪在地砖上。舒展眉头,太后有些默然。抬起手对下面说:“罢了,都散了休息吧。安宁宫的宫娥轮换着过来祭奠。”

  下面的宫人们犹自心惊,唯恐太后暴怒,却不料如此轻易就让她们散去,一时间作鸟兽散,走了个干净。她低低对我:“你也起罢,回去休息,哀家和世子在这待会儿。”灵犀搀扶我起身,连日来的劳累双腿已无力支撑,用胳膊支住灵犀手臂,强挺着,轻声说:“嫔妾陪太后娘娘坐会儿。”薄太后不曾拒绝,默默地坐下,我也由灵犀搀扶着坐稳。空旷寂寥的大殿上,弥漫着香烛的气味,辛辣呛鼻,太后似有心事,只怔怔的抱着熙儿,不曾注意这些。熙儿眨动着漆黑的眼睛,环顾四周,咿呀叫着,频频蹬动着小脚,似乎要下地奔跑。

  我回头看了一眼棺椁,杜王后死前仍在思子心切,此时能见了,却是这样的情境,不知此时的太后心里是否也是和我想的一样。“恒儿来过么?”太后回神,突然想起,急急的问起。我低头,轻声回答:“代王来过了,仍有些要事还……唔……,突如其来的酸意翻涌而上吓了我一跳,这声音也引得太后有些侧目。强咽下,勉强笑着:“许是脾胃有些不适,太后娘娘见谅。”本以为可以掩盖过去,无奈却是很不争气,怎么也压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最后终要撑不住,慌乱的跑到殿门外吐个痛快。

  灵犀分外担忧,没有吩咐却不敢在太后面前跑出来看我,急切的向外张望。

  “去看看吧,让她先回宫,一会儿叫个御医看看。”太后下意识将手中的熙儿抱紧,勒得熙儿呼吸困难,放声大哭起来。灵犀得到了赦令,慌忙跑出,却见我,跪倒在殿门外的石阶上,面前污秽一片。

  她不敢多问,命门外的小太监赶快去叫御医。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虚弱的说:“先回宫,叫御医去聆清殿。”低头思索片刻又叫灵犀:“另外派人去乾元殿,就说我病了,让代王速回。”

  灵犀点头,忙吩咐了,搀扶我回转。刘恒先御医而到,见我面容苍白卧在榻上,慌了神,坐在榻边拉住我手,又用手试探我额头,“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我虚弱的笑着:“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灵犀不懂事,偏去烦劳代王,嫔妾若是知道她要去乾元殿定会拦住她的。”“别说这些,本王让他们再去催催,怎么还没进宫。”我心惊,唯恐有其它不对之处,羞涩的笑对刘恒:“其实嫔妾回想,不曾错吃了什么,也许……”“也许什么?”刘恒急切的问。我面带羞怯,环顾了四周,招手让他俯身,贴在耳畔轻轻的说:“嫔妾葵水未至,也许……也许又有了身孕。”“真的?”刘恒欣喜,声音也大了许多。我伸出手指轻声嘘他,“莫要张扬,先看御医怎么说,别空高兴,让人笑话。”

  刘恒点点头,朗朗笑着,将身体靠在榻上,让我枕在他的腿上,“如果是那样也可解了代宫连日来的阴霾,算是喜讯。”对不住了杜王后,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借用刘恒,不能让他为你沉痛太久,我也必须先行安排好一切,否则,来日躺在那里的就会是我。张御医急忙忙进来,一见刘恒与我同在,有些紧张,整理了衣袖准备见礼,刘恒不耐,说:“免了吧,先看病要紧。”张御医尴尬的搓搓手说:“谢代王,不过您要先行回避一下。”说罢转身,有小医案递过一根红线,准备诊脉。刘恒有些怒意:“磨磨蹭蹭做什么,本王在这儿,你直接过来诊脉。”老御医有些为难,“可是……”“可是什么,让你过来你就过来,难道本王说的话还做不得数么?”刘恒一动不动,声音却越来越大。“是,老臣遵命。”张御医命人搬过一个小矶,我舒展右臂,灵犀为我掀开袖子。

  张御医捋着胡须,闭目静心诊脉,我有些紧张,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

  “娘娘毋庸担心,这没什么大碍,无非是脾胃失调所致,待老臣开心开胃消食的药来……”

  未等说完,刘恒已经起身,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阴冷的问:“你再说一遍。”

  “娘娘,娘娘的病是脾胃失调,所谓脾虚则胃寒……”张御医颤抖着,喏喏应答,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勒得没了动静。“混账,什么东西,灵犀,再去请个御医,不,把整个御医堂都给本王叫来。”刘恒的怒气达到了顶点,我躺在床榻上,手脚冰凉,难道是我错了?灵犀应声跑了出去。刘恒回身走到我的身边,轻声安慰道:“别怕,一会本王让他们都来。”、这样大的响动惊动了后宫,不断有人派来打听消息,一时间聆清殿外的回廊上黑压压的站满了等候消息的人,灵犀与众御医拼命挤过人墙才气喘吁吁的走入内殿,“启禀代王,御医堂六位御医连同张御医在内总共七位都在这儿了。”刘恒点头,挥挥袖子,大声说:“今日都给本王好好诊了,稍有差池,仔细你们的脑袋。”

  此话一出就已经先让各位御医头上见了汗水,他们撇见张御医跪倒在一旁,暗自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的轮番上前诊断。这大概是汉宫和代国从来未有的事情,后宫诊病不用悬线,不用遮挡,叫了全部御医至此,随意察看,只为有个准确的诊断。灵犀在旁替我回答御医提出的问题,刘恒的手温暖厚实,带给我些许温暖和安慰。

  六个人,思索了一番,又有些不敢确定,回头看看张御医,最后摇摇头,全部跪倒,由为首的说:“恭喜代王,窦娘娘是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浅不易查出,另外,娘娘呕吐也确实是脾胃虚寒,须另开些调养的药才是。”刘恒闻此,笑容立时呈现脸上,“这样本王就放心了,每人封赏五百两,都去歇息去吧。”

  回头看见一旁跪倒的张御医,沉吟片刻:“你倒也没错,不过医术不精,罚俸禄半年,回家闭门思过去吧。”众人叩首谢恩,鱼贯而出,灵犀负责接待。我刚刚放下的心却在瞄到张御医别有深意的目光后,一下提了起来。果然他不是误诊,恐怕他是受人之托,趁我日子尚浅先隐瞒过了再寻个机会将孩子弄掉,届时死无对症,也怨不得别人。

  看来我叫灵犀去请刘恒破坏了他们的计谋,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刘恒会请来那么多的御医为我诊治。好计谋,只是却碰上了我。轻哼一声,冷笑在心。虽是如此却有些后怕。倒底是谁?是太后?是杜战?决不会是那些新人,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和资格敢这样做,只有他们俩,是我心头大患。刘恒见我盯着张御医的背影不语,以为我还在生气,安慰道:“他也老眼昏花了,如果你还是生气的话,就让他告老还乡吧。”“不用,他也是一时之误罢了,更何况嫔妾此次确实与上次不同,难免的。”我笑着回答。

  “你倒是大量,不过本王还是高兴,这样一来馆陶就有人做伴儿了。”我低头笑着,问:“那代王以为,是弟弟还是妹妹。”刘恒不假思索:“当然是弟弟。”我神色一变:“为何,是为了弄璋②之喜么?”“当然不是,已经有了女儿,应该再有个男孩子才好。这样也算花果齐全了。”

  闻言我笑着拽住他的衣袖不依:“这样说他们,嫔妾定是不依。”刘恒也笑着,与我拉扯起来。突然他身型顿住:“不可,不要乱动,以免伤了他。”我淡笑,眉目间含着暖意,他轻轻贴过来,在我额头上烙下一吻:“不管是男是女,本王都很喜欢,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欢。”粲然的笑,闭眼享受此时。我这里春意盎然,不过也许今晚会有人无法入睡了。

  ①后宫妃嫔过世,帝王不用白服衣物,此处写刘恒为杜王后穿白鞋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心意。

  ②弄璋”与“弄瓦”典出《诗经?小雅?斯干》,原文如下:“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意思是说,生下来个男孩,让他睡在床上,给他穿好看的衣裳,让他拿着玉璋玩。“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意即,生下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穿上小裼衣,让她玩纺具(瓦)。让女孩生下来就弄纺具,是希望她日后能纺纱织布,操持家务。璋是上等的玉石;瓦则是纺车上的零部件。璋为玉质,瓦为陶制,两者质地截然不同。璋为礼器,瓦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完全不一样。男孩“弄璋”、女孩“弄瓦”,凸显的是古代社会的男尊女卑。

  
                  王后

 

  我再度有孕的消息传遍了后宫,带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太后命我好生将养,我却执意每日定时过去晨省,并且亲自侍奉薄太后用罢晨膳才回宫。

  后宫的新人们刚刚入宫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们颇有些难以应对。每日穿梭着过来朝贺,谈笑间却少了些真情实意。我低头笑着,抚摸依旧平坦的小腹,孩子,你来的还真是时候,为娘的先谢谢了。

  “娘娘,您再进些吧。从宁寿宫回来这么久了您还没吃东西,仔细身体。”灵犀站在一旁端着小矶,上面罗列了几样小菜和一碗清粥。我摇摇头,“不想吃,舌头寡淡的很,连日来都是清粥小菜,腻烦了。”

  “无论如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该进些。”灵犀劝慰道。我笑了笑,正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不能吃,思索了一下,对灵犀说:“你去看看,可有谁送来红果之类酸甜的东西拿来,给我尝尝。”灵犀遵命,去偏殿寻找。门外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骤起,原来是代王来了。我拧紧了眉头,立刻俯在床榻上,干呕着,早上不曾进食,现在这样作践,胃犹如倒翻,不消几下就有酸意涌出。刘恒进门时正看见如此情境。“这是怎么了,难道御医的药都没作用么?”他快步走到榻前坐下,伸手轻轻帮我拍打背部。

  停住了动作,我缓慢爬起,虚软的瘫坐在榻上,苦笑着:“不是他们的药不行,是嫔妾的身子不争气。”说罢,又有些不适,转身俯在榻边又呕了起来。灵犀刚刚进门就看见我如此,急忙忙的上前:“娘娘,娘娘没事吧,您从一早到现在都还未进过东西,如此下去该怎么办是好?”刘恒闻言,有些不解,直视灵犀问道:“为何还没进东西,是有什么不适么?”

  灵犀哭腔浓重道:“娘娘从一早就起来去宁寿宫侍奉太后娘娘梳洗用膳,才回聆清殿,许是起早了,许是不曾进食,回来就一直不舒服,……““灵犀!”我断喝一声,止住了她的答话。刘恒有些动容:“漪房,辛苦你了,只是也要顾及些自己和孩子。”我抬起苍白的脸,笑着说:“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侍奉双亲,人人都该如此,只是代王莫让太后娘娘知道,否则无心也变成有心了。”他点点头,怜惜的将我搂如怀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留心点自己身子,别逞强。”

  我笑着,轻声答应。翌日太后命我觐见,格外关照带着面纱。我狐疑,却只能照办。连日来的劳累确实让我的行动有些吃力,下腹也有些坠痛,不过我仍咬牙,硬起身,由灵犀搀扶着,赶往宁寿宫。车辇行至半路,前方被名黑衣内侍拦住了去路。他躬身道:“窦娘娘莫要去宁寿宫了,转去乾元殿吧。太后娘娘摆驾乾元殿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却不深问,命人赶往乾元殿。朝堂上人头攒动,我入殿门时,两边跪倒的文武也有些出乎意料。宝座上方端坐刘恒,此时的他珠冕垂面,似有阴影观看不清表情,身旁有一方竹帘垂落,太后应该就在那里了。我低身,对代王三叩九拜,又俯身对太后施礼。很快有执事的宫娥将我搀扶起,让我端坐一旁。“今日哀家叫众爱卿来,是有些事情想与你们商量。说来本是家事,不过因为窦氏身份特殊也只能非常事情非常处置。”太后的声音厚重幽远,沉稳得不见一丝慌乱。我低头不语,那日张御医的幕后指使仍不知是谁,今日太后却又摆出此等架势所谓何故?她是要用我激起群臣非议?好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毁掉上次对我的承诺?下方一片哗然,大家听到此处已经能猜想到究竟是何事了。只是他们却没有一人敢表明自己的意见。“后宫首位也不宜缺席太久,窦氏虽然来自汉宫,却恭顺贤良,哀家的意思是封她为王后,以慰杜王后在天之灵,杜将军你说呢?”这句话问的突兀,我心一沉,她是想激杜战起身反对么?“末将惶恐,这是代王家事,原也不用与臣等商量,末将无话可说,只能告罪替杜王后谢谢太后娘娘。”杜战的推诿超出了太后的计划,她有些语意迟疑“那,杜将军是觉得此事可行?”

  我直起腰身,等着他的答话,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威胁到刘熙的世子之位,但杜战却明显的放我一马,难道那日的张御医不是他派的?“末将惶恐,末将认为代王的决议,末将一定遵循。”杜战扬着眉,目光坚毅,似乎没有其他隐情。“哦,杜将军果然忠心,那周卿家呢?”太后转问的极快。下面群臣听到询问周相时,面部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周岭与我不和已久,此事在他这儿必不能通过。“老臣有些话要先告个罪。还望太后,代王,窦娘娘见谅。”周岭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

  只消一句,我就心凉了半截。“臣以为,后宫之事,实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讲,寻常百姓人家,儿女亲事皆有父母做主,立窦氏为继后行与不行,妥与不妥,都看太后娘娘如何是想,老臣无法来参议。”说罢周岭躬身又再施礼。

  我压制住心底浮升的笑意,好个老谋深算的周岭,又把此事踢给了太后。

  此时大殿寂静无声,数百双眼睛都盯着那方竹帘。行与不行,端看太后怎样回答了。

  周岭的计谋果然周全,想那周氏入宫不过月余,根基仍有不稳,既然已经没有指望染指后位,就必须先靠上我这棵阴凉大树,只等周氏立稳了脚跟,周岭必会为他孙女再将我扳倒铺平了道路。

  薄太后许久没有出声,我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椅子上,敛低眉目,谁也不看。

  成败只此一瞬间,却已知道了结果。“既然众卿家都这么想,那哀家也顺从你们的意思,册封窦氏为继后,礼辅大夫着手准备,窦氏,你也回去好好准备吧。既然无事,众卿家也都退了吧。“太后的声音有些倦意还稍夹杂着不满。

  我闻言躬身站起,恭敬的深施一礼:“恭送太后娘娘。”至此皆大欢喜,只是太后却要人搀扶了才走出竹帘。册封安排在二月初一,本来应该避讳过杜王后百日,至少要等三个月,太后却执意要立即操办,我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却不能不答应。“明日就要册封了,你现在在想什么?”刘恒让我俯在他的胸前,轻轻为我梳拢着鬓发。

  许久不曾来乾元殿了,自从新人进宫,我便执意不肯来此,刘恒坳不过我,想起我时,再晚的深夜也只能摆驾聆清殿。今晚与我来说,是个纪念,从此我可以不必再等候传唤,只须像一个深安于室的妻子,等候丈夫的归来。“嫔妾在想杜王后,嫔妾恐怕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样。”我说的是真心话。杜王后才是真正的王后,她不求功利,只是一心的辅佐代王,忽略了自身。“宜君是个难得的女人,本王也舍不得。”他的面部有些沉痛,我有些懊悔,又陷进来了。

  下腹的胀痛越来越强,我硬硬的挺着,勉强笑着对刘恒说:“嫔妾要代王答应嫔妾一件事。此事不大,对嫔妾而言却是重过天去。”“哦,说来听听。”他的神色转为好奇。“明日册封,代王必是要端坐宝座的,嫔妾在下跪着等封,嫔妾要代王站着册封,下来同嫔妾一同登上宝座。”不是撒娇嗔笑,这是我心底的坚持。刘恒的回答会让我下定决心。

  刘恒了然,“只是这样么?那本王答应你,明日定不食言。”深舒口气,笑起来,偷拭去眼角的泪意,哽咽道:“就是这样了,如此对嫔妾来说已是难得,不敢奢求太多。”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说:“三年了,你才求过这一件事,难道本王也不答应么,你看你,笑得像个孩子。”我不语,回味着内心的悸动,等着明日的来临。吉时已到。我却仍坐在铜镜前。十二支金尾飞凤的华冠下,苍白的面容呈现虚弱,豆大的汗珠顺发鬓流落。朱唇上为映衬大红的礼服被灵犀点上了嫣红的胭脂,红的似血,连眉目也被它掩盖了去,看着骇人。

  “娘娘,您……”灵犀站在我的身后,惊恐的看着手中我刚刚换下的衣衫。

  我缓缓回头,红唇微启,“怎么了?”她低头,将手中衣物递上。手指微微颤动,强笑了一下。“再帮本宫把发髻整理一下吧。”我闭上眼睛,硬挺着。“可是,娘娘不休息一下的话,恐怕……”灵犀的语气带着担忧。我咬紧牙,只迸出两个字:“不用!”灵犀再也不语,只又拿出金丝络为我镶带。大红的羽衣外裳,逶迤拖地,袖口领边都绣得盘旋的锦凤,广舒了袖口垂摆至地,略抬起手,即可看见雪白皓腕上太后赏赐的镂金镶祖母绿翠的钏子。腰间敝屣裙斜围,上面所穿的珍珠流苏盘旋而下,随步履摆动摇曳生姿。腰间紫金蝉丝裹腰细细的抿了,外披大红出风的披麾。

  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大红喜庆的礼服不语,腹中的疼痛越加的明显。“娘娘……”灵犀轻声唤我。我仓惶抬头,时辰已经到了。到了这个时辰,我该怎样,我能怎样。扶住灵犀的臂膀,淡笑着:“谁说王后好当,第一天就给本宫出了个难题。”

  话刚出口,灵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伸手刮去她腮上的泪,巧笑着问她:“还记得本宫曾经问过你,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你一直没有回答本宫,今天再问你一遍,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她怔然,思索一下,喃喃的说:“要命。”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本宫也想要命,但是王位才是命的保障。”

  不理会她的错愕,我起身登上车辇。“娘娘,等等。”回头看她,她泪眼带笑说:“让奴婢也去看看好么?”

  “不行,在这儿待着吧,收拾一下东西,另外叫个御医过来,对了,就叫那个张御医。”我仍然笑着,悄悄用手按住小腹。车辇启行,我随窗看去,明日聆清殿就再也不是我的归宿,该去往哪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乾元殿前,九层阶梯,虽是不高,在我仰望,却有如登天。我俯身跪在雕有龙凤的甬路上,两边分跪了文武百官。刘恒清晨已经祭告太庙,现在正站在宝座前听着司礼大夫宣读四六骈文的贺词。我的面前是金漆龙案,龙案上端放着金锦绣盒,内放玉版金册,共十二页,均以金字缀写,另有王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高,一寸见方,交龙凤纹钮,只比汉宫皇后略小些。我抬眼瞄看太后,太后今日精神有所好转,仍是一身青布衣衫,发饰稍多了些,却也是素银,没有缀点任何宝物,她的表情有些让人琢磨不定,只抬眼远远的看着,思绪似乎有些飘忽。

  司礼大夫诵读完毕,我以大礼还拜,正欲起身,却见刘恒起身,一步步走下龙凤玉阶。

  众人讶异,惊呼之声此起彼落。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晨曦撒在乾元殿上,为他披染着万点金光,连瘦削的脸庞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他高高在上俯看着我,徐徐的说“本王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

  煦暖的笑,让我有些颤抖,心怦怦跳得厉害,徐徐伸出手,轻轻交与他。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搀扶起我,坚定回身,一步一步踏实的踩在玉阶上,我随于他的身后,只肯去踩他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得安稳。腹中的疼痛已经到了极点,我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正顺着腿蜿蜒而下。

  但当刘恒执起我手回身时,下面的文武已经俯身下跪,恭贺之声瞬时响彻殿前。

  一阵阵的山崩海啸般的呼喊,震动心神。我笑看匍匐面前的百官,热泪夺眶而出。“漪房,漪房!”在我虚弱回身,想要从刘恒手中撤开时,面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身子绵软,只能停见一阵阵疾呼在我耳边响起。冷,冰冷。又是熟悉的冷,又是熟悉的泪。是谁的泪又温暖了我心,是谁的泪又为我滑落。少帝三年初,窦漪房恭谨淑德,晋代国王后,时年二十一岁。------------------------------------------------------------------------------从开始在晋江贴文到现在只有短短的十八天,其中还包括了网络出问题的五天,却有这么多的看官来点击和回帖,是小女子不曾想过的。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其实这本书写的很累。起因不过是一次查窦太后历史时发现,这样一个历经四朝的女人居然连名字都不曾准确留下,甚至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她的年纪,所以因为看不惯历史中没有女人的身影,因为看不惯女子都是祸水没才能,因为……等等,总之大女子主义作祟抬手写了此书,一路走来,很压抑,后宫的尔虞我诈并不是我能真切体会的,常常心情总随着笔下的窦氏跌宕起伏,甚至几次还曾梦见过她。有看官说看的压抑心情沉闷,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我把窦后的背景有所改变,却难以掩盖她身处后宫时的艰难求生。所以没办法,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或以其它事件,或以其它面目,她的一生决不像史书中说的那样轻描淡写。所以我笔下的窦漪房,是我认定的窦漪房,也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另外因为想极力融进历史,功力却没有金庸老先生万分之一,孩子们的年纪上有些出入,却是无奈,毕竟我有些无法接受刘恒十三岁生子的问题,在这里先说声抱歉了。啰嗦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各位看官能多多支持我,希望你们可以常来看看,如果能回两个帖子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呵呵。好啦,不说了,第二部已经写完,下面该跳越了。
                 
宫墙深处惊变起
六年

 

  六年有多长?少帝八年初时我常常在想。六年过去了,发生的事却不多,用启儿的手指扳起来数,也是能数出来的。

  对,启儿,那个险些害我不能登上后位的孩子,最后还是保住了,如今最喜欢的是缠着灵犀和他玩耍。想起那日我仍是想笑,张御医惊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脑海。刘恒的暴怒,让他为我诊断的手指抖如筛糠,最后竟搭错了脉。代王见他无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会用全御医堂的人和张御医的家人做陪葬,如此一来,那老头更是老泪纵横,甚至连裤子都尿湿了。

  每次灵犀提及此处都会笑的前仰后合,迭声戏谑说我整的痛快,我也是随着笑,心中却别有些苦意。我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用他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来事情非同小可,刘恒在此他必不敢有其它举动,警告了他也能稳住他身后的人,二来如不是存心隐瞒,他的医术却是那些人中最好,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须得由他来医治。一阵暖风吹过,漫天的桃花簌簌的飘落,红雨飞舞之处,人人身上点点嫣红。我笑坐在绯红花雨中,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一丝笑意噙在嘴角。“母后,母后,你看,灵犀姑姑给我们做的风车。”启儿笑着踉跄的奔向我。

  如果当日,当日没了启儿该怎么办,那时我从未想过,却在过后这六年不停的想,即使明知会失去了他,我也会选择去册封,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淡薄,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对我仍有些眷顾,我不曾失去。“那,灵犀姑姑有没有给熙儿哥哥也做一个?”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头顶。

  启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道,“熙儿哥哥说不喜欢,他要玩刀,灵犀姑姑就把那个给姐姐了。”

  熙儿依旧在太后身边教养,我却意外地得到了启儿的教养机会。也许薄太后别有打算,毕竟启儿也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在那里教养,有了不测她也难辞其咎。不如就这样吧,各自顾着各自的,相安无事最好。我招手给灵犀,她明白,拉过馆陶和熙儿奔了回来,一路上欢笑不听,还远处时就能听见馆陶和熙儿呼呼的喘气声。拿出棉帕,为熙儿擦拭汗水,馆陶不依,晃动我的胳膊:“母后,嫖儿也要,嫖儿也有。”说罢还把小脸贴近我,让我查看汗水。灵犀笑道:“郡主过来,奴婢给你擦。”馆陶不依,仍是晃动我的胳膊,我敛起笑,严肃对她:“嫖儿告诉母后,是哥哥大,还是你大?”她见我绷起了脸,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那母后先给哥哥擦错了么?”我依旧严肃看她,声音低沉可怕。馆陶从未受过这些,几句下来,小脸扭成一团,放声哭了起来。灵犀连忙拉过安抚,轻拍她的脊背,用帕子一下一下蘸拭小脸上的泪水。

  我回身,依旧擦着熙儿脸上的汗水,那汗晶莹,有些眩目,让人心神不宁。低头想想笑着对他说:“世子出来很久了,怕是太后娘娘也该急了,叫灵犀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闪,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说:“母后这里玩的开心,祖母那里总是让我背书,我不喜欢,记不住,就喜欢玩刀,祖母很不欢喜。”太后为了与我较劲,逼得熙儿很紧,不过八岁的孩子,却要凌晨起床开始背书,熙儿常常会困顿,不停的以头碰书,服侍的宫人见此也会心升怜惜,太后却是不管,只是一味的硬逼。

  看着熙儿的小脸,我沉吟不语,太后好强,本是好意,却不知如此做法会把弦绷断,刘恒承受下来只是意外,熙儿也许未必能够全盘接受,来日有了问题才哭,怕是晚了。狠下心,仍笑着说:“祖母也是为熙儿好,熙儿不要怨恨,哪天想玩儿的时候,叫人过来说声,母后派灵犀去接你。只是今天实在是久了,还是回去吧。”熙儿无奈的点点头,咬住下唇,任灵犀拉了小手随之去了,间或会有几次回头,依依不舍的看着馆陶和启儿。灵犀和熙儿的身影隐隐不见,我一把将馆陶抱过来,抚摸着小脸:“嫖儿还气么?给母后看看。”嫖儿避开我的手,扭头不看我,怒意布满小脸。我心酸的一笑:“乖,母后看看,看完了就给嫖儿做水晶糕。“虽已贵为国母,我却依然遵循着杜王后的生活起居习惯,每日粗茶淡饭,连给孩子们吃的点心做的也是粗食,水晶糕是馆陶的最爱,却因需要芋头菱角粉和精细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时用它来诱惑嫖儿,心着实有些难受。嫖儿听有吃的,又是难见的水晶糕,勉强挣扎了一下,乖乖的躺在我的怀中随意让我抚摸。

  我们带熙儿出来,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监视的人躲在树后,灰绿色的衣角老远就能看见,我不得不做给他们看罢了,无奈嫖儿年纪尚小,不能领会我意。“走吧,我们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儿和启儿,笑着登上等候已久的车辇。

  承淑宫外,意外看见代王的盘龙车辇。微笑着进入,他伫立在床榻边出神。“代王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了臣妾,好早些回来?”我笑意盈盈,缓步走进内殿。

  刘恒闻声回头,眼眸中满是笑意:“只是想过来看看武儿,一会还有朝事要办,顺脚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从榻上抱起武儿,我走到旁边轻声问道:“武儿可吃了么?”

  那憨厚妇人点头答道:“吃了,刚刚睡着,代王就过来了。”此时刘恒被嫖儿和启儿团团围住,叫闹着让抱。他无奈以手抵唇做嘘声,低低的说:“轻些,父王每个都抱好么?别吵醒弟弟。”我淡笑,看着他举起这个,皱皱眉头,“轻了?”又抱起那个,眉头舒展,“重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代王都已经几个月没见我们母子了,可还记得重了轻了?”

  刘恒笑着回身,凝神看我,戏谑道:“他们或许不记得,你本王却是记得的,要不要也试试?”

  脸畔有些微热,笑道:“臣妾不信,莫要唬弄臣妾。”他迈前一步:“那本王…..”我连忙闪躲:“孩子们都在”嫖儿和启儿都扬着小脸茫然看着我俩呵呵的笑着。

  刘恒靠近我,轻声在耳畔说的:“那今晚,本王试试。”笑而不语,为他端正好衣襟,抚平胸前的褶皱。“灵犀呢?”他见我身后无人,问道。“去送熙儿了,熙儿刚刚与馆陶玩耍来着,臣妾看时候不早了就命灵犀送回宁寿宫去了。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释道。刘恒长叹一声,默然片刻,直接说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本王和杜战提了。”

  灵犀已经二十五岁,我本无意耽误她的年华,却因孩子众多她总不肯离去。那杜战也是奇怪,三十几岁却仍是未娶,连个小妾也是没有。我以为他们暗生情愫,许是杜战等候灵犀也有可能,遂跟刘恒提及此事,让刘恒做个媒人,将灵犀许配给杜战。如果杜战同意,我愿收灵犀为妹妹,封以静平郡主,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荣耀。可是此时刘恒的语气中却似另有别意,我急忙的问:“杜将军如何作答?”

  刘恒说到此处有些为难的看着我,轻嗽一声,说:“他说,他对灵犀实属无意,并且此生并无成亲想法”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呆愣,明明这六年来我与刘恒看在眼里,且不说灵犀自是对他一片痴情,单看杜战也是对灵犀有感情的。否则三年前怎会在我试探着要将灵犀许配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子时,他会一扫往日平稳,赫然起身离场?后来还有耳目报说,那晚他独自饮酒,醉卧后用剑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灵犀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解的看着刘恒,他亦拧眉看着我。“可是……”我还想辩解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灵犀低沉的声音。“奴婢不用代王和娘娘劳神了,灵犀顾念小主们,不会出宫的。”说罢跪倒叩首,俯身在地不肯起来。未曾料到她在身后,我们的对话没有避讳,却被她听了个全部。刘恒有些默然,无声的看着跪倒在脚边的灵犀,又抬眼看我。我满目怜惜的盯着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肠肚却说不出什么。“那你就好好在这儿守着吧!”刘恒沉声道,掀前襟,迈步走出殿门,无声的离去。

  我知道他是在为灵犀保全了颜面,没有再说其它,我抬手将灵犀搀起,我按住她和我并坐于榻上,又吩咐了奶娘带走了孩子们。蹙眉沉吟许久,思索着如何不要伤到她,还能给她以安慰的话,轻声长叹道:“你也不必如此,明明是有情意的,你我都知,何必为此负气?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汉宫也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若是有情,管他那么许多。他现在许是闹些别扭,本宫就让代王赐婚,他也必须娶你过门,虽是命令毕竟你俩是有情意的,婚后想来也是美满的,你说呢?”灵犀惨然一笑:“他对奴婢何来的情意,不过是奴婢自己不争气罢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这儿诚心诚意的的跟您发个誓,奴婢终生不嫁,守着娘娘和小主。”捂住她的嘴,道:“莫说这样的傻话,你不嫁了难道本宫就高兴了?”她低头不语,只是揉搓着衣角。见此我有些戚戚然,“他这样,许是为猜疑本宫所故,耽误你了。”灵犀瘦削得双肩有些抖动,抬起头来,眼底含泪说:“娘娘也不用这样说,奴婢服侍娘娘是自愿的,即便他愿意了,奴婢也是不愿的,莫要为此伤了娘娘的心。”我唏嘘不已,灵犀变着法子宽慰我心,我却知道,哪个适龄女子肯舍弃自己爱人愿意长留宫中的?如此看来杜战此次确实伤了灵犀的心。再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无声的陪她静坐。也许以我们的身份本就不该爱上代国的男人, 他们从不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也总是暗自隐瞒着他们,来来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伤害,最好的做法无非都死了心,就不会再痛。

  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有些凄惶,真能死了心么?心都死了,人还能活么?

  
                  策反

 

  夜深露凉,我披散着发,横俯在刘恒的胸口,懒散惬意,嘴边的笑容灿如星辰。

  他也是斜卧淡淡的笑着,熟悉的男子气息随着腰间的双臂将我包围。“笑什么?”刘恒埋首在我颈项,肆意的轻咬,一阵酥麻微痒让我招架不住,只得告饶,“好了,嫔妾说还不成,周夫人今天来过。”他不耐,起身离开,将身体后靠说:“她来做什么?”“无非是些家常,不过也有些要事。”我说的小心翼翼。“如果是为周氏的事就不用说了。”刘恒闭眼假寐。我长叹一声,周氏初入宫时颇得太后的喜欢,但因为刘恒总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的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偏周夫人又不是个省事的,寻了个蛊方,说压在枕下可得代王喜爱,两个毫无见识的女子竟把这事儿做了,怎知被有心人知道了,还告密到代王那里,派人去查,抓个现行,蛊术之事是宫中大忌,刘恒想重罚周氏一门,被我拦住,最终只将周氏囚禁,并没有牵连周氏父子,周夫人以为此事有缓,又进宫来求我。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虽有遗憾却又自嘲。独宠之名已经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倒是该担心自己,本王看着你又瘦了些,总是弱弱的,可是武儿劳你太多?”刘恒关切着问。我笑着说:“武儿已经够省事的了,相对于启儿来说,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刘恒收紧环在我腰的双臂,轻俯在我耳畔:“那就自己将养些,总是一把骨头的。”

  我脸一辣,嗔怪不语。坚实挺拔的身躯紧贴着我,温热的气息也喷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进我的内裳,我有些微喘,却不肯回头,眼底渐渐升起了迷离,长吸口凉气,刚欲出声,门外却有内侍的通禀声响起。

  “怎么了?”刘恒的唇还不曾远离,低低的声音让人听着心沉。“启禀代王,陈少卿求见。”那内侍显然也是知道此时打扰会惹怒了代王,声音有些害怕的颤抖。刘恒停止了一切动作,跃身而起,未着上衣的他,胸前紧实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清晰可见,此时的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扩,刚毅沉冷的他足够承担起一切纷争,我只需步步相随已可。笑容仍未淡去,他却回身拉我,我不解蹙着眉头,他俯在我耳畔轻声相告:“这是要事,你与本王来,不用拘礼很多,只需穿家常衣服即可。”心没有由来的一沉,瞬间起身,服侍刘恒穿戴好衣物,我也寻极其平常的罩衣穿上。与刘恒来到外殿。给个眼神,那内侍领命,出去请人。我默默无声的坐在下手,余光打量着刘恒的表情。这是王后宫,莫要说外男,连至亲亲人想要觐见仍需白日备案,来人究竟是何人,会深夜会晤,并肯为他省却了诸多的礼节?不等我回过神,人已经到了。我有些惊讶,身体也略往后靠了些。是他?彭谡定?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陈涉谋反,高祖亲自率兵派往平定,那时吕后留守长安,听说淮阴侯韩信阴谋诈赦诸官徙奴准备发兵策应陈涉,是我祖父为吕后出的主意,诓骗韩信入宫后将其处死,并夷平三族。高祖迎击陈涉,路过邯郸,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称病不往,后被高祖贬为庶人,迁徙蜀地。而后吕后唯恐遗留祸害,竟千里派人穿旨,命当地接待官吏当场灭杀彭氏一族。

  那彭越与我祖上本有些姻亲,祖上常有往来,甚至曾想将他孙与我结个儿女姻亲,此事一发,也让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意,无奈高祖不允,只得悄悄地派人去寻,希望可以有些遗落血脉承祧彭氏宗祀,无奈那日吕氏派人下手奇快,一个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寻觅多年后只得作罢。

  可是此时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孙彭谡定,虽然离别之时尚且年幼,轮廓中却依稀可辨,我身后有些冷意,不知刘恒为何叫我在此。彭谡定俯身叩首,却不料我也在场,回身与我参拜,抬起头时眉目之间有些迟疑。

  “陈公千里前来深夜求见可有要事?”刘恒在上的问话,打断了彭谡定的思索。

  彭谡定回头躬身低声说道:“微臣今日前来却有要事,不过……”他的目光环顾一下周围。

  刘恒明了,挥退了宫人,肃声道:“且说无妨,再无外人。”我心头一暖,他将我也看作自己人。“宫里生变了。”寥寥几字,听的人无不心惊肉跳。“何事?”刘恒问的谨慎。彭谡定又上前一步,说:“少帝被囚在永巷,三日前已断绝了米粮和清水。”

  我呆愣一下,少帝?刘恭!恭儿!刘恒似乎也有所不信:“你可知为何?”彭谡定压低了声音,用余光瞄着我说:“后宫有妇人教唆,告诉少帝不是太后张氏所生,早年自尽的王美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且还有风声说,王美人是被张太后逼死的。”

  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声说:“那也不至为此断送了少帝阿?”彭谡定见我如此,有些意外,怔怔的看着,被刘恒唤了几声才回神。低头拱手说:“少帝年幼,沉不住气,质问张太后,太后哭着不语,这就更加印证了那妇人的说法,少帝哭闹不已,惊动了太皇太后,她……”我与刘恒互视一眼,惊动了吕后,此事怕就大了。彭谡定依旧娓娓说着:“太皇太后顾念祖孙之情,原本只是将少帝软禁教育,谁知少帝仍旧不知惧怕,口中仍是叫嚷,来日要杀了张太后为自己亲生母亲报仇,这话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就下了命令,将少帝幽闭永巷,不给进食了。”血色从我苍白的脸上退去,眼底蕴含着泪水,可怜的嫣儿,自从恭儿由她扶养,她竭尽全力做到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刘恭于她虽不是亲生孩子却比亲生的孩子还要用心,此时发生的一切,最难过的应该是嫣儿了。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此仇恨自己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阿,而最为痛苦的莫过吕后决意要了恭儿的命她却不能求情,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刘恭饿死在永巷。想到此处我浑身战栗,那个粉粉的娃娃就这样饿死了么?刘恒见我如此,轻声问:“漪房,你可要休息?”我笑得勉强:“不必,臣妾只是可怜少帝,还记得臣妾在汉宫时曾得一见,也是个让人怜爱的孩子呢,怎的……”说到此处,眼泪有些隐忍不住,哽咽得再说不下去。彭谡定此时方才放下心,转身抱手道:“这些年,太皇太后唯恐刘氏子孙反了,大肆分封吕家中人,破了高祖“外姓不得封王”的禁令,她意昭昭,无非是想遏制诸王势力,少帝若夭,怕是风波会起,所以臣家父派臣过来问句代王的话,是等是进?”听到此处我全然明了,彭氏果然还有后人,当日已被右相陈平收养,索性隐埋了名姓,权当亲生儿子教导,所以才会对汉宫内变如此清楚地了解。刘恒沉吟不语,不见一丝表情。反了,出师无名,不反,坐以待毙。以我之心,必然不反,这些臣子教唆诸王造反另有心计,吕氏如果登台首遭其害的必然就是住在京城的老臣们,先将他们收拾个干净才不会有人来做诸王的内应,他们之急远甚我们,所以才按捺不住,派了相信的人深夜到代国策反。刘恭虽然危在旦夕,却不知吕后下步如何打算,如果再立个刘氏子孙诸王就没了借口,如果立了吕氏子孙,虽然有了借口,却被吕氏先行操控了京城。这场仗打与不打都很危急。

  “吕家都分封了什么人?”刘恒在上低沉的问。“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吕通为燕王,樊哙之妻和太皇太后之妹为临光侯。”彭谡定的回答让刘恒和我都深吸一口凉气。这些年来,吕后唯恐刘氏在自己身后绝灭吕氏一门,一直在拼命的为吕家谋划,哀王刘襄许以吕禄女,淮阳王刘友许以吕通女,梁王吕恢许以吕产女,燕王刘建许以吕通女,刘家诸王身边都配上了吕家女子,那些女子妖娆张扬,因出身吕氏而悍妒无比,稍有不满就愤然上书太皇太后,最后逼得刘氏子孙或愤而自尽,或被迫服毒,残败凋零,让同族兄弟不忍相看,如今更将刘氏所辖土地分给了吕氏,怎么能不让诸王心寒?彭谡定深知这一番话足可以煽动刘恒,他扬起头,等候着刘恒的回答。刘恒微微一笑:“劳烦陈公了转告右相,本王不能前往。”“为何?”彭谡定显然不曾预料刘恒会忍得下这口气。刘恒低头沉笑:“臣惟君命是从,君要臣死臣亦不得反抗,更何况如今大汉仍旧在刘氏手中,少帝如何,暂且拭目,本王不会反了刘氏自己的江山。”好个巧妙的回答,江山只要姓刘,就没办法反。更漏沙沙,谁都没再有只言片语。“微臣明白了,深夜打搅了代王,望请恕罪。”彭谡定深思片刻,见刘恒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得先行告退。“本王会命人连夜送陈公出城。”刘恒也不挽留,只身站起,连礼都未还。

  我起身,深深一福,却是暗自为了祖父。所幸彭家仍有后人,也算原了祖父一生未了的心愿。彭谡定目视于我,深邃无底,他必是也记起了我,现在大概正在猜测着我如何到的代国。

  “陈公慢走,本王不送了。”刘恒再次扬声送客。彭谡定无奈,只得起身告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自呆愣,刘恒走至身边,将我环住,柔声问:“认识?”

  我猛然回身,笑道:“似有一面之缘,大概是在建章宫里见过。”“你认为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刘恒并不深究,转身相问策反一事。我略略正色,躬身道:“臣妾认为代王做得甚好。”“你也不赞同立刻反了?是因为担忧诸王兵弱没得胜算么?”刘恒微笑着,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不是,而是此时吕氏分封之地,北至燕,南至吕将诸刘姓王围个严实,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动手必无胜算,不若先隐忍了,等他们无意时再行谋略,必然要比现在好得多。”我斟酌着词句,依照对刘恒的了解缓缓说来。刘恒侧目看我,眼底尽是赞赏之色。“如果你是汉宫派来的细作,本王怕早就死了几次仍不知晓呢。”他淡淡地笑道。

  这番夸奖却让我心底陡升寒意,他是试探抑或相信?为何偏偏在此提起?

  我将手递给他,他轻轻挽起,温柔凝视着我:“睡吧,天都快亮了,明日启儿他们又要劳累你了。”也许他真的相信了我。我恬笑着:“是该睡了,只怕以后晚上都要睡不好了。”刘恒知我意思,将我紧紧揽入怀中。汉宫惊变,少帝危在旦夕,诸吕蠢蠢欲动,诸王陷于荆棘,一个循环的困局,动一个则触全部,现在就看谁忍不住先出手了。格子窗外罩住的白纸有些灰蒙蒙的亮,那亮有些清冷,不久晨曦就会笼罩代宫,那暖洋洋的金会驱散这些寒凉,我回视,抓紧刘恒的手,无声无息的笑了出来。
                  朝堂

 

  接下来的几日心总是惶惶的,坐卧不宁等着刘恭的消息,准确的说,是在等他的死讯。

  世间的人都会死,只是死的时间谁都无法预测,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总好过扳着手指头等待最后一天的降临。我相信,这种死亡逼近的气息已经蔓延所有大汉统治的地带,京城内外,诸侯属国,大江南北,都在等着噩耗的降临,他们都在准备着,或起兵造反,或控制京城,抑或为自己寻找好退路。

  当死变得众望所归时,恭儿如果此时去了是否应该算是死的其所?我远望着西北方向,注视难以看见的心中所想,那是高高的汉宫宫阙,却也是最肮脏血腥的地方,在那里生长的嫣儿也该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嫣儿该是绝美的,倾城绝世,依水伫立,夺人心魄。她是汉宫精心打造的一个传奇,甥女嫁舅,十岁太后,处子皇后,每一个故事背后都由她的辛酸写成,却成全了吕氏一门的心意,也许女子的血泪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不必为此愧疚追悔。

  三月底,虽然桃花已经开过,寒风却依然有些料峭凉人。灵犀在我身后为我添加上外衣,我回头看她,轻轻一笑:“代王走了?”“嗯,去乾元殿了,娘娘没看见么?”灵犀有些疑问。我驻足在窗前已经许久了,刘恒为免打扰了我的清梦起来洗漱时皆在外殿,宫人们也都蹑住了手脚,轻声行动。我眯眼佯装不知,等他穿戴齐备准备出发去往乾元殿时,我才起身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去。他对我的情意我总无法分辨,就像昨晚,他又再次让我同他一起坐朝,我莞尔拒绝,今早也故作假寐,唯恐他再提及此事。朝堂于我来说,是心力交瘁的象征,也是我难以分身的地方,知道的多了就必然会偏向于刘恒,参与多了又惟恐吕太后不满,两相为难的我只能置身世外,逃避开锋芒交汇的所在。

  “娘娘,常美人她们来晨省了,您看……?”灵犀见我没有出去相见的意思,轻声询问着。

  “不必了,就跟她们说本宫还睡着。”我走到床榻前,和衣睡下。薄太后很少管理后宫事宜,每日除了教养熙儿外就只是礼佛诵经,所幸后宫众人也算安守本份,我给她们自在,她们还我清静,勾心斗角之事并未上演,毕竟在我独宠的情况下,也确实很难上演。

  困乏的双眼刚刚闭拢,就进入昏昏沉沉当中,耳畔总能听见细小的声音,有哭泣的,由吵闹的,有怜爱的,有咒骂的。又是梦魇么?为何总也清醒不过来,我有些慌,心突突的,想在虚无缥缈中抓住一根浮萍,伸手来看,却又是女子的头发,是嫣儿么,抑或是锦墨?大叫一声,浑身冷汗的醒来,床帏帐外灵犀一阵阵仓皇的轻唤:“娘娘,娘娘,太后宫来人了,说有急事禀报。”我心一沉,急声道:“快请。”那宫娥战栗着身子,仿佛面临的是天崩地裂的危急,抖着说:“世子,世子,刚刚去讲学堂途中,失足落水,虽然打捞上来,但是气息全无,怕是,怕是……”我重重的跌坐在榻上,呼吸有些紊乱,急切的问:“那太后呢?”“太后娘娘厥过去了,御医都在为世子和太后娘娘诊治,此时宁首宫上下无人敢回代王,所以过来和娘娘讨个话儿。”那宫娥抖如筛糠。“混账的东西,这也是能耽误的么?”我咬牙恨骂道。不等灵犀反应过来,我猛站起身,眼前有些发黑,强稳住心神,急匆匆披过外袍,命人前往乾元殿。身随车辗过石子的颠簸抖动不停,指尖冰冷,双目紧闭。熙儿顽皮众所周知,去年我才命众家为他开了个讲学堂,就在从前的聆清殿对岸,那里风景宜人,很适合静读,薄太后对我的安排也颇为满意,如今出了事,即便无心怕也是有过,推诿不掉干系。

  车辇行至乾元殿,慌忙步下,殿门前执事的宫娥和内侍见我如此打扮都有些惊恐,不过依然躬身施礼,不让再进一步。我冷冷的看着眼前拦住我的两人,“怎么,本宫你们也拦得么?”声音之厉前所未有。

  那黑衣内侍仍是挡在石阶前,说道:“代王还在早朝,王后娘娘如果有要紧的事,先在偏殿休息,等散朝了,奴婢自然通稟。”我怒急,扬手扇掴,力道虽是不大,却足以震慑住众人。甩开众人,几步迈上石阶,伸手推开殿门。大殿两边皆跪坐满文武百官,他们惊愕的回首,见到我都有些骇然,不理会他们,肃意迈步进殿,脚步虽急,踏地有声。大红的罩衣下雪白的寝裙,再配以飞散的长发,如此慌张的我使得刘恒也由龙案后起身站立。

  我双眼目视于他,却想着如何把此事说出。他一动不动,等着我的解释。猛然低身下跪,喉咙有些哽咽的说:“代王恕罪,臣妾无奈才闯朝堂,世子他……”

  先说出世子两字,再压低身形,观测众人神情。两边的文武们闻听世子二字也全都屏息。刘恒神情一变:“熙儿他怎么了?”“刚刚有宫人禀告说,世子落水了,太后也昏厥不醒。”我暗自隐瞒了世子已无气息的消息。

  刘恒向前连走两步:“为何没人禀告本王?”我仍是哽咽着:“宁寿宫慌了神,知道代王还在早朝,不敢妄闯,只能由臣妾来禀告。”

  刘恒再不说话,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殿前服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后也立刻随之追了出去。

  杜战一身寒甲蓦然站立,哗棱棱作响,让人越发胆战心惊。就是此时了,他不必再拿什么丝帛来威胁我,连性命都没有了还做什么牵制?他徐步走向我,眼底恨意带着锋芒似乎可夺人性命,“娘娘禀告的好及时阿?”我陡然后退一步,扬起头,镇定道:“本宫已竭尽所能。”杜战冷冷的看我,目光变换,最终变为阴狠,“娘娘先动手了是么?”僵硬,说不出话,余光却瞄向他手中按出鞘的剑。寒剑如霜,所耀光芒扫过我的面颊,一片清冷。他要杀我么?为什么还不动手?永安公周岭起身将杜战按住,低沉着声音说:“老夫认为此时更该关心世子的安危。”

  杜战仍逼近我身,我清了清声音道:“将军之痛,本宫感同身受,只是此时若计较这些与世子也是无益。”剑离我只有一臂,抬手即斩之。我抬眸,清澈对他,既然问心无愧,死又有何惧?相持许久,漫长而熬人心神。周岭再次上前,却为我打了圆场:“王后娘娘先去宁寿宫照料吧,此处有老臣照料。”伸手又按了按杜战手中横握的剑鞘。杜战哑然开口,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了出来:“娘娘若是无愧,就回身去宁寿宫。”

  直视于他双目,停顿一下,翩然甩袖回身。一步,两步,三步,浑身紧绷的弦让我的步履有些不稳,依然昂首朝殿门走过去。

  我赌杜战不屑从背后下手。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湿腻粘滑。一声长剑入鞘的声音,让我一松,身后随即浮起一身冷汗塌透内裳。出门一把扶住灵犀,伸手拍抚胸口长舒口气,随即又急切的说:“快,快去宁寿宫。”

  灵犀答应,招来车辇,扶我登上,我回头,看见那个被我掌掴的黑衣内侍依然站立在那,我吩咐乾元殿内侍总管:“好好替本宫谢谢那个人,赏银一万钱。明日调到承淑宫任总管。”

  那内侍总管见得如此,献媚着鞠躬唱诺,我不理会,车辇立时前往宁寿宫。

  未及进殿,悲恸声已经传出。我的双腿有些虚软,只觉腔子里的一口气都散了,莫非熙儿真的去了?灵犀从后扶住我的腰身,我木然回首,惨然一笑。一步步挪到床榻前,刘恒在那无声伫立,我心头一酸,心疼之下忙扶住他臂说:“代王?”

  他迷茫着回首,神情有些疲累,哀伤裹住了他,二十二岁的他失去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王后,孤王对不起你。”他说的模糊,我却听得心冷。熙儿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王后,他人一生亦无法替代。我不想说话,只将双手环住他腰,将头埋于他的颚下,给他以温暖,悄悄挪步,将他背对熙儿,而我却将熙儿看个满眼,被水泡得浮肿的他,身量还那么小,甚至嘴角仍有丝笑意,仿佛不过是在装睡,调皮的等我们难过的深时跃身而起,好吓唬我们,鼻翼有些酸,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愧对杜王后的何止刘恒,还有我。杜王后那日托孤,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没做到对她的承诺,我愧对于她。

  “太后娘娘醒了。”灵犀在我们身后轻声禀告着。刘恒闻言脱离我的怀抱,疾步走到内殿,我带着他的体温呆愣原地,此时的他顾不得我了。

  殿门外,有内侍跪倒通禀,我用背对门口,以外裳擦拭去眼角的泪水,问“什么事?”

  “汉宫有急讯!”那内侍有些犹豫,没说出内容。我回头望望内殿门口,内里骤然响起哭声,那是薄太后苏醒后的哭声,凄惨的哭声伴着对熙儿身边服侍宫人模糊不清的痛骂一并传了出来,此时的薄太后心神俱伤,顾不得往日的端仪慈善了。

  我蹙下眉头,刘恒还在内殿陪伴太后,此时进去有如火上浇油,不通禀怕又是重要的事。

  思量半刻,低声对那内侍说:“传那个信使来宁寿宫。”那内侍觑着我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传人。我用袖子将泪痕狠命擦拭干净,准备迎接汉宫信使。此时薄太后已近癫狂,她的声量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掩盖,口口声声清清楚楚说着熙儿之死都是我下手所故,逼迫刘恒立刻下旨废后。闻声,我心沉到谷底,此时是除去我的最好时候,过了,便没了痛彻心肺这个药引子,再就不灵了。灵犀也听到了薄太后的话,双眼充满了惊恐,低声说:“娘娘……”我摇手,仍端正了衣衫,立于殿门前。不听,不看,我沉下心,仿佛世间众物已片刻消失,空留下一片寂静。“奴婢参见代国王后娘娘,娘娘洪福金安。”那信使有些惶恐,他的身份恐怕也是第一次可以进得内宫。“说,什么事。”我不想说得太多,眼眸依然半闭半阖。“昨夜子时,有飞鸽传信,说少帝崩了。”我的身子僵住,急忙回头看往内殿。内殿依旧是哀声连连,哭声惨惨。“你家主子还说什么?”我笃定他不是汉宫的信使,吕太后此时必不会有的心情来四处通传刘恭的驾崩。那信使显然吓了一跳,旋即又垂眸说:“奴婢家主子说,告诉娘娘,代国兴亡就靠娘娘了。”

  “也是个混账东西。拉下去吧。”我作愤恨状,命人将他拉下。灵犀上前,低声问:“娘娘,他是?”“你去告诉外面把他连夜逐出代国,不许停留。”我不答灵犀的问话,却另外嘱咐道。

  灵犀转身离去。我迈步进入大殿,刚刚没有听到刘恒的回答,不知孝顺的他是否答应了薄太后的命令。

  长叹一声,顿了顿,我翩然进入内殿。不等薄太后恨言恶语出口,我先躬身说道:“启禀太后娘娘,代王,刚刚得报,少帝驾崩了。”

  薄太后赫然呆愣住了,忽而一改满脸怒容开怀大笑:“她也不过如此,哀家还要强过她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低头不语。半世的争斗,你来我往,若不是恨到了极点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谁咎由自取?谁从此快意?谁又能逃脱生生死死?两个几乎同时失去了孙子的祖母,两个同样沉浸上伤恸中的女人,还用得着再去追究谁赢过了谁么?
                  风生

 

  是夜,我低声询问着灵犀:“你可听到代王怎么回答的太后?”灵犀沉默,而后一笑:“奴婢没听见。”我轻轻一笑,再不追问,回身进入内殿。坐在榻上的刘恒有些怔然,细碎的胡碴让他显得苍老,见我进门,他抬眼望着我,赤红的双目中尽是痛楚和愧疚。我默默地坐在榻边,用手抚摸他的面颊。有些伤痛虽然明知,却是我不能触碰得到的地方,也许此时的他只需要有一个人陪在身旁即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我的心也痛,痛却是为刘恒如此神伤。也许本身少了至亲的血缘,心的距离也是远的,我可以喜爱熙儿,却没有像刘恒一样切肉削骨的痛。刘恒把脸埋入我的颈窝,声音有些发抖,语气沉痛的让人跟着发颤:“熙儿前几日还曾央求本王,说讲学堂枯燥无味,想出去玩,本王答应他,等过两天和杜战带他出去狩猎,熙儿那时高兴跟什么似的,只是他到最后也没去成,如果那日本王就带他去了,他走的也会少些遗憾”

  我贴着他的面颊,心痛不已,此时他的他只是个寻常的父亲,揪住自己的愧疚不放,一味的自责,可是世间的事谁又能提前预料呢,即使真能预料,最想做最该做的也许应该是去挽救孩子的性命吧。我搀扶他躺下,轻声说:“代王不能不睡,现在是非常时期,您若是垮了代国怎么办?好生睡吧,臣妾在这儿陪您。”说罢我低身为他褪去鞋袜,又拿过被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刘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亦温柔凝视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给他以沉稳的笑。夜薄凉如水,我却只想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刘恒沉沉睡去,我悄然起身,漫步到窗前,窗外起风了,铺天盖地的飓风卷起的小石子敲打着窗上的白绫纸,扑扑作响,值夜的宫娥闻声慌乱起身去关外殿的门窗。我依旧站在那里,风起了,接下来该是场大雨了。

  那个传信的人应该是彭谡定的手下,停留在此也是为随时可以向京城禀明代国的动向,彭谡定也在赌么?他那日的话是在赌我会帮他策反?彭家一向以诗书礼仪闻名,彭越的耿介不私甚至连高祖也是头痛不已,满朝文武包括我祖父对他都是敬佩不已,不曾想子孙竟是这样,也许每个有才能的人都是渴望有乱世的,乱世可以成就帝王,乱世可以成就功臣,乱世可以成就一切可以成就的一切,却无法成就黎明百姓的安稳。乱世好么?成者王侯败者寇么?那谁又来可怜饱受战火的天下苍生?刘恭一死,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在觎视着京城的动静,如果此时吕氏有所动静,必然给了诸刘姓王一个大好的理由,不消五日,剑锋直指朝廷。这是个风云诡谲变幻之时,两方已经剑拔弩张,水火无法相融,吕后会犯险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杜战已经调齐了兵马,如果此时风起,刘恒必然与齐王连手,再小的胜算也要拼此一搏。

  在那之前,也许杜战会胁迫刘恒,先用我的头颅划清与吕氏的界线,鼓舞铁血三军,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窒,难道这也是彭谡定说我能改变代国的原因么,毕竟此时攸关自身,我也不得不助他。

  头开始有些痛,如鼓捶怦怦敲击,我也是两夜不曾安睡了,觉得有些疲累,回头看看刘恒,他刚刚睡沉。我走到榻旁,褪去履袜,轻轻坐在他身旁,用手抚摸刘恒的眼眉,既然大家都在赌,那我也赌一把,我赌刘恒的心,生死就看他的了。不愿惊动了他,我倚靠在榻边眯阖上双眼,好累,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一夜噩梦频频,惊醒数次,索性刘恒睡的还算安稳,我也能安下些心神。

  翌日刘恒依然起身上朝,见我坐陪在他身边一夜,只是默然凝视我片刻,起身离去。

  我捶打僵硬的颈项,唤来灵犀。灵犀见我仍是昨日打扮,有些微怒,起身想要斥责值夜的宫娥,我拦住她,淡笑道:“本宫有用,不用更换衣衫,另外,你去把馆陶和启儿叫来,对了还有记得叫奶娘把武儿也抱来。”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灵犀见我大动干戈,有些费解。“本宫定是有本宫的主意,你莫要问这许多,赶快去吧。”我仍是不肯解释太多,只是推她快去。我坐在铜镜前,自己将散发梳拢,只随手绾了个髻,命宫娥出去寻了桃树枝杈,削平插于发间,将大红的外衣褪掉,换上白色丧服,此时灵犀已经将三个孩子带到,我从奶娘怀中抱过武儿,命灵犀拉着馆陶和启儿,左右浅浅一笑说:“走吧,跟母后去见祖母。”灵犀不语,步步相随,没有一丝退意。宁寿宫前,我理所当然地被拒之门外。我闪身,不理门上太监的话语执意闯入,灵犀也寻了个缝隙拉着两个孩子挤了进来。

  殿门上的宫娥见状急急忙忙的跑下,满脸带着歉疚的笑,低声说道:“太后娘娘说了,谁都不想见,娘娘您还是先回吧。”我冷笑一声,低声轻问:“你认为你能拦得住本宫?”那宫娥畏缩抖了一下,我不理会她,依然抱着武儿迈步登上台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暗的殿内让我目不能视,良久才缓了,隐隐能看见一些事物。

  四周的窗格全部由黑色纱帷垂地挡严,空气中也弥漫着哀伤。薄太后躺卧在床榻上,右前方的小矶上布满了吃食,却不见动过的模样。

  我慢慢走进,她闻声张开双眼,见是我,冷眉骤蹙,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一夜之间她老了许多,一张脸苍白若死,身形也变得佝偻。我轻声说:“太后娘娘,再进些东西吧。”“如果哀家死了,岂不遂你心意,何必再劝。”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伤人至深。

  强笑了笑:“臣妾惶恐,太后娘娘的安康才是代国上下的福分,臣妾怎么会那么想呢?”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今熙儿去了,你再也不用演戏给天下人看。”她翻身坐起,直贴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能看清楚她昨夜骤升出的深壑面纹。我垂首低眸,声音有些沙哑“太后娘娘,如果执意认为臣妾如此,臣妾也无话好说,何不就此绑了臣妾交给代王处置?”“你以为哀家不想么?哀家此时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后八个字用尽了太后全身的力气。她的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剜在我心。我直直的看着她,惨然一笑:“那太后娘娘为何还不动手?”太后逼得更近,恨声道:“你以为你狐媚了恒儿,就能保全你的性命么?此时你如果敢出得代宫,怕是连尸骨都让人吃了去。”刘恒又帮了我一次,在他自己也无法知道我是不是真凶时先选择相信我。

  武儿受不了这里的沉闷气息,开始挣扎着啼哭起来。太后刚刚还是狠戾的眼眸中闪逝而过一丝慈爱。我伸手,将武儿递过,太后扭头不理,双手僵持一会,我又将武儿抱回。

  回头唤来馆陶和启儿,他俩对祖母仍有些生疏,我低下身,轻轻对他们说:“熙儿哥哥去了,祖母很难过,你们去陪陪祖母。”启儿仍有些畏惧的退缩,馆陶却快步爬上床榻,搂抱着太后的颈项,说:“祖母,不要伤心,还有馆陶在这儿。”我放下武儿,一把将启儿也抱上床榻,太后不耐厉声道:“这是做什么,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我轻笑一声,给启儿一个眼色,启儿见姐姐爬上去没事,他也爬到太后身边直往怀里钻:“祖母,还有启儿呢!”两个孩子一缠一闹,化了些许伤痛,太后面容上虽然布满了不情愿,却没有立即抬手将他们推开。武儿仍在啼哭,我却抱他走到太后面前,“或许太后娘娘是希望臣妾此刻就死的,只是臣妾只想问一句,熙儿之死固然难过,难道他们就不是您的孙儿?”馆陶和启儿依然卖力的摇晃着太后,太后的目光扫过他们俩的小脸,眼泪应声而落。

  我心有些微酸,轻轻将武儿放在太后身边,回身走到殿门外,抬手将门掩了。

  内里传来一阵阵恸哭。灵犀上前,担忧的问:“娘娘,您就不怕太后对郡主他们不利么?”抬眸,看看初升起的太阳,微眯了眼睛,眼泪快速流下来。“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是她的孙儿,太后不会那么做。”虽说如此,我却也不敢确定。

  灵犀依然不放心,前进一步说:“可是刚刚听太后娘娘的话,对娘娘您似乎异常的愤恨。”

  长叹一声,似在问自己:“她是恨我么?还是在恨汉宫?”她仍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将她拦住:“太后恨我是因为没有血缘,现在里面的四个人是骨肉相连,她不会因为恼我,杀了自己的亲生孙儿们。”此番话,安慰了灵犀也在安慰着自己忐忑的心。

  灵犀见劝我不动就再不言语。我命奶娘在此服侍,起身回转承淑宫。乌云仍然笼罩着代国,那场等候已久的暴雨仍未倾盆而下。寒风凛冽贯穿了屋子,我却不想关窗。刘恒深夜摆驾承淑宫,见我身着白色丧服,衣衫单薄的站在刺骨风中,一把拉过我的双手:“你把孩子都留在宁寿宫了?”我点头,为他解下外衣,“太后娘娘正在伤心之时,臣妾想,有孩子们的陪伴也许会好些。”

  他语意温暖低沉:“你总是为他人着想,可想过自身?”“想过,臣妾不过尽做人媳的本分,至于其他事,臣妾交给代王去想。”我幽幽的说,将手中的衣物叠好。他苦涩一笑:“你倒是信得着本王,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本王几乎保你不住?”

  “那又如何?臣妾此时不仍站在代王面前?”我故作轻松,笑着说。刘恒狠狠将我揽入胸怀,我仿佛能听见自己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能保你多久,本王都不知道,你还笑得出来?”他无奈的问。不笑还能如何,我只是笑,不肯接他的话语。“若是他日,兵戈相见,阵前需要用臣妾撒血祭祀,代王也不必再费今日这样的力气,顺了众臣的意思,臣妾无怨,只是要等到大业得成的一天,记得为臣妾立块碑文,也算是于国有功了。”我俯在他肩头,泪却已经涌出了。再无言语,彼此默默十指相扣,以体温传递给对方勇气。风渐渐大了,我如枝头瑟瑟摇晃的树叶,攀附眼前唯一的安全。风声啸过,衣裙飞扬,我站立于翩然白色当中,悲哀的笑着。
                  水起

 

  滂沱的大雨终于笼罩了代国,白日如同黑夜,晦暗不辨。飓风卷着雨点乱砸在窗上墙上,数千道白亮亮的激起一片烟雾,氤氲水气使得屋子里也变得湿冷起来。我端坐在屏风后,轻抿着温热的茶水,让身体尽量暖些,静静地听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争论,间或有一声刘恒的咳嗽声,能让纷杂的声音略小些,而后慢慢又恢复了原状。这里是朝堂,“无为而治”①是我面前遮挡的东西。“臣风闻吕氏正于自家筛选幼童,其目的就是想先下手为强,逼宫胁迫太皇太后来立吕家的孩子。如此一来,与代国不利,代王应该及早做出定夺。”渺渺看去,似是左长侍。“臣以为齐王既然有意与代国联手,代王就应该同样做出些许回应,即使真的宫变了,也能早做好准备。”这个是吏务大夫。“末将以为,如若宫变,诸王拱卫汉室,必先与吕氏决裂,脱掉了干系才能令民信服,令军勇猛,令吕丧胆。”这是……杜战。是了,今日坐在朝堂上为的也是这些,既然已经牵扯到了自身的性命,我无法在淡然处之,与其等死,不如先听听怎么让我死。杜战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敌对,句句话语都是表明要刘恒下定主意先结果了我。熙儿的死于所有人,他最耿耿介怀。刘恒的背影透过屏风映在我的脸上,苍凉而疲累。熙儿刚走几日,汉宫仍是未定,身边危机四伏,他还需在此竭力保住自己的王后。

  吕氏果然开始有所行动,就像这倾盆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吕产兄弟已在自家寻得了三岁孩童,准备顶替了刘恭坐上大汉的宝座,将朝堂易帜,从此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便是姓吕。太皇太后称病不朝,他们暂时无可奈何,却调用兵马将汉宫困个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等不了几日也必须答应他们的荒唐请求,以解断了水粮之急。

  我眯起眼,微微淡笑着。此时的太皇太后,那个尊贵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想什么?操纵了一世的朝堂,末了却是熬来这等的下场,她大肆封赏吕氏一门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会有今日逼宫之时吧。

  朱漆金光的高高宫门外,是自己的子侄磨刀霍霍的声音,如果不应,不消几日,那锋利的刀刃将会架在自家妹子、姑母的颈项。她心底会凉么,我为什么能感觉到她现在正在躲在黑暗里颤抖的,竭力的、拧着眉的,思量着该如何走下去?能搬救兵么?刘姓王已经得罪光了,哪里还会有人肯搭救,遂了子侄他们心意么?江山即使落入这些无谋人的手中也会很快拱手他人,这样就更无颜去见泉下的高祖。该怎么办?又抿了一口,仍是笑着,远处的灵犀静默不语,她也同我一样站在黑暗之处,眼眸直直的凝望下面的那个人儿。情于她是一生所望,于我却是性命的保靠。垂首,以极轻的声音说:“散了吧。”刘恒身形微动,他听见了。只是此时说散了,群臣会怎样?我又加重一些说:“散与不散都是一样的。”沉稳的声音响起:“既然众卿都各有主意,何不写出交与本王,也省得如此嘈杂听不甚轻,都回去写吧。”下面突然寂静下来,互相看了看,以为无章的众人惹得代王发怒了。轻笑一下,他倒真会想法子。永安公周岭上前一步,手抱象牙笏板说:“老臣以为,此时当坐壁上观,吕氏威逼虽是紧急,却暂不宜动,不如先派人联系了齐王,表明心意,等消息明确了再作打算。更何况此时吕氏自家尚在慌乱,无暇理及诸王,先动手反而容易吃亏,所以不如再看几日。”渔翁得利的想法如果没做好,怕是会失掉先机。周岭此举有些保守。“此时是最佳时机,趁乱才能攻其不备,等吕氏缓过了心神,或者解决了纷乱,诸王就再没机会了。”杜战拱手起身,灵犀唯恐被发现,又往里缩了缩。现在出兵,时间固然很好,却缺了相应的理由,没有太皇太后的召唤,谁能擅自带领兵马勤王?杜战有些欠缺考虑。两厢不让,让人左右都很为难。刘恒笑了笑:“今日雨也太大了些,太后的腿疾又重了,本王实在不放心,不如先退朝吧,明日再议如何?”众臣一时噤声,刘恒也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站起身,径直走入内殿,经过屏风与墙的缝隙时,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手擎茶杯,抬手敬他,笑意淡淡。下面的哗然唤不会代王的执意离去。相持无果,只得悻悻离去。很快没有了声响,灵犀过来搀扶我起身,轻步走出屏风,端量大堂许久。

  阴暗的天气让殿堂上也变得空旷而沉重,远远的汉宫大概也在下着暴雨吧,不然该怎样冲洗骨肉相残遗留的血腥。“你去看过启儿没有?他有些怕黑,奶娘会不会忘记了?”“不会,他过得很好。”父母之间日常的对话,却全部颠倒了过来,先问的是他,后答的是我。他轻笑了一下,打破这样的尴尬,“母亲可进食了么?““太后娘娘从昨晚开始进食,馆陶说,如果祖母不进食,她也不吃,硬是挺了足足一天,后来太后无奈,才与她分食的糕品。”我将灵犀禀告的全部说给刘恒听。刘恒低沉的说:“倒有其母风范,最擅长的就是威胁。只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将来如果不如意了该怎么办?”我为他脱下朝服,将面前的垂珠冕冠摘下,露出他的一脸笑意。扬起笑对他:“她母亲倒是擅长威胁,只是她的父亲更会逃脱,一眨眼就能甩开众臣,学会了这招她将来必然无忧。”呵呵大笑后,刘恒深深地叹息,隐隐含带着愧疚和痛心:“你随本王多年,却一直被人误解,也只有你才能仍然如此不惧的站在本王身边。”顿住了身子,却为他的一句话。黯然笑了笑:“所以臣妾才是百官最不放心的人,若没有所图,为何能坚定如斯?”“那你图什么?说来听听。”他紧贴在我旁,柔声轻轻地问。我抬手抚平他紧锁的双眉,淡淡笑着:“臣妾图此生代王再不蹙眉。”“漪房”他轻声唤我,我抬眸相看,片刻已是许久,两人都有些痴然。我还图锦墨永生安好,我还图孩子们平安长大。我图的东西太多,因为牵挂的也多,到头来却全忘记了自己,压住心底的酸楚在寂静无人时翻出来再行品味。四月初一,汉宫终于来了暗信,吕后命齐王寻刘姓子孙,承祧惠帝,先行安置,等候时机。

  随即齐王刘襄悄然将其弟刘义列为备选,送入京城刘义,故去齐王刘肥的末子,被常山王刘不疑过继,原名刘山,曾封襄成候,常山王死后,接封为常山王。如今对外宣称是惠帝与宫娥遗留之子,此次刘襄用他有两个用意,此番前去凶险难辨,如果是死,刘山身份卑微不足以撼动他们齐国大体,如果是活,他身份特殊,将来如若万一有了差错,也可借用对他的身世的怀疑,起兵造反。四月初十,接到刘襄的信时,刘恒的手抖了一下,轻微可辨。刘襄生性暴虐,不似其父淳厚,其舅驷钧更甚,此时豁出去齐悼惠王②刘肥的幼子想必也是他舅甥串通的结果。未等到皇位之争,已经是血肉相见,如果到了那时怕是更加阴狠毒辣。跟这种人并肩,如同与虎同笼,饱时尚且相安无事,饿时便是随时祭牙果腹的美食。我伸手接过那信,信中皆是叔侄③情谊,诚意满满,力邀刘恒一起与之抗敌。

  刘恒不语,将那纸揉搓烂了,丢之一旁。合不合都很危险,而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恶虎未除,却又让人再送馋狼,她的计谋越来越不能让人明白了。“代王用笔墨么?”我轻声地问。信必须得回,却不知刘恒怎么做。他摒住了呼吸,沉吟许久,横抬起笔,却又停顿半空。我斟水研墨,浓浓的墨汁随我搅动慢慢划开,映耀着刘恒眉目紧缩的面容。

  寥寥几笔,他扬手将笔掷在桌案上,笔尾打在墨汁中,溅起一片黑色,我躲闪不及,有几滴落在身上。灵犀上前赶忙擦拭,我挥手,拿过那回信,笑意凝于嘴角。桌子上的墨汁被灵犀轻轻擦去,我走到刘恒面前,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放在刘恒手中。

  驾虎虽险,速度却是最快,如果被撕咬的是别人,我们又有何不喜呢?“代王在想什么?能告诉臣妾么?”我问的轻声谨慎,毕竟此时的他神色凝重骇人。

  “今早在这信来之前,陈少卿已经派加快信使连夜传信过来,汉宫围解了。”他坐于榻上,连鞋袜也不曾脱下,就猛地往后靠在床榻上,震得床榻跟随力道有些晃动。我一愣,如此神速,太皇太后她……?几步走到床榻边,依偎在刘恒身边,放低了声音,小心问着:“如何解的围?”

  “信使说,吕产等人逼迫太皇太后四月初五另立新帝,并举行登基大典,新帝也定为吕恢的幼子吕狄,太皇太后假装应允,先解了汉宫的围困,旋即先派人送信到齐国,登基那日,吕氏满门皆兴高采烈的来到朝堂,等着太皇太后抱着吕家的孩子登基,结果就在太皇太后走到御座前回身时,大家赫然发现那孩子已经气绝身亡。太皇太后旋即命令众人奉迎新帝进宫,因吕氏不曾准备,没有提防从小门进入的刘义,所以当日的登基就变成刘家子孙刘义成为了新帝。更名为刘弘,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先不改元。等吕家人反应过来时,太皇太后已经用虎符调集了兵马,保住了汉宫。”刘恒娓娓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那是怎样的千钧一发,稍误了半刻,死的就不只吕家那一个孩子了。④“可是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是太皇太后事先下的毒药么?”我有些不解,急忙问着。

  刘恒叹了一声:“不是,吕家担心孩子出问题,直到登基那一刻才敢交给太皇太后。”

  “那是?”我骤然像被冰雪包裹,从脚底一寸寸凉到头顶。“太皇太后趁怀抱孩子登基的那几十步时间,将那孩子活活扼死在怀中。”刘恒说的低沉,我闻言紧闭了双眼。眼前黑暗处尽是那张刚毅的面庞下瘫软在怀中的孩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刘氏家族,出嫁从夫的她或许会为保全自家人的性命而大肆分封,却不肯将与夫君携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自家子侄。是怎样的坚狠心胸才能做出扼杀弟弟孩子的事,只为他们曾经逼宫么。也许她早就将愤怒埋在心底,等待时机成熟,她便反咬一口,唬得吕氏众人也慌了神,错了手脚。太皇太后是真正的开国皇后,不仅能担起江山,亦能再造江山。我哑着嗓子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刘恒默默无声,双眼直视上方,也许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在给齐王刘襄的信中所说,母衰而体差,子稀而年幼,国小而兵弱,实无能为力。加快膨胀的刘襄必然会抓紧对吕氏的讨伐,而我们不能也不必参与其中。只须驾虎,无须与虎为友。①无为而治出自《论语卫灵公》,是一种黄老道家思想,他们人为统治者的一切作为都会破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要求统治者无所作为,效法自然,让百姓自由发展,也是汉初的统治思想。这里指的是代国朝堂上所摆的屏风,也暗指窦后无意干涉朝政。②齐悼惠王,刘肥,汉高祖长子,生前是齐王,死后谥称齐悼惠王。③刘襄是齐王刘肥的长子,与刘恒是叔侄。④公元前184年刘弘继位,因为仍是吕雉统辖国事,未改元,史称少帝,是汉朝第二个少帝,前者是刘恭。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将时间改为少帝八年即公元前180年。
                  常氏

 

  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鹅黄的叶,慵懒的舒卷着,我凭栏看着在台阶上嬉闹的馆陶和启儿,享受难得的短暂惬意。这烟波厅是代宫最高的亭子,稳坐在小山上,环山盘旋而下石阶似条卧龙,有数百阶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风吹林动,如烟波浩荡,所以取名烟波亭。太后坐在石桌对面,面带慈爱的看着玩闹的孩子们。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亲,这边风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这里。”

  她面容仍是紧绷,语气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不必了,哀家不喜欢那边,太晒了些,你坐吧。”

  从那次将馆陶他们留在宁寿宫后,我对太后的称呼也变成与刘恒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这样可以讨好了她,让她有些恻隐之心,不至于对启儿他们凌虐。可是当我发现她对启儿由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真心喜爱时,心也开始慢慢有些改变。此时的我,叫得诚心诚意,也希望可以真的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启禀太后娘娘,王后娘娘,常美人,邓美人来请安了。”下面急跑上来的宫娥通禀道。

  我笑着说:“请她们上来来。”“可见,躲是躲不得的,哀家想静静也是不行。”常美人、邓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时听见的就是这句。常美人一时怔然,尴尬的笑了笑,邓美人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如此,很快回过神,对太后盈盈叩拜,六年的代宫生活让她们也知晓了许多。一身俭朴的衣着,贤淑和顺的举动,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后的口味来做,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我命灵犀将两人搀扶了,另赏了座位给她们。“嫔妾们本来是要到宁寿宫去请安的,宫人说太后娘娘在烟波亭赏风景,嫔妾们也就来了。”常美人掩了刚刚的窘态,笑的娴雅。太后笑了笑:“你们倒是有心的,只是来来回回太过麻烦了些,不若以后就省了请安罢。”

  这一句入耳,倒是别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静默。我还来不及打些圆场,太后的话锋便转到启儿身上:“启儿也不小了,明日就张罗着给他开个学堂,哀家记得朝堂上有个叫殷洵的侍郎,学识还算不错,就让他入内宫吧。”

  收回了满肚的话语,恭顺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办。”常美人听罢,温婉着说:“其实二王子聪明灵慧,又是嫡子,太后娘娘既然这么喜欢他,何不立为世子?也是咱们代国的一大喜事呢……”太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常美人,她惊慌的低头,话尾也收了回去。“熙儿才去了多久,你们就等不及了?”太后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声清脆,如同敲击在心上,让我紧闭了双眼。完了。我登时俯身下拜,常氏和邓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后跪倒。乌黑的发髻都有些颤,仓惶着透露着心事。“你们也不用哄瞒哀家,打量哀家什么都不知道是么?你们放心,等哀家不在那天,你们再商量这些也不迟!”因为说的急了,太后被气息呛住了喉咙,开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抚为她顺气,却被厉声喝道:“跪下。”我又俯身下跪,头抵在地,双手附在耳侧,一动也不动。“连日来你做得不错,哀家以为你诚心孝顺,原来又是见不得人的伎俩,你总在算计别人,单凭这点你连宜君的半分也赶不上。”太后边抚着胸口痛骂。 仍是低头,心却沉了下去。我还是不如她。太后冷哼一声,宽大的袖子身后一甩,愤然离去,只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过亭壁镂空出余光看去,太后走的怒气冲冲,身后跟随着面色惶惶的宫人。

  馆陶和启儿见祖母下来,跑去围闹,也被太后喝退一旁,唬得她俩张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刚刚还是和善可亲的祖母现在为何怒成了这样。许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后的二人也随我跪着,不敢多问,动也不动。长叹一声,“起身吧。”灵犀将我搀扶起,我扶着石凳坐下来。她们也都悄然站起,无措的互相看着。

  常美人颤抖着走到我身畔,声音之中更是带着哭意:“娘娘,嫔妾实无他意,只是见太后喜爱二王子,随口一说,并不曾想会激怒了太后,让太后娘娘对您产生了误会,请娘娘惩罚嫔妾吧。”说罢又要下跪。我垂眸看了一眼,她花容失色,满面地泪痕,痛恸的声嘶力竭。伸手搀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责,你也是无心,本宫怎么会惩罚你呢,本宫现在心情烦乱,怕也招待不周了,不如两位妹妹先回如何?”她仍然抽泣着,灵犀上前搀扶过她,邓美人唯恐我会降罪给常氏,在常氏下跪时就躲的远远,生怕牵连到自己,此时见我神态平和似是无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煦阳依然明媚,心境却是不同了,怎么都寻不到刚刚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邓美人走了。”灵犀见我默然不乐,她说话也有些谨慎。

  “走了好,不走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冷笑一声,随意将手腕搭在阑干上。

  灵犀想了想,说:“娘娘也不用伤心,太后娘娘不过是一时之气,等气消了,再叫小郡主过去哄哄就好了。”我回头看她,忧心忡忡的说,“哄哄?这次怕是再也送不进去了。”说罢闭上眼睛,眉头慢慢攒在一起,向靠在阑杆上。常氏看是无心,实则有意,她恰到好处的点醒了太后,失去熙儿的伤也就被再次摆了出来,枉费了我和孩子们连日来的努力。锡穆公的女儿,看来不是一般的角色,只寥寥几句就能让我多日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荡然无存,好厉害阿,只是我无法揣测,我一向深居,与她们也多不干涉,她为什么如此?

  月如弯钩,星也耀出清辉,夜有些温凉。我和衣小寐,等着刘恒的到来。我笃定他会来的。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的包围着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我知是他,转身看去,幽幽的问:“代王今天怎么这么晚?”他笑笑:“前朝忙了些,忘记了时辰。”我不语,起身为他脱下外裳,他低头看着我忙碌的手,轻声问:“听说孩子们被母亲退回来了?”手指停住,旋即又接着先前的动作,一个个解开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该怎样去认个错才好。”刘恒拉起我的双手:“熙儿刚去不久,我们尚且不能忘记,更何况那么疼爱孙子的母亲。你也太不小心了。”他在责怪我么,为何不问个清楚就轻易下了结论?我沉默片刻,强压住心中反复的滋味,仍勉强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说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了。明日臣妾就去宁寿宫赔礼。”他见我有些不高兴,也不肯再说,与我并头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将身体转向内侧,因胸口纠结着气,折腾了一晚也没睡着。刘恒也有些辗转,怕是也没有睡。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说什么呢?辩解是常美人说错了话么?他已站在母亲那边,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无谓的解释。

  “你没睡么?”他在背后先开了口。我转过身如实回答:“嗯,臣妾睡不着。”他低声询问:“为本王责怪你了么?”意外于刘恒的直接,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是。”他伸手,让我枕于胸前,说:“本王也知道,未必会是你的错,你一向谨慎,对熙儿也很爱护,你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是你这次确实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么?”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着他:“是别人又和代王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笑:“还用旁人说什么,本王在汉宫痴活了么?那些年母亲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本王虽小却还记得。在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伙伴。刚刚还是救命稻草也许现在就是绊脚的绳索。在宫闱中这么多年,你应该比本王知道的还多些。怎么会在此时放松了心神?”

  我被他的问话噎住,连日来关注于国事,却忘记了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静当中失掉了早就该有的防备。后宫永远没有沉静的一天,更不会有永世的安稳,人人都在自危,唯独我忘记了。

  嘴角浮起一丝幽凉的冷笑,常馥珍是么?看来我倒是小看了这些往日安静的妇人们。

  刘恒见我眉目之间有些恨意,低声说:“锡穆公于本王有用。”我听他如此说,不禁定定的看着他。“锡穆公的小女儿是刘襄的王后。”他说的很隐讳。原来是这样厉害相关,我怎么会不明白。转了心念,笑吟吟对刘恒说:“今日之事,只是臣妾不小心得罪了母亲,明日再去赔礼就是,哪里还想得许多呢?”刘恒也颌了颌首,“你能这样想,本王心里也能舒服些。”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统辖后宫,再没有一点宽容之心,怎么能让代王无忧呢?”

  刘恒沉默许久,最后轻轻的说:“你明白就好。”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挂住了呼吸,只有更漏声寂静之中沙沙作响。

  
                  将行

 

  初起的晨曦中,我端跪在宁寿宫前,此时已是六月,天也比以往亮得早些,灰蒙蒙中,我看着朱红色的大门,一个月来,仍不肯为我打开,默然笑笑,起身揉搓着酸麻的膝盖。

  灵犀匆匆上前,低了身子,一边目视前方,观察着宁寿宫的动静,一边低声说:“娘娘,汉宫又有消息了。”我一动不动,等着她的下文。“娘娘先回宫吧。”灵犀垂低了眼眉,压了极低的声音道。我当即带着灵犀疾步登上车辇回承淑宫。“这是今早刚到的密信。”灵犀双手奉上。一张薄纸上,密密写满了字,巨细扉遗的写着汉宫最近的变化。自上次千钧一发化解逼宫之危后,太皇太后就一病不起,耗尽了心神的她只能夜半悄然召御医进宫诊治,唯恐走漏了风声,再度引发叵测。至今两个月仍不见好转,恐怕难逃生死劫了。

  我低头思索,太皇太后一死,必然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我更担心的却是锦墨。

  太皇太后一生,与高祖携手开国,后宫争斗阅历无数,她的谋算之深远,手段之阴狠,实非我能预见。她不相信任何人,就如同此刻我不相信她一样。八年来的蛰伏不曾用到我一分,也许她此刻正在懊悔。我是她走错的棋子,也是她无法收回的棋子,既然无法牵制于我,锦墨对她便再没有用途,那么在最后时刻她岂会留下锦墨性命?八年前的那场血洗我仍历历在目,锦墨就是在那时远离我的视线。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再犯么?是放手一搏赌她少见的悲悯之心还是全力冒险去搭救我的至亲?那张薄纸就是锦墨的性命,此刻摊在我的面前,静待我的取舍。“这封密信是谁寄来的?”我回头问灵犀。灵犀轻声说:“是奴婢姑母。”我不由的苦笑,齐嬷嬷阿,你是在想阻止我么?抑或在竭力为灵犀留住一条性命?

  将那信放在手心木然掂了又惦,好重阿,我该怎样做?锦墨,你说,姐姐该怎么做?依稀迷懵中,心中全是锦墨于我死时那满面的泪痕。逼到此处,心中的烦乱已经变得清晰。我不能放弃她,就如同她不会放弃我一样。抚了抚发髻上的银簪,抬手整理好衣物,慢声问灵犀:“代王现在下朝了么?”

  “下了,在御书房与杜将军议事。”灵犀低头回禀。长吁一声,“那我们去御书房吧。”御书房内浮香缭绕,寂静无声。刘恒见我突然而至没有惊讶,只是淡淡的问着,“怎么,有什么要事么?”

  我侧目看了一眼杜战。说,还是不说?“臣妾是有些事要说,不过还是等代王和杜将军商量完国事,臣妾再说。”我恬笑着,于左手坐下。“那你来得正好,今晨得报,太皇太后重病沉笃,齐王借兵,本王正和杜将军商议是否要借,该如何借。”刘恒眉头紧蹙,声音低沉。我微微一惊,如果要说,便是此时了。敛住心神,摒住呼吸,盈盈站起,“臣妾想求代王一件事。”刘恒抬起眼眸,问的迟疑:“什么事?”“臣妾想回汉宫一趟。”此言一出,并没有预料中的吃惊之色。“为何?”刘恒的表情极其平静。“臣妾于太皇太后身边教养多年,多少也有些情义,如今太皇太后病重,臣妾想看最后一眼。”我顿了一下,又说“另外此时汉宫内外,风云易变,陈平等人仍在摇摆不定,如果此时臣妾去了也可先观测一下情况,总好过飞鸽传信无法知晓他们真实行径。”说完后紧闭双眼,好拙劣的谎言,根本无法让人深信,刘恒只消伸手一戳,就会灰飞烟灭。许久,刘恒和杜战两人皆无响声。“你可知道,此行极其凶险?”刘恒沉吟许久以后的问话似有放我之意。

  “知道。”我颌首。“你可知道,你出去后,本王便再保你不得?”他加重话尾。“知道。”心有些凉,却仍是咬牙答应。刘恒颌首,苦笑道:“本王说过,再不相问,此刻也会不问。只是孩子们如何安排?”

  我猛然顿住,愧疚之意陡升,思索这么久竟片刻也未曾想过孩子。拉过灵犀手,道:“臣妾全权交给灵犀。”谁知灵犀却扑通跪倒:“娘娘,灵犀想与您同行。”“为什么?”我疑问。“此去凶险,娘娘怎么能独自一人前行?” 灵犀说的有道理,我却更明白她的心意,如同我不肯放弃锦墨一样,她也担忧着她的姑母。“灵犀说的对,本王也是这样想。”刘恒望着我,缓缓道。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此时杜战也起身拱手:“末将也认为,娘娘不能一人独行,不如由末将随护,请代王恩准。”我默默地看着杜战,想要将他内心揣透。是守卫?是监视?或是寻个机会杀我?毕竟那日在朝堂上他险些以我来祭熙儿,如果那是他已知熙儿没了气息,我必然就血溅朝堂了。

  他等来的机会却是我自己为他创造的,怨不得别人。刘恒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面庞,似在思量该如何决断。“那就劳烦杜将军了,灵犀起来吧,你也同本宫一起去。”我搀扶起灵犀,又朝杜战福了一福。

  既然我不能阻止他半路下手,至少我可以拉进来灵犀,让他难以下手。刘恒舒展了眉目,面色却依然沉重。“你决定了么?非去不可?”他的声音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晦涩难懂,愈发显得沉重。

  “臣妾决定了,非去不可。”我扬起头,避开他凝视的目光,不能心软,为了锦墨。

  他幽黑的眸子突然变得冰冷,漠然一笑:“那好,记得先安顿好孩子。”

  我虽讶异他的反应,却被粹然提及的孩子弄昏了头脑,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起身告辞去做安排。

  “你终于还是猜着了。”刘恒隐隐的一丝叹息,几乎难辨。杜战拱手依然站立,却是沉默不语。宁寿宫外,我怀抱着武儿,灵犀依然领着馆陶和启儿。门上的小太监为难的看着我们几个,低声劝慰道:“王后娘娘回去吧,太后娘娘说了,都不想见。如果放您进去,奴婢的脑袋就没了。”我勉强笑了笑:“再去通报一次吧,就说,有汉宫急事要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也必须将孩子留在这里。毕竟与常氏几人相比,我更相信对我恨之入骨的太后。那小太监似有为难,勉强轻轻关了门,再次去通禀久到我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灭绝了一切希望时,门吱呀敞开。满眼的泪,让我有些哽咽,轻笑对那小太监颌了下首,低头牵过馆陶前行。

  仍是黑暗之中,太后却端坐在宝座上。眼看着我手上和身边的孩子,面色不变。我跪倒,默然无声,馆陶见此也规规矩矩的跪在我的身旁,灵犀也抱着启儿跪倒。

  “怎么,终于想到哀兵的主意么?”太后的嘴角挂着不屑的嘲笑。喉间一哽,硬咽了下,带着企盼,强笑了:“让母亲见笑了,臣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得如此。”“一次计策还可以再使二次么,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是百胜的?抑或你认为哀家少你几分心智么?”太后的语气尖酸苛责,凌迟着我仅有的尊严。陪着笑,仍是温婉的说:“母亲说笑了,臣媳这些伎俩在母亲眼中不过都是跳梁小丑般的把戏,卖弄多了,不过博母亲一笑罢了,哪里敢作他想?”“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原谅你么?”她的话越发的刁难。我笑了笑:“臣媳不敢妄想母亲原谅,只是如今事非平常,如果母亲不依,怕是一刻就误了万分。”“你在威胁哀家?”她有些微怒。扬起苍白的脸,仓惶的笑着:“何来威胁,汉宫危及,吕后病重,右相陈平等人仍摇摆不定,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记得太后娘娘曾以王后位换取臣妾的忠心,此次,臣妾就是拿命换个代王的保靠,娘娘不愿么?”“你要去汉宫?”太后声音陡然拔高,灵犀连忙站起,将殿门掩上。“如今前有恶狼,后有猛虎,左右又缠困荆棘,如果不去,怎见得光明?”

  太后低头思付,复而笑道:“哀家凭什么相信你?”咬紧牙,“臣妾要两件事,如若成了,太后娘娘必须许臣妾。”“哪两件?说来听听。”她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有所求才会如此,脱口而出的要求,反而让她更加轻松。看了身边俯跪的启儿又环顾怀中睡得正香的武儿,抬头说道:“一,给启儿世子之位,二,大业得成,封臣妾为皇后。”这话在高祖时,吕后也曾说过,那时她为解困,欲披高祖衣裳引开项羽大军,在那之前曾要求高祖,如果他日大举得成,封她为后,刘盈为太子。高祖为解燃眉之急,满口答应,吕后才去冒险,此事于薄太后不会不知。太后身体一震,双眼也眯阖成一丝缝隙,她记起了。此时我如同吕后,用着必死的决心。

  凭情,她已是闭封。厮战后宫的她认为人人都是有所求才会去冒险。越险,要的也是越多。我用此话激起起她对自己笃定的赞同,我的话也就变得合情合理。此计之险在于,触动了她对吕后的愤恨,尤其见我与吕后越加的相似,未免他日成祸立即将我诛杀,即解了心头恨,又保卫了代国。如此一来,不仅孩子没有托付出去,连我也丢了性命。

  只是我已无别路,静等着她的话。一句话,决定了生死。“你想让哀家做什么?”幽幽的声音响起时,竟是如此美妙,我颤笑着。

  “臣妾想将孩子托付给太后娘娘,也算是臣妾对娘娘的承诺,若是不回,他们的性命,悉听娘娘处置。”“你拿哀家的孙子当人质?荒谬!”她睨着我,双眉高挑,冷笑道。我惨笑着:“娘娘,他们更是臣妾的孩儿。”她闻言,一时无语,于她,后宫女子所生都是她的孙子,于我,却只有这三个宝贝。

  “好,半月之内,你比须要回。否则,他们就不再是哀家的孙儿。”薄太后命令道。

  汉宫遥远,掐指算来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也只能在长安城逗留两日,我刚想张口恳求再多些宽限。太后已起身,抬手招唤了启儿和馆陶,武儿也被她身边随侍的宫娥抱走,没有还喙的余地。、灵犀将我搀扶起来,我虚软着告辞,太后连眼都不曾抬。出宫门,灵犀轻声问:“娘娘,现在该做些什么?”我木然看着远方,视线所及,模糊不清,“回宫,准备东西。”翌日,凌晨,昏暗的承淑宫内,二人静坐,二人站立。刘恒看了一眼灵犀手中提拎的包袱,淡淡的问:“就这些么?”我颌首,“时日不多,赶路匆忙,也不必太多。”刘恒没有说话,只盯住我,那眼光让人有些不安。“那就走吧。”他别开深深的目光,晦涩的说。我微窒,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我却不能不去。低头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笑着说:“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来,连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么?”刘恒背对这我,微微有些发颤,哑着声音说:“回来再看。”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点点晕湿。晒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许我不该哭的,至少不该在离别哭泣。他此时的心必然已经凉透,却仍保持着对我不问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却不能说,眼看着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爱么?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不爱么?不爱吧!爱又为何不能抚平他此时的伤痛。

  我失声,于他身后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顿悟,他于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与他隔着万丈深渊,无法再去相诉。

  灵犀见我哭的颤抖,一把将我扶住,眼泪也随着掉了出来。“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没有回头。我的泪,更加恣意汹涌。拉过灵犀,悄悄从后门上车,黑暗的夜色中,变了服饰的杜战已坐在车前驾马。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就像我入代宫那日一样,只是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抑或回来时,宫门是否还会为我而开。
                  弥留

 

  昼夜相连的赶路疲乏至极,更累的却是灵犀和杜战。就像现在。风尘仆仆的马车停靠在林子中,灵犀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吃着干粮,杜战则在车外眺望远方,惘然伫立。灵犀悄悄将车帘欠起一丝缝隙,极小,却可看见他。回头,却迎上我的双眸,她有些紧张,埋头在包袱里翻腾着,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还进些么?”她笑得僵硬,让人不忍揭穿。“车里闷热,出去透透气吧。”我说的随意,灵犀却更加慌张,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还是不要了。”我用手抚过灵犀的脸庞,注视着她,贴得如此之近,她紊乱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战么?话还是噎在了心里,轻轻笑着:“你不想透气么,一起来吧。”说把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灵犀见阻止不住,她无奈也只得跟随下来,却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绝断了杜战的视线。

  杜战回头,目光深邃,眼底闪过的东西和刘恒一样,似乎带有哀伤。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了。“杜将军用过饭了么?”我快走两步上前,灵犀也紧跟着我不离。他低眸,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身后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我轻嗽一声,杜战木然回神,低沉的说:“谢谢娘娘照抚,末将用过了。”

  杜战说罢,疾步走到马车边:“既然娘娘已经用过了,就接着赶路吧,毕竟路远日短,尽早些起身比较好。”我去拉灵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用余光扫过,她有些泫然。长吁一声,“走吧。”灵犀默默点点头,随我登上马车。车声又起,灵犀却哭得无声无响。是夜,曲蜷的身子异常难受。此次出行,为求快捷,马车极小,与灵犀并我却要缩住双腿。我缓慢的眨眼,对面空空如也,摸索着起身,四周打量,狭小的车中不见灵犀的身影。

  莫非杜战准备动手了么?想到此处,心中一悸,我僵硬的起身,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何时车已经停了,我小心翼翼的将窗帷掀开一角,却意外地看见灵犀与杜战在车前方并站着。我缩回头,将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轻轻向后靠,清冷的月色透过缝隙穿进来,也将他俩的身影带入眼底。黑暗中,依稀可见,两人虽是并立,却隔着心的距离。沉默之后还是沉默。灵犀有些哽咽,却没有低头去擦拭眼泪。杜战侧目,却是无声。“杜将军辛苦了,奴婢进去了。”灵犀低头,欲回身登上马车。一只刚毅的右臂挡在她的身前,坚决而疼惜“再站会儿。”字虽少,却将杜战心意尽显。灵犀有些苦涩的说:“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请杜将军放了奴婢。”杜战蹙着眉,也许于他来说,只是想多与灵犀相处,却没有想过今日之后应该怎么办。

  灵犀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掀开帘子,我立刻轻轻滑倒,佯做深寐。“别走。”声音传来,带着伤痛。我紧闭着双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刘恒瘦削的脸庞。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不走?难道杜将军愿意娶奴婢?”这句话仓惶而大胆,似乎拼劲了灵犀全身的力气,说完便是哭作一团。挣扎悉嗦,呜呜之声,我腮畔有些微热,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伤,至少还是成全了他们。寂静,一片寂静。良久,传来的却是杜战沉重略带嘶哑的声音:“你们去汉宫到底是做什么?”

  闻言,我有些冰冷,杜战阿杜战,此事于你心,比灵犀还重么?灵犀显然也不曾预料杜战会问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语音断后许久没有反应。

  灵犀会怎样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来,凝神听着。“啪”一声脆响,我一时愣住。帘子被掀开,灵犀迈步上车,蹑住了手脚的蹲坐在我身旁。我虽闭眼,却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颤颤的。哭了么?我心尚会冰凉似水,更何况是她。马车在沉寂许久后,缓慢启动,就像是人的叹息,沉重而漫长。翌日清晨,我尽量忽视灵犀的沉痛,和杜战脸上的红肿。看来灵犀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杜战也是一丝没有躲让,不然以灵犀的瘦弱怎么可能伤他如此之重。是心底的愧疚么,昨日我不能看见他的神情,也许在灵犀掌掴那刹,他也是希望她这么做的。

  如此一来气氛更加诡异,接下来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发,无论是彼此,还是对我。

  正因为如此,我却更加小心提防,少了灵犀牵扯他的心神,也许他下手会更加痛快些,夜里我几乎不睡,白日寻个间隙再做小憩。夜里当我不睡时,我也能感觉到灵犀的辗转,情愈切,伤的愈深,我该以灵犀为鉴么?

  急驰五日,终见巍峨的长安城,那日离去时为萧清漪撒落的清蒙细雨已经不见,而如今我以代国王后的身份,以我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阙。车随人流慢慢进入城门,心却开始慢慢升起怯意。当时只顾焦急,却根本忘记了最最重要的,凭什么认为太皇太后就会把锦墨交给我?她不会给。

  满腔的热情,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错了,全错了。我有些慌张,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动摇,宫门在望,我何去何从。杜战停住了马车,掀开帘子,回避着灵犀的目光。红墙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还是回来了。低头顺着灵犀准备的小凳走下马车,目及之处,干净平和。两个月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亲人之间的厮杀,逼宫,两个月后却是如此不露痕迹,也许世间的事都该如此,过去了就当不曾发生,不必劳心劳力去寻就真相,毕竟那真相极其丑陋也会让人极其难堪。灵犀向光华门的侍卫亮出腰牌,我低头,故作不见。杜战于远处看着我们进入的身影,我回头,直直的看向他。虽是一身便装,仍是飒爽英姿,器宇轩昂。莞尔一笑,深深俯身一拜。不管为何他没有动手,却给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让我尽力去就锦墨性命,为此,他也该当这一拜。杜战见此有些愕然,神情一变,目光也变得狐疑。我巧笑,他还是误会了,拉过灵犀,一同走进宫门。亥时,才入内宫,齐嬷嬷悄然带路,我第五次进入建章宫。黑色的软罗纱幔,半舒半拢,模糊着人的视线。床榻上斜躺着操纵大汉半世的太皇太后。枯槁而苍白的面容,黯淡而无神的凤眸。历尽沧桑的她,成就霸业的她,掌控宫闱的她,慈母心怀的她,已是弥留。

  轻轻俯身下拜,再没以往的惶恐。权利、地位,都是好东西,它们可以让一个卑微的小宫女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为求生费尽心力。齐嬷嬷缓慢走到凤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说着。那沉重的人儿,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斯拉斯拉的呼吸声,刺耳难听。我起身,无视齐嬷嬷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床榻边。那双微睁的双目比我想象的要有些精神,似乎因为见到了我,才变得烁跃。

  她抬起手,唤齐嬷嬷将她扶起,深靠在榻边,又拉住我坐在榻边。齐嬷嬷用茜红纽着翠叶的茶花碗服侍太皇太后喝了些茶,慢慢的再用枕头倚在她的身后。

  近近的,我看着她。八年前,她还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今浓重的宫粉已经无法掩盖面容上的沟壑,花白稀少的发散乱的披散在身后,苍老比寻常妇人更甚。宫闱中取胜如何,朝堂上掌权又能如何,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青春易逝、红颜衰驰,耗尽心力到最后也只能早早归去。“你来了。”此时的她已没那日的凌厉,慈笑着,如同看着远嫁回门的女儿。

  我低头,笑着:“臣妾也是一时心急,未曾通禀就擅自回宫,太皇太后莫要怪罪。”

  她摇头苦笑:“还说什么怪罪,能来看哀家,已是比许多人还强些。”齐嬷嬷在旁,目光撇过仍旧跪着的灵犀,一言不发。我终还是把她带来了,她无奈,却已是不能后悔。“刘恒如何?”恍惚间,竟是母亲询问出嫁远方的女儿,关切得让人羞涩。

  我有些懵然,绯红了面颊:“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错。”“哦”她听到此处,急咳不已,齐嬷嬷上前拍抚她的后背,许久才缓和下来。

  “不错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过哀家。”她笑着,深吸口气接着说:“当年哀家与高祖夫妇数载都没有过“不错”,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价而沽,①虽得成亲,却忙于并肩携手,没有过闺帏之乐,这点你强过哀家,刘恒虽是年少,却是最知道疼人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我盈盈含笑,无法答话。“此次来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后起身,双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心惊,轻笑着:“臣妾割舍不下孩子,明日就回。”“既然进来了,就别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阖上双眼就再不出声。

  眼看她再无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陪着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锦墨。”

  “看后呢,还想带走是么?”太皇太后依然阖目,声音却强了几声。我身子一震,有些慌乱,依然笑着跪倒在地:“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是后宫众人的梦寐以求的,臣妾怎么会敢想将她带走,只是分别多年,思念甚重,想看看妹妹罢了,没有其它非分之想。”

  “你不想把她带走?”太皇太后的面容仍是平静无波,犹带一丝笑意。那笑意有些纵容,怂恿着我犯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她愿意放手,我用一生感恩戴德。绷紧的身子突然注入了活力,扬起头,忽略了齐嬷嬷轻轻摇晃的瞬间,笑着道:“如果太皇太后您能体谅我们姐妹分离,让臣妾带回锦墨,臣妾感激不尽。”“用什么来换?”她笑得深意,我突然怔住。“倾其所有。”虽是真心话,却忐忑不安。“连刘恒都对你不错了,你还有什么?”太皇太后的话,似双手用力左右抽打我的面颊。

  曾笑过他人慌乱过早的亮出了底牌,此时我却错的离谱,竟被套去了实话。是阿,连刘恒都被我羞涩的认为是良人时,还有什么资格谈交换。财宝么,还是权利,这些于太皇太后都是不屑,她要的忠心已经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一换?跪爬两步,伸手握住那枯瘦,“娘娘,奴婢去了代国八年,几经历险,虽未死,行动却如溺水,不曾好过,还望娘娘看在奴婢为您尽心尽力的份上,把锦墨赏给奴婢吧。”一声声的娘娘嘲笑着我的幼稚,一声声奴婢透着迟到的领悟。权利和地位不能改变任何事,就像我还是萧清漪一样,谁握有生死,才是天地。

  “哀家见你还知道在此时回宫探望,有些动容,无视你心中所想,但那不意味着你都能得逞,趁哀家还念你知孝,不要再说,刘恒还等你回去呢。”太皇太后又再次阖住了双眸,不再看我。

  我还想出声,却被灵犀扑住了裙尾,哽咽下了话尾。齐嬷嬷匆忙拉出了我们,临至殿门前,我回身深望,忽明忽暗的宫灯下,大殿一片死寂,太皇太后是决意要锦墨陪她了。齐嬷嬷将我们二人安排到偏殿,灵犀扑到她的怀中恸哭,连日来的委屈全化成了泪,迸了出来,濡湿了齐嬷嬷肩头。我默然不语,锦墨还在建章宫么,守卫森严的建章宫我怎么才能去找她。

  “王后娘娘,你也不必如此,锦墨很好,只是你想带走却是不可能的,如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是难得,若不是念你千里赶来,怕是此次连命也没有了。”齐嬷嬷的语气依然那么强硬,内里却充满关切。爱屋及乌,她如是,我也如是。起身下拜,强睁了泪眼,轻声问:“嬷嬷可想个法子,让本宫再见一次太皇太后,求求她,舍了锦墨给本宫。”“娘娘好不懂事理,虽是太皇太后病危,你却不该此时要人,忘了忌讳。太皇太后已是宽大了,如何再求?”齐嬷嬷微怒道。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难道锦墨注定要死在此处么,泪已不听使唤的倾落,呼吸也有些艰难。

  齐嬷嬷低头,递过丝帕,放低了声音道:“太皇太后并未想过以锦墨殉葬,他日如果万一太皇太后薨了,内宫作乱,老奴可保她生死,放她出宫,只要……”说罢她回身看着低低哭泣的灵犀,她在与我交换,一命换过一命。我点头,用力,慌乱。“那嬷嬷你……万一……”将来如果太皇太后一死,吕家必然掌控内廷,世家重臣会同诸王平叛也必争这皇宫。那时之危,随时可能会死,尤其是齐嬷嬷,跟随太后多年,如果诸王得手她即便没有死于宫变也会被扼死在朝堂之上。她抬眸笑了笑,那笑恬静安然,似青春少艾的芳龄女子,从容曼丽:“太皇太后对老奴一生恩嘉照顾,老奴也以一生相还。灵犀闻声大哭,抱紧了姑母。她是用着必死的心,却不是为着血缘亲情,太皇太后一生于她几次相负,几次失信,几次猜疑,她却仍能如此,不是愚忠,却是情深。蕴泪笑了笑:“也好,宫城重地,必是安全的,一旦有变,本宫会立刻派人至此,锦墨就托付给嬷嬷了。”说罢俯身下跪,齐嬷嬷也俯身下拜,颤着说:“灵犀是老奴最为放心不下,也请娘娘多加照抚。”她又叩了三下。两个人用心相托的,却是最最关切的人。夜近天明,我却无力站起,奋力一搏才求来的相见还是像我所想的落空,锦墨也许与我只是十丈之隔却是不能得见。我咬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知道她还好,毕竟我知道宫倾那日我必须过来接她,这样足以。齐嬷嬷走了,佝偻着身子。八年也让她尘霜满面。八年,我是不是也变了,锦墨是不是也变了,还会相认么,还会知心么。自嘲的笑了笑,骨肉相连,血脉相通,怎么不会相认,怎么不会知心。我只需静待,等着相会的一天,而这天已经不再遥远了。① 史书记载,刘邦起初穷困潦倒,只是沛县亭长,于吕公贺宴上不顾自己身无分文将名帖写成一万钱,后被出门迎接的吕公观测相貌,深觉将来必贵,所以想将女儿嫁给他。而吕雉此时也已经二十岁,吕公曾以女儿面贵,留女待价而沽。谁料最后竟嫁给四十三岁的刘邦,另带情妇所生长子刘肥。吕母不喜,吕雉却认为刘邦另有才能听从父亲之命不顾母亲阻拦出嫁。刘邦混迹市井,吕雉操劳家务,两人从无恩爱。但是权力让他们俩结合,所以才有的大汉江山。此处所写,意为弥留吕氏惋惜自己终身不曾享过恩爱。
                  旧情

 

  步出宫门时,杜战还站在那儿,就像不曾离开,或许真的不曾离开。我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阴穆肃冷的宫殿罩在尚且乌黑的晨曦中。像个巨枷,锁住了很多的人,不能离去,不能挣扎,不能呼吸,有太皇太后,有齐嬷嬷,还有我的锦墨。灵犀搀扶着我,也回头张望,这一别,怕是永生再也不得相见了。天边有一丝光亮,穿过黑黑的乌层,刺透过来,晃耀了人心。这是最后的黑暗,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灿如昊日,又是万民心中景仰的天阙了。低头笑笑,拉过灵犀的手,轻声说:“走吧,再不想也得走了,难道让他白等了么?”

  灵犀擦擦腮畔的泪水,点点头,与我缓步走到马车旁。他没有动过。回身时,地面留下了两个清晰的脚印。我用脚扫过脚印旁的黄土,面上不动声色。杜战一夜伫立,是为灵犀多些,还是为我多些?抑或两个本来就是不能分开的?“娘娘,回代国么?”他的问话简短,一双利眸却扫过我的动作。我抬头,眯眼看他,一夜下来已是疲倦不堪,刚硬的胡茬也青青的布满两腮。

  “去陈相府上吧,本宫还有些事。”我说的漫不经心,他却绷紧了警惕。

  “娘娘有要事么?”杜战回头整理马车,声音有些低沉。沉默登上马车,灵犀为我准备好衣物更换。我边动作着,边思索着。“拜访下故人,没得要紧。只是难得过来,还是去看看。更何况太后让本宫去见陈相,传个话儿。”我的声音透过布帘传出去,旋即车轮也开始向前滚动。彭谡定,彼日千里传信是你的笃定,此时千里相会却是我的刻意。陈相府邸,意外的看见名匾摘下,斜立于旁,从上面蒙上的灰尘可以看出,已有些时日了。

  灵犀搀扶我下车,我与杜战并站在相府前对看。他不解,我淡然。轻轻叩门,门子开门探视,我深深一俯,“劳烦通禀贵府少卿陈公,就说代国来人了。”

  那门子很机灵,也不多问,转身去通禀。时候不多,陈少卿,不,彭谡定亲自前来迎接。如果说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的话,更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后面跟随的是杜战。

  连忙赔笑说:“不知王后娘娘位临,臣多有失礼了。”说罢赶快让下人先去张罗,他躬身走在我的身前,始终以左手作请。随他慢步走到厅堂,我笑问道:“陈相不在府邸?”彭谡定忙答道:“家父去上朝了,娘娘不妨先行歇息,等家父回府了,臣再行禀报。”

  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陈公多礼了,自在些才好,本宫打扰贵府就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陈公如此,就更加让本宫无法自处了,难道要本宫另寻个住处么?”“岂敢岂敢。”他仍是躬身虔敬。“那就依陈公所说,先安排本宫休息,另外还得劳烦陈公,另给杜将军也准备一间客房,他护卫本宫来此,一路辛苦了。”说罢我看着杜战。他低头拱手:“娘娘过奖了。”彭谡定是个聪明的,立刻带领我们先去客房,另在远处安排了杜战的房间。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我刚一沾枕就沉沉入睡。清雅幽静的香,随微风袅袅浮动,是茉莉吧,只有它才会如此令人心醉。

  我笑着翻身,依旧沉睡,却被低沉的呼声唤醒,“娘娘,陈少卿求见。”灵犀的声音极低,唯恐打扰我的美梦。“先请进来,让他在外堂候着。”我起身,绾着散乱的发髻。沉下心,坐在铜镜前妆扮。是故人呢,怎么能如此相见。一番刻意淡描浓染下来,对镜一笑,也算是美目盼兮了。推开隔门,盈盈走到彭谡定身前下拜:“陈公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他尴尬的笑着:“家父深夜仍是未回,臣怕娘娘担心,所以过来先说一声。”

  原本此行我也不曾奢望能见到陈平,陈平随高祖开国,战功赫赫,最为狡猾,他极善隐藏,所以他被高祖评为才智平庸,不能独担大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安然存活至今。如今天下未定,吕氏与诸王谁能胜出仍不明眼决断,他必然不会轻易见我,给人以口实。“哦,陈公也不必在意,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陈相公务繁忙本宫也是想过的,陈公将心意带到就行了。”我客气的说。彭谡定闻听我进宫去见太皇太后,神色有变,却仍是低身问道:“太后娘娘还好些么?”

  我笑笑:“彭公在京城,难道不比本宫还清楚些?”那个字是我有心叫错。他身体一震,抬头看我,目光有些迷离。我微微的露出微笑,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眉目间多了些沉稳。面容没变,仍是故人,却不是彭谡定了。良久的对视让他猛然垂首,身子也有些颤动。现在的我和年少时有什么不同么,会让他惶恐如此?飞荡的秋千,飘零的漫天杏花,漾在脸上的暖暖春意,他与我站在回忆中。

  四哥哥,若是清漪摔下来怎么办?四哥哥会抱住清漪,不让你摔下来。四哥哥,若是清漪害怕怎么办?四哥哥在,清漪不用害怕。四哥哥,若是我们从此再不相见怎么办?四哥哥会记得清漪,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四哥哥总是低低的笑着回答,那也是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唯一。

  “萧相被贬时,我曾想去看你。”他的声音温润,思绪陷入过往。祖父曾经许过婚约。不过是酒后的一次笑谈,却被他牢记,那时我还年少,却仍记得他站在父亲身后涨红了面庞颈项,那日的花似乎也在笑他如此,开得分外的羞魅动人。灵犀闻言,悄悄地走出门,虚掩上。我低头淡笑,“那时你已在陈府了吧?”按时间推算他那时已被陈平收养,自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找我,现在说来更像是心虚,慌乱寻找着各种借口。他不曾救我,更救不得我,谁都知道,还何必说出来。

  他默默不语,我淡淡相对。“为什么去代国,怎么去的代国?”他的疑问应该已经蕴在心中好久了,问的顺口。

  灯影摇曳,我笑着回身,夜深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加的浓烈,幽幽的弥散开来,沁人心肺。

  “重要么,本宫已经身在代国了。”我返身,带着笑诘问。“那莲夫人……”他喏喏。凄冷一笑,“死了,所以本宫不认得陈大人。”腔子里像是有股热气,在他提及莲夫人时顶上了头。那,是我的前世,是我的过往,也是不能忘却必须要忘的旧情。“门前的匾额是怎么回事?”他犹自想着以往,我却开口为了别事。“太皇太后要封吕产为相,家父让先把相府的匾额摘了,等待懿旨下了,再作定夺。”他想了想,并为隐瞒。我蹙着眉头,陈平阿陈平,你现在是在哪边呢?那日派彭谡定策反刘恒时你还是站在刘姓王边,如今呢?彭谡定还想多说,却被门外一声轻嗽封住了嘴。“老臣不知王后娘娘驾临寒舍,被庶务耽搁了,还望娘娘恕罪。”苍劲浑厚的声音,一字字咬的清晰,也震断了彭谡定的迷思。房门被彭谡定急忙打开,躬身垂首,轻声道:“父亲大人!”屋内的光晃照着泰然的身影,他直立着,黑色的冠冕下一双长眉低垂,狭目迎着灯游动着让人诡异的光芒,面容虽是澹然淡定却让人心头陡战。寒眸微垂,笑了笑,俯身下拜,“臣妾叩见右相陈公。”“娘娘还是起身吧,这里没得右相。”他的声音让人悚然,摸不到底细。

  “这里是娘娘休息的地方,老臣不方便久留,如果娘娘方便,可到前厅一叙,周太尉也在。”陈平说罢,挥摆着袖筒,一步步走向前厅,彭谡定见此,定定看了我一眼,也告辞跟去。

  灵犀迈步进门,我沉吟一下问道:“陈相听到多少?”“陈相刚来,却不让禀告。”灵犀满脸的不安,唯恐我的责怪。我冷簇蛾眉,眯缝了双眼。周太尉也在是么?这样的场合为何让我出席?他还在衡量哪边对他更有利时么,这么难以取舍,他此刻也会愁眉纠结吧。想到这里我轻笑出声。只可惜大好的迷局被他撞断了,不然也许还会知道更多些他情。步上前厅,灯火通明,厅中陈相为左,一个刚武莽汉站在右侧。我俯身一拜:“久仰周太尉英名,臣妾见礼了。”那魁梧的人竟然有着我不曾想到的客气,瓮瓮的道:“王后娘娘多礼了,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周太尉过谦了,臣妾早就听说过太尉的盛名,您随高祖起兵,江淮中州擒获五大夫,又协高祖取咸阳灭秦,楚地泗川、东海郡二十二县无人不知汉中将军,而最为军中人津津乐道的是将军战垓下一举歼灭项羽麾下八万猛部的事迹。将军一生熠熠军功,还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我欠身笑道。

  他嘿嘿一笑:“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啥都不是了,王后娘娘再晚两天过来,怕是连脑袋都被人拿去当灯笼了。”我掩嘴一笑,难怪高祖说他少学识没心机,憨厚却可为太尉。这番话说下来,已经让陈相谨慎的眉头又紧了三分。“将军说笑了,如今还是刘家的天下,哪里有狂人大胆敢如此,更何况将军身居要职,即便有这狂人,也不能奈何。”我缓缓走到周勃的下手位,坐下,对视着陈相。“奶奶的,那是以前罢,如今吕禄接管了军中,我不入军门,还叫得什么太尉!”他愤愤地捶了下我俩中间相隔的小矶,那木矶应声碎裂,我一惊,却仍是笑着。陈平这里刚刚被人逼着摘了匾额,那边周勃连军门都进不去了,难道吕家已经开始行动了么?

  “太皇太后尚且清醒,想来那不过是小人使的伎俩,怎么能难倒将军呢?”我颌首淡笑,端起陈府侍女新斟得茶水递给灵犀。灵犀轻尝了一口,又回递给我,我笑着掩面喝了些。

  陈平见此,脸色微变。我抿着笑意。你不信我又如何,我也是无法信你,两下彼此扯平,才好说些真话。“齐王磨刀霍霍,早就准备好了,既然两位大人身陷囹圄,为何不搬他过来做个相助?先做好些,莫要等吕家真困了相府太尉府,那时后悔晚矣。”我关切的相问,犹如讨论着天气。

  周勃按捺不住,拍着扶手站起,“齐王势强,倒是可以一解京城之危,却比猛虎,引进就无法驱赶了,到时候还不得要个皇上当当?”陈平一阵咳嗽,重着声音说“周将军,小心些。”我擒了一丝笑意,“再小心,这也是实话,臣妾就佩服周将军这直来直去的人,说起话来也不必猜得费劲,陈相你说呢?”陈相冷笑一声:“直来直往固然痛快,无妄之灾也来的莫名。”“那臣妾想问陈相一句实话,陈相还要直来直往的好,陈相姓刘还是姓吕?”我探身,笑着问陈平。“什么姓刘姓吕,又打这样的哑谜,吭吭叽叽拐来拐去的,难道以为谁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吗?”周勃挠着头,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我垂眸笑着,等着陈平的回答。“老臣姓陈。”陈相的回答,让我敛起了笑容。陈平摇摆不定,是为大患。但是他应该知道吕家得势后危及京中显贵,为何还如此?

  “陈相果然淡定,置生死于不顾,让臣妾钦佩,此行前来代王叫臣妾给带个好,说声陈相辛苦了。“说罢,我起身下拜。“陈相和周太尉也劳碌一天了,臣妾现行告退,不再打扰了。”我起身,仍是笑着,摸住灵犀的胳膊,她冰凉,我也亦然。“朱虚侯驾到!”门外一声通传,惊呼了众人。我微微一笑,有些恍然,原来旧情抵不过新恩,陈相攀上了齐王刘襄。一切有了解释,我笑着看向陈平。他有些晒然,扫了扫衣袖准备迎接。我回转无路,也只得站立着,等待这个顶顶有名的侄儿。毕竟,他还要叫我一声婶娘呢。
                  朱虚

 

  深耕禾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当年曾对吕后放此厥言的朱虚侯刘章此时正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想象的一样,年纪与我相仿,瘦俊挺拔,英武之中不失文雅。他微微一笑:“侄儿不知婶娘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婶娘恕罪。”

  他是老齐王刘肥次子,年纪虽长于刘恒,却是正正经经的侄儿,我客气的笑道:“朱虚侯还是请起吧,本宫临时起意来这里借宿的,你不知不怪。”隽眉一挑,笑着问:“皇叔身体可好?太后娘娘也是许久未曾得见了,她老人家身体还好么?”

  我微笑颌首:“母后身体康泰,平日所犯也都是些小毛病。代王最近有些微恙,不过好在诊治的及时,也是无碍,有劳朱虚侯惦念了。”“王后娘娘和朱虚侯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如此见外,不妨坐下深谈如何?”陈平在一旁张罗着。

  笑着,互相客让,再次端坐,却是我在最上手位,刘章坐于我的对面。我侧眸淡淡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男子。二十岁时他凭斩杀吕家人一举闻名,也为刘氏诸王震起雄风,如今京城内外竟像是人人倚他为求自保,他是刘襄的保靠,刘襄如果夺权必由他起头。

  他见我沉思,亦笑着问:“娘娘这次来是为何事?”我不动声色,倾身前探,笑道:“本宫出自汉宫,与太皇太后有教导之情,听说太皇太后微恙,前来探病,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是代王的嗣母,母后和代王托本宫此次前来代为问候一声。”

  刘章有些蹙眉,半晌,笑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王兄离的远,只能靠侄儿在此尽些心力。”我有意试探道:“齐王最近可好,听说齐王日夜操练兵马,废寝忘食,这样长久以往,无利于身子,可仔细些才好。”他与我四目相对,脸色有些不自在,“谢谢娘娘担心,王兄身体无恙。”

  “无恙就好,我们刘家还要靠他呢,他是高祖的长房长孙,也是刘氏的徽征。”我为微微一笑,看着他的反应。刘章握紧双拳,胸前一抱:“娘娘这样说,侄儿惶恐,当今圣上才是刘氏徽征,万民敬仰爱戴,哪里能说到王兄?我们兄弟为刘氏江山但求尽心尽力不敢再作他想。”笑着起身:“朱虚侯自谦了,诚如朱虚侯所讲,本宫和你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话还用这么小心谨慎么?”他沉吟不语,我笑着与他俯了一俯,“明日本宫就要回代国了,舟车劳顿还需几日,先去休息了,请朱虚侯见谅,”刘章的阴沉的脸上又露出恭顺的笑容:“娘娘现行休息吧,明日侄儿再来送行。”

  “倒也不必,朱虚侯公务繁忙,还是省了吧。”我回身,拉过灵犀,尽力让自己走的从容。

  坐于床榻我回味着他的话,无处不谨慎,左右思量竟没有一丝破绽,果然是太皇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朱虚侯刘章对仇恨刘家子孙的吕后来说是个特例,虽名义上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实际上却如同儿子般教养,因为喜爱更是让他留于长安不回属国。二十岁那年他有一次入侍吕后燕饮,吕后令刘章为酒吏。刘章向吕后自请说:“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吕后疼爱他,当即应允,当大家都饮酒至高兴的时候,刘章进饮歌舞,请为太后言耕田歌。吕后不知有异,笑听着“深耕禾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吕后听后默然无语。以她之慧,怎么会不知道刘章在讽刺她,但是正因为长年来的喜爱让吕后竟放过了他,随后诸吕中有一人因酒醉而离席起逃,刘章追上,拔剑而斩之。刘章回到席上,对吕后及大家说:“有亡酒一人,臣谨行军法斩之。”吕后及左右大惊。但前已许军法论之,无法责怪刘章,只得作罢,即便如此,吕后仍不曾对他作出任何惩罚。刘章的妻子是吕禄的女儿,他也以吕氏女婿自居,长安城中,唯他左右逢源,两边都甚有势力。

  刘襄能得到他相助,必如虎添翼,坐上江山也是指日可待。只是为什么刘章会深夜来访?虽然我有些预料陈平已经攀附了齐王系,但是碍于吕氏家族当权,以陈平的谨慎为人,他应该不会让刘章明目张胆的登门的。再想想今日两人暗地里的神情,猛然顿悟,莫非我撞破了什么?越想越是紧急,坐在榻上左右不是,冷汗也顺着后背塌湿衣裳。“娘娘,要不先休息吧。”灵犀见我如此,轻轻为我放开了发髻。“等一下,灵犀,你去找杜将军过来。”我轻声俯在她的耳畔说道。灵犀有些为难,我冷目一横,她畏缩下,喃喃的说:“可是夜深人静,怕是于娘娘名声无宜。”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废话,快去。“我咬牙道。灵犀出门,我起身收拾东西。须臾,灵犀低头进门,身后跟着杜战。果然是统领铁血三军的将领,即便已经入夜深睡仍是一身出行的打扮,随时准备动身。

  “娘娘,深夜叫末将至此有何打算?”杜战蹙着眉,在弥漫着幽香的房间里,他神情也有些拘谨。我低低一笑:“杜将军此行就是保护本宫的安全,今晚就睡在这里。“话音刚落,灵犀和杜战两人同时惊讶的看着我。“娘娘,这于礼不和,且也会损伤娘娘的名声。”杜战脸阴沉下来,声音更是带着不屑。

  “灵犀,给杜将军在此准备被褥,就让他睡在地上,如果有异,就别再跟着本宫!”声音有些厉,灵犀唬住了神,慌忙的去拿被子。看着灵犀铺在地上的被褥,杜战异常愤怒,“此事若是代王知晓,娘娘该如何解释?”

  我缓步走到他的近前:“今晚会有人有所行动,本宫轻着幽禁,重则被毙,那时候将军该如何让代王知晓呢?”杜战闻言,有些吃惊:“是谁?陈相么?”灵犀也呀的出声,同样疑惑的看着我。我无力的坐在榻边,“不知道,希望本宫只是多心。”杜战闪身站到窗前,将窗户锁进,又递眼神给灵犀,灵犀也去讲门闩实。

  大家都沉静下来,彼此的呼吸声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拉过灵犀,与我并坐在床榻上,杜战跪坐于被上,互相对望,各自想着心思。

  已经四更了,我有些迷蒙,灵犀也控制不住的点头摇晃,我轻轻将她放倒,却将她惊醒,疾呼着:“娘娘,娘娘。”我有些无奈,笑道:“娘娘在这儿,你先睡吧。”她迷糊着,不肯深睡,已经盘坐着,瞌睡连连。杜战的神情一变,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笑意,就被他猛然站起吓住,他先嘘声,我聆耳细听,阵阵的喧哗声,似向我处奔来。灵犀此时醒过神来,我站起身,赤着双脚,飞快地将灯熄灭。黑暗当中,我挽着灵犀摸向杜战。眼睛不适黑暗,行走的极其艰难,不想灵犀居然将我推倒,拽过我的外衣,将门拉开,飞奔了出去。惊呼不及,她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内,我惊慌失措,几乎要扑身出去。岂料杜战将我横身抱起,结实的右臂将我夹紧,我呼喊的声音哽在喉中,却被他喝断,随后,一闪身,他出门,趁灵犀将众人领去后庭之时,他疾步携我跑往相反方向。一路走过,见人不多,有阻拦者也都被杜战飞身旋踢了结。后面追赶众人似有察觉,明灯火把都改奔前方,杜战见此,加快了速度,奔出大门。

  朱虚侯因是深夜来访,又唯恐惊动了吕家兄弟,门外只有几匹壮马,拴在停马墩上,杜战夹住我,飞身上马,我倒吊着,发鬓荡扬,他抽出腰间清冷霜剑,挥手一斩将缰绳砍断,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骠骑铁蹄嗒嗒作响,杜战硬生生将马勒住,从前面围困过来的家丁身上跃纵而过。

  本欲追赶的众人在听到一声命令后停止了脚步。我颠簸着,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般擎不住力量。杜战是对灵犀有心的,他夹住我的力道能扼断金铁,拉住马的缰绳也是绷直的,逼迫那马儿似疯魔般狂啸冲奔,他在以行动懊悔自己无法救出灵犀,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入虎口。

  见状我心中酸苦,此时杜战与我想的该是一样的吧。陈平和刘章若是得我,未必敢痛下杀手,但是如果得了灵犀,怕就是性命堪忧了。

  虽知这样,他们俩却还是选择救我。血往头顶涌来,也带来了泪水,沿路流淌。疾驰到偏僻无人处,杜战猛然掉转马头,将我扔于地上,一声痛呼,激起一片尘土飞扬,我蜷卧在地上再不声响。他心之切,我可明了。杜战将手中的剑交还右手,凛然勒著缰绳,再奔陈相府邸。我跃身而起,拼命拉住缰绳,道:“不可,如果将军此去,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况且以一当十尚且可以,将军能以一当百么?”杜战噙着冷笑,低地的说:“放开!我此时最后悔的就是一路上没杀了你。”

  我噤声一缩,双手却不曾放开。“等天亮了,本宫自会前去交换灵犀,只是现在,将军不能去。”我咬牙,决然道。

  他怒眉微扬,“等娘娘去时怕是晚了。”“本宫拿性命相赌,若是灵犀去了,本宫也不苟活!”我依旧不肯松手。

  杜战赤目狰狞,悍马被他勒得扬蹄怒嘶,来回转圈。我被拖着,光裸的脚背满是血痕。“好,我信你,若是灵犀有了意外,不等你自我了断,我先送你去陪她。”他唇间的冷语充满了恨意,熙儿之后我又欠他一回。时候尚早,不得出城,唯恐被人发现,他跳下马,用剑抽打马臀,那马伤痛难忍,顾不得鸣叫,在杜战松开缰绳后绝尘而去。我瑟瑟发抖,杜战刚硬的站立在我面前。风突然起了,吹起了我的长发,也吹起了他的衣诀。相持不动,不是不想动,是无法再动。脚上的伤抽抽作痛却视若不见,我心神旋拧着,都在灵犀身上。谁都没有在说话,等着天色泛白。
                  展转

 

  天有些微亮,我扭头就走。赤足踩在遍布石子的路上有着说不出的刺骨疼痛。

  杜战沉默不语,早已将剑别于腰间,拦住了我。我回头,冷眉横对,我已决定去拿自己换灵犀了,他还有什么要说?扬手,两块青布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破烂飞扬的前襟扫过我的视线。咬了下唇,颤抖的接过。弓腰将双脚缠住,泪却一直在流。起身定定看他,长叹一声:“走吧,晚了就真来不及了。”昨夜一路狂奔至此,并未注意许多,今早借着晨光才看出,原来已经到了城墙边,这里离城中心的陈相府邸甚远,若是一步步挪到哪里,不知又是何时。顺着墙直线看去,不远处就是城门,天色蒙蒙,已经有早起市集贩卖的人零星走过,如果再不赶快去,我这一身装扮也会引来围观。杜战拦了一辆刚刚进城的马车,以一贯钱相许,送我们赶往陈相府邸。那赶车的的老者神情倒是还算自若,只看见眼前的铜钱,并未注意我们的穿着。

  鞭子一响,马车调转了头,朝北方驶去。杜战蜷缩着身子坐在我的面前,这样的小车让身形魁梧的他动弹不得。我看着他,沉思不语。说灵犀此刻尚在人世,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若是以陈平为人,他应该不会杀了灵犀与代国为敌。至于朱虚侯我倒是不敢保证,毕竟此时是盟友,来日就有可能是敌,提前撕破了脸都是无妨。

  该怎么去斡旋,我有些发愁,以我相换是最笨的方法,不仅救不出灵犀还会枉搭进去我。

  昨日的许诺只是安慰杜战,我怎么会真去相换?马车停在巷口拐角处,我拉过杜战,“还有钱么?”他见我并不下车,有些怒意:“娘娘可是后悔了?”不理会他所说的话,执意探手相要。杜战伸手,从怀里又摸索出五贯钱,扔在我怀中。我用力扯下了自己的裙摆,咬破手指,在上用鲜血勾勾点点,写上几个字。

  笑着拍打赶车的那个老者,“你帮我进陈相府邸,传个话。”他一脸的不乐意,“姑娘有事自己去便是,我还要上集市上拉脚,没那闲空。”

  五贯钱用力摔过去,顿时他的脸也笑开了花,忙改口说:“您说,您说,要找相府哪位阿?”

  “你就说,小四让你找陈少卿。自然会有人引你进去。见到他时给他这个就行。”我笑着慢慢讲给他听,并再次叮嘱:“那人三十左右年纪。”“哦,知晓了,那我现在就去。”说罢他跳下马车,将缰绳缠好。避过杜战探究的目光,我掀开车门挡得布帘,从那丝缝隙中观察陈府门外的动静。

  此时已近卯时,天也亮起来。明晃晃的光透过布帘将昨日的阴霾晒去。那农夫与门子争执了半天,随后咣当一声,大门紧锁。老者无奈的回头张望我们这里。

  杜战冷笑出声,我的脸也变得灰暗起来。按理说此时陈平应该去上朝了才对,为什么彭谡定不理我的求援?还来不及再想,门又咣当一声开了,里面急匆匆出来一人。那人黑色冠袍,面色温润,只看见他的衣色我的眼泪就险些出来。他接过那老头的白布,草草看过,急忙收进袖子。低声询问一句,那老头回头一指,杜战与此同时身体一震,剑已经冰凉出鞘。

  我也有些紧绷,如果……,我只能束手就擒。彭谡定抬头,顺那一指望来,隔的遥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地将手伸出,亮出惨白衣袖,晃晃,又晃了晃。他直直的伫立,许久。这一刻久到十三年那么长,前尘过往一一浮现。低头将布帘放下,手也轻轻收回,等着那老者的答复。既然他已欠我一次,就不怕再欠第二次。蹬蹬的脚步声,我紧闭双眼。“姑娘,姑娘,陈公让我给你带话来了。”那老者笑的得意。强笑了,“说什么?”他虽没派人擒我,却未必肯再帮忙。“他说姑娘要的东西,在城门外西郊!”那老者还想再说,我立刻接声催赶着:“赶快,快去。”杜战也弯腰起身,将那老者推到一旁,起身驾马。马车之急,颠簸得几乎散了架子。那老者在旁边心疼的直咂嘴,抚摸着怀中的六贯钱,苦笑不已。城门外,西郊,我四处寻找着灵犀的踪迹,却只在远处看见一辆马车。杜战拦住我探望的视线,凭剑摸索过去。那车一动不动,似是无人。布帘掀开,灵犀赫然躺卧在内,里面还有一些包袱。杜战一跃,跳上马车,揽过灵犀,呼唤不醒,又探鼻息,还好,只是昏睡。

  老者一看,无奈的说:“这儿我就不知道了,马车还我吧,姑娘!”我不语,跳下马车,奔到杜战面前,他的神色还好,似乎灵犀并不严重。

  我爬上马车,翻开那包袱,有一件女人的长衣外衫,不是灵犀抢走那件,还有一双精巧的绣鞋。

  杜战见灵犀仍是不醒,只得先去驾马,离开这危险之地。这个马车东西还算齐全,我拉过灵犀,枕在我的腿上,扶起头,喂些水。

  咳咳,一阵呛咳,她悠然缓醒。“灵犀,灵犀,你吓死我了。”我抱住她的头,一夜的担忧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早已习惯了灵犀的陪伴,将她看作自家的亲人,偶尔有时会伤害到她,却总是无心。若她去真这么去了,我会用一生来愧疚。“娘娘,莫哭,灵犀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她的笑有些苍白,身上虽然没伤,却是被一夜的惊吓扰了心神,瘦弱的她承担了我本该我承担的一切,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哽咽。“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我拭去泪水,连声问道。她直直的看着我,轻声说:“陈公放我出来的,原本昨日被陈相抓住后发现奴婢不是娘娘,就将奴婢关在府内的地牢。后来陈公以为被抓住的是娘娘,冒险潜入地牢,想要相救,发现是奴婢后,他还是等陈相上朝后将奴婢用马车运出城门,为了不让我出声,他还给奴婢喂食了些迷魂散。”

  “那鞋和衣服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却抖着颤音相问。“他说他去房间察看过,发现娘娘没有着鞋,衣衫也被奴婢穿出来了,怕你还要连夜赶路着凉,让我随身带的。”灵犀的一番话,让我有些怔然。他终于还了十三年前的心愿,那时救不得我,此时拼命奋力一搏也要相救。

  而我绝尘离去时竟不曾多看他一眼。想着他萧索伫立的身影,惨然苦笑,他知道我是利用他的,却甘心如此。就像那白布上的字一样,惟秋千二字,他便神伤。人世终是无常,再见亦是枉然。不过是段旧情,因为愧疚念念不忘。既然已经错过,何必再想,再耿耿介怀?陈平会怎么处置他我不知道,我只是可以想着,他在那时是否也是会笑着迎接处罚。

  心中无憾了,对我,对他。再见恐怕就是仇人了。摘掉双脚缠裹的布条,套上那双鞋儿,笑意有些凄惶。一路无话,杜战在灵犀醒后也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灵犀也不知道当她做出那样的骇人举动时杜战的疯狂。我不想说,情结留予他们自己来结,旁人相助恐怕适得其反。连夜赶路,担忧着代国的处境。如果说那日我撞破了什么,我想一定是他们密谋起兵罢,毕竟只有此事才能让朱虚侯深夜前往,陈平反常理接待。正因为这样,我更猜想太皇太后怕是捱不了几天,才让他们如此急切的想先下手为强。

  杜战知道此事重大,车也驾得飞快。不过六日,已见代国城门。心猛地收紧,那日走时他不肯见我,如今我回来了,他会如何?车马顺利的进入城门,骈过西行,横穿宫门,直奔乾元殿。我心中有些空空的茫然,阻拦下准备通禀的内侍,踌躇扬起素手,轻轻推开殿门。

  空旷的大殿,他黑色冠冕,面色肃冷,紧蹙的眉心,挂着深深的思虑,驻足门口,我静静的望着他,怔怔不能言语。他听得门声作响,却不抬头相看,孤削得身影寂寥冷清,他又瘦了。咽下哭意,柔声道:“如今臣妾回来了,代王还是不看么?”刘恒蓦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我,两人默然相视,都是无语。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说:“怎么才回来?”心中陡然一酸,笑着答:“遇上了一些麻烦。”突然他绕过龙案,冷硬如他竟是踉跄着。双臂伸出将我环住,用尽全身力气。

  含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他是想我的。肩头紧贴在他的胸口,紊乱的跳动让我僵死半月的心也跟着活了起来。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常常一声叹息,推开了。他的深眸满是思念,带着暖意看着我,我踮起脚尖,将唇印上他的,一丝一寸,仔仔细细。也许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他于我心已是最为沉重那块,逃也逃不掉。

  他有些慌乱,婚后八年,此次是我第一次如此婉柔迎合。呼吸越来越急促,吻也变得辗转缠绵。猛地刘恒将我拦腰抱起,沉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带来阵阵热气,我羞涩的将头埋于他的怀中,吸允着他的味道。内殿的床榻是他一人的,无人来过。我有些动容。他将我轻放在床榻上,那柔软将我包围,唇边不由自主的笑着,引诱着他的沉沦。

  他的身体炙热,双手探进我的衣衫游走,滑过腰肢,移至胸前。我躬起身,不自觉的滴吟。他的唇再次落下,从颈项至下,带有害怕,带有欣喜,带有失而复得的快慰。那吻烧着我,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刘恒的长驱直入让我有些久违的真实,原来我还活着。那热烧透了我的脸庞,灌涌着,颤动。“你可知道本王有多想你?”他用力的撞击,诉说着他的思念。我紧闭双眼,任由那疼痛遍布全身。我又何尝不是。就让我忘记一切,暂时享受着他的宠爱吧,至少此刻他的心中全都是我。

  “起兵?”他赤裸着上身轻轻拂弄我的发丝,闻声还是有些吃惊。我肃意,“是,臣妾回来的六天也许他们已经行动了,不如我们也起兵,只是名号却是支援齐王。”他沉吟不语,一双剑眉又蹙了起来。这样一来,便是违背了我们的初衷,与虎同行了。“如果刘襄过河拆桥该怎么办?”刘恒的担忧也是我的担忧。“拆桥总好过现在就死。”我意已决。我敢说,如果我们此时不协助刘襄,他更会拿我们当后患,只有先取得他们的信任才能存活。

  我俯在他的胸前,逗弄着他,“如果此次臣妾死于朱虚王手,代王该如何?”

  他撇了一眼凌乱于地上的衣物,我被撕去大块裙摆的内衫让他的神情变得阴狠,冷冷道:“若是你死了,本王定平了齐国。”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削唇,够了。八年前那个中秋之夜,他还没有能力为我如此,今日他已是可以供我依靠的苍天大树。等待虽然漫长,却是值得。刘恒见我如此,翻身将我压住,恶狠狠地说:“你还没说,那日为何要去!”

  我笑而不语,只是轻啄他唇,惹得他神色大变才停手。又是一番热浪,吻住了我的心,也锁住了他的人。七月二十八,代国镇国将军杜战奉旨率领五万兵马赶往齐国,至此齐代联手,吕家开始焦虑,也惊动了最后时刻的太皇太后。展转 zhǎnzhuǎn(1) 翻身貌。多形容卧不安席(2) 经过许多人的手或经过许多环节的地方
                  起兵

 

  代国的参战的消息使得弥留的太皇太后再次召集了吕家的子孙。这是一次怎样的会议无人能知,世人只知道那些曾经威逼宫门的吕家后裔回家后,纷纷没了声息。汉宫的宫门也再不打开。一切仿佛像静止了一般。只有每日八百里加急的快信从齐国和京城传来。齐国国相召平①围困了齐宫,最后被魏勃骗走了虎符,最终自杀身亡。琅玡王刘泽被骗出属地,囚禁在齐宫,齐王刘襄胁迫与其一起造反,刘泽百般脱解才逃出来。

  赵王吕禄就任上将军,吕王吕产任相国。串通好京城一些吕系官僚密谋。

  “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王齐。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为齐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为四。忠臣进谏,皇上惑乱弗听。今吕太后崩,而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眼前是一封齐王刘襄给诸刘姓王的书信。我和刘恒一并坐着,愁眉不展。刘襄比我们想的还要凶暴,甚至不顾亲情,但是什么给了他这样大的勇气敢在太皇太后没死前就领兵勤王?莫非?我兀自站起身来。刘恒见我如此,也低低的问,“可是想到了什么。”他如此说,必然也是想到了,我与他会心一笑。“太皇太后已经薨了。那日召集吕家人就是为了密不发丧。”我肯定的说。

  刘恒颌了颌首,“本王也如是想。”“如果这样一来,怕是就更加难弄了。刘襄起兵,京城吕家不会没有动静,虎凹相争,终有一伤,各自为了利益倒也不值得怜悯,但是苦了京城的百姓和官员,弹丸之地,你争我抢,怕是要血流成河了。”我担忧的说,暗自想着锦墨。汉宫紧闭,必是吕太后最后挣扎的办法,让所有摸不着头脑的诸王门慢吕氏一步,只是能为吕家子侄抢到多少时间就看他们自己了。“代王,琅邪王求见。”门外的内侍传报。刘恒边走边说:“快快有请。”我一附掌,这下好了,好歹来了个知情人。在外殿接待刘泽。刘泽体态浑圆,肥胖不堪,年纪虽过六十却是憨厚可掬,丝毫不见当年随高祖征战南北时的戾气。一见刘恒和我,忙笑着起身:“来得匆忙,来的匆忙,并未仔细通传。”

  刘恒更是单脚跪地:“王叔哪里的话,侄儿该拜您才是。”我在身后也盈盈施礼。各自落座,刘恒笑问:“王叔是从哪里来?”琅邪王苦笑一声,连连摆摆手:“不提也罢,羞死老夫了。”刘恒笑道:“这是为何?王叔苦成如此?莫不是因为侄儿招待不周么?”

  “哪里哪里,代王又说笑了,你是高祖的亲子,比我们这些从王②要高上许多,哪里会对我们招待不周,更何况你仁孝礼让,哪像……哪像你那个亲侄儿,简直就像疯魔了一样。”

  我和刘恒相视一笑,等着他的下文。“不过是听信了他那个舅舅的话,就要起兵,起兵就起兵吧,还叫他那个郎中令祝午跑到琅邪去骗本王,说什么吕氏族人叛乱,齐王想发兵诛杀他们,又说齐王年纪小,不熟悉征战之事,愿意把齐国托付给本王。又夸了一顿本王以前的能事,邀请本王到临淄去和刘襄商量大事,一起领兵西进,平定关中之乱。你想啊,侄儿求着办事,本王能不全力么,兴冲冲去了,就被扣下,唉,这事不说也罢,丢人啊。”琅邪王说到这里还星星点点滴落了些眼泪。我在心底一声冷笑。假惺惺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也是想分上一杯羹,听见将齐国整个相托,心便贪了便宜,全忘记了老虎的牙齿和爪子,美滋滋的跑去齐国送死,怪谁呢?不过是自己贪心才造就的这样下场。

  刘恒微微一笑:“齐王年纪尚轻,做事也是不知道深浅,王叔还是看在侄儿的面上莫怪了吧,只是刘襄的母舅嘛,倒是以前有些耳闻,暴虐成性,但愿齐王不要学他才好。”

  琅邪王殿点头:“是啊,那匹夫简直就是个夜叉,嗜血成性,他教唆着齐王兄弟抢江山,平诸王,最终都归入自己的囊中。齐王兄弟早晚是要毁在他们手中的。”“其实江山齐王去坐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是长子长孙,无可厚非,只是他这样一弄,王叔可以要担忧了。”刘恒聪明的不点透,琅邪王听到此处,猛的一震。琅邪本就是齐过划分出去的一块小地,如果齐王称雄,扩张到最后,琅邪将不复存在。琅邪王一搓手,“就是啊,偏偏本王大意,连护国的军队也被他给编了去,现在两手空空只能任由宰割。”“这样吧,王叔也先不必操心这些,等侄儿改日见到了齐王再和他商榷。”刘恒起身,给我使个眼色,我恬笑着:“王叔今日就在代宫休憩,代王已经备好了酒筵,王叔不要嫌弃简陋才好。”

  “哪里哪里,已经叨扰了。”他呵呵笑着,脸上更见憨态。刘恒抬手,作了个请,琅邪王在前刘恒随身一同走出大殿。我回头看着灵犀,招手过来:“跟太后娘娘说,琅邪王来了,晚宴诚邀太后娘娘叙旧。”

  灵犀点头,去往宁寿宫。我笑着思索,暴虐是么,那就看看我们如何纯孝吧。一杯醇酒,端过头顶,颤巍巍,琥珀银光。摇曳走到太后面前:“母亲,这酒是臣媳亲自采了忍冬藤酿制的,据说可以缓解腿疾,现在试试吧。”薄太后正在与琅邪王叙旧,闻声看过来,我笑着跪倒在她的面前,将酒杯上举。

  宽大的青布衣袖,脱落到我的肘弯,青紫交错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太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颤声说:“又去采这些劳什子,总带些伤回来,难道宫中的御医就是白养的么?”我巧笑着:“这忍冬藤本来不是药,是有民间的老人口耳相传得来,御医不敢下剂量,臣媳就自己先喝了检验,十日下来并未见什么异样才敢给母亲端来,就算不能治病,健身也是好的。”

  琅邪王在旁咂嘴道:“娘娘好福气啊,不仅代王孝顺,连王后都这么孝顺,难得啊!”

  我笑着回身拜了拜琅邪王,“王叔过奖了,母慈才能儿孝,都是母亲教导的好。”

  太后接过酒杯看都不看就一饮而尽,拉过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她的身旁:“我这个媳妇孝顺恭谨,一点错处也是寻不见的。王叔说错了,她可是比儿子还好。”刘恒低头笑着,“母亲总是偏心,偏孩儿昨日进的也是这样的酒,为何母亲就未夸过一句?”

  琅邪王更是大笑:“这侄儿就有所不知,母子连心,未说,情到,你怎么还和自己的王后较上了劲?”“王叔有所不知,我们家恒儿实在是没气性,你看人家刘襄比他大不了许多,文武双全,齐国也是日渐强大,偏我们这里只是小门小户的过日子,天下事全都不理,不像个样子。”薄太后恨恨的说,眼睛里却全是慈爱。“哪里阿,娘娘才是真有福气呢,那刘襄浑倔,驷钧又狠毒,即便是再强也未必能成什么大气候,本王倒是喜欢恒儿,这才是天家气派。若是此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本王第一个赞同恒儿去当那个天下。”琅邪王的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开始有些酒意朦胧了。我噙着笑,看着他发红的圆脸。“可不能这么说,即便是那样,还有右相他们也未必同意。”薄太后轻声试探,眼睛直逼琅邪王的双眼,看看他是否真的酒醉。“他们能如何,一个驷钧就让他们坐卧不宁了,他刘襄是成也驷钧败也驷钧,不信娘娘等着看,陈平那个老狐狸,最后还是不会让刘襄入主汉宫的。”琅邪王含糊的话已经无法亭清个数。头也左右开始摇摆。最终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王叔,王叔,再醒醒,我们再来一杯。”刘恒趴在他的耳畔轻声说着,琅邪王嘟嘟囔囔也不抬头,看来是真醉了。猛地,我的手臂被甩开。我笑着收回,又将袖子盖上。“扶琅邪王去静月堂。”刘恒吩咐道。下面上来几个内侍,十分吃力的搀扶起醉醺醺的琅邪王,出了殿门。太后的面容冷冰冰的,全没了刚刚的一丝慈爱,“刚刚那是什么酒?”“忍冬藤酒。”我无奈的说。“何必再做戏,到底是什么酒?”太后仍是怒意未减。“忍冬藤酒!”我依旧无奈德说。那确实是忍冬藤酒,也确实是治疗腿疾的偏方,唯一作假的就是我手臂上的伤,连日来陪伴刘恒哪里有空去采摘这些草药,不过是吩咐了仔细的宫娥,去摘,然后又交给御药房酿制罢了。

  那伤是我用新采摘好的忍冬藤摩擦抽打手臂所致。为的就是能让琅邪王看见我们母慈子孝。

  太后的全力配合也很有效果,琅邪王此时必是认定我们比刘襄好上太多了。

  高祖子嗣有八,多已凋零。除长孙刘襄和三子刘恒能争夺这个皇位外就再无他人可想。

  否掉了刘襄,刘恒就能险中求胜,而必胜的绝招就是仁孝。我笑着看向太后,她冷冷的回我。两个女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这也是我们如此默契的理由所在。“那酒无毒,却能治疗腿疾,太后娘娘如果不信可以不喝。”我俯身跪倒告退,而后起身轻轻的走出殿门。如今我已安然回来,他日大业得成我也必是皇后。刘恒的关注才是重要,太后我就顾不及了。

  身后的沉重呼吸说明刘恒已经追了上来。回首一笑:“代王有事?”他将我手臂抬起,轻轻撸起袖笼,那青紫在夜色下更是骇人。“受苦了。”低低的声音,疼惜的眼神,我笑的开怀。翌日,琅邪王携代国一万兵马,前奔长安,只为在刘襄入主汉宫之前将形势挽回,他将会推举代王刘恒为新帝,毫无疑问。①齐王听信朱虚侯刘章的话,就和他的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暗中谋划出兵。齐国相召平听到了这件事,就发兵护卫王宫。魏勃骗召平说:“大王想发兵,可是并没有朝廷的虎符验证。相君您围住了王宫,这本来就是好事。我请求替您领兵护卫齐王。”召平相信了他的话,就让魏勃领兵围住王宫。魏勃领兵以后,竟派兵包围了相府。召平说:“唉!道家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如此呀。””终于自杀而死。②从王:刘邦的叔伯兄弟,或者是亲兄弟的子嗣。
                  博弈

 

  我从未看见修罗地狱,每日的厮杀也只能从杜战的军报得知一二,有时我常常会阖眼冥想着,漫天的血雨腥风,遍地的尸骸,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杀声,都是杜战身后的背景,唯独他的白马银枪才是真正让人心神俱寒的。吕产和吕禄终于动手了,他们兵分两路,吕产派灌婴出战,唯恐灌婴倒戈一击,他们又由吕禄派兵突袭齐国后方。而杜战就负责那里。这边杜战征战解困,那边灌婴心意却变,他驻扎在荥阳,两边不动,与齐王约定,静待吕氏变乱,联合诛杀诸吕。齐王即将大军屯于齐国西部边境,侍机而动。豁出杜战与吕禄手下杀拼。此计凶险,却是一举两得,无论谁胜都是齐王得利。

  而此时诸吕仍未罢手,本想坐山观虎斗,却失了先机,只要急忙忙入宫胁挟持皇帝。朱虚侯刘章借机,威逼汉宫,与周勃陈平串通好责典掌管皇帝符节的襄平侯纪通。那纪通手持信节诈称皇帝有令,让太尉统领北军,使周勃得以顺利进入北军营垒。又命郦寄等诈劝吕禄,说齐王不平,不过是因为看吕家的兄弟占了京城,如果吕侯去赵国就职,齐王就会撤兵,再把汉宫交给了吕侯。吕禄实在庸碌无为,听得这样的话就把北军将印交了出来,带了家眷跑去赵国赴任。周勃控制北军后,右相陈平又命朱虚侯刘章夺取南军军门,同时令干阳侯曹窟转告统率宫门的禁卫军卫尉,不准相国吕产进门。吕产虽得悉灌婴已投靠了齐王,却不知吕禄已经交出了北军军权,准备入未央宫发动政变,却被禁卫军阻止在殿门前。朱虚侯用周勃调拨给他的一千多人马,追杀吕产至禁宫,将吕产杀死后,下了格杀命令。凡吕氏家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处斩。

  那是怎样的一场铁腕肃整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吕家铲灭,据说连长安城十里之内都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味,甚至道路都用红稠的粘血来刷洗。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喂武儿米粥,粘粘的,搅动不住,停下了手,哇的吐了出来。

  血洗,又是一次血洗,以血铸成的平安,以血打就的江山,以血染成的皇位,目光所及哪个都沾满了血。称王就是这样,谁有能如何?只是我的锦墨也在血洗的地方挣扎,再一次经历了血的噩梦。

  空在那里,抚着弯下的腰,喉咙里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已经担忧锦墨几日不曾进食了。不,不会,齐嬷嬷答应我的,一定会将锦墨放出,更何况锦墨并不是吕家的人,她不过是个宫女,不起眼的宫女,所以朱虚侯他们不会威胁到她。想到这里我欣慰的笑了笑。幸好只是宫女。我以对齐王有所防范为由,与刘恒商量,不若先进入京城,朱虚侯虽然已经平了诸吕,但齐王的大部队还未曾驻扎,趁此时去策动老臣们,保了刘恒。等晚了,怕是被齐王围住了长安城,届时将无人再敢旁骛。偕同了太后,带上宫中女眷,让此行看得更像是举家探访。未及长安城,陈平和朱虚王就已知晓了消息。出城十里,前来迎接。到陈平府邸,我迈步下了台阶,笑对朱虚侯福了一福。“朱虚侯,别来无恙么?”笑的粲然,语气谦和。他的面容一僵,剑眉一挑:“婶娘客气了,侄儿托王叔的洪福,身体还不错。”

  刘恒走了过来,戏谑道:“怎么,你与章儿是旧相识?”故作不知是他的擅长,我暗笑了,有些怅然道:“是啊,上次探望太皇太后,曾经与朱虚侯见过一面。朱虚侯对臣妾可是百般照顾呢。”刘章微晒,咳嗽两声,身后却又传来陈平的声音:“代王,王后,卧房已经准备完毕,不如先行休息。”又是他,我恬笑了见礼,“右相还是那么周到,上次也多拜托了您的照顾,才会让本宫住的安稳呢。”一缕花白的胡须,颤颤的,他也是一阵凛笑:“娘娘莫要说笑了。最后还是没招待好,才让娘娘深感不适才走的那样匆忙。”我笑着不语,。而刘恒此时只能对此视而不见。不到五日,齐王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驻扎长安城外。齐王刘襄率三千铁骑踏破东城门。沿路旌旗飘展,宣示着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这一步是他盼望已久的,却是我们不乐于见到的。陈平府邸里,我笑看眼前的丽人。想不到齐王刘襄那样暴虐孤介的人,竟有如此婉柔和善的王后。“娘娘真是清丽袅娜,看来本宫确实是老了。”我拉起她的手,含笑说道。

  玉容一红,迷人心神,果然是个妙人儿。“婶娘拿臣妾羞笑呢,婶娘才是绝代芳华,怎么这样自谦?”她盯盯得看着我,糯甜的声音也让人浑身透着酥软。“可别让人听了笑话,本宫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哪还什么芳华?”我让她与我同坐在榻上,满脸的喜爱。“这次为何来了?如何知道我们在陈相府邸?”我笑着询问,如同问着家常。

  “臣妾听齐王说王叔全家都迁到了长安城,想来拜访一下婶娘和太后,自家亲戚还未曾见过,实在是我们做小辈的不该,另外臣妾的姐姐在婶娘宫中,掐指一算,我们姐妹也是许久未见了,也想顺便看看她。”她客套的话更是婉转。我颌首笑道:“说起你这个姐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而且还通晓事理,本宫平日多靠她扶助,否则哪能坐得这么安稳?”“婶娘过奖了,多是婶娘管理得方才有的今日。”她刻意奉承道。又寒暄了几句,她起身,俯身一拜告退,我让灵犀带她去常美人的房间。

  “代王在哪里?”灵犀回来后我轻声问道。“代王在前厅议事,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还有周太尉陈相都在。”灵犀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琅邪王呢?”我蹙眉问道。灵犀摇摇头:“琅邪王今日不曾过来。”心一沉,不好。“你去跟太后说,今日好歹也要留齐王后在她那一住。”我低声说道。不等我吩咐完,刘恒已经怒意满面地进来。我笑着迎上去,为他整理衣物,轻声问着:“怎么了?”“刘襄桀骜,绝不退兵。”刘恒一拳捶在檀木红矶上,那矶震了震,几乎碎裂。

  思索一下,笑着说:“代王何必生气,这不也是我们来之前想到的么,陈平和周勃就没有压制他么?”“只是他此时仗着平叛的功绩,不惧怕这些老臣。陈平狡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此时怎肯牵头。”刘恒有些懊恼。瘦俊的面庞带着疲累。我将心里下面的问话吞了回去,不用问刘弘了,他不过是个傀儡,刘襄此时已经再用不到他了,小命儿能保几天尚不知道,又如何出来震慑藩王?我走过去,将他按在床榻上,柔笑着:“明日再想明日事,明日臣妾陪代王走上一天。”

  “去哪?”他顺着我的力道躺下,见我这样也舒展了笑眉。“先去周勃府邸,然后再去朱虚侯府邸。”刘恒猛然起身,沉着脸说:“去那里做什么,还怕不落在他们手中么?”

  “自然有不落在他们手里的办法,臣妾才敢去的。”我笑着为他脱下鞋袜,摆好。

  刘章阿刘章,说起来本宫还要谢谢你,不然怎么想到这个法子。日出东方,我们已从周勃府邸出来,陈平阴沉面孔随于身后,琅邪王乐呵呵的走在刘恒的后面。

  他是胆小怕事,却被我以四个小国召唤出山。男人,尤其是皇族的男人,哪个不是在为这些土地争斗,只是四个小小的地方就换来了他的忠心,今日一早就陪刘恒过来劝服周勃和陈平。陈平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却并不表态,他在等待时机,等待齐王将我们灭杀或者我们将齐王驱赶,这两种结果才能决定他态度。齐王刘襄比我想的要精明,而朱虚侯更是难以对付。陈平如今不过在笑着看我们自相残杀,不,准确地说,是我们怎么被杀。

  我笑着,陈相如此,那我也只能做点东西给他看,不然他一辈子都会以为齐强代弱的。兵马多少就能代表强弱么,可笑。空旷的大堂上我们左右分座,刘恒与琅邪王坐左,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坐右,陈平思索半晌,才坐在了右侧。我做在刘恒身后,打量着朱虚侯府。这前堂甚是广阔。墙壁柱子栋梁都雕以祥云纹饰,形态多姿,斑斓绚丽。四周摆放的屏风饰物均是禁宫精品,默默地章显着它们的主人曾经得到了吕后怎样的喜爱。甚至是摆放茶杯的小矶都是以玉嵌在金丝楠木上再雕出纹路,珍贵异常。人人都说朱虚侯府邸是个好地方,因为所娶吕氏作妻,靡费得让人瞠目结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只是,那个为他得来一切的吕氏妻在血洗之前就被他薅着头发,用剑割破了喉咙,血还没流完就抽搐毙命。也是一起共度了几载的夫妻阿,却一丝恩情也不在。我有些冷意,却不能逃避,他的双眼就紧盯着我,我笑着喝茶。“本王认为琅邪王错矣,如今皇帝仍在,为何说什么继位?不孝不忠,难以服众吧?”齐王刘襄开口,针对着琅邪王欲再立新君的语病。我轻轻将盖碗盖上,笑着出声,“如果皇帝在,自然不好说这些,只是当今的皇帝是真是假仍需分辨,难道齐王不知道么?”这是齐国和代国人人知晓的秘密,拿出来再说,实在让人笑死。齐王刘襄浓眉入鬓,粗狂张扬,身躯壮硕,声音比周勃还要粗重很多。闻言将两条粗眉扭在一起,他不曾想到我在他之前将此事戳穿,一时间竟没了词语,回头看着刘章。朱虚侯刘章起身,温和的笑着,眉目之间满是冷意:“娘娘如此说来,倒是侄儿孤陋寡闻了。少帝既然是假,杀了也不足惜,侄儿认为无论如何也该遵祖训,立嫡立长,更何况,诸吕叛乱,平叛之功也该是齐国,娘娘认为呢?”既然这一篇他轻易拨过,豁出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我也无话好说。刘恒此时起身,笑道:“说这些杀杀打打的,好生无趣。不如先缓些再议。”

  岂料刘襄拍桌而起,堂屋空旷,这一声硬是吓得琅邪王一哆嗦。我扯了扯嘴角,怒了?还有怒的在后面呢。“朱虚侯说的都是在理,本宫也是如此认为,只是,单这个立长,本宫就有些疑问想问,长是谁的长?”我轻声言语,却分量极重,连朱虚侯也楞了下神儿。我笑着走到前排,躬身下拜,“王叔,我们都是您的子侄辈儿,还请您说句公道话。高祖祖训立长,该是哪个长?”长有长子一说,亦又辈分一长之说。琅邪王的说法可以决定一切。“呃,这个么,当年惠帝是立嫡,未曾用到立长,但是立长高祖却跟本王说过,是……”到这里他仍有些迟疑,一面是凶神恶煞,一面是笑意盈盈。最后他狠下心跺脚闭眼说道:“立长就是应该从高祖的子嗣立起。”一声巨响接着他的话尾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琅邪王更是紧闭了双眼不敢再看。

  我笑着转身,盯着怒不可遏的齐王刘襄。中间所横的玉矶碎裂满地。他呲目猛张,颈项上的青筋也绷跳着,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这才是能上场杀敌的藩王,却不是该坐江山的藩王。一把将我的颈项用臂弯揽过,拖过右边,我笑着,颈项虽紧,却甚合我意。

  刘恒双目横立,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只是在他动的同时,朱虚侯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若是本王当不了这个江山,王叔怕是要眼看着自己的王后血染此处了。”刘襄用尽了全力,我也因渐渐勒紧而呼吸急促起来。刘恒双眼望着我,那哀恸的神情让我难忘。一边是江山,一边是我,却是他最难的抉择。隐忍十八年,就是为了今天。而我是他曾经怀疑的女人,也是陪伴他一路前来的女人。我笑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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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恒绷紧了拳头,暗暗用力,却无可奈何,那柄寒光刺骨的宝剑就在他颚下,那冷让远在对面的我也能深切感受。“我以江山换她。”轻轻的一声,寥寥数字,却让我泪涌如泉。此时他不是王,我也不是王后,他的一个我字已经六年不曾听过,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夹住我的胳膊抖动着,得意的笑声也从身后传出。是时候了,我哑着声音说道:“如果我们还有其他可换的东西怎么办?”

  朱虚侯和齐王几乎同时看向我。我的气息已经几乎被扼断,刚刚的声音也是拼尽了全力。“还有什么?”齐王几乎是用吼声相问。“齐王后。”我的声音只有一丝,颤颤的从嗓子里传出。三个字让颈项所累消了一半,“你说筱敏?”我淡笑,虽然不能回头,却能从正面看见朱虚侯绝望的神情。齐王后常筱敏是齐王刘襄唯一的软肋。当年锡穆公两个女儿都是如花似玉,筱敏更胜姐姐一筹。婉柔淡丽,性情更是让人赞夸。齐王求娶时筱敏才不过十三岁,锡穆公不允,齐王更是往来于代国和齐国数年频繁相求。终将锡穆公感动,许了给他。他曾在册封之时对天盟誓,若相负,必绝命。这就是流传于刘家的一段佳话,如今却被我用了来。朱虚侯见哥哥神情有些涣散,忙厉声说道:“王兄,她是诈你的。”刘襄闻言有些清明,颈项间的力道又紧了些,我用力笑着:“昨日王后未回,齐王必是知道的,是不是谎话齐王自己明白。”琅邪王看到这里已经寻个角落躲了起来,而陈平依旧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后,我的背被人猛推一把,站立不稳,踉跄摔倒,刘恒霎时跄过,将我抱住,在地上辗转翻滚了出去。他稳稳的将我揽住,一动不动。我屏气,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满是眷恋深刻,心有些颤然,眼泪也再次抖了出来。他反剪了手,以左手替我轻轻擦拭泪水,唇边的笑意浓烈。我埋在他的怀中将刚刚吞咽下的泪又发了出来,哭个痛快。不对。我突然抬头,惶急的四处查找。身上没有血?明明刘章的剑上染满了血迹。我拉过他的右手,刘恒不说话,却将右手紧紧剪背在身后。他低低的开口,语声却是轻柔:“别看,你畏脏。”一声哽咽停留在喉咙里,怔怔的发不出来。他必是用右手搁开的剑锋才能来救我,刘章剑上蜿蜒流下的惊心暗红也是他的。

  刘恒的语意旭暖:“又哭成这样,小小皮肉伤而已,难道我会死掉么?”

  只这一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恐惧的一处,那痛胜过身体发肤之痛,利而深广。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能苟活么?一张瘦尖的脸变得如纸般苍白。“好了,还有事情呢。”他笑着小声点醒我。心神有所恢复,我看着前方痛苦挣扎的刘襄,他此时仍可杀了我们。朱虚侯上前一步,用带血的剑尖儿指着我和刘恒,急切的对刘襄说:“王兄,此患不除,我们来日必有大难,你若是以嫂子相换,他们必不能容我们回到齐国,届时满盘皆输,悔之晚矣,王兄!”

  “更何况,我们起兵这么久,本该是我们的天下,凭什么让给他们?”朱虚侯仍在试图说服刘襄。刘襄将拳捶于胸前,大声说着:“难道你要本王舍了筱敏么?”朱虚侯顿了一下。激怒刘襄的话,他的用意也无法实现。这问话的分量不是轻易可以接的住的。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外天色,为何还没来?“此言差矣,舍与不舍王后是齐王自己的事情,哪里能问得到自家兄弟呢?”我在旁煽惑。

  朱虚侯怒目横视:“你这个女人,齐王的大业就败在你的身上,我们兄弟战功赫赫,你想篡夺?会那么容易么?”门外跃进一人,高声喝道:“怎么不容易?”朱虚侯一时失神,我闪到那人身后。轻笑着,来的还真是时候。威仪赫赫的身影是齐王兄弟的噩梦,他逆着正午的日光,犹如神砥。血染的白色战袍,银光熠熠的血色盔甲,有些散乱的发髻。冷眉健目下,刚毅的面庞带着风尘仆仆。他刚从千里之外赶来,身上所染的斑斑血迹不知是吕家的还是齐王系的。

  五日前,我们刚到长安城时,我飞鸽传信让他速来护卫,那样长的距离五日就到,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才能如此迅速,我心有些戚戚。“右相和琅邪王叔都在这里,今天我们就说个理字,到底谁在平叛之时功绩最大,齐王与灌婴联手,未动一兵一足,而代国派去的人马全部都在西郊与吕军奋战,杜将军浴血杀敌才保住了齐国,谁才是真正的功臣?难道是兵不血刃的齐王么?”我厉声质问,纤纤玉指更是直指齐王头颅。

  朱虚王一时语塞,他不是不知,而是故作迷糊。“那又如何?毕竟京城由本侯平定,不然你所站此处仍是吕家天下。”他回过味儿,大声笑道,索性将自己的功劳高高悬挂。“笑话,世人都知兵家大忌便是攻而不守,连自己的老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诛杀吕氏,平定长安?”我冷笑一声,站在杜战身前。朱虚侯探身,横剑向我。呛的一声,朱虚侯的利剑被杜战所持的碧寒银枪所挡,震掉在地,他亦抱起酥麻的右腕,瞪视着杜战。陈平在身后微微一嗽:“朱虚侯也不必如此,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齐王的打算。”

  我笑看陈平,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此时胜败已经有些眉目,他又站出来帮我们了。

  刘襄仍是沉吟,我却柔声说到:“齐王后的姐妹也是代宫宫里的美人,说到头都还是一家,何必在讲这些伤感情的话,不如我们今日做个盟约,既了了齐王的忧虑,也解决了此事,不知齐王意下如何?”“说!”,一个字,瓮在大堂,撞得人的心神欲裂。“代王在此,琅邪王和右相作证,我们两国来个盟约,一你退兵回齐,二代王许你当年的七十座城池尽数归齐如何①?另外,齐过自行律法,钱币,每年赋税也不用上缴国库,官员任命自行安排,包括丞相②。”刘襄扬头看过来,眼神中满是不信。如此一来,齐国如同自立朝廷,没有什么分别。汉宫天下不过是比齐国略大,却已是满目疮痍,相对来说,齐国如果能够自治,将胜过汉宫百倍。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正因为太好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我心中却别有笃定。淡意笑着。朱虚侯刘章冷笑一声:“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刘恒笑着起身,唤人拿过纸来,将右手狠狠按在上面,鲜红的血印让我心突突跳了起来,喉咙之处开始有些呕意。生完刘武后我就开始见不得血,闻到想到看到都会呕吐。刘恒知晓,所以不让我看。

  “就凭这个。”刘恒似笑非笑的看着朱虚侯刘章。那是刘恒用血书写的保证,也是最为可信的承诺。刘襄和刘章互看了一眼。有些疑虑。琅邪王笑着从后面转出来,打着圆场:“本王也可以作证,还有右相。”

  陈平沉着脸,有些僵硬的从右侧的座位起身,也躬身施礼:“老臣也愿保证。”

  “其实本王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齐王你当上了皇帝,你那母舅驷钧也是个祸害,实在是让人不放心,皇位也是坐不安稳阿。”琅邪王见两兄弟的表情有些松弛,倚老卖老的说着。

  啪的一声,琅邪王面前的桌子又碎成两块,也成功地让琅邪王惊恐的闭嘴。

  我冷笑一声,真是没眼力的孬祸,人人都知道的问题,现在还说,能不被警告么?

  “好,那侄儿就遵从王叔和婶娘的命令,立即退兵。不过不知婶娘何时肯放筱敏?”刘襄的问话让我有些动容。他第一个问的是王后,而不是何时封回属国。淡淡笑着:“原本本宫也未曾将她囚禁,不过是见昨日晚了,她便睡在太后那了。”

  一声懊悔从朱虚侯那里传出,我笑得粲然。刘襄和常筱敏还是走了。长长旌戈铁骑开道,漫漫的宫车队伍随行,在那最显眼的华盖下,他与她同车相伴。

  我挥舞着手帕,笑着为他们饯行,筱敏也是探出头频频张望。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夫君的疼爱胜过其他。两个肯以江山换女人的皇族男子,她身边一个,我身边一个。刘恒为我披上轻薄的披风,笑着说:“如今可后悔了?”“后悔什么?”我回头笑着看他。晨晖下的刘恒更加俊朗,逆光伫立,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叹息着,将手轻轻抚上他包扎严实的右手,他是我抓住的一世乾坤。“一入宫门就再没有自由了,你还要陪本王挣扎在在此,沉浮半生,你难道不后悔么?”他戏谑道,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温暖。“不怕,臣妾若是怕了,当年就不会与代王携手了。”我笑的满足。八年,我用八年陪伴刘恒,陪伴他走过隐忍的岁月,陪伴他躲避刀剑锋芒,如今,我陪伴他面对天下苍生,笑看雄图壮志的勃发,我不悔,即便将来他与我只能君臣相待也不悔。

  这世间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传奇?有什么是遥不可及的梦念?帝王江山,九五之尊,凡是都是一步步踏来。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最不会变的就是自己,最不可及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内心。从今日起,我不用再惧怕任何人,因为我的命运已经被我牢牢掌控。岁月终究改变了我,我也改变了刘恒,兜兜转转当中,谁又是谁的命中注定,谁又与谁擦身而过,恩恩怨怨理不清也罢,又能把我如何?万世敬仰之下,如今我还会怕什么?笑掩了眉目,沉溺在无尽的宠爱中,只对他一人笑的灿然。高后八年,后薨,诸吕叛乱,朱虚王刘章策应齐王襄,诛杀诸吕,齐王母舅驷钧暴虐,群臣惧重蹈外戚篡权,迎高祖三子恒为帝,是为文帝,改元,文帝元年。尊母薄氏太后,立窦氏为皇后,嫡子刘启为太子。文帝元年,齐王刘襄归国,文帝将高后所收土地尽数归还,至此七十座城池又归齐国管辖。

  文帝元年,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三弟东牟侯刘兴为济北王,各赏两千户,赏银千斤。

  文帝元年,陈平让右相之职,徙左,周勃为右。①齐悼惠王刘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因母为高祖情妇,且随高祖年久,高祖六年,立刘肥为齐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齐王。悼惠王刘肥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儿子刘襄即位,是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去世,吕太后行使皇权,天下事都由吕后决断。二年,高后把她哥哥的儿子郦侯吕台封为吕王,分出齐国的济南郡做为吕王的封地。哀王八年,高后分割齐国的琅邪郡把营陵侯刘泽封为琅邪王。至此,齐国七十个城池只余零星,多数都归吕家所有。

  ②藩国所属大汉,所以丞相多是汉宫委派。一来辅佐,二来监视。
                 
凤翳鸾飞繁华隐
北宫

 

  驱逐与被驱逐,宫闱争斗的重头戏。也正是此时才能彰显新皇的威仪和恩德。当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惨烈宫洗遗留下来的宫人却仍要对曾经参与宫洗或者得胜的一方屈膝下跪,那该是怎样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泪横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后的怜悯?

  我不知道,因为我高高在上,我是胜利者。而我面前,天阶之下,正是被驱赶去北宫的前朝宫人们。为首站立的,凛然不跪的,白衣萧索的,就是张嫣。遥远,太遥远了,我竟无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那身轻盈扬起的白衣,是为故帝素服,还是为了符合自己无依无靠的身份①?

  可怜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在黄泉路上先行了一步②,却带给了亲生兄长齐王无限的荣耀。殿前飞檐遮掩之下,是碧蓝如水的天,也带着悲悯的金色光芒,俯照着我们昔日的主仆。

  今日是登基大典,这是最后一项。移宫。我,站在新帝刘恒右侧,凌云髻上簪钗十二只,鎏金嵌宝暗福寿钗一对,镏金垒丝点翠茜石榴石红花果纹钗一对,包金蝙蝠梅花套钗一对,双凤对飞衔寿果錾花缠钗一对,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一对,最后双鬓斜插荷叶珠玉扇子钗一对。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的朝绶霞衣,逶迤拖地的凤尾外裳,团团的金凤鸾鸣羞红了我的双颊,斜佩的紫金绶带,也让我有些尴尬难以面对。

  满头的珠翠,繁琐的华裳却抵不过她的一身白衣。六年之后一切都已掉转,莲与华服,仍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我侧首看着刘恒,那日是她与刘盈,今日是我与刘恒。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皇权。我迈步,大红色的蚕丝绣鞋,仍带着百鸟朝贺的熠熠生辉,仿若此时下方臣服宫人的境况。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阶时,有些慌乱。宽大的罗袖,被人轻轻拽住,回头,却是刘恒探究的幽深眼眸。为什么要去。我必须去。非要去不可么?是的,非去不可。几下交汇,他却轻易的笑了出来。那就去吧,这是他对我的纵容。奔向张嫣,离的近了,才触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她有些恍然,轻轻一笑,却不如同身后大片的妃嫔一样的俯身跪倒。是认出我来了么?所以才笑得这样凄惶?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满是肮脏。这就是距离的真实,只有近了,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朱虚侯血洗禁宫时,也必然凌辱了她的尊严。而她此时已经将这一切都还给了我。

  嫣儿仍是美得让人屏息,芳凛的香气逼人清明。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乱的记忆被她的淡然嘲笑着。“臣妾叩见太后娘娘。”我俯身大拜,泪也滴落了下来。太后于她是此生最后一次有人如此称呼,须臾,她将是被废去一切称号的庶人。她淡笑着,眼底轻藐,唇角有着我不熟悉的深意。俯身逼近我,细细的声音,只有我俩相闻,“清漪姐姐还怕太后么?”那声音虽细,却深深剜着我的心,痛得抽搐,紧张着全身。“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么?”大婚的嫣儿,惊恐的嫣儿,撒娇的嫣儿,嬉闹的嫣儿,我的记忆中唯独不曾有过不屑的嫣儿。

  再民心所向,于她心中也是乱臣贼子。“娘娘,该启程了。”身边管事的内侍,催促道。满脸的不耐,却只敢对她。

  嫣儿将去的地方是禁宫之北。北宫。一个繁华的冷宫。寂寥将在与这些宫人相伴,荒凉寒冷是那里唯一遗留的东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过就是阳光。我不舍,拉住扫过我面前的白色衣袖。红白相持着。她是惠帝的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嫂,却也是吕家的后人,虽没死于宫乱,却必须要迁移到北宫,这是刘恒给的“生”,也是刘恒所给的恩典。大臣们的恭维成就了张嫣的苟活,却削了她做为惠后的一切优待。皇嫂,当继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时,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碍。是我的障碍。

  我横视那个内侍,他有些畏缩。还想抬头对嫣儿说些什么,却哽噎在喉咙里无法说出,还说什么呢?感谢?辩解?此时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却是我不能给的。仍在沉吟,却被一双枯槁的双手抓住了脚踝,大红的敝屣裙摆衬着那嶙峋的皓腕让人看着刺目。

  “娘娘,皇后娘娘,窦娘娘,救救嫔妾,嫔妾不愿意去北宫。”哭的撕心裂肺,却是讨饶。

  我定了定神,原来是她。陈夫人已经不如当年风光了,如今的她虽只比我大上三五岁,却是如同花甲妇人。

  嫣儿绝美的脸庞上满是不屑,仿佛陈夫人的卑膝讨饶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头,用力将脚撤出。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嫣儿都不曾有了希望,她凭什么就笃定自己会独得我的青睐?

  “嫔妾家父陈冀,是骠骑将军,从叔父是左相陈平,还斗胆敢求皇后娘娘发还娘家。”她颤着声音说道。发还么?倒是听过有此一说,高祖临崩时曾让吕后将宠幸过的妃子发还,不过却勒令终身不许再嫁,只是陈夫人似乎忘记了,吕后,一个都没有放!我淡淡冷笑,回头看往远处所站的左相陈平,那缕白髯,掩盖了他的心机。

  舍给陈平面子,还是让刘恒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只一句淡淡的:“你认为可能么?陈夫人?”她闻声,一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慌乱的眸子终于看清楚我的脸庞,顿时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来,不确认,不确定,她仔细的看着。我心底冷笑。七年的时光,我已从淡然的女子变成了凌厉的夫人,华贵衣饰下再没有当年的清逸淡雅,她还能认出来么?终于,思量了许久,她蹙着的眉还是放了下来。故人又如何,还是无法躲过被驱赶的命运。我抬眸,望着陈平,冷冷的笑着,以刘恒的仁孝之名来博陈夫人的放还,是么?可惜,那样的好名声却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儿,又何妨再添一个人为她做伴儿?后退两步,轻声说道:“恭送太后娘娘移宫!”嫣儿笑着,对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她头也不回的北行,身后的诸多宫人也只能跟随,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在我面前穿过。我却只能看着那个丽致轻盈身影缓慢离去。白衣的翩蕸,犹如当年误以为我背叛时走得那般决绝。我的确背叛了,打破了她还算舒适的昔年绮梦。还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宫人队伍被人冲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着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让人有些心突突的。那是一个散发的女子,也是身着白衣。横冲直撞的,看起来有些狰狞。灵犀轻跑几步,将我挡在身后,喝令道:“为什么还不快点抓起来?太不成体统,仔细惊了凤驾。”一些力大的内侍,冲了过来,远远的将那疯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呜呜的叫着。

  我心一动,却轻声问着灵犀:“查建章宫了么?”她回头,不解的问:“奴婢查过了,仍是没有消息。”我们入主汉宫时,已经没有那日的血洗痕迹,曾经弥散的血腥气味也全都不见。进宫的一路上,满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锦,仿佛那是一场幽梦,不曾出现在此天阙仙境。我命灵犀去打探过,建章宫竟是连一人也没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没有消息,因为那日死伤过多,甚至连统计宫人名单的花名册也是变得无用。眼前的女子这样的熟悉,一种身体的召唤让我执意往前。灵犀阻拦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随我步伐前进。呜呜之声越来越大,我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紧。锦墨,是你么?散乱的头发,呜呜作响的喉咙,肮脏的衣裙,斑驳的血迹。我额头渗满了汗水,敛低了声气,“锦墨?”面前的散发,让她无法抬眼看我,却依旧是嘻嘻呜呜。我推开灵犀,蹲于那女子的面前。颤颤的将手指伸出,却被她张嘴咬个正着,巨恸袭来,却不是因为顺着手指流下的暗红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发垂落一旁。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锦墨。被内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庞的就是我的锦墨。我的亲妹妹。①鲁元公主死于高后元年,驸马张敖死于高后五年,张嫣此时没有亲人仰仗。

  ②少帝名为惠帝和宫娥所生,历史颇有争议,这里以其中一种做为凭据。齐王刘襄和陈平诬少帝刘弘血统可疑,将其斩杀。历史上刘弘(原名刘义)不是齐王的弟弟,本书为了需要,虚构而成。

  
                  锦墨

 

  我呆呆的坐在凤榻前看着锦墨,锦墨也呆呆的坐在凤榻上看着我。她的神情呆滞,散乱的长发披于脑后,衣领裙边都是污泥。有些笑有些哭的她,已经无法认出我。灵犀抬起我的右手手指,轻轻包扎着,一圈一圈,缠绕的仔细。那伤极深,锦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有躲,也躲不了。执意认为她的心底必然是恨我的,否则不会在看到我的一刻,神志不明的她选择这样狠狠地咬下去。等灵犀弄完,我回头拿过梳妆台上的梳子,将锦墨拉到铜镜前,镜子中的她仍然是呆愣的,我轻轻的梳拢着,原本顺柔的发,结在了一起,我瞪大了眼睛一根根为她解着,不太方便的手指阻碍了行动,眼底的泪随着越来越大的动作晃了又晃。我没哭,无论如何,锦墨还是留下条命,坚持到我来找她的时候。“娘娘,皇上今晚过来,您看是不是由奴婢来照顾锦墨姑娘?”灵犀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我。

  我茫然的回首,心却仍在锦墨那里:“来就来吧,为什么要撵锦墨走?”

  灵犀低沉着声音道:“不是撵走,而是交给奴婢照顾,明日等皇上走了奴婢再把她还给您,毕竟此时锦墨姑娘不方便在此。”沉吟许久,才发现自己话语和行动都有些失常,诸事沾染到锦墨二字,我就无法再从容处置。

  “皇上今天因为娘娘离开大典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在触动了旁的,奴婢怕……”灵犀依然躬身低声劝我。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今天的登基大典被我给搅乱了,当我看见锦墨被内侍踩踏在靴子下时,已经无法再微笑着沉稳自持,踉跄站起掌掴了那个踩踏锦墨的人,疯狂的将他们推开,挡在锦墨面前。

  炫美的华服下,锦墨哆嗦着,惊恐的双眸张望着眼前的一幕,翘起的嘴角仍带着我的血。

  所有服侍的宫人惊愕的站立,惶恐的看着我,双手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更担心的是我会因此大大的惩罚他们,可是我什么都没作,我只想保护我的锦墨。刘恒的神情,我站在天阶下无法看清,却只是见到他黑色冕冠下玄黑冰玉珠帘频频的摆动。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却面对着一个最疯狂的皇后。依依不舍的看着锦墨木然的被灵犀领走,我僵硬的坐在冰冷榻上。到底锦墨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但是我仍不敢相信,逃避的认为她不过是被血洗吓到了,勒令自己不去深想。

  “累了么,在想什么?”刘恒扶住我的胳膊,轻声地问。我静静的回头,不知何时,刘恒已经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也空空的,只是想着该怎样说起,该怎样解释,反而慌乱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哀哀的,泪仍是无法滴落。是因为又见锦墨了。还是我在防备什么。终于颤着声音开口,“皇上不会怪臣妾么?”他带着笑容,静静地看我,修长的指尖滑过我的腮畔,轻柔似水,“为什么要怪你?因为你私自先回了未央宫么?”我哑了嗓子,有些泪意:“毕竟那是登基大典,臣妾身为皇后也应该有些表率。”

  刘恒看着我,戏谑的说:“皇后母仪天下,确实该站在那里,只是朕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吓得往日淡定聪慧的皇后变成那样?”我有些凄楚,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泪还是掉落下来。嘟嘟囔囔,字字句句,说得支离破碎。这是一个千里逢亲的故事,我在毕生最为荣耀的一天,看见了我的远房表妹锦墨,原本在宫中彼此曾有过照顾的我们,如今竟是泥与云的差别,我惊恐,我愧疚,于是我不能再隐忍,所以逼急的我,变得几近癫狂。他的眼中全是温暖,仿佛在聆听我的真实故事,却也因此让我越说越狼狈。

  刘恒是聪明的,却不肯揭穿我,或许他认为至少我有一部分说的是真相,例如那个疯女人确实与我有亲缘,否则,我不会那般失态。“那她怎么了,为什么在未央宫中?”低沉的声音却是鼓励我接着编下去的动力。

  我低着头,长叹了一声,“臣妾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疯了。”“那明日传个御医诊治一下吧!”刘恒不算关切的话语在我来听分外的亲切,我笑着点头,温暖的泪溅落到他的掌心。他以唇将我的泪痕拭去,身上的龙涎香有些幽淡,袭掠着我的哀伤,我颤抖的越厉害,他搂抱的越紧。轻咬着的耳垂处传来深浓的情意:“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你该与我一同站在宝座前的。”这句话,字字咬的清晰,力道落在耳畔,逼出我的一声叹息。我也想站在那里,那是我和刘恒一手得来的天下,我想要俯瞰众生,我也想要有着荣耀无尚,无奈,骨子里的萧清漪再次作祟,破坏了梦想,也破坏了我往日的淡定。想到这里,幽幽的笑着,萧清漪阿萧清漪,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敢承认,你还会怕失去什么?窦漪房这个身份于我来说,我不能不介意,它是我万事的保靠,如果说从前是为了性命,现在就是为了刘恒,他的信任将是我能活下去的勇气。可笑,他的信任,我的谎言,多么的不平等。不知道这一世万般的痴望是否最终都会羽化成空,我压制不住的心慌,无力的抱住他,目光凄凉。不得已,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敢问御医,她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转?”我起身施礼,轻声问道。老御医见此有些惶恐,历经三朝的他在宫中看多了人情事故,我却是第一个跟他施礼的皇后。

  “老身看过了,这位姑娘倒无大碍了,神智虽然还不甚明白,却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也许是受了些许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这个只能有待时日调息将养,不能强求。娘娘也不要过虑。”老御医客气的笑道。我颌了颌首,淡淡笑着:“敢问还需要多久呢?”“那就要看天命了,这个时日是机缘,无法预估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我相信了他的话。虽然我每日都陪着锦墨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但是锦墨给我的回答都是呆愣着,沉默的没有一丝反应。只有见到内侍时,她才会瞪大双眼尖叫着抱头躲避,害怕得浑身颤抖。我换去了未央宫所有的内侍,还命工匠依照我苦苦回忆画出的那对钏子打造。

  那是锦墨曾经托我保管的东西,也是我对她最后的许诺。只可惜,此时的锦墨在看见了掐丝的钏子后仍是呆呆不动。也许真的是机缘未到,我仍然等待着。这个机缘在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实现。秋日的暖意是一年中最后的悠然,人往往会沉醉在这里不愿醒来,毕竟接下来的就是严冬,是人人都畏缩的季节。而锦墨却在此时选择清醒,也许她最不怕寒冷吧,因为她告诉了让我更加寒冷的经过。“你是说,是朱虚侯刘章么?”我的目光森冷。她战栗着,当这个名字被我轻易的随唇齿开阖吐出。“几个人?你可看清楚他们的模样?”一步步艰难走到檀香木的桌子旁,拽住铺垫着的丝缎,紧紧地揉搓着,青葱般的指甲应力断落。锦墨仓惶的小脸,惨白着,似乎拒绝回忆。我回身,厉声回问:“到底是谁?”一想到锦墨被那几个人轮番玷污我就抖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已经扭曲的变了形状。

  “那天夜深,建章宫外杀声震天,我,我,我不曾看得清楚。”我仿佛被锦墨的话语带回了宫洗那天。映红天边的光火,号令声,尖叫声,恸哭声,以及频临死亡的哀号声,目光发直的锦墨坐在地上,凌乱的衣裙被撕散的到处都是,污秽的她甚至企图投池,却被齐嬷嬷拦下,血染的肉掌抹去锦墨脸上的泪水。那是被切断十指的齐嬷嬷,最后时刻诈死逃过了刘章的眼睛。我颤抖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朱虚侯想要太后玺,冒签懿旨,企图先行号令天下群雄,拥戴齐王刘襄登上宝座,无奈苦苦搜寻了建章宫,却不见踪影。威逼了齐嬷嬷,如果不交出来就将一根一根手指切下。

  腥艳的血,在石桌上晕染开,留下了一滩深红。朱虚侯最终也不曾拿到那玉玺,齐嬷嬷的倒地让他以为绝了希望。所以泄愤将建章宫中所有的人全部诛杀。吕后的血洗是我此生的噩梦,朱虚侯又能好上多少?他们谁手上沾染的血更诡艳,更动人心魄?权力下的人都没有分别,没有仁善和暴虐一说,仁善是掩盖暴虐的手段,暴虐是仁善的前奏。

  我紧紧望着锦墨,看着她蹙紧的眉头,午后温暖的光却仍化不掉心头的冰雪。

  锦墨是唯一逃脱的人,这是齐嬷嬷临终前对当日誓言的兑现。建章宫的密道只有两人知道,如今,又添了一个锦墨。密道的那头是未央宫。是张嫣将锦墨捡回。并将她藏在未央宫的床榻下,五日,长长的五天都是由嫣儿为锦墨送水送饭。

  世事就是这样翻覆,张嫣见到锦墨就想起了我,当年幼小的她无力改变我被赐死的命运,今日长大的她用尽全力也要救下我的妹妹。我突然有些顿悟,为何张嫣见我时,面容上带着那样的凄惶表情,她恨我,也想着我。救下了我的妹妹,却被我夺去了后位。因果报应么,还是恩将仇报,沉沦中的苦海一波波向我涌来,催损着我的良知。

  齐嬷嬷的死,锦墨的疯,张嫣的伤,都是我一手促成,驾虎么?根本是在纵虎!我酸楚的自怨,却仍敌不过对刘章的恨。身体深处冰冷的裂缝中生出蠢蠢欲动的心魔,我紧眯起双眼。你伤了我的锦墨,你逼死了齐嬷嬷。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尝尝滋味。一甩手,丝缎桌布上的几个盖碗全部被我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莹白的碗心摇晃着,映衬我阴翳的眼眸。锦墨偎靠在凤榻上,身边浮起泪海。文帝二年,城阳王刘章薨,无病无痛。得此消息时,我正在和锦墨逗弄着怀中的武儿,锦墨对视我一眼,别有深意,我笑得慈爱,低头点着武儿的鼻子,神情自若。血色丹蔻犹如毒杀刘章的鸩酒,暗红骇人。注解:《汉史》说城阳王刘章年余,薨,无异样。这里借用一下,不过也可以相信这是刘恒授意的。因为他曾经拥戴过齐王刘襄,而且刘章和刘襄都死的很蹊跷,本着历代君王做事的原则,应该是被毒死的,毕竟死时他们不过才二十几岁。
                  秋日

 

  锦墨已经慢慢好转了,对此功不可没的就是还在刚刚呀呀学语的武儿。“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总喜欢拍着小手,口齿不清的唤着锦墨,逗得我们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着,看着眼前恢复往日红润的锦墨。她已经不怕随身跟着的黑衣内侍,甚至偶尔还可以见见刘恒。刘恒曾经拿我们的容貌比较,似笑非笑的说,若是不知内情的必然认为我们是亲姐妹,不过仔细一看,锦墨更娇柔些,闻言我一惊,随后心悸的笑着。我认真打量着眼前怀抱武儿的锦墨。瓷白的肤色,细腻滑嫩,眉眼之间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顾盼之下,温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让人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那一双盈盈秋水是历经风霜的我所没有的,原本经常浮起的脉脉娇楚也被三个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异样,但仍笑着。翩翩的黄叶,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将那黄叶轻轻拂去,半眯阖双眸,看看遥远的昊日,刘恒该下朝了。锦墨仍低头逗弄着武儿,笑声从她们那传来,带着软绵的惬意,让我也不禁弯起嘴角。如何看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我有些满足,若是这样天长地久的闲暇下来,我也是甘愿的。

  “娘娘,圣上来了。”灵犀站在身边,翘着嘴角轻声唤我,现在的她已是未央宫最高的女官,却也是最为小心翼翼的女官。玄黑的朝服,袖口领口皆是金色的蟠龙。蕴雅风仪的他,带着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边,我起身,锦墨也随之。“皇上万福。”我施礼,锦墨则俯身大拜。刘恒将我搀起,带着笑意问:“今日武儿可乖么?”我仰起脸,笑的婉柔,“武儿乖呢,只是苦了锦墨。”刘恒顺着我的话语撇了一眼我身后的娇人儿,颌了颌首,笑了笑:“辛苦锦墨姑娘了。”

  锦墨似乎还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闪的白皙小脸霎时霞飞双颊。我回头定定的看她,带着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还罢了,只是这样怕也耽误了妹妹。”

  锦墨闻言神情有些微变,红色慢慢退却,还回了白色。刘恒似乎无意讨论这些,只是抬手为我抿了抿鬓发,又将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着眉说:“朕知道朕的皇后节俭,但好歹也要有些脸面,代宫的那套还是慢慢来,否则人家会说朕苟责了后宫!”

  低头抚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皱,不理会他的怒意。刘恒低声的笑着:“若是认错也不必如此,难道是想对朕的衣裳说么?”

  那声音很低,我听不真切,只能将耳贴近,却不期然在扭头时碰见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热辣,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顾,因做不来扭捏羞怯的神态,只能如此。这样已经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刘恒将我的手放在怀中,朗声笑着,语声低沉:“还是朕的皇后漂亮,别人总是羞答答的,皇后总是瞪大了双眼看着人的。”我攀着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爱嘤咛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强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拧出水来呢!”“水么?朕都是没看出来,酸朕倒是闻到了。既然都来了,那朕就不走了,总要闻够这酸味儿才走。”说罢刘恒一把揽住我的腰肢,大笑着将我打横江我抱起,我低呼一声,双手环绕他的颈项。

  微微有些挣扎:“皇上,这样不妥,还是放臣妾下来吧,如果被别人议论,皇上的盛名会被污损。”刘恒促狭的笑着:“朕都当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现在就当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况,宠幸的是朕的皇后。如果是妃子么,还会被臣官谏言是祸水误国,是皇后的话,人家只会说是伉俪情深。”

  狡辩不过他,索性随他去吧,强探出头,偷偷看着锦墨,手里怀抱着武儿,楚楚可怜的她,伫立原地,眼眸中一丝艳羡一丝企盼。也许我也该为二十三岁的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实在太多。这一夜是缠绵的,微凉的风吹扬了青丝,轻柔的似刘恒的双手。我侧卧着,刘恒从后环住我的腰,飞起的发梢扰弄他的脸庞,他有些难耐,又开始啃咬我的后背,那酥麻让我沉沉渺渺的叹出声来,刘恒孑然停止,笑问道:“不喜欢?”我有些晒然,强驱赶刚刚升起的潮热,“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说。”

  刘恒支起右臂,左手绕转着我的头发,笑着说:“那就说来听听。”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寻思着词语。“臣妾想给锦墨表妹寻个人家,不然独自在宫中孤苦无靠,芳华易逝。臣妾已经有三个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难道要待在宫里一辈子么?”说罢,又叹息了一声。刘恒沉吟着,绕转的手指加快了动作,“那你想给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这问题也为难住了我,心里的苦涩也多是因为滋味难辨,锦墨的失节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后在登基大典的癫狂也是传的远近闻名。这样一来哪个达官世阀家的少年肯冒着被讽嘲的危险再来求娶呢?我愁垂了眼目,盯着刘恒的宽阔臂膀发怔。“如果赏锦墨个郡主称谓也许会解决此事。”刘恒金口一开,却是解决的良方。

  如果锦墨封了郡主,显贵了身份,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再嘲笑也挡不住所带来的荣华,定是有人肯的,只是这样得来的夫君可会贴心?我仍有些犹疑,刘恒却洞悉了我的想法,两相沉默后,他打破了窒人的静,说道:“下个月有些诸国的世家子弟进宫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锦墨在后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赐婚。”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认命了。低头长叹,锦墨阿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这里了,虽不是万人之上,至少也是风华才俊了。

  锦墨一声不吭的随我漫步上林苑。我轻声地问:“为什么不愿意?”她咬着下唇,摇着头,却不肯多说一二。那阴影还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锦墨不说,我却知道。信步走入韶华盛极的秋色中,我张望天边的那抹流丽的火霞,空气中干干的枯叶味道让人有些惆怅,再灿烂的美最终也是如此长眠。敛紧了眉目,无波无澜。只长舒一口气,和蔼的笑对锦墨,伸手给她看。

  刚刚折下的花朵映衬着素手纤纤。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边,干喇喇的支撑着,芯已经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扎在我的指缝中。一阵风儿吹过,花瓣随风散扬开,荡摇着无踪无影。她颤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惧。锦墨是聪明的,或许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再美好的花儿也有凋谢的时候,当最美的花期被错过,还会有人怜惜么?

  我与锦墨的目光遥遥相触,她漆黑的眼底有着我乐见的顿悟。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轻轻地摇摆着,温恬可人,就像当年的那个锦墨,开朗单纯。

  我伸手抚摸她的细滑的面颊,“我的锦墨这样漂亮,定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谁有福气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锦墨羞低了脸庞,紧张的神情也有些缓解。我盯着锦墨的小脸,心中有一丝丝恸,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为她谋取幸福,哪怕陪上诸多。

  这事一拖就过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争端。那个曾经写书信逗弄过高后吕氏①的冒顿单于再次犯境。先是小升滋扰,随后大举进犯北疆,来势汹猛不可抵挡。此行撕破了往日和亲的温和,杀的烽烟四起,大批的边民涌入边境,却躲不过随后而至的凶神恶煞。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汉竟派不出一个得力的大将。眼看着如沙暴般的匈奴骑兵,铁蹄卷踏关中山河。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飞马急报。无论是奋力拼死的将士们还是深夜不睡的刘恒,都已经支持不了多久。血海尸山是我的噩梦,更是以德治天下刘恒的噩梦。还要和亲么?还有用么?朝中宗亲个个面面相觑,生怕和亲之事再落到自己家头上。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会来到眼前。我深夜陪刘恒同坐,却心冷如水。漫漫的长夜,冷得让人咬紧了牙关。如果说当年逼退齐王是侥幸,此次将是一场劫难。面前的竹简奏章上满是求饶的词语,那是群臣给撰写的告单于书。刘恒还在头痛,卑膝与直立只是一个动作,却牵连着边关的百姓。修罗屠场还是繁华边塞只是他轻轻地两个字而已。起兵。多么容易的两个字,刘恒却已经想了两天。杜战为什么不请命?我也曾想问过这个问题,只是看见刘恒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战虽然驻防代国有功,却未曾带过大批的人马,经验之上仍是欠缺。匈奴领兵的是右贤王,厮杀战场多年,且年老奸猾,对排兵布阵颇有算计,大汉于他交锋没有胜过,因此更加凶险,如果放杜战独去,未必有胜算。所以就算他请命,刘恒仍是不放心。我低头沉吟良久,接过灵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极苦的苦茶,却是支撑刘恒度过这几天的唯一食粮。“皇上再喝些吧。”我轻拍他的后背,将杯子放在桌矶上。“你说,还能派谁?他连高后都敢嘲讽,朕还能派谁?”刘恒大声骂道,扬手将茶杯摔破。

  我挥退急忙上来的灵犀,轻轻蹲下,一片一片捡起碎裂的杯子。刘恒的焦虑没有惊吓了我,我知道他没有言过其词。当年随高祖征战南北的老臣们都一一故去,当他们还在壮年时,冒顿就曾经羞辱过大汉,可是众多功臣衡量下来仍是不能贸然起兵。如果当年不能,今日再无兵无将次事更是难为。

  “启禀圣上,灌婴大人求见。”殿外站的内侍躬身站立着。灌婴,当年那个曾与齐王携手的灌婴,现在已经坐上了丞相之职。当年还是商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参加高祖军,以骁勇著称。攻过塞王司马欣,围过雍王章邯,楚汉彭城之战,更被刘邦选为骑兵将领。此后,率领骑兵,参加破魏;接着出击楚军侧后,绝其粮道;继又跟随韩信攻占齐地,复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参加垓下决战,穷追楚军,攻取江淮数郡。高祖六年,受封颍阴侯。齐王兵退后被刘恒挽留,升为太尉,掌管为数不多的骑兵。今日前来,可是有要报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这个花白胡须的老将军,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诚意恳恳,愿意舍身去平匈奴。刘恒蹙紧的眉毛还是没有打开,毕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着回还尚且不知。

  婉拒的话还没出口,灌婴已经说了出来:“圣上仁德人尽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苍生蒙难,所以请行,望圣上答应老臣。”能站出来已是不易,能说出这一番话更是值得褒奖。刘恒的仁德在此时为灌婴话所激,一道圣旨直传京城。灌婴老将军主动请战,封为平北元帅,手持虎符,统领三军。杜战将军认先锋将军,随军平叛。凡参加平叛诸位将士均晋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杜战走的那天,灵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远远的听着角号齐鸣,却不肯随我登上高高的城墙送别三军将士。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样暖意融融。① 高祖死后,吕氏临朝听政,冒顿欺母寡帝少,修书给吕雉,“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翻译过来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两个人都不快乐,何不在一起生活?这是大大的羞辱了当时的太后,但因匈奴强大,吕雉不能动手,只能回信说“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淤,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即:收到了单于的信,我很有些忧虑,年纪打了,发齿也脱落了,行动更是不便。不如送过去两辆御车和马儿陪伴侍奉着你吧。吕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顿的敬佩,于是再次命人赔礼认错。但这仍是汉朝的耻辱,被后世所痛恨。
                  佳婿

 

  刘恒送别三军时泪撒城墙,那是隐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泪。楼阁之上我立于身披甲胄的他的身边,震撼于眼前的飒爽铁骑,连层层叠叠站立于我们身后的宝色华盖也被他们轻易夺去了光彩。长安城门外是大汉的疆土,任由这些热血满腔的少壮男儿去驰骋。刘恒仍是直立着。连日来的疲累在看见下面一面大大的黑色滚着金边的旗帜后,一扫而空。那赫赫飘扬的是所有人的骄傲,也是刘恒皇位稳定的仰仗。一个鲜红钢硬的“汉”字已经让所有在场的男子挺直了腰杆,更让下面的兵将们如潮水般欢呼。

  震天的誓言振荡着京城内外人们的心,这些将要远去喋血的将士们,将用他们的银盔铁甲,锋刀利剑为天下众生拼出一个活路。我被这样的气势窒住,文固然能为黎民带来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国安危。

  从前的厌恶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别的想法。也许世间的事好坏难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厮杀就只能眼睁睁的等着灭亡。

  心有些莫名的异样,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层的秘密。伸手,摸索到刘恒宽大衣袖。我倾身看去,他缄默的凝望着下方的激奋,手却惊人的冰凉。

  我们想的还是不同。身为帝王的他更加担忧的就是,武能斩杀敌人,驱赶入侵,却也能颠覆朝堂。

  当武调转了矛头,就变成了双刃,朝着里外,变成了最骇人的武器。该怎么办?刘恒凛毅的面庞,有着莫名的紧张。城下的罐婴老元帅在旁人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与神采张扬跳脱的杜战一起登上高高的城墙。

  杜战踏地有声,灌婴虚弱摇晃,仿佛已经证明了刘恒放杜战一搏的决心。

  灌婴的声名作为出兵的保证,而真正马踏北疆的将是杜战。他终于成为了大汉最为重用的武人,灵犀萦绕梦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长安时将是盖世英雄。

  “吾皇万岁!” 威严遒劲的声音落在地上溅起来,扫落了刘恒的担忧。

  杜战白衣银甲,虽然单膝跪地,却仍是巍然如山。刘恒紧走两步,相伴十多年亲密无间的他们如今已经分隔遥远。黑与白之间,更是君与臣的关系。“勿忘。”别有深意的两个字在刘恒轻轻说来让人心生凄惶。此一去,两难忘,杜战肩负了家国,刘恒不能不放,不得不放。“臣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杜战抱拳当胸,铮铮重声应答着刘恒的托付。

  刘恒满意的颌了颌首。回头看我。我轻轻走上前,身上所佩德珠玉轻悄相击,动听悦耳。杜战抬起头,深邃的眸子闪着刚毅。伸出手,一块灵芝型的美玉躺卧在凝白手心。“这是灵犀托本宫转交给杜将军的,她说,来日若能从刀山血海里回还,以此表情。”再婉转的话也说的明白。若是能凯旋,我以灵犀相许。杜战犹疑着。却不肯抬手来拿这玉佩。一番话语感动了身后垂立的宫娥们,静听之后心中都涌起了戚然,哽咽之声也渐渐传来。。

  杜战拧蹙着眉头。接与不接都是为难。众人带着恻然看着他的举动,早已有人为灵犀鸣着不平。最终杜战低沉的声音响起:“谢娘娘,谢灵犀姑娘,娘娘替末将转告灵犀姑娘,此去凶险,年久日长,请姑娘自己莫要耽误了自己,不要再等了。”说罢伸手将那块温润的玉接过,揣去怀中。我略略俯身,流露一丝笑意。好个杜战,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灵犀所赠为何还要将其揣入怀中?

  一个转身,他几步迈下城墙的台阶。右腰佩戴的清寒宝剑银光熠熠,肃杀之气裹着长剑,森然等待出鞘。一声启程,三声鞭响,开始了杜战饮血之行。刘恒沉默的凝视着我,我不说话,仰头看着缓缓移动的钢铁神煞大军,微笑如常。

  这场仗打的艰苦,总有着不能预定的变故。旷日持久的战争耗尽我们的心神和财力。国库原本就空虚,此时更是入不敷出。

  于是我和太后再度联手,整治后宫,大至衣物殿内摆设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严密的规定,我带头卸掉了钗环,不再穿清逸的华服。慢慢的我们节省出大笔的银钱充当了军饷。

  既然不能为此洒血拼命,我们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宫里宫外最爱议论的就是杜战的骁勇善战,他总是一马当先,以命搅动着翻涌的风云。横扫右贤王五支先头部队,步步紧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响应的热血男儿。至此已经由出发时的十万人,到现在的二十五万之众。“姐姐,听说杜将军已经将右贤王逼到边陲了。”锦墨摇晃着怀中的武儿,轻轻地说。

  原本翻找东西的灵犀也应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微微一笑,她触及我的目光,躲闪着,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根透。

  我终究还是没有回答锦墨的那番话。杜战的临行拒绝仍伤着灵犀,恨的越深却是牵挂的也越深。此时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层盐。

  故作不知的转了话题,轻声问道:“明日的事,妹妹准备好了么?”锦墨耳畔微红,表明她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恩,其实姐姐也不必费这些力气,妹妹一心想在宫中陪伴姐姐,哪都不想去。”锦墨羞红的下脸有着楚楚动人的神态。我细细打量着她,吩咐灵犀把梳妆的钿匣镜奁拿来。掀开盖子,里面是刘恒赏赐的东西。这是我不舍得捐名声的好东西,是刘恒的一片心意。拈起一支芙蓉绕翠的颤颤金钗插于锦墨的发髻,笑道:“这样一来妹妹就可以颠倒众生了。”

  锦墨嗔笑着,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我将她揽过,环着她的腰间:“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来不及。”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是锦墨还是我的,或许还有灵犀。空旷的金色大殿上,三个女人各自神伤。时值七月,锦墨穿戴着我为她准备的骈俪罗衣。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宫装,以珍珠缀点着裙摆出的桃花蕊心,遥遥的夺人眼目,宽大的袖笼滚着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后,雍容不失纯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摆旁垂着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还有着长长的嫩粉丝绦,摇曳摆动,如飞莺鸣春,风致娟然。我笑着为她佩戴上了嵌着粉宝的璎珞项圈,玲珑精致的跳跃珠铛,还有那日插在头上的金钗。

  “姐姐,这样行么?”锦墨有些紧张,揉搓着衣角,喃喃问着。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触摸的华美物件,生生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此时仍能为锦墨添置新衣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虽然仍有些缺憾,却比当年要号上许多。我拉过她的手,传给她热度,“若是我的锦墨不行,还能有谁行呢?她清浅一笑,尾随在我身后。施施然踏出未央宫。因为此次是诸侯国世家子弟觐见,所以地点选在了凌霄殿。我和锦墨其实是暗选。大块的屏风后,清楚地观察者外面所有的动静。我和锦墨端坐在屏风后面,闷热无风,她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凌霄殿之大,远远甚于代宫的乾元殿,却因为刘恒不尚奢华而减少了诸多摆饰。八年前的几次进出于今日的凌霄殿已经完全不同。空旷的有些冷清。锦墨开始扇起袍袖来。殿堂上销金石铺成的地面光照可鉴,一眼望不到头,汗白玉的宝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压压的众人都是相貌气宇的风华好男儿。震荡在大殿的三呼万岁之声也让锦墨身形一抖。我笑看着屏风前的刘恒,他是万民的主宰,也是苍生的仰望。轻叹着,得他如此,于此生我再无旁求。锦墨似乎没有全神看着下面深深下跪的众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身后熟识的宫娥小声给我们轻轻的讲解者,那是虑成公的孙子,后面那个是棣诇侯的长子,那是……锦墨却仍是心不在焉。我微微诧异:“妹妹是一个都没看上么?”她猛然被我问住,停顿了一下,有些羞涩道,“不是的,姐姐。实在太过遥远,看也看不清楚。”这倒是实话,我想了想,抬手唤过灵犀,吩咐几声,灵犀点头答应。我拉起锦墨的手道:“姐姐让圣上一会儿赐宴上林苑,我们到时候再仔细看看。”锦墨有些为难,却强扭不过我,只得笑着答应了。七月郁蒸,午间日光更是炙热。我与锦墨穿梭在花丛中,赏花之余,再看人。

  没走几步锦墨就已经是香汗淋淋,索性寻了廊上的亭子,看着苑中的众人,一来凉爽,二来也清楚。此时已经宴过许久,仍有人在上林苑里畅游。锦墨始终坐着,低头,粉面飞霞,遮脸含笑,不肯多看几眼。我不动声色,暗自眺望着那些男子。黑红的朝服下,各个玉颜鸦鬓,才俊风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着。果然都是世阀家的子弟,文雅润静,若是这里能为锦墨寻个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翘首张望之时,远处长廊下有男子笑谑声,似乎是锡穆公之子和另两位少卿。

  蓦然见此,不由驻足呆了下,拉过锦墨躲于阴暗树后。那是一片树障,既可作景又可间隔,我低头不语,也嘘了锦墨。虽然刘恒对此事已经应允,但被诸人碰见仍是不不成体统。锦墨颤抖着,气喘吁吁。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后的嘲笑,我紧了心,轻轻拍抚着她。

  似乎有人得意的偷笑说道:“若是真美倒也罢了,只是听说不过是清婉了些,还是在宫倾时被玷污过的,临川兄,你愿意么?”我心头一紧,似被冰凌戳穿了心,顿了一下后急忙用手将锦墨的双耳捂上,却是晚了,她已经愣在那里,回头绝望看了看我,绝然地将我颤抖的双手拨开。旁别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说,听说那是皇后娘娘的表妹,虽然有些风声,还是少说为妙。”

  “怕什么,这是满京城都知晓的事情,只是瞒着我们路远不甚清楚呢!不过听说也有好处,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户邑,好歹也是几千户呢,何不就由广安少卿出头呢?我们也成全了广安兄”

  此话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开心,那醺醺的光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愿意的,说来也让人唏嘘的,姐妹二人天渊之别,命好不好一看便知。”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过来,你就命好啦,哈哈!”我担忧的盯着锦墨,眼看着她由粉嫩变得冰冷。我缓缓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过头,一双凤眸里黑白相映,清澈照映着我惶恐的面容。她惨然笑了笑,以唇语对我说着,放心吧,妹妹不会死。锦墨的话缭绕盘旋,围裹了我,心仿佛被缠树的藤萝扎伤了般疼恸难忍。

  脚步声有些走远,我起身,想要追出去问罪。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断了我的念头。已经羞辱了,再说又有何用?如果出去辩理,众人们又添一个笑话不说,也更伤害了躲藏在身后的锦墨。

  我蹲下身,怜悯的看着委顿在地的锦墨。无语无声。消息怎么透露出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锦墨怕是再也不会让我为她选婿了。

  
                  芳辰

 

  这一场变故后,锦墨的心也冷寂了下来。她很少说话,每日只是对着窗外的夕阳发怔。历经了连番的劫难后,她变得疲惫不堪,也失掉少艾少女对一切事物的好奇。虽然谈笑间仍是那样的温婉,我却能在她的眼眸中看见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骨肉相连也罢,血浓于水也罢,终还是有些隔阂是跨不过去的。刘恒在知道这件事后沉默不语,也许此事对他来说是再小不过,毕竟最大的事摆在眼前,那就是杜战要凯旋了。这场仗胜在局部,随着冒顿单于的病死宣告结束。虽然称作凯旋,却并不光彩。所幸这也算是为飘摇的大汉带来了好消息,好歹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若是他回来了,朕该如何处置?”这是刘恒见到我时问的第一句话?他已与权臣争论两个时辰,散朝后静坐不归,随身的内侍惶恐不已,只得到未央宫请我过来劝解。朝堂上的大臣总是分为两派,思虑所想皆是棱角分明的对立,若一个说封侯拜相,另一个就必然说打压限制。表面上的忠心耿耿也不过为了各自阵营的利益。刘恒此时徘徊于天平正中,左右为难,却无法行动半步。而杜战与我之间,是无法衡量的微妙关系。恨赞交织下,我更不能倾斜。刘恒现在这样问我,让我有些沉吟。福兮祸兮,谁又能说得清楚,我轻易的一句话便能了断他绝杀于沦落疆土的功绩,也轻易的一句话便可为刘恒的江山再添一块不稳的基石。该怎么说?怎么说才不会错?我的目光与他相触,揣度着他的内心。没有什么妥协中庸的办法,而刘恒的心里所想才是我该说出的东西。低吟着,牵动烛光下的长长身影。“那就加封章平侯吧,允他太子太傅,另加殿内行走。”我还是缓缓地将主意说出。

  不是我不容他,而是宝座上的人不容他,如此册封,明升暗降,从此也再不能握有兵权。

  刘恒自然明白其中奥妙,如此也算折中了。既奖赏了他的功绩平服了民心,也将他置于稳妥之地,给自己以安枕。他淡淡一笑:“皇后是不是认为朕太过狠心了些?”我屈膝,沉默的跪在刘恒的面前,他静静的坐在宝座上,黑衣金冠,孤独而苍凉。惨白的面色带着讥笑,似乎此刻最为看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我捶着他僵硬的双腿,满心的萧索。皇位注定是悲凉的。谁又能逃得过这一切?觊觎的人太多,密布的诡谋太复杂,都会让人有自保的本能,而帝王最该做的就是将这些自保的手段提前。错么?没错。对么?不对。面前的是我的夫君,也是大汉的无尚皇帝陛下,他不能软弱。我咬紧了牙说:“君臣之道原该如此,皇权之下无情意,谁都是如此,圣上也该如此。”

  他僵硬如石雕,目不转睛的望定着我。我已经不是当年他认识的那个怜惜一切的女人,却是最适合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好,很好。”他恍惚的笑着,笑断了往日的隐忍与优柔。我抬手扶着他的双腿起身,盯着他眼底的茫然。轻声地说:“不过多许他些什么罢了,也算是尽了圣上的心意。”灵犀在浓重的阴影下低头垂泪。她明白我们在说着杜战的前程。也明白我们诸多的禁忌,但是她不能说也不能做什么,因为她连开口都不能。寂静的夜,就像黑色的围布,将我们紧紧地裹住,裹住了心,也裹住了软弱。明日清晨射进光辉时,我们还是最为耀眼的徽征也是最最仁德的帝后。锦墨还是病倒了,就在杜战快要凯旋的时候。午后初晴的阴冷冬日,我带着孩子们去看她。锦晨殿,是我在刘恒那里争取到的锦墨宫中的容身之所。刚一迈进殿门,就看见锦墨随身的宫娥鸩儿低头哭泣,我抬眸看去,锦墨仍坐在窗口冥思,呆愣愣的。鸩儿看见我立于门前,慌乱的擦拭着眼角的泪痕,俯身大拜。我笑着将她扶起道:“本来姑娘的心就不爽快,若是见你如此,还能高兴的起来么?若是替姑娘委屈了,就去告诉本宫,若是没什么要事,以后就别在这里现眼了。”那鸩儿惧怕我,惊慌的猛叩头,我不理会,留灵犀去搀扶劝导她。径直来到锦墨的面前。

  蹑住了的脚步声仍是惊动了她,回头看见我和孩子,浮起苍白恍惚的笑,“姐姐来了?”

  我只默默地望着她,看着她痴痴的表情。“坐吧,馆陶喜欢吃什么?姨娘吩咐人去拿。”锦墨笑的勉强,枯瘦的面容惊吓了启儿,他有些害怕的躲在我的身后,撇了撇嘴,强挺着,最后还是哭了。锦墨仍是蹙眉出神,仿佛没看见般,叹息道:“姨娘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你们怕也是吃不惯,还是别吃了。”我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坐在她的身旁。“若是此生就这么了了该多好,我也不用受这样的煎熬。死了,一切也都解脱了,来生再做个干净的人吧,这样就没人笑我了。”锦墨柔柔慢慢字字句句的说,眼睛却带着渴盼。

  她幽幽的话,软而锋利,恰到好处的挑选了我最柔嫩的地方割下去。“来世就一定干净么?为什么不今生好好做人?”我的问话为她也为自己。

  锦墨扑哧一声,轻笑着,一双泪眸仍眺望着远方,“那姐姐说,今生还有什么可以洗刷我身上的污秽?”我静静想着,不是无路,而是我不想说。娇憨的锦墨,凄惶的笑着:“妹妹以为姐姐能给出个好主意呢,原来姐姐也知道没路可走呢。”

  木然的牵过馆陶,让馆陶站立在锦墨面前,轻声哄着:“给姨娘唱支曲子,跟姨娘说,让姨娘宽心,有馆陶呢!”馆陶忸怩着,看我有些不快,反而害怕的张不开嘴,锦墨抚摸着她的脑袋说道:“来,姨娘唱,馆陶也随着唱。”馆陶点点头,等着锦墨的歌声。“陟彼南山兮,言采其薇。未见君子兮,我心伤悲。“一个婉转低吟一个稚声高唱,虽是合拍却让我心一惊。何时,她有了这样的想法?一大一小两人相对而唱,越唱声音越大,一蜿蜒而上,跌宕高低,撩拨着我烦躁的心弦。婉转回肠的歌声出自锦墨之口,却是我难以相信的画面。她的歌声竟是这样好了。泉水般的声音依然在唱着,我却开始心慌,脸色变了又变。灵犀间我有异,忙上前搀扶了我,我摆摆手,扬起头笑谑着打断歌声:“若真是这样想的,来日姐姐还是要为妹妹操更多的心了。”锦墨大窘,似乎被我揣摩到了什么,收了声音。馆陶不解,仍是摇晃着锦墨的袖笼:“姨娘接着唱阿,姨娘接着唱阿!”

  锦墨低头,有些惶惑的看我一眼,对馆陶说:“你母后不喜欢,我们还是唱点别的吧。”

  “也未必不喜欢,只是那是你姨娘的心事,多唱了让别人听了去不成体统。还是再选个唱吧。”我淡淡笑着对馆陶说。锦墨身子一震,馆陶懵懵不懂,灵犀别有深意,而我浅笑不语。十一月十一,锦墨的生日,而就在这的前一天,杜战也回到了京城。凯旋的庆功和锦墨的庆生一同来办,也是我的主意。虽然锦墨还没有赏封,百官们也是乖觉的,皇后的表妹再低也是高于他们的。所以只是从月初就开始有源源不断的贺礼抬入锦晨宫。虽然锦墨表现的并不欢欣雀跃,我却也从她眼底看见了难得一见的光彩。

  “这是姐姐送你的,不值多少钱,不过是个玩意罢了,若是喜欢,改日姐姐再做几个。”我笑着拉过她的手,五色金丝线编成的同心结放在她的手中。同心结,同心结,却是姐妹同心结。锦墨定定看了一眼,笑着将手覆上那个同心结,“姐姐实在有趣,妹妹何尝不是和姐姐同心,还用劳烦姐姐又提醒了一次?我笑了笑:“同心是因为我们同血脉,却不是因为别的。”她顿了一下红着眼圈道:“骨肉之连已经胜过其他,别的?以妹妹残败之躯还有什么别的?”

  我神思被她的泪水所扰,往事又骤然浮上心头,她还是我的妹妹,骨肉相亲的妹妹,一切不过是我多心。深经宫闱争斗的我,已经习惯了猜忌。相信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如今怀疑上了锦墨,也是因为不能容忍有人觊觎我的一切。锦墨一声声低泣,让我叹了一口气,也许真是我多心了。再怎么样,我也不该不相信她。

  拉起她冰凉的小手,将那个同心结按住,笑笑不语。内里是为锦墨庆生的筵席,就开在锦晨殿。外面是为杜战庆功的筵席,却开在凌霄殿。隆冬里的月色清冷,寒气也随着宫灯里的热而渺渺得见。暖炉熏人,人气旺盛,宫装丽人们让冷清的大殿变得热闹非常。刘恒的后宫依然伶仃,仅有的几个也都悉数到场,她们明白给了锦墨的荣光也就是给我的恭维,我笑着接纳。座下的妃嫔说着冠冕堂皇的恭贺之词,座上的我雍容颌首还给她们重视。锦墨在下面所见的仅此而已。一眼看去,她在垂眸含笑,我有些安心。两排宫灯之下遥遥都是绯红的身影,妆鬓的精致,神采的飞扬,虽然入宫多年,却仍是月华翩翩。她们还是这样的年轻,我却有了些老意。殿前的丝竹舞乐唤不回我的惋惜,摇曳的烛光着更让我的笑容变得飘忽。

  宴过中旬,刘恒不期然的到来让我有些惊异。众人慌乱的跪倒了一地,而我忙起身,笑着迎上前去。他有些微醺,黑色的广袖反剪在身后,笑容也是倦倦的。后面的白色身影让我愣了愣,旋即深施一礼:“见过章平侯了。”杜战的表情有些尴尬,似乎他本无意打扰宫眷们的雅兴。刘恒微搭在我的肩膀上,淡淡的酒气也俯过我的耳畔,我莞尔一笑,“圣上醉了么?要不要回未央宫休息会儿?”“不用,只要没坏你们的兴致,朕再看会儿!”刘恒挣扎着,搭着我走到上方宝座。

  鼓乐再响,众妃嫔的神态却不似以往嬉闹,一个个端庄妍笑,带着矜喜,都曲意引起皇上的注目。而刘恒醉眼朦胧之中却似笑非笑,任人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谁。杜战有些不安,只在最边角处低头不语。我命灵犀过去倒酒,灵犀羞怯,仍是走了过去。只是杜战似乎比灵犀更紧张,两次打翻了酒杯。锦墨命鸩儿为众人倒酒,却独漏了刘恒,我侧目看她,笑着说:“寿星可是不愿意我们圣上来?为何独不给圣上斟酒?”锦墨霞飞双颐说道:“皇上喝得醉了,妹妹想另备了解酒的茶。”我深深看着刘恒,他对我们的话并不在意,只是朦胧点头,想必是劳累了。

  杜战在外面征战了多久,刘恒就不曾睡稳多久,今日庆功,也算可以放下了心来。

  刘恒喝罢锦墨斟的茶水,目光仍是迷离。“娘娘,太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殿门外进来的宫娥,轻声跟我禀告着。

  我猛的一起身,感觉鎏金的宫灯明晃晃的摇摆。“你且先回去,本宫随后就来。”我小声吩咐着。抬眼看见锦墨,她关切的问:“怎么了?可是启儿出了什么事?”我拍拍她抓住我的手小声说:“没事,可能是有些不舒服。”“那我去看他。”锦墨的紧张更甚于我。“不用,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若是走了上面下面都没法交待,你还是待在这里为好。”我低声说道“那,无论如何给我个消息。”锦墨担忧的和我对视。我点点头,为了不打扰刘恒的雅兴,我渺无生息的转过桌案,从殿后门走了出去,灵犀也紧紧跟了上来。我的心一直突突跳着,直至太子宫里,看着站满大殿的御医,心就更是一悸,当仔细打听过才知道,不过是脾胃有些不好,并无大碍,才长出了一口气,命灵犀叫个宫娥给锦晨殿送信,就说我今日就休息在太子宫了,太子一切还好。我轻轻拍着启儿的后背,心里有些愧疚。相对于馆陶和武儿,启儿并不能得到我的喜爱。也许是因为登上王后时的阴影仍在,我总是不知不觉的疏离他。如今有些大了的他也是知晓了我的心意,跟我也变得不那么亲热起来。甚至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去锦墨那,自从上次去过锦晨殿后,锦墨对他特别的疼爱,也因此启儿喜欢去锦晨殿多过来未央宫。我长叹一声,又想起锦墨,不管怎么样,好好的一个生辰还是被启儿给搅了。

  今年锦墨二十五岁了吧?
                  恨见

 

  “娘娘……。”灵犀的匆忙到来,让我回头一笑。好久没有看见她这样地慌张了。我凝眸看去,她的脸有些苍白。急急忙忙的下跪,急急忙忙的挥退众人,甚至连启儿也让奶娘抱出去躲避。

  仍在梳理发鬓的手没有停止,我冷冷的看着她失常的举动。“娘娘,昨天,昨天……”“昨天怎么了?”不等她说完,我的喉间已经开始发紧。灵犀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悄声说道,“昨夜圣上睡在锦晨殿。”短短的话语却让我的心狠狠的被捏了一下,难以找到接下来的话语,只是木然地盯着灵犀。

  灵犀最知道我的心意,只是此时她也乱了手脚。我抿唇不语,僵硬的身体似千年寒冰,没了一丝热气。反复翻涌的心绪是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滋味,酸楚刘恒的薄幸,还是伤痛锦墨的忘恩?

  恼怒也罢心凉也罢,却已是无谓。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寻常的商户人家也有妻妾几房,我还能埋怨什么?

  我是什么人?一国国母,就该是母仪天下,该是万众女子的表率,若是连我都妒了,岂不笑坏了天下人?可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着莫名的刺痛,痛到弯低了腰,用力的掐着自己的胳膊,硬硬的一口气憋在心底上也上不来?不是的,这不一样。刘恒也有后宫,也有几个如花的妃嫔,我很少介意,因为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背叛,那是帝王恩泽,雨露均沾。可这一次不一样,一个是我至亲骨肉的妹妹,一个是我认为今生相依的良人,却是背叛我的一双好人。兀自的笑出声来,慢慢的变大。抓紧桌子上的妆奁,那是一早灵犀取从未央宫过来的首饰,潋潋金光下,是谁的血泪红色?

  喃喃自语着,皇后,我是皇后。颤颤的手指抓起其中最为耀眼的那支,那是刘恒在登基大典的前夜为我插上的百凤嘀哨的钗,他说此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畔。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我还历历在目,他却变了。紧紧握住这钗,用力狠狠摔在地上,人都已经背叛,还要这些做什么?灵犀慌了神,她知道这是我平日不舍得带的东西,如珍宝般藏在妆奁里,知道只有祭奠奉天之时才肯郑重地拿出来,如今却被摔在了地上,急忙上前捡起,拂了拂道:“娘娘,万事也要保重身子阿!”我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保重?保重给谁看?”

  “娘娘,也许此事另有蹊跷,听人说,……圣上一早就离开了锦晨殿,上朝去了。”灵犀带着哭腔,她被吓坏了。我不理会她的哭诉,执意拿起那妆奁狠狠摔在地上,暗红漆木的盒子应声开裂,光彩奕奕的珠饰飞溅四射,美玉叮当作响碎成几瓣。能砸的都砸了,能恨的都恨了,折腾出满目的疮痍还能怎样?呆呆的坐在榻上,伴随着气喘吁吁。满心的荒凉下,看见得东西都是凄凉的。孤零零的花瓶,冰冷的砚台,寒光乍现的薄透轻纱,以及铜镜里有些扭曲的脸。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还是哭了,带着心中隐忍的凄楚,哭的不声不响。

  天下成就也罢,荣尚耀眼也罢,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我仅仅想拥有的也不过是刘恒。

  再广阔的江山,再辽远的天地,于我来说,只是身边的方寸。家都没有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我以江山换她,这句支撑我好久的话也瞬间坍塌。灵犀拍抚着我,却没有再劝。刘恒或许是让我伤心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茫然的恐惧。当血缘亲情的转身离去,当天长地久的誓言已经被打破,我该何去何从?

  殿门外是宫娥战战兢兢的通禀声:“皇后娘娘,锦墨姑娘求见。”我猛的撤开了掩面的双手,默然停住了哭泣。灵犀有些惊异,看着我仍有些颤抖的双手。我的目光从灵犀面前扫过。她来了,一墙之外就是我此刻最痛恨的人。我的好妹妹,你在考验我的冷酷么,还是在考量你所抛弃的亲情在我这里到底有多重?

  越想手抖的越厉害。丝丝的寒意透过厚重的衣衫顽强的钻近来,密密的将我笼罩,明明耀眼的晨光,在我看来却是暗无天日。“姐姐,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罢!”一声虚弱的啼哭,加重了我的颤抖。门外的宫娥架着锦墨,我看不见,却想得到她的模样。我紧紧闭着双眼,沉默,还是沉默。我左右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别人的处境,最起码我可以听从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不想开门。我从来都不仁慈,多年来的宫廷生活也更加让我手腕凌厉,只是我无法想象我在面对锦墨时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抑或是是,手段。索性还是别见了,不要将最后一点的温情也从我身上夺走。良久。外面变成了死水般的沉静,灵犀和我的呼吸声彼此可闻。锦墨终于再不哭喊,也许她已经选择离开。红红的丹蔻指甲划过桌面,尖锐的声音让我有些呆愣。我咬住唇,哽咽也慢慢消失,再没有声响。泪,就是一时的痛快,过了,就变得空洞,痛过之后可以包扎,若是哭过了呢?世间可有什么万试万灵的金疮药?太阳从左绕到了右,我仍是坐着,不吃不喝。灵犀笑着劝,哭着说,却没有撼动我半分。殿门外的启儿馆陶也是大哭,断断续续,起起落落。只是我已经失魂落魄,再没了力气来管。当已经伤心透骨时,万千个念头浮涌起伏,却没了悲喜。低低的唤过灵犀,让奶娘们带走孩子。已是最狼狈的女人,我不想是最狼狈的母亲,我最痛苦的时候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

  孩子们的声音刚刚消失,却听见殿门晃动的声音。从内闩住的殿门晃悠着,顺着门缝也听见了低沉的声音。一声喝令,灵犀还是跑过去打开了殿门。夕阳之下,刘恒已迈步进来。负手而立的他蹙着眉头,紫金冠冕下,神情愤怒,仍是那般深深,却激起我的冷笑。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无言么,是的,无言。我已经累得不想开口。还有什么可说?遍地闪耀着的是我零落的心,却是他一手将此打破。他低头,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抬手为我泯去唇边的血迹,那是我咬破下唇的烙印。

  心神一时恍惚,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灵犀对我开的玩笑,也仿佛是我昨夜劳累所做的一场噩梦。怅怅的叹息,出自他的口中,却让我混乱了神智,几疑自己身在梦中。一句没有温度的问话从刘恒微张的薄唇里沙哑而出,也很快让我刚刚热腾起的心又凉了下来。

  “你也知道疼了么?”淡漠的神情,温柔的动作,让我有些错愕,声音有些发颤:“难道圣上不疼么?”

  他沉默片刻,将我颤抖的双手的手拉起:“疼,只是皇后的贤良,让朕更疼。”

  刘恒的目光藏在浓重的阴影后,疑惑着我心。我贤良?让我贤良?让我高声恭贺皇帝陛下再得美人么?刚要张嘴再说,却被他打断话语“锦墨是谁?到底是什么人?”他似笑非笑的问。我滞住,一时间无法接着再说,而刘恒迫视的目光逼得我无处遁逃。他还在笑,笑得我浑身发抖。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说?她就那么矜贵么,或者说在皇后的心中她重于朕?”刘恒的眼底已经结冰,低沉的声音带着伤痛。不是,当然不是,正因为你比她重要所以我不能说,如果说了你更会离我而去。

  刘恒冷冷的笑着,看着我左右为难。探腰躬身,用力掐住我的下颚,双目逼视我躲闪的目光,冷漠的笑着:“既然不说,那朕杀了她如何?”“不要。”两个字脱口而出,却没有后悔的余地。他慢慢的笑,冷冷的笑,仿佛终于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那你说,锦墨到底是谁?”我惶然无措的看着他,所有的话堵在嘴边无法开口。“好,好。”刘恒笑着颌首,将手撤回:“皇后果然疼爱锦墨。”莫名的想笑,笑的凄惶,莫名的想哭想哭,哭得无望。泪光迅速的蒙住了我的视线,也让我们从此相隔。在看见我的泪时,他漠然开口:“朕顺了你的心意,为何皇后还不满意?”

  起身,伫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瞬间敛去了喜怒,将情绪藏进了心底,冷漠是他此时对我唯一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也挺起身子,好累,懒得再解释。接下来该是离别了吧,从此以后如隔深渊,再也不会有所牵念。不想看了,不想听了,也不想再想了。“恭送皇上!”我的一声,让他身子一震,也让我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寂寞的金,倦淡如他,目及虽暖,却寒凉彻骨。而最凉的是我的心,也许在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东西却被我执意的扩大,只是一夜宠幸又何必负气如此。可是那是我坚持的底线,我不能容忍背叛。就在我认为的天地中,他是我的唯一。迈出,他是皇上,迈进,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能如此,已是我最卑微的坚持。他还是不能做到,他还是不肯做到。我笑着摇头,泪水溅落,将抖动的双手反背身后。既然他已经决定走了,我必须保持我的骄傲。他失望的脸上,沧桑已经呈现,而我也不再是当年初见时的娇媚。原来岁月似水,不觉经年。再深厚的情意也值得了,十一年的恩宠,已是后宫之中难能可贵。怔怔的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也怔怔的看着灵犀奔到殿门恰焦急的张望,看一眼门外看一眼呆愣的我。第一次回头,我握紧了双手。第二次回头,笑着低头,滴滴泪水晕染前襟的华裳。第三次回头,一瞬间的恐惧将我掩盖,那黑,黯黯沉沉,望不到头。失去了,还是没有守住。舍弃了,还是没有挽留。而我也轰然倒地,在灵犀惶恐的叫喊声中。
                  黄雀

 

  月华初上,我仍是病卧在冰冷的床。光华透过雕刻缕花的窗格子铺到了地上,缓缓地,向我移动。凄冷仍是未央宫不变的感觉。未央宫,皇后宫,哪个皇后会一生荣耀?哪个皇后会一生独宠?

  帝王。夫君是帝王时,天下都是皇后的,还要什么丈夫?我沉下心等着刘恒的解释,他却再也不见。哭哭啼啼的锦墨却是每日必来的,一次比一次哭得凄惶。倦了,懒得去想,就这样病在榻上也好,至少我还有口气残喘在世上。遥望着窗外,如此美妙的夜,为何还不成眠?强撑着身子,唤过灵犀。自从我那日昏厥后,灵犀就将睡到内殿,只为我再有不舒服时,能及时相救。“娘娘,是渴了么?”灵犀小声问着,黑暗之中,眸子闪亮。我无力的笑了笑:“不是,给本宫那些纸墨来。本宫想写写东西。”灵犀不解得看着我,旋即又低头不语。“只是写字而已,没有别的。”我又笑了笑。写字可以静心,我只想让自己能快些平静,哪怕变成一潭死水,只要不再想,淡平了心境就好。

  想的是那么好,拿到手里,却变了滋味。写什么?冷宫赋么?会为别人不屑。身处未央,繁贵不比人世,还哪里还有比得上有这里的好地方,再无病呻吟,会被世人不屑。写君心薄?更是无稽,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夫君是天下苍生仰望的皇帝么?既然是皇帝,哪里还会有心呢?其实,天下之事不过如此,再好的情意也是难能持久,就像点燃的炭火,熊熊过后终也是会灭。

  我知道,所以谁都不能怨,只能怨自己。我放过了一切,也错了一切。而最错的就是我不该东行。凤凰涅磐是神话,而对我来说不过是恶梦一场。从出发开始我就没了对刘恒的忠心,如今,他怀疑我也是应该的。刘恒愤恨的眼神还在我脑子了徘徊,那日我不能说,即便他离去我也不能说。

  逞一时的快意将会带来无穷的祸害。他是帝王,心也变得莫测。如果我说清楚了锦墨的身份,也很容易的把我牵连入内,而那是欺瞒八年的一切都回被抖落出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身边更容不得曾经叵测的人,哪怕这个人全心全意,也终将大难临头。一个不要,不仅是为锦墨,更是为我自己。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三个孩子,所以,在说会死,不说会被放弃的时候我选择了被放弃。

  凌霄殿那边穿来瑟瑟的鼓乐声,袅袅的琴音,长长淡淡的柔转,铮铮的琵琶,弹动了心底的沉闷,玉裂的歌声,晃动了闻听者的心弦。是谁?谁家的女儿,唱的这般美好,让人有些神往,似乎想沉溺在此不想起身。随着那歌声,浅浅的笑靥不知不觉地浮在我的面庞。灵犀看我笑着入神,微微变了神色。“是新来的歌姬么?”我回头问她。“不是,是尹姬,圣上前不久新纳的美人。”灵犀低着头,声音也是有些越说越紧。

  “哦。”笑容从我嘴角慢慢淡去,愣愣的听着那盘旋缠绕的美妙歌声。月光移到了我的脸上,苍白,无力。长长叹了一声,“睡吧!”灵犀地生问着:“娘娘,不如,把窗户关上?”我摇摇头,“不用了,关不住的,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一句肺腑的话,让我有些冷寂。是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平淡的一句话,没有了恨,也没有了埋怨,更没有了缠绵的心伤。最多是平静宁和的皇后对待皇帝又纳新人时的心理话,一切也只能这样了。病倒的时候,武儿才刚刚认了太傅,等我好转时,他已经认得百余字了,五岁的孩子能聪明如此,连太傅也经常夸奖。我笑着陪坐在武儿身边,看着他咬着笔头,蹙成的眉头像极了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恍惚的我又有些呆愣。刘恒仍是坚持着我所不解的傲气。夜夜笙歌的他也背离了大臣们的瞩目,仁德节俭再也不是他最好的夸奖。看来那个新晋的尹姬还真是得到了刘恒喜爱,破月穿云的歌声总是陪伴在他的左右。至少现在她改变了我和太后后宫禁歌舞的命令。“娘,大姐说皇祖母要见您。”启儿知道我在武德殿,跟着奶娘也过来玩,一见面就告诉我这句话。“嗯,那你们和母后一起去好么?”我低头询问着武儿,武儿呵呵的笑了,太后对他们还是疼爱的,对我的苛刻一分一毫也不曾落在他们身上。所以见祖母这件事,他们不如我头痛。

  太后的余生似乎不想再涉足权利与争斗,她每日更多的是静心休养,闲暇下来就是颐弄三个孩子。富贵至顶也不过是几十载孤寂春秋,我心疼她,却被冰冷相拒。只能更多的让孩子们去替我尽孝。这次病倒,掐指头算来也已经有半年没有请安了。病恹恹的我,此时谁都不想见。特别是敌意满怀的太后。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世子不曾失足,婆媳之间是否还会如此僵持?我缓慢的走着,启儿和武儿在前,顽皮的蹦跳上建章宫高大的台阶。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来一次,就回忆过去的时光一次。那时锦墨与我仍是贴心,暗夜相拥死也不肯分开,如今重回到宫苑,生死斗由了我们,心却分离了。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母后!”馆陶迎了出来。十二岁的她如今已经到了我的肩膀,拽着我的袖子嬉闹撒娇着。

  “你祖母在做什么?”我拉起她的小手,笑着问。馆陶活泼的笑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俏皮惹人,我低头含笑,随她进门。

  虽是春天,风还是凉的,习习带动殿内布幔飞卷。更换了主人的肃严宫殿,却依旧是那般阴沉死寂。我放慢了手脚,静静地走进去。太后岿然端坐着,似乎不知我们的到来。沧桑岁月,轮转无常,她终于住进了建章宫,却苍老垂暮。恩怨利欲,离合悲苦都抵不过岁月。

  后宫的女子用年轮换来了暮色,也用真心换来了冰冷的对待。鼻尖有些酸意,如今我尝到了失宠滋味才知道那时她所说的难过滋味。原来都是如此的,只有不在意才会不痛。“你来了?“一声沉沉的低问,也打断了我的冥思。恬笑俯身叩拜:“臣媳拜见太后娘娘,福寿安康。”“起来吧,不拘这些个。”话虽这样说,她却没有一丝笑容。我接过宫娥手中的茶盏,亲自躬身奉上,一如既往的,她不喝。讪讪的将茶水放在太后身边的小几上,恭敬的站立。空荡荡的大殿上,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孩子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情景,只顾自己玩笑,倒也不甚担忧。“嫖儿的亲事,你可想过?”太后一开口,却是要我心中最重的东西。我勉强笑出来,欠了欠身:“回禀太后娘娘,想过的,只是那陈家之子还是有些年幼,而馆陶就更是不让人省心,不如,不如再等几年,您看如何?”太后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复杂:“再等?一个皇家公主,难道要留到十七八岁再嫁么?”

  我心中抽紧,说不出话来。皇室多早婚,尤其是公主,十岁左右也是正常。只是馆陶在我心中仍是孩子,一丁点大的女娃娃怎么去承担起一个家庭?怔怔的看着地面,等着太后接下来的训斥。“还有,启儿的太傅是杜将军是么?你也太不仔细了,为什么启儿天天只知道学武?要让启儿将来成为嗜血的君主么?”太后一声比一声严厉,而我跟不没有反驳的余地。我心中惊跳,太后的怒气似乎强于以往?为何?无数个念头电闪而过,却没有头绪。“尹美人觐见。“殿门外的一声长传,来的正是近来歌舞宴上的主角。在我病卧的时候,她也曾去我未央宫拜访。却被我以病中拒绝了觐见。我确实有病,也确实不想见。只是再想躲避,该来的也终将来,既然在这里与她相见那就不妨见见吧。

  这便是仙子吧,再出色的女子也不由得心生嫉恨。玉簪绾起松松的发髻,发丝慵然垂落两鬓,异彩流光的锦绣罗裳是太后最忌讳的华服,烟霞色,艳媚的衬托着她的柔嫩,眉目间的风华甚至无人能敌。她与嫣儿的美不相伯仲,却是不同的风韵,于盛年男子,她更入心扉。艳惊之余,仍是端仪颌首,免了她的跪拜之礼。“母后,嫔妾给您煎熬了参汤,虽比不得御膳房的,却是嫔妾的一番心意,您还是尝尝罢!”

  “还是你有心,都是用了什么?”“先选了上好的乌鸡,炖化了,再用些紫须参王,千年的雪莲,再配上些难得的大食国草药,熬上三天,才行。”“还真是辛苦你了。论起孝顺,你是最好的。”太后笑着与她话着家常,亲密的如同亲生母女,谈笑间连眉眼都是那么慈爱。

  我不解,却又有些明了,恍然的笑了笑,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也不过是太后所出的一条黄雀在后的妙计。刘恒宠幸了锦墨,太后并不知道我的苦楚,只一意的认为,若是锦墨得宠,后宫都是我们姐妹的天下,危机乍起,她不能坐视不理,也随后采取了行动。而面前摇曳羞笑,就是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了。再看看两人,都在笑着,一个蔼慈疼爱,一个恭顺婉柔,果真是最好的同盟者。而我却是被剪断翅膀的口腹之食。终于被分去了宠爱,也终于了断了刘恒十余年的专宠。没了仰仗的我,轻易可以晃动。

  尹姬见长的气势,让人有些不快,而更不快的是,原来这是一场计划好的美事。

  “娘娘,娘娘?”那娇柔的声音,唤着我回神。笑看着眼前的丽人,问道:“何事?尹美人?”尹美人笑了笑,霞飞双颊:“嫔妾和母后娘娘说呢,皇后娘娘好福气,三个子嗣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嫔妾看着甚是喜欢,想……若是母后娘娘允许,嫔妾想留住一个在紫萧宫住上几天。”

  我手中刚刚端起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幽细了语声说道“尹美人过奖了,这三个孩子,武儿太小,每日需本宫哄着睡觉,启儿么?他认床,若离了太子宫怕是一天也不安稳。馆陶都是很听话的,不如馆陶如何。”说罢我抬手唤过馆陶,“嫖儿,你可愿去尹美人那里住上几天?”

  馆陶轻哼一声,将下颚指着尹姬,说道:“我怕做噩梦被妖精吓到!”只这一句,已让尹姬张开的樱唇冻住。我的笑意加深,细声呵斥着馆陶:“怎么可以这样无礼?”尹姬尴尬的笑了笑,说:“娘娘不必动气,不过是小孩子开的玩笑罢了。”

  “尹美人不生气就好,这孩子也让本宫宠溺坏了。”我悠然侧目看着太后。

  她似乎更乐于我们的交锋,靠在椅背,轻轻阖着双眼。先分了宠爱,再来夺取我的孩子是么?若是一不小心是不是最后会轻易被废?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自保些,以免顺了你们的心意?冷冷的笑,让对面的尹姬有些惶恐,知道怕就好。毕竟曾经风雨江山的是我,不是你,再美再年轻又能如何?
                  名分

 

  黄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搁,而我却拖了许久。凌霄殿上,夜夜畅美的歌声,仿佛天下最凉滑的丝带捆缚住我的喉咙,紧紧,软软,却越勒越窒住呼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宫人们都换上了凉快的夏衣。而我仍穿着夹袍,只因为抵不住的冷。从心底透骨的冷。我很少让人掌灯,因为未央宫不需要灯火。那样煦暖是我无力承受的。还是冰冷点吧,至少能让水一直平稳下去。那歌声还在响,却被门外渐大的喧嚣声掩盖,我有些不耐,我已经躲避如此。为何还要扰我清静?“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见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宫。”那声尖锐的喊叫,让我霍然转身。殿堂深远,能如此清晰听见,她必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死?我轻轻重复着,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宫,谁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点价值。

  一阵脚步声响,灵犀快步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等着她斟酌好话语。“娘娘,门外是锦墨姑娘的贴身宫娥鸩儿。”灵犀总会挑出来最伤不到我的话说给我听,只是今日,却是不能了。我一怔,锦墨,锦墨已经好久没有来未央宫哭泣了。生病的那段时间几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个时辰,不,甚至更多。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声后,她似乎再没有来过。听得执事的宫娥说,刘恒夜夜住在紫箫殿,锦墨那再也没去过。如今这般又是为什么?是对手出现了,开始寻求扶持是么?我蹙着眉头。再恨也不过一时吧,尤其是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恨慢慢也变得平静。

  低头抚弄着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满了掉落的青丝。“为什么?”这三个字已经带了些软弱。“鸩儿说,让您去锦辰宫看看,她不敢说别的。”灵犀仍是低声细语,面容的平静越来越像极了我。我起身,将那梳子拍在桌案上:“凭什么要本宫去?”凭什么认为我会去?

  灵犀不动声色的又轻轻补了一句:“鸩儿身上全是血污。”啪的一声,细致的长梳被我拦腰折断。心寒烦乱,百味杂陈。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出自我的感慨。“备车辇吧,本宫去趟锦晨宫!”神色还是冷淡,心却抖了起来。迈出殿门时,我轻易看见了门口跪俯的鸩儿,青白色的宫娥夏衣上带着斑斑点点的暗黑血迹。

  “鸩儿是么?”我轻声问道。“是,皇后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颤的双环发髻透露着她的恐惧。我回头看着灵犀吩咐道:“送训诫司吧!”说罢连头都不会,直接登上车辇。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该喧哗未央宫。我再不理世事,也不会容个小小宫娥在我的门口轻易辱秽喧闹。踏入锦晨宫时,静悄悄的。原本锦墨身边就没有什么随侍的宫娥,如今去了鸩儿,更加冷清了。

  两个粗使的小宫娥似乎没与预想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张无比。我不理会她们,迈上台阶,伸手用力推开厚重的殿门。黑漆漆的空旷殿内也是一盏烛火也无。正欲开口,却听见低低呻吟声从内殿传过来。

  我抢步走到内殿,灰暗之处只能隐约看见,雪白的床衾已经变得暗色一片。

  而锦墨手拽着白色素锦正惊恐的看着下面哭泣着。那素锦之下,隐隐是浑圆的肚子,一半已经勒平,另一半还悬着。沉寂如死的内殿,灵犀已经将左右屏退,三个人就这么呆愣着。我咬了咬牙,看着颤抖的锦墨御医已经赶到,我却命灵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为什么?”近在咫尺的众人让我不能不将声音压倒最低。锦墨抖动的身子,半悬着,摇摇欲坠,却仍死撑着,咬紧了下唇。大片的暗黑色让我闭上了眼睛。寂静的殿内,三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短促。

  “为什么?”我张开眼,再问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切已经明了,我却必须让她再说一次。

  弥蒙之中,锦墨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小脸笑着,笑到人的心底发凉。“还能为什么,姐姐不原谅我,妹妹也没办法,就算去求一辈子妹妹也是甘愿的。只是妹妹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让来路不明的孩子生下来么?”她说的含糊不清,我却已经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确认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些盐。锦墨惨然一笑:“是,正因为是所以只能如此。”那种绝然的深情不该是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锦墨,今日也似地狱罗刹般骇人。

  锦墨失去了我的庇护已是生活得步履艰难,如今有了尹姬,刘恒更是对她不管不顾。这孩子在帝后都置之不理时到来,恐怕也吓坏了锦墨,毕竟谁都不承认的孩子生来下,母亲还能活么?

  是了,一只黄雀伤了我们两个。锦墨突然扑倒在床边,灵犀立刻上前搀扶。踉跄着,带着那长长的裹到一半的素锦一字一顿哭着说:“妹妹未嫁已经失贞,又做了错事,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妹妹无怨无悔。妹妹只想把这个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当不曾看见过,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这世上不过也是少了一个污秽的人罢了。”说罢甩开锦墨搀扶的双手,狠狠的又围着肚子绕了两圈,用力勒下去,素锦边缘的肉已经鼓翻了出来,下身的血也又涌出了许多。当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样时,我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甚至还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谁的血?是锦墨的还是我的?锦墨的动作还没停止,素锦也缠到了最后,我甚至能看见那白色下面悸动的弱弱心跳,还有一只晃悠悠的小手,挣扎着,想看看外面的繁华。双眼仍是紧紧盯着锦墨,灵犀在旁已经有些颤声哽咽。偏殿有些喧哗,也许时间已经够久了,久到那边的御医和宫娥也开始议论此事。

  最后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也平了我六个月来的愤怒和悲哀。半晌无言,最后一次看那肚子。锦墨已经颤抖的说不出来话,青白的嘴唇抖动着,豆大的汗珠也布满了额头,至始至终她不曾喊叫过一声。一双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我默然。酝酿着原谅。就原谅了吧,再生气,她是我的妹妹。就原谅了吧,肚子里还有无辜的孩子。就原谅了吧,也可以给自己一条生路。甩了甩袖笼,木然和灵犀说着:“你去把东西弄好,让御医过来。”再看已是不想,轻便的绣鞋下沾染着诡艳的血。我没有理会几乎要昏厥的锦墨,踏步出锦晨宫。一步一个,血色足迹。十几步回头,一行歪歪斜斜的红莲。我终究做不到这样的狠绝。将那双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许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会有呕吐的欲念。

  车辇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世事纷杂,不经意间,已经有半年未见,那绰然身影总在回首时轻易想起,却没有在眼前来的真实。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满腹的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须来和他讨要锦墨的名分。忐忑迟疑着,我还是来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而入。前殿无人,不知何时,暗黑的夜已经压停了歌舞。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变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么?轻轻走到内殿,仍有些酒气缭绕。孤寂的身影窝在床榻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寒凉。

  我怔了好久,寻思着是否开口唤醒他。慌乱的内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我淡淡挥退了他们。轻轻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再大的恨意已经被时间磨耗已尽,我终于可以庆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静的看着他。

  紧闭的双眼,蹙紧的眉毛,原来他睡的也不安稳。一个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吓到了我,也惊醒了他。刘恒一双冷目,凝视我半晌,闪过一丝星火,忽地笑了。我有些愕然,也为他的笑松快了有些紧绷的神情。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何时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我压住了心头的不舒服,低头说道:“怕惊扰了圣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禀。”

  刘恒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几个来了就好说罢他也没了动静。

  哽噎在喉咙里的话,两个人都说不出,他难,我更难。凌乱的被衾下,有一方烟霞色的绢帕适时露出了一角,也点醒了我。片刻,突生出些许难堪,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今日臣妾是来跟皇上讨个话儿。”我神色冷肃,将刚刚放松的面容又绷紧。

  刘恒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挺直了腰身,低声说道:“臣妾表妹锦墨已经身怀有孕,圣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来也是一大幸事,苍生同庆,请皇上赏个名分给臣妾表妹。”刘恒不语不动,面色也毫无波澜,暖一点点从他的眼底撤走,变得阴冷。

  那是伤恸么?为何不见我预料的欣喜?我对他惊恸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一味硬着心肠说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后宫繁衍子嗣,今日天赐子嗣,皇上也应该感谢天地厚爱。更主要的是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现在惊恐未定,为安慰她您也必须要赏赐个名份给她。”短短的僵持后,塌前的盛香炉的小矶被轰然掀翻。零零落落散落一点的香球烧坏了铺陈的华美织锦。我微微低下了头,却一动不动。巨大的声响让殿外守候的宫人们都纷纷涌跑了进来,刚一露头,就被刘恒恨声喝退:“滚!都给朕出去!”温文的刘恒从来也不曾有这样暴戾的模样,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我敛低了眉眼,还是无动于衷。我成全了你们,你为何还那么生气,是责怪我没有眼力做晚了么?还是如今已经无法再和新人交待?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个用力,我已不能安稳坐在床上。慢慢勒紧的衣领,滞住我的呼吸。他逼视着我,一字一字,清楚的问道:“皇后就这么想给锦墨一个名分是么?”

  没有半分暖意的话,冰冷刺心,我却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圣上能给锦墨名分。”

  “好,好,好个贤良的皇后,那朕就顺了你的意思!”他大悲过后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着,看着我卑微的躲闪。“明日圣旨就会传遍后宫,朕一定会特别的宠爱皇后的表妹,不会让皇后失望的!”说罢,抬手将我摔落地上。冷硬的地砖撞击着我,浑身的骨头也咯咯作响。我没有呼痛,因为全身都痛,已经分辨不出伤在哪里。刚刚还是如梦良辰,此时却变得残缺森然。刘恒甚至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转身而去。是去紫霄宫还是去了锦晨殿?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已经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强撑起身子,颓然看面前混乱。一意偏执伤害了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却仍是有口难辩。
                  宠爱

 

  刘恒确实给了锦墨最大的宠爱,宠爱到一切用度参比皇后。此时我必须称呼她慎夫人,只在我一人之下的慎夫人。我面前摆放着彤史,上面红红的是这一个月来的记录。仍是夏日,却抬眼看见微微发黄的树叶,瑟瑟在枝头。尹姬还是被我们挤掉了,不论什么原因,至少这一个月来,三十日刘恒是睡在锦晨殿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闲暇,我才坐下来真正开始审视自己。这一切的纷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我更看中的是什么?连日来我更多的是忙碌在后宫,为锦墨的病情,为锦墨的背叛,又为锦墨的争要名分,日日相扣,时时必争,太累了。争抢到今日我却仍不能得到片刻安稳。也许后宫嫔妃们已经非常艳羡我有三个子女,这其中有太子,也有长公主。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是真正的稳固,惠帝做太子时不也曾经面临过几度被废的危险么,况且我还不如吕后掌握朝政大权。而要保障的更多些就必须要寻求朝臣的辅助。曾经以为,一切的拼搏厮杀不过是到登上了至高便可休憩,随后可以安稳享有淡泊宁远的生活,如今发现错了,其实我从未踏出风波,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风波。接下来该效仿高后么?策动所有的朝臣么?我不能确定。毕竟吕祸惨烈仍历历在目,而刘恒被拥戴的原因更是太后与我没有外戚。两个孤苦的女子,两个坎坷的女子,都没有可以仰仗的亲眷执掌朝政。怎样才能建立真正的威望,怎样才能不锋芒毕露,都是留下性命的必要条件。

  所以决定了,我长叹。还是要去见我不敢见的人。明日的宴席,我希望她也可以出场。北宫幽冷,寂静不似有人,蒸灼熏熏,却抵不过荡悠悠的阴沉。我东望,竟是遥遥相对未央。也许吕后的用意已经明显,要所有失败的后宫女子都要每日膜拜她的无尚,不过那时的她不能预想,自己的外孙女也会有朝一日被囚禁在此,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未央宫新人换旧人。只是九重天阙下,谁还会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心不甘?就在此时,一声轻笑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惊,回头。张嫣已经压低身形,我紧张,连忙将她搀扶,纲纪也罢伦常也罢,我们不过是曾经相伴过的人。“进去吧。”嫣儿的冰冷还是如同四年前。这四年我不停的想要过来看她,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也许一切都是有因果报应的,她拒绝了我,我又拒绝了锦墨,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儿。兜兜转转,一生也就这样过了。十余年过去了,嫣儿仍是那么纯净,仿佛不曾沾染过世间的风尘,清澄透明,而我望着她,心也会被涤荡的澈洌。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一声感谢,一声歉意,我都说不出口。曾经,我们曾朝夕相对,曾经,我们曾共度难关,曾经,她为我恸哭哀悼,曾经我骗她太多。而今日,我们只能无言的对坐,再想也终是空怅。“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过来请皇嫂赏花。”只是一句邀请,我说的晦涩。

  不算萧冷的北宫是因为应我几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后后忙碌的宫娥也是我一次次强令送进来的。而此次请求在她听来也许更像要求偿还。她沉默不语。这一去是为当今圣上添加仁德,也是对她最大的羞辱。我知道她心里所想,却必须一再相逼,我不能放弃最好的时机,也不能因为心软对自己残忍。

  “皇嫂还是去吧,也见见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语气。张嫣仍是昂立着高贵,直直的坐着,仿佛在衡量去与不去之间的差别。“我有条件。”她用一个我字,宣告了弱势,也激起了我答应一切的想法。

  她回视我,面容沉静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稳:“陈氏病重,我求皇后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个。先朝的嫔妃死于北宫之中,尸骨也不能发还,她们已经是被废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无望的她们更多的是与宫娥同等待遇,后门轻开,拉往北郊化人坑,寻个荒地草草掩埋。而今日的恳求,是为陈氏求得最后的尊严。至少不会草席相裹,至少不会尸首无踪。

  嫣儿定定的看着我,嘴边还带有一丝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儿的时光,陈氏已多于我,也许再不贴心的人天长日久的相伴也抵过了当年的知心情意。嫣儿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好吧,就答应了她,也算是为自己的遗憾做个了却。“好,本宫答应你。”本宫二字说的自然,再不没有愧疚。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该如此。权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续多久,真心还有谁凭空相信。

  一切都该过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处。“那明日申时,本宫与圣上等候皇嫂位临。”我躬身施礼,只淡淡地道。

  嫣儿不想我会如此痛快的答应,目光复杂变幻,最后只是一声轻轻叹息。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不该浮现的悲戚。今日一别,我们将再无瓜葛,她是被废的皇嫂,我则是驾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头,轻轻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对往日的情分依依不舍了。没有泪,今日的我,眼泪愈加珍贵,我不肯让它见人,也不肯让它软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轻松赏花之时,也是联络君臣情意的最佳时机。往年都是我与刘恒与朝臣同喜,今日与我们同席的还有锦墨。三人并坐的尴尬被张嫣的到来打破,群臣纷纷议论,这是难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会有废后出现。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刘恒的目光,敛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见皇嫂。”

  这一拜疑惑了老臣们,他们面面相觑,僵坐不动。拜后,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说:“北宫阴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庆,本宫想起了皇嫂寝食难安,所以擅自请皇嫂赏花,不曾通禀过,还望圣上宽恕。”我说到这里,转身拜下,直面刘恒,等着他的回答。动作间,睨到刘恒唇角的冷笑隐现,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案,似看着一场好戏。

  突然,他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搀扶起我的双臂:“还是皇后知晓朕的心意,连日来朕也不能安睡,全为此故。皇后此举,甚得朕意。”我借着他双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对张嫣施礼:“皇嫂还是原谅了皇弟吧。”

  张嫣虽小于刘恒,但刘恒却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张嫣伸手来扶,却侧目看着我冷笑。冷笑?我又何尝不是暗自冷笑。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下面是响彻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万岁万岁万岁。”“都各自平身吧,若说仁德,朕还是没有皇后思虑周全阿!”刘恒微微的笑着,将冷意隐藏,恢复了文雅帝王本色。群臣慌乱的赞佩声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觉中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难辨的东西。我轻轻颌首,笑着。看来今日想要的,已经达到了。刘恒和我显然达成了一种默契,即便两人已经身受重伤,却仍能在此时相互依附,毕竟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为何不做成大家乐于见到的模样?。就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帝后吧,尽管心中仍有涩味,尽管深深低头仍压不下那酸苦之气。

  我有些失神,却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个刚硬男子惊吓到,未等刘恒说话,他已先硬声开口:“臣认为圣上还有不妥之处。”只这一句,下面就哗然一片。原本无人不歌功颂德的热闹场面却被这么一个怪人打破,让人难免不会吃惊非常。刘恒笑得疏懒,淡淡的问:“袁卿说说,朕还有什么不妥?”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罢免了周勃?果然是难得的直言君①。我低头笑着,看来是被我激起了众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显示自己的忠心耿耿。袁盎屈膝一拜,:“圣上英明,臣以为尊卑有序,则上下相安无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么可以和皇后坐在一席?这样不就失去了尊卑么”他一出口,便触动了我和刘恒的禁忌。我挑眉,看来只是略略动了些脑筋,就有臣子开始为我打抱不平了。刘恒环视我和锦墨,笑道:“袁卿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后贤良,这一切更是她倾心相求求来的。“我面色有些难堪,却仍笑着平视前方,刘恒说的没错,确实是我一手而为。而张嫣的笑穿透了我,将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众臣有些唏嘘,甚至还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贤良是皇后最为难得的, 经历高后的老臣们对此深深体会。锦墨闻言神色淡定,浑圆的肚子也挺了挺前。我静观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责难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责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来:“那皇上也不该如此,皇上难道忘记了人彘么,在皇上看来让夫人同皇后一起坐是爱她,其实是害了她啊!”锦墨的身形在听到人彘两字是震了一下,仓惶的小脸抬起头看着我,我笑着还她。

  外界以为我们不过是表姐妹,而真正的东西我们自己清楚,我不会那样做,虽恼,却不会让她去死。毕竟血缘之亲,我不会违背。刘恒会为臣子训斥锦墨么,还是会依然我行我素?“朕爱她么?”一句短短的问,似在拷问自己,又像说给大家听。锦墨的脸霎时变得死灰色,凛紧了,敛低了眉目。三十天的宠幸不长不短,却可以轻易被否定。我有些憎恨自己,因为就在此时我突然有些雀跃,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说我会重蹈人彘时的不快,满心的笑。难道刘恒……我不能确定。在那样伤害后,他或者是我,是否还会轻易在原谅彼此。“朕是爱她,所以,朕会让她好好的谢你!”刘恒噙着笑的回答,在看过我的神色后慢慢说出,而我和锦墨的神情也登时调转。她有些直立,羞涩和惶恐不安交杂在一起,带着对我的愧疚,轻轻起身,吩咐内侍取来五十金,赏赐给袁盎。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体,一口气也就散了下去。张嫣还在笑,笑着喝茶,笑着吃菜,笑着看我。最知道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着姐妹相争,清清楚楚地看着我无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坏了我的计划,虽然贤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让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气。

  锦墨的席子被撤到了右侧,我却没有一丝高兴,相反我开始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就象我一人端坐于此,周围全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迈不过,也走不了。①袁盎,司马迁为他作传,说他为人耿直,慷慨仗义,聪明睿智,老成谋国,堪称无双国士。而此时他以此事为契机,深得文帝器重。罢免周勃是因为有一次袁盎问汉文帝,陛下觉得周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文帝说,周勃乃“社稷臣也”。什么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够和国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难,休戚与共,荣辱与共——这样的一种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说,不对!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汉文帝问他为什么,袁盎说,您想想看,当年吕后专政的时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着全国的军权——太尉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三军总司令,他手上是有军权的——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动作?那个时候,刘家的王朝已经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危在旦夕,周勃为什么还纹丝不动呢?到后来吕后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来说现在我们要平定诸吕,要把吕家封的王都灭掉,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他不过是顺应了形势,顶多就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听袁盎说了这些话以后,汉文帝对周勃的态度就变了。周勃出去以后,就训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谊,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说我坏话?袁盎不做任何回答。后来没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职务就被罢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里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势,丞相不当了,就落井下石,诬告周勃谋反,汉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监狱里面。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惟独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周勃辩诬,这个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从监狱里营救了出来。所以,袁盎是个正直的人,这里更多的是对他赞赏。
                  长君

 

  我和刘恒变得异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后,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平静,一心只想做我该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后宫见到我却是总若有所思,但却没有改变我们的现状。一如现在,我们很和睦。“皇后,陈大人今日专程进宫可是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陈大人这样为皇后尽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后怎么想?”刘恒的笑挂在嘴角,目光也是温暖的。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甚至能看见他眼底的戏谑。“圣上过奖了,老臣不过为了感激皇后将从侄女发还回家,才去做的此事。也说不上怎么辛苦,能查访到了也只是天公垂青罢了。”陈平在下起身鞠躬,花白的须髯依旧闪着奸猾。

  他终于为我找到了弟弟,却是窦漪房的弟弟。我一直以为当年这件事不过是高后凭空杜撰出来的,身份,年纪,家世,甚至亲眷,可是今日我却深深一惊,原来这是一个真实的身份,真实到,高后曾经为我的东行杀了一个宫娥,谋夺了她的一切。而现在我们所讨论的就是,窦漪房,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两个弟弟被陈平给寻找回来了。

  弟弟?我也是有弟弟的人呢,当年祖父父亲流放,还带着我的一个至亲的弟弟,窦徽,那年锦墨八岁,而他才不过是五岁而已。掐指一算,今年也该有二十三岁了。入主汉宫后我也曾派人去寻找祖父父亲,只可惜,祖父年迈,抵不过重刑劳作,已经在惠帝六年病逝,我不知道已被沧桑岁月折磨的父亲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文雅儒魂。那快马传达皇帝赦令的内侍只是说,在父亲看过封着烫漆的密信后,仰天长笑,随即转身就走,谁也没拦住,最后不知去向。

  那是绝尘的身影。又是一个干净的人。我执意将父亲身上污浊的牢服想成白衣,翩然甩着衣袖,洒脱不悔的离开。我只能将他赦免,却不能给他再多,不知父亲可曾认出我已经变得张扬的的字迹,毕竟那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上满满的一篇只是父亲二字,道明了我的生,我的荣耀。他是知道的,不然不会笑的那么开心,只是我却不能知道弟弟去了哪里,因为弟弟五年前已经逃走失散。“娘娘,您觉得明日臣叫他们过来如何?”陈平看见我的沉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打断我的思绪。一步步,天自有注定,就算我不承认,看来这次也未必能逃脱了。谎言再圆满也终有漏的一天,谁有能真的隐瞒一辈子?我抬眸一笑:“那就有劳左相大人了。”刘恒笑了,唇角挑着一抹玩味之色,也许他也不曾想过,我敢真的来见所谓的弟弟。

  我对他会意的笑着,却不讲话。四目相对间,他的笑意有些异样。我们好久都没这样对着深笑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我们俩却是不同。他有些失神,我也有些神伤。“那就明日吧,本宫还要叫上妹妹一起来认亲。”我莞尔,一派诚挚模样。

  既然有可能败露,我为何不找一个和我相陪的人呢?刘恒并不吃惊,也笑着颌首说:“那好,明日朕和夫人一起过来未央宫,让她也认认亲。”

  一起过来,这句话多亲昵阿,里外已经渭明。片刻,人走,殿空,我却依然坐在殿中宝座,望着身边朦胧灯影良久不语。

  心中揣揣,不知该如何面对明日。执意隐瞒这么久是因为我更在乎他的感受,可是今日深想却并非如此。其实我更在乎的是自己,逃避的认为我不说,他也不知。真的如此么?几次相逼,再痴傻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知晓。可我还守这这份秘密不说,是多么的可笑。说么?我不想,从我嘴里说出,伤害最深,还是由别人来揭穿吧,这样他恨也能恨个彻底。灵犀将窗子关好,劝我去睡。寂静之中的更漏声渐渐变大,让人觉得越发凉沁的夜烦躁压抑。辗转于床榻,与地上睡的灵犀搭着话,慢慢的,她渐渐睡去,我不再吱声,却还是一丝睡意也无。这样的夜,人各有梦,睡也睡的踏实。而我已知明日结局,还怎么能睡得安稳?

  辰时,刘恒下朝,便带了锦墨一同前来。衣饰华贵的锦墨每每见到我都是愧疚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加的尊敬我,几次说过她,她越发的变得胆小怕事,索性随她去吧。毕竟她确实伤害了我。陈平慢慢走进大殿,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衣男子。内宫很少能看见外男,陈平常来惯的,不足为奇,后面的两个若不是今日原因,怕是一生也未必能进到这里。两人下跪,陈平却只是躬身施礼:“启禀圣上,皇后娘娘,窦家兄弟老臣已经带到。”

  沉默的三人,刘恒和我们俩姐妹。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认亲,认了亲也许就丢了性命。刘恒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抬起一指,扭头看着我问道:“皇后可认识么?”

  我似嗔似笑的说:“圣上是让臣妾认他们的背影么?”下面两个人都躬身下跪,我当然无法相认,而内心中更是想多缓一时是一时。

  “那好吧,就让他们抬起头来。”刘恒的脸色也是温和,淡淡直视着我。

  为首年纪较长的先抬起头,我和刘恒都有些惊异。陈平竟然还能如此淡定让我十分不解,此人眉眼分明像足了惠帝刘盈。不,不像。刘盈善良和善,而此人的眼神清冷妖异,仿佛一双天目,能看透人世间万物众生的心中魔餍。他究竟是谁?为何他的相貌会如此的肖似惠帝?未等我开口,另一个也抬起头来,我更是一滞,心中怦然,掌心也腻出了汗。

  我与锦墨对视,锦墨的神情也是惊诧。徽儿?我的亲弟弟?朝堂之家的陈平捋着胡须,等着东窗事发的慌乱,却不曾想变成了几人静默。

  我在辨认着他,他也在辨认着我们。一声清脆的呼喊:“姐姐,幺弟好想你啊!”闻声,我淡淡笑了出来。果然是萧徽,幺弟是我们在家时对他的称呼。一颗心放下了一半,虽有疑惑却不是此时来问。再看看那个从容隽雅的人,眯眼端量,越看越像刘盈,不知道陈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刘恒见小的已经和我相认,面无表情的问我:“皇后可认得这两个人?犹疑了一下,柔声笑着:“自然是认得的,不过,臣妾还要问问。“刘恒斜了一眼锦墨,:“那夫人你呢?”锦墨虚白着笑脸也点点头:“那时臣妾年幼,倒是记不太多了。”我淡淡的看着下面跪的窦长君,我知道这个名字,却从未想过他的模样,如今相见,更是让我有些晦涩难辨的情绪。像,像极了。只是振衣叩拜的动作,面露轻狂的笑却不似那人。那是一个顶顶善良的男子,人世间再也不可多得,而此时这个来路不明的弟弟,竟让我有了些刹那的错觉。“本宫问你,你说你是本宫的弟弟,可有什么证明?”我的细语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窦长君扬奇异的笑容,一字一句道:“长姐入宫时才十来岁,姊姊离我们西去的时候,记得是在驿站分别时,还讨来米汤水给幺弟洗头,临走时又给我吃了饭才走的。这些话我是不知道真假的。但我带着他回答对了的表情看着跪着的窦长君。

  镇定,他和我都很镇定,唯独萧徽有些微微颤抖。越是真的越害怕么?还是他和我都太会演戏?一声啼哭我已经掩面,带着陈平的错愕和刘恒的缄默,我奔下宝座,一手一人将他们搀扶。

  真真切切哭的是萧徽,他虽长高了那么多,却依然消瘦,这么多年来他必吃了很多不为人道的苦。面对着他,我有些颤抖,狠狠的掐了一把,他呼痛出声。那是我们小时候常开的玩笑,我做的假模假样,他痛的甚是逼真,一狠一软之间常常逗得父母双亲笑个不停。锦墨也扶着肚子,慢慢的走了下来,轻轻拉住萧徽的手颤着哭声说:“幺弟,表姐想你阿!”

  萧徽并不愚笨,只由锦墨稍稍点拨,他就改变了口型,将一个二姐瞬时改成了表姐:“表姐,弟弟你很想您啊!”我的右手还搀扶着长君,我回头,他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有两滴泪痕犹挂在脸上,闪闪的,却冷了眉目,笑着。他笑,我也笑。将徽儿手放下,专心过来盯着窦长君,欣慰地说:“长君,你也变了好多!”

  长君笑着,一伸双臂将我环住,我暗惊,悄悄挣扎,几下下来只能屈服,因为他将我肩头死死扣住,动弹不得。算了,上面还坐着刘恒,做戏而已。我压下心底愤恨,等着他的回答。他也有些悲戚:“多年不见,弟弟不曾想今生还能见到姐姐。”这样一来,上面的刘恒,旁边的陈平看到的都是姐弟相逢的戏码,而我和长君各自怀着心事,演的也算逼真。抽泣着,将鬓发上他滴落的眼泪擦拭。深深跪倒在陈平面前:“谢左相大人,多亏大人辛苦奔波暗自寻访,我们姐弟几人才能相认。若是没有大人的一片诚信相助,我们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本宫在此谢过了。”陈平连退了几步,将我搀扶,我虽垂低了眼目,却也看见了他狐疑不解的神情。

  宝座上的刘恒终于起身,轻轻鼓掌,“果然是感人至深,若是这样,明日不如烦劳皇后摆个家宴,朕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国舅。”我带着一丝羞意,迎上刘恒别有深意的目光,说道:“那臣妾就先谢谢圣上了。”

  刘恒又沉默片刻,眸光在长君和萧徽身上来回流转。突然一笑:“那二位国舅何时出宫呢?”

  我一怔,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低低说道:“臣妾还想多和弟弟们聊些,毕竟也有二十年不见了,定是有着说不完的话儿,若是圣上累了还请妹妹替姐姐照顾吧。”

  一句话就把锦墨推到了前面。锦墨有些为难,咬着下唇,慢慢说道:“姐姐又在笑妹妹,其实妹妹也想和两位弟弟多聊上几句。“我且笑且摇头:“明日筵席还不够妹妹说的么?圣上的身体要紧。“刘恒凝视着我的脸色,须臾,牵过锦墨的手:“那今日还是不要打扰皇后的认亲了。走吧,昨日你给朕绣的荷包,朕还没拿,现在去锦晨宫吧。”刘恒横揽过锦墨的腰肢,却没拦住锦墨频频回望的小脸,她依依不舍得看着徽儿。其实她也是姐姐,和我一样。陈平也只能起身告退,低低的身子下我轻易地睨见他对长君的责问的眼神。

  陈平走后,灵犀退却了宫娥内侍,空旷的正殿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我笑着踱步,慢慢走到宝座旁边,那有一柄压殿的宝剑,专门驱除邪佞鬼刹。

  众人还在恍惚之间,我已伸手将那霜冷宝剑抽出,直直的逼向窦长君。森冷的目光下,带着一丝粲然,蹙着眉,狠狠问道:“你是谁?”他不语,眼前的木矶却被拦腰斩断。再逼近,笑意更甚,带着诱惑的声音:“本宫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夙孽

 

  那样神似的脸就在我的面前,而冰冷的剑锋轻易划破了他的颈,轻且薄,甚至仅能看见细细的红痕,血也只渗出一滴而已。我凝视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暗黑无底,摸也摸不到边。忽而一笑,眼神也变得妖冷,他抬手将那剑尖用双指夹住,向自己的颈项用力一横。

  我猝然不防,剑柄几乎脱手,大片的血喷射出来,淌下肩颈,将他身上的白衣印染上朵朵桃花。

  一个用力,我将那剑甩落,奔至他的面前,踮脚用宽大的红色袖笼将那血痕堵上。

  长君的目光仍是那样的琢磨不定,嘴角的笑也不曾褪去。仿佛耗尽了心神,终于擒到了梦寐以求的猎物般。终是败了。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我无法看着眼前和刘盈如此相似的他做出自残的举动,我不能。他看着我,缓缓的将我腮旁的泪滴用温暖的指拭去,眼神中也变得清澈宁和。

  嘿嘿一笑,带着我的失神:“我是窦长君。你的弟弟。”淡定已经远离了我,我回头慌乱的寻找着灵犀。她也有些惊恐,却仍能坚持站立看着眼前诡变的局面。我求助的眼神让她马上回过神,立刻进入内殿,索性未央宫都有常备的药品,一阵忙碌下,上好的止血药粉撒在伤口上,我又撕下了锦绣裙边为他包扎。就算他是陈平派来的人也好,就算他来路不明也好,我都必须要救他。徽儿也有些呆怔,多年离别的漂泊中,他没有想象过姐姐会变得这样戾气,从小就不敢反驳我的他,甚至不敢开口为窦长君辩解一二。半晌,终于将血止住,伤口并不深,却是血涌出最多的地方。我更加深信此人决不简单,一个刻意的动作就可以轻易让我放下剑来救他,至少他是知道,此时我不会让他死的。他死了,我无法向刘恒交待。和徽儿将他抬到内殿凤榻,长君神智清醒,但是仍虚弱。灵犀用大块的青布将血迹擦拭,拼命的擦仍是有些遗留,最后只能将内殿的锦毯拖拉到那里,掩盖那处曾经有过的血腥。我手上仍有些红红的印记,在铜盘里反复的搓洗依然无法干净,徽儿一声姐姐,也让我放弃徒劳的举动,回头看着他。“为什么?”他问的言简意赅,却也是此时最困惑他的。他该知道,他不是嫣儿,他也不是锦墨。是男人就必须能够承担起这一切。

  长君躺卧在床上,仍是笑着,颈项上缠绕的红色的锦绣裙摆上残留着暗红的血。

  我睨了他一眼,仔细询问起萧徽:“你是怎么到陈平府邸的?”徽儿回头看了一眼长君:“我和哥哥在窦家村,混不到吃的,后来就听说有人找窦漪房的弟弟,而且那人说若是真的还有荣华富贵,所以我们就来了。哥哥他一路照顾我,人很好。”

  我一声冷笑:“哥哥?我怎么就知道你有两个姐姐?他若是好,你跟他去就是,何必还姐姐的假哭。“徽儿一时气愤,甩了袖子叫道:“我从塞外逃出来,几乎死在路上,最难的时候是哥哥救了我,那时候姐姐在哪里?”徽儿最残忍的话没有伤害到我,我也不会责怪他,因为他的大半的日子确实没有我的存在。

  果然是陈平去寻找了窦漪房的弟弟,也让这个末路赌徒拼命挤进皇宫。我抬眸,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赌徒是么?那便是喜欢最大利益的人了。我轻笑着,避过徽儿埋怨的眼神,摇曳走到窦长君的面前,灵犀抬过椅子,让我坐在上面。

  “本宫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从哪里来?既然你是为了好生活,那本宫就给你好生活。”

  这一生我防范了太多的人,也错信了太多的人,既然再仔细小心都会有多错,我为什么不放任一次?一句话,我也可以把最危险的敌人变成最可相信的朋友。他的目光突然闪亮。我冷笑在心,果然是嗜赌成性,如此一番场面上的话便已让他神往。

  “从今天起你就是窦长君,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也是众人瞩目的国舅爷,本宫许你一生荣华富贵。”话音一落,我将手上的钏子拔下,那是一个血色玉环。通体纯红已是难得,更为精巧的是,那上浮凸雕琢的还有我的名字。他的目光灼热不定,渴望的神情也符合贴切此时他的内心。相比于陈平所给的温饱恩惠,更多的还是我这话里的无垠遐思。天下多大,我给的恩惠就有多大。他颤颤的,也终于将那钏子揣入怀中。今日流淌的血也值得了。俯在床上,他肃了神情,问道:“那你要什么?”没有平白无故的惠顾,他知道就好,证明他还不全是赌红了眼睛。我一笑,疲惫的阖上双眼:“两件事,一件是照顾好少君。二是对本宫忠心。”

  萧徽从此必须是少君,有他在旁,互为肘挚,那是他终身的仰仗,若是有了差池,到手的繁华美梦也会灰飞烟灭,而我也会为了徽儿的平安给他所想。至于忠心,是我现在最最缺少的,朝堂上大臣们的心是要有人一个个去收买,我不出头,灵犀不能出头,还有谁比我至亲的弟弟更适合这个角色呢?他蹙紧眉头,赌徒最没有忠心,哪里的利益最大,他就倒向哪里。只是我现在倒是看他,是否还会思量出有比我更大的利益。踌躇了良久,他终于还是决定了。难掩的喜色,证明了我的猜测。我回身,吩咐灵犀准备车辇,今日他们务必要出宫,而且还不能让别人看见窦长君颈项上的伤痕。我趁灵犀去召唤车辇的功夫,换好了簇新的裙子,将窦长君搀扶下床,轻声问道:“如果本宫撤了这裙摆,你可能坚持到那里?轮廓深邃的他,长眉斜飞,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启开,带着邪笑:“裙摆而已,我更舍不得姐姐的裙子。”一个闪手,将他摔回榻上。颈项间的疼痛让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眉头也蹙在一起。

  我冷笑着,看着他的难过放声笑了出来:“还不舍得么?”徽儿此时也不能忍受长君对我的调笑,说道:“哥哥不该如此。”长君看都不看徽儿一眼,只是慢慢撑起身子,靠在床榻上,苍白面色上灼灼目光毫无收敛,放肆的盯着我带着恨意的表情,“若是我死了,姐姐该怎么办呢?”我的愠怒还来不及迸发,灵犀已经偷偷进来通禀车辇已经备好。徽儿助我将窦长君搀扶下床榻,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将缠绕着的裙摆撤下去。

  伤处仍有些湿意,红红的向外翻着。看见他上下的衣衫,这样再怎么想瞒也瞒不过别人的目光。命灵犀将刘恒旧时的披麾拿来亲手为他系上。他眯起眼睛看着踮起脚尖的我,目光如芒,还有些动容。仿佛此生他从未被人如此关切过。

  弄罢,仔细叮嘱了灵犀,又亲自将他们兄弟送到殿门口。徽儿一个回身:“姐姐,我……。”我知道,他还在为那句伤害我的话难过,但是我却暖暖一笑,接住他的话尾:“你是窦少君。”

  并非是我冷血,而是明日,刘恒的宴席上他不能有半分的差错。徽儿看着我,眼神慢慢变成明了,点点头回身登上车辇。我们是姐弟,血肉相通,不必再解释太多。我抬手,拉住窦长君的衣袖:“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来!”这是我要的一句承诺,也是他必须应允的。他的双目仍是飞扬,轻轻的俯身到我的耳畔:“那就请姐姐祈祷弟弟能活过今晚罢。”

  我闭上双眼,拒绝再看。肖似那人的纯净外在却被这样的邪佞语气破坏的一干二净。

  灵犀也跟随上了车辇,跟我点点头,表示知道我的叮嘱。车渐行渐远,等到出了宫门,我才回身进入大殿。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多了两个弟弟却仍是如此孤单,孤单到只剩下我一人。

  上林苑的宴席不止我们几人,还有刘恒的兄弟刘长①,和几个老臣子。原本是家宴,现在却变成了各怀心思的宴席。窦长君还是来了,所幸他用长衫高高耸起将颈项盖掩,而我也端起茶杯微微向他敬了敬。来了就说明他的立场,也没白辜负灵犀照料一夜的劳碌。昨天他们没有出宫,送到崇华门外的禁卫殿。灵犀对外说是皇后为了明日能赴宴,让他们在此休息。无人敢怀疑,却成全了他们。未央宫的上好药粉还是起了作用,他虽然病恹恹的,却仍能坚持前来。我和刘恒并坐在席上,右手是锦墨费尽力气腆着肚子跪座。左方是三人,刘长,窦长君,少君。对面还有一切老臣。刘恒举起金樽,宽厚的笑了笑:“今日请众位卿家来是为了两件事,一是皇后进宫后失散多年的弟弟终于被左相寻到,朕先同皇后喝上一杯。”说罢,他转身看着我,带笑的眸子下没有一丝温度。

  我含笑也端起酒杯,欠身于他相碰,一饮而尽。“再来就是为了济北王刘兴居的造反②。”刘恒仍是笑着,声音却变得冷寒。

  刘兴居反了,这次反叛却引起了众人的响应。因为他的讨伐文上第一条就是兄刘章,社稷之功,却被毒杀,皇帝无德也。只这一句引起了众多担忧鸟尽弓藏的老臣们的共鸣。

  那是我做的事情,为锦墨所做的泄愤之举,却为刘恒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刘兴居的反逆有很多刘姓王牵头,也说了要扫清皇帝身边的吕氏余孽,而这其中也必然算进去我和锦墨。下面议论纷纷,我和锦墨也互相对望。刘恒应该是知道的,那是我为锦墨下的手,今日他单独提出,不知还有什么打算?“今日说出来,是想和众卿家商讨一下,城阳王之死,与汉宫万万没有关系,更不要说是贤良的皇后,她那时只是一个管理内务的女官,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吕家身上,这样的责难似乎师出无名阿!”刘恒一番感慨之词也让下面的众臣点头附和。我心头一暖,他还是维护我的。即便我们冷持相对,他却不肯趁机废掉我。

  锦墨也送了一口气。相对来说她也是不希望我出事的,毕竟我还是她的姐姐,她的仰仗。

  “只是这样,皇上的话却不能让济北王满意阿,娘娘虽然是内务女官,但却也沾惹上了吕家的名声,无论如何也是逃脱不掉的。”说话的是审食其。我知道刘恒一直在隐忍这个人物,而此时他还居然敢跳跃出来,实在是让人佩服。难道老匹夫在用我来划清和吕后的关系么?③下方沉默无声,刘恒也低头不语。就在此时,刘长站身而起,愤恨的说:“若说到沾惹高后名声的,难道在座的众人还有比审大夫更多的么?”少年的刘长和刘恒眉目有些相似,他站起身时,我甚至有些恍惚,像是二十岁时的刘恒,少年英气,文雅贤善。他和刘恒素来要好,原本就与审食其都夙孽冤仇,今日此时有看到了刘恒面露难色,更是坐卧不住,直直的叫着他的姓名,要一拼个高低。那审食其说话时,本只想与吕氏划清界线,却不想跳出来当了众矢之的。他有些尴尬的左右相顾,身后之人都畏缩着,没有一个肯帮他忙的人。想了又想,审食其只好赔笑着说道:“全是圣上仁德,才留了老夫一条性命。”

  我们众人以为刘长听完这句话,本该消些火气,谁知刘长不由分说,一个箭步蹿到审食其面前,金光一闪,啊的一声,辟阳侯审其食倒在血泊当中。慌乱,一片慌乱,唯独铮铮站立的是那个手持金锤的少年。这里我们还没缓过神儿来,锦墨哎哟一声也倒在地上,痛苦的扶着肚子。

  长君和少君跑过来,我也关切的走到近前。豆大的汗珠很快布满了她的额头。看来,她是要生了。①刘长,淮南王,刘邦八子。刘邦经过赵国时宠幸鲁元公主驸马张敖献上的美人所生。后张敖被诬谋逆,牵连全家被羁押。赵姬此时已经有了身孕,不能逃脱,只能求助与吕雉通好的审食其,审食其没有管,这事情就被耽搁下来。而赵姬生下皇子后,在狱中羞愤自杀。后刘长被刘邦带回宫中交给吕雉抚养。②刘兴居,齐王刘襄,城阳王刘章的亲弟弟。因两人死于非命,遂起兵造反,后被瓦解。史籍无交待生死。估计是被赐死了。③审食其与吕后曾经一同被楚军俘虏,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吕后多梦审食其的相伴。两人有着生死与共的感情。《汉书 朱建传》有着深切的描写。直到进入汉宫,刘邦对二人甚是纵容,很少管辖,任由两人密切来往。朝野皆知。PS:另有两点:一,此章夙孽,指的不只三对儿,一对明写刘长,审食其,第二对是窦长君和窦漪房,最后一对自己猜哈。二,伏线千里的原则依然没有变,看似无用的一场戏可是很有用的哦。生了,终于生了,哎!锦墨终于要生了。
                  永夜/锦墨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①锦墨坐在锦晨宫的床榻上,听到缥缈的歌声,慢慢扶起肚子,倚靠在殿门口,张望着凌霄殿,怔怔的出神。皇上又有新人了,那个尹姬必是绝美的。她心下有些恍惚,突然之间觉得二十五岁的自己已经老迈不堪,沧桑的让人不能回顾,这一想,心也跟着抖了起来。自己的如花年华到哪里去了呢,被建章宫的琐碎磨光了么?每日服侍太后日常作息,小心翼翼,却仍是经常有莫名的责难,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如今一切也都想明白了。是因为姐姐,姐姐没能够让太后顺心,太后也自然会将忿怒倾泻在自己身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姐姐在代宫飞黄腾达,妹妹却在汉宫受虐偷生。为了让姐姐安心,她甚至在齐嬷嬷的指导下写过那样的平安信,一切安好,勿念,可笑的是,那时的她满身是伤,不过是刚刚能拿起笔来。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因为自己对自己说过,等姐姐回来,姐姐回来了,锦墨就得救了。

  只是姐姐走的时候,她还只是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二十二岁了。

  八年,整整用了八年,自己待在这深深的宫闱里逝去了最宝贵的年华。“姑娘,进去吧,仔细风吹凉了身体,对孩子也不好。”鸩儿在身后劝道,强忍心中的酸楚。

  她最知道姑娘的苦处,姑娘苦在无人能理解。皇后娘娘仍然不肯原谅她,下跪的时间也一日长过一日,姑娘是真心的,未央宫门口的血色台阶可以作证。一次次叩首碰破了额头,她却从未喊过一声疼。纵是如此,皇后娘娘也依然不见。其实这未免有些不尽情理,娥皇女英不也是有的么?两人共同侍奉一夫有什么不对的呢?姐妹一起相伴圣驾多好,为何这样苟责姑娘呢?其实那夜……,鸩儿回头看看锦墨。那夜她是知道的。姑娘也是挣扎过的,只是再挣扎又能怎样,那是圣上,圣上宠幸,无比荣耀,如何还能拒绝?姑娘从不解释,难道皇后娘娘就不信自己的妹子么?“姑娘,还是进去吧,仔细孩子。”鸩儿想到这儿又劝了一回。锦墨黯然垂眸,长久的沉默。转身,慢慢挪步走到内殿。吩咐鸩儿将殿内的烛火都吹灭了,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感受着寒冷的夜。

  六个月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该怎么办?当姐姐不原谅自己,皇上不理睬自己时,该怎样来保住这个孩子?

  还是错了,一念错,事事错。锦墨抬起头,摩挲着怀中的绣袋,陡然涌上心酸。她明白,这可能将是她唯一的纪念,纪念那个夜晚,曾经有一个伟岸男子,轻易的夺去她的心意,从此一生便毁在他的手中。

  昏暗的灯光下,锦墨轻轻依靠在宽阔的臂膀间,暗自体味着偷来的幸福。

  偷来的,确实是偷来的,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还是不能克制自己。这样一个风仪隽秀的男子,这样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会有女子能拒绝得了罢。

  更何况,已是满身伤痕的自己。宫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躏,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团。那是她一生的噩梦,狰狞的面孔,被凌辱的身体,刺骨的疼痛,满嘴的血腥,晃动的寂寥黑夜,每一样被想起,都会让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阿!”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反复喊上了千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过泥泞的暗道,走不了了,因为双腿已经无力,看不见了,因为双眼已经被泪蒙蔽。活下来是她的目标,哪怕活下来以后是疯癫。她不愿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愿意将自己躲在黑暗的壳子里,等着天亮的到来。

  于是,等啊,等啊。天终于亮了,一身华服,满眼富丽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说了,谁都知道她的肮脏,自己不说,话却传的飞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贵的皇后娘娘,有一个被多人强暴的妹子。还躲么?能躲到哪里?诺大的皇宫已是天下最隐秘的地方,她还能去哪里?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还能还回以前那个开朗的锦墨了么?

  慢慢圣上是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为他温润儒雅,因为他对姐姐是那么的好。锦墨也曾偷偷艳羡过,若是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夫君该多好,很快这样的想法就被自己轻易的唾弃。还配么?自己残败的身躯还配么?锦墨不敢笃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几次提出要自己见一见的。

  见见罢,见后寻个眉目顺眼的就嫁出去罢,远远的离开这里。即使再难过也必须远离,那是圣上,更是姐姐的夫君。带着羞涩,锦墨还记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这样的气势,这样的英武,天下最最无尚的男子,让下面畏缩的人们都模糊了面貌。还有谁比他更好呢?为什么,这样好的男子,却是姐姐的呢?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给别人,因为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料姐姐选出的佳婿竟是那样的猥琐,口口声声不过是为了几千户,难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与屈辱相伴么?想到这里锦墨还是笑了,泪光滢滢,神色落寞。若是说到洗刷身上的耻辱,还有什么会比权力更好,更快,当自己能够站在最高峰的时候,谁还会议论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谁又能怀疑高高在上的皇后。

  锦墨深深看着身边的男子,喝醉了也罢,被自己做了手脚也罢,终还是为自己撑起一片依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心中有些难过。这样,就是与姐姐为敌了。不过,这世间,谁又懂谁的挣扎。一杯清茶,咣当摔落地上。刘恒怒气冲冲盯着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该碰的女人。

  他声音低哑:“朕在问你一次,昨夜朕为何留在这里?”虽然有些迷离,但是刘恒分明记得自己曾经是要起身出门的。锦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原来自己还是没有抓住圣上的心。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圣上心中仍是只想着姐姐一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一声声,伤透了锦墨的心。只不过是爱慕罢了,却是这样的羞辱,宠爱呢,几个时辰前的痴爱缠绵的良人怎么不见了。刘恒蹙着眉头,心却开始悔恨,漪房性子刚烈,必然无法忍受这般,她对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换,可是谁知酒后自己竟能如此放纵。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昨日不该踏进锦辰宫。

  刘恒压低了身子,犹带着一丝宿醉,目光狠怒说道:“今日之事,不记档,也不许你告诉皇后,否则……”再痴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威胁,锦墨抬头凄然一笑。这就是自己痴心爱恋的结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过是翻脸无常。刘恒见她只知道哭泣,怒气略消,穿戴好衣冠,缄默寻找着东西。那是漪房最近送给自己的绣袋,里面还有三个孩子的发丝。刘恒还记得那日她送时盈盈笑着,说:“圣上最近繁忙,总见不着面儿,臣妾做了这个,让圣上随身带着,才能时时刻刻想起我们娘几个。”那里有没有漪房的青丝刘恒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后最喜欢将心藏起来,让他来猜。翻开了锦衾,扔落了绣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见那个紫色的绣袋。“朕问你,你可看见朕身上的绣袋?”刘恒回首,狠狠的问道。锦墨被这样的语气吓得一惊,若是在高后身旁,这便又是一次无名教训,恍惚之间,她咽下了看见两个字,那绣袋她是知道的,是近来姐姐手上的活计。她还记得姐姐绣罢端看时恬笑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低不过一个绣袋。她咬紧了唇,倔强的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晃了又晃:“奴婢没看见,也不知道在哪里。”

  刘恒懊恼回手,生生将床榻布幔撕下。他沉下脸:“今日朕不罚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来人……”

  一声高呼,外面的宫娥已经小步跑了进来。“起驾,凌霄殿。”刘恒冷冷的道。那宫娥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才寅时,这样早就离宫么?锦墨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这个男子。指尖微微颤抖,接下来身子也开始颤抖。

  正要拂袖离去,锦墨突然上前将刘恒的去路拦截:“启禀圣上,您不能走!:”

  刘恒眉头拧作一团,他没想过这个娇弱的女子还会有胆量拦截自己。“为何?”怒气十足的声音,让旁边的宫娥和内侍也慌乱跪了下去。锦墨缓缓起身,眼泪也开始滴落,委屈,难过,愧疚,犹豫,挣扎,每略过一个,她就咬紧唇角更深。说罢,还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却不会成为后宫和天下人的笑柄。一夜换来冷言相对,就是再坚强的女子又能如何?她噙住一丝笑容站在刘恒面前,目光也有着刘恒诧异的温暖:“圣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该伤心了。”刘恒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姐姐让我在这里侍奉圣上,为的是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与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宫苑!”锦墨咬紧牙,将谎话说的圆满。曾经,姐妹相依,曾经,各自蒙难,曾经……太多的曾经,如今也该结束了。再至亲的姐妹也会有分飞的时候,就让咱们彼此相望罢!刘恒许久没有接话,他不信,他不信皇后会将自己推给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风雨相伴,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朕凭什么信你?”刘恒坚定了想法,冷冷对着锦墨说。“圣上只要想两点就好,一来,姐姐事事以奴婢为重,几次想为奴婢寻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这世上,哪个男子还能比圣上更尊贵?二来,今日姐姐早早离席,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圣上!”锦墨肯定的回答显然已经晃动了刘恒的坚定。皇后为表妹尽心竭力的事宫内宫外谁不知道呢,难道这次会是例外么?刘恒双目泛赤,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该如此,锦墨究竟是谁?难道窦漪房你就这么舍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话:“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会再来锦晨宫,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罢!”拂袖离去时,锦墨瘫软在地。终于做了,却依然没能挽留住他。这样一来,自己可真是两头尽失了。是啊,两头尽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谅自己,圣上也再未踏进锦晨宫半步。

  自生自灭,冰冷的词语总是回荡在凄冷的锦晨宫,也撞碎了锦墨残留的希望。

  孩子是无意中发现的,没有将养的汤药,也没有该有体贴膳食。一句自生自灭,将锦晨宫打入不复返的地狱。宫人本来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给自己。用度越来越少,少了皇后的庇佑,连内务司也开始肆意踩踏。既然腆着肚子也无法去争去抢,就这样算了吧。孩子还要么?六个月来锦墨一直在想。不被皇上和皇后承认的孩子生下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会被扼死么?还是被溺杀?

  也许不会,因为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贱,也是有着皇室血统。可是自己呢,一定会死,私通守卫,秽乱宫闱,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让自己死的悄无声息。

  生死之间,谁还会明智取舍?轻轻抚摸着鼓鼓的肚子,那里有着扑通扑通的动静,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锦墨闭上眼,回想着那昏黄宫灯下,酣然的他。也许是像他的,或者还有些像自己。孩子,多漂亮的一个孩子,若是能够活下来,也该和武儿一样被宠溺着。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圣上的子嗣。而如今,却必须要想,该如何以他的消失来结束这一场冰冷的对决。长叹一声,锦墨摸索着起身,叫来鸩儿,挑选一匹素锦。白色的素锦最好,因为白色是干净的。不干净的事就由干净的锦来结束吧,至少结果还算干净。①:《诗经》郑风中的《子衿》,意思是爱人不见,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从这里演变而来。
                  泪血

 

  锦墨的痛呼盖过了喧哗,也让随侍的宫娥们慌乱了手脚。招呼御医,为了锦墨,也为了下面血流成河的审食其。如果此刻有人议论说锦墨肚子里的孩子未来堪忧的话,我想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毕竟因为面前这种血肉淋淋的场面,似乎也预测着不好的兆头。我强压见到血时的胃中汹涌的酸意,侧目看着刘恒。他凛起的面孔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几乎以为那是一种赞许,一种快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宫娥召唤车辇很快到来,搀扶着痛不欲生的锦墨等上车辇,她仍是望向这里端坐的二人。我想她是有些期冀的,期冀着如同我生嫖儿时,刘恒破门而入的情意。只可惜,这次不同,她不是我,而眼前的事更是无比的重要。刘恒没有动,甚至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他只盯着躺在血泊里的审食其说道:“把刘长带到凌霄殿!”我起身,想要告退,却被刘恒挽住了:“皇后难道不与朕来么?”他的眸子带着逼迫,笑着,却让人寒意陡升。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确实该去。

  我笑着,轻轻将手递过。携手,再一次携手。天下既然是我们二人的,为何不能再次携手?锦墨的车辇晃悠悠启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碧澈如洗的天际下,一红一黑翩然相携,一同踏上盘龙车辇。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有着纷乱的情绪荡漾于胸。锦墨,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即使你是我的妹妹。刘长被绑了,跟在后面的车上。他直昂的头狂傲到不可一世。也许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毕竟杀的不过是吕后宠信的佞臣罢了,只是我还是无法明了,刘恒为什么那么纵容他,只因为是同父兄弟么?一想到刘恒,我才回忆起手还与他相携,温热的感觉比左手要舒服。低头垂眸,满眼都是锦绣龙纹,密密麻麻之中,我的手与他相握。也许我们已经明白了此时相依的重要,毕竟此次造反,反的是我们两个人。反了皇后矛头直指皇帝,反了皇帝,皇后如覆巢之卵,再无完整。一箭双雕之下,把我们也紧紧联系到一起。凌霄殿上,刘长不跪。我与刘恒端并肩端坐在宝座上,各自带着心思。有人说刘长是有些痴傻的,我还不信,如今看得他的模样确实如此。他其实已经为刘恒立了大功,却这样居功自傲。如此一来,怕是活不长久了。“大哥,难道我错了么,那老匹夫分明就该死!”刘长倨傲的站立,魁梧的身体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壮硕。我低头,有些笑意,能管皇帝叫大哥,看来确实不太聪明。“错了,你做对了,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刘恒轻笑,宠溺的神情似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斜撑着身体依在龙案上。刘长似乎有些摸不到刘恒的意思,兀自的挠挠头,一张冠玉的面庞涨个绯红。“只是当年那老匹夫不光害了我母亲,他也陷害过大哥的。”刘恒仍保持淡淡笑着,道:“那又如何,如今这样一来,朕该怎么和老臣交待呢?”

  刘长有些语塞,其实这样根本是更好和老臣交待,刘恒在欺负老实人。我睨了一眼身边的他,心底有些发凉。刘长今天所作所为应该是他纵容的,刘兴居造反,拿我做筏子,说我毒杀刘氏子孙,实属吕氏余孽。今日刘恒就让天下人看看,在宴席上锤死吕后情人审食其的刘长,他将会从轻发落。

  用一条人命,一个从轻发落来划清和吕氏的界限果然高段。只是这其中可有对我的包庇?在不久前我还笃定他也是不舍得我的,现在我却不敢那么肯定了,因为他也可能是为了锦墨和自己。

  到底,他的心究竟是怎样,我揣摩不到。头痛欲裂的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纵容下去。

  “启禀圣上……”走进来通禀的是门外随侍的内侍,他欲言又止的观测我的神情,张开的嘴又迅速闭上,急喘着。这样重大的时刻,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如此慌张?“说吧!”刘恒揉着额角,疲累不堪。那内侍瞄了瞄我的方向,小声说道:“慎夫人,难产,性命堪忧。”刘恒将手放下,定定看着下面跪倒的人,顿了顿说道:“下去!”我别开脸,盯着座前摆饰的香炉,这样让自己可以沉静心神,锦墨就是再危险也要等等,眼前的事才是至关重要的。“那朕问你,放你回淮南好么?”刘恒斟酌许久才说出心底的答案。这样的处理方法根本无法从老臣们那通过。我微微咳嗽,说道:“只是如此,怕是不能服众吧!”刘长在下也是一副不以为然,大声说道:“大哥不必为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什么责难也有我一人来背。我没后悔锤死那个老匹夫,只是现在想起有些不过瘾,应该再多来几下才好。”

  他越说越来劲,刘恒也越听神情越怪异。殿门外又有人高声奏报:“启禀圣上!”刘恒面色变了又变,高声喝道:“说”那人听罢声音颤抖着说:“慎夫人濒危,口口声声喊着圣上,恳求圣上看在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好歹也过去看一眼。”刘恒猛站起身,旋即又缓缓坐下。我冷冷扫视他的表情,他也回头看我。

  轻忽一笑,他有些悲凉。我怔怔看着他,心却开始冰冷。锦墨,你真这么想见他么?我强抑制住心中的骇痛,直视刘恒,接着说道:“若是不想老臣反对,圣上也该免了淮南王的王位。”刘恒逼近我,凝视我的双眼:“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我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庞,幽幽说道:“甚至圣上不能让淮南王家眷随行。”

  刘恒扳起我的下颚,迫使我迎上他狂热地目光:“说阿,皇后说朕到底该不该去呢?”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哽咽下所有挽留的词语,硬硬的说:“这样一来刘兴居就没有借口,老臣们也能平服。“刘恒看着我愈加苍白的面孔,拍案失声大笑:“好皇后,既然谋划如此周全,那朕就把这里交给你!”他扬手拂袖,黑色的朝服晃着我的双眸。他一手画下的朝堂是天子的朝堂,而天子的凌霄殿内却容不下他的愤怒。我紧闭上双眼,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刘恒匆匆步下宝座,殿门前回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还在等什么,在等我挽留么。

  我高高在上坐着,看着他的冷,将泪锁在双眸。朱红色的殿门,开了又合,也将他绝然的身影关在我的视线之外。许久,许久之后,我挺着仅剩的一口气说道:“削去淮南王王位,押送回淮南国,亲眷准许同行。另将此事张榜公告,通知各位朝臣,去为刘长送行。”说罢,我颓坐在宝座上。目光也慢慢黯淡下去。赢了天下如何,我还是又输了他,到底谁才是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也许世间本就没有圆满,取舍再难,也要选其一。我会选谁?谁又该是我所选?刘长一声让我一震:“皇后的手腕如此凌厉,为何连大哥都留不住?”我看着他,蔑视笑道:“你又知道多少?”他张狂的笑:“不必知道多少,只不过我知道于女子来说,夫君才是真正的天下。所以你没赢,从来都没赢。”眼前有些虚浮旋转,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为什么,我的脸庞会有湿意,抬手去擦拭,也让灵犀低呼。红红的血,从被剜掌心蜿蜒流淌,与泪融合,也让我变得少了些强硬。夫君?天下?突然我猛的起身,向殿外快步跑去。恍惚间有人上前来搀扶我,被我挥倒,有人来劝阻我,被我喝退。手足无措的灵犀和众人只能尾随在身后,跟我一路飞奔。刘恒,我没赢,我输了你就输了一切。他苍凉的眼神还在晃在我的心底,让我彻骨的寒冷。究竟是在哪里,我们把对方弄丢了?天开始凉了,而比这更凉的是我的心。我强顶着这口气,飞快地跑着。我要说出来,死就死了罢,失去了他我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这一生,死也罢,活也罢,我再不愿意沉沦地狱了。脚下的绣鞋被石子咯破,头上的发钗因慌乱而飞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去告诉他,告诉他我这么久来的痛苦,即便他再恨也好再伤心也好,我都不想再失去他。过了未央宫我就可以到锦晨宫了,我甚至已经能看到锦晨宫飞扬的殿角。

  一身白衣将我拦截,不容分说,他将我一把扯住。看清了眼前的长君,我张手就是一掴,狠狠的,清脆见响。飘扬的红衣,逶迤的长裙,翩然的白色长袍夹杂着,站在这里带着诡异。

  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也染红了他邪佞的嘴唇。我挣扎着,因为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而变得癫狂。撕扯他似雪的白衣,扇掴掉他同情的眼神,牙齿咬在他的身上的力道没有省下一分,只要他肯放开我,就能逃脱我难以抵挡的疯魔。揽住我肩膀的手颤抖着,却一点点勒紧,再勒紧。困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溅落,再顾不得素日的风华仪态,再顾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贵,我哭得凄惶心碎,满心满腹都是痛。我已经不能自已,一切一切我已经失去,如今再说也不过是枉然。我蜷缩在他的怀中,急急切切的说着,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含糊不清的话又不知道他能听清多少。那是我浸透了泪水的告白,哀哀的说个断断续续,却是给了不相干的人。

  心如刀割的滋味谁还会比我来得更重?长君低低的叹息,将我搂在怀中,那温暖让我有些难言的酸楚,依靠了就再不舍得离开。

  孤独的恐惧我一生不想再触碰,我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委曲求全的女子。一生,我不过只想用一生换取一个知心人而已,所以再不肯放弃。誓言都已错过,背叛再也难避免,至少我还可以对他坦诚,哪怕坦诚之后我将死在他的恨意之下。惨然的笑容下,我想将我一颗心捧上,随他如何践踏,我都甘愿。带着悲悯看着我的他淡淡问:“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么?”我有些木然,凝结在睫上的泪还来不及滚落,闻声后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这温润的神情,像极了那个人,微微的笑,眸子也是温暖。原来他已经看透了,看透了一切,我的慌张,我的恐惧,我的迫不及待,我的失魂落魄。

  他更看透了将来。只是他全无反应,只是笑着,带着唇边那一丝残留的血迹,诘问我,是否真的什么都放下。

  我不语,将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愣愣的。慢慢的,身体也冷了,哽咽的声音也开始变小。气息平稳到连我自己都有些错觉,似乎刚刚的我不曾做出那样癫狂的举动。

  静了,一切都静了。手指微微颤抖,没了力气。脚下也软绵绵的踩空,身体跟着来回晃动。轻轻的,我说了一句:“扶我回去吧,我好累。”他流转的长眸,挑着一丝了然的笑,揽过我的双肩。未央宫,我还是只能回未央宫。即便再累,也只能如此。
                  太子

 

  悠然转醒,我是在长君怀中。他和衣坐在长榻一动不动,而我俯在他的双腿上,哭了又睡,睡醒又哭。漫漫长梦,回忆了平生,却不过只是个把时辰。再难过也只有这么久。他轻轻拂过我的乱发,等待我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猛地,我推开了他。冷笑着起身,他不过是个交换来的东西,凭什么看见我最悲惨的时刻。我低头,努力平复悸动,几乎,几乎在醒来时以为他就是惠帝,在他最最温柔的时候。恶心浮现心头,只用力迸出一个字:“滚!”长君拂了拂袖,一身长衣已经折皱不堪。他翘去嘴角:“若是还没痛快,尽管来找我,弟弟随时恭候。”我别过头,将他忽视。灵犀站在远处,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长君走到我的身旁,目光灼灼的凝视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惜,嘴上却笑着说:“弟弟打赌,姐姐用不了多久还会招我进宫的。”我昂起头迫视着逼近的他:“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无赖罢了,若是本宫不想了,你便再不是窦长君!”他肆无忌惮的看着我,笑了又笑,那笑带着张狂:“我若不是窦长君了,姐姐还是窦皇后么?”

  我有些气滞,僵立半晌。他说的对,我放不下,我不会破釜沉舟。连刘恒都不能让我放弃生死,我不会为了他一介草虫毁掉我的一切。我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明日你另寻个房子和少君搬出陈平府邸。”

  如今之际我已经不能让长君再接触陈平,陈平对我的身分已经有所怀疑,若是他再与他人联手,我将性命堪忧。窦长君这个人还是不能全部相信,唯一之计就是将他们全都搬出陈平府邸,断绝他们的联系,然后再与陈平周旋。我疲累的阖上眼睛:“记得去锦晨宫问候一声”那边还有刘恒陪伴,若是长君不去,他也会有所怀疑。长君见我已经倚在榻上,默然离去。灵犀上前,轻轻说着:“慎夫人生了。”目光闪躲之余我已经猜到了,生的是个皇子。

  我惨然一笑:“如此一来,本宫更是艰难了。”牵上启儿和馆陶,我在第三日去锦晨宫探望。选择在这天也是想避过在锦晨宫等待的刘恒。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他。长长的布幔下,锦墨苍白着脸虚弱的笑着:“姐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默默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如今她也做了母亲,再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了。生也生了,恨也恨过了,既然能顺利来到这个世上说明这个孩子还是有福气的,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不能违背。虚软的笑着:“别这么说,早就想来,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孩子在哪里?也让我们看看。”我回头寻视着。频繁进出的宫娥,明黄似金的铺陈摆设,这里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寒凉的锦晨宫了。

  遥遥的有一个奶娘将孩子抱过来,锦墨挣扎着起床,产后的她甚是虚弱,连动上几动都是吁吁带喘。她小心翼翼的将孩子的襁褓打开,微微斜了给我看。只一眼,我心咯噔一下,这孩子为何这般模样?我生育过三个孩子,也看过几个常见的却都不似锦墨孩子如此,有些青紫的小脸伴随着断断续续猫叫似的哭声,气息微弱到不仔细观测根本无法辨别是否还有。我蹙紧眉头,看着眼前锦墨怜爱的抚弄孩子,心中有些不好的感应。也许这孩子会早夭罢。我深深地看着她,小心询问着:“太医可说过孩子身体如何?”锦墨仍沉浸在喜悦中,兀自亲吻着孩子答道:“御医说,孩子有些早产,不过一切还算不错。”

  脸色沉郁的我并没有引起锦墨的怀疑,她只是将孩子斜抱着给启儿看:“看看,这是弟弟呢!启儿喜欢么?”馆陶笑着,在背后拉了拉启儿的袖口。那动作不小,锦墨正看无法察觉,我确看的清楚,正想张口阻拦,却听到启儿说道:“不喜欢,我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我冷冷的开口:“胡说,启儿,你过来!”这样严厉是我很少有的,启儿委屈却仍死死盯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那种愤恨的眼神,跟根本不该是从一个十岁孩子眼睛发出。馆陶有些洋洋得意,看着锦墨慢慢的低下了头。

  我扬手给启儿一掌,敦实的小脸立刻飞起五个指印。“帝王之道,仁厚为先,怎么这样诅咒弟弟?”我扳起面孔,斥责道。馆陶过来站在弟弟面前说道:“母后不该打弟弟,弟弟又没有说错。”我还有些恼怒,站起身来。锦墨见我真的动怒了,卑微的笑着:“姐姐也不必动怒,他们都还是孩子。”我叹口气:“如果说在以往本宫不会生气,只是你是他们的姨娘,而这孩子又是他们的弟弟。”

  锦墨有些尴尬,为我加重的语气。讪讪的笑了笑:“都是妹妹不好,无论什么都是妹妹应该承受的。”启儿轻轻哼了一声。我和锦墨都呆愣住。原来不知不觉间,大人之间的纷杂已经影响到了孩子,启儿年幼却已经知道厌恶,只是启儿的仇恨从何时开始,从何处而来我们甚至无法追究。 再坐下去也是无味,当伤痕裂到无法弥合时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了。锦晨宫远远的被我们甩在身后,我摩挲着启儿的脸颊:“还痛么?”启儿傲硬的回答:“不痛!”我低头笑了笑,馆陶在旁睨着我的眼色说:“就看不惯她总是可怜的样子,有了她父皇都不过来看我们了。”我盯着前方说道:“嫖儿启儿你们记住,忍字是可以写很久的。不能忍之人,坐不了天下。”

  馆陶两个明亮的眸子转了转,低头不语。而启儿却一跃而起说道:“凭什么要忍她,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我靠近他的小脸:“不仅是夫人,她更是你们的姨娘,她还是母后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你们父皇的宠妃。”启儿有些悻悻的,用力坐在凳子上,不再理会我的话。馆陶则趴伏在我的胸前:“母后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呢!”我弯起一丝笑意,似乎在问自己:“本宫难过了么?”两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我和锦墨已经恢复到往日的亲昵。例如我和刘恒也算是相敬如宾。锦墨的宠爱在生下刘揖后达到鼎盛。我有的东西她都拥有,除了我头顶的十二支金钗的凤冠。

  我想刘恒还是有些喜欢锦墨的,毕竟太过的强硬的我已经坐稳了朝堂,再没有了那些娇弱婉柔,而麾下的百位臣官是用陈平的血换来的。陈平是我第一个希望消失的人,放还的陈夫人还是和他说了皇后肖似死去的莲夫人,也让他每日苦心搜集揭发我的证据。既然我已经通过长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那么我就更不能让他存活于世。死人是最好的保证,他再也不会将此事流传。过程是简单的,一封告密信由我转交刘恒,上面写着陈平与刘兴居刘章当年的信件内容,陈平本想两面投机,无论谁上他都是稳坐相位,如今败也败在这里,往日的用心变成他勒死自己的绳索,刘恒微笑的眼神也证明了,他也是想除去陈平的。周勃是被他借袁盎弹劾下台的,身为周勃儿媳妇的容殿公主已经跟太后哭诉了几次。太后大怒,却一直隐忍。国不稳,不能换相。如今有了这个当借口当然是最好不过。陈平的死悄无声息,和他生前的荣耀有着让人深思的比照。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可以送你扶摇直上青天,也可以让你坠入不复之地。

  借由此事,长君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我不知道老臣子们面对这样一个神似惠帝的人有什么想法,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老臣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正因为老臣慢慢离开朝堂,废立太子的议论也日嚣尘上。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奏禀时,我正在锦墨那里为刘揖过生辰。粉嫩的孩子虽不康健却也让锦墨笑的开颜。有时我甚至有些错觉,也许这只是锦墨偶然做错的一件事,过了,她还是我的妹妹。当然那是在我听到禀告以前。禀告的人还在那跪着,我却低头笑着,轻轻掐着他的小脸说道:“这样招人喜欢,就让太子哥哥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坐吧。”揖儿咯咯笑着,点头答应。锦墨仓惶看着我,神情犹疑不定。“姐姐,不要听那些人混吣,不过是拿我们姐妹作筏子,谁知道又要想什么歪主意!”锦墨随后的解释说的肃意,坦坦如誓言般说的恳切。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猜度她的心思,她说没有,就当不曾罢,也能让我过的顺意些。

  “说什么呢,何必如此,妹妹也说是小人了,我们不必理会。”我淡淡笑着,招呼来启儿。如今他已经要高过我了,眉目之间有着刘恒当年的影子。我逆着光,慈蔼的笑着。

  馆陶大了,也要出嫁了。那陈家的孩子我也是看过的,虽有些懦弱却很文雅,这样也好,以馆陶的性子,换一个人未必能和美相处。两个月后,她也要离开我和她的弟弟们了。

  有点舍不得。当年我进宫的时候就这么大,如今,我这么大的女儿又要出宫了。“带弟弟出去玩会儿吧!小心点儿”我嘱咐启儿。春暖花开的时节,连人都开始懒惰了,坐在上林苑中和锦墨喝茶闲坐,又是难得的惬意。

  “怎么,那个尹姬还闹么?”挥退了通禀的人,我问锦墨。如今后宫,我很少管事,只为图个清静,或许我更在意朝堂,后宫之中原本就伶仃的妃嫔们也不过是小小的蝼蚁,再怎样折腾也惹不到我的回眸。锦墨笑了笑,两年来的富贵生活让她也有些丰盈,昔日瘦小的身体如今也变得姿态动人。

  “她写的信被妹妹拦下了。”锦墨抿了一口茶,咽了才说。我笑着,看着初春的杏花,这一派繁花飞舞实在不适合说这些。不过那个尹姬身在北宫还不安分也确实该死:“说什么?”“她说,北宫阴冷潮湿,恳请圣上看在往日情面放还回家。”锦墨含笑,如同说着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放还?有了陈夫人作例子她也敢要求放还?果然好笑。“既然她想效仿陈夫人被放还,就让她也效仿陈夫人病危吧。”锦墨恭顺的点头,轻轻地,诚心诚意地:“是,这事儿就交给妹妹办吧。”

  我点点头,锦墨现在也变得开始主动了。我很满意。随行的人群有些切切,慢慢的变成慌乱,随后揖儿的奶娘蹬蹬几步跑了过来,急喘着,吹散了刚刚的飘舞杏花,带凉了刚刚温暖的心。“娘娘,揖儿落水了。”她岔着声音,喊叫道。我和锦墨同时起身。六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刘熙落水让我濒临被废危难。如今,世事轮转,又是谁该动手了?
                  祸起

 

  我抢在锦墨行动之前拍桌而起,“你是怎么照顾梁王殿下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奶娘畏缩的抖动了一下,“不是奴婢,是太子,是太子他……”锦墨闻言,猛的起身:“太子怎么了?”我心一惊,却仍稳下心神,轻柔了声音慢慢的说:“你说就是,太子他怎么了?”

  “太子将梁王推下上液池!”那奶娘知道事情不妙,说完便将头埋在双手间颤抖着,再也不敢直立。身体一震,顿坐在长椅上。这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大了。很快,我们在上液池边找到了慌乱的人群。进进出出的御医宫娥,和一旁兀自站立的启儿。他呆呆的,只是盯着倒在草地上的刘揖。他不是在自责,因为眼睛中仍有着可以分辨的恨意。太子,我的儿子,此时更是有如深海夜叉,狠狠的,只想夺去那孩子的性命。

  锦墨嚎啕大哭,趴伏下身子,将孩子抱起。水淋淋的刘揖呛呛出声,却仍不能将近乎疯癫的锦墨阻止。她抖动着身躯,泪水湿满全脸,发髻也散乱开来,甚至,忘记了该有的端仪。

  锦墨陡然起身,拼尽全力,爬到我的脚下,狠命磕头,哭声更是让人心底发凉:“姐姐,妹妹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在我一人,我不该夺了圣上的宠爱,我更不该有异心,就是死你也让我一人承担吧,不要对我的孩子下手,他,他,他身体虚弱,即便是活下来也碍不到启儿半分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半晌,身边宫娥们的渐起的切切声让我立眉环顾。就是这样了,她已经软弱如此,我再不能说出其它。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全都说完了阿!将神色凛起,甩开她拽着裙子的双手,幽幽一笑:“妹妹说的哪里话来,刚刚我们不还是姐妹情深么,现在一个孩子间的玩笑就将妹妹吓得如此么?“锦墨又跪爬了几步,掩面哽噎道:“玩笑也罢,无意也罢,这些话是妹妹早就想说的,妹妹命贱,此生也不过就是富贵顶级了再不敢妄想其他……“她陡然抬起泪眸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刘揖,”揖儿体弱,能活下来也是靠姐姐的照顾容他,今日妹妹只想把望日的事都说清楚,求姐姐饶了妹妹吧。“她一声声都是认错,一句句都是悔改,只是我心已经冰冷,再做不出往日和善的模样。

  我俯下身将揖儿抱在怀中,轻轻将脸颊贴在锦墨的,诡笑的声音带着威胁,“若是你还想活命,就把揖儿带走好好医治!“她听罢,似被人猛抽了一鞭,面孔也跟着抽搐起来,悲泣着颤抖,话也说不出来。

  我起身,将孩子交给御医,嘱咐要好好诊治后,又环视众人:“今日之事,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玩耍,本宫听不得其他,若是有人再嚼舌根子,就自求保命吧!“说罢我甚至不肯再看地上趴俯的锦墨,转身就走。她这样苦苦恳求的一番话已经将我推到危机边缘,不管是不是有意,我都是无法不介意的。启儿这次所作所为虽算不得皇家丑闻,但是如果传出去会将太子名声毁于一旦,如果想要废立太子的臣子悉知此事的话,怕是手中更加多上一条扼杀幼弟的罪名。原本我可以处死在场的全部宫人,但是我无法做到,血洗仍是我的禁忌,我可以用手段逼死陈平,却不能连累无辜的十几条人命。

  锦墨的悲泣声仍未停止,我却头也不回的带着启儿登上车辇。现在究竟是又一个开始,还是上一个结束?轮回兜转中,又抡到我该为太子保住皇位的时候了。

  当年吕后用一个商山四皓来结束纷争,也是那一场纷争,我的亲人尽散,家园崩塌。如今我该怎么办呢,是否也要再去发动一场逼宫呢?思及至此,心口突然有一丝微微的颤,仿佛有些醒悟。隔世之后我接替了吕后,也接替了她曾经的苦难。风雨同争的路上伉俪相伴,荣居汉宫时几度废立。原来我一直在一步步踏她的后尘。

  我默然垂手,将启儿拉在身边,一时间心中黯然。启儿也会和惠帝一样软弱么?他是不是也在尾随我的脚步?也许,我该再缓些步子,毕竟我还要考虑到孩子。是夜,我见到了急冲冲闯进未央宫的刘恒。幼子被伤,他自是心疼,两年来的亲近,他忽视了锦墨面孔与我的不同。更将那里当作了真正的家。我低头,看着武儿练习写字,面无表情,甚至不肯起身奉迎。再也没有难过,再也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大难临头时我对孩子的庇佑之心。

  “启儿在哪里?”他厉声问道。我直立起身:“太子在太子宫中,圣上有事么?”我语气平和,甚至是有些敷衍。

  “你说呢,朕的好皇后?那个逆子做的好事情!”刘恒愤怒的目光是很少见的,此时却为了锦墨的孩子。我低下头,使个眼色给奶娘,将武儿抱走后,我慢慢走到他的跟前,轻声笑着:“不过是孩子间的玩笑罢了!也值得圣上动这么大的火么?”刘恒凝视着我的脸:“若是玩笑,皇后为什么要大家各自保命呢?”停顿一下,我眼波流转,原来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锦墨的嘴还真是会挑东西阿!

  “不想被别人寻了间隙罢了,例如现在皇上不就是听了间隙人说的话才这样生气的么?”我笑着逼视他。好久没这么近的看着他了,隽秀的眼角眉间多添了些许沧桑,一道深深的纹也刻在了额头。原来老的不止我一人,他也开始变老了。心一酸。泪几乎滴落。以为不爱了,以为不在意了,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谎言。以为放下了,以为忘记了,其实是得不到时自己安慰自己的强迫。摇曳的昏黄灯光下,他也看着我。不知道他在怒气消散后,是否也能发现我的疲累。再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将手伸出,抚平他紧紧蹙起的眉头。臣妾图代王一生不再蹙眉。这一句话我还记得,他为什么已经不能想起了。他下意识的躲避开,却在抬头时,猛然看见我的泪。晶莹剔透,带着十几年的恩怨,默默地流落腮畔。这一生过去大半,我们仍在彼此折磨。刘恒僵住了动作,回望着我。不等我将抬起的手收回,他已将我拉入怀中。

  冰冷的唇再次相碰已经相隔两年,带着久违的熟悉,温暖了我的心。唇齿之间的缠绵,有些急促,他仿佛是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将心中的思念迸发。他身上是这样干净,甚至没有一丝锦晨宫的气味。我深深的吸闻着,泪更加汹涌。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我脸颊,温热的擦拭着蜿蜒的泪,我闭起眼,全身浮升起的热气让我不再寒冷。那唇从腮边滑落到颈项,也成功地让我气息开始紊乱。胸口起伏着,有些难耐。刘恒低低笑了,将眼底的怒气扫光。“你也是想我的。”有一个我字,已经将我打败。不想再思索其他,喉间的呻吟已经顷刻而出。我慢慢睁开眼睛,笑望着他。皱紧的愁眉已是不见,又似当年那个许下真心的良人。还说什么呢,再说一切都是无谓。

  我莞尔笑着,将手探入他的怀中,所触摸之处,分明已经感觉到他的僵硬。

  他低吟出声,紧咬了牙,将我打横抱起,平放在宝座长榻上。我有些挣扎,宝座上直照的宫灯让我有些羞涩。虽是十几年的夫妻,我仍是不能习惯这般明亮。

  他低哑笑着,将我已经有些滑落的衣衫褪去。我施力抵挡,生怕身体已经老去不能再吸引他的流连。双手被他制与头顶,他闪烁的眸子里,我是那般不安。刘恒紧紧拦起我的腰肢。一个用力,呻吟再起,我已不能再想太多。久违的温暖我贪婪的享受,刘恒的肌肤灼热,身体也有着我不能承受的沉重。双手被他牢牢钳制,我甚至无法去拂过他垂落眼前的一缕散发。就这样放纵吧,我们不是帝后。不过是对寻常的男女,一对饱受了风霜的夫妻。

  刘恒驰骋在我身上,呼吸那般凝重,汗水溻湿了鬓发,滴滴落落,撒在我的胸前。他的起伏牵动着我,使我弓起身来迎合,再不忌讳妖娆,因为我也只是为他一人而已。阵阵战栗的冲动让我狠狠咬住他的肩头,一声闷哼,他变得更加用力。终于,目光迷乱下,如痴如狂的我们疲乏倒在榻上,带着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我还记得他最后一句话:“漪房,我好想你!”清晨醒来,已是在内殿床榻之上,回首寻找,已经空凉了半边。回忆昨夜仍有些热气浮现,笑着轻挽了发丝,清声召唤灵犀。灵犀一进门就是笑掩着嘴,双颊的绯红想不看见也难。我狠狠瞪她一眼,却撑不住笑意:“有什么好笑的?”灵犀双手合十道:“可喜欢死奴婢了,总算圣上和娘娘和好了,还不笑么?今儿一早,圣上离去的时候还说呢,昨夜劳累了,叫我们别吵醒了娘娘”我脸微辣,扭到一旁,幽幽的说:“那又如何,不还是一早人就不见了?”

  灵犀抢步上来小声说道:“不是的,娘娘不知道,听前面的内侍说刘长反了。”

  刘长?那个有些痴愣的孩子?我眯起双眼,仔细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刘长那年被我发回淮南国,一路上没有遭什么罪过。家眷也都跟随回去,浩浩荡荡之下,更是像极了荣归故里。归国后的他甚至做出了任何一任天子也不可能原谅的举动,一临朝称制,否决了刘恒的皇权,二戒严清道,做足了天子威仪,三自行法律,他甚至将汉法全部废除。现在看来,谋逆也不过是一个最终结果罢了。刘恒对他的宽大纵容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我有些恍然。又是一次姑且殆之,刘恒用纵容除去了高祖的存世的最后一个儿子。如此下来,高祖遗留下来的的子嗣只刘恒一人。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因为这是帝王该做的事情,只是今日刘长也效仿他人起兵,刘恒还能派谁应战?上次的刘兴居的造反,只因为刘恒的纵容,全部倒戈相向。不出几日,刘兴居死在自己将兵手下,如今这次还能再用什么办法逼死刘长。一时间我竟想不出人选。灵犀见我焦急递过话儿说道:“圣上已经叫杜将军去凌霄殿了。”

  我一怔,看着灵犀的面庞。不可能,已经废置的杜战不可能再次出山。他是刘恒的禁忌,也是我最不放心的人。灵犀低声说道:“是慎夫人保荐的!”身子有些瘫软,手也有些无力。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锦墨开始懂得买通朝臣了。
                  灵犀

 

  七十个人,四十辆车,刘长所谓的起兵带着傻气,却也让刘恒头痛不已。

  刘恒继位以来一直是施仁政德天下,可是几次三番的起兵也让他的残害刘氏子孙的名声多多少少有了些许的真实。杜战和刘恒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也是这晚,我开始计较起他到底会回未央宫还是锦晨宫。

  皆大欢喜的是,他哪都没去,凌霄殿的内侍过来禀告时,我笑不出来。四处寻找了灵犀,她并不在,只得命令旁人传见长君。深夜,仍是不眠,浑身僵直着,靠在长榻上。风袭布帷,隐隐瞄见疾行来的男子。嘴角不自觉的弯了一下,笑看着他。

  眼前晃动的一幅洁白,如同淡染画中的仙人,好像因为这白连带了身体也显着灵气。

  清绝的身影还是像惠帝,但是我却把他当成长君。“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决定的?”等他来到近前,我敛起笑意,看着桀骜的眼睛,厉声问道。

  “杜将军明日十万大军兵发淮南国。”长君似笑非笑的答着,没有下跪,他直接坐在我的身旁。

  “放肆!”我将袖子甩在他的身上。他低眉敛目,却掩不住笑意:“的确放肆!是他自己和圣上要十万兵马的!”

  我抬眸看着他,长君是最会转弯的人,他能将你的怒气抚平,也能在谈笑之间毁掉一个人的前程,他也开始忌恨杜战了么?半晌,我轻声问道:“那,皇上怎么说?”长君扬起眉笑着答:“姐姐是问皇上怎么说杜战,还是皇上批准没批准?”

  我冷不防的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眼前:“本宫警告你多少次了,你只是一个物件,是本宫用荣华买下来的东西,如果想玩花样,轮不到你侍候!”随手一放,他仍是笑着,目光变幻莫测。从不反驳是他的好处,一如这两年来的表现,每每我警告他时,他只是笑,什么都不说,却能轻易让我在事后悔恨自己的行为。“说!”我恨恨的喊道。长君用手拂拂领口的褶皱,低笑一声道:“杜战请兵十万,圣上答应了。”

  答应了?为什么?七十个人对十万精兵?我不由的升起冷意。幽深的寝殿里只有我们二人,我沉思,他妖冶。淡淡的灯影下,静的森然,沉的窒人。我望着他诡异的笑,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

  刘恒应该是思虑周全的,比我想的要多的多。我尝试着用他的想法来琢磨原委。给杜战兵马虽险却好过再次有刘姓人造反,一再纵容后再派重兵压境是臣民齐声喝彩的境况。忍了太久,涂炭生灵也变得理所应当。民心也有残忍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刘恒肯让杜战领兵十万去打区区小国。

  他要的就是民心。刘恒是睿智的,只是他会不会和我一样有些不安?渺渺的不安来自于何方,我仍不能寻查抓住。

  殿门被推开,是灵犀。仓惶的小脸,有着难掩的紧张。“下去吧!明日下了早朝过来!”我微微蹙眉,觉得头痛欲裂,疲累的只想沉睡不醒。

  强撑起精神抬手招唤灵犀过来。“去哪里了?”我眯阖着眼睛。等着她的回答。颤颤的呼吸声在我耳畔急促,我想忽略她的紧张,却做不到。如今还有谁会把未央宫的尚书吓成这样的慌乱?我很想知道。灵犀良久以后才开口,“奴婢想出去见杜将军。”我心有些松了下来,原来是为了此事。灵犀今年也有三十了吧,那杜战也快四十的人了,原本一对佳偶却总是劳燕分割,我也不忍心。只是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我能让灵犀去么?我睁开眼睛,笑了笑:“这次路程不远,也不会有太大的厮杀,你还是放下心吧!”

  灵犀一震,仿佛整个人都僵硬了,躬身赔着笑说:“娘娘见笑了!”我突然有些悲悯,对她。微亮的宫灯摇曳着,将她的身影拖长,瘦弱的身躯变得摇摆不定。

  已到今日,她仍是割舍不下,这份心思在我看来,看的清楚,心也跟着酸了起来。

  想了想,再次开口:“若是这次他回来了,本宫命他娶你,不娶就诛杀他们杜家九族!”

  这不是玩笑话,我再也不能困着灵犀在我身边。虽不是好办法,却希望可以换得一个好结局。

  这是第三次,第三次我为她谋划婚事。她莞尔一笑,少了前两次的困窘:“是时候了,馆陶今年也要出宫了。奴婢也老了,也该出去了。”当年她当成借口的孩子如今都大了,也要为人妻了,此时嫁人是最适合不过的。

  我看她有些暗自出神,淡淡笑着:“放心,定不会亏待了你。安平郡主下嫁功臣良将,长安城一大旷世美事,怎么能寒酸的了呢?”灵犀笑了笑,心神飘忽的说:“娘娘,若是有人,本无心害您,却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您可会饶恕?”往日总是恭顺的脸,带着难得的严肃,我沉吟。瞥见裙摆上若有若无的粘了一瓣粉红。我拈起来,抿碎了。这种花是进贡的珍稀品种,全汉宫只有三株。全在一个地方。我抬起眼眸笑着看她:“你说呢?”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萧清漪,对她说的那个人我之所以忍让是因为她还和我流淌一样的血。我不痴傻,我也知道自保,但却不意味着我会动手杀了自己的妹子。我不原谅,我也不会动手。用意不用言明,只等她自己领悟。灵犀幽黑的眸子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原来她想让我们和好是么?还是她被人的求饶弄的心软?刘恒既然已经与我和好,担惊受怕的人也该是这个意思了。“娘娘睡吧,夜深了。”灵犀起身,将我搀扶着。我随她慢行,扶了扶她的臂膀,“你是好意,只是有时候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尤其是现在!”

  锦墨收买朝臣的步伐让我不得不防,此时的求饶也不过是哀兵之计。她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和她交锋。灵犀长吁一声,笑了笑:“是呢,奴婢也太没用了些。”她眉目间的哀愁让我有些感慨,忠心的她自然是希望我们姐妹能够携手的。

  我慢慢躺下,和地上的她聊着武儿的课业,聊着启儿的莽撞,还聊着馆陶的婆家。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倦,更漏沙沙的响声伴我入眠。弥蒙中,我仍听到灵犀的长叹,也听到她辗转翻身的声音。难关迈过去就好了,等杜战回来,我就把你亲手交给他。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不该是你长久待下去的地方。清晨醒来时,灵犀已经不在床下。执事的宫娥进来为我梳洗,我低声问道:“灵犀呢?”

  那宫娥是灵犀一手调教的,将手中钗环放下,轻轻跪倒答道:“灵犀姐姐不舒服,怕让娘娘晦气,在后面躺着呢,让奴婢来侍奉娘娘。”“哦,给本宫梳洗好了你就去照顾她,千万记得今天一天也别让她出屋子!”我吩咐道。

  如果灵犀去见杜战,怕就乱了。那宫娥嗯的一声答应了我才放下些心。灵犀阿灵犀,今天就委屈你了,等杜战回来了,本宫定会兑现承诺。这次讨伐我没有送行,所有的一切也不过听长君在事后跟我叙说。杜战也老了,甚至头上有了白发。长君说到这里时,眼睛睨着我,笑着,将眉眼挑起:“只是姐姐是不老的,两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变。”我嗤笑,有些不屑。讨好的话我听的太多,我只要听真心话却没人敢讲。

  “若是来生,我定要娶像你这样的女人。”他难得的正经,却说着不正经的话。

  扬手,将他的荒诞扇掉,也成功的截断了他下面还没说出的话。俊美的脸颊登时浮起红痕。

  我诡异的笑着逼近他:“你很喜欢本宫打你是么?”他从容的看着我,嘴角带着邪佞:“是,再打我都可以看清楚你的心!”

  又是这样的神情,又是这样的熟悉,我恨恨的咬牙,却拿他无可奈何。我还需要他,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了,我发誓一定亲手宰了他。一声驱赶我将他放出我的视线。心仍是悸动着,不知为了什么。杜战也老了是么?这么多年来的架空让他身心也开始疲惫么?其实我不只一次在太子宫中看见过他,却假装不知避开。雄姿英发的他是被我逼老的。当年那个飒爽的杜将军活活被我逼成了中年武夫。

  富贵也有了,名望也有了,孑然一身的他仍萧索的回忆过往。他是天生的战神,却被我搁置闲放。只为一个不信任,他再没有驰骋疆场的机会。少年勃发的他到老了,却变得只会窝囊的教太子骑马。我错了,又害了一个人。此次出兵也好,算我亏欠他的一一补偿。军权,女人。再来,就没有愧疚了。“娘娘!娘娘!……”嘶喊哭叫的是门外的宫娥,我,迎着光,带着一丝荒乱的颤抖,“进来!”飞奔进来的宫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也惊起了尘灰飞扬。靡丽金色的尘带着重量向我压过来。

  我扶住卧榻扶手飞横的凤头,咬紧了牙厉声问道:“说!到底怎么了?”

  那宫娥颤着嗓子禀告:“灵犀姐姐,灵犀姐姐她……没了!”我一惊,眼前莫名的黑暗,一个用力,生生将凤头拧下,喀嚓一声,我的五根指甲也从根部劈断。我默然顿坐在长榻上,颤抖着双手,重重的喘着气。灵犀。她陪伴我十四年,风波跌宕之时,她是最坚定站在我旁边的人,沉也罢浮也罢,她都没有离开过我。一颦一笑间她甚至超过了锦墨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没有害过我,她没有做错过事,一路走来,她最知道我的心,往事浮现,没有一处她不在。我,坐在这里,哭得无声无响。灵犀的笑,灵犀的的话语,全部都在黑暗当中与我相见。娘娘相信奴婢,连日来的情分胜过其他,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奴婢不嫁,奴婢心里只有娘娘和郡主。奴婢欢喜死了,娘娘和圣上可算是和好了。昨日的笑容仍在,今日她却狠心撒手。好狠阿!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敝屣裙上,我却看不清它的颜色。踉跄着站起,摸索着往前,一声痛呼,我摔倒在长榻旁。眼睛,我的眼睛。眼前这样的黑暗让我有些恍惚。一叠声的呼喊着灵犀,却一口气哽在喉间,剧烈的咳嗽起来。

  甩开了搀扶上来的手,我哭倒在地。灵犀,没有了你,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谁还能让我在黑暗中相信?
                  临战

 

  我默默坐在灵犀身边,摩挲着,淡然安睡的脸。她静静的躺在粗木的床榻上,眉目平和,就在还有月余她就可以以安平郡主身份下嫁的时候。

  睡吧,太累了。这一生,我已经不能选择自由,至少她还可以先我一步。

  “娘娘,请御医来看看吧,您的眼睛!”那个宫娥跪倒在地,唯恐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扰了我的沉思。我仍能看见,却是一阵模糊,一阵清明。其实有很多时候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这世间有了太多的虚幻东西,即便是看,也看不真切。如果有朝一日看不见了,我也会感谢上天,至少,给我下半生干净。趁我还能看见的时候,我想再看看她。我凝视灵犀的睡颜,辛酸孤独将我瞬间湮灭。拉起她的手,要为已经开始发凉的她盖上被子。

  突然,一个硬硬的绿意让我戚然停止。灵芝型的玉佩,狠狠的攥在灵犀手中。我震了一下,咬牙,想看清楚,拽了几次都没能行。最后忍痛将灵犀手指掰开,才将那玉佩拿到眼前。绿意流转下,仍带着灵犀的体温,发出惊人的凉。陡然间,周身的力气全部消失,眼泪困在眼底,隐忍着,不肯滴落。灵犀,原来你曾经这样难以取舍。灵犀,原来你曾经这样忠心护我。为了我,你只能死。颤抖声音,指着问着下面跪倒的人问:“还有谁知道灵犀姑娘过世了?”

  那宫娥浑身颤抖着,爬了几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阿!”“本宫只问你,还有谁?”我将颤抖的手狠狠咬住,迸出问话。“奴婢不敢告诉别人,只有栖凤殿上的几个人,可能会听到奴婢禀告娘娘时的话!”

  我茫然抬头,盯着她:“从今日起你就是未央宫尚书,打点本宫一切事物。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娥已经瑟瑟发抖,呆在那里想了半天,才抖着说:“奴婢璧儿!”“好,璧儿,现在你先出去,拿着这个,“我解下随身的凤佩丢给她。”两件事,本宫要你去办,一,所有知道和可能知道灵犀姑娘死的人全部拘禁扣押,你用什么方法本宫不管,只是如果再有一个人知道这儿事,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璧儿惶恐的直叩头,却没有哭。我心底有些凄惶,是灵犀早就知道会这一天了么?已经为自己先找了一个接替的人?我相信灵犀那么谨慎,轻易不会随便叫人来到我的身边,既然送过来了,我就不会怀疑,就像我从来不肯怀疑她一样。“另一个,到未央宫去拿本宫的夫人礼服过来,全套都要。“璧儿点头,虽然僵直的身体仍有些颤抖,却可以看见眼底的坚定。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轰然趴在灵犀身上,恸哭。不能想,越想越心凉。原来在你死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我却仍浑然不知。

  三次许婚,第三次你答应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一个不能圆的梦。灵犀,你更知道,我兑现诺言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却依然陪我笑着,憧憬着,你真傻!为了我,你不值得阿不值得!我直勾勾的看着她的脸,什么也做不了。绝望已经湮没了我。还能如何?还能怎样?绝境之中我左右难为。亲情!什么是亲情?血缘骨肉之情么?还是肯为生死之情?灵犀才是我的妹妹。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大红的一品宫装已经拿过来了。那是我册封时的服装。虽然日子久了,颜色却没有退却。

  我缓缓吩咐了璧儿,“去吧,传司平侯进未央宫。”我需要长君,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璧儿呆了一呆,颤巍巍的出门遣人去请。寂静的狭小屋子里,只有我们姐妹俩人相对。我站起身,亲手为灵犀更衣梳洗。她侍候我一辈子,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如今只有死了,才能让我停下心来,为她也做上一回。她是继乔氏以后第二个让我穿衣的人,我没有恐惧。活人才叫人害怕,死了了的她们却是我最最心安的知己。抖开大红的裳为灵犀披穿。灵犀是漂亮的,虽然瘦弱,却眉眼秀气,我轻轻抚摸过她眼角的纹,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也老了。这一生她默默站在我的身后,尽心竭力,总在我回头时就能看见熟悉的面庞,给我莫名的心安。我忽略着,理所应当的人认为这是主仆情分。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而她在最后时刻的表现更加重了我的愧疚。我和他之间,她选择了我。为她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她的身旁。等着仅剩的体温慢慢变凉。等着柔软的身体慢慢僵硬。

  泪再次滑落脸庞,灵犀,此生我已经对不住你,若是来世,我愿意我们颠倒,我来服侍你,一生都不悔!长君迈步进门,轻轻地将门反掩。我身后的大红衣裳下灵犀冰冷的脸庞让他也有些暗暗吃惊。他一言不发,将我拽起,检查一番后,默默将我用力揽入怀中。紧紧的,不透气的勒紧。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又是他在我身边。我仰起头,泪早已哭干,看着他蹙紧的眉头,笑着,带着心酸。惨笑也罢,难过也罢,我终得为了自己算计下一步。“陪我坐吧,等到天黑。”我哀求着,不用他回答也知道一定会答应。夜已经慢慢降临,我的心也开始复苏坚强。前面未央宫的灯已经开始点亮,隐隐晃动着宫娥的身影。吩咐璧儿将随侍门外的宫人领开,长君与我将灵犀尸体抱出。环佩叮当下,她仍是万事不晓,安稳长睡。未央宫的后花园是最适合的。长君为灵犀选了一块长睡的好地方。真好,几棵绿荫垂着密布交错的枝叶,繁花似锦下,布满了飘落的花瓣。

  灵犀,看见了么,这儿很美,就这儿了,我送你入土。良久,长君将灵犀接过,放置在坑内。他低身为灵犀整理衣裙的时候,我原本干涸的泪汹涌似海。一个该为她如此整理的男人不在这里,如今却要用别人的手来送她上路。一层土,两层土,我执意拂去她面庞上的沙砾。哪怕最后仍要被土掩埋,我仍希望在最后时刻她是干净的。我跪倒在地,灵犀,我发誓,我会为你报仇,我一定会让他来娶你!将那玉佩塞在她的手中,我无声无息的哭,却最是断肠。终于,一切恢复平静将树枝埋上,长君有些默然。目光中带着晦暗难辨的神伤。我含泪看着他,清了清喉咙冷笑道,“怕么?跟了本宫就是这个下场!”

  他摇摇头,将我揽过。这双手臂曾经给过我无数温暖,如今愈发让我觉得可贵,也许,也许此时我还能相信他。“带上馆陶,明日出宫,本宫要你走的张扬。”我低声说道。他凝视着我:“那你怎么办?太子和武儿呢?”我几乎被他的关切击倒,微微的颤抖透露着我的心悸,“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太子既然是要继承皇位的,他不该此刻逃离!”满目的心疼怜惜下,他沉吟半晌,轻轻用手抚过我的脸颊,“你该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为他厮杀一生!”我咬唇,凄然惨笑:“已经厮杀半生,还能改变么?”一声深深的叹息,在我耳边呼出,一个用力将我扳他面前。柔软的唇,温暖的唇,流连在我紧闭的唇上,没有色欲,只是久久的流连,仿佛对待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我颤抖的厉害,却无力去推隔,甚至我有些贪婪,吸闻着淡淡的墨香,想着惠帝。

  还是不同的。他更有些迫人。惠帝是君子,他不会如此。一声清脆,我结束自己的迷思。几乎只差一点点,我就会瘫倒在他无边无垠的温暖中。

  此时,我不需要暖,我身上的冰冷不能被暖感染。我还要争斗,为了我,为了孩子,还有灵犀,我不会停止我的脚步。“如果你肯,我愿意一生等你。”他最后的誓言带着月光,诱惑着我去相信,我轻笑出声,将双眼紧闭:“本宫不是你该等的人,更不会相信你。你不要以为控制了本宫会拿到更多,因为本宫也可能随时失去一切,怎么还会来保你?”他笑了,声音轻而纯净:“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保护你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机会。现在……我不用你保护!”我张望着他,原来他也是有泪的,幽寂的眸子中,凝起了一层水雾,带着凄凉,掩盖了往日的妖邪。“记得,如果有一天,一定给我机会!”他殷殷叮嘱着。我嘴角牵动,笑得凄楚:“本宫希望,这一生都不会用你。”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丝丝细雨,有些花瓣随着雨打飘落泥土之上,伴随着阵阵凉意,我笑得开心。“走吧,去看看他们!”我将手交给长君。寂静的深夜,扬扬洒洒的雨幕中,我一身红衣与翩然白裳的他相携。也许这一生只有今天才可以如此放肆,也许这一生只有今晚我才属于眼前这个男子。

  温暖的太子宫中,只有奶娘未睡,启儿皱起的眉像极了刘恒。他也是无法不蹙眉的。只要与皇位牵连,谁还能展眉一笑?留下一句好好服侍太子,我赶往馆陶处。馆陶开始筹备成亲后便从建章宫搬出,分配了随嫁的侍女在这里指导规矩礼仪。

  我闪避过宫娥的跪拜,笑着走入内殿。“母后,怎么深夜来了?”馆陶笑着,也在扑过来时发现我的湿意。我定定的看了看她,莞尔笑着。要嫁人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爱撒娇。温柔的笑,将泪挡了回去。我回头,看着长君,他躬身站着,却仍是深深望着我。

  就这一晚了,明日我将在何处我自己都不知,笑着招手,紧握住他冰冷的手。

  是为了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是因为会失去我么?他从来不曾拥有过我,又凭什么为此害怕?我不说话,将他的手盖上馆陶的手:“明日你先去舅舅的府邸住上一阵子,出嫁总是要这样的。“我回过头,语声微弱道:“馆陶就交给你了,一定让姐姐放心。”仍是深深目光,仍是坚决肯定,他叹了一声:“我是你的亲人,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我噙着笑,难掩心中的凄凉。亲人?我的亲人在磨刀霍霍呢!这里最不相干的人却肯做我的亲人。“真是这样,本宫也就无所求了。”我拍抚眼前一大一小的手,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会将你们远远的放出。“明日记得乖乖的和舅舅出去,要走的有公主气派好么?”我抬手抚摸馆陶的脸颊,如果再不能相见,现在就是最后一眼。馆陶有些感觉到我的哀伤,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得:“母后不要伤心,馆陶出去了,还是可以回来的,永远也不会离开母后。”我扑哧笑了:“出去了还怎么回来?如果可能,母后希望馆陶一生都不要回来。远远的走吧!那是母后一生的梦想!”一声长叹,悠悠起身。再不舍得就会坏事,我该做回我的皇后了。仍是那双有力的手搀扶着我,我不再吝啬笑容给他。两年多的时光,我打过他,恨过他,最后却是他在我的身边跟随。未央宫就在眼前,脚底因为水气变得冰冷,迈也迈不动步子。没有凌乱的忙碌,没有切切的猜疑,看来璧儿确实可以让灵犀瞑目了。将那手脱离,我回眸粲然。就这儿吧,再不用往前了。再难的路,还是我一个人走,既然选择放出,我就不会再用这根拐杖。又有些黑意,灯也变得模糊不清。我踉跄的挪步,却挥掉任何奔过来的搀扶。

  长君是否走了,何时走的,我都不知。因为我将双眼紧闭,只为了体会那即将到来的黑暗。

  “武儿睡了么?”我坐在内殿问着。呼吸声是那样的清楚,原来,耳朵也可以代替眼睛。“回娘娘,睡了”那奶娘的声音离我不远,摸索着,将她拉过。“本宫睡不着,给本宫讲讲你的事,本宫记得你是少帝八年跟着本宫的,如今算来也六年多了!”“嗯,奴婢进宫六年多了!”黑暗之中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不用怕,如今我已经看不见,又何好怕?“家里都好么?”我又问。那声音犹疑着,顿了顿。我发现我可以在心底看见她的凄惶神情是那样的悲哀痛苦“进宫时候是灵犀姑娘说能给丰厚的月钱,那时候家里穷,没了其他法子只能如此,奴婢就和家里的商量进了宫来。”她有些哭意。是思念吧,孩子,丈夫舍弃了是很难的。“娘娘仁厚,总有赏赐,奴婢想就算此生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所以把钱都给了家里的,让他好好看着儿子。”奶娘的哭声更大。我笑了笑:“然后呢?”“然后他竟用奴婢的钱娶了小妾,还两个人过上了好日子,也买了房子,也买了地。”

  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我笑得更开心。原来世间男子,不管富贵至顶也好,权势避天也好,贫困潦倒也好,都是如此。只一刻,就忘记了当年的相伴。还笑着,却不想再听:“下去吧。记得看看武儿。”她答应着,细细的声音是裙摆拖动地面发出。我端坐着,听着那声音。突然开口:“那女人对你的孩子好么?”显然吓着了她,慌乱的颤抖回答:“后娘哪会有亲娘好?”“哦,下去吧!”我的笑容爬上的面庞。左手抚摸断裂的指甲,冰冷,锋利,破损,却能伤人。
                  谋划

 

  馆陶走了。她出宫时,我和刘恒并肩相送。他仍是最耀眼的帝王,我仍是最慈爱的母后。

  有着这样的双亲,馆陶的出宫排场是盛大郑重的。我站在高高的宫门城楼上,看着她身后逶迤绵长的送亲队伍。那样的熟悉,就好像是我当年东行一样。轮回流转中十六年后,她再次踏出高高宫墙禁闭。看不清馆陶是否回头,我却仍幻想着她看得见的景象。巍峨的宫殿,朱漆金瓦,熠熠夺人眼目。

  那是我当年的回首,也成就了我今日的远望。不经意的,有手指与我相碰。试探几下,便环扣一起。我侧目看他,他亦回首看我。“馆陶都出嫁了。我们也老了。”他眉目下的落寞让我感同身受。“是啊,都老了!”我有些怅然,抬眸看着那随鸾车而行的白衣男子。他没有回头,我甚至可以从挺立的背影看出,他知道我在看着他。我想转身离去,当那身影已经不在清晰。不料手却被握的更紧。刘恒将我揽在怀中,只是无语。呼吸声,彼此相闻。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拥站立,好久。这样的时候说什么也都是多余。“朕好累。却不知该怎么对你说!”那一双眸子疲累哀伤,落寞道让人难以看清。

  这不是刘恒,他不过是个最最寂寥的人。高高在上的他,没有亲情相伴。

  心一动,有一丝凄冷的难过。“圣上累了就去未央宫休息吧!”我抬起头,淡淡的说。

  彼此搀扶,仿佛世间最寻常的父母,我们一同登上车辇。寂静无声的路上,各怀着难以叙说的心事。刚一入未央宫,璧儿上前施礼:“娘娘,慎夫人过来请安了。”我想将与刘恒相携的手微微撤开,却被回手抓的更紧。就算是无意也好,就算是有意也罢,我仍是有些莫名的悸动。“姐姐,今日是馆陶出宫的日子,妹妹特地过来探望,谁知还是来晚了些。”锦墨见过礼后,婉柔的小脸仍是笑漾,却让我有些彻骨寒意从心底凉开。刘恒微微一笑:“朕和皇后刚刚送别了馆陶,都有些劳累了。”如此明显的驱逐显然锦墨并没有领会,仍是笑着端坐。我拉过刘恒笑着说:“妹妹也是一片好心,圣上这些日子怕是妹妹也好久没见了,不如多坐会儿,也能聊慰妹妹相思之情不是!”

  锦墨的一双水灵明眸,动了一动,直勾勾望住我和刘恒二人之间的默契,带着些许凄苦,似乎又有些其他怅惘。我微微笑着,将一切看在眼中。“你不累么?”我对上刘恒关切的眼眸摇摇头,笑着,抬手将他有些零乱的发鬓捋好。

  有些羞涩的说:“当着妹妹呢,圣上也不问问妹妹是不是累了?”锦墨有些尴尬的地头,只笑着说:“圣上一心都是姐姐呢,哪里就想得起妹妹呢?”

  刘恒若有所思,蹙着眉,只一声低问:“慎夫人还有事么?”这样的语气,带着不耐,也让殿内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我牵动着嘴角,看着锦墨的小脸由红转白,身体也开始有些抖动。还在僵持中,一时间呼喊声渐渐传来。慌乱的嘈杂似乎发生了火灾。璧儿轻步走入,一个下跪,俯身叩首:“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未央宫后面失火了!”

  我定定看着锦墨,她眼底闪现一丝欣喜。勉强笑了笑,在比谁快么?这么迫不及待的动手?低头,再抬头,千百个计谋已经思想过。笑吟吟的问道:“慌什么,可找到起火的原因了?”

  璧儿一笑:“仍未找到原因,只是怕惊扰了圣驾,先行扑灭再查!”“那就先去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来禀告吧!”我将璧儿挥退。锦墨将赞许摆在脸上,笑了笑:“这孩子看着机灵呢,姐姐调教出来的都是得力的人。怎么没见灵犀呢?想是姐姐待她们宽厚,那丫头又偷懒了!”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按捺不住。狠狠剜住了掌心,才笑了出声。转身凝视刘恒,向他仔细说明:“灵犀她是臣妾身边最稳重的人,又跟臣妾多年。馆陶那性子臣妾不放心,就派了她先去照顾。”刘恒颌首一笑:“果真还是你想得周到,诸事有了你,朕也能放心不少!”

  我将头靠在刘恒怀中,垂眸说到:“不过是臣妾当母亲的娇惯孩子罢了,这女儿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刘恒抬手轻拍我的背,柔声说道:“是阿,也不让朕放心!”锦墨咬唇,低低一笑:“姐姐和圣上眷眷情深,妹妹还在这里就太不识相了些,现在告退不打扰了!一个俯身施礼,她轻身离去。刘恒没有挽留。她走的是那样的踉跄。甚至需要宫娥搀扶。但是这不是胜利,因为我内心没有一丝喜悦。

  锦墨不该如此简单了事,为何在看见我与刘恒重归于好后仍是如此平静?

  我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披散的长发,思索她刚刚得举动,怔怔的。刘恒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带着无措。我在镜中看见黑色长衫,心也有些茫然。

  那日的缠绵彼此仍记挂在心,过后就是三天不见。翌日常有的甜言蜜语也都被这几日的变故磨砺殆尽,梗在喉间的话语甚至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他叹息一声,伸手将那梳子接过,一下一下,缓慢到底。只消这样,心便也酸了。他只是不知原委,却是两边为难。这场纷争说不出谁对谁错,我只能选择原谅。一个回头将那梳子握住,与他苍凉的目光相触。

  “睡吧,明日还要上朝!”我笑容倦淡。刘恒眼底失望之色我一眼望见,却不想再开口。“这个就是你们搜出来的?”我将手中的木偶拿在手中仔细端量。璧儿垂首跪在下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回娘娘,听从娘娘吩咐,奴婢又派人将未央宫前前后后翻了一遍,这是在殿后埋下的,方向直指凌霄殿。”面前两个木偶一大一小,虽然面目不能确认,却分明穿着刘恒的黑衣和刘揖的童裳。

  我幽幽的笑着,这才是锦墨该有的手段。一次无妄的失火,只不过是为此作个掩护,真正的人却在大家离开之时将巫蛊埋下,只为了有用到的一天。又将这两个木偶掂了又掂。汉宫最忌讳便是巫蛊。当年代宫那个周氏被幽禁也是为此。传说巫蛊可以让所恨的人死于非命,所以在手无寸铁的后宫这是最能发泄心中愤怒的好方法,只可惜,锦墨错了一点,我可能巫蛊刘恒,却不会巫蛊刘揖。我的儿子还是太子,我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既然你已经不再顾忌,那我只能做的狠绝了。我抚摸木偶衣裳的针脚,细细的,笑容凝结在我的眼底,带着冰冷的霜。

  九月五日,前方传来的消息。未及到淮南国,杜战的先行部队直插淮南国附属之地,连夺四城后,擒获刘长。九月十日,朝堂的长君为我带来了更为紧迫的消息。杜战勒令麾下十万大军分三路,东西南三面围困淮南城,囤兵不回。九月十五日。刘恒前后三次派重臣急召杜战,都以身负重任未完不肯回城。

  九月二十日。杜战突然挥师回京,与长安城北部守军相持于毅峡关。朝中再无可派武将,精良铁骑也全被他一次倾巢,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显尽威风。

  剑拔弩张之时,用心已现。帝王也有受人所制的时候。为什么辖制刘恒却可以在我身上找出原因。他在等,在等机会勤王。我笑着,看着锦墨。她也是得意的。神情之快,仿佛只须片刻就可登上后位。我为启儿挟起面前的菜肴,笑着说:“来,启儿,这儿是姨娘为你的生辰亲手做的咸酥卷,尝尝吧。”启儿冷冷一笑:“不敢吃,怕她下毒!”锦墨的脸白了又白,原本那次刘揖落水后,她曾几次刻意讨好启儿,可惜次次落空。今天她又精心做了几样小菜,用食盒带来,为启儿庆生,如此卑微,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原谅。

  可惜刘恒此时不在,她再悲愤也无处可诉。“哥哥你为什么不吃啊?姨娘的菜很好吃呢!我就爱吃。”武儿端着碗问道。

  我笑着看向锦墨:“妹妹也吃!”客套之余,我却并不为她挟菜。锦墨笑着,摇摇手说到:“近日有些不舒服,吃不得这些,不过是想喝些粥,来时候已经吃过了。”“为什么不舒服?是因为杜将军么?”我凝视她的眸子,嘴上仍是淡淡的笑。

  锦墨有些瑟缩,笑了笑:“可不是就为了杜将军么,听说就要到京城了。原本妹妹保荐的时候也不曾想是这样的贼子,如今这样久招不回,实属忤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圣上才能派人将他擒获了!”我冷笑一声:“擒获了,戏就没法子唱了。本宫还要看戏呢。他这么一闹,姐姐倒想起了当年。那时高后曾经被吕家子侄逼宫胁迫,如今本宫也想尝尝这滋味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呢!”

  锦墨有些讪讪的笑着,垂首不语。看着她低下的头,我心潮翻涌。锦墨,如果你现在肯说出来,我还能饶你一命,否则……。

  “他怕只是要些官罢了,不如让少君带人出去劝降他?好歹都是国舅,他也会给些薄面说出要求!“锦墨思索半晌,轻启樱唇脱口说出。啪的一声,我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混账!再扬手将武儿筷子打落,随手又是一掌掴在武儿的脸上。“谁让你吃的?那是姨娘给哥哥做的!”我厉声质问。手也抖了起来。武儿呜呜啼哭起来,口中的菜仍是咽了下去。启儿将武儿挡在身后,和我对立着。宽厚的肩膀却让我心烦不已。“不过是菜罢了,又不是星星月亮的,为何弟弟就吃不得?”启儿扬头大声诘问我。

  瞄见了锦墨晃动的发钗首饰,熠熠晃过我的双眼。也把我晃回了神儿。暗自握拳,慢慢坐下,舒缓了眉目,笑出声:“你们都坐下吧。母后刚刚只是有些着急,怕你们糟蹋了姨娘的心意!”锦墨笑着拉住我的臂弯说道:“若是爱吃,明日再做就是,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笑定定望着她说道:“妹妹莫笑,姐姐不过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启儿搀扶了武儿在椅子上坐下。武儿仍是在哭,声音越来越大。我僵直了身子,仍是笑着,拿出棉帕,为他擦拭着眼泪,那一掌确实不轻,连带着细嫩的小脸上也是红肿一片。再等等,再等等……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武儿咳嗽不已。我紧闭双眼,牙也狠狠咬住。再等等,再等等……启儿大叫一声,将那碗筷拂掉,抱起武儿察看。锦墨似乎也有些慌了神,定定看着眼前的一幕。她还没弄清楚情况,启儿已经拔出随身宝剑将她按倒在地。一声痛呼下,锦墨没有挣扎的余地。我拽住启儿的衣袖,颤声说到:“不能杀!”启儿狰狞着面庞,将锦墨反剪双手。黑色的靴子踩踏在她高贵的头颅。又是这一幕,那次我救了她,这次呢,还让我救么?锦墨呼喊着:“姐姐,姐姐,救我!”我蹲在她的面前,看着散乱发髻的她。六年,又一个六年。她惶恐双眼的看着刘启手中的寒光剑,声音开始变得刺耳:“启儿,启儿,我是你的姨娘阿,我是慎夫人,你不能杀我!”我叹息,在此时她仍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站起身,一个脚下虚软,几乎跌倒在地。颤巍巍将武儿抱入怀中,心都已经凉透。武儿脸色惨白如纸。泛青的唇下,大片的黑褐血沫涌出。蓝色的褂子上已经发出恶臭。我心揪在了一起。再多看一眼也是没有力气。“武儿!赶快,快!叫御医阿!”我哭喊着,趴伏在地上,双手冰凉。
                  濒死/灵犀番外

 

  酉时入夜的锦晨宫里,玲珑宫灯昏暗不明。两人对持着。灵犀恭顺的站立,垂低了眉目。半晌未动的她已经知道,今日,怕是有难了。

  “姐姐倒是会调教人,怎么看灵犀姑娘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帮手!”锦墨笑意吟吟的看过来说道,“若是给本宫用,本宫必然不会舍得你三十几岁还不放还。定是早早给你寻个好人家,只可惜……”锦墨一番话没有说明,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灵犀身形压的更低,笑着说:“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不想出宫。奴婢舍不得公主和太子!”

  这样的试探,灵犀心中分明有数。慎夫人和皇后的事情再痴傻的人也看的明白,更何况是久随皇后身边的自己。不过灵犀不能翻脸,否则有可能不等自己踏出锦晨宫,就会被轻易加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锦墨起身,慢慢挪到灵犀面前:“你跟姐姐久了,本宫知道,所以本宫也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本宫只问你一事,你最好老实答来!”“娘娘说罢,如果奴婢知道必然知无不言!”灵犀依然是笑着。心底却开始有些隐隐的不安。

  锦墨沉下了脸色,轻轻的将灵犀搀扶起来,笑着随口问道:“本宫知道,姐姐当年去代宫时已非完璧。你们是怎么瞒过圣上的?”锦墨故作无意,笑的也诚恳。灵犀甚至能看清楚她微微启开的樱唇用的是上好的玫瑰寒露的胭脂。灵犀扑哧一声笑了:“娘娘说的有趣,皇后娘娘当年是良家子,怎么会不是完璧呢?” 不等灵犀说完,锦墨就已将搀扶她双臂的手撤开。“好!灵犀!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人!”锦墨快步走到桌案旁,发髻上的潋潋珠玉晃人心魄。她端起茶杯,又放下,回头看着灵犀,只是笑着。眼神幽幽暗暗,不辨喜怒。“其实本宫是想让你帮本宫个忙后再许你些什么,可是你却不能领悟。你这样不会委屈么?”锦墨婉柔的笑着。灵犀在下,却感觉冷意逼人。“你替她如此,却没有好日子过。天天围转在她的身旁,也不过碌碌无为,本宫还真不清除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本宫可怜你,还是想你作个交换如何?”灵犀依然笑着答道:“奴婢身份低贱,若是娘娘和奴婢做交换岂不是自辱了?”

  锦墨轻轻走过来拽住灵犀的衣襟,逼在灵犀眼前。语气里充满冷意:“你以为你嘴硬就能了结此事么?不出几日她那个位置就是本宫的,到时候你以为你会逃过本宫手掌心去么?”

  灵犀已经再也无法恭顺下去,冷冷将声音陡然加大:“请娘娘等到坐上了那个位置再来处置奴婢也不迟!”说罢,竟甩来了锦墨的手,回身准备要走。身后一声冷笑:“你走罢,走了,他就会死!”灵犀停住了脚步,虽没明说,她却知道锦墨说的是谁。就这样默默站立着,杜战的身影已在眼前走过千遍。脚步的迟缓让锦墨重新看到了希望。粉色丝帕甩在灵犀的脚畔。“看看再说,也许这里是灵犀姑娘朝思夜想的东西!”灵犀仍是站着。她知道,看了,便再没有回还的余地。“看罢,取舍由你自己决定!”锦墨的话仍是怂恿。终还是逃不过心底的结,终还是一心只为了他。颤抖的手将那帕子捡起,几下打开,赫然是那灵芝玉佩。他怎么了?灵犀忐忑回身,定定看着锦墨。全身像绷紧的弓弦,僵硬的站立。“他要本宫和他里应外合,你也知道,杜将军痛恨皇后是有渊源的,如今他让本宫推荐他带兵出城,然后就会拥兵不返,等本宫得手后,他再以勤王的名义回京,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灵犀心一突,已经知道,却要她亲口说出来。“到时候,废后!”锦墨莞尔一笑,仿佛似在说着明日天气。灵犀满目震动,急促的气息透露了她紧张不安的心。不对,这不是真的。杜战不会造反勤王废后。十几年来他虽然为刘熙的死耿耿于怀,但他一直行走于宫中内外,没有显露一丝怨恨。灵犀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那种压抑的甘愿的。他不会反,至少不该会为废后反。再端量手中的玉佩,碧绿的光耀着灵犀,让她总觉得一丝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错了。“如今本宫也不逼你,只要你走,本宫就不策应杜战,他肯定不知,还会依照计策行事。届时拥兵谋反的罪名落实了,震怒了圣上,他就死无可逃了!”锦墨将手指滑过灵犀的面庞,轻轻笑着:“多好的小脸儿,如果擦上胭脂嫁人肯定是长安城最漂亮的,若是没等嫁人,夫君却被车裂,却也是长安城里最可怜的!”灵犀微微一抖,眼睛也闭了起来。杜战,你真傻。究竟是为什么,你会相信她说的话?

  “娘娘要奴婢怎么做?”灵犀咬牙,轻声问道。锦墨欣喜闪过眼底,殷殷说道:“倒也不用你太多,本宫知道圣上昨夜是住在未央宫了,这也是喜事,姐姐和圣上和好了,做妹妹的当然替他们高兴。只是这样一来我的揖儿怕就会遭到危险。不如,你帮我,在本宫和圣上禀告的时候,作个证人即可,把当年你们做的事情都说出来!”

  灵犀吃惊的看着锦墨,仓皇叫道:“圣上不会相信的,更何况只是这样也未必成就娘娘美梦!”

  “他会信的,圣上也是男人,难道会不介意么,就算他不信,有了你的话,他还不信么?”锦墨过来,笑的妩媚:“当然,如果只是这一样,自然不能废后,如果本宫还准备了其他东西呢?”

  惶惶不安的灵犀,脑中一片纷乱。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哽咽着的她越想越慌乱。忽而她抬眸一笑,对锦墨说:“娘娘好谋划,只是今日怕是不行了,后天馆陶公主出宫,奴婢还要准备许多。不如娘娘先放回奴婢,等奴婢想好了定给娘娘一个答复!”锦墨从容一笑,仿佛灵犀的区区伎俩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若去了也行,好好的想,杜战的命可就捏在你的手上呢!”锦墨指了指灵犀手中的玉佩。“另外如果灵犀姑娘将此事禀告给姐姐,本宫也不担心,如果灵犀姑娘那么相信皇后娘娘可以放过杜战的话,随你如何禀告!”灵犀苍白着脸笑道:“娘娘也不必如此不放心,孰轻孰重,奴婢还是知道的”

  她知道,正因为知道,更是难过。心底隐隐弥散开的是两难的酸涩的味道。

  殿门轻开,人影离去。锦墨仍是笑。带着担忧。成与不成就看她的了!戌时灵犀辗转在地上,静静地呼吸声犹在耳畔,却是皇后已经沉睡了。娘娘不会饶恕杜战,当她笑着回问,你说呢?时灵犀就知道她不会原谅。

  多年的跟随让灵犀笃定如此。就像笃定杜战一定别有隐情一样。他,为什么?这一个诘问穿透了灵犀的身体,回荡着,撞击着。灵犀闭上疲累的双眼,不期然的再次想起那个刚毅的面庞。那眸子冰凉,让灵犀的身体也凉了。该怎么办,灵犀仍是想不出出路。娘娘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这么多年了一步步相伴走过,名分上是主仆,实际上已如姐妹,至少自己是这么想的。百般拂顾,娘娘不曾亏待了自己。就在刚刚娘娘还说,为了自己可以再此逼婚,逼杜战娶她。杜战,灵犀又涩涩的念了一次这个百转梦回的名字。杜战是灵犀的一个梦,从十六岁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一个繁花空梦。甚至到现在灵犀仍不能说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有了情愫,究竟是从从何时想要生死相许。如果,如果当年不去代国,便遇不见他,也就不会为他所怀疑,也就再没有这些空落牵挂了。

  这一生都在不信任和牵挂中渡过,中间横隔的方寸即是天涯。更深露重,眼看就要子时了。昏昏沉沉处,灵犀仍是不能取舍。迷蒙中,她的目光开始慢慢沉静。一颗泪水也滑落脸颊。颤抖的唇说的是什么,连她自己都无法辨别。寅时璧儿跪倒在灵犀脚下:“姐姐,您就吩咐吧!”灵犀微微笑着:“也不至于如此,只是说让你服侍娘娘时候小心些!”璧儿怯怯的说:“那姐姐呢?”灵犀削尖的面庞微微一顿,复而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若是娘娘问了,你就说我怕给娘娘添晦气,在后面睡了!”“那,璧儿就去了,姐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璧儿细心的再问一句。

  灵犀木然看着她,她还那样小,就像当年自己第一次跟在娘娘身边时候一样的小。

  想到这里又有些酸,强笑了:“没了,记得把门带好!吩咐了她们,别让别人扰我清静!”

  璧儿点头,轻声将门关上。也将照射在灵犀苍白面孔上的一线光芒割断。

  卯时灵犀抚摸那个金棵子,就这样吧,比其他的方法都好些。听老嬷嬷说过,吞金死的虽然痛苦,至少外表不会吓人!娘娘会来看自己的,若吓了她,不仅她伤心,连灵犀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就是此时,灵犀仍不知道该怎样说,才能让娘娘避过危险。废后?决不是这么简单。那个女人在废后以后肯定还要威胁启儿的位置。

  启儿,武儿,甚至可能还有要出宫的馆陶,都可能难以逃脱。娘娘这次是绝境了。灵犀叹口气。可是自己也是为难的。如果说,杜战不出长安城就会被扣留,性命堪忧。如果不说,对不起娘娘这么多年的信任。左右回转却仍是没有余地。狭小的屋子,冰冷异常,灵犀寂静入水的心也开始猛缩。杜战,灵犀喃喃咬着这两个字。若是你不反,我们也许会有一天出了这围困之地,天高辽阔之处,我们可以忘记一切。你不是你的章平侯,我也不是安平郡主。相守相伴,安逸而自由。如果……,可惜,没有如果。你会反么?你会为了十几年的心结反了么?你会反,这次你会反。灵犀怆然一笑,反就反了吧,我送你出去。卯时一过你便走出宫城。届时再有变故也只能是你的造化了。将那灵芝玉佩摸出,灵犀缓缓地看着。这玉佩不是灵犀的。是娘娘为了拴住那次出征的杜战赐去的凭信。灵犀听说过,却不曾亲眼得见。如今再仔细看一次,带着不舍得,再看最后一次。

  猛地,灵犀笑了,眼神也变得空洞。紧紧攥住这方暖绿,眼前已经被泪倾刻模糊。这字是谁写的?灵犀不知道,只可惜,灵犀再也不想知道了。将那块金子塞入嘴中,梗在喉咙,艰难的吞咽着。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浓重黑暗。就这样吧,一切等待来世。只是,来世,来世……再不想见你!
                  较量

 

  残余的一缕光亮,也被禁闭的宫门阻挡。空旷的大殿内透着窒闷的黑。我断断续续的低声悲戚着,昏黄的宫灯下,晃动着身后站立的身影。长风直入,凉意袭来,我因太久的哭泣颤抖了身子,人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刘恒将我扶起,紧紧地拥入怀中,拍打我的背,慢慢的,带着心疼。他长叹一声,吹在我的耳畔,我和他都没说话。温暖的怀抱怂恿我,任由泪水顺着他的衣襟滴落,洇湿了大片衣襟。我哽着声音开口:“武儿他……”刘恒哑着嗓子加重语气说道:“武儿他不会有事,御医已经说过了,朕也相信武儿不会有事!”

  低沉急切的声音回荡在未央宫中,让听闻到的人格外的辛酸疲惫。刘恒没有暴怒,有的更多是震惊。汉宫笼罩的戾气一日也未曾消散,而他的身旁正上演着当年吕后惯用拿手的戏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璧儿,颤巍巍的走上来,扑倒在地:“娘娘,已经命人搜过了,锦晨宫那里有这个……”她用抖动的双手,怯弱的端起朱漆方盘,龙纹之上,是我和刘恒的木偶。

  我回身看着刘恒,怔怔的咬了下唇。猛地俯身下跪,带着一丝哭腔呼唤:“圣上!”

  泪还是涌了出来,翻起了全身所有的难过,灵犀,锦墨,在最后时,我会选择谁,连自己也不知道。“妹妹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臣妾以项上人头保证!“我拽着刘恒的袍袖哀哀哭泣着。

  刘恒目光幽幽,紧紧咬着牙,打量那两个身穿帝后服饰的木偶。他的隐忍的怒气终还是发了出来。一个用力将那方盘掀翻,任那木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叮当作响。我的身子压得更低,一声声恸哭却是为武儿。这次伤的不轻,御医说,虽然无碍性命,却也从此常年与药相伴。那一刻,我浑身僵硬,眼前有着冰冷如死的花白。武儿,母后对不起你。“现在那个贱人在哪里?”刘恒一声厉问,吓坏了璧儿,慌乱中的她仍记得拼力说道:“被太子押往囚室。”刘恒甩了袖子,狠狠的说:“把她押回来,朕要亲自审她!”没过多久,披头散发的锦墨被押了回来,此时的她已经衣衫破烂,原本逶迤的滟潋裙装也变得污秽不堪。刚一进入内殿,她瞥见伫立的刘恒。登时嘶哑了嗓子,踉跄扑到在他脚下,一句句,哭的刺耳。“圣上,圣上,嫔妾没有毒杀淮南王,嫔妾冤枉阿!”那声音让人听了森然,这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顷刻便稍纵即逝。如果没有了,今日将是她存活人世间最后一晚。刘恒沉着阴郁的脸庞,冷眸盯着眼前凌乱发髻的锦墨,一掌就狠狠掴在锦墨的脸颊,锦墨吃力不住,翻滚着,趴伏地上,她青白着脸,不敢辩解,只能小声哽咽着。他挽住我有些虚软的手臂,刚刚的噬人的怒气已经被无垠的愧疚替代,沉吟半晌,艰涩的开口:“朕对不起你们!”这话来的虽晚,却已然难得。我看着他歉意地自责,似欣喜,似痛楚。无力在想许多,只想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炙热心跳。锦墨缓缓撑起双臂,定定看着我与刘恒,只一下,便明了。“圣上,如果这毒是嫔妾所下,那为何会在自己做的菜中引人怀疑?嫔妾固然妄想过一切不该有的,但是为何要来毒杀太子?莫不是姐姐容不得妹妹,才下的手吧?”锦墨猝不及防的高声一问,我甚至能感觉到所躺靠的胸膛猛然一震。我横眉看着俯在脚畔的锦墨,她接触到我的目光,畏缩一下,接着又昂起头,等着刘恒的答言。

  刘恒蹙眉,扫了她一眼,怒斥道:“放肆!这也是你可以肆意胡吣的么?”

  大声被训斥是锦墨不曾预想的。她窒住,涩然发抖,有些呆愣看着刘恒。她还是不能想象,明明是两年的无尚恩宠,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木然的她,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扑,猛地喊道“圣上,你可以看看嫔妾拿来的菜,其他菜里可有毒?嫔妾若是想毒杀太子,至少也不会只往一道菜里投毒,除非……。”说到这里她将目光直指向我。

  寂静掩盖了一切,我们三人都僵持住,悄无声息。锦墨的叫喊让我僵直了身子。我甚至不敢去猜想刘恒的反应,我也更不敢去与他对视,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耳畔,甚至给了我最冰冷的凉意。诡异的画面,身边有些怔然的我,还有脚下的待救性命。到底,谁才真正值得相信?

  我在等着他的开口,等着他对我的救赎。我不能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普通的询问都可以让我如坠深渊,让我生不如死。

  不要问,你说过一生都不问的,千万不要把往日的情分全部打碎。我心底卑微的请求他别问,因为如果他问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欺骗他。

  锦墨快意的笑噙在嘴角,她在等着刘恒最后的反复。漫长的一刻,我的泪也几乎艰难滴落。一双手不动声色将我冰冷的手握紧,给予我温暖。刘恒终于还是对着锦墨冷冷的开口,用着最漠然的无动于衷:“我答应过皇后,一生都相信她,所以我生死不问。”刘恒低沉的声音是我平生听过最动听的天籁,紧绷得一口气也吁出来。我回过头,与他深情对望,泪也氤氲弥漫。模糊中他淡淡一笑,带眼底的温暖。那一丝笑,隐隐若现。带着愧疚,带着理解,还有着无法确定的情愫。他在笑,笑的宛若春日暖阳,没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这一笑,化解了我的担忧,也让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是才是最重。刘恒的话未说完,锦墨已经瘫倒在地,苍白的面孔上都是失去所有的惊悸和彻底的绝望。

  她失去的太多,两年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虚无缥缈到不曾破损我和刘恒之间的感情,却是她唯一可以仰仗的东西。刘恒弯腰拾起一截木偶,扔在锦墨面前,“这是你做的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锦墨仍不死心,兀自疯喊着:“那不是嫔妾所做,嫔妾冤枉阿!”我回眸淡淡的开口:“难道还要把揖儿的襁褓拿来仔细校对么?”语塞的锦墨再无挣扎之力,她万万想不到,当年姐妹亲密无间间的互做活计会让我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针法,即便刘恒察觉不出,却瞒不过她最最亲近的姐姐。“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刘恒低低的一声,不带一丝怜悯,他甚至负手背立,不想再看这个恶毒女子一眼。锦墨仍是颤抖着,失掉了三魂六魄。这次放逐,她将再无生存希望。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仍不死心的她将牙齿紧咬,幽幽的说道:“嫔妾还知道,姐姐她……”我晃动着憔悴的身形,站立在她的身前,缓缓蹲下,右侧晃动的锁片,明晃晃的划过她阴狠的眼眸。锦晨宫与未央宫只有一宫之隔,来回取个东西,并不费劲。我细细的看着她。看着她,凄厉的面容下,长长的眼缝中是怨毒的光芒。

  那锁片上,一个冷冷的揖字,让她咬住了舌头。还说么?世间有什么会比孩子落入敌人手中更可怕的事情?我笑看她的神色变了又变。你豁得出去,我必然也会。未满三岁的孩童,死也是容易的。甚至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便会被扼断了嫩脆的颈项。

  我用手指掐起她的下颌,轻轻问道:“姐姐怎么了?”锦墨,姐姐此生最最牵挂的是你,如今连你我都舍得,你说,这孩子我还会有什么不舍得么?

  盯着她的眉眼都笑弯了,我能在她缩紧的眸子中看到一丝恐惧害怕。她用力垂下头,浑身战抖,癫狂的叩首,嘶叫着:“姐姐是冤枉的,那毒确实是嫔妾所下,还有杜将军,也是嫔妾下令不回的,等着事发,勤王废后!这一切一切都是妹妹做的,请姐姐饶了吧!”

  前面说给刘恒,后面说给我。我微微叹息,原来,你也是母亲。你也知道心疼难过。只是在准备下手时,你可曾想过,我也是母亲?我也不舍得让我的孩子被你屠杀宰割?流水经年,你我都变成为了儿女而战的母亲,却是当年一对曾经共同患难的姐妹。

  扬手,一掌掴在她的脸庞,逼近她耳畔的我轻声说道:“这一巴掌是祭奠死去的灵犀。”

  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锦墨!”她骇然抬头,深深的与我对望,灵犀之死,她不知,她甚至仍在等着灵犀的回话,等着最后时刻,灵犀的帮助!我用拇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粗砾伤人的指甲剜出一丝血印。轻轻开口:“最后一下,是为了你已经死去的姐姐!”森然的笑,又是狠狠一下。那清脆让她来不及吭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慢慢起身,蹙着眉,泪也将眼眸阻挡,黑暗之中又有些模糊,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刘恒愤怒的目光,看不清楚,看不清楚锦墨蜷缩在地上的瘦弱身影,甚至我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自己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何时已经沦丧……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心神不稳撞在旁边的桌角,软软的,跪弯了膝盖。死,谁人不怕?只是今日,我才知道,最可怕的是心死了,人还活着。
                  了断

 

  阴雷阵阵,寒凉的风吹落雨丝,斜斜洒洒,带落了一地的碎红。风急切,人凄冷,这是最后一场送别,送过后,死的不只一个。素衣散发的我,拽着长长的身影来为她送别。手中端着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银光,不香,却是醉人。幽暗的甬路尽头,锦墨独自一间囚室。蜷缩着的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我静静的看着她垂低的发髻,还有那幽幽的目光。痴痴的笑,她兀自转身看着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肮脏。隔着中间粗大的的囚栏,我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丝笑意隐现:“揖儿今晚吃过了!”

  突然锦墨起身向我扑来,力道之大,将那园木撞的咣咣作响,她竭尽全力的将手伸出,抓舞着。

  那红色丹蔻带着几根干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我冷冷的笑,抬手将她打落:“你不想求我么,求我善待揖儿?”锦墨嘶哑的喊叫着,带着所有的怨毒和愤恨,“你会么?连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会饶过揖儿?”我淡淡笑着:“本宫何时下过毒了?毒不是你下的么?”她身子一颤,抬眸对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儿的命来威胁我,我不会饶了你!”“你没拿孩子的命逼过我么?在你企图勒掉孩子的时候?许你用他来逼我,就不许我用他来逼你么?”我笑着,带着最温和的表情。凄冷的月色下,我苍白着面孔。锦墨的表情我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后细细的审视她。粗重的呼吸,她剧烈的抖动的身体开始慢慢平缓下来。人世间事事都在循环,你用了,他用了,最后还何必介意谁再用一次?我起身,有一丝微亮透了进来。看着呆愣的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菱花糕,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吃吧!”锦墨默然看着那东西,慢慢瘫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样看见了过往?那时候她是缠绕在我身边的小尾巴,每日最爱说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气的撒娇下,我便软了心,顾不得母亲对害了牙病的锦墨的禁令,偷偷从厨房那里拿了来蹲下喂她吃。我最爱看她心满意足时缺了两颗牙的笑,嘴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白白的渣滓,嘻嘻的。在母亲找到我们时,我们会一同背过手去,挨罚。每每那时她还会瞪着大眼睛,为我擦拭额头的汗珠儿。

  “锦墨,……我将手中的鸩酒端出。那是我最后对她的宠溺,只为了她走的能体面些。

  锦墨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怔怔的盯着地上的菱花糕,她语声温柔的说:“姐姐当年最爱给我吃这个,每次被发现她都被娘罚,但是她还是会千方百计给我弄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就记得这个了!”她沉浸在过往,有些恍惚。究竟是哪里错了,造就了今天,又是哪里开始,我们再不能贴心相待。锦墨笑着,带着顿悟的笑,抬起头:“其实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妄想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甚至还妄想将他从你身边夺去。可惜……”我缄默,只是平静的看着她把话说完。“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梦,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锦墨虚软的笑,泪也随着抖动滑落下来。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声说:“那夜,是我下的药,才把他留下的!”

  我将双眼闭阖,轻轻地说:“不重要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还是傻傻的相信,他是有些喜欢我的!”锦墨笑叹着,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子时更漏声过,宫人禀告要行刑。三尺长的白绫,泛着蓝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蛊之罪是缢死,连缢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后,再由行刑的人来检验,以确定其死。我俯低了身子,慈蔼的问道“还记得当年我喝的酒么?今天我给你也带来一杯。”

  锦墨抿嘴笑着“记得,只是这次姐姐不会为我哭了!”我颌了颌首说:“我不会哭,我妹妹当年血洗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给她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锦墨面色平静,在无眷恋,眼底甚至还掠过一丝如释负重的光芒。她低头端过那杯子,深红色的酒,耀映着她的脸庞,恰好有一滴泪落下,激起圈圈涟漪。

  一个仰头,那酒已经含在嘴中。抬手容易,咽下难,哽了半天,她含泪的双眼紧紧一闭才吞下那口鸩酒。

  苍白的笑容,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间的锁片。我一言不发,只轻轻点头,她便含笑倒地。血从嘴中慢慢逸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抽搐的她,仍是笑着,带着最后的安慰走的爽利。我挪步走回未央宫。雨未停,似乎更大了。凄冷的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散了我仅剩的自持。也许我仍不够强硬。在她那般伤害我以后,过往牵扯了我,仍是做不到狠绝。

  漆黑的后院,那一块平坦的土地,我木然伫立眼中有些微微发热。灵犀,我为你报了仇。可惜……我不快活。冰冷的衣裙,紧贴在脸颊的青丝,我孤寂的站在这,忽视了身后所有的人。

  灵犀,我还欠你一个,明日,这个也会给你送来,我发誓。冰冷的凤榻上,我愣愣的坐着,四下清寂的连个人影也不见。碧纱宫灯下,他广袖峨冠,凝视着我。寒风卷起我的裙角,飞舞着,带给我瑟瑟。他将手抚过我冰冷的脸颊,温暖而又撩动心弦,“难过了?”我木然的抬眸看着邪长的双眸:“你有兄弟么?”长君不屑的一笑:“有,而且还在人世!”“给我讲讲好么?”我将头埋在他的双手,哀哀的,疲惫不堪。这样妖孽的男子身上涌流着是怎样的血脉?他的故事又会比我还辛酸么?

  长君坐在榻上,让我俯在他的腿畔,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双笑眸轻柔的似清清溪流,干净透彻,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从腔子里发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冻气息。良久,他才低低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顺着水漂出来的,那河是宫中的内河!”我惊悸,猛的起身。年纪,相貌,难道……?他笑着对我伸出手,温暖修长的指,微微翘着,诱惑我再次靠近。“后来听人说,高后喜欢杀人,凡是高祖宠幸过的女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死于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个例外,只因为我那个聪明的母亲。”长君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着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的痞赖,我只知道,一个农妇养了我十五年,只为了让我长大后给她做男人。”他笑着,眸色清寒。我的嘴阖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逃了,四处求生,你常说我是东西,是阿!我是东西,我拿我仅有的一切换来吃喝,只为了再走的远些,逃离那个地方。”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离不定的心。涩苦的泪,我吞咽下去。他是不会愿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为何,我笃定如此。

  算起来,他是有兄弟的,而那个兄弟还天地之间最最尊贵的人。他垂低眼眸:“你说,我有兄弟么?”一声询问,如芒刺耳。我甚至无力再说出自己的苦难。“这泪,是为我流的么?”他的唇角扬着笑,一个低头,就被他吻了过去。唇舌的纠缠下,他微微叹息,“我曾看你哭过无数次,只想着,有一日,这泪也是为我而流。”他边说,便有温暖的唇为我吮去泪痕,也轻易的融化了我冰许久的心。“今日,你是为我么?”他反复几次的相问,伴着缠绵的笑捆缚了我。那样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报的给予,而他却沉溺在其中。诡异的气息交织,我们彼此对望。“如果今日,那个位置坐的是我,你不会这么伤心!”他笑了一笑,欢喜凝视着我的紊乱气息。

  一个用力,他嗜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紧闭唇齿间的声音,“告诉我好么?你希望我站在哪里?你的身边,还是那里?”我挣扎喘息着,披散的长发与他纠结,织成密布的网,笼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头。他目光深邃,幽冷难辨,带着最后的等待。漫天的滚雷夹着暴雨倾盆而下,飓风袭来,晃灭了宫灯明烛。黑暗中,我再不用对视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虽带着可笑的幼稚,却让我动容。

  灼热,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种最自私的方式让他不再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涔涔泪水,无声无息的落下。原来,爱欲的纠缠也会如此绝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离,挣断的腰带,是沉醉不醒的渴望。我近乎窒息,只为了让他能在我身边留下。他几乎癫狂,只为了一生能将我拥在怀中。最最接近的时刻,我的心却是最最冰冷。往日淡定的我,竟然如此狼狈,想用身体去挽救两个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到底哪个才是我最舍不得的人?狂热难遏的他?还是浑然不知的他?一个无力,我哭出声来,抉择,我一生都在决择,为什么每次都逼到我隅角绝境?

  冰冷的泪,沾染在他的赤裸胸膛,一寸寸,他凉了全身。情欲气息的消散,我们有些难堪的面对。长君停住了动作,抬手想为我擦去泪水。“走吧!别让我再听到你刚才说过的话。”我避开他的手,漠然开口,带着激情残留的沉重呼吸。阴暗之下,他绝望的笑。那笑凄冷苦涩,也带着最难舍的心,微微的颤抖,戳痛我的心。

  啪啪的雨点,敲打着窗子,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起衣物。我拉过被角,静静地看他走到门边,那脚步,沉重,迟缓,也让我心中绵软不忍。

  门半开时,我急急的起身。那么大的雨。“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最后的一句话,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出,带着我拥有的一切,只想告诉他一个事实。门停了一下,终还是关紧。
                 
荆棘满怀天未明
胜负

 

  时近子夜,我悄然乘车辇来到凌霄殿,透过车帘望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殿上的灯盏仍是昏黄的亮泽。手心莫名出了一层湿腻的汗水,满心都是为他的切切心念。前后皆有狼虎之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与我心是那般重要。走到今日,相伴半生,我与他已经骨合血融,诸多的误会和猜疑在此刻变得无足轻重。

  一同经历那么多的风波,迈过那么多的险关。如今我们必须放下心结,若是不能彼此信任,最后的风刀霜剑迎上来时,我们将全部覆灭。既然当初可以携手,今朝我们也可以共赴沉浮。木然下车,我踌躇在殿门外,良久不语。心中揣揣,全是不安。隐约的灯影摇曳,他还没睡。低头推门而入,迎上一双赤红深邃的眸子,带着极度的疲累和困乏。偌大的江山,一肩挑起,他便是铜铸铁打,也抵不过令人窒息的繁重朝政。

  他看见我,淡淡一笑,“怎么还没睡?”长吁一声:“圣上不也没睡么?”一捆竹简扔在龙案,刘恒负手而立,语声疲累“怎么睡?这是今晚刚刚缴获的信件。”

  我展开,蹙紧了眉头。这是赵佗的书信,那个南越王①在听到杜战拥兵不返后,投机地写了拉关系的书信。他意在于,既投靠了汉朝得到了赏赐,有希望可以趁此机会光复当年的皇位,却不知这封书信被刘恒秘密派遣埋伏南越的探子截获,于是一番嘴脸,也就在此时露了原形。刘恒和太后早就忌惮这个人,他一直是汉朝的一块心病。如今这个时候,杜战即便本意不想反,也未必能抵挡纷繁而至的诸多诱惑,连赵佗都知道要收买他,还有谁不会侍机行动?“圣上想怎么办?”我轻声问道,也将刘恒背负到身后的双手紧握。刘恒笑着,眼底却是最冰冷的杀气。“擒杜战,越快越好!”杜战只要一天不归,诸王和心怀叵测的人就一日不能停止野心。但是,不能开战。不是朝野之上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将,也不是刘恒无能到无法操纵整个局面。

  而是情况不对。一来,杜战没有明反,他只是不回,并不忤逆。二来我和刘恒一路携手走来,彼此都知道一次战争对黎民苍生的践踏有多么的严重。秦末至今,动荡不安,如果这次厮杀骤起,会将这六年来的休养生息全部毁于一旦。

  轻徭赋税后,我们不能再掀起一场地狱屠杀。唯一能不动兵马的就只有一招,我思量半晌,抬头笑着:“臣妾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想跟圣上要些东西。”刘恒凝视着我,我也回应凝望着他。这中间隔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我们不曾如此贴心过,默默无语的我们分外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时间。“你要什么?”他轻声开口,带着温暖的笑意。他的眸子幽黑似墨,等着我的下文。“臣妾要您的信任,无论臣妾要做什么,你都不会问!”我执意的再说一次,并不是不相信他那天的承诺,而是接下来的事情,必须有他的信任才能完成。那不是皇帝对臣的信任,而是他对我的信任。这句话触动了他,锦墨之乱起在我们不能彼此信任,若是能早些坦然面对,也不会到今日境地。

  歉意浮现眼底,又一声的对不起被我拦截嘴中,已经过来了,就不要再说,此时我再不想理会那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只留涤荡清净的心为他。当然,有些东西,我是必须要说的:“臣妾想效仿擒拿韩信的方法,诱杜战进宫!”

  那是当年我祖父的主意,却是吕后成功的例子,如今再次使用,相信也不会失败。

  “若是不成呢?”刘恒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在赌,赌杜战会相信,因为他会相信太后。而他相信的人是那么的恨我,甚至将我废掉。这个决断大胆荒谬,将会赌上一切。不过我们却必须如此。刘恒,再信我一次好么,我需要你全部的信任。杜战不动,是因为他还在观望,天亮后有可能会知道锦墨的死讯,届时他会有怎样的动作无人能知,所以我要将他扼杀在懵懂。杜战,你将是下一个韩信。“君不在,妾安能全身?”我笑的恬静,对着夫君,说着最情意绵绵的话。

  “那好,我信你!”只这一句,刘恒就再不相问。建章宫内,我披散着长发,印衬着上一身大红羽缎华衣,冷冷的看着眼前枯槁的太后。

  浓黑夜色的四更天掩盖了我眸子里的愤怒,她眸子里的不屑。“怎么,你表妹死了么?”她的声音不算弱,却带着最得意的笑。“死了如何?不死又如何?”我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目光扫过她身边的宫娥,那些畏缩着的人儿纷纷躲身出去。太后冷哼一声:“哀家还真没看错你,你果然狠毒,连自己的表妹都不放过!”

  我微笑:“没错,臣妾确实狠毒,所以今天臣妾又来找太后了!”“你要做什么?“太后睨着眼睛死盯着我。我无谓的拉扯着袖口,拂平上面的褶皱。“没什么,就是想借用一下太后娘娘的印玺!”

  啪的一声她用茶碗击在桌案上,那茶碗顷刻碎裂。“混账,那也是你能用的?”怒不可遏的太后,面目狰狞的喊叫道。我直勾勾的看着她怒气勃发,慢慢的走到她的身边。黑暗的夜色中,红色变成了罗刹色,诡艳迷眼,让人看着恐惧。显然太后也发现,我可能会有其它举动,只一声高呼后,便开始后退:“哀家是当今太后,你若是再走一步,皇上也不会饶了你!”我笑得疏懒,淡淡的截断她的话语:“皇上?今日的事就是皇上应允的。想来太后娘娘也知道杜战拥兵不回罢?”震怒的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宫中仿佛被抽去了赖以为生的空气,没有一个人均匀呼吸过,她也不例外。“那又如何?”太后仍是坚持着,不肯输了半分气势给我。“那又如何?”我冷笑出声,用最阴冷的声音回答她:“若是再进一步,汉宫将失守,娘娘说还会如何呢?”太后大声笑着:“你以为你能哄瞒哀家?杜战和你表妹联手,也不过就是想清君侧而已,你才是他们的目标,废后结束后,恒儿必会安然无恙!”我紧紧迫着她闪躲的眸子:“你确定?”抬手甩过那捆竹简。太后漠然将那竹简拿起,展开,只看到一半她就开始蹙眉。南越王赵佗,她知道。她也知道没有触动刘恒地位的时候,杜战废后是万般的好,可是又参进来赵佗,局势就变得晦涩难辨了。十数编字迹下,全是收买和笼络。而若是杜战就范,清君侧也就变成清君王。

  她不能确定杜战的心,就像不能确定赵佗又反一样。狐疑不定的她,在黑暗中直挺起腰杆。她的狐疑处,正是我动的手脚,只需抽出几根再填写字上去,杜战就轻易变成了赵佗的同盟。

  不等她深思。我素手扬空一拍,璧儿用金盘托进来一卷空空丝帛,下面落款只有锦晨宫的印章。

  “我来说您来写,只要您写完了再盖个印,臣妾也会远离您,不扰您清净,您这么愿意看见臣妾么?”我冷笑着。太后摇头笑道:“即便是那样,哀家也不会写!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也许还有其它的鬼花样儿!”

  一声巨响,我将桌案掀翻,这样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在隐忍下去了,整整十五年,我用十五年的时光来讨好她,不过就是因为她是刘恒的母亲,我也想做一个孝顺的媳妇,可是,她处处针锋相对,处处百般刁难,甚至在此时仍是固执己见,难道一个成见可以比她儿子的皇位还重要么?

  她怒横了眉,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想造反么?”“我倒想问太后您要干什么?这是什么样的时候您我都心知肚明,我不是吕后,您也未必能成就她那样的霸业,为什么您还狠狠揪住那些虚无缥渺的事情不放?明日若是慎夫人死的消息出去了,杜战领兵攻城,您就那么肯定能安然躲过这场战乱么?兵败宫倾之日,你还想再入掖庭,二次带罪?”最后一句,我用尽了全力,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薄太后当年是一个被俘来的罪妇,在掖庭做织补,虽比我那浣衣司要好上些,却也是日夜不见阳光,吃喝都是馊食残水。今日在荣享富贵后,她难道就忘记了那里有多么冰冷骇人了么?

  果然,掖庭二字让她身子一颤。掖庭,呵!她和我一样都不想回去。我咬唇想笑,却又带出一丝低微哽咽在候间。我不能回去,那是当年萧清漪待过的地方,却不是我能再去的地方。萧清漪可以在那里自在生活不会赴死,我却不能,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无法苟活。不等她回神,硬硬喊过太后随侍的宫娥,将太后印章找出。那宫娥畏缩着,不敢前进,却被我一掌挥倒:“混账的东西,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么,统辖六宫的是本宫,叫你找就找!”很快,一方金色的盒子被端了过来,熠熠的光芒带着无尚的荣耀。我将盒子打开,太后印玺静静的躺在里面。太后印玺,这个当年陪伴过吕后的印玺,如今放在我的手上。笑意吟吟,我将太后的右手抓住,硬塞了一支毛笔,说到:“娘娘是聪明人,你最好是写,不然……”不然你儿子的命和你的荣华富贵全部都随风消散。再不看她怨毒的眼神,我背手想着词句,轻轻说来,睨着她不情愿的趴俯在塌上随着写。

  杜卿……惊闻当年变故,日夜泣血捶膺不已,何物婢子,具此虺蜴豺狼之性,杀吾爱孙伤吾宗祚,犹复嬖狎工谗于万乘尊前,阴图染指神器。若知机昧兆隐而不发,恐宇内复见高后之变。此谕:见字即赴内宫,以图共扫妖氛匡复山岳,无废社稷宗庙万年嗣续。最后一笔,写得拖拉,她不甘愿,却又不肯拿江山的危险来怀疑,所以将此笔写完,扬手一甩,那笔直直的飞出去,撞击在墙壁上,抡出一道黑色点滴。我不以为意,笑着再将她的手拖过来,抓着印玺,不顾百般挣扎狠狠的盖上。

  完毕,我将那印丢在榻上,冷冷一笑:“就娘娘稀罕这物件,可惜,给了本宫,本宫还不想要!”拎起那丝帛,我转身离去,刚至殿门处,太后在身后厉声诘问道:“你这样威逼哀家,不怕有报应么?媚眼如丝,语声带笑,我回眸看她:“报应?如今臣妾还有什么能让太后还以报应的?”

  说罢扬声大笑,将那气急败坏的太后甩在身后。周遭仍是一团浓雾,袅袅的让人有些虚空,笼在其中的森森宫阙,只能凸现轮廓,却不能让人安稳。轻骑黑衣,策马而行。所佩戴的也是建章宫里的瑞寿牌子。凝结着水气的夜仍是悄悄的,我只等那个人进宫。这是一个赌局。若是成了,不废一兵一卒,杜战束手被擒。若是不成,我们一生的厮杀就此终结。赵佗(?——前137年),真定(今石家庄市东古城)人。公元前218年,奉秦始皇命令征岭南,略定南越后,任为南海郡(治所在今广州市)龙川(今广东龙川县)令。秦二世时,赵佗受南海尉任嚣托,行南海尉事。秦亡后,出兵击并桂林郡(治所在今广西桂平县西南古城)、象郡(治所在今广西崇左县),自立为南越王,实行“和揖百越”的民族平等政策,采取一系列措施,发展当地经济文化。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下诏赞誉赵佗的政绩,封其为南越王,并派大夫陆贾出使招抚。赵佗接受诏封,奉汉称臣。吕后当朝,对南越实行货物禁运,赵佗三次上书,无效,遂于高后五年(前183年)愤然独立,自号“南越武帝”。汉文帝元年(前179年),文帝下诏修葺赵佗先人墓(在今石家庄市郊区赵陵铺村东南),置守邑,岁时奉祀,并召见赵佗故乡亲属,封官厚赐,还亲书《赐尉佗书》,派陆贾持书赴南越。赵佗遂取消帝号,写了《上文帝书》,表示臣服汉室、治理南越的心迹。
                  诱擒

 

  天,就要亮了。我一动不动的背坐在建章宫前殿。身后透骨的寒冷开始变得有些暖意。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幽暗的宫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在天色渐渐的白亮下,摇曳的火苗也渐渐变得灰暗。等了好久,可是杜战仍是没有来。沁凉的雾气下,我额头已见点点汗水,我抬袖擦拭,却发现那只是凝结一片小小露珠。。

  我不是孤身一人,建章宫四周已经埋伏下了些许禁尉军。只要杜战一来,他便插翅难逃。

  可是,他还没来。干哑的嗓子呼吸紧窒,腔子里兀自闷着一口气。原来将命悬在头顶的时间是这样的漫长。

  璧儿单薄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小小年纪的她还是做不到像灵犀那样的沉稳谨慎。我沉下脸来,用着极其刺耳难听的声音轻声说道:“再哭,就把你先杀了!”这不是威胁,杜战领兵多年,一丝不对劲都有可能发觉,而我们此时如果能把呼吸停止才最好。

  我闭上双眼,冥想着城西北的营地。那是杜战停留的地方,距离京城十里其实并不遥远,却是天下有心人的心病。不知道他此时是否也在焦灼不安,百般犹豫着。进和不进都是那样的难以选择。

  杜战和我斡旋多年,也曾恨到举起寒光熠熠的宝剑,也曾并肩在刘章手下惊险逃脱,也曾经为了一句托付,他安然回返。他恨我么?在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下,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我无法揣摸。也许我不曾了解过他,不曾了解过他到底为何毅然决然地反我,真的是纠缠于当年世子的突然夭亡么?还是他另有其他原因?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他如此愤然?我,那么值得恨上一生么?心有些怆然,为了这个问题。这世间有很多种恨,咬牙切齿的恨,缠绵难抑的恨,有痛彻心扉的恨,还有……他的心底又是哪一种?猛地,寂静的空气中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身后脚步声遥遥响起,白银甲胄上的腥锈气息慢慢逼近,璧儿逆着黑暗,瞪大了眸子,全身也开始抖动。红色长椅上的我,噙笑在嘴角。他终于来了。蓦然一声低吼,埋伏好的禁卫粹然不防的挺身而上。格杀的声音,带着惊心动魄,我却不肯回身相看。挥舞棍棒的急风声,兵器相格的金属声,还有拳头击打身体闷声。我闭上双眼,听着,全身布满淋漓的痛快,这种痛快,仿佛是憋闷在水中许久的人终于露出头来,长喘后,是那样的舒服,那样的惬意。咔嚓!那摧筋折骨的断裂声甚至让我叹息的一笑,建章宫的所有物品全因这个声音瞬时笼罩上了血腥。

  殿内的那一盏油灯随着风动忽暗忽灭,也带动了我的情绪。我再抑制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灵犀,……他来了!在天上的你可愿意看见满身受伤的他?“娘娘,逆贼已经俘擒!”禁尉军首领进来俯身跪倒,粗粗的回话。我顿回了泪,粲然笑着,“那就让他进来,本宫要见见老朋友!”一声令下,杜战被抬进来,摔扔在地上时带着一丝难以听见的呻吟。我睨着躺卧在地上的他,只一刻,他就从战神变成囚徒。艳红色精致的飞凤绣鞋停在他面前。蹲身,我掐起他的下颌,媚饶的笑着。

  扬起残缺指甲的手狠狠用力掴着他。一下,两下,我越打越用力,发疯似的我已经控制不住长久压抑的情感。长长的发随着我的撕扯飞舞。咬住下唇的我能从喉间闻到血的味道。就是这个蠢笨的男人,他葬送自己的同时,他还葬送了灵犀。噼啪作响的声音下是我咬紧牙关迸出的字语:“这都是替灵犀给你的!”

  下手的力道不轻,我甚至能感觉到耳朵里回荡的震鸣,他的刚毅面颊很快就浮起一层血印,嘴角也开始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血丝。你怎么在这里?”杜战被我抽乱散落的发丝挡住了赤红的双眼。看着因疼痛渗出汗水和血水混合的狰狞面庞,我冷笑出声:“那倒要问问杜将军了,你说本宫不在这里该在哪呢?是应该已经束手被擒死于非命是么?”“皇后娘娘这么狠毒,当然应该站在这里,只是慎夫人和太后呢?你这个妖妇把她们怎么了?”杜战仍是不死心,拼命的喊叫。“慎夫人自然有她的好去处,太后娘娘么,因为见不得你被擒,本宫请她去未央宫了休息了!”我弯起嘴角靠在他的面前。闻言,他的身体一震。我甚至能猜想到他心中的想法。果然他缓缓撑起头颅,森然的面庞下有着无法磨灭的恨意:“你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下狠手杀妹溺甥,威逼太后,你丧尽天良!!”我纵声大笑,仿佛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凭什么说我杀妹溺甥?你又凭什么说我丧尽天良?”杜战蔑然冷笑:“这不正是皇后娘娘您最常用的手段么?当年世子的死和梁王的落水何其相似,谁人不心知肚明?你何必还要再佯装好人?”我用力攥拳,指节发白,竭力压抑着心底浮现的怒火。、又是世子,这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忘记么?片刻之后我轻忽一笑,带着最从容的神情看着他:“好,好,好,佯装好人是么?那么杜将军,如果本宫说,世子之死和本宫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么?”他听到这里仰天大笑:“又在说着弥天大谎么?我不是圣上,也自然听不进去你的谎言!”

  我一个用力将他的衣襟抓起,脚更是踩踏在他的伤口处,冷眼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说道:“信不信由你,如今你还有什么值得本宫骗的?现在本宫想杀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杜战,本宫究竟做错了什么?被你揪住不放这么多年,你甚至为了恨还让灵犀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害死灵犀了你知道么?你如果还有心的话?你难道不会终生悔恨么?最后一句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喊得我泪决堤而下。手下的他与我对视,眼底全是冷绝,慢慢的,他开始怀疑,开始变得揣揣不安,甚至到最后变成了无垠的悔恨。最后一道凄厉的目光,印衬得脸色惨白,一声嘶吼喊了出来:“不可能,灵犀不会死!”

  抬手,我再次扯打着他的身体,巴掌如雨点般落下,灵犀阿,你看看这个男人,他为愚蠢害死了你,他错过了你对他那么多年的情意,你傻啊,你不值得!泪水濡湿我的脸庞,耗尽力气的我颓瘫在地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灵犀却不能回来了。凌霄殿上,刘恒蹙着眉头看着悲伤过度的我。我跪倒在他的脚畔,趴在他的膝上。这里平静,安稳,温暖的感觉就像儿时母亲的怀抱,怂恿我睡下就再不想起来。天还没全亮,外面仍是灰蒙蒙的。一个夜有这样的长。生死诀别,刻骨缠绵,熬尽心力,原来被我们睡去的时间是可以做这样多的事,多到改变了大汉的命运。他语声低哑,有些模糊不清,“抓住了?”我阖目不语,哭干涸的双眸中涩痛难当,默默地点头,却再不想开口。“你已经为灵犀报仇了,难道你不快活么?”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有些刺痛的面庞。那是哭后被风刮痛的地方,也是我身体上唯一能感觉到疼痛的地方。我默然抬起头:“那圣上快活么?”杜战是刘恒心头的刺,如今拔了去也该是高兴的,不是么?刘恒冰冷的眼底泛过一丝莫名的伤,恍惚的笑着。多少年了,杜战与他的情义不止是君臣,一同卧薪尝胆的他们更是多了亲缘,更是变成了朋友。一次次厮杀征战,他都陪在刘恒身边,他都是最誓死效忠的先锋,今日,这个忠诚变了味道,他不得不反,他也不得不杀。皇权,最高的顶层。它不管是否踏着血路走来,也不管是否是同生同死的兄弟,哪怕你刨开的是最热忱的忠心,也必须要死。因为帝王的威严,因为震慑天下,也因为至高无上。“朕快活,只是我这里难过。”良久后,刘恒才用最疲惫的声音指着胸膛说道。

  皇帝是快活的,可是刘恒是难过的。这是一场局中局,没有人真的胜了,也没有人真的败了。当年刘恒肯放手杜战去是镇压淮南国,平服诸王的蠢蠢之心。也许杜战根本不知道,在他身边还有诸多的眼线。在他拥兵不回时,朝堂上更是有压制他的兵马。不动,并不是惧怕,而是未到时机。刘恒手中的一根丝线始终牵动着前方,虽带着不易察觉到的细,却是诸事万有的保靠。

  为何要将自己逼到绝境?这句话已经不用问了,刘恒一生都是为大局考量。他一向以退为进,这次结束后,将又会拉开一场平服的战争。那些在这次僵持中拥护杜战的诸侯们最好各个寻机自保,否则,已经活跃在刘恒眼前的他们必定是下一个目标。十万兵马在杜战策马离开之时就已经被接管,手持皇帝虎符的是骠骑将李长德和他的长子李广。

  那是杜战多年的亲信,更是皇帝最最忠心的臣子。接管并不顺利,但是还在稚龄的李广表现出了让人刮目相看的能力。禁管军门,执掌灯火,若有不服者格杀勿论。五个反抗人的头颅高悬下,不消一个时辰,大军的局面已经基本平定。

  又是一场军变,而掌握他们的是我眼前文隽的夫君。他眉眼柔顺,却是暗藏刚毅。

  了解和不了解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很累,很想休息。再不想象今晚一样彻夜不眠,再不想象今晚一样哭伤了双眼。其余的一切都交给我的夫君罢,他是天下无尚的君王,更是最该得到赞美的帝王。

  静静的,我笑着。趴伏在他的膝上缓缓地睡去。只是在梦境中仍是对灵犀的许诺:“本宫不杀他,本宫还要让他娶你!”

  
                  犹疑/杜战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倒叙,是杜战一生的反转。

  我已经带好帽盔,你们就打吧!臭鸡蛋,白菜叶,不过我再次声明,不许打脸,就靠这家伙吃饭呢!一块奢华的丝帛摆放在案矶。那是太后的密令。杜战缓缓扫视着眼前的字迹。这是太后的笔迹没错。很多年前杜家曾几次得到过太后的敕令,所以他也是常见的。只是他仍是蹙眉,这个时候让进内宫,实在带着些许的蹊跷。杜战抬头,看向帐篷外。那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巡逻的士兵穿梭着来去,而众多魁梧的将领都站在外面等这自己的召唤。究竟为何?太后让自己深夜探访?难道……?杜战轰的一声拍在案矶上,厉声问道:“宫中最近可有什么变化?”

  下方跪倒的黑衣内侍颤抖着身躯说:“没有,只是锦晨宫慎夫人现在还在建章宫等将军呢!”

  杜战冷冷凝视着他:“你再说一遍。”那内侍不敢反驳,就照着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一个字都没错,前后都对的上,看来不是谎话。

  难道是她还没动手么,可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等她动手让那妖妇下狱,然后再由他来亲自上奏折废后么?为什么现在又平白去和太后联手?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帐篷外零星的火把让杜战心有着一丝犹豫。去还是不去。他端起那块丝帛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肯定是太后的笔迹!那印玺也是真的。

  杜战将佩剑弯腰放在桌案,他搀扶起那个内侍。必须有此一行,他不可能将太后置于危险之中不管不顾,毕竟无论从慎夫人口中,还是从自己以往的了解,他都知道,那个女人绝对不那么简单。

  ~~~~~~~~~~~~~~~~~~~~~~~~~~~~~~~~~~~~~~~~~~~~~~~~~~~~~~~~~“臣怕是无力能救夫人,还另请高明吧!”杜战拉过白马,转身离去。这白马通身是雪,长长的鬃鬓仿佛能扬风逐日。它是太子练习骑射的马匹,也是杜战从御马监里挑出的伙伴。杜战最喜欢的莫过于是它从不吃旁食,眼睛里也只有主人。发出阵阵哀鸣的是身下趴伏的女子,披散的头发下是苍白惶恐的面庞:“嫔妾知道将军是不屑管这些事情的,可是将军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宫廷中的校马场是很空旷的,而此时面前慎夫人的下跪让杜战的心骤然抽紧,只觉得闷的发慌,而这块大大的空地也变得狭小拥挤。他眺望远方,长吁一口气,将心情慢慢平复。不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再去想这些。“夫人还是回吧!臣确实无能无力!”杜战将马鞭转手,拉过缰绳向前。狂风凛冽下,他的衣襟翻卷,杜战知道自己已经再无能力来管这些琐事,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个太子太傅,教导太子骑马射箭练习身体而已。“杜将军----!”一声厉声叫喊,让杜战停住了脚步,那妇人竟扑到了马蹄下,眼看四蹄纷乱,那马也有些受惊,嘶鸣着抬起前掌。若是踏下,必然就会断了几根肋骨。杜战狠狠地拉扯住缰绳急忙后退,由于用力过猛,直直的拉着马转过了几圈才慢慢停下。

  杜战漠然看着那个用自己性命来求救的女人,神色复杂。她是那个女人的表妹,不,如果那个女人是莲夫人的话,她就是那个女人的亲妹妹。

  究竟是怎样的危机让这个女人来求救一个和自己根本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杜战蹙紧了眉头,将声音冷下来问道:“娘娘是想让臣死于非命么?”抬起的脸上带着泪痕,那是一双最凄惨的眸子,和他心底的那双坚强刚毅的眸子不同,这双更能软化人心。惨然一笑,锦墨开口,“今日我儿刘揖被溺,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那又如何?”杜战仍是冰冷开口。“如果嫔妾没有记错,世子也是这样死的!”锦墨抬头,哭声更大,见没有动静,她又接着说道:“虽然臣妾进宫时间短,没有什么资历,可是也听别的美人说过,世子是很听话的孩子,若不是有人故意,他绝对不会涉水玩耍,今日揖儿再次溺水分明就是故技重施,若是抢救不及时,怕就已经去和世子做伴儿了!”锦墨一哭一顿,字句咬的圆满。她也在赌,赌眼前这个男人到底对姐姐有多少的恨意。杜战低头不语,这么多年了,那件事他很少提及,仿佛一切烟消云散,不过是场过往而去梦罢了,只是妹妹太喜欢那个孩子,把他召回陪伴。可是今日,就在这个女人衣裙上的水迹还未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很介意,那件事情从未离开心底,也从未从脑海中忘记。真的是她动手么?当年她回身离去时的刚硬眼神是那样的无愧,甚至压住了他想要挥舞的宝剑。如果有愧,她不会走的那般自然。到底是谁,又该相信谁?锦墨悲戚的声音还在脚下,如果她是莲夫人的亲妹妹,又怎么会被如此迫害?

  于是冷冷一笑:“皇后娘娘不是夫人的表姐么?为何还会这样对待夫人?”

  “将军有所不知,嫔妾自从得到了圣上的眷顾,姐姐就一直不高兴,嫔妾天天去未央宫下跪赎罪,却依然得不到姐姐的原谅,姐姐她恨嫔妾抢了皇上,更恨朝中大臣有人保举揖儿做太子。其实当年世子也是同样处境,若不是阻挡了刘启的道路,姐姐怎么会痛下杀手?”锦墨仍是哭泣着,揖儿还躺在床上,御医摇晃着头都说孩子身体薄弱,未必能活得长远,可是锦墨不依,这个孩子生的艰难,还在肚子里就险些被勒掉,虽然那次是为了活命,可是如果现在不给他最好的,自己的愧疚该如何补偿?自己还配做一个母亲么?刘熙,熙儿,你也是因为挡路被清除的么?杜战闻言眯阖了双眼。手里用力攥握的缰绳将马勒得嘶鸣。泡肿的熙儿,是那样的小,他才七岁,却受到这样的折磨。一想到这里,杜战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紧紧地透不过来气。若是揖儿活到现在,他也应该娶妻生子了……锦墨见杜战眉目有变,又急切的爬了两步,“想来将军并不知道,当年阻击匈奴后,为何回来就只得了个教导太子骑马的差事!”杜战凛着脸望向她。这一点杜战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章平侯外表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暗下被架空,但是桀骜的他不肯再和皇上讨个说法,如今被她再次提起,自然勾出他的狐疑:“为什么?”“据嫔妾听说,皇上是要封将军为平远大将军的,只是……”锦墨欲言又止,眸子里写满了惧怕。杜战回身看着她,“娘娘但说无妨,臣也做到心中有些掂量!”“听说是姐姐不让皇上这样封的,她怕将军势力庞大后为世子的事情再次找她算账!”锦墨畏缩着说出,声音虽小却把杜战震得一晃。原来如此,在那场血色厮杀背后一切是这样丑陋无比。阵前自己是她用惯的杀敌工具,阵后,自己却是她忌惮的敌人。好狠心的妖妇,枉费他这么多年的忍让。原来都是被她轻易算计了去。杜战越是气急,越是笑了出声。锦墨在旁观看下,有些惶恐,怕自己一个不备再被他伤到了身体。好个窦漪房!你的计谋好深啊!想到这里,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灵芝玉佩,绿意流转之下,他唇角浮现悲凉的笑。这也是她的手段么?用灵犀来牵制自己?她在为自己铺路么?只可惜这路就此断了!啪嗒一声杜战将那玉佩摔在地上,恶狠狠地蹬着双眼说道:“夫人不用再说了,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杜战的就和臣说,只要是能对付那个妖妇,臣都一路奉陪!”杜战起伏的胸膛给了锦墨最好的答案,他怒了,怒了便好!“等臣妾把事情想好了定会给将军一个答案,只是……”锦墨回头看着那地上的玉佩笑了一下:“只是将军的心意嫔妾也清楚,嫔妾发誓,废后之时,定会保灵犀姑娘平安!”

  杜战冷冷一笑:“娘娘记得就好,另外臣还想问娘娘一个问题,皇后倒是是不是惠帝的莲夫人?”锦墨顿了一下,脸上涌起不自然的笑:“当然不是,若是的话又怎么能活着走出汉宫?”

  杜战看着锦墨的脸,定定的看着,半晌才笑了出来。~~~~~~~~~~~~~~~~~~~~~~~~~~~~~~~~~~~~~~~~~~~~~~尘沙飞扬下,杜战凝视眼前这个女子。她是王后,却也是他用一生去怀疑的人。昨夜的厮杀还没有缓过精神,杜战眸子里仍是带着戾气。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突然升起诸多不舍!只是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就是必须把她救出苦海,而此时,灵犀正在陈家被囚禁,一切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灰蒙蒙的晨光让人也变得晦暗难辨,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恍惚中他甚至开始无措。

  她身份不明,她是汉宫出来的奸细,她刚刚的那次回宫也许是为弥留的吕氏再传代国的信息,她甚至还是害死熙儿的凶手……太多了,多到慢慢的杜战开始愤怒,那怒气起的很快,他甚至必须压抑自己才能不再次拔剑把这个女人斩杀。突然,她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虽凉,却是穿透了迷蒙的沁人薄雾。不等杜战说话,她已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一走一歪的柔弱身躯却是带着前所未有的刚毅。她答应过他,要去换灵犀的性命。只是,杜战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着她布满伤痕的双脚,红紫相间下,竟是那般骇人。

  咬牙,挥剑,斩断前襟两块青布,扬手之间,杜战拦住了她,她的冷,怒目横对,却让杜战的心蓦然一动。默默无语的递过那残布,却是最纯净的心事——只是想让她不那么痛而已。

  她滴落尘土的泪,杜战也看见了,只是再不能做出其他,她,是他一生难以信任的人,从他第一眼就知道,她绝不简单!~~~~~~~~~~~~~~~~~~~~~~~~~~~~~~~~~~~~~~~~~~~~~~浓烈的酒,是醉人的药,喝了就可以忘记很多的事,这一点,杜战很清楚。

  四下寂静的将军府中,他再不用佯装斯文,周旋那些虚伪的笑。一坛烈酒,他笑着举起,倾倒之下,急流飞泻,直冲入喉咙。痛快!远比坐在那王宫里的盛宴上,慢慢嘬着琼浆玉液痛快。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谁能伴自己共醉?是恬笑的灵犀么?杜战将身体依靠在巨大的花石上,宽纹的袖笼是纯白的颜色。今日他未着甲胄,只因为要进宫赴宴。赴宴,哼!杜战冷冷的笑着,带着最深的不屑。那不是赴宴,只是为灵犀找个好归宿。归宿?归宿!眼前的迷离让杜战笑弯了眉目,往日的阴冷刚硬全部被这笑打破了幻像。

  灵犀是个好姑娘,她甜美可人,婉柔娴雅,甚至还忠心耿耿。可是杜战就是因为这个忠心耿耿才不能娶她。娶了她,就等于娶了阴谋,娶了她,就等于和那个女人站在一起。他不能,他是代国的镇国将军,他不能,他更是代王的贴心知己。不能,杜战狠狠地点头,对,不能。若是靠近,怕是会更难做,所以不如离去。周相的孙子也不错,跟了他或许要比自己好得多。毕竟他总有戒备,对灵犀还是对哪个女人都不能诚心相待。昏暗中,杜战用剑拄在地面,支撑着站起,晃晃悠悠下,他拔出了剑鞘。

  灵犀,两个字写的极大,铁画银钩下,显示他的用心专注。最后一笔的停顿下,复又抬起,随着最模糊的意识。只一个字,莲。小,且难辨。隐讳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突然他有些清醒,迷离的面容也因为那个字变得愕然,不对,怎么会是这样?盛怒下的杜战将桌子使剑用力劈碎,一段段,一片片,只为自己忘记了界线。~~~~~~~~~~~~~~~~~~~~~~~~~~~~~~~~~~~~~~~~~~~~~~~~车轮的滚动声,马匹的嘶叫声,还有那刺耳的呼喊声:“出宫咯!”杜战遥遥的看去,那边是一片白色翩翩起舞的纸钱。真不吉利,偏这个时候遇在一起。勒住缰绳,他抬高手臂,制止了后面的队伍。眼前的莲花棺椁是由八人相抬后面还跟着一些内侍和宫娥。究竟是谁有这样大的排场?杜战回头问了问魏公公:“这是哪宫的娘娘?”魏公公讨好的笑着:“哪宫的也不是,原来就是皇后身边的脸的姑娘,莫名其妙的死了,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很喜欢她,就封了莲夫人,以夫人礼下葬!谁知竟和咱们赶到一起去了!”

  杜战蹙紧眉头,清冷的眸子直直盯着那群人,无意的问道:“哪天薨的?怎么也没通知各国的护送将军们去送送?”“就是昨天,大概是因为位份是死后刚封的,所以没通知诸位吧?”魏公公笑的勉强。

  昨天?这么巧?杜战再次看着前面行进的队伍,心中隐约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只是他想了许久都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夜色渐渐退去,杜战脚下也开始加快速度,如果真是太后召见,自己确实有些拖拉了。

  远远的看见建章宫的宫门是敞开的,杜战面色立刻紧绷起来。不会的,即便知道他要来,也不会没有将宫门落锁。为什么,为什么这里四处弥散这诡异的味道?向前再踏一步,门口的小太监躬身施礼,“杜将军,太后娘娘久等了!”

  一句话,杜战将忐忑的心平复下来。也许是时间太久了,原本也到了该开启宫门的时间。毫不犹豫的迈步进入宫门,直奔大殿。远远的看见殿中央的宝座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隐隐熟悉。红色的外袍是?……皇后!再缓回神,身后的冷风已到,杜战回身旋踢后转身奔往宫门。只可惜,只差一步,刀剑就已经挥来。乱,飞舞的银光下是格斗的拼力,呜呜带风的棍棒更是躲闪不及。支撑许久之后,杜战仍是被人用棍棒打折了腿,硬硬的跪倒在那艳然的红衣女子腿前。

  突然杜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说不出原因,只是因为那红色仍在。

  
                  冥嫁

 

  文帝六年末,朝堂风云诡变。杜战拥兵不归后,被文帝诱擒于内宫,并缴获废后奏章,朝臣一片哗然。

  随后又有南越国暗通杜战信件又被人发现,刘恒下令严加查办,一时间猜疑四起,弹劾奏章累加叠落,牵扯出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很多人会希望可以借着此时除掉异己,取得权势,所以阴霾迅速充斥了整个长安城。诚惶诚恐的臣官和诸王们不肯被动挨打,于是政局再变,诸王们纷纷递表要求削权,而另一些朝臣开始要求告老还乡。对于这样的结果刘恒是满意的,他不过只是动了动手脚就让心虚的诸王们紧张起来,不过削权,弹劾他都不会,朝堂空了下来,谁来拱卫汉室。于是和颜悦色地将诸人的请表辞回,另附有劝慰书,将话题一转,感念起旧恩亲情。一番恳切的话语,一封动人暖心的信让很多诸王和朝臣有些感慨刘恒的仁德。当然也有不忿之人,例如吴王刘濞。吴国世子刘贤原本寄居汉宫,为的是陪伴启儿读书成长,可是小儿间的争执却让启儿将刘贤用棋盘打伤,未等送回吴国,就呜呼而去。误伤致死吴国世子我本是愧疚的。甚至还曾召刘濞进内宫亲自赔礼道歉,无奈那是人命一条,又是吴国世子,怎样也无法做到圆满。所以在吴王领回去去世子尸体后,他就再不朝觐。

  刘恒是忍让的,只是这次他却开始贸然反抗,就其原因也是因为儿子的痛还梗在心里。

  就这样吧,毕竟我们是亏欠了他。于是刘恒又派专使前去吴国,划分了十座城池给他,另又赏赐许多物品。

  而这场浩大的风波平息下来,也用了三个月之久。未央宫后花园中,一片萧条冷寂的地方。我静静坐在椅子上。杜战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还被捆缚着双手,戴着沉重的脚镣。赭色囚服上仍是血迹斑斑,伤已经痊愈,血印却留了下来。他瘦了好多。听说在狱中他不肯吃饭,每日用尽各种方法寻死。只可惜,我已经下了死命,若是他死了,我会让整个看管囚房的人来陪葬!所以他前襟上的白色米汤是那些人掰开他的下颌硬灌时流淌下来的。

  我挥手,让璧儿带人退去,只留我与他二人单独相对。杜战,曾经和我们一起走来。一路上,经过那么多的动荡起伏,却已再不是从前。这其中有他的自负猜疑,也有我们的几度失信。虽然恨他,我却心中仍是凄楚。因为,当着灵犀的面前,我却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们见面。我凝视着他,咬牙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杜战恍若未闻,头仍是低着,跪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好!好!若是咱们杜将军不想知道,本宫也就不说,只可惜她一生为你,连个墓碑都没有!”杜战蓦然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我,疲倦的面色下颤动着双唇:“你再说一遍?”

  我咬住唇,侧过脸,任风吹干眼底潮意。“这里——是她睡的地方,是灵犀睡着的地方!”半晌无音,再回头,他已跪倒在地,匍匐着。撕心裂肺的狂吼,惨然不似人声。

  风吹落了百花,光秃秃的枝叶下,是艳如朝霞的灵犀。这一生她从懵懂少女,到谨慎女官,却时时刻刻都那么的美。她总是善良的,她从未对我有所怀疑,也一直坚定的站在我的身后。如今去了,我的记忆中也都是她的笑,那笑灿烂流光,却是最动人心魄。世人都说,美能倾城,如今才知道错了,最美的是一尘不染的心。而灵犀强过了我。她也是最美的女子。灵犀,你听到了么?他对你的那声嘶喊,是从心底发出。你没看错,他到底是你该等的人。只可惜,你不在人世了!呜呜之声,我再凝神一看,竟是杜战咬舌自尽,蜿蜒的血顺唇缝流下,越涌越多。

  我上前一步,寻了一截枯枝,强掰着他的下颌硬戳进去,撬开嘴隔挡着他再用力。然后狠狠拽着杜战的衣领,厉声质问:“你想死么?死太容易,就像灵犀,她为了我们二人两面为难,就死在这里,你想死么?可惜本宫偏不让!”杜战苍白的嘴唇在抖动,被塞住树枝的地方血泡仍是噗噗直冒。咯咯作响下,他开始用力咬断树枝。看来他决死的心是这般的强硬。我冷冷笑着,咬牙说道:“你一生都怀疑本宫,你就这么放心么?不怕本宫哪天害了皇上?你放心,本宫不让你死,本宫要让你看着,要你为本宫镇守大殿!本宫要你看着百年之后我将受到万世敬仰!”杜战悲极又笑,笑罢又悲,身子来回晃动下,目光涣散的他已经不在乎是否被囚禁一生,他只是沉浸在浓烈的自责中无法挣脱。怔然看着血淋淋满地挣扎的他,我突然掩面,躬下了身躯,放声哭泣。太久了,久到我忘记我该哭。几日来,报仇的想法一直绷在心底,如今却惶惶的,锦墨也没了,杜战也跪在这儿了,可是我却开始找不到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还要做什么?人生就这样了了么?还是我已经到了头?曾经,我想过有一天可以偷享自由,也曾渴盼过归乡后可以安稳度日。笑看云起,任翔天高。在那里有我携手共生的人,也有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可是一步踏入宫闱中,就在抬不起脚走出去,历经磨难,千般撕扯下,我更是想也不敢想了,于是,那心愿便埋藏在心底,一生也不能实现。今日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我埋藏心底十五年的梦。还会实现么?就从现在开始?不能,我长叹一声。不能,我无法做到。窦漪房不是萧清漪,她还有孩子和丈夫,她的夫君是尊耀的帝王,她的儿子是继祧皇位的太子,她自己更是万众瞩目的一国之母。她不会有遗憾,所以她不会惋惜。那么我呢,我又是谁?我会遗憾么?恍惚中,我轻轻笑了,看着悲绝的杜战,“她等了你一辈子,爱了你一辈子,你一生都不肯娶她,今天你还不肯娶么?”杜战顿住,愣愣的看着我,眸子里的悲伤更甚,赤红的双眼,满脸的红艳血色下印衬着白色的双鬓,他已是老了……相视那么久,久到一生恩怨全部闪现。我笑着的眸子里,看见了灵犀,他漠然的眼底也是他最愧疚的她。“好,我娶她,我恳请皇后娘娘,能给她最好的!”含糊的言语,是我猜测出的话。杜战低下头,用此生唯一一次的相信,来求我。身体有些颤抖,我虚软的笑。就这样了吧!灵犀,你的心愿已满。我仍是笑,眼前却黑了一片。如今,还要什么光亮?我猛的闭上眼,哑声低笑。慢慢起身,我平视前方,涩苦的眸子再没有泪水。原来黑暗是那么的静。静到心底再没有不舍,静到一生再不难过。“你等着吧,本宫定会给她所有!”我郑重允诺,空洞的看着他。看不见他的脸上是否还挂有悲怆,我只当他也笑着的。灵犀阿,你看见了么,我许下的东西都给你了。“混账,你再说一遍!”刘恒就坐在我的身边,陡然暴怒。“皇后娘娘的眼睛耽误了治疗,怕是……,怕是日后会更加恶化了!”声音微微颤抖的是哪个御医?我潜下心,却仍是无法辨别。原来拥有时我并不曾珍惜,失去了便是一生再想找也找不回。以后看来要多加注意了,毕竟从今天起,我将靠耳听来过完下一生。哀求声,咆哮声,回荡在大殿。而我仍是静静的,辨别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其实,还是可以看见的,只是微弱的光而已,模糊晃动的影子,模糊不动的殿门,以及眼前不动的刘恒。有些亮亮的东西从刘恒腮畔滑落,我笑着留恋那最后一丝光芒。慢慢的,他跪在蹋上,俯身将脸深深埋在我的颈项。我弯起嘴角,摸索着他的双手,只是在密匝匝的绣纹袍子上却总是无法能顺利抓到。他惊觉,将手递了过来,我仔细的摸着。原来他的手是这样宽厚,三四指间还有一些薄薄的茧子,是书写时留下的么?还是什么时候呢?

  我忽的笑了一下,原来我连枕边人都那么的不了解。默默地顺着衣衫向上摸,薄削的嘴唇,文隽的面庞,闪动的眸子,还有紧蹙的眉头。

  “圣上不要蹙眉,臣妾希望圣上一生都不要蹙眉!”我弱声的恳求道,不想他在此时痛疚。

  “好,朕不蹙眉,不信你再摸。”痛到极处的言语是那样的抖动,恐惧的,抑制的。

  我点点头,恬笑着摸索,印着深深纹皱的额头上没有那骇人的紧蹙。“臣妾以后就算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圣上也不要蹙眉。而且只要圣上说,臣妾就信!”

  世事兜兜转转,当年获得他的信任时是那般难得,今日,我也将全部的信任奉上,交付给刘恒。携手走过十五年的我们,马踏天阙,重建汉宫,没有什么再是我们的隔阂,我万事放心。若说最后一点还有担忧的,便是十日后灵犀的出嫁,我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怎么给她操办呢?

  刘恒抓住我四处流连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那低微的声音伴随着心痛:“朕答应你!朕一辈子都不骗你。”默默与他十指相扣,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臣妾想恳求圣上。”“说,你说的朕都应允!”刘恒急惶惶的说,甚至想给我他拥有的全部。

  “臣妾想让灵犀嫁给杜战。”我说完就感觉到手中的他微微一震。这有些太过分了,冥嫁是民间的习俗,男女双方都是早夭才可以结冥婚。亲眷们唯恐他们在黄泉那边孤苦无依,便找媒人撮合了,让他们有个相伴。如今杜战虽是带罪,却不该如此羞辱。至少城中的百姓这样认为,这是对活人杜战的巨大耻辱,如此一来让他们成婚的皇上也就坏了仁德的形象。

  寂静的内殿上空无声响,若不是手中仍有些温度的手来自于他,我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想?”刘恒的声音平稳而纵容。“嗯,臣妾想,灵犀一辈子都想嫁给杜战,跟臣妾这么久,臣妾必须为她完成心愿!另来,杜战也同意了!”我平视前方,细细解释着。“好,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记得给朕备份厚礼!”我点头笑了笑,灵犀,再等等,很快杜战就会来接你了。一道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直送到杜战的囚房。囚犯之身的杜战,迎娶安平郡主灵犀,是轰动长安城的冥婚。有人说,这是一场阴谋,为的是笼络带罪人心,平服外臣诸王怨忿。有的说,这是一场悲剧,为的是成全盖世英雄和忠心不二的郡主。一时间称赞声,跳骂声越演越烈,而我,笑坐在未央宫,等着他们把灵犀从后花园抬出。灵犀,这是一场好姻缘,虽然你们不能再有两情相悦,却是生死相伴,也算美满了。

  我面前的大殿外,堆满了煊赫的嫁妆,一挑挑,一担担上的物件都是我亲自摸过,检查过的。小至梳妆用的梳子,大到铜镜床榻,没有一样不是从汉宫宝物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而此时,杜战应该也已从囚房出来,骑马进宫走在迎娶灵犀的路上。殿门开启,透进一丝暖洋洋的光,璧儿默默走进来,那光扫过我的眼睛,让那布满阴翳的灰暗划过光芒。“娘娘,郡主已经请进棺椁,请娘娘赐锦盖!”璧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禀着。她为什么哭呢?是被灵犀吓到了么?还是为灵犀终于嫁人而高兴?我伸手,摸过红色的霞纱,慢慢起身向前,轻轻地将那纱递了过去。纱滑手软,一不留神飘离手中。璧儿小心接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替郡主拜别娘娘!”我紧抿嘴,慢慢再退回到座位上。抬头平视下,灵犀瘦弱的身体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大红色的鸾凤衣衫下,是对我一生的忠诚。灿金耀眼的点缀发饰下,是那双恬静的眸子,飞霞骤升,她羞涩不已:“娘娘,奴婢就此拜别了!”终于,在冷寂的大殿上,只听见我的扬声长笑:“好,走吧!”逆着光,她盈盈转身,那一身红衣,是我见过最为鲜艳的红,带着光晕,似九天仙子,明媚妩丽。吱呀一声,殿门在面前砰然关闭,眼底幻象的那一抹亮红也消失不见。突然心底空荡荡的,一如这空空的大殿。冷,真冷,我缩紧了肩胛。还冷,将周围可以摸索到的织物全部缠围在身上,可仍是冰冷。那冰顺着我的双腿结起,慢慢爬俯在我的身上,直到头顶。原来——冬天要来了。文帝七年初,杜战获释,刺面带罪,服禁尉军,职守未央,称陛楯郎①。

  本宫要让你看着,要你为本宫镇守大殿!本宫要你看着百年之后我将受到万世敬仰!”

  ① 陛楯:谓执楯侍卫陛侧。亦指执楯立于陛侧的侍卫。 陛楯郎:执楯立于殿陛两侧的侍卫。又以手持兵器不同,分为执楯郎、执戟郎
                  流年

 

  文帝八年初,阴霾许久的汉宫上笼罩了一丝喜庆。启儿,不,是太子。他再不是当年的青涩孩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眯阖着双眼,摩挲着怀中的粉嫩脸庞。嘴角还带着初为祖母的慈爱。是啊,我不过是三十四岁就已经是祖母了。静谧的大殿上,他和栗美人笑着躬身施礼:“母后,父皇说了,这个孩子您来起名字。”

  我抬眸,灰蒙蒙的看着他们,除了两个黑色的身影,我甚至无法辨别那个号称艳冠京城的栗美人今日穿的是什么样的华美裙子。伸出手指,细细的略过绒绒的胎发,很好,他和启儿一样,刚刚满月就有着浓密的头发,这样的孩子也会是有福气的。“栗美人……”我抬头,笑着唤道:“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骤然的下跪,让眼前的黑影少了一个,因为用力太猛,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砖震动。

  “母后娘娘,嫔妾惶恐,您为这孩子起的名字必能为他添福添寿的,还是请娘娘您赐个名字罢!”她婉转的声音很好听,若是没有那一丝颤抖,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另外一个尹姬了。

  我停顿着,慢慢笑了起来:“那就叫刘荣罢,荣生旺相,将来必然也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话音未落,她已是泣,迭声着谢恩。似乎有了这句话,她便有些底气了。

  正要再说,却有人通禀:“娘娘,淮阳王觐见!”一听是武儿来了,我登时露出笑脸,这孩子难得的孝顺,每天都必会过来请安的,我扬起声唤道:“快让他进来!”噔噔几步,武儿已经跪倒在我面前:“孩儿恭祝母后福寿安康!”“起来吧,见过你兄长!”我怜惜的说道。我总是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武儿的身体自那以后时好时坏,几乎每天都是泡在草药中存活,命是保住了,却也是我一生最愧疚的所在。所以我要给他最好的。启儿很了解我的心,他也常常会在我的面前免掉了许多武儿的礼节和规矩,甚至他们仍是兄弟一样,彼此称呼着兄长和弟弟。

  “弟弟刘武拜见太子殿下!”武儿虽然只有十岁,却异常地聪慧,懂得规矩也是我更加喜爱他的原因。启儿还是那般疼爱这个弟弟,忙阻止了武儿的跪倒:“自家人不用做这些样子,快起罢!”

  我抬手,召唤刘武:“武儿过来,你看看,这是你的侄儿。”武儿笑着贴近我,我摩挲在他的脸上,腻粘了一片汗水:“跟随的嬷嬷都做什么去了?怎的这么多汗?”武儿笑着说:“不是的,才擦过,身子虚总没什么力气,动一会儿就浑身是汗!”

  我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默默放下。“母后,他可是作为嗣子①么?”武儿问道。栗姬呀的一声,随后将那未断的音尾收回,只是喘息声却越重。我笑着的面孔登时收紧,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别说我和圣上的身体还好,就是有个万一也轮不到她来抢这个头筹。垂首对武儿笑着,却冷冷说给其他人听:“哪里就那么定下了呢?事事无常,也许还另有他人呢,你也可以阿!”滞顿无声,几个人都有些遑遑。这一句话透露的讯息太多,多到几乎挤垮了所有的人,而最忍耐不住的是那个美丽的女子。她是畏惧我的,她畏惧的不光是这个位置上的皇后,还畏惧着于皇上携手重返汉宫,曾下手赐鸩酒毒死表妹,曾经威逼太后私盖印玺的我。而我轻启嘴唇说的这句话,却断送她一生的梦想,前面还因我飞上九重,接下来却也因我坠落无间。武儿咳嗽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迷思,他连续的剧烈咳嗽烈到几乎会把心肺也吐了出来。

  我腾出手,拍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两下,重重的敲击,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这个位置谁都抢不走,我会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把这一切都给武儿。怀中的小儿似乎知道了自己堪忧的多蹇命运,他也开始刺耳的啼哭。局促的栗姬眼睁睁看着我对孩子的哭声无动于衷,她很想将孩子抱回,却又怕惹怒了我。

  “带走罢!好生教导,别错了半步!”我幽幽的笑着。栗姬扑身上前,战战兢兢的俯身在我脚下:“母后娘娘,他是您的孙子,更是太子殿下的长子,他……”“没错,他是本宫的孙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孙子,所以他不会有事!”将她扯住的裙摆抽回,“只要你安分些,就没有什么不对!”启儿依然站在那儿,仿佛者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的观看了一场闹剧,而这场闹剧的主角却不知道是谁。栗姬不是愚笨的女子,转念间已经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她颤抖的双手,气息纷乱,被我抽回裙子的她还兀自硬着手臂。“谢母后娘娘!果然,轻重权衡后她转变得如此得宜。这样年岁,能有这样的心机不多见了,只可惜,仍是有些沉不住气,不然将来也定是个辣手人物。我扬眉浅笑:“启儿想来也累了,和她一起退了罢!留武儿在这儿陪母后就行了!”

  室内缭绕的安魂香仿佛也催眠了启儿,他怔怔的,并未答话。昏瞑的室内,又沉入了一片寂静。我一手带大的启儿,却让我有些琢磨不透。当年的几次戾行后,他现在更多的是平稳深沉,也很少像当年那样与我争论和撒娇。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太子,一个和皇后讨论朝政无常的太子,镇定容色下,却少了许多亲密。

  我微微叹息,也许再不愿意,他仍是开始转变,因为他目睹了太多的深宫忌讳,也目睹了太多的黑暗阴狠。他和刘盈还是不同,所以他不会和刘盈同样的结局。“谢母后,儿臣告退!”在思量半晌后,他绝然而去,甚至没有理会身后的慌乱的宠姬。

  “走了?”我悄声问刘武,武儿“嗯”的一声回答。一口长长的叹息,才呼了出来。龙涎香,莲花酿,一室浮绕缥缈,氤氲水雾弥漫在四周让人闻见也惬意起来。

  我依靠在鳞波池,享受难得的温暖。一年四季,我都是冷的,有时候冷的发慌就泡在水下,温暖的水荡漾着难得的寂静,也能将我手足荡漾出暖热。濡湿的发丝垂落在身后,我仰望屋顶,那里仍是一片黑暗,是我熟悉的黑暗,偶尔会隐隐闪过的亮,不过却稍纵即逝。身边服侍得宫娥悄悄退去,有人搅乱了一池碧水。淡淡的味道是我最熟捻的安心,回过头,对着他笑道:“怎么?今日这样早就来了?”

  他的声音随着水波传了过来,嗡嗡的,绕在耳畔,“没人缠着朕,朕就先回来了。”

  “如此说来,可是难得,那些朝臣肯放人,实在不易!”我掩嘴笑着。慢慢的那气息靠近,蓦然,我惊觉他似乎并未脱衣,袖摆随水波漫延到我这里,碰触到了我的胳膊。再近一些,我能模糊的看清楚那黑影,隐约的也能感觉到那肌肤透过衣衫的温热。

  突然脸边一热,“怎么?没去常夫人那?”常氏这几年突然平步青云,与以往的安稳无声不同,她因一次宠幸得了皇子刘参②,自然待遇一升再升,如今也是贤夫人了。随口一问,刘恒将我紧紧揽入怀中,缠裹之下,用尽全力。我知道,他在生气,那不过是一个无意的所得,却被我念叨了几年。快要窒息的我,仍是笑着,已过中年的他仍是这样爱赌气。他突然自己笑了出来,将唇舌划过我的颈项,探入乳间,轻柔缓慢的动作,带着诱惑我的战栗,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急促。刘恒语声低哑,“这般小气,偏将此事牢牢记在心底,那朕就件聪明事,为皇后废了六宫如何?”我猛地睁开双眼,黑暗当中却可以清晰看见他眸子底的深邃,原来那一双眸子早已印在心底,再也无法忘记。我将双臂抽出水面,环住他,将身体依附在他身上,他宽厚的肩膀是我最喜欢休憩的地方。

  “圣上是要让臣妾当悍妇么?还是想让臣妾为天下人所耻笑?”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皇上就该有皇上的模样,这一番动作下来,怕是又有莫须有的骂名就担下了。刘恒修长的手指滑过我的的湿发,哑然笑着:“若是让人知道了,还叫什么聪明事呢?”

  说罢他将我箍紧靠在池壁,一路低头顺肩头咬下,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水波的晃荡带着悸动袭来。耳鬓厮磨下,他仍不忘记说着那事:“此生,朕想给你一切,包括你不屑要的,朕也想给你!”

  柔软的腰肢被他揽过,低低的呼喊从我唇中呻吟而出,他带着万般的许诺,只为我一双再也无法与他相望的眼睛。我笑着,没有辛酸。也许,这也是一件美事,他愿意做就去做罢,我欣然接受。

  我紧紧环抱住他,感觉他炙热的身体,阵阵愉悦让我无法再分神。氤氲的热气将我们包围,一层层水浪,撞击着我,珠玉飞溅下,却是那样的癫狂。被他轻易撩起的迷乱终于到来,我蓦然抓紧他的肩头,战栗着。他疲乏的付在我的胸前,微微带着抖动,低吟着:“朕一定给你所有!”

  文帝九年冬,为杜绝奢靡,帝废六宫,夫人以下妃嫔并宫娥发还回家,总赦千人。勒令停工所建宫殿,并修灞陵为帝后合葬墓。翌年初,窦后寿辰,再赦一千宫娥,并以窦后名大赦天下,另有野史记载,宫中女官常叹谓,帝后之情,满月为鉴。璧儿读到这里时,仍是笑着:“娘娘,外面的书可比宫里说的仔细呢,您说他们也没看见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低笑不语,并不理会她的话,近来的书都是她出去寻来的,我不强求内容,偏喜欢听她掰些白话野史,也正是因为如此,也知道了更多百姓心中的窦后。他们心中的窦后是善良而幸运的。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最终能坐在皇后宝座,除了幸运他们甚至无法想出再多的言语来形容。而废除六宫的刘恒做的实在是聪明,不但没有因此让我背上专宠擅妒骂名,甚至还变成了人人称颂的戒奢从俭的圣明君主。想到这里我仍是无奈的笑着。也许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知道这一切是缘于我们俩之间难能可贵的情谊,缘于一个信任与相守的承诺。恍惚间,我笑着抬起头,对璧儿抬起下颌指了指殿门外,那里有一个魁岸身影一直双眼目视远方,一头早白的头发是看透了人世沧桑的顿悟,每次有了窦后新的书,我都会让璧儿送到他那里,让他看完再烧掉。他的眼睛就是灵犀的,我要灵犀和我一起分享这世间最有趣的一切。①嗣子:太子未即位时,所生嫡子。刘启此时仍未立后,所以栗姬有觊觎之心。

  ②刘参,历史上他是刘恒第三子,为了契合锦墨身份和孩子死因我将刘揖写成三子。刘参初为代王,死于159年。母不详。
                  伤夭

 

  文帝十一年春,各样的事情纷繁踏来。事情就是这样,当你平淡无趣时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来打发时间,可是但他们接连而至时你又是那样的措手不及,慌乱得如失去了手脚般。当揖儿被侍卫抱到未央宫时,我几乎无力站起。软塌塌的揖儿手脚冰凉,任由我掐打都没了动静。无意间的碰触才发现脖腔旁竟然有大片凉腻的湿意,我大声厉问:“这是什么?是血么?”

  璧儿将我双手领开,颤抖着声音说:“是,不过梁王并无大碍!”我被她搀扶在一旁,探过身去听,共有七位御医进入内殿诊视。不可能无大碍,否则不会惊动这样多的人。刘恒早朝未下就已经匆匆赶到,我茫然站起身来,却并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先将我揽入怀中,再急问御医:“梁王的伤势如何?”迟疑好久,终有一个为首的冒死禀告:“回圣上,梁王坠马时,头颈先触地,折断了经脉,内腑骨骼也悉数尽断,恐怕……”刘恒沉声打断他的话道:“恐怕什么?”那人颤抖着声音说:“梁王支持不了许久,急备他须吧!”我登时心头揪紧,而肩膀上刘恒的用力也变得窒人用力。揖儿……我急切的想起身扑在那里,跌跌撞撞之下却被裙摆绊倒,刘恒用力的搀扶,却仍不能平息我心中的空落。我哭不出来,却是无比的伤痛,空荡荡的心是那般虚软无力。哭不出来是因为曾经的前尘过往,伤痛是因为他也流淌着和我相连的血脉。

  血脉,想到这里我回头面向刘恒,他此时也必然是伤心的。我黯然的将手交给他,不说话,也不想动,这是他第二个失去的孩子,他一直稀少子嗣,却也为此可能再难以接受这样的残忍。

  痛楚的他是否也带有对孩子缺失父爱的愧疚?一如当初对刘熙死时的百般自责?

  低低的声音他许久才开口:“去了也好,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去作伴儿了。”

  我颤抖的唇几乎说不出来话,辛辣的热流涌了又涌。那时我没有为刘熙,此时却是为了惨死的刘揖。一声哽咽下,涩痛的双眼滑落了泪水,多年不见的泪水下,却是我尘封已久的心。

  温暖的手指拭了又拭,他比当年沉稳了许多,此时的伤心似乎不比上次。

  “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他的话不多,却让我陷入过往。晃动的黑影都静止不动,而喧嚣也慢慢低了下来。唯一停留在我眼底的是锦墨孩子当年的模样。

  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是啊,当年如果不是锦墨想要把他勒掉也不会造成他嬴弱的身体,也自然不会激发了锦墨的争抢之心,也不会她因失败被赐死长恨,更不会刘揖因为疏于管教而落马身亡……只是,这是借口么?还是我们只能如此自私的为自己开脱?这几年来我对揖儿并不上心,一来双眼无法看见,照顾不到。二来也确实有些难解的隔膜,横在那里。而刘恒忙于朝政似乎就更加对他难以顾及,今天这样的情境,我们都有责任。

  刘恒黯然的长叹,他也无力再说出其他的话语来安慰我。毕竟,那还是他亲生的儿子。门外有人高呼着,喧闹着,口口声声想要自裁。刘恒又是无言的叹息。那是贾谊么,听说是他带梁王上马的,只为了能跟一同狩猎的太子一分骑术高下,却岂料葬送了仅仅八岁的刘揖。还能怨恨么?还用自裁么?人都不在了,还做这些给谁看?是他早早离世的母亲么?还是给悲伤中的帝后?“叫他安静罢,怪不得他,退去罢!”刘恒的声音苍老了十岁,这一句更是用尽了力气。

  能说出怪不得他已是太难,人总是要把错误推给别人,只有刘恒才能将错误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摸索着牵过他的手,无声亦有泪。五月初一,大殡。血浓于水的一切也只能由盛大的仪式来宣告。揖儿先去了灞陵,就在那恢宏磅礴之侧苍郁松柏之间,他第一个先入土为安。

  他脚下是方圆十几里的草木,四下更是旷野千里的无垠。也许皇子如他也是幸运的,至少能随父亲陵墓相伴。可是身为皇子他又是不幸的,不幸到出殡当天连母亲都没有在场。我被璧儿搀扶着,握起他墓碑前的一把黄土。人世间最干净的地方,哪里还能比过这黄天厚土?从前我向往浩瀚天际,如今看来却是错的离谱。去吧!揖儿你即便无法于母亲葬在一起,但记得到那边后仍帮我问好,问问她在那边可好么……

  文帝十一年,梁王刘揖堕马身亡,赐谥号怀,史书称梁怀王刘揖。其太傅贾谊自责,闭门思过,不出年余,郁郁而终。文帝十四年时,我召见了一个世间难得的女儿家。“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续,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也,终不可得。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璧儿轻轻读着,读到最后甚至有些微弱的哭意。我点点头,淳于缇莹确实是个好女儿,胆敢上京进谏,非一个孝字可以夸赞了。

  “缇莹,那本宫问你,子女眼中无父母的不是,你又怎么能光凭你认为说你父亲好呢?”我微笑着询问,虽然淡淡却仍是慈蔼可亲。“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子女眼中父母是天地,孝为还恩。但是并非盲目了双眼,......”

  “大胆!”璧儿一声断喝,震荡了空寂的大殿。我一回手,仍是笑着说:“接着讲!”缇莹似乎也发觉提到了不该提的字句,她顿了一下后,又复说:“子女虽孝却仍能分辨是非,父母之错,也存在心中,不说不等于糊涂。只是民女确认父亲为医时,恪守医德,耿直不阿。若是民女一人说,难抵悠悠众口,可是连同齐属境民都是如此,证明了父亲的清白,请皇后娘娘明察!”

  “嗯,即便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圣上就该免了你父亲的罪过?”其实她的谏书中已经说明,再问一次是因为我想听听她怎么解释。“圣上入主以来,圣德仁厚,百般与民休息,轻徭役,减赋税,十年生聚,万民感恩,这是大汉成定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逸。如今民女上谏是相信我主并非不想废肉刑,而是忙碌于朝政之中无暇顾及,今有契机,当可以行天下之大幸。”缇莹的声音并不好听,甚至还有一个嘶哑,也许是连日来的赶路过分劳累了。

  “说的好,圣上确实早有此心,不过能有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提出来,倒显得圣上有些愧为了。”我仍是笑着,却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喝起茶来。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民女不敢当,只是民女有一句话想问太后。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你问吧!”我将茶杯递出,璧儿立刻起身接过。“此番父亲遭罪,他曾愤恨的说,养了五女,关键之时竟无一人可用。民女心伤,才愤而随父亲进京受审,民女想了一路,只想寻个明白人问问,女子就不能做事么?女子就无用么?如今仰望着皇后娘娘,更是想问一句,娘娘您可认为女人是无用的么?”她声声泣血,咄咄迫人,却是被我欣赏。

  抿嘴一笑,我颌首:“说的好,只是本宫想问你,别人说有用就是有用么?你所计较的有用如何,无用又如何?”她迟疑了回答,我却笑眯了双眼。她若是能领悟,便是真的难能可贵的聪颖女子了。

  半晌,她盈盈一笑,:“民女懂了,有用无用原本不在他人所想,自身去做了便能证明,莫要为了禁锢而不为,这才是真正的有用!”“好!”我拍手一笑,果然不错,心兀的一动,“缇莹,本宫想留你在身边,你可愿意?”

  这样好的女子,我也怜惜,若是在宫中,定能有些作为的,况且我还有私心,武儿今年也十四了,如今他被封了梁王,年后也要去属国执政了,身边我一直没有放心的人,我看缇莹倒是一个好女子,不若……虽不是王后,却也可以给个夫人的。“民女不愿意!”她低低的声音似乎出自心甘情愿。我不解,聪明如她自然知道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挽留,能留下来,必然是我能许下的最好待遇。

  “民女不愿意,是因为父亲此次虽未遭受肉刑,却已年老体衰,随娘娘进宫,自然是难得的荣耀,只是民女仍担忧父亲无人赡养,所以不能领命!”她俯身在地,咣咣磕头。

  虽然有些惋惜,我却没有再说出为难她的话,这样纯孝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若是今日我在老父身边,也会如此的。“好……你和你父亲回去吧!”再一扬手,我已依在榻上。璧儿起身将她领出,我命人送个信给圣上,加封缇莹孝女,请圣上亲笔赐字朱漆匾额,随他们父女返乡。刘恒欣然应允,墨笔朱匾成就了缇莹的女子有用。文帝十四年,淳于氏缇莹上书文帝,痛陈肉刑之危,上悲其意,乃下诏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而民不犯。何则?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岁中亦除肉刑法,并令监中囚犯不必黥劓。

  缇莹获上赐朱漆匾额,随父返乡,另于齐王五子,荣华盛也。
                  情憾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的情感真的能那么分明的划清么?就爱你,不参加任何杂质,就恨你,咬牙切齿,谁有能说,爱不会衍生成恨,恨又不是爱的太深?

  大家54我哈,就是写完了,爪子还在痒,于是磨磨爪子,现在好了,大家接着看,当我透明!“娘娘,碧色的可好?还是海棠色的?”璧儿站在衣柜搭的梯子上询问着。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拿自己的盲目当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时,仍要璧儿报上颜色纹饰。双目失明并不意味着要混穿,这些讲究却还是必要着意的。只是此次礼遇,为的是大半年没进宫的长君。突然心生惆怅,他还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他会生气么?这些年长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圣上的赏赐送到府邸,也常常会被他跪着拒回,一道辞表说的是自己无功无能,唯恐成为外戚擅权,满朝文武无不钦佩,这样一来窦后的贤名就又添了一笔,世人都说兄弟如此,全是长姐教导得方,却不知他负气在心不肯收。

  而最让人诧异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内外漫布的议论纷纷他却视而不见。

  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他也老了罢?我对铜镜轻轻按着自己眼角的纹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何时,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让我多了些介意。“娘娘,就穿这件杏红的吧,上面有些丝锦杏花,不算奢靡。”璧儿爬下梯子,喘喘的说。

  我深受抚摸,繁复的花朵密匝匝的开,却是这样冷清。抬手给璧儿,“就这件吧,发髻也简单些,不过是会自家兄弟!”“知道了!”璧儿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随后又为我梳妆。我低头任她抚弄,心里却想着那个人。当年那次离去后我就再没看见他的模样,那时他还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会白发隐现?看不见也是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那般,思及此我无声的叹息,时至今日,我们都老了,再怅惘也不过如此捱吧!空荡荡的殿,漂浮着我喜欢的百合香气,他俯身跪倒在下面,我却依然看不见。寂静的岁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将那悲欢穿过,只将此时与他凝定。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却不知从我们谁的口中吐出。我无力从容开口,因为梗在喉间的话是那般难受,相隔这么远,我甚至不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那是我赖以辨别他人情绪的唯一来源,他却有意不让我听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心口一紧,手也轻颤。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声,我微微转动着,向要听得更家仔细,那长吁短叹间,像足了一个人……“谁,谁在说话?”我笑着问。淡淡的笑,他慵懒的说:“那是臣弟给姐姐的鹦鹉,这畜牲很会讨人喜欢,常常教了他就会说些话儿,臣弟拿来是给姐姐解闷的。”“他还会说些什么?怎么一上来就是胡吣?”我有些责怪的语气。长君苍凉的笑,冷了我的责怪,“他确实在胡吣,浑说些不该说的话,浑到别人都不喜欢听了,自己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在心里,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我霍然抬头,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伤,可惜,仍是看不见,如今我连光芒都看不见了。于是垂下头,淡淡的说:“哪里就不喜欢了,只是他浑说时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险就在别人手下。”沉吟半晌,他怅然的声音问道:“姐姐不喜欢这礼物么?”无力的冷笑,却是最伤人:“不过是只鸟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心这样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话题,只为了转到我最为难得地方。“其他?显大夫①只会玩鸟,还要什么其他?”他又变成了玩世语态,自嘲之下是对我刚刚话语的凌迟。“说来你也不小了,我们窦家还要靠你来绵延子孙,姐姐想为你做个媒!”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以冷硬代替了犹豫。到底在犹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决不会那么轻易的答应,是我清清楚楚地了解。

  其实,这不过是个施舍,我不管他心里如何也必须开口硬塞给他的施舍。

  飘忽的笑声他传给我听,我想躲开那声音的袭来,却是无力,只能将腰身挺直,一如既往的坚持着。。那笑回荡在空荡寒冷的大殿,似乎带着不可抑制的力量,震荡着仅有的两个人。

  “姐姐,就这么想给臣弟寻个好媳妇?”他带着阴郁的声音让我有些无从接口,只能默默地坐着,抚摸着衣襟上的杏花。“当然,既然你代替了长君,就该替长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须的,不然空给别人生些猜疑!”我的声音加了几分疲累,咬紧的牙也只为他的顽固。原来媒人也是如此难当,开口已难,再劝更难,只是长久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既然他当年图的荣华富贵,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结一门天底下最尊贵的亲事,不是更能圆了他的心愿么?

  这么多年来,他的情意,我无以回报,唯一可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许会错,却是我心中最好的办法。他不言语,我却只能软了语气再说:“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早已有了妻儿,看你这样伶仃,本宫也心中难过,若是你能成家,本宫也可以为你少操些心!更何况,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么?”话尾收的无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开口还想再说,却被他冷冷的打断:“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迟疑一下开口,窒得难受:“是本宫的意思!”静,死水的静。仍在远处的呼吸声,却是越来越粗重。“好!只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会遵守,臣弟永远不会违背您”他的声音飘缈传来是那样的心灰意冷,甚至带着些许悲愤。衣袖拖曳过地面带起沙沙的声音,清冷的如同刀子的剐蹭,他大礼跪拜下,绝然起身离去。

  他甚至连告辞都不肯了么?我一惊,带着踉跄上前,一把拽过他的衣袖。他的粹然背转身,定是有什么不对,我伸出手急忙忙的摸,他躲闪之下,带着骄傲不肯与我。

  我不依,只是揪住衣领,钳制他的举动,顺着颈项摸上,滑过瘦削的下颌,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轻轻的,我将手收回,颤抖的指头上还有着最冰冷的水迹。回身,将悸动的表情藏下,也让他无法看见我的。“臣弟告辞!”狂邪的声音仍是那般自负。然而这一切已与我无关,刚刚的惊怔之下我仍未回过神来,心仍是动着。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岁,显大夫窦氏长君迎娶清川郡主刘筠,盛倾京华。

  三日后,新婚的显大夫与清川郡主进宫觐见,我赐宴栖凤殿。临来前,我命璧儿为我寻来了喜红灿金的后裳,那抹浓浓的喜色,是我未盲时拥有的最喜庆不过的衣衫。“显大夫,什么时候来? 我回头张望,璧儿应声答应:”说是要卯时才进得来未央宫。”

  “哦,“我微微一笑,伴着低不可闻的叹息。后殿悬挂的小东西从进来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轻声吟诵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让人心生烦乱。

  今日,他就要携妻前来,而我却忽然有些莫名阑珊,我自嘲低笑,姐姐,本来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过是为他着想罢了。难道还会有其他的心愿?筵席未开,人已先到,一迭声的疾走脚步,却是一个沉稳一个娇羞。我默然端坐,等着新人的拜见,刻意剥离抑扬和声之中的她。娇婉的声音,淡凝的香气,我的面容笑了又僵,僵了复笑。只单独点手让她上前,携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带着豆蔻青春,柔约的让人怔然。

  年轻真好!我温声询问:“一切可都习惯?”柔声一笑,刘筠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答道:“夫君对嫔妾一切都好!”一句话,激起了五味,揣揣的心跳竟摸不着了痕迹。这样自然是好,他们琴瑟和谐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让我安心为那段茫然化上终结。只是,此时,我却复杂了心事,哽在心头的话压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娇颜盛花,他此时也是快慰的罢?回身一笑:“原来本宫以为这个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也就放下了心。“我循声呼唤璧儿:”命人把筵席都备下罢!“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妇俩再次叩首跪拜施礼谢恩。我虚软的笑着,微微抖动的手指无力撑起身子,喉间的苦涩似乎越来越浓。我竭力抑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是那样的欣慰,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强装得是这般孱弱无力。一顿饭吃了我一生,那样漫长,漫长之间我仍要对长君细致关怀的语句和刘筠的娇秀嗔怪。

  隐含在饭中的芒刺,扎在喉咙里,隐隐的难过,让我无味吞咽。他没错,就该如此!如斯形态,才是新婚燕尔,才是我心愿所在!饭罢,清川郡主先行区往建章宫拜访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她仍是刘恒的从堂妹。

  而我,则要面对眼前这个男子,这个是我弟弟的男子。今日,他跪在我的脚畔,静静的,洞悉我与平日不同的失常。他笑着,冷冷的问:“怎么,姐姐似乎不高兴?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结果么?为什么您还不快活?”我恍惚抬眸,用无光的双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这样冷的话语,萦绕在耳畔,却发觉眼前这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本宫很快活!”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说的异常坚定。“快活?姐姐还会有臣弟更快活么?她很好,清丽端雅,婉柔可人,臣弟很满足,这是姐姐赏赐给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尽!”这样的话刺痛了我,一时间我手足冰凉,遍体都有如冰刀割锯,痛入骨髓,却不见血滴。

  苦咸的滋味流入唇齿间,我狠狠咬住,却发现原来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一声哽咽下,我怒极,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轻易击倒,猛地站里,嘶声裂肺的喊叫着:“你给本宫闭嘴,滚!”他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言语来伤害我,他不该,他不该以尖刻回报我一片真诚,他不该,他更不该拿自己的妻子来刺激别的女人,那样的难堪下,是我们三个的遍体鳞伤。

  这一生怒吼,震惊了我,欣喜了他。他拥起蜷缩身子的我,带着最得意的快乐,用尽了百般的手段,其实也过是想要我最后的答案,这个答案,他等了这么多年,而我却是守住不肯开口。可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他在用欣喜凌辱我的尊严,他在洞穿我的难言心事……不!

  蓦然,狠狠挣脱被他拽住的双手,急促的喘息,慌乱的举动,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复清晰。

  平时我引以为傲的自持几乎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无法面对他,我也不想知道会有怎样的一生坚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汉的皇后,他只是窦皇后的弟弟,仅此而已。惊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只修削冰凉的手,冷冷地传诏,“从今日起,为经宣召,显大夫不得踏进未央宫一步!”殿门外一声唱喏,定下了一切。而那声音传到大殿,让仍横在我臂上的手,颤抖的厉害,甚至我能感觉到他心底的凄凉,深浓,寒戚。我平息定住心神,不动的伫立,只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将我上下打量个遍,冷,看不见的凄然眼神已经让我迈不出步子,虚空之下,我必须强硬如往。一声低低的笑,带着顿悟,渐渐漫延,愈来愈大,最后甚至震荡着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门口,仍可以听见他的笑声,骄傲自负,带着邪忱,带着残破,远离了我。

  我定定站着,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颓然跌跪在上面,刚进门的璧儿吓呆了,忙上来搀扶,我仰面靠在长榻上,隐隐一声低噎的笑,随和着那狂妄的声音,飘散。刘恒后来曾过我,为何要将长君禁足于未央宫外?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惯他散漫的样子,让他悔悟些,别委屈了郡主。”

  刘恒不予置评,只是笑着。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却仍无法遏制纷纷扬扬的传闻,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不变的都是显大夫失去了皇后的宠爱,恐怕祸福难测了。①显大夫:闲职,位高权轻。
                  沉疴

 

  “在想什么?”刘恒半躺着,仔仔细细的为我捋顺着头发。将手环过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在想荣儿那孩子,实在太顽皮了。”

  刘恒似乎也是这样认为,他的胸口有些抖动,半撑起身子,我有些慌乱,拉着他的衣袖,唯恐一错手就再摸不见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脱了形,从秋天开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着佯装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着为他换下血染的绢帕。然而这次陡然的咳嗽来的急切,带动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紧。他回过手,紧紧握住我的,压着嗓子,淡淡笑着:“在这儿,朕在这儿!”

  我抬头,面向他,带着微笑。心底的哭意涌了几次,面上却仍是无恙的平静。

  他瞒我,我亦瞒着他。他瞒我病情,我瞒他已知晓。不知不觉间,他便毫无预兆的苍老,纷纷流年逝去时,我才惊觉我们一生竟是这样短暂,还舍不得放开彼此时,日子便捱到了。刘恒笑着:“最近总是咳,那些个无用的御医尽开些没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头笑着,将那濡湿的帕子转手送到榻旁的小矶上,刻意忽视他似有若无的虚弱气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湿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虽然没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没用途也能调养身体。”下面的话我梗了下来,哪怕是已经无用了,也必须喝。

  也许只留给我弥足珍贵的一点点时间,我也要尽力多留他一刻。这么多年,恩爱怨嗔我们经历了太多,也参杂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时此刻,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却又没有了时间。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匀气带笑,絮絮说着:“圣上不知道,馆陶那丫头也是难弄呢,前不久馆陶说要给她送到未央宫里来教养。“哦?那就送进来吧,让馆陶带大的孩子肯定都会给娇惯得没了样子。“刘恒慢慢回答,似有一丝迷离了神智,渐渐有些睡意。“还有,刘参的儿子臣妾给送回代国去了,他没了父亲,臣妾就让他母亲邓氏跟过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稳妥的①!”我搜刮着心底记挂的一切,只为能找着让他和我说说话的事由,一桩桩,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来。半天他没了动静,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紧贴在他的胸膛,那里有温暖的气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征。“哦,那就送回去罢!代国是个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气,说的有些艰难,却笑得让我听见。

  “是啊,臣妾和圣上是从代国来到汉宫的呢!”我恍惚不自觉的念叨着。

  他又是一顿剧烈咳嗽,抖动的身子似乎已经没了力气,可是环着我的双臂却是越来越紧。

  也许他已用尽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轻易滑落,于是我用力的攀附着他的颈项,让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虚弱,靠在他的胸前,静静停留在这里,与我的一生所爱近靠咫尺,呼吸着同一方气息。

  平复了的刘恒,呼吸细弱短促,坚持笑着:“是啊,那时朕才十三岁。”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记忆阿,遥远到我几乎有些想不起,那时他是穿的什么颜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时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紧,它越飞快地过。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一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一瞬,点点滴滴间,忽而不见,它比梦还短。美梦仍需醒来,就如同我们即将要分开。

  “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惯了五颜六色的服饰,却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双眼……”“还有,还有那时候你常常是不喜欢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兴一次,而且你还特别喜欢拿馆陶当借口,怎么也不肯说想念朕……”无声的泪,我低头濡湿在他的衣襟上,强笑着,缓缓说:“谁说的,臣妾确实不想。”

  他低沉的笑着:“不想就不想罢!你还总喜欢让朕破例,为你一次次破例,连册封都是要朕下来接你。”我破涕转笑:“难道不该么?”“该,当然应该,否则哪有今日朕身边的你!”他也笑,声音低低的。那些飞屑般细碎的回忆,点点滴滴来至此生的每个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时,才发觉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暂,时间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该怎么办?”他有些困倦低声问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边等着圣上醒来。”我摩挲他胸前的龙纹,淡淡笑着。

  弥蒙的他,语气轻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痴妄,“若是……”“没有若是,圣上一定会醒来。”仍是笑,却是那般虚软了力气。“好,朕答应你,一定会醒来,可是现在实在是太困了,让朕先睡会儿!”他耗尽了仅盛的力气,喃喃说着。颤抖的身体,慢慢抽离他的怀抱,颤抖的手,慢慢抚摸上他的面庞,瘦削的脸颊上,带着最心满意足的笑,眯阖的双眼也是上扬的。悲怆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声音说:“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独,我不怕无助,我更不怕生死,却害怕此生我们不会再相见。

  一瞬间我克制的泪全部涌了出来。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后时光连他也不陪在我身边,若是没了他,孤寂余生我还能独活多久?生生世世,不离不弃,都是我对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没有机会能够亲口对他说出?

  刘恒,再陪我走一段好么?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给我留下忘记你的时间。我不想,不想在我刚刚知道病情时,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时,缺少了你的双手来搀扶。黑暗之中,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恐惧的哭,嚎啕的哭,我尖声喊叫“来人阿,快,快传御医!”哭喊声震动了殿外守候的宫人,凄厉的声音让他们畏缩了手脚不敢再靠前。一时间门外响起震天的传喊御医的声音。而直到璧儿搀扶我下床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紧紧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许着诺言,在最后的一刻,在茫茫无际的来世,他拽住了我,永远不想分开。“圣上有大碍么?”我暗哑的声音,疲累的身体,早已是不能听下任何噩耗,却仍勉强自己支撑着来问。跪倒的御医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许可久些……”“多久?”我心中虽有准备,却仍是如罹雷击。御医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说道:“少则六月,多则一载。”一载,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么?我要一年,苍天便只给一载?语声沙哑,却是对着身边的馆陶:“去把太子叫来,另外再给梁王②写封书信,告诉他,让他火速进京。”馆陶早就软了身子,支撑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调配,怨愤的说:“母后,只想着梁王,何时在意过我们?若是……,难道您还让梁王即位么?”“没有若是,如今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猜测,做不得准,你只是去办就是了。至于立谁,也由不得你,你不过就是一个太主罢了,哪个不是你的弟弟?”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厉声喝住她的话语,按住璧儿上前搀扶的手臂变的那般无力。此时的馆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改变想法。所以冷哼一声匆匆离去,直奔太子宫。怒火中的我仍是难以恢复哀伤。死,我从未想过死会离我这样近,大半生,直接赐死的,间接害死的人太多,却没有恐吓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边,近到就在刘恒身上。

  惊骇前来的刘启,见了我这个样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开口,他已经哽咽:“父皇他……”

  原来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瞒着我不说。究竟能瞒多久,真当我不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么?“太后那边知道么?”这句话,多半也是白问,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儿子已经病入膏肓。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后。如今刘濞虎视眈眈,齐国久恨难平,消息一旦外泄,定会有些叵测。“从今日起,将诸王在京子嗣③全部密控,拦截他们与属国来往通信,谨慎放行宫门,令李广速回京师”我凭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应对。启儿迟疑不语,良久以后才颤声问出这一句:“母后,必须如此么?”“你说呢?”我漠然反问。如今的启儿已过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过我仍是不能全权放任,就有如我必须笃定,刘恒会渡过此次难关一样。百般凶险光景,我犹可以预防,却不希望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只是,母后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启儿仍是这般介意,我扶着靠椅勉强站起,他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却仍无法平息我心中不满:“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碍着了你,也终究是与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别打量这些年本宫什么都不知道,本宫眼睛虽盲了,心还没盲!就你这位置白给了武儿,他都不屑,你却当个宝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宫死了,怕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害他呢!不若等有个万一,太子把我们娘俩一起勒死,这样倒也成全了你!”“璧儿,扶本宫进去!”我愤然回身,再不理会刘启。慢慢走入内殿,侧耳聆听着启儿离去的脚步,我强装镇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涌了出来。

  刘恒,你还未真的无法救治,启儿就开始这样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只要跟那个宝座瓜葛上就再没有纯净血亲?那个宝座高高在上,却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叔侄也罢,都为他划断了血脉相连。尊贵的人儿,当坐在那孤绝寒冷的位置上可会后悔?后悔为此屠杀的亲人,后悔余生生再没有温暖亲情?启儿没错,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来保护我幼小的武儿,因为从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经将愧疚一生背负。璧儿搀扶着将我送到榻旁,我摸索着刘恒的手,冰冷而无知觉的他,是我一生无缘故的追随,我不知道为何认定了他,却在一次次最后的危机时刻选择和他在一起,不过我不后悔,如果再给我重新来过一次,我仍是如此选择。茫然的我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吸闻着属于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过他的鬓角,认认真真的说:“我们一生还有那么多未尽之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轻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来世也不肯放过你。我们下辈子也不要放手好么?”哀恸欲绝的我,泪顺着下颌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脸上,我与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远处等着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过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过去这个坎。撕心裂肺的大恸突然袭来,我整个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独自撑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儿子们不互相残杀,我更做不到安顿好自己孤独的余生。刘恒,没有了你,这个九重宫阙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①汉朝皇族代王藩系的开派祖刘参是文帝的第三个儿子,公元前178年被封为太原王。3年后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刘武改封为淮阳王,刘参又被文帝改封为代王,并兼有太原故地,刘参前后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谥为代孝王。刘参死后,由他的儿子刘登继任第二代代王。

  ②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阳王。前168年,梁宣王刘揖薨,无嗣,刘武继嗣梁王。前161年就国。③汉初高祖刘邦将外姓王子嗣留在身边,名为伴读,实为牵制。汉文帝时仍采取此政策,将从属诸王子嗣留于京城。
                  诀别

 

  刘恒醒来时,我仍在他身边。于是我笑着说:“看,臣妾说话还是算数的,圣上睡了一会儿,臣妾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圣上起来。”刘恒点头,笑着“是呢,皇后果然是讲信用的。御医怎么说?”内里忧心如焚的我,脸上仍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启儿和御医一起过来的,他们说圣上不要紧,多吃些药,注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药!”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抚着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凄凉。刘恒轻轻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声,“我作了个梦,这个梦好长,长到梦见了咱们的一生,还梦见了你说不会把我让给任何人。”一个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亲昵,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后,只是相伴最后时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绝,却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我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轻轻说:“那是一场梦罢了,圣上又在说笑。”

  “梦里的你,比现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说实话。你这一生都在违心,为了这个又为那个,什么时候你也能为了朕,说句真心话?”这样故作哀怨的口气,却是不那么真实,我笑着依偎在他的身边,让他的气息在我鬓发间流转,“那臣妾就做和梦中一样温柔的人,和圣上好好过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辈子,还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会温柔,不如现在就做出了让朕看看。”

  我牵过他的手,绕在胸前,淡淡笑着:“那圣上一定等着看!”刘恒的好转,连御医也有些称奇,只有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恢复,生命正一点一滴在他身边溜走,我每日哄这他吃药用膳,哄他早些休息,尽心的陪伴他,却是无用。我总很怕,我怕会他在与我微笑时便转身离开。“我又睡过去了是么?”刘恒悠然转醒,淡淡的问。他的声音平静,轻柔,如流水般潺潺,却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嗯,又睡了,没事,我还在身旁。”近来我们直呼彼此,只为了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妇,他先起,我后随,喊的甚是自如,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来,我被人误解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忍下耻辱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甚至我那么伤害你以后仍是站在我身边,这一生你尽是不如意了!”他愧疚的笑,带着期盼我原谅的心,那么怆然。“还说这些做什么,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含泪的笑是那般坚决,说着此生我最羞于出口的情话,没有了刘恒,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若是还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携手么?”刘恒轻声问我。我哑声一笑,这句话,成就了我们信任依赖,成就了我们相伴一生,当年他问这话时,仍是青涩孩童,今朝怕也是两鬓斑白了。携手阿,携手,我与他携手三十一年,割不断的情分怎么能轻易说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气,哽咽着说:“愿意,不管来世什么样,我还愿意与你携手,几世不悔。”他笑着摇头,“栓了你一世就够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贪心,就一辈子,不多要。”

  我猛地闭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真好,他于我心永远是那般模样,十几年没有改变过。顿回泫然的泪,我仍笑着说:“那说好,就一辈子。”“好!”他的双手紧紧将我握住。熬过了年,临春三月,细细的寒风冻人瑟瑟,他却拥住我探头看着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气暖得这样晚,三月时节,仍是没有丝毫暖意。屋子他已是无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动半步也是艰难。我索性也因为眼盲坚决不离开未央宫,于是命启儿暂时监国。三十多年来,刘恒总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国忙得人影不见,后来又是在汉宫忙得几次累倒,我想勤政励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怀苍生,他的纯孝善德,满心仁厚为民,连一些最难侍候得诸王世阀都挑不出一丝治国弊端。他太累了,三十几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隐忍争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却把自己也劳累了进去。其实正月的时候,太后似有感应般也是大病不起,刘恒并不知道。我通禀时也只说是小毛病,不相干的,过段时间,太后就能好起来。刘恒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来,这一躺就过了两个月。也许,大限已至,我却仍贪情恋爱的不舍得放手。终于走到了最后的尽头,也终于到了一辈子的尽头。“你说,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涩着双眼,凄冷的问着。靠在脑后的身体软软的,他低沉的气息甚至吹在我的发髻上,弄得痒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边的霞光一样,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颌摩挲着我的头顶:“嗯,像你,像当年的你!”“那我现在呢?”巧笑着回头,将笑脸送给他看。“现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会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辈子!”一辈子,呵,一辈子。其实一辈子就是一会儿而已,睁眼闭眼间就消散不见。

  刘恒勉强撑起身子,招招手让璧儿过来,我因他的起身也撑住了身子茫然听着。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过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璧儿应声而去,我笑着问:“什么东西,那样宝贵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不肯多说,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虚,紧紧攥握的手是我们彼此的信任。

  他将我的手打开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着,等着他把东西放上。一个冰凉凉的盒子,外面还带着雕刻的纹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铜的。

  我翻找了盖子,随手将它带开。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坚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该触摸到的东西。“圣上如此,让臣妾惶恐。”这再也不是夫妻之间的情份,而是以家国相托,情深但责重。

  刘恒将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拣起,他的声音微弱而平静:“惶恐什么?”“虎符如军权,臣妾承担不起。”我的双手带着颤抖,我的呼吸急促而无声。

  他将我揽入怀中,微弱的笑了笑:“不必说了,今日我告诉你怎么用,也是因为你能承担的起。启儿戾气太盛,年少时几番出手伤人,如今虽过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给你这个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战禀性。而把这个东西放你这里,我也是最放心不过。”我恍惚间抬眸,惊觉他的语气似乎在交待着最后的事情。我们是父母,同时又是帝后,即将登上那个位置的是我们的儿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这般拗拧轮转,却是最血淋淋的现实。突然他搂抱我的双臂陡然挟紧,最温柔的笑也是从他唇齿间发出:“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只想给你最好的东西,怎么这个也不喜欢么?它可是我手中最贵重的东西了!”硬硬塞进手中的冷硬铜虎,背上还有着文字,仔仔细细摸下来,隐隐约约猜到了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原来这里只有一半,那半?我抬起头,有些想问,刘恒长叹一声:“那半在李长德手里。”李长德,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军营后,日夜驯化之下,全部变成了效死搏杀的精兵。

  如今他总领着天下兵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只有与他相合才能调动兵马。

  制约,他制约着我,我亦制约着他。再摸了摸手中的东西,才知道原来他给我的究竟是什么。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罢,圣上今天没睡午觉。不如早些睡罢。”

  “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的……对了,我好像一生从未给你办生辰。”他浅浅一笑,转过话题。是阿。这一生我都没有准确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瞒报了一岁,逃脱了充军进入掖庭。然后又隐瞒了一岁冒充窦漪房去了代国,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生辰日子却是混沌不知。

  “ 我自己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来让你过呢?”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若是来生,定给你过上一次,要办的隆重,来弥补这辈子你一次都没有的遗憾。”他似笑非笑的许诺,言语间带着诚挚。“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记住,好让你来帮我过!”我也是笑,泪却又涌了出来。

  忽然间,天荒地老。也许不必厮守白头,也许不必妾随君去,只是此时便是足够了。再握住他,为了已经烟消云散的昔日岁月,再握住他,为了坚定许下的永恒来世,这片刻,我们再不会分离。满眼的模糊间,我不曾注意到他的手失掉了力道。垂低的手腕,慢慢顺着衣襟滑落,慢慢顺着我的指缝,远离了我。汉文帝后元七年,病死于长安未央宫,庙号为太宗,谥文帝。藏于灞陵。嫡长子刘启继位。尊母亲窦氏为太后,祖母薄氏为太皇太后。并立薄氏女为皇后,未立太子。太皇太后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后为正嫡,于文帝灞陵南再造坟墓,两年后入葬。史称南陵。
                  烽火

 

  若是我生了王子,我要远远的将他们放逐出去,远离这里。三十几年前的话犹回音在耳,如今在面对抉择时我却做不到说这话时候的洒脱。

  当年吕后为了惠帝可以狠戾毒杀诸王,而此时跪在未央宫殿门外的却是我两个至亲的儿子。

  宿命的悲哀,帝王家一朝至此,终究难逃的一幕,我几次隐忍泪水后终究化作无声的叹息。

  我伫立在暗黑的大殿,带着浓重的阴霾,这是一场悄然的杀伐,绝杀的是母子相连的骨肉亲情,无声无息处惊心动魄,没人察觉到,也没有人回应。怀中抚摸着那个铜虎,心却如刀割。这样的两难抉择,刘恒,你,交给了我。

  “送出去罢!”我沉默许久后对璧儿说。璧儿应声,悄悄端起我手中的另一个锦盒,那是皇帝的御玺,也是继位皇帝该有的凭证。殿门轻轻开启,又轻轻闭阖,我的眼眶忽热,泪滑落下来。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命运,却总在竭力用自己仅存的力量保护着他人。片刻寂静后,门外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前。而那个手握天下皇权的也是我的儿子。

  天该亮了罢?为何大殿里凄冷无比?门悄悄地开启,进来的是一阵熟悉的脚步,我回过身,他扑倒在我裙畔,抖动的身躯为着冰冷如死的绝望。“母亲,我……”一声母亲,就哽咽的说不出其它。只是他不用再说,我亦知晓,其实他也是知晓我的。轻轻弯腰,跪俯在地上,细细的摩挲着他的脸颊,英武气息是他年少的拥有,微弱的悲泣却是对亡父的留恋。“怪母亲么?”我低声问着。沾染泪水的面庞摇晃着,却是坚定无比:“不怪,武儿知道母亲的意思!”

  一时的快意或许可以为武儿带来九五之尊,或许可以用虎符调配了守军,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是无法估计的。兄弟,爱人,族人,甚至是天下黎民百性都要为我的护子所为再次踏入杀戮和动荡。

  我不能,所以我选择退让。太子监国时,羽翼渐丰,他又是刘恒的嫡长子,若是单凭武儿,无力抗衡,一时挣扎博弈后,武儿性命怕仍是堪忧。疼爱他,就放他走,可我也不能。如果放走了,武儿也许会暴卒于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我再也无法看见最后一眼。多少诸王的一生便是如此莫名结束,刘襄,刘章,叱诧一时却敌不过我的一杯毒酒,今日,我不能让他有任何机会伤害武儿。“答应母亲,不回属地好么?”我慈爱的询问,却是哽咽着呼吸。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太子殿下,不,圣上不会允许。”武儿的担忧也是天下人的担忧。

  “会的,他会允许,只要他一天没得到虎符,他就必须允许。”我幽幽说着。曾几何时,母子之间也只能靠虎符来威逼利诱?曾几何时,他再不是那个喏喏喊我母亲的启儿?冥冥之中我看见了吕后那张刚毅面庞,她笑得了然,笑得顿悟,缓缓地向我逼近,却让我动弹不得,“这就是宫阙,在这里又何尝会有母子?”多少年了,她仍是那般未改容颜,几度轮回后,我也终于成了太后。双鬓斑白间,她与我对持,却是前世与今生的转化,岁月轮转中,她再次画好了路让我来走。

  她终究胜过我许多,而我胜过她的,却在昨夜溘然离世。“去罢,去参加圣上的登基大典,此生你也就只能看见一次了!”我悲哀的说,却为了再次压抑住武儿不定的心神。他还是不甘心的,虽然百般推拖,急促的呼吸声和晦涩的话语却总是流露一丝渴望。

  既然决定了,就再不能更改,我不会容许武儿造反就如同我不会允许启儿下手一样,我只能做到这些,再多已是不能。“武儿,那个位置坐上了,命也就不长了,你就听母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么?至少你不妄想那个位置的话,你就可以安享百年。”我殷殷的话语,更是母亲劝慰着儿子,不去贪恋不该拥有的东西,那东西虽是天下人心所想,却是炙烫着手心,更是勒命的绳索。“母亲,武儿听您的。”武儿的呼吸慢慢平息,语调也趋于平稳。他懂了,他也选择不再去争。

  “去罢,别让别人挑拨离生间隙!”我挽住儿子的手臂,这付臂膀宽大而安全,他给我最坚定的依靠,也是刘恒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咱们娘俩去看看,新皇登基。”我迈一步,他随一步,步步稳妥间,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殿门推开,外面仍是呼喊声一片,虽然对我依旧是身处往日的黑暗中,眼前却是登峰造极的高处光芒。我曾无数次参跪皇帝,只是今日,他,我的儿子以九五之尊率领群臣跪拜。

  百年,千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来书写三呼万岁的他们?这些我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些史官们不会书写出,曾经在阴暗大殿的内里,一个母亲内心苦苦的挣扎,一个兄弟哀哀的艰难放弃。未央宫前,那个不再青涩的男子,从此变成史书中的帝王,也正是如此,他再也不是那个对我笑,对我撒娇的启儿,他是皇帝,我是太后。可惜,启儿的天下坐得不稳。三年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南方传来。若说在那之前刘启下诏削赵王遂常山郡,胶希望卬六县,楚王戊东海郡只是激起了诸王怒火的话,那么当年一棋盘打下的灾难瞬时燎原到南北西东。景帝三年,吴王刘濞起兵广陵,率众二十万,还兼领楚国兵马。吴楚联军渡过淮水,向西进攻,是为主力。胶西等国判决共守齐王将闾据守的临淄,赵国则约匈奴联兵犯汉。

  一时间,烽烟四起,左右难顾。二十万沙暴一般的叛军呼啸而来,直扑长安。

  横行一路,人心惶惶。曾经是刘恒手下的老臣忠臣,今日或抵死顽抗被拘禁斩杀,或已作壁上观明哲保身,更有认为汉室大势已去的投降献城。纷纷乱乱,变成了措手不及的颓局。而北面联合的匈奴,也是扬言借此踏平中原,酷烈屠杀所到边卡的黎民百姓,浩浩荡荡的队伍也直逼冀中。长安城的空气中裹夹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而传递军情的探子每天十几次飞马传来消息更验证着,吴王濞此次定要一个生死相还。说什么天下诏讨,什么除佞勤王,全部都是一个幌子,为的是他成就帝王的野心。

  而南部十七国属国随之一同造反,却是真真正正的刀架在大汉的颈项上。

  刘启派太尉周亚夫率军往击吴楚,派郦寄击赵,栾布击齐地诸叛国,并以我的侄子大将军窦婴①驻屯荥阳,监齐、赵兵。栾布临行前,须向我讨要虎符印鉴,另外又讨要了一个我不该给的人。常氏,那个此次叛军首领临淄王的亲姨娘。常馥珍,当今齐国太后常筱敏的同胞亲姐姐。贤夫人,大汉文帝后宫最后一位夫人。涕泪横流的她拉扯着我的裙角不肯放手,却拉扯住不被带去的命运。她是大汉军民的表率,所以她必须被挟持为栾布的人质,押赴阵前,以情劝人,勒令齐国临淄王退兵。这是一招投鼠忌器,输大于赢,我却只能一试,不知道常筱敏可会还如当年那般婉柔善良,能够临阵罢手。只可惜,女人向来无法抵挡住锐不可当的叛乱,也历来无法成就一场战争的硝烟消散。

  而常筱敏也因为丈夫的死耿耿于怀几十年,为此她可以以嫡庶四子犯境,她可以将亲姐姐逼死在阵前。我在皇宫之内设摆了香案,为的只是祭奠那个勒死在震天喊杀冲锋声里的贤夫人。

  常筱敏阿,二十多年前,我们一别至今,历经磨难的你也一步踏入了这次轮回中。如今你与我同是太后,各自带着难解的国恨家仇,变成两项对立的敌手,再不见当年隔窗相望的情分了。

  原来人世间的仇恨都是有宿命相报的,我为锦墨鸩杀了刘襄刘章,也让她寻到了机会要将我们母子的头颅摘下祭奠亡夫。只是,如今的我们该如何再次走出起起落落的圈子?才能逃离周而复始的牢狱?

  慌乱中的刘启,仍是做不到他父王那样沉稳隐忍,他更多的是想快刀斩乱麻,就如同他当年将刘揖扔入水中,只要那个挣扎激荡的涟漪再不泛起,就可以当这场纷争从没有过。

  于是,袁盎的计策再次奏效,他建议杀了提议削藩的晁错,不仅可以恢复王国故土,更可以换取七国罢兵。仓猝的启儿,甚至没有提出一丝疑义,就将他频频赞赏有加的晁错立即处死,圣旨传到后宫时,我已是无能为力。那个雄辩滔滔的晁错,一生忠勇,来报答知遇之恩,却不料想,一支难以堤防的暗箭,让他轻易断送了性命,血溅三尺。晁错的鲜血平缓了七国的步伐,表面上他们接受了刘启的赔礼,但是他们的举动却是那样的一反常态。刘濞拥兵,拒不受诏,北部赵王也是不回不进,模棱两可。互不妥协的他们却透着某种难言的诡异,仿佛是一只展翅待飞的鹫在等待着一些契机,等待着垂死挣扎的我们自己了断。他们磨光了爪子,他们擦亮了嘴喙,只为了最后一次大快朵颐。

  折磨我们仅剩神智的时间,用了整整两个月。最后,我已是再起不了床。① 窦婴,历史上窦太后的从侄子。也有说是少君之子。这里采用后者。

  
                  诡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启儿选择在此时到京郊大营巡视兵马,也许于他本来只是想做到身先士卒,鼓舞士气,为僵持不下的阵前兵将们颁发表彰。他跪倒在我面前时,抬起我的双手抚摩他双颊。微微颤抖的手,带着眷恋,就像小时候每每要出宫游玩时那样难舍难分。此次他也是如此,却让我的心沉了又沉。“若是风大,记得多穿些。”我叮嘱着他,这么多年他孩子也是十几个了,却仍是我手下的娃娃,再恼他,也总是母子。“嗯,母后也记得按时服药。”他牵引我的手指拂过他的嘴角,那个笑,又再次浮现他的脸上,平静,而又安稳人心。“去罢,记得早些回来,别耽搁太久。”我再次殷殷嘱咐。脱离我双手范围的他,高大魁梧,身子比刘恒要硬朗上许多,我慈爱的笑着,撒落在我脸庞的温暖被他忽的阻挡,瞬时蒙上冰冷凉意,心,突的一乱,笑容也垮了下来。启儿走了以后,栗姬又来请,用的却是薄皇后的名义。薄皇后并不能讨我欢心,甚至连启儿也是不喜欢的。当年薄太后在世时不过是给她些许安慰,娶了她从侄子家的女儿,无论容貌秉性都是极其普通,甚至不如我身边的璧儿机灵。于是那个栗姬就仰仗着长子刘荣张扬起来。不过薄氏性子敦厚道也并不介意。这次筵席,我本是不想去的,一来上巳节①我很少主持,薄氏虽少经验,却是正正经经该站在那里的。二来,身体也确实不舒服,这一场叛乱仍未平息,我心仍有些牵挂,所以无法安心做这女儿的节日。只是,我很想见见栗姬,更想见见最近馆陶常常恨恨提及的王美人。筵席开在太液池边,为的是曲水流觞。为了能在盈盈春水上流放浮灯和红枣,又特地选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莺语声声,下面端坐的每个人都是贞静恭顺的,惟独栗姬。言笑间神采飞扬,每说一句话都要压他人一头。倒是薄皇后总是嗯嗯的接着她甩过的话尾。

  这样久了,我也心生厌烦。索性想要先见见那位得罪馆陶的女人。“那位是王美人?”我不动声色的召唤,一时间众人都噤声不语。远席有答声,一迭声的小步碎走,跪倒在我面前。王美人,当年的王美人生了太子刘恭,她呢?听说也有一个儿子了。我抿嘴笑了起来,飘忽的让她有些惶恐。颤抖粗重的呼吸似乎在等着我的判决。

  王氏,我蹙眉。心中偏不喜欢这个姓氏。“进宫多久了?”我轻声问道。“回太后娘娘,嫔妾进宫九年了。”她摸不到我的意图,小心翼翼的回答。

  “今年十九还是二十?”我漫不经心的接过璧儿端过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早已冷笑在心。惹了馆陶不痛快,我会痛快么?“嫔妾……嫔妾……三十有二。”她说的分外艰难。只这一句,下面已经有人掩嘴一笑了。

  宫中女子多早婚,十几岁便是做母亲的年纪,三十几岁时更是做了祖母,她王娡是个再醮的女子,母亲就听说是嫁了几次的,后又把女儿嫁了金王孙,生育了子女又再强行接回,谁人不知?打量我也是和启儿那般不介意么?“哦,这样年岁的时候,哀家的馆陶都出嫁了。”我冷冷的说道,再一次羞辱了她。

  说了她,心中的闷气仍是不能开解,索性拉过璧儿的手,起身要回未央宫。

  栗姬匆忙起身,曲意笑问道:“太后娘娘若是没了兴致,还可以叫些歌舞。”

  我横眉回头,似笑非笑的说:“似乎歌舞令没有重开?”栗姬婉转一笑:“今日太后娘娘不高兴,即便是不能叫来歌舞姬,嫔妾们也是可以舞来尽些孝心的。”我冷冷盯着她的方向,灰蒙蒙的眼中却是阴寒。“哀家累了。”漠然的一句话,我想看看她还能怎样留我。“若是累了,自然不能在周转劳顿,不若就在凌霄殿住下,省得颠簸了太后娘娘。”

  “好!好!好!果然是想得周到,难怪启儿更疼爱你。”我挑起一丝慈爱的笑。

  栗姬见我夸奖,分外自得,声音也有些称意的颤抖:“太后娘娘过奖了,嫔妾只是再做该做的事。”我徐徐点头,仿佛是赞同她般,紧紧拽过璧儿的手臂,狠狠掐了下去。璧儿立刻明了,疾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怎么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我扶住额角,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随身的药可带了?”璧儿呆愣一下:“太后娘娘,那药没带。”我强撑起有些虚弱的身子扬手对大家说:“不过是些老毛病了,还是回未央宫去吃药好些。”

  一时间,娇声恭送,我急拉过璧儿登上车辇。栗姬似有不甘,仍在车后狂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我吁吁作喘的坐在车上,听着她的声音,心却仍是狂跳。一定是哪里不对了,栗姬今日斗胆几次拦阻我回未央宫,一定是有些什么事情。可是我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是以她一个小小嫔妃,哪里来的这样胆量?心越想越抖的利害,额头的筋也蹦蹦的。狠咬住下唇,恨不得一时飞到未央宫。

  车辇尚未停稳,我已经踉跄迈下,璧儿有力的搀扶让我心底也有了些力量。

  寂静的四周,纷纷下跪的宫人,都似以往,难道是我错了?一切平静,只有我一人蹙眉环顾着。我在用心听,听到底有哪里不对。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我是错了,错在想错了地方,难道……?我猛的捂住嘴,将那惊呼咽下。

  伸手一把拽住璧儿,用最小的声音说:“找个稳妥的内侍去梁王府邸看看,若是有什么万一,快速来报!”“梁王他……”璧儿颤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疑惑。我未成语,泪已经流出。不会的,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再次压低嗓子急声说道:“还不快去!”璧儿应声出去,独留我一人坐在这里。恐惧,震惊充斥着我的心,我掩面惨笑,不会的,他曾经说过会容下武儿的,他说过他决不驱赶武儿离京的,他说过的……“太后!”璧儿悄声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作一团。霎那间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记了我叫她去做了什么事情,让她如此绝望。

  蓦地,我拽过她软绵绵的身子:“怎么了?说!”“未央宫出不去了!,刚刚奴婢派了个小太监去梁王府,那小太监刚出宫门就被羁押了。”璧儿滚落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冰冷。我凄然道:“他们可说是为什么了?”“他们说是圣上派来保护太后娘娘安全的。”璧儿牙齿咯咯的颤抖,可见外面的戌卫人数不少。

  安全?安全到我已经无权利走出这宫门一步么?“奴婢又和门上的打听过了,说是您刚出宫门就来了显大夫府上的嬷嬷,说是给未央宫送过节的果品,也被拦了。”璧儿此话说的小心,唯恐被墙外的人听去。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没有大事,窦长君不会派人进宫,这是不能进入未央宫的他在为我传递消息。

  武儿——!抖动的身体,凄然而无助。我缓缓地拉过璧儿,以脸逼近她的双眼。用唇语说道:“闯宫,哀家要去救人!”

  “太后娘娘!不可阿,他们不会放行的!”璧儿拽住我的袖子哀求道。狠狠一笑,不放行?若是他们敢的话,就来拦住我。猛然回身,我拉起她的手臂:“为哀家带路,哀家偏要出去!”所幸宫门里的车辇还未归库,也让我顺利登上,我喝令:“务必闯出宫门,敢挡着毫不留情!”

  门外的侍卫高声回应着:“太后娘娘息怒罢,圣上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子才从齿缝间迸出话来:“为哀家好?好,那哀家到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好法,冲——!”一声令下,车上的小太监飞扬起马鞭,颠簸蹿上甬路几乎将我晃到。我勉强站立在车门处,躬身扶住旁边的璧儿。拦截的守卫嘈杂的跪倒一片,再想走除非马踏人海。车上的小太监猛的勒住缰绳,迟疑的回头问:“太后娘娘,这,这”我扬手抽他一个耳光,咬牙将缰绳操过,眼前的黑暗让我甚至不能准确说出哪里是阻挡的人墙,却高声呵斥道:“再不让开,就死在这里!”只是架势而已,做个面前的这些该死的人看。侍卫深知我的狠决,见此状,纷纷躲避一旁让出一条空路。再将缰绳交给那个太监,我已是抖动不已,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武儿的命也是保不住了。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我几次摔倒。而我却不顾这些,只想再快些。“太后娘娘,街上有几个死人,好像这里刚刚有些厮杀!”璧儿在旁边小声的说着,我周身激起阵阵寒栗。不对,这不是启儿动的手,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杀寻常百姓。可是,又会是谁?在这么凑巧的时候能够做这样的事情?“还有多远?”我急切的问。璧儿探头:“快了,转个弯就到了,娘娘!”

  突然厮杀声骤起,马车也停止了前行。如潮水般的人涌了过来,近到我几乎可以闻到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谁?这些人是谁?未等我询问的话出口,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这是宫里的车,抓住这个也行!”

  我震惊,京城有变!嘶声喊叫的人从四周包围上来,可是每到近前就有人痛苦呻吟,破空呼啸的箭如急雨般射杀着威胁到我的人。我看不见,只能转耳侧听。鸣镝的箭密密匝匝,已为我围一道箭网。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刚刚倒下了一批,又涌上来更多,我喝令小太监:“快些,快些冲过去!”马车再启,恐惧的他已拉紧了缰绳,嘶鸣的马,抬高了前蹄,一个仰身,我已被甩落出车门。

  顾不上呼痛,我已是艰难爬起。黑暗之中,我可以听见夺魄的厮杀声,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本能的朝那车前进的方向疾速奔跑,却能听见满天的箭矢就落在我的身后。

  “漪房——!”一声喊叫,如夜晚明灯,是他,长君。我转过身朝那声音的方向奔去。

  我想张口唤他,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越是用力越无法挪动。遥遥的,咣当一声,梁王府门应声而开。一匹快马疾驰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奔而来。

  我仍是无助的挥舞着双臂,企图让他看见我在这里。一个俯身,他已把我掠起,勒转马头,将我拥入怀中。怒嘶的马,高高立起,踏过追赶而来的人直奔府门。哀鸣声,惨叫声,似人间屠场,我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自己与他紧紧连在一起。

  追杀而至的人,死了又上,冒死的冲过箭雨,只为将我们擒拿。忽然他的的身子一震,双腿夹紧马腹,一跃而起,绝尘驰奔下,我们竟然脱离了纠缠。

  跃身过了门槛,大门轰然合拢,又是一片箭雨,身后人追兵已是不多。①上巳节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节日,俗称三月三,该节日在汉代以前定为三月上旬的巳日,后来固定在夏历三月初三。“上巳”最早出现在汉初的文献。上巳节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写的当时的情形。又称女儿节。有高禖、祓禊、曲水流觞、会男女等。宫中禁忌多,这里只是曲水流觞。

  
                  真心

 

  揽住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一翻身,我已是腾空被他抱住滚落鞍下。他以身环住我,迅速揽我躲进正堂。我只能屏息任他拖拉,任由那温暖的双手传递给我求生的力量。长君牵着我的手将我引领到榻上坐稳,又将被子将我重重围绕。接下来,便是默默无声的相对。良久,站在面前的人,猛地用双臂紧紧环住颤抖于被中的我,我茫然抬头,却是被他一顿数落:“不是派人去送信了么?为何还来?”此时的我却听不进去他的任何问话,只一味的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没有其它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高声厉问着:“梁王呢?武儿呢?”他低闷一声,接着将我的手放置他的唇边,那里是笑,带着镇定的作用平复了我忐忑的心,我微微喘着,慢慢松下手劲,等着他给我答复。长君重喘一下,仍是笑着说:“有我,你还不放心么?我早就发现诸国子嗣密谋,于是派探子潜了进去,他们说留京多一日,便如同刀架颈项,若是挟持梁王反出去,也许还有个活路。于是他们就借这个禁尉军随圣上离开的时候下手了。”我颤抖着声音问:“那武儿呢?”他沉声答我:“我早些时候就派人护送梁王出京,直奔梁国。命人进宫,我也只是想让她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我还想再问,他低声笑了笑:“还好,出来了,不然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见你。”

  我依靠在榻边,身子微微发颤,千防万防,武儿终还是出了长安,未来的日子,他只能自求多福了。只是长君的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也让我有些暗自吃惊,这些年来他并不老实,也没有恪守本分,与其说是探子回报,倒不如说他也已经开始汉室、诸侯两边讨好了。难道……一个顿悟,我恍惚失神,于是漠然开口:“这里有你一份儿么?”他牵住我的手顿住,定定的,变了腔调:“你说呢?”见他如此,我已是明白,心里反而如释重负,冷冷的笑:“还不如看不到,看到了,倒更害怕。

  长君没有答话,只是手中兀自加了力量,狠狠的,握了下去。我咬牙擎着,却不肯呼痛,这场阴谋他未必没有参与,就算没有参与也至少是作壁上观了。不然早些禀告给启儿就万事大吉,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再坚硬的心也碎了些,多少年了,我开始有些相信他,开始相信他的忠心,相信每隔五年送进宫中的鹦鹉,相信每个鸟儿嘴中都是一成不变的《月出》,如今看来却是如此可笑,我慢慢的笑,渐渐无法自持,皇位,权力,如今启儿坐了天下,他也开始不甘心了是么?我笑的声音穿透着心,激起全身颤抖。猛的起身以左手掴他,偏了,却让他一把紧握将我拽入怀中,用力的勒紧,而我狠命的挣扎,踢打,牙咬,只是想离肮脏龌龊的他再远些。又是一声闷哼,他起身将我压到在床榻之上,钳制我的双手。我也没了力气,软瘫在床榻上,任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的脸颊臂弯。他轻拭我面颊上的水,举止轻柔,我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为何你不杀了我,把虎符拿走?”这样一来,他心中的委屈也能平复,他的大业也能得逞,而我也不用再次去听那对我万分嘲讽的衷情吟哦。长君的手无力的僵在我的面庞,只是定定的。忽而他笑了,“在你眼中我总是这样的卑鄙,不错,我是两边赌,只是在最后时刻我选择了——你。”最后一个字,我听到了伤痛,一把话刀,似乎伤了他。“你总说,我是赌徒,我赌的是最大利益。可惜,最后我做了一场赔本的赌局,赌上了全部,只为一个不舍得。”他惨淡的语调,自嘲的笑,都反转了刀头刺伤了我。“我不舍得,不舍得这世间一个我至亲至爱的女人,我爱她,我不舍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横尸街头,也不舍得她耗尽心神为我蹙眉,所以,我不会和你作对,一生都不会……”长君的声音低哑,拖到最后开始变得无力。突然一滴水迹正滴在我的唇畔,蜿蜒如内,却是血腥味道。他,伤了?我挣脱他的怀抱,慌了神的摸索着,寻找着伤口。长君按住我的手,轻轻地引导在胸前,那是偏左的位置,而我曾经就离那只有一寸。

  我惶急脱口而出:“为什么不传御医?有没有叫启儿回京?你到底怎么样?”

  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这里没御医,我的伤么?也不大。至于圣上……”

  “他怎么了?”听到停顿,我再次紧张起来。“圣上说,他无法赶回。”长君沉吟一下才说出这样话,也如棍棒将我打醒。

  对了,这下全都对上了,原来还有启儿一份。他任由叛贼肆虐,也只不过是为了借个手而已。

  早上他的殷殷叮嘱,现在看来都是如此的好笑,笑苦了我的心。我缓缓撑起身来,跪坐在榻边,长君勉强抬手搀扶我,却是虚软无力。我茫然回首,感觉他的濒死虚弱。多少次,他曾与我背后扶持,多少次他曾默默站在周围凝视着我,而我却片刻不知。如今知道了,也已是最后。他伤的不轻。所有人都因我眼盲而瞒我,刘恒是,长君也是,却不知,我清楚,里里外外都清楚。

  我说不出话,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能哀哀的坐在这里,用心望住他。

  一个,一个,转眼间都离我而去,丝丝缕缕的情不断的从指缝中迅急溜走,我再拼命也从未抓住分毫。终于,放声痛哭,若是非要取走一条性命,为何不是我?这辈子,我忽视了很多,灵犀的默默照顾,长君的无声守候,我只一味自私的认为他们是有所图,有所因,才如此。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人世间真的有不求回报的人,只是他们错了眼,碰见了我。

  我一寸寸以手指感受和记忆他的面容。转眼间他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而能给我留下影像的时候,我却从未仔细看过他,不!是我从未用心去看过他。“你冷么?”我满面地泪,以最开心的笑,问。既然是最后时刻,那我,给他最开心的我。我看不见了,他们却可以把我看个清楚。

  “不冷,有你,哪里都不冷。”他紧紧拥抱住我,用尽身上仅剩的力气。

  我蹙起眉,手指抚上他微微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那时候你说你要保护我,我还不信,今日,你果然做到了。”他低沉淡笑:“是阿,你还说你不用我保护,一生都不用。”“可见,人是犟嘴不得的,终有打嘴的时候。早知道,早知道如此,那时候我就说用你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已经太晚,这一生纠缠在爱恨之中,再回望所有都已成灰。

  “你来生许给他了么?”他声音越来越弱,身子也开始歪靠在墙上支撑着。

  我摸索过引枕垫在他的背后,让他坐的舒服些,又把手交在他的手心。“许过了,我许他来生一起过生辰。”我抿唇一笑,将眉头放宽。他虚弱的笑:“又晚了一步,今生就差一步,来生还差一步,我总是抓不到你。”

  “那来生你就早点……早点……在他之前找到我。”长君在笑,我也笑起来,他的低沉,我的哀婉,交缠这回荡在四周。“只可惜,是你送我,又让你看一次生死。”他叹息一声,让我心头一紧,痛不可当。

  我淡淡笑着:“送就送罢,来生你们一起送我,谁都不许失约。”“好,来生我一定送你,绝不失约。”他在我耳畔含笑低语,“只是来生,你欠我两剑。”

  我的泪终是滑落,时光于刹那间倒流。我以一剑做开始,又以一剑了断了他,不错阿,我确实欠他两剑。记忆一散千里,呼气间,终不可追。我们生生世世都在寻找那个肯等候我们一生的人,而此生,我却等来了两个。

  这辈子,我尽情尽兴的时候太少,刘恒死的时候,也只是哀恸了一刻便停止,那么多的大事等着我去处理,耽误不得。如今哭了,索性尽兴,不论是为谁,把我欠下的都偿还回去。

  此时我才知道,在能笑的时候尽情去笑,能哭的时候尽兴来哭,能爱的时候尽力地爱,是如此的幸福。“好,我还。”我痛哭失声,用力拽住他的双手。这哽咽的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清楚。

  “好,你终于为我哭……了……”长君粹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后,再没了声息。

  我俯在他的身旁,悲怆复笑,离别了,就别再想,隐藏了,就别再说,又一次面对生死,我将声音憋在心底,无声无息。最后一刻,太匆匆了,我忘了一句话,希望下辈子见面时,下辈子见面时,我可以对他说,说……。景帝三年,显大夫窦氏长君病逝。景帝追封其子窦彭祖封为南皮侯,其弟窦少君封为章武侯,其侄窦婴,任命为大将军,封为魏其侯。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的长君啊~

  今天又写哭了,豆豆命真苦,一个一个走,最后就剩她自己了。

  
                  掣肘

 

  玉枕坠地,应声碎裂。染血的裙子一下下从他手中拽过,将被子给他盖好、掖严。我终不能,终不能尽情的哭上一次。风里雨里,刀里剑里,走了这么多年,我仍是做不到万事不管,也许,会有一天因上天垂悯停住了脚步,却,不是今日。歪歪斜斜的摸至房门,惯手推开,一列护卫已急急跪倒。外面空气中仍是弥漫着腥甜的味道,我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曾经躺卧在我怀中的人留下。木然的迈下台阶,心中再没有应对的策略,这次,我是面对我亲生的儿子,面对的是他没露出一切破绽的谋划。眼中已经干涸,心也变得麻木,再没有眼泪可供挥霍,我必须坚强走下去。

  “太后娘娘,逆贼都已擒拿,只是显大夫他……”“他?”我回首相望,淡淡说着“他睡了,别打搅他。”“那……”粗猛的声音犹豫不定的询问下一步。长君死了,缺了指挥,可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该如何迈下去。

  无论如何,先回宫吧,至少不能再有闪失。开门备车,只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叛乱逆贼的尸首已在门口堆积,搀扶我的并不是璧儿,而是一双陌生的手臂。她…..也死了罢?原来生死真的是如此容易,如我们轻轻呵气,吹落的羽毛,如我们弹指一挥,飞溅出的水珠。

  只可惜,我的命还真是硬,这样容易的事到了我的身上,就变得异常困难。身边人一个个拦不住的离去,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发现璧儿尸体,记得厚葬。”我低声嘱咐,借力登上马车。身边的人是陌生的,车辇也是陌生的,甚至,我要回去的那个皇宫也是陌生的,只是我再也不觉得害怕。当身边的知心人远离,当每一秒都希望自己死去,也许陌生和忠诚都不是我再需要在意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知道还有什么在背后隐藏,还有什么我未曾触摸。此时沉重而无奈的我,是最无畏的,因为我知道这世间不会再有更可怕的黑暗。因为没有什么比心都分了更可怕。未央宫前的侍卫已经撤走,一路车行顺畅,我起身迈下,却是全身的虚软无力。

  奉迎的未央宫宫人们纷纷惊惶跪倒,我甩开一切企图搀扶的手臂执意向前。

  熟悉的殿门,我推的甚急,好似将一口气留在腔子里只为了能安然回到这里,这里,这里有我和刘恒的一生,这里,这里有我厮杀博弈的一切,所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踉跄的奔入,仪态尽失,慌乱的我摸索着经常坐着的长榻,那是我最舒适的归属。

  软绵绵的踏空,跌倒在地,而原本停留在那的安稳也消失不见。凭空摸了几下,我厉声断问:“谁,谁把榻挪走了?”未央宫的摆设二十年未换,只为了让我可以肆意的行走坐卧。今日,今日连这点保靠也没有了么?跪地的诸人纷纷起身,焦灼的拥上来察看我的伤势,我将袖子一拂,接着站起,一步步量出距离,找到柜橱,只一摸,我又笑了。十几个抽屉闭合紧紧,彰显着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可是——他们错了步骤,忘记了璧儿在闭合时必会夹上的布条,忘记了那是我唯一能摸对柜子的凭证。握住拳的手,剧烈的颤抖,一点点的攥紧,再攥紧。不一样的气氛,不一样的举动都是为了虎符么?趁我出行时候,过来想要翻找那个调配军队的凭证是么?是启儿的授意么?还是栗姬的自作聪明?为什么?难道我也碍到他了么?我恍惚抬眸,冷冷的笑,绝望的笑,原来,母子已做成这般不堪,而我却仍是不知究竟从哪里伤到了筋骨。一时间手足冰凉,浑身战栗,满心都是伤,却不知究竟有多少处。“把榻挪过来。”我低哑着声音吩咐。众人迟疑一瞬,便默然应命去做,长长的榻搬移至原处,分毫不差。我又吩咐:“无论是谁,等圣上归来,叫他到未央宫来一趟。”唱喏了一声,又有几人离去。“至于你们,”我摸索着坐在榻上,幽幽的说:“你们把门关上,都退出去罢”

  众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殿门也沉重关阖。幽暗阴冷的大殿上,又是只剩我一人。周身的凉,让我空洞的笑着。伸手从怀里摸出虎符。长君知道它在我的胸口,在他揽我上马时,他已是知道,却依然不曾动手。

  可惜,有人不知道,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珍贵,我越喜欢放在身边,放在我的心口。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于是一夜肮脏也就此翻过,昊日悬空迎接万众仰望的天子。他风尘仆仆,他马不停蹄,也许是为了询问心爱的妃子是否得手,也许是为了能先一步回京处理未完的一切。毕竟这样的放手也是一场赌局,赌的是自己亲人的性命,赌的是蚍蜉无法撼动参天大树。

  殿门开处,他穿着昨日的盔甲直入,冰冷冷的声音撞击于耳。怎么,他也是一夜未睡么?是担忧弟弟生死的辗转反复?还是欣喜虎符到手的不能自抑?

  宫人静默退出,他无声的站立在我面前。我想,他看见了我裙摆上的大片血污,也看见了鬓发散乱的母亲绝望的神情。

  可是他却张嘴说着其他:“母后,虎符…….”我将手抚过裙摆,幽幽的笑着:“差一点,哀家就看不见启儿了。”“昨天夜里哀家做了一晚上的梦,看见了你,看见了馆陶,还看见了武儿,那时候你们多好阿,你总护着武儿,不让馆陶训斥他,有了好吃的也不忘记分他些,馆陶也说,你这个兄长,远比姐姐要好上许多……”“还有那次……你说,母后,饶了武儿罢,他年纪小,我替他给您赔罪了。”

  “还有……”启儿跪在我面前,跪了又起,起了又跪,焦躁的他甚至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母后,朕……”“对了,还有一次,武儿要了你最喜欢的剑,你也没有说什么就给了,还有……”

  “母后,朕不想听这些!”他终沉不住气,大声断喝。强压住心中的悲哀,将笑容给他。那笑容冰冷刺骨,却是明晃晃的惋惜。

  不想听这个?那再说说其他。“显大夫死了,你知道么?就在昨晚,就在梁王府。”我微微一笑,仿佛说着不相干的人。

  “就在哀家眼前死的,好多好多的血……”“那又如何?”启儿依旧是不耐烦,他烦躁的心也听不得这些。“哀家的好儿子,若不是你,哀家决不会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帝王!”

  我笑声暗哑,将声音磨尖,每个字都是支离破碎的从齿缝迸出。“朕不知道母后在说什么!”他猛的反应过来,竭力辩解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是哀家好儿子都不知道,还有谁会借刀杀人?还会有谁包围未央宫不让哀家去救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缓缓道:“那是你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你贵为天子,天下都是你的,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启儿闻言不语,缓缓站立,将我面上的温暖再次盖掉。他冷笑:“不容?朕若是不容刘武,朕会让他活到今日?凭什么母后又来责怪朕?母后多年来苦苦相逼,让朕百年之后传位给他,朕不是也答应了么?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朕?

  “朕只想请问母后朕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朕不是您的亲生骨血?”一声嘶吼,终还是喊了出来。压抑多年的他,将心中的不满随着佩剑统统摔在我们面前,也让我浑身一震。

  “母后对梁王愧疚么?当年那菜是母后挟给朕吃的,若是朕死了,母后是不是就心满意足,再不必愧疚了?”启儿欺身靠近我,将声音放得缓慢,却似钝刀一寸寸切割我心。

  “嗯?是么?母后”他加重的语气,依然是那般狠决,却是隐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母子相疑,他疑我有理,我疑他没错。却都是无奈被逼上绝境的选择。我失声笑了出来,“愧疚?没错,哀家是愧疚,若是没有武儿,我们娘几个哪个还能存活?哀家将会为此愧疚一生!”我大声喊叫,拍案而起。哗棱棱,他也伫立,与我对持。就在这一刻,门外有内侍禀告:“圣上,凌霄殿人已到齐。恭请圣驾!”

  骤然的声音,让我们紧绷的弦戛然断裂,他突然冷笑道:“母后今日无论说什么,朕都要拿到虎符,若是不给,就只能真的等着别人给我们娘几个收尸了!”他不是威胁,我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紧张和慌乱。怎么了?难道……。“刘濞昨日金陵称帝了!”咯咯直响的牙关,带着启儿肃杀恨意。我也是一震,称帝?好个大逆不道的刘濞!竟然敢做这样荒唐的事?原来清晨鸣金示警是为这个召唤重臣商议国事!震惊中的我略一沉吟,冷冷作笑:“虎符?可以,只是想和圣上作个交换。”

  无论是何等愤恨的家事,也大不过这去,国亡家灭,我们又会何存?一个刘濞又将我们逼到了一起,背背相靠下,也有母子温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我必须为武儿谋划好一切!刘启咬紧牙:“母后请说!”“哀家拿虎符换梁王,只要你在位一日,就必须保他平安。”我淡淡开口,不容置疑。

  他是皇帝,所以不会拿座下的江山做赌注。梁王而已,无非是一条性命。眼下虎符更是要紧。“好,朕答应母后,朕决不动他。”此次他没有意气用事,思索很久后坚定承诺。

  “好!”我将捂热的铜虎递上,只为了相信。重重的铜虎离手,却是满心的空荡。刘恒,我终还是把虎符给了启儿,将来如何,我已是管不到了。

  
                  平叛

 

  唯我独尊的皇权前,刘濞慌乱称帝已经将所有人逼到了绝境。战事重燃,烽烟再起,剑拔弩张下的我只能坐在深宫等着前方的消息。武儿厮杀闯关,一路颠簸,终已回到梁国,随后紧跟着是他兄长派人千里传书的书信。

  洋洋洒洒,慷慨激昂,力陈众议,无非是梁国以南棘壁的①易守难攻,睢阳②又是天然屏障,吴军无法跃过。所以让刘武必须坚守原地,齐备粮草,率驻军留守,等待周亚夫再次南下。

  而启儿则是调动驻守京城四周的大军悄然拔营,趁刘濞不备,直插泗水入淮之口③,截取吴军粮道,又联合北方诸国将吴军逼至北上,于下邑④与赶至的周亚夫决一死战。我知道虎符在启儿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却不曾想过,他会应用的如此自如果断。

  生死存亡之际,我已没有退路,所以押上我和梁王的性命,也不过就是博刘启赌上一局。

  刘启的书信我是知晓内情的,同时,我也将常用的发簪一同带往。武儿,此次是生死战,你也必须赢。因为我知道,刘启此刻应允保住刘武,将来一旦翻脸动手依旧是无路可退。所以惟有抢在他下手之前,将战功打下,届时以平叛功臣身份,迈入朝堂,再加上京中老臣扶植,刘启再不敢动武儿。

  即便那时他再想生起事端,怕也不太容易了。每日,晨晖初上,我便伫立在未央宫最高阁台上,远远望着南方,不动不坐,只是竭力忍住一切妄念,唯盼武儿安然。每日,夜半时分,我让内侍打听了战报,一一为我叙说,一颗慈母心为起起落落的战况牵肠挂肚,坐卧不宁。于是,我知道了,千里之外,凛冽如冰,决绝的武儿跃马阵前,亲自上阵,杀敌无数,取得节节胜利,他更是派人飞马传信说,“待回京觐见母亲之日,必是南贼逆党覆亡之时。”我拿着这封信,将泪锁住,只笑着和信使说:“你替哀家告诉梁王,哀家等着他凯旋!也就在此时,战事越演越烈,吴军伤亡惨重,一败涂地,刘濞率败卒数千遁走,退保丹徒⑤。

  丹徒古来战略要地,守城不须人多,亦可坚持漫长时日。于是汉军与之僵持。战报也如雪片般日日传送。区区十余天,久攻不破,汉军伤亡颇巨,于是周太尉安扎下兵马,围困丹徒,断起水粮。可是这样的漫长煎熬,对前方将士和后方的我们都一种极大的折磨。一次次我们期盼着可以攻开城门,却一次次希望落空。阴霾笼罩上汉宫,也让我心中忐忑不安。该如何是好?何时才能做最后一击?夜阑人静时,我独自一人孤寂的从座位上起身,又佝偻身子摸索到床榻。

  更漏声悠远而凄冷,印衬着我的伶仃。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有安宁?我与刘恒一生的安养生息,却被这次耗尽国库。刘恒,你说,我又能怎么办?疲惫的叹息,带着倦怠,我将锦衾盖好,被子真冷阿,却冷不过我的心。

  明天还会有军情,还会有战报,而我却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等待着,等待着……

  景帝三年三月末,刘濞败走丹徒。周太尉遣人策动吴军中的东越人反吴,夜半,东越人骤反,冲进吴王濞住所,将其割首,且高杆悬挂三日。楚王戊也军败,愤而自杀。齐国太后常氏于兵败时引鸩殉夫,四子皆被俘。鸩杀。而梁王刘武,军功卓越,景帝再赐二十城,至此,梁国境内疆域辽阔,物产殷实,共四十余座城池,是为大汉最大藩国。另,五子,各分封,梁国世子,济川王,济东王,山阳王,济阴王。五女也都赏赐汤沐邑。梁王一支繁华盛也。景帝四年,因皇后薄氏无子,废,遂立景帝长子刘荣为太子,栗姬因出自齐,于七国乱后失宠,此番再起,深知得益于子,益发娇宠溺爱,帝渐不喜。秋日爽人,余热未散,阖宫上下出行避暑,我身体乏困,却坳不过馆陶致意邀行,于是也一同前往。“母后,女儿倒是觉得王美人的刘彘和阿娇很相配呢!”馆陶见我微寐,放缓了手中的扇子,贴近脸庞,压低了声音说。原处是几个孩子欢闹的声音,一声尖叫,顿时惊慌一片,听着哭闹的声音,似又是阿娇欺负了谁。我微微一笑:“怎么,又不想嫁太子了?”馆陶讪讪笑道:“咱攀不上那高枝儿,栗姬可是说了,偏不要我们家阿娇,说是因为阿娇她有母后您的风范呢!”我面容淡淡,依旧阖拢着双眼:“想说什么就说,别拿你那些东西拐着弯的唬弄哀家,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可是去那边说了被人退回来了?”“正是!”馆陶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本宫不和她计较。看她能得意多久!”馆陶说到这里有些愤愤,我打赌,她此时一定在想如何扳倒栗姬。不过我不想插手。当年的事,若不是她,长君也未必会死,既然有馆陶出面,我乐于不必动手。“那又为什么看上了刘彘?王美人你不是最不喜欢么?”隔了半晌,我缓缓睁开眼问道。

  “自然是看着好才和母后说的,当年是误会了,这王美人不仅进退明理,最主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她那般闷声不吭,阿娇过去了,倒也不受欺负不是?”馆陶又摇起扇子,撒娇的说。

  “哼!不然又有谁敢欺负来着?有你这么个母亲,还有谁敢给她气受?”我冷笑反诘。

  “母后又笑儿臣,不如这样,先把她们娘俩叫来,问问不就成了?”馆陶机灵一动,将扇子拍在榻边。不等我开口,她已是唤人过来,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稚嫩的声音说道:“彘儿恭祝祖母福寿安康,万事顺意。”馆陶暗自碰了碰我的胳膊,得意证明着,王美人教导得方。我默不作声,只慢慢起身,伸出手。一双柔嫩的小手,颤巍巍的与我合拢,一下扑到我的怀中,扭糖似的不愿离开。

  原本紧抿唇的我,忽而被他弄乐了,也让馆陶轻咳出声,紧接着一迭声的叩首:“嫔妾王氏,恭祝太后娘娘身体康健,福寿延绵!”我一心逗弄怀中的孩儿,隔上许久才出声:“也起身吧,自家人,做这些没用的也是多余。”

  “喏!”带着欣喜颤抖的声音,正是她此时心境的写照。等这一声,她已用了十四年。“彘儿,祖母问你,你可愿意娶个媳妇?”我将刘彘拥置膝上,就顶抚摩戏谑着问。

  刘彘懵懂不清,却仍是兀自点头答应。引得几声轻笑。于是馆陶又接着出声:“那你可愿意让她当你媳妇?”刘彘憋了憋嘴,摇摇头,用力之大,我几乎拢不住他。馆陶连指几个宫娥,刘彘依然是摇头不应。最后我问:“那阿娇好么?”他独独乐出了声,“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藏之。”只这一句,在场诸人都笑出声来。

  “稚儿口舌,虽可笑也是诚信实意,不如母后……”馆陶向我迈进一步,先开了口询问。

  “这事问过圣上么?”我抬眼,面无表情的问。“母后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了。”馆陶笑得恭顺。我将刘彘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去找母亲:“还是问过圣上罢,以免多生是非。”

  我意有所指,馆陶清楚,王美人更清楚。“喏,还是母后想的周到。”馆陶又拿起扇子坐在我的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她的伎俩我也明了,只是懒得说穿,于是我摸过她的手,放在掌心:“再周到,不也让你套去了话?”于是一阵笑语,宫娥,王美人,以及年幼的刘彘都跟着笑了出来。只有我,似笑非笑。景帝五年,窦太主与王美人订姻约,帝本不应,太主谓之,母定矣,,遂许。

  景帝五年末,窦太主面上,深言⑥。翌日,上勒令栗姬搬出上阳宫。景帝六年,臣进言,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请奏立太子生母栗姬为后。上怒,将进言者处死。废太子刘荣卫临江王。景帝七年,帝册立刘彘为太子,更名为刘彻。其母王娡,册封为后,时年三十六岁。

  景帝中初年,栗姬被废北宫,抑郁而终。景帝中二年,临江王刘荣侵占庙地,因忤逆无道,帝命人审之。临江王莫名死于狱中,狱卒曰,自裁⑦。“你可都满意了?”我逗弄着廊上的鹦鹉回首问身后的馆陶。她轻轻一笑:“哪里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还不是阿娇运气好!”我淡淡一笑:“运气再好,也抵不过她母亲的手段好。”“母后又说儿臣了,难道儿臣这些还不是和您学的?”她拽着我衣袖,摇晃着。

  我轻叹一声,笑了笑。和我学的?若是我当年有时无忌惮的仰仗,又怎会一路走得这样辛苦?

  倍受宠爱的她,可会知道我曾经面对怎样的举步维艰,四面荆棘?低头笑了笑,摸索着将手中的食全部撒入笼中。回头伸手,挽住她的臂弯,一步步挪回大殿。

  就这样罢,在我的保护下,任由她肆意。我的苦,她也不必再知道。一生斡旋,说到底也不过是想让儿女们快乐,如今,我做到了。①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②睢阳:今河南商丘南③泗水入淮之口: 今江苏洪泽境④下邑:今安徽砀山境⑤丹徒:今江苏镇江⑥史书记载,窦太主曾对景帝说,栗姬善妒,每有帝新宠嫔室,必命宫人啐之。并甚好巫蛊。景帝大怒,迁栗姬出。⑦废太子刘荣做临江王时,因宫舍简陋,便私自扩建,侵占祖庙外围之地。事小,有心人隙之,景帝大怒,命羁押回京审讯。审讯他的中尉是《史记?酷吏列传》中有名的酷吏郅都。冷言恶语,羞愤交加。刘荣乞要笔墨,上书景帝。不给。后窦婴因曾是太子太傅,念及师生之情,偷偷送去刀笔。刘荣写完书信,愤而自尽。还有有另外一种说法,窦太主愤恨栗姬拒婚,所以鸩杀刘荣,伪称自尽。这里采取后者,为下文铺垫。

  

丧子

 

  十年,对刘武来说,是辉煌的,辉煌到他似乎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换取的,也忘记了那场继位①风波是如何平息的。身为平叛七国之乱功臣的他,越轨越矩私盖高阁,帝赦之。用度靡费私饱国税,帝赦之。铸钱称制藐视皇庭,帝赦之……刘启一步步地退让,武儿一步步地前进。他永远不会满足,只因为他曾经为大汉立过汗马功劳,挽救了濒临灭亡的大汉江山。我不知道武儿为何会变了模样,就像如今他进京朝拜时,也再不对我和启儿诚心诚意的双膝跪倒。每当,他轨倒在我面前时,我总心底一窒,呼吸也紧张起来。那样咄咄逼人的气势,那样不肯罢休的坚持,怎么会是我病弱的武儿?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气喘吁吁的笑着,说,只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刚擦了,还会出的。

  他的笑容还在,他却已不是武儿。他是梁王刘武,他是继位的后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么都是,就不再是我疼爱的小儿子。“母后,这是儿臣最后一次入宫觐见了。”他跪倒在下,瓮瓮的声音,底气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却被他的一声低喝唤回神志。“哦?为什么?”我蓦然起身,最后一次?这样的话如何说出?“倒也没什么,只是圣上说了,梁国路迢山高,以后允许儿臣不必觐见,递奏书即可。”他说的声音好不得意,那是他讨要许久的恩赐,也是彰显他凌驾其他藩王之上的荣耀。

  我蹙紧了眉,却只能淡淡的笑:“若是那样,自然是好,那以后你也就随着奏表给哀家递封书信罢!”“是,母后!”他跪倒磕头。怦怦的声音,听着是那样的沉重,让人提了心。

  母后……母后,这一声是我们的诀别,也是我们一生母子情份的见证。最后一声的母后,永远印刻在我脑中,刻骨铭心的回荡,当武儿死讯传来的时候。

  景帝十三年,梁王刘武暴卒于其属国,奏报朝廷,赐谥号孝,史称梁孝王。长子刘买继位。

  此噩耗是启儿亲口说给我听的,省却了宫娥啰嗦的麻烦,却让我心寒如冰。

  十年来,刘启是清净恭俭,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节省汰用,使万民仰望的圣明君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容不下刘武?容不下自己的亲弟弟?他还在一字一句的说着说着,而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下去。他口中的武儿死于中暑,病势来的疾快,只一晚就訇然离世。我默默收紧背后藏着的血衣,僵直起身子,悲苦心中,满是绝望。就是此时,他仍在说着谎话,说着一戳即破的谎话。我颤抖的身子,慢慢向后靠,只想躲里眼前的人,这个陌生的帝王,这个心狠的兄长。

  他用武儿的血来保全自己儿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换回了亲生骨肉的安康。

  谁错?谁对?换了我,又会如何?谁都没错,只有我错了,历经万事的我,仍有一丝幻想,仍以为可以用一个母子约定牵制了他。

  原来错得离谱!还说什么呢,我的眼泪已经干涸,他也是那样的疲累不堪。絮絮诉说一个时辰的他大概已经有了些错觉罢,他做的天经地义,我宠溺下的刘武那般张狂越矩,是该被当成杀一儆百的样子给诸王看。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宫钟的敲击,是给刘武听的丧号,只有亲王的离去才能如此隆重对待。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阿,究竟掩盖了多少的真相与亲情,又有多少人觊觎着想走入这杀人不见血的繁华胜地。“母后……”启儿见我大恸,想要上前搀扶,我甩开挨上来的手臂,漠然笑着。

  “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呆愣的平视前方,如同问着殿内点着缥缈的安魂香烟雾。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再问一声,将手中的血衣攥紧,指甲插进丝与丝的缝隙。

  “母后,朕没做,朕答应过您的就绝不会反悔,所以梁王薨逝与朕无关。”他咬紧着牙,辩解着。“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么?”最后问一句,为了我自己。为什么,当年就不多下些毒药,只将刘武毒死了,落得恶母的罪名也好过兄弟相残!

  他猛然站起,带着满身的惊痛,语音也一寸寸凉了下去,“朕再说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动手。”说罢拂袖离去,出门时将殿门用力关起,咣当一声,震颤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宫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么?”幽幽的声音,我哑着声音问着。慢慢的将血衣拿到面前,将那衣服靠近脸颊,摩挲着。那衣衫质地柔滑,就似武儿年幼时的小脸,粉嫩温腻,还似他的最后一声母后,让人眷恋而不舍。当然这血衣上也有几个字,我看不见,却背诵如流。若知今日,莫不争位,八个字,染尽了悲哀。心已成灰,当清晨拿到这件衣衫时。那是刘武身边的内侍拼了命逃脱圈杀的禁锢将衣服穿在内里,只为了遵循武儿临终的话,将此衣送与母后,还了母后的生养之情。那是一杯鸩酒,曾经要了无数人性命的鸩酒,琥珀银光,潋滟生香。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儿在收拾最后仪容时悄悄脱下的内衣,将手指咬破只为给我留个想念。

  忽然我抬颌一笑,泪也顺着发鬓滑落。武儿阿武儿,当年母后曾经逃脱了,为何你做不到?命人拿来美酒,我将玉杯盛满,含泪端起:“武儿,那日果然是最后一面,母后以这杯酒送你上路。来世……来世再别投生帝王家”将酒洒入地面,顿悟,我又说,语声微颤下带着心酸:“来世……来世也别再来找母后!”

  猛的闭上双眼,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俯身趴在床榻放声大哭。这一生究竟从哪里错,又究竟从哪里失去,为何我谨慎行事却依然一错再错?

  好久好久没见启儿了,至从那一日转身离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见。宫中的盛筵,阿娇的婚典,新年的朝拜,全部都免了去。我只沉浸在我的伤痛中不肯走开。近来总是一觉多梦,滤尽了前尘过往,滤尽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一一与我重见。醒来时我每个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们的一言一行,想他们的一颦一笑,还想自己究竟还亏欠过他们什么。刘盈,嫣儿,乔氏,杜王后,灵犀,长君还有刘恒,唯独不曾梦见武儿。

  也许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我,不愿意来入我梦。所以肯入梦的人阿,我将你们牢牢记住,来生一一相还。对了,还有一个人,她将我劝进牢笼,哄我终会有脱身之日,只可惜,谎话还是谎话,年少时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实现的梦。如今我知道了,牢笼,宫中,都一样。只要进入了,一生再别想出去。多少绮年貌美的女儿家希望能享这荣华富贵?多少志向高远的脂粉英雄想马踏河山,可惜阿,她们没真正进入宫廷,进来了,是连后悔两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悲哀和绝望。“太后娘娘,圣上请您过去。”跪倒的宫娥,嘤嘤哭着,带着天塌下来般的恐惧。

  是阿,天要塌了。“告诉他,哀家不想见他。”我无力的仰望榻顶,用漆黑将此刻掩盖。“可是圣上怕是捱不过辰时了……”她依然再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样。

  辰时,更漏声七百次以后,他也会离我而去。又一个,再次远离了我的手边。为什么,还不是我?“母后,圣上来了。”馆陶悲伤的话语,带着颤抖的哽咽,一声声催着我。

  启儿的床榻被内侍抬入未央宫,只为了两个卧床不起的母子最后一次相见。

  面前,急促粗重的喘息声,虚软无力的双手,他轻轻晃动着我的袖子,就如同年幼时讨要甜点时的无赖与调皮。我默然无声,只是任由他拉扯着。武儿,武儿,你去的时候,是否也想拽过母后的衣袖?是否也想对母后说上一句嘱咐的话语?

  怔怔的笑,浮在我的脸上,不理不睬随刘启一同入内,哀号一片的宫人们。

  启儿摸索到我冰冷的手,只是摇着,干哑的声音,嘶嘶的,却已听不出话语。只是他顽固的摇晃仿佛在说着,母后,原谅我,原谅我。我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却仍咬牙不肯多说一个字。终于,他的手再没了力气,终于,他停止了乞求原谅。我一生中最骄傲的儿子也撒手离去,只一声无言的母后,也是诀别。身后是馆陶痛哭的声音,她决堤的泪水蜿蜒流淌,滴落到我的手背,也在那一刻,冰冷的触觉让我发现,攥紧在我手中的手再次滑落。漆木的盒子,年幼的刘彻,启儿一手托付的东西太多。沉甸甸的铜虎,两个人的托付,兜兜转转下,又回到我的掌心。也许世间的事原本就如此,你奢望的,一生难得,你不舍的,顷刻失去,你无望的,瞬息回转,你放弃的,相伴难离。景帝后三年,元月,帝大病,崩于未央宫。太子刘彻继位,遵祖母窦氏为太皇太后,尊母王氏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公告,要上新文了哈,大家一定要多多捧场,跟我走吧~嘿嘿
                 

虎符

 

  摔打的陶片飞溅在我的裙子上,也让搀扶我的宫娥吓了一跳,忙拉着我退了几步。

  我摆手,只伫立着,默默听着殿里的动静。四周跪满了长平宫服侍的宫人们。窃窃私语,忐忑不安。这是闹了第几次了?阿娇与圣上争吵后便摔砸一切能看见得东西。只是今日好像比往日更烈些。以至于唬得内侍将我也请了来。虚软的双腿,站不了太久,原想听着没了声音,就回转未央宫的,却不料里面传来了彻儿大声的嘶吼,“再摔,朕就废了你!”废后?我已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为什么废后?是因为那个歌女么?正想上两步入内,又听阿娇厉声诘问:“废了本宫?你也敢?若没了本宫你凭什么能当上皇上?说到底,你的一切都是本宫给的!”说罢,内里又是一片寂静。我有些茫然若思,立在那儿,动弹不得。“没错,没有你们朕当不上这个皇帝,望尽天下,也只有窦太主才敢下毒杀了梁王,换做了别人,谁敢,谁忍心?”冷冷讽刺的声音,卷裹着不屑,甚至,还带着蔑视一切的猖狂。

  “你别血口喷人,那事绝不是本宫母亲做的,即便是母亲做的了,那还不全是为了你?不然这宝座不就是梁王的囊中之物了,怎么会轮上你?”阿娇的惶急带着欲盖弥彰,却是那般真真切切的停留在我的耳中。原来……原来…….我凄苦一笑,回身拽过搀扶的那个宫娥,:“你去,告诉他们别吵了,就说都让外面人听见了。”那小宫娥机灵的很,喏了一声就噔噔叩门进殿。片刻过后,殿门猛地打开,刘彻风似的跑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前爬了几步:“祖母,孙儿让您笑话了!“这孩子也确实委屈了,我知道。后面扭扭捏捏的是依然站立在殿门口的阿娇,仍带着闷气,兀自抽泣着:“祖母,给孙儿做主阿!”做主?两个都是孙儿,该做谁的主?我淡淡笑了,只说:“别吵了,让人笑话,不喜欢就别见,见了就别吵。成天这么打打闹闹,成何体统?”阿娇啊的一声,跪倒在地:“祖母,孙儿不是这样想的。”我疲累的笑了笑:“祖母累了,也老了,管不动你们了,若是还有些孝心,就别吵了,也别让宫人巴巴的去请哀家,哀家这次来,是自己走过来,下次再请,还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呢!”余音未了,我已回转了身,眼眶里的泪被顿回,只是将手交给那小宫娥,由她搀扶了,准备离去。

  空留下,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祖母!”一声喊叫,在我的身后,彻儿磕头声怦怦作响。我笑着长叹。

  一步,两步,刘恒,我好累,走也走不动了,好想就在这里睡过去……三步,四步,启儿,母亲对不住你,看来是母亲错怪你了……最后一步,我猛的向前,那个瘦弱的小宫娥一把将我拥住,一口血喷在她的脸上,她却是一动没动,依然搀扶着我。“母后——母后,儿臣知错了,您看看儿臣阿!”馆陶的哭声繁闹不堪,这一梦,我蹙了几次眉头,累,身心都累。缓缓地睁开干涸的双眼,呼吸却变得那样急促不匀。“母后!母后!”馆陶见我已醒了,急忙忙得抓住我的双手摇晃着,“母后,儿臣知错了!”

  未等我说话,她已是开口,絮絮叨叨不过是些不放心,不放心我的偏心,不放心新嫁的阿娇,不放心梁王…….等等,等等。其实,她少说了一样,还有,她不放心,不放心已经到手的尊贵荣华。口口声声中的我错了,错了么?究竟又是谁真的错了?我了然的笑,平淡无波。谁都没错,你在保护你的女儿,我在保护我的儿子。谁都没错,抑或是谁都错了。我们用的手段太极端,却伤害了我们的亲人。窒闷的胸口,带动身体的疼痛,火辣辣的喘息,让人变得辛苦。我只是恍惚的看着她,看着这个身体里和我流着一样血的女儿。我的三个孩子,我的三个宝贝,就剩她一个了。我颤巍巍的伸出手,擦拭她的泪水,眼角的不平褶皱也在诉说着她的苍老。

  于是顿悟的笑了。我们都是母亲,也都有保不住的东西,越想占有的,越会轻易失去,所以我不会惩罚她。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东西,是想保也保不住的。

  哭闹的馆陶,失去了神志,只是一味的害怕,却不知,现在的我,多么平静。

  挥挥手,让她退去,留给我寂静。“公主走了么?”我悄悄地问了那个小宫娥,她点点头,用绢帕为我擦拭泪水。

  这眼泪阿,流的寂静无声。女人一生的眼泪如流水,喜乐时,有,哀苦时,有,就连将一切看透时,也有。

  恨么?不恨了。这把年纪,也再没有恨了。用一生学会的东西太多,想不看空都不行。捱罢,等我见了刘恒,我会跟他说,武儿是中暑死的,是我错怪了启儿……

  “圣上,您不能进去!”殿门外又是一片喧闹声。经常是睡梦中的我,总记不得用膳的时辰,也不愿意让人唤我,于是睡过了就不吃,于是,好像,已是两日没有用膳了。“圣上,太皇太后睡着呢,吩咐了谁都不能打扰。”依然是那个小宫女,声音听久了,是那么纯净,有点像……对了,有点像刚刚认识时的灵犀。“你敢拦朕?”刘彻的声音带着愤怒,恶狠狠地传进来。为了解围,我勉强咳了咳嗓子,干哑的声音,刺耳,“请圣上进来——”

  喏的一声后,彻儿才被放行,焦躁的他一进门就跪倒在我的床榻前。“祖母,孙儿想求祖母一事!”“什么事?”我用尽全力却已是撑不起身子,只能歪过身子看他,蹙紧的眉头透着疲惫。

  “孙儿……想和祖母借样东西!”他的声音带着迟疑,也许他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借的。

  我仍是默不作声,只等他将话全部说出。“孙儿想和您借虎符。”下定决心的他,还是努力将话说了出来。是了,日子长了,小孩子也忍不住了,把暂借弄成了逼迫。“为何?”我微微的笑问。“孙儿听说,南宫公主在匈奴饱受虐辱,想派李广去平了匈奴。”南宫…….南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她。那个乖巧听话的孙女,那个恭谨温顺的女儿家,却是第一个真正的和亲公主。

  启儿诚意昭昭,想以此感化匈奴,却被暴戾的军臣单于肆意践踏。而这个南宫唯一的亲弟弟就再也忍不住,想要用尽一切手段为姐姐报仇。

  可是……仇那么容易报么?我慈爱的笑了笑,说:“先回答哀家几个问题,匈奴与大汉,尽百年厮杀,胜少负多,彻儿说说究竟是为何?”“因为大汗兵马不强。”他答的肯定。“那圣上如何克服?”我再接第二个问题。“先隐忍,蓄兵养马,等时机成熟了,在回师北上!”他的声音是那样兴奋,带着对平叛的渴望,只说出心理所想。蓄兵养马,几个字触动了我,那时,他正年少,我正曼妙,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忍辱四十载后,又有一人在我面前提起,而这个人是我们的孙子。“时机?那圣上到时机在来借虎符罢!”我冷笑于心,只是漠然对应他的话。

  懊恼的刘彻,愤恨着,却是只能磕头告退。我淡淡的笑着,对他招手“来来来,让哀家摸摸你。”他不能理会我的用意,只是无措上前,任由我伸手爱抚他的面颊。宽阔的眉间,带着豁达大度,冷目上扬,是果断与决然,薄薄的唇,是不怒则威。

  他,像极了刘恒,却是比他更有着远大的目标,几代君主都不敢有的痴望,却被他用心当成伟业来做。一番摩挲下来,我已是颌首,“今年是二十四了罢?”“是的,祖母。”他直直的挺立着颈项,就和刘恒一样。二十四岁时,刘恒已执掌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而他却还要仰望祖母和姑母的脸色。

  我低头,微微一笑,唤那宫娥去拿虎符。在我最后的时光,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是快慰的,都可以遂了万般心愿。

  有些零散的盒子,沉甸甸的用手托给他。“这虎符,不是圣上和哀家借的,而是哀家给想去平定匈奴的孙子做下的贺礼。”

  只此一句,刘彻已是动容,他颤抖着双手来接,我却又缩了回手。“这虎是你祖父传给你父亲,如今,哀家给了圣上,只求圣上一件事情。”我又接着说。

  “祖母请讲。”他恭敬的听着。“少动杀念,终有报的。”我用心说出这八个字,一字一字咬的很重。喏的一声,手已是轻,那般沉甸甸的负累我是不想留了,有了它,上路也走的不劳累。

  “去罢!想做什么就去做罢!在你还来得及的时候!”我慈爱的笑着,挥挥手。

  叩拜退去的他也许永远也无法体会到我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无法体会到,我为了懂得这句话,用了整整七十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同学们,同志们,大喇叭开始广播啦!

  倾城同学要出新文了,咳咳,这个新文是什么呢?明天再告诉你们。

  所以从明天开始,这个沉浮,将暂停更新,并暂时锁文捉虫子(锁几章捉几章,隔几天会换哈)。但未完,什么时候完结了,就告诉大家一起看哈(话说好多妹妹现在在考试奋斗中,所以为了她们,等等。)

  请各位明天记得去看那个文吧,依然是风雨不误,当然你们也别误哈。

  另外,记得多给猫爪留印,我爱你们~

  
                  沉浮

 

  人存活于世,多多少少都有些由不得自己的,偶然的变故,无心的转折,只需一步,你就踏入了浑然不知的改变中。多少的人,多少的虚幻,一切一切也都随风化空,只有我床榻旁跪倒的人儿,抖动着柔弱身躯,让我虚弱的笑。近百年的轮回,又一次上演,我仿佛看见当年跪倒在风雨中的我,想紧紧抓住眼前赖以存活的圣旨,至死不放。那场赦免改变了我,这场赦免又会改变了谁?有人说,她是魅惑圣上的妖冶歌女,有人说她是柔弱可人的知礼女子。只有我,盲了双目的我,才真真正正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是另一个我,一个和我当年一样沦落掖庭的悲苦女子,一个延续我的道路挣扎在深宫内里的可怜人。“起来罢,坐过来。”我躺卧在床榻,拍拍床榻,给她以难得的无尚待遇。

  颤抖的双手任由我摩挲着,细滑的肌肤是彻儿对她的宽待,即使她被阿娇罚去了掖庭,却也没有受到我当年辛苦的万分之一。殿外,滂沱大雨,雨水肆意浇打着万物,整个长安城也被包裹在连绵的雨中,软了气势。雨,记得我出来那天也是有雨的……也正是那场雨注定了我的一生与风雨相伴,与跌宕沉浮一路同行。今日,我又似乎看见了,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淡然微笑的她,只一声谢恩,我就认定,她和我一样,会一生沉浮,因为我们无论何处都是那般的契合相似。就这样罢,将红颜变枯槁,将青丝变白发,用你的一生与彻儿相伴,用你的坚韧为彻儿铺垫登天基石。我让她俯身在我的床榻边,用手轻轻滑过她的发丝,像一位慈祥的祖母,关爱这自己的亲孙女。

  轮回,又一场轮回悄然开启,又一场轮回悄然落幕。吕后为我编织了前进的道路,我也为她画好了厮杀的未来。满脸泪水的我,笑的那般坦然,粲然的笑如同前世悠然盛开的莲花,将回忆驻满心间,带到来世,来世,还有两个人在等我,一个是许了我生辰,一个是许了我两剑。恍惚间神思模糊,胸口蓦的锐痛,腥涩热流冲口而出。耳边听得她的惶急惊叫,用双手抚拍我的后背。猛然咳了一阵,紧闭的双目终于渐渐睁开,仿佛去了又回,苏醒过来。蹙紧的眉头慢慢松开,我仍是笑对着跪倒一片的宫人。璧儿死后,我再不亲近任何人。他们诚惶诚恐的服侍,我半信半疑的避让。身于皇家,原本就是数不尽的猜疑与背叛,他们用尽一生也许也未必知晓。

  我淡淡的笑,将卫子夫的手轻轻放下,低低叹了一声,“去罢,去找彻儿。”

  卫子夫默默无声,远离了床榻。滑过我手心的衣带,冰凉,湿润,浸满了她的泪水。又是一个爱哭的女子,又给了野史诸多的想象,就像我,也像许许多多的后宫女子,迤逦如画,任由世间人去杜撰。终有一天,她也会同我一样,看透了人间的冷暖,也看透了皇权路上的沉浮,起起落落后,再坦然面对,由生到死,一步一步,远离众人面前的舞台,死后也只是帝王碑后一个无名的姓氏,一个史书上记载的贤良皇后。历经世事于此生,再不愿意,我也必须走了。闭闭合合的双眼,黑暗始终在我左右。只是旁边的声音,换了又换。有沉痛的彻儿,有不甘心的阿娇,有惶恐失措的馆陶,还有很多无法分辨了声音的宫人。

  迷蒙中,他们来了又散,散了复来,我最后的时光,纷杂吵闹,片刻安静也得不到。

  只有在他来的时候,殿内只有我们二人,他单独给了我一片清静。“你来了?”我气若游丝的问语,还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得到。“来了。”他的声音依然浑厚,仿佛岁月只在我的身上刻画了刀痕,独是宠爱他的。

  接下来便是不言不语。有时,太过熟悉的人,不必说话,只听着微弱的呼吸,也知道心理所想。

  听说他的从侄子待他不错,年迈站不动的他被接了出去,如今也是颐养天年,孙儿绕膝。

  “灵犀好么?”我轻声问。他淡淡一笑:“好,她也总惦记太皇太后。”灵犀于我和他,并未走远,月月日日常常相伴,闲言絮语间,总是算上了她,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之间的恨意淡去无踪,也因灵犀变得亲密。除了灵犀,还有好多好多的人,我们的一生所爱,我们的一生不弃,细细数下来,却是寻不到丝毫痕迹。我宛转深凉的笑,究竟什么是永生不忘,又究竟什么是过眼云烟,一个个离我们而去的人阿,谁会在九泉之下遇见,谁又等不及我们转深而去,谁将生前誓言记清,谁又将死后的约定毁尽……

  所幸全忘记罢,用干干净净的来世重活,再经历一番沉浮,再经历一番生死。

  这辈子,不长,而我等待最后一天却仿佛很久了。百年万代之后,谁还记得我?我又该先遇见谁?还好,终有一个为我送行……你是莲夫人么......你说呢......武帝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窦氏病逝于未央宫,卒年,不详。与文帝合葬灞陵。

  (本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同章音乐《流水浮灯》窦漪房在临死时,变回了平静淡然地萧清漪。这一生终结束......

  结尾放置两天,么看见我就么办法了。接着锁文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