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人国语版全集:1___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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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筒》[]依列娜·法吉恩

  简介: 这是一本很神奇的书,它是一本长篇散文,但又像童话,像小说,像传记。主人公安绍尼住在一个美丽的山区里,他爸爸称那地方为地球的眼睛。安绍尼最最喜爱的地方就是磨坊池塘,有一天他得了一个万花筒,他觉得磨坊池塘也是一个万花筒。 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等到他年纪大了,这才发现生活就是一个万花筒,它是那样的美,人们所追求的东西就在这个万花筒中……   

那种梦幻的感觉,让人觉得想象力真是太瑰丽的存在,一下子就可以把茅屋变成天堂,而残酷或者不那么美好的人生,也因了这些想象力而变得可爱起来。

一、地球的眼睛

安绍尼在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地方长大。他的父亲总是说那是地球的眼睛。安绍尼头一次听他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小很小,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没有什么意义。那时有些字对他来说已经有了意义,比如“喵呜”,意思就是猫。有很长一段时间,任何跟猫一样软的东西也都是“喵呜”,像长毛绒的靠垫,他母亲大衣袖子上的海豹皮。还有一段时间,勺子在盘子上发出的声音,就是指吃东西;很轻很轻哼歌的声音,意思就是要睡觉了。要是他们唱得很响很响,那就是说他可以在什么人的膝盖上跳来跳去;还有哗哗的放水声,那就是说他要洗澡了。可是他头一次听到父亲对他说“我的宝贝,这是地球的眼睛。”时,那几个字并不代表什么东西。

 那时母亲把他抱在怀里,跟他父亲一起站在他家的门口,他家的房子筑在山坡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山坡下面的果园和山下磨坊的蓄水池。那一天正好是在春天,那起伏的山坡景色很是壮丽,缓缓漫入山谷,又缓缓向上延伸,那凹下去的地方显得很深很深,充满了孤独和寂寞。但是由于它们又十分宽阔,所以阳光依然十分充足。那些大路都在山顶的那一边,他们无法看到。但是那些巨大的绿坡繁花似锦,看上去很陡也很平缓,它们构成的曲线有的互相合拢,有的互相交叠,将一个谷底跟另一个谷底阻隔开来,造成许多棕色的溪水哗哗绕过许多拐角冲刷下去。这些浩浩荡荡的山坡将世界挡在外面,却绝不把天空挡在外面。在它们中间没有一条大路,只有一些小路将一个又一个山谷联结起来,将那些躺在山坡上的小小村庄和农场连接在一起。因为那些山都很高,那些村庄里的家宅,屋顶再高,树顶再高,也不会衬着蓝天显现出来,只会衬着它们上面的大片大片绿草,它们连绵不断地向上延伸开去,延伸开去,一直触到蓝天和白云。站在一个山坡上看另一个山坡,那远远的村庄就像是一簇簇蘑菇长在山坡上。

  安绍尼家的后面就有这样一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从那个村子开始,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绕到下面一幢古老的石头房子,那房子又矗立在一片果实累累的果园之上。那果园占据了一整片缓坡,缓坡的脚下,土地变成了一个台地形状,长长的,平平的,窄窄的,接着它又陡陡地落下去。下面有一个生出地下水的凹坑。那果园下面这一片台地差不多从这一边到那一边都灌满了平平的明晃晃的水。从来没有一个磨坊的水池像这样平静,这样闪亮的。那水就像是平整光滑的桌面,镶嵌在鸢尾属植物叶片和驴蹄草叶子构成的框子里。这里那里有一片片很小很小喜水的丛生灌木,里边藏着一些母松鸡的窝。当这一桌面般的水伸展开去,到了小径旁,很快缩小成一条美丽的分叉小溪,上面的支流唱着歌流入孤独的群山里,而下面的支流汩汩而下,成为一些小小瀑布,跌人山谷。那条溪流分岔形成的V字形的地区,地势全都起伏不定,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浸水,被星星点点的树木遮着阴,在这些树木的根部之间有无数的细小水流冒着泡到处流淌。那是一个充满危险,被神秘符咒镇住,值得冒险探奇的地区。那个平静的磨坊水池上也笼罩着永远无法破除的符咒。它躺在静止不动的恍惚中,保守着成百上千个正在长眠的秘密,这种秘密随时随地会被惊醒过来。那个中了魔法的公主,是不是就是那水边金色的鸢尾花,是不是就是那动作敏捷的母松鸡,掠过那银子般的水面?

 那个磨坊,跟它那个阴湿的长满青苔的水轮就紧靠在果园下面的那条小径旁。那些建筑之间黑暗的槽沟永远是冰冷冰冷的,那个磨坊的水轮,带着那些滴水的黑色水斗,偷偷地埋伏在那里,有时翻腾转动,有时一动也不动,每一个水斗都有它的秘密。不过那是一个巫师神奇的水轮,而不是一个仙女的水轮。当安绍尼开始想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那个巨大的水轮在黑影之中滴水的情形总有点让人害怕的地方。他从不在那里多逗留,最多经过那里,下到磨坊旁边的大门,那大门通向一片壁架般的草地,草地就在长方形的池子边铺展开来。你可以涉水走过平平的池水,到那个平平的壁架上。但对于一个孩子说来,那个绿色小路的边缘就是一个悬崖峭壁,陡直地落下去,落入交织有一条条溪流的空谷,那里一到春天便长有密密层层的报春花,也还有其他的花,不过报春花比什么花都多。那个磨坊的大门是出入的必经之路。但是绞链钉在一棵开裂的柳树上,门扇就靠柳树的支撑。那柳树大大的裂口在根部,因此中空的树干形成两个木头腐烂的树洞,尽管这样,并不妨碍那棵树生长树叶。孩子们可以从裂缝里挤进去,每逢夏天的时候,他们爬过去,头上自有微微闪光的树叶。到了冬天,那树的模样似乎就不那么友好了。你想想,会不会有一天那树会把你结结实实夹住呢。安绍尼很小的时候爬过树洞去,往往会产生这个念头。但这一条路是进入磨坊水池奥秘的惟一途径。要是你光是从大门进去,你会错过许多东西的。

 在那时候,安绍尼时常听到他的父亲说那几个字:“这是‘地球的眼睛’。”

在他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以前,“眼睛”这个词的意义首先进入了他的脑子。他母亲瞧他的时候,那两个清澈闪亮的点,和他瞧母亲首先瞧到母亲身上的两个点,就是她的一对眼睛。他的父亲站在门口说“这是‘地球的眼睛’”时,他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包括进去了。那不光是斑斑点点的小鸡在那里啄来啄去的果园,不光是那些在拱土的黑色和粉红色相间的猪,不光是那些摇摇摆摆下山到水边去的鸭子,不光是镶嵌在金色和紫色花朵里的一片平静如镜的水,也不光是那些在水面上蹿来蹿去像是流星一样的的松鸡,也不光是那片水以外和那片水下面的一些小溪,以及许许多多长满报春花的由树丛构成的小岛,也不光是他家几英亩可爱的土地。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整个山谷,把每个山坡上的村子,把交织如网的小径,以及在这张网中的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人口家畜全都包括了进去。

  但是对于安绍尼来说,自从“眼睛”这个词具有意义以后,“地球的眼睛”就是那个磨坊的水池。当他从家里望下去,它就像母亲抬起闪亮的眼睛一样透过繁花缤纷的果园望着他,邀请他前去,走近些,再走近些,并且透过那只美丽的眼睛,看看它在天空看到了什么,它在大地上看到了什么。

二、巴巴和拉拉

安绍尼有个保姆名叫巴巴。至少他是这么叫的,尽管她的真名叫巴巴拉。她差不多从他一生下来就跟他在一起,在最初几天洗澡的日子里,他躺在巴巴拉的膝盖上湿漉漉地踢着腿,她把他裹在软软的暖暖的毛巾里,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把他擦干,还扯着他的大脚趾。

  “谁是巴巴拉的小鸭子?嘎──嘎!”鸭子说。

  “谁是巴巴拉的小羊羔?咩──咩!”小羊说。

 “谁是我的鸽子?咕──咕!”鸽子说。

 “谁是我的小牛?哞──哞!”小牛说,“哞──啊──哞──啊!”

  接着她拼命地吻他,似乎要把他整个吃下去。

 一段时间以后,安绍尼跟她学说这些声音:“嘎──嘎!咩──咩!咕──咕!哞──哞!”

  巴巴拉把他的母亲叫来,让她听听他有多么聪明。有一天,他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玩游戏,他母亲到门边叫了一声:“巴巴拉!”于是安绍尼在小保姆的大腿上扭着身子,说:“巴巴!”他们都笑了,以为从没有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从此以后,他总是把巴巴拉叫成“巴巴”!家里别的人也都这么叫。

  有的人开始生活的时候根本没有保姆,但是安绍尼开始生活的时候却有两个保姆。原先他母亲只想要一个小女孩在某些事情上帮帮她。那时他母亲跟别德列太太在一起,安绍尼在她们中间。这个村子的别德列太太认识山谷那边村子里的一个朗勃尔太太,那个太太在山那边的村子里有一个妹妹,家里有一大堆人。“尽是小子和闺女,”别德列太太说,“总会挑中一个闺女的。”

  “是不是请你让朗勃尔太太去问问她的妹妹?”安绍尼的母亲说。

  别德列太太果然去问了。过了些时候,两个胖胖的小姑娘自己来了。她们长得一样高矮,长着相同的鼻子,要不是一个长蓝眼睛,一个长棕色的眼睛,你根本分不出她们谁是谁。

  “你是不是要雇一个保姆,太太?”其中一个问。

  “是的,亲爱的。你是……”

  “朗勃尔太太的外甥女,太太!”两个小姑娘都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安绍尼的妈妈对她们笑了笑。她问蓝眼睛的那个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埃拉,回太太。”

  “那么你呢?”

  “巴巴拉,回太太。”那个棕色眼睛的姑娘回答道。

  “那么谁来当保姆呢?”安绍尼的妈妈问。

 她们顿了一顿,然后回答道:“我们是双胞胎,太太。”

 “双胞胎?”安绍尼的妈妈重复一遍说。

 “是的,回太太。”那两个小姑娘又行了一个屈膝礼。

 所以安绍尼的妈妈把两个小姑娘都留了下来,就这样有了一对双胞胎的保姆。后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爸爸,他爸爸说:“总算还好,朗勃尔太太头生不是三胞胎。”

 不久巴巴拉和埃拉就变成了巴巴和拉拉,全家人都这么叫她们。你已经知道安绍尼是怎么给巴巴拉命名的,埃拉得到那个新名字的经过也大同小异。她经常抱着安绍尼走来走去,嘴里老唱着她那些没有字眼儿的歌。

  “啦──啦──啦──啦啦啦!”埃拉天天这么唱。安绍尼的妈妈也总是天天在这里那里叫:“埃拉!”

  有一天她一走进婴儿室就叫:“埃拉!”安绍尼用埃拉那种独特的唱歌方式应声道:“啦──啦啦!”从那天起,埃拉就成了拉拉,正如巴巴拉成了巴巴一样。

 过不多久,那两个双胞胎保姆按照她们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分工,婴儿自然归巴巴管,家务归拉拉管,到了年底,巴巴正式负责婴儿室,拉拉就负责那幢房子的其他部分。

三、崭新的小银包包

巴巴年纪一点也不大,当她头一次给安绍尼洗澡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但是她跟拉拉是她们一家十个孩子中最大的两个孩子。巴巴九岁的时候就懂得所有给婴儿洗澡的事了。当安绍尼长大起来,到了六岁的时候,我敢说,对她来说,她似乎要比二十岁大得多,而且要比五英尺一英寸高得多,后来她就一直那么高矮,虽说年纪越来越大,个儿就不再长了。再说,可能安绍尼根本就不考虑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轻还是年老。她就只是他的巴巴,那个经常跟他玩,有时也会骂他几句的人,过去总是跟他在一起,将来也会总是跟他在一起的人。他先是摇摇晃晃在老房子里绕圈,后来又在老花园里绕圈,总是跟在她后面。最后他尾随着她走出花园,走过一条条小径,到村子里去。有些日子,她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就会结结实实给他一个吻,说:“再见,我的小羊羔,巴巴要到市场上去。你别哭,我会给你带回来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送给你。”

于是她的臂弯里挽着一只圆圆的棕色篮子出去了,穿得干净利落的圆圆的身子上顶着一张玫瑰色圆圆的脸。安绍尼留下来在花园里玩,耳朵边一直响着崭新的小银包包的声音。但好像钟声不再丁当作响,很快就会寂静下来一样。安绍尼也很快忘了所有的有关崭新的小银包包的事。他忙着在花园里他自己的那一小块地里干活儿,把他在花园的其他部分收集起来的一些小花种在那里。要不,他就在果园里忙活,将长毛狗多佛尔套在一辆小车里,将风刮下来的果子从草地上捡起来装在小车上,那是要给厨师送去做苹果馅饼和苹果布丁的。所以巴巴从市场上回来,他从来就没有问她要过崭新的小银包包,她在他的嘴里塞上一块太妃糖,还在他含糖鼓出来的腮帮子上结结实实吻一下,说他是个好孩子。这时候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有一天,安绍尼比他上个星期又长大了不少,于是巴巴说:“来吧,我的小羊羔,巴巴要到市场上去,你也可以跟我去。”

 “我可不可以得到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巴巴?”安绍尼问。

 “那还用说吗!”巴巴开心地说,根本就没有多想想这件事。谁知道这回安绍尼没有忘记这件事,因为他心里根本没有去想花园的事,也没有去想多佛尔,去想苹果。他上了路以后,除了崭新的小银包包什么也不想。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条路,不过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市场上。安绍尼跟着巴巴在一个个店铺前摇摇晃晃走来走去,有的店铺里卖一些有用的东西,像鞋带、木杓之类的东西;有的店铺卖一些让他喜欢的东西,如太妃糖、水果糖之类的东西。有的卖鸡蛋和蔬菜,有的卖瓷罐和瓷盘,有的卖绸带围裙以及各种各样小东西。在巴巴把牛油和白布放进篮子的时候,安绍尼一直东张西望,寻找卖崭新的小银包包的店铺。可他哪儿也找不到那样的店铺。

 最后巴巴说:“行啦,小羊羔,我买齐了。我们现在去买一便士的太妃糖,接着我们就可以回家去了。”

不料安绍尼说:“我不要太妃糖,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

 巴巴开心地笑了,因为她已经干完了所有的事情,而那个卖太妃糖的人,那个名叫匹尔斯的先生,站在柜台后面也笑了。他数出几颗太妃糖,巴巴把一个便士放在柜台上。

“给你!”巴巴把一块太妃糖放在安绍尼的手里,“这就是你的崭新的小银包包,没有错。”

 安绍尼仔细看看那黏糊糊的熟悉的棕色糖块,接着又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巴巴一番,就把脸埋在她的裙子里哭开了。

 “哦,宝贝!哦,宝贝!”巴巴大声说道,感到非常惊奇,“你难道不要你的太妃糖?”

 “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安绍尼哭得一脸眼泪鼻涕。

 “这会儿你真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小羊羔!”巴巴责备道,“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不停下来,我下回再也不带你到市场上来了。”

 但是安绍尼抽泣个不停:“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

 “说什么啊,根本就没有这东西。吮你的太妃糖,安静下来,乖。这就是崭新的小银包包!匹尔斯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傻小孩说这样的混话?”

 匹尔斯先生有一张很大的显得很腼腆的脸,不过带着笑容。他从柜台上俯下身来,拍了拍安绍尼的背。“不哭啦,我的宝贝,这就不哭啦!我来给你一个最最漂亮的崭新的小银包包,我一定给你!”

 安绍尼止住了抽泣,从巴巴的衣服里探出头来,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抬起来望着匹尔斯先生。匹尔斯先生在柜台下面摸索一阵儿,拿出来一个可爱的小银包包,还是挺新的呢。它看上去像是一个瓶子上的盖子,但是并不是,因为它的里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在那银包包的顶上有几个字,安绍尼还读不出来,不过上面还有一颗星,那是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哦,谢谢你!”安绍尼说,心里充满了幸福。匹尔斯先生笑了,巴巴笑了,安绍尼也笑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因为那个崭新的小银包包是空的,他把那颗棕色的太妃糖放在了里边,接着就在巴巴的身边摇摇晃晃地回家了,黏黏糊糊的小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包包。当他回到家里,他就剥开那个银包包,把太妃糖放在嘴里,就奔进屋子去找多佛尔了,那个崭新的小银包包不知被他扔到花园里哪个地方了。

四、扇出风来的树

夏天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的时候,安绍尼的妈妈总是坐在果园里做些钉钉纽扣,补补补丁的针线活儿。她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她那美丽的纸扇,扇上一小会儿。当她在扇扇子的时候,安绍尼不管在做什么,在想抓住一头猪也好,在以最大的热情搂住一只大母鸡的脖子也好,都会在中间停下来,好不惊讶地看着妈妈竟然能用她的手臂的一个动作生出风来。有时候他感到热得厉害,小小的汗珠从他黏糊糊的脸上冒出来,他会奔到她那儿去,说:“给我生出一些风来,妈妈!”她给他扇了扇风,用她那精致的手绢擦了擦他的前额和他的脸蛋,把他抱上膝盖,给他看扇子上的画。扇子的一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画着一根李花盛开的细树枝。它在打折的扇面上伸展开来,就像果树枝在他头上没风的空气中一动不动伸展着一样。然而很快这些树枝有点动了,并且就在它们动的时候,有一股很轻很轻的风在它们中间活动开了。安绍尼看了看那些在空中扇动的树枝,对他妈妈说:“这些树正在生出风来。”他妈妈哈哈大笑,吻了吻他,还摸了摸他的头。

  从此以后,只要那些树或慢或快地晃动它们的树枝,安绍尼都知道它们不是在生出轻柔的风来,便是在生出猛烈的风来,那些风全是它们的动作产生的。因此到了非常炎热,没有一丝风的天气,他一个人玩着玩着,有时会跑到最近的一棵树那儿去,说:“替我扇扇风!”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时,他就会转过身去,想:“我妈妈会替我扇的。”

  尽管他无法让那些树懂得他的意思,他照样在很热的天气里,眼睛半开半闭地躺在磨坊边小溪中的一个小岛上,一动不动,像睡觉一样,沐浴在光和热造成的交织着绿色和金色的薄雾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睡着。很快在他的眼睫毛以外恍恍惚惚的景象中,安绍尼看见那草地上,那小树丛里,尽是一些小小的仙女在挥舞她们的扇子,挥舞那些光柱、那些白杨树和那些银色的桦树,她们正走在山坡上,朝下面的山谷徐徐而去,她们的头凑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着悄悄话。那时光的薄雾和那些树阴开始闪闪烁烁,有一丝气息吹过他的前额,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些风只能是那些树生出来的。

  但有时候在呼啸的秋夜里,它们造的风也实在太过分了,安绍尼因为它们疯狂地扇风,吵闹个没完没了而无法入睡。而且一到早晨,山谷里就会四处都是它们破碎的扇子。

五、我看到一些美丽的图像

一天安绍尼过生日,早晨他发现餐桌上他的盘子里有一样玩具。那玩具圆圆的,像一根擀面杖,不过还要粗点,只是不太长。你摇摇它,它会轻轻地格格作响。它在一头有个可以望进去的洞。爸爸告诉他那是一个万花筒。

  “万花筒是什么意思,爸爸?”

他的爸爸说:“这个词叫kaleidoscope,由三个部分组成,Kalos是字头,意思是美丽;Eidos是字干,意思是图像;Scopeo意思是我看见。三个部分合在一起就成了Kaleidoscope万花筒。”

  “我懂了,”安绍尼说,“我看到美丽的图像!美丽的图像我看到!”他把眼睛凑到那个窥视孔上,看到一些美丽的图样,就像教堂里透进阳光来的一扇窗子。那玩具在他的手里转动,那个图样的形状也格格作响变了花样,还是那几块东西,还是那几种颜色,但不知怎么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个彩色缤纷的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厌。它老是在变换图样。他把万花筒带上了床。他睡着了,梦见他刚刚生下来。图画书里那个像巫师一样的老头儿也在场。他把送给安绍尼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放在摇篮里。那是一个小小的万花筒,让他从中看到世界。只要他不打破它,他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图像。那是别的人全都看不到的。但如果他打碎了它,那么这个图像就永远变掉了。那个巫师一边走开去,一边说:“你可以摇它,但不要打掉它,不能打掉它,只能摇它。”

  安绍尼醒了过来,耳朵边还响着那句话。他一把抓住被子里那个神奇的玩具,大声地嚷嚷那句话。

  巴巴连忙跑来。“你在叫什么啊?”

  “摇它,不要打碎它!”安绍尼还是嚷嚷道。

  “瞧你,你难道做梦正在作诗吗?”巴巴哈哈大笑说。

  安绍尼皱起了前额,想要回忆刚才的梦境,但是那个梦已经回到它来的地方去了,除了那句押韵的话,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整天他一直在房子里,在花园里神气活现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眼睛凑在万花筒上,嘴里唱着:“摇它,不要打碎它!美丽的图像我看到!”

六、太阳的山

有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爸爸妈妈到外面去野餐。他们驾一辆小小的马车走出他们自己的山谷,穿过通向巴斯城的一条大路,把马车留在一个农夫家的棚子里,然后到切尔康姆谷底,那里生长着一些当地最最美丽的花。

  切尔康姆谷底就像是一只盛满阳光的杯子,一边一路下去都是一片片绿色的台地,一边从顶上到底下都长满了树木。他们总是从切尔康姆谷底带回去许许多多花。其他时候他们会到生长着密密的水芹的河床那里去,吃夹水芹的黄油面包,还会从那里带走一大篮子水芹。有时候他们也会爬到索尔斯勃雷的顶上去,安绍尼认为那是世界的顶峰。因为在别的任何地方从来就没有爬过这么长的路。因为你不得不爬到顶峰上去,你总觉得你的气都透不过来,你总是又热又累,觉得你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了,就是到了那里也会躺下永远不想起来了。不过只要你一到了顶上,你就忘了这一切。因为那里吹拂着一股使人神清气爽的风,那里的太阳特别明亮,而索尔斯勃雷的顶端圆圆的挺像一张薄煎饼,而且差不多也跟薄煎饼一样平。就好像从前它是一个巨大的圆锥体,不知哪一个巨人在那里经过,不小心用刀子把尖顶给削掉了。它虽是平的,不过你并不能真正从这一边望到那一边,除非你站在中间一个土圪垯上,因为这个顶还是有点起伏的,就像一张薄煎饼在煎锅上这里那里总有点鼓起来。不过你一旦来到了边上,你不就能把整个世界都看在眼睛里了,你绕着边走的话,说不定要花上几个小时呢。

  有一天,安绍尼离开正在野餐的爸爸妈妈,想独自去兜一圈,起初他还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完全做得到,不过就在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他们消失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了吧?要是他继续跑啊跑下去,他会不会真的跟他们重新碰头呢?他的妈妈说他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不回到他们身边的,因为索尔斯勃雷就像是他的大铁圈一样平躺在地上。不过万一出错,它不是那样,他岂不是要永远这样跑下去?还有,万一他跑回去了,他们却不在那里了怎么办?因为当你看不到你妈妈的时候,你又怎么能清楚这些事情呢?安绍尼突然回过头来拼命地跑,他那颗小小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很快他看到了她,跟刚才他离开时一样坐在那里。这时他才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重又转过身去,又一次跑到了看不见她的地方。这时他又停了下来,不知道继续跑下去好呢,还是跑回去好。他在那里犹豫不决了好长时间,他爸爸从另一头绕过来迎他,才发现他在那儿。

  “哈啰!”他的爸爸说,“你没有跑得很远嘛,是不是,我亲爱的儿子?你以为你会碰到什么人?一个罗马人还是一个火石人?”

  他搀住了安绍尼的手,一起在索尔斯勃雷的顶上绕圈,那花了他们很长时间。他们走着的时候,安绍尼的爸爸告诉了他这座山的名字,意思是太阳的山。很可能国王阿尔弗雷德很久以前曾在这里散过步,因为索默赛特曾经是阿尔弗雷德的领土。在那以前,罗马人曾经在索尔斯勃雷上扎过营,比那还早,不列颠的火石人也在这里生活过。要是安绍尼走运的话,很可能会找到一颗火石的箭头呢。

  “说不定还能找到一把罗马人的剑,或者阿尔弗雷德国王的一顶王冠。”安绍尼说。

  “运气不会那么好吧。”他爸爸说。

  他们找得很卖力,不过那天没有找到过一个箭头,也没有遇到过一个罗马人,一个火石人,或是那个国王。不过这时候安绍尼确实看见山顶上站着一匹小马,红红的皮色和淡黄色的鬃毛。它站在那里,太阳在它的背后,它那短短的鬃毛根根竖起在那弓形的脖子上,像是一把金色的梳子,它轻快地摆动着淡黄色的尾巴,像是一股金色的泉水在空中舞来舞去。突然它嘶鸣起来,顿起蹄子,这时它的整个身子就像是由金红色的光做成的。它在最远的山顶那边消失了。安绍尼拍了拍爸爸的手。“这是不是太阳的那匹小马?”他问道。

  “看上去很像,是不是?不过我没有看见它的翅膀。”

  “太阳的小马有翅膀吗?”安绍尼问。

  “可不!”

  “叫它回来,爸爸,再看看清楚。”安绍尼求道。

  他爸爸吹了吹口哨,叫道:“嗨,柏伽索斯!”安绍尼知道那是神话中有两只翅膀的飞马,它的脚踩过的地方就有泉水涌出来,诗人喝了它就能得到灵感。但是那匹金色的小马并没有回来,他们再也没有看到它。不过这时安绍尼一口咬定,当那匹小马顿足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它明明展开了金色的翅膀。因为它不再在山顶上,那它一定是飞走了。安绍尼的爸爸告诉他,要是他有运气抓住太阳的小马,在它背上飞行一次,那他就能看到许许多多奇迹,说不定还能写出一首诗来,让人们永远记住它。

  安绍尼回家的路上想了许多关于柏伽索斯的事。不过索尔斯勃雷也使他想了很多。不一会儿他就问爸爸道:“火石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头上长满了长长的头发,又粗又浓,蓬蓬松松的,有一双像狗一样的眼睛,冬天可能穿一身毛皮,夏天把身体涂成蓝色的。”安绍尼的爸爸说,后来他又补充说,“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人文身,涂靛青,冬天穿毛皮衣服的缘故。”安绍尼从他的声音知道那是他在吟诗。

  “那罗马人是什么样子的,爸爸?”

  “哦,他头戴盔,手执盾,有一把短剑,白皮肤,黑眼睛,有一个漂亮的鹰钩鼻子。”

  “那阿尔弗雷德国王是什么样子,爸爸?”安绍尼问。

  他爸爸没有马上回答,他们继续走下去,来到路边一堆石头那里,石匠约翰·包顿正坐在一旁。约翰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他肩膀很宽,身体很结实,但没有多余的肉。他长一头乱蓬蓬的淡颜色头发,不过透出一些红的色调,他的皮肤晒得很红,蓝眼睛,高颧骨,当他坐着干活儿的时候,有一种和蔼、精明、耐心的表情,那是一个真正的索默赛特人。

  “约翰,这天干活儿可真热!”安绍尼的爸爸说。

  约翰·包顿放下手中的凿子回答道:“可不是吗,先生。”他对着安绍尼的妈妈用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发,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皮绷带,他朝安绍尼很亲切地笑了笑。当他们走过去以后,又听到他丁丁当当凿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国王的样子跟约翰·包顿很相像。”安绍尼的爸爸说。

 从此以后,安绍尼一看到约翰在凿石头,总要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上一会儿,这 让约翰感到很高兴。他们有时候聊上几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约翰书读得不多,不过他对鸟,对天气什么都懂,安绍尼突然想到他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间最最聪明的一个。

  接下来一次他们又爬索尔斯勃雷的时候,安绍尼对他爸爸说:“这一回我要独自一个人去兜一个圈。”

  “很好。”他爸爸说。

  “你不用从那边绕过去迎我,好不好?”安绍尼说。

  安绍尼动身去旅行,他要在这个山顶世界上环行一周。这一回当他的爸爸妈妈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以后,他也毫不犹豫。他不断地走下去,循着一条人畜在这个世界顶峰上走出来的小径走下去,那里阳光灿烂却寂静无声。下面远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河流,有树林,有公路,有房屋,都在起伏不定地远去,并且消失在薄雾之中。从这里往上看,就只有青草和天空,每回安绍尼的视线落到什么东西的边缘时,总觉得天空的蓝色在降下来和下面的绿色融成了一片。他走着走着的时候,有时会低下头去看看脚下会不会找到一个箭头,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看看一只飞在天空的鸟。

  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一只最大的鸟,是从太阳里飞出来的。“那会不会是一只茶隼?”安绍尼在心里嘀咕。它正在展开它那伸展得很开的翅膀朝下飞掠,它的每一个毛片上好像都点上了火。“那一定是只金鹰。”安绍尼想。它飞掠下来,飞掠上去,在安绍尼的头上滑翔过去。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它是不是会用它那对金翅膀把他闷死,或者会不会用它的金爪子抓住他,把他带走,让他去做太阳的仆人。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只鸟,而是那匹毛色金红,鬃毛和尾巴都在闪闪发光的小马。这回它靠得很近,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那对美丽的金色翅膀正好贴拢在它的两肋;它的蹄子和它的眼睛就像是透明的琥珀。那小马竖起它的鬃毛正在嘶鸣,可那声音像是马嘶变成了鸟啼,或者更像是黎明时光百鸟齐鸣的声音。那个嘶鸣的声音仿佛像说话一样清楚地对安绍尼说:“跳到我的背上来,骑在我身上!”

  安绍尼只一跳就坐在了马背上。那金色的小马慢跑了一阵子,接着就像鸟一样升上了天空。当那对使人眼花缭乱的翅膀伸展开来,托起他和他的骏马,飞到中午太阳的万丈光芒之中,安绍尼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那小马用尽了各种可爱的技巧飞在空中,安绍尼只知道鸟会这样飞翔。它像欧椋鸟一样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像山雀一样忽而下降忽而升起,像老鹰一样翱翔,像燕子一样盘旋,像云雀一样抖动翅膀,又像海鸥一样滑翔下来。当它向下侧滑一段路到了平稳的空气中,又突然颠倒过来,安绍尼只见太阳在他的脚下,而整个世界却悬在他的头上。接着很慢很慢,依然这样颠倒着,那小马开始绕着索尔斯勃雷山顶转圈,安绍尼抬起眼睛打量山顶的时候,只见一只狼从这头蹿到那头不见了;接着那里又来了一个很高很大全身毛发的男人,身上披着毛皮,跑起路来差不多手脚并用,他朝空中猛掷了一个火石箭头,安绍尼把它抓住了。后来,那家伙好像再也穿不住那身毛皮了,他在山顶边上把它扔了下去,他自己也绷直他那两条又长又强壮的腿,跳上了蓝天,安绍尼觉得那个家伙简直要压到他的头顶上来了。不过他没有压上来,却又跳回了地面,而且像狗落水爬上来一样摇晃着身子,安绍尼看见他全身都染上了蓝色,蓝得像夏天晴朗的天空一样蓝。那个蓝色的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就快快活活蹦跳着不见了踪影。

  那小马又翻过来盘旋着,那太阳又冲到了头顶上,世界又落到了他们的脚下。不过安绍尼还没有来得及调整他的感觉,那小马又颠倒过来,在索尔斯勃雷上面翱翔,那山又一次像是天花板而不是地了。这一次安绍尼看见一个罗马人,他在那个天花板上大踏步走来走去,他那对鹰眼,他那个坚挺的骄傲的鼻子,安绍尼看得清清楚楚,还看见他大踏步走的时候,全身都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很快他跨过了山顶的边缘也消失不见了,不过在他这样做以前,他顿了一顿,把他的短剑扔到了空中,被安绍尼伸手接住了。

  那金色的小马又翻过身来翱翔,世界又沉下去。太阳又升起来。接着那小马又第三次在空中颠倒过来,世界和太阳又交换了位置,安绍尼又要抬头张望头顶上的索尔斯勃雷了。这回世界的顶上坐着阿尔弗雷德国王,他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堆,凿开这些石头要花好几百年的时间。不过尽管在他的一生中休想凿开它们,那国王还是举起了他的鹤嘴锄砍了又砍,砍成适合人们用的石器。国王不紧不慢耐心地继续干活儿。安绍尼看见阳光照在他那把弓的环形金饰上,照在他胳膊的金环上,也照在他胸前的宝石上。不过他的衣服很粗糙很平常,他的脸也像是约翰-包顿的脸。所以,当他手中的活儿停下来,朝下看着安绍尼的眼睛时,安绍尼真希望他像约翰平常总对他那样,朝他伶俐地笑笑。阿尔弗雷德果然朝他笑,就像当他是自己的朋友一样。接着他从手腕上脱下他的金环,朝安绍尼丢了下来,安绍尼趁金色小马又翻过身来盘旋,刚好把它抓住,这时太阳和地球又回到了它们自己的位置上。那时小马在空中大大地抖了一下身子,安绍尼被它的鬃毛和尾巴上闪射出来的万道金光弄得眼花缭乱,感到自己被抖落了下来,掉在了草地上……

  “喂,”他的爸爸说,“你的运气好不好?”

  安绍尼小心翼翼摊开他的宝贝,“这是一枚箭头,爸爸。”他爸爸一本正经细细看了看一小块石头,“这是罗马人的剑,我的意思是说,那是剑的一小部分。”他的爸爸看了看一块破刀片,已经在泥里生了锈。“这是阿尔弗雷德国王干活儿时戴的东西。”安绍尼说。他爸爸一看,那是一小块脏兮兮的皮子,很可能是缰绳上掉下来的。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我亲爱的小子,是不是?”安绍尼的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