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卷轴5乌斯腾格拉:梁启超:中国民族主义的奠基人|百家讲坛 - 启蒙历史网 - Powered by PH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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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希来

  无论是从海外引进民族主义的观念,还是在新的国际形势下呼唤对外的国民运动,梁启超起到了其他人无可替代的历史先驱作用。他对于中国现代民族主义的基本禀性理性而非单纯情感的,基于国家共建而非种族意识的,对外抗争而非对内压迫的,大中华主义而非大汉族主义的,均打下了深深的个人印迹。今天,当极端民族主义思潮再度在中国甚嚣尘上时,回顾中国现代民族主义先驱梁启超的思想历程,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一、提倡国家主义的"大民族主义"

  本杰明·史华兹指出:"有一点应该首先注意到,即在19世纪末以前,许多所谓的'对西方的反应'大多仍发生在中国传统思想的框架内。

  这个框架不是别的,乃是文人学士一向身处其中的精神的和理性的世界。"严复系统地介绍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是国人向西方思想界讨教自强之道的首次尝试。严复像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一样,在甲午战败后把"保种"、"保国"视为一个紧迫的问题,所以史华兹说,"严复在对达尔文主义的主要原理的初步解说中,用语就已经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了:'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社会达尔文主义所谓的生存竞争,既包括种内竞争,也包括种间竞争。生存竞争说传入美国,最受重视的是前者;同一学说传入中国,使清季士人"如饮狂泉"的则是后者。也就是说,使中国知识分子产生共鸣的不是"达尔文式的个人主义",而是"达尔文式的集体主义".1896年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提出了"以群为体,以变为用"改革纲领,他说:"道莫善于群,莫不善于独。独故塞,塞故愚,愚故弱;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弟,居地球十六七,欧人剖之钤之,若栏狮象而驾驼马,亦曰惟不能群之故。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因此,中国必须"变法"以寻求一种善群心智的新制度。张灏认为,梁启超这时已经在探讨"一种新的政治共同体概念,它受到民族主义和达尔文派关于世界为无情的国际竞争和斗争所支配之说的强烈影响","潜藏在他的政论作品表面之下的,还是民族主义的思想。"据考证,现代汉语中的"民族"和"民族主义",都是从日文借用来的。正是在梁启超发表于1899年的《东籍月旦》中,首次出现了"民族"一词。梁启超在此文中使用了"东方民族"、"泰西民族"、"民族变迁"和"民族竞争"等新名词。随后,他又率先引入了"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在1901年发表的《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一文中,梁启超介绍了欧洲国家思想的变迁:从过去的家族主义时代、酋长主义时代、帝国主义时代到现在的民族主义时代、民族帝国主义时代。他指出:"于现今学界,有割据称雄之二大学派,凡百理论皆由兹出焉,而国家思想其一端也。一曰平权派,卢梭之徒为民约论者代表之;二曰强权派,斯宾塞之徒为进化论者代表之。平权派之言曰: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增个人强立之气,以助人群之进步;及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以坏国家之秩序。强权派之言曰:天下无天授之权利,惟有强者之权利而已,故众生有天然之不平等,自主之权当以血汗而获得之;国家者,由竞争淘汰不得已而合群以对外敌者也,故政府有无限之权,而人民不可不服从其义务。是即帝国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确立法治(以法治国谓之法治)之主格,以保团体之利益;及其弊也,陷于侵略主义,蹂躏世界之和平。"在此二者之中,梁启超从感情上是倾向于民族主义的。他说:"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使能率由此主义,各明其界限以及于未来永劫,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但是,梁启超同时也认识到,"正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当欧洲诸国与欧外诸国相交时,扩张属地之政策遂蔓延于十九世纪之下半叶,民族帝国主义最终取民族主义而代之,权盛于二十世纪。在这个时候,梁启超尚不主张中国实行民族帝国主义,根据单线进化论的思想,他认为中国要经过民族主义发展阶段。"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譬诸人然,民族主义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少之材料也;由民族主义而变为帝国主义,则成人以后谋生建业所当事也。……吾尤恐乎他日之所谓政治学者,耳食新说,不审地位,贸然以十九世纪末之思想为措治之极则,谓欧洲各国既行之而效矣,而遂欲以政府万能之说,移植于中国,则吾国将永无成国之日矣。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两年以后,梁启超在《政治学大家伯论知理之学说》一文中,稍稍修正了上述的观点,在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卢梭学说与伯论知理学说之间,进一步倾向于后者。他解释说:"吾非敢袒伯氏而薄卢氏,顾以为此有力反对之一大学说,为有志建国者所宜三复也。"在此文的结尾,梁启超写道:"及前世纪之末,物质文明发达之既极,地球上数十民族,短兵相接,于是帝国主义大起,而十六七世纪之干涉论复活,卢梭、约罕·弥勒、斯宾塞诸贤之言,无复过问矣。乃至以最爱自由之美国,亦不得不骤改其方针,集权中央,扩张政府权力之范围,以竞于外,而他国更何论焉。夫大势之所趋迫,其动力固非在一二人,然理想之于事实,其感化不亦伟耶!若谓卢梭为十九世纪之母,则伯论知理其亦二十世纪之母焉矣。"梁启超认识到,在列强竞争的世界上,中国的国大民众本身就是一个有利的竞争条件。他说:"合群云者,合多数之独而成群也。以物竞天择之公理衡之,则其合群之力愈坚而大者,愈能占优胜权于世界上,此稍学哲理者所能知也。

  吾中国谓之为无群乎?彼固庞然四百兆人,经数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他反对提倡"排满复仇论",主张合满汉各民族为一大中华民族,以相对于世界其他现代民族国家。他提出了"大民族主义"和"小民族主义"这样一对概念。"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诸族是也。"他认为汉族本身也是由多数种族在历史上混合而成,而满洲人实已同化于汉人,因此,建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完全可能的,中华民族若"号称四万万同胞,谁曰不宜?"中华民国建国后采用代表国内各主要民族的五色旗作为国旗,正是梁启超"大民族主义"思想的政治结晶。

  梁启超对于近代政治学的国家、主权理论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因此他在与革命党人辩论时,始终以国家而不是以种族作为民族主义的载体,坚持一种国家主义的民族主义。而他的论战对手却往往凭借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一般人的民族感情,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类的比孔孟之道更原始的部族主义来煽动人心。尽管革命党人的蛊惑言词可能一时显得更为气盛,但是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却更有生命力,构成中国现代民族主义的主干。今天,当我们回过头去看时,显然只有梁启超以对外反帝为指向的"大民族主义"才能适应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政治整合的需要。民国建立后,同盟会所鼓吹的"小民族主义"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了。孙中山在1912年至1913年间曾把他的三民主义缩减为一民主义:"民族、民权二大主义均已达到目的,民生主义不难以平和办法,逐渐促社会之改良。"二次革命后,孙中山在中华革命党成立大会上公布手书的《中华革命党总章》,规定"以实行民权、民生两主义为宗旨",仍然没有民族主义的位置。章太炎则由排满革命的种族民族主义进一步趋向于提倡国学、国粹的文化民族主义。


\"国粹\"一词,也是梁启超首先从日文引入中文的。他曾经考虑过,\"谓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进入民国以后,当他的老师康有为和章太炎等继续坚持\"国粹\"论时,梁启超就与他们划清了界线。他在1915年说:\"是故吾于保全国粹论,虽为平生所孜孜提倡,然吾之所谓国粹主义与时流所谓国粹主义,其本质似有大别。

  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若爱桃李也,吾惟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其名实者。\"梁启超认为,中国现代民族主义的深厚根源,不在于先圣先贤的\"片词单语\"乃至全部经典,而在于从\"庸德庸言\"中体现出来的国民性的总和即\"国性\".梁启超说:\"吾以为吾国人之种性,其不如人之处甚多,吾固承之而不必深为讳也。然而人各有短长,人性有然,国性亦然。吾之所蕴积,亦实有优异之点,为他族所莫能逮者,吾又安可以自蔑。\"\"国民既有一种特异之国性,以界他国而自立于大地,其养成之也故非短时间少数人所能有功,其毁坏之也亦非短时间少数人所能为力。而生其间者,苟常有人焉发扬淬厉之,以增美释回,自能缉熙以著光晶。而不然者,则积渐堕落,历若干岁月而次第失其所以自立之道耳。古今万国兴替之材,罔不由是。而已吾所见之中国,则实有坚强善美之国性,颠朴不破,而今日正有待于发扬淬厉者也。\"又说:\"国之有性,如人之有性然。\"\"国性可助长而不可创造也,可改良而不可蔑弃也。盖国性之为物,必涵濡数百年,而长养于不识不知之间。虽有神圣奇哲,欲悬一理而咄嗟创造之,终不克致。\"\"吾国立国于大地者五千年,其与我并建之国,代谢以尽者,不知几何族矣,而我乃如鲁光归然独存。其国性之养之久而积之厚也,其入人之身也,此不待言而解也。且其中又必有至善美而足以优胜于世界者存也。\"梁启超对中国的国民性或国性的分析全面而不趋于极端,既不同于国粹派,也不同于陈独秀、鲁迅,确是当时罕见的\"执中\"之言。

  梁启超认为,国性是民族主义赖以成立的基础,国家主权则是民族主义得以实现的保障。

  以梁启超为精神领袖的进步党党章第一条即是:\"取国家主义,建设求强善政府。\"何谓国家主义?\"任公曰,有世界主义,有国家主义。无义战非攻者,世界主义也,尚武敌忾者,国家主义也。世界属于理想,国家主义属于事实。世界主义属于将来,国家主义属于现在。

  \"他在《中国立国大方针》这篇大文章中进一步解释说:\"今世界以国家为本位,一切人类动作,皆以国家分子之资格而动作者也。……故人民能建设完全国家者则日以荣,其不能者则日以悴。夫国家如何而始能完全?其分子调和,其结合致密,能持久而不涣者,斯可谓完全也已矣。\"\"欲使我国进为世界的国家,此非可以坐而致也,必谋所以促进之者。于是保育政策尚焉。何谓保育政策,对放任政策言之也。\"\"夫今后之中国,势必籍政治之力,将国民打成一丸,以竞于外。将使全国民如一军队之军士,如一学校之学生,夫然后国家之形成,而国际上乃得占一位置。若纯以放任为治。则此愿将何日能遂也。\"\"以放任为治者政府之职简,以保育为政者其职繁;以放任为治者政府之责轻,以保育为治者其责重。理繁务而荷重责,非强有力焉固不可矣。\"\"以上所论,以使中国进成世界的国家为最大目的;而保育政策,则期成世界的国家之一手段也;强有力之政府,则实行保育政策之一手段也;正当内阁,则求得强有力政府之一手段也。而所以能循此种种手段,以贯彻最高之目的者,其事纯系于国民。\"梁启超有时又把国家主义称为国权主义。他说:\"国权与民权之消长,其表示于政治现象者,则谓干涉政策与放任政策之辩争。\"\"我中国今日固俨然共和矣。民权之论,洋洋盈耳,诚不忧其夭阏。所患者,甚嚣尘上,钝国权之作用,不获整齐于内竞胜于外耳。故在今日,稍畸重国权主义以济民权主义之穷。\"梁启超始终把中国如何对付外来强敌,如何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视为压倒一切的任务,并据此来设计完善内政的具体目标。他说,\"现今为国家主义的全盛时代,人夹其伟大之国力以临我,我非有伟大之国力,决无从对付之,而伟大之国力,非内治组织完备后,决无从发生。\"\"外竞\"支配\"内竞\",整治内政以利于对外竞争,这是梁启超的一贯思想。

  在民族主义之后兴起的无政府主义与自由主义,则对于帝国主义的外来威胁不甚重视。

  师承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以\"互助论\"批判社会达尔文主义,反对把国家富强作为主要追求目标,主张废灭政府,马上实行世界主义。例如吴雅晖与李石曾等人组建世界社,赞成废除所有的国界,并采行单一共通的语言。蔡元培则在为《学风》杂志撰写的《发刊词》中鼓吹\"完全世界主义\".戴维翰评论说:\"蔡元培低估了中国显示出来的民族主义力量,他把他的哲学建立在人类正进入国际主义、互助新时代的设想上。\"在这方面,自由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有许多共同语言。陈独秀在1914年曾说:\"国人唯一之希望,外人之分割耳。……仆急欲习世界语,为后日谋生之计。\"又说:\"今吾国之患,非独在政府。国民之智力,由面面观之,能否建设国家于二十世纪,夫非浮夸自大,诚不能无所怀疑。

  然则立国既有所难能,亡国自在所不免,瓜分之局,事实所趋,不肖者固速其成,贤者亦难遏其势。且平情论之,亡国为奴,岂国人之所愿。惟详察政情,在急激者即亡国瓜分,亦以为非可恐可悲之事。\"\"予则云:残民之祸,恶国甚于无国家。失国之民诚苦矣,然其托庇于法治国主权之下,权利虽不与主人等,视彼乱国之孑遗,尚若天上焉,安在无国家之不若恶国家哉!……是以辛亥京津之变,癸丑南京之役,人民咸以其地不立化夷场为憾。此非京、津、江南人之无爱国心也,国家实不能保民而致其爱,其爱国心遂为其自觉心所排而去尔。

  \"胡适在美国留学时,即醉心于世界主义。在国防问题上,他认为\"增军备,非根本之计也;根本之计,在于增进世界各国之人道主义。\"对外应\"极力提倡和平之说,与美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国际道德进化,则是世界始可谓真进化,而吾国始真能享和平之福耳。此吾所以提倡大同主义也。\"他对高谈爱国、高谈民族主义之类的言行相当反感,他认为:\"若以袁世凯与威尔逊令人择之,则人必择威尔逊。其以威尔逊为异族而择袁世凯,必中民族主义之毒之愚人也。此即\'去无道而就有道\'之意。\"胡适在晚年口述自传时说:\"从我们所说的\'中国文艺复兴\'这个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那项由北京学生所发动而为全国人民一致支持的,在1919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这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我告你这件事,就是说从新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我们那时可能是由于一番愚忱想把这一运动,维持成一个纯粹的文化运动和文学改良运动──但是它终于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挠而中断了!\"帮助胡适完成这项口述自传并将其译成中文的唐德刚指出:\"胡适之先生是反对五四运动的。他反对的当然不是他小友周策纵的五四运动,而是他底及门弟子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一干人,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在北京的大街之上,摇旗呐喊的那个五四运动。\"


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李大钊撰写《青春》一文,陈独秀将自己创办的杂志命名为《青年》,均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有着密切的联系。

  五四时代北京大学最著名的学生社团是国民社和新潮社。\"国民\"一词,亦是梁启超在中文中首用。他在1899年便指出:\"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用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后来他又指出:\"必先铸部民使成国民,然后国民之幸福乃可得言也。\"国民社创办的《国民》杂志将\"增进国民人格\"列为该刊宗旨之首项。而正是梁启超在《新民说》及其他论著中,对于新中国的国民的理想人格进行了最全面的阐发,并将贯彻国家最高目的的种种手段,系于国民之自觉与国民之竞争。在新文化运动中,\"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提倡的是反对传统礼教的个性自由,胡适、鲁迅等人鼓吹的是易卜生主义和尼采的个人意志自由,至于国民的权利与义务,则没有成为关注的中心。新潮社与胡适的关系最为密切,其旨向亦与上述社团有别。国民社成员黄日葵在1923年写道:\"学生方面,有两种大的倾向,……一种倾向是代表哲学、文学一方面,另一种倾向是代表政治社会的问题方面。前者是新潮杂志社,后者是国民杂志社。新潮于思想改造,文学革命上,为新青年的助手,鼓吹不遗余力……国民杂志社的一群,始初以反抗国际帝国主义(日本)之压迫这点爱国的政治热相结合。\"民国建立之后,北京大学的骨干教师大多属于章太炎的门徒;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后,又引进了一批陈独秀《新青年》的同人。如上所述,参加五四运动的学生们在民族主义思想上与梁启超有着最为密切的联系,可是由于他们没有直接的师生之谊,思想的脉络长期以来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巴黎和会即将召开。梁启超以在野之身,为中国参加和会作了多方面的策划。他向当时的总统徐世昌建议,成立了以政界元老、前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汪大燮为委员长,进步党主要领袖、前司法总长林长民为事务长的总统府外交委员会,负责和会特定期间的外交事务。他又筹措了10万元经费(政府拨款6万元,私人捐赠4万元),挑选了一批著名学者专家(外交刘崇杰、工业丁文江、政治张君劢、军事蒋百里、经济徐新六)作为随员,于年底动身前往欧洲,\"想拿私人资格将我们的冤苦向世界舆论申诉申诉,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行前,他还建议国内报界紧密配合和会上的外交努力,\"惟一条件既经提出,全国舆论务须一致,以贯彻其主张。\"1919年2月11日,梁启超一行抵达伦敦,开始了他在欧洲的国民外交活动。同日,在北京大学召开了国际联盟同志会,北京大学有教职员和学生千余人参加,公推梁启超为理事长(汪大燮代理),蔡元培、王宠惠、李盛铎、严修、熊希龄、张謇等为理事。2月16日,由北京各界各团体联合组成的国民外交协会在熊希龄宅开成立大会,推举熊希龄、汪大燮、梁启超、林长民、范源濂、蔡元培、王宠惠、严修、张謇、庄蕴宽十人为理事。21日,该会通电发表七点外交主张:\"一、促进国际联盟之实行;二、撤废势力范围并订定实行方法;三、废弃一切不破土平等条约及以威迫利诱或秘密缔结之条约、合同及其他国际文件;四、定期撤去领事裁判权;五、力争关税自由;六、取消庚子赔款余额;七、收回租界地域,改为公共通商。\"2月18日,梁启超等人至巴黎。他作为中国参加和会代表的会外顾问,先后会见了美国总统威尔逊及英法等国的代表,请他们支持中国收回德国在山东权益的立场。他发现不仅威尔逊等对中日交涉的内情不甚了解,连自己也被北京政府蒙在鼓里,对1918年9月段祺瑞政府与日本签订的秘密借款合同和关于山东问题的换文一无所知。3月中旬,梁启超致电汪大燮、林长民,报告他所了解到的和会上关于青岛问题的情况,电文如下:\"交还青岛,中日对德同此要求,而孰为主体,实为目下竞争之点,查自日本据胶济铁路,数年以来,中国纯取抗议方针,以不承认日本继德国权利为限。本去年九月间,德军垂败,政府究用何意,乃于此时对日换文订约以自缚,此种秘约,有背威尔逊十四条宗旨,可望取消,尚乞政府勿再授人口实。不然千载一时良会,不啻为一二订约之人所败坏,实堪惋惜。超漫游之身,除襄助鼓吹外,于和会实际进行,未尝过问,惟既有所闻,不敢不告,以备当轴参考,乞转呈大总统。\"这时,代表广州政府参加巴黎和会的专使王正廷发回国内一封电报称:\"吾辈提议于和会者,主张废止二十一款及其他秘约不遗余力,推测日本之伎俩仅有二途:曰引诱,曰用武,然皆与正谊公道相违,必不出此。但吾国人中有因私利而让步者,其事与商人违法贩卖者无异,此实卖国之徒也。所望全国舆论对于卖国贼群起而攻之。然后我辈在此乃能有讨论取消该条件之余地。\"随之国内就掀起了一场针对梁启超的谣言风潮。上海商业公团联合会致电北京大总统国务院:\"闻梁启超在欧干预和议,倾轧专使,难保不受某国运动。本商有鉴于此,特电巴黎公使转梁启超,文曰\'巴黎中国公使馆探送梁任公君鉴,我国之国际和会已经派专使,为国人所公认。君出洋时声明私人资格不涉国事,乃中外各报登载君在巴黎近颇活动,甚谓有为某国利用倾轧之说,明达如君,当不至此。惟人言可畏,难免嫌疑,为君计,请速离欧回国,方少辨明心跻,特此忠告,勿再留连\'等语,即乞转专使,注意大局,幸甚。\"4月5日,广州国会开两院联合会,议决:一、由两院函请军政府,立即下令通缉梁启超,并将其在籍财产没收,另由军政府要求法公使引渡;二、由两院电唐绍仪,请一俟和议复开,即要求北京政府将梁拿交法司,依刑律所定外患处断;三、由两院全体成员通电全国省议会、商会、教育会、各报馆及除日使以外之各国驻京公使,驻广州领事,申明梁在巴黎卖国活动为全国人民所共弃;四、以两院全体名义电巴黎和会中国代表,请严斥梁启超,并声明两院决定为其后援。9日,广州国会全体成员通电全国,宣布梁启超卖国罪状。

  显然,这里面有强烈的党派因素在起作用。两个月后梁启超在一封家信中感叹道:\"一纸电报,满城风雨,此种行为鬼蜮情状,从何说起。今事过境迁,在我固更无劳自白,最可惜者,以极宝贵之光阴,日消磨于内讧中,中间险象环生,当局冥然罔觉,而旁观者又不能进一言,呜呼中国人此等性质,将何一自立于大地耶?\"当然,为梁启超辨诬者也大有人在。蔡元培、王宠惠、范源濂三人联名通电,其文云:\"\'上海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并转各报馆,五十二(据时报为五十三)商团鉴:阅沪商团议决事件,乃致疑于梁任公先生。梁赴欧后,迭次来电报告并主张山东(据时报山东下多\'问题\'二字)为国家保卫主权,语至激昂,闻其著书演说激动各国观听,何至有此无根之谣?愿我国人熟察,不可自相惊扰。元培等久不与闻政论,惟事关国际,且深知梁先生为国之诚,不能嘿而,特为申说,务乞照登。\"陈独秀在《每周评论》撰文指出:\"国民参预政治,参预外交,都是我们很盼望的事。但是这两件事,都不大容易。……不懂得各国的外交政策,受某国的离间,凭空的给梁任公一个亲日卖国的罪名,这种国民决没有参预外交的资格。\"国民外交协会张謇、熊希龄、范源濂、林长民、王宠惠、庄蕴宽等致书梁启超,请他作为该会代表,主持向巴黎和会请愿各事:\"任公先生大鉴:为国宣勤,跋涉万里,海天相望,引企为劳。此次巴黎和会,为正义人道昌明之会,尤吾国生存发展之机,我公鼓吹舆论,扶助实多,凡我国人,同深倾慕。本会同人本国民自卫之微枕,为外交当轴之后盾,曾拟请愿七款,电达各专使及巴黎和会,请先提出,并推我公为本(会)代表,谅邀鉴及。现已缮具正式请愿文,呈递本国国会政府巴黎各专使,并分致美、英、法、意各国政府及巴黎和会,尽国民一分之职责,谋国家涓埃之补救。兹特奉上中、英文请愿文各一份,务恳鼎力主持,俾达目的,则我四万万同胞受赐于先生者,实无涯既矣。临颖不胜企祷之至,专此敬颂勋绥。\"经过这一番周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一定的好处。国人对于中日秘约的内幕更加清楚了,对于巴黎和会上的症结也比较了解了,千夫所指集中到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亲日派身上。

  在巴黎,梁启超作为民间代表进行了频繁的游说活动,发挥了出席和会的中国外交代表所起不到的作用。他在万国报界俱乐部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慷慨陈词道:\"若有别一国要承袭德人在山东侵略主义的遗产,就为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媒,这个便是平和之敌。\"但是,尽管进行了一切努力,仍然无济于事。4月29日,英美法三国会议,日本代表应邀出席。30日,续开三国会议,议定了巴黎和约关于山东问题的156、157、158条款,将原来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全部让给日本。面对这种情形,北京政府派出的中国出席和会首席代表陆征祥竟然也考虑要签字了。在这紧急关头,梁启超致电汪大燮、林长民,建议警醒国民和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其电文称:\"汪、林二总长转外协会:对德国事,闻将以青岛直接交还,因日使力争,结果英、法为所动,吾若认此,不啻加绳自缚,请警告政府及国民严责各全权,万勿署名,以示决心。\"林长民4月30日接到梁启超电报,5月1日写成《外交警报敬告国人》一文,于晚间送到研究系的《晨报》报馆,由总编辑陈博生接收,刊载在5月2日的《晨报》上。林长民的短文全文如下:\"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此恶耗前两日仆即闻之,今得梁任公电乃证实矣!闻前次四国会议时,本已决定德人在远东所得权益,交由五国交还我国,不知如何形势巨变。更闻日本力争之理由无他,但执一九一五年之二十一条条约,及一九一八年之胶济换文,及诸铁路草约为口实。呜呼!二十一条条约,出于协逼;胶济换文,以该约确定为前提,不得径为应属日本之据。济顺、高徐条约,仅属草约,正式合同,并未成立,此皆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



同日的《晨报》还载有国民外交协会1日发给巴黎和会英法美诸国代表和中国专使的电文。

  国民外交协会按照梁启超的建议,严正警告中国专使:\"和平条约中若承认此种要求,诸公切勿签字。否则丧失国权之责,全负诸公之身,而诸公当受无数之谴责矣。……诸公为国家计,并为己身计,幸勿轻视吾等屡发之警告也。\"5月2日,蔡元培从汪大燮处得知有关巴黎和会的最新消息,立即返校告诉了北京大学的学生领袖许德珩、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等人。5月3日下午4时,国民外交协会理事熊希龄、林长民、王宠惠等三十余人开会。议决:一、5月7日午后2时在中央公园召开国民大会,并分电各省各团体同日举行;二、声明不承认二十一条及英、法、意等与日本所订关于处置山东问题之秘约;三、如巴黎和会不得伸我国主张,即要求北京政府撤回专使;四、向英、美、法、意驻京使馆申述国民意见。

  会后急电各省议会、教育会、商会及各团体、报馆,内称:\"本会定于本月七日作廿一款签字之国耻纪念日,在北京中央公园开国民大会,正式宣言要求政府训令专使坚持。如不能争回国权,宁退出和会,不得签字。望各地方各团体同日开会,以示举国一致。\"北京的大学生们则先行了一步。5月3日晚7时,北京大学全体学生和十几所其他学校学生代表在法科大礼堂召开大会。议决进行办法四项:\"一、联合各界一致力争;二、通电巴黎专使,坚持不签字;三、通电各省,于五月七日国耻纪念举行游街示威运动;四、定于星期(即四日)

  齐集天安门,举行学界之大示威。\"五四运动就这样爆发了。

  5月4日学生集会游 行并火烧赵家楼胡同曹宅后,有32名学生被捕。梁启超闻讯即发回电报:\"汪、林总长代呈大总统钧鉴:闻北京学界对和局表义愤,爱国热诚,令策国者知我人心未死。报传逮捕多人,想不确。为御侮拯难计,政府惟有与国民一致。务祈因势利导,使民气不衰,国或有瘳。启超叩。九日。\"这时,被捕学生已由林长民、汪大燮、王宠惠三人担保放出。此后,梁启超之弟梁启勋又赠金千元予6月3日被捕的学生。

  张朋园认为:\"如果说梁任公掀起了五四运动,未免强调过当。但任公确实与五四事件有直接的关系\".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说梁启超亲自点燃了五四运动的导火索,是十分确切的,丝毫没有夸大他的作用;但是,更值得重视的是梁启超与五四运动的思想渊源与精神联系。

  五四运动这一用语在运动发生的当月就已经出现并很快流行开来。1919年5月18日,在北京18所大专学校参加的学联紧急会议上,以\"北京学生联合会全体学生\"名义发表的《罢课宣言》称:\"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五四运动之后,学生等以此呼吁我政府而号召我国民\".6月5日,联合会的另一宣言再次提到:\"学生等以内除国贼、为外争国权之资,爰有五四运动。\"当时在北京的杜威于6月1日的信中谈到这一运动,他说:\"我们正目睹一个民族/国家的诞生,而出生总是艰难的。\"梁启超后来说:\"\'五四\'运动,有效果没有呢,有。欧美一般人脑里头,本来没有什么中国问题,如今却渐渐的都有了,提起中国问题,便紧紧跟着联想到山东问题,提起日本问题,便人人都说\'日本人欺负中国\'.简单说,这回运动算是把中日关系问题大吹大擂地抬到世界人面前去了,这便是第一种效果。\"\"这回太平洋会议,这问题虽然没有满意的解决,但日本人已渐渐觉得中国国民气和世界舆论可怕,不能不稍为让步,这也算第二种效果。\"\"因为这种运动,引起多数青年的自觉心,因此全国思想界忽呈活气,这是我认为最重要的第三种效果。\"\"因这回运动,表示中国人\'国民运动的可能性\',将来也许引起别种国民运动\".这些时人的看法表明,本来意义上的五四运动是以学生为先锋并获得广大市民阶层支持的群众性爱国运动,是令世人感觉到中国正在觉醒并标志中国现代民族主义蓬勃兴起的政治运动。

  三、现代民族主义的实质

  梁启超是一个思想和政治态度变化最多最快的人。当五四青年一代追寻他过去的足迹时,梁启超却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方向。结果,他在长时间里被视为运动的反对派。在这里,我们要给出一个与以往不同的结论:五四运动之后梁启超的思想不是落伍了,而是再一次超前于时代,以至几十年后才可能重新得到后人的理解。梁启超1920年从欧洲回国时,给中国思想界带回了两个宝贝,一个是\"价值的发现\",一个是\"调和的可能\".当时的大多数中国人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宝贵,今天依然有许多人没有理解它们的意义。

  现代民族主义的实质是什么?梁启超指出,就是国民在两个方面的自觉:\"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第一种是民族建国的精神,第二种是民主的精神。这两种精神,从前并不是没有,但那意识常在睡眠状态之中,朦朦胧胧的。到近五十年──实则是近三十年──却很鲜明的表现出来了。\"前一种自觉突出地表现为义和团运动:\"盖中国人数千年在沉睡之中,今也大梦将醒,渐有\'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之思想,故义和团之运动,实由其爱国之心所发,以强中国、拒外人为目的的者也。\"后一种自觉集中地体现在辛亥革命,推翻少数满人对多数汉人的统治。

  但是,民族主义情绪要上升为意识形态,还必须经过一种合理性的论证。义和团盲目排外的民族主义不能向知识分子证明其合理性,事实上其后果是严重挫伤了中国知识界的民族自信心,败坏了民族主义的声誉。以提倡国货、排斥洋货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经济民族主义同样不能使知识分子折服,因为他们怀疑或许这只是特定阶层的利益表达,而一般民众作为消费者本能地喜爱洋货并从中获益。章太炎以及\"国粹派\"提倡的文化民族主义在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中也罕有响应者,因为他们感到那只是一种自吹自擂,一种煽情,缺乏理论的说服力。

  现代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第一必须有坚实的理论根底,第二必须建立在民族自信心之上。

  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知识分子最常说的两个词是\"强权\"与\"公理\",因为他们对这二者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十几年前,梁启超最初向国人介绍民族主义时曾说:\"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有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然而,当崇拜强权的德意志帝国在世界大战中战败后,\"公理战胜强权\"便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新的信仰。如果承认\"强权即公理\",中国便只能发奋自强,\"外竞国权\",而没有道义上的理由谴责列强对中国的压迫。在世界大战中,美国总统威尔逊和苏俄首脑列宁宣布支持\"民族自决\",也就是说,把弱小民族维护和保持自己的主权视为一种伦理的权利。这样,一种与帝国主义论背道而驰的世界公论出现了。于是,中国知识分子便得以依托这种世界公论来理直气壮地\"外争主权\"了。梁启超的特殊贡献在于,他再一次以具有权威性和感染力的话语告诉国人,这种新的世界公论不仅建立在政治家宣言的基础之上,而且反映了西方世界新的思潮走向,也就是说,它不仅是公论,而且是公理。

  梁启超旅欧一年多,思想上最大的转变,是对于社会进化论的重新认识。他在《欧游心影录》中写道:\"自达尔文发明生物学大原则,著了一部名山不朽的《种源论》,博洽精辟,前无古人,万语千言,就归结到\'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八个大字。这个原则,和穆勒的功利主义、边沁的幸福主义相结合,成了当时英国学派的中坚,同时士梯尼(MaxStirner)、卡嘎加(SorenKiergegand)盛倡自己本位说,其敝极于德之尼采,谓爱他主义为奴隶的道德,谓剿绝弱者为强者之天职,且为世运进化所必要。这种怪论,就是借达尔文的生物学做个基础,恰好投合当代人的心理。所以就私人方面论,崇拜势力,崇拜黄金,成了天经地义;就国家方面论,军国主义,帝国主义,变成了最时髦的政治方针。

  这回全世界国际大战争,其起原实由于此;将来各国内的阶级大战争,其起原也实由于此。

  \"这样的一种\"世纪末\"心理导致了世界大战,连西方人自己也承认,\"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梁启超归国后在中国公学演说道:\"此次游欧,为时短而历地多,故观察亦不甚清切。

  所带来之土产,因不甚多,惟有一件可使精神受大影响者,即将悲观之观念完全扫清是已。



由梁启超对人生观的提倡,引发了1923年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在这场论战中,自由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在科学的旗帜下结成了联盟,丁文江、胡适、吴稚晖、任鸿隽、王星拱与陈独秀、瞿秋白一起向梁启超的门徒张君励开火。从对五四一代青年的影响来看,科学主义派这次论战中占了上风。但是,中国思想界也因此而失之交臂,没有领悟梁启超重新发现价值和弘扬人生观的深刻涵义。

  科学的对象是事物的类型,而人生观则只能以个人为本位。把关注点从群体回归到个体,是梁启超思想中的另一大转折。梁启超早年鼓吹自由,虽然也曾上溯到欧洲启蒙时代的卢梭等人的学说,却主要是基于这样的一种理路:西方人的国民性中具有自由这一项,而他们正是凭借这种国民性争得了世界霸权,因此,中国人为了适应生存竞争的需要,为了国家的富强,就必须仿效西方人实行自由主义。这种嫁接在社会达尔文主义之上的自由主义是根基不牢的,当梁启超梦想德国日本式之保育政策时,他就很自然地让个人自由屈服于国权之下。

  旅欧归来后,梁启超开始重新从人权的角度来阐发自由主义,此后,胡适和罗隆基等更加系统地阐发了人权理论。这样,在严复引进\"自由\"一词之后很久,中国的自由主义才总算有了一个理论基础。

  科学规律是客观的,必然的;人生价值是主观的,可以选择的。梁启超一贯信奉\"力本论\",命定论对他思想的影响是比较小的。但是,他在与革命党人争论\"开明专 制\"问题时,也使用了文化决定论的论述策略。梁启超旅欧归来大谈\"意志自由\",重新评价国民性的优劣,肯定近年来国民觉悟的政治进步意义时,原来那种文化决定论的意味就越来越淡薄了。

  值得玩味的是,孙中山在晚年却与梁启超对调了位置,在民主问题上接过了当年梁启超的文化决定论的衣钵。根据文化决定论来否定在中国实行民主的可能,直至今日尚未断子绝孙。

  因此,研究梁启超在这个问题上的思想转变是有现实意义的。这一点留待以后的文章再谈。

  林毓生指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同二十世纪初的第二代知识分子之间,有一种思想的共同点,即\"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以文化改革为其他一切必要改革的基础。梁启超的《新民说》正是代表这种思想的经典之作。这种思路\"有演变成以思想为根本的整体观思想模式(holisticmodeofthinking)的潜力,即可能把中国传统的社会和文化理解成其形式和性质都是受基本思想影响的一个有机整体。\"的确,当人们终极的关怀是\"保种\"时,面对政治、外交上的一再失败,便很容易滑向\"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和\"全盘西化\".但是,当梁启超破除了对西洋文明的迷信和思考如何\"向人类全体有所贡献\"时,他就具有了将传统解析为积极面和消极面的自信,并把人生观视为各种具体价值的集合,其中的每一项都可以进行选择和调整。梁启超说:\"人类从心界、物界两方面调和结成的生活,叫做\'人生\'.我们悬一种理论来完成这种生活,叫做\'人生观\'。\"\"我们若是跟着三圣所走的路,求\'现代的理想与实用一致\',我想不知有多少境界可以辟出来哩!\"梁启超晚年成为\"东方精神文明\"的宣传者,但他既不是价值相对主义者,也不是东方文明至上论者,他的理想\"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的文明。\"自胡适以来,就把梁启超视为中国现代化(或曰西化)问题上的调和论者,并因此而将其矮化。但是,在世纪末的今天,中国知识分子已经重新发现了梁启超的价值。一方面,对于民族主义不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文化的,决不能一概否定,否则就会脱离国民大众;另一方面,也不可把民族主义推至极端,民族主义如不与世界主义民主、人权等普世价值观相互调和,就决不会成为一种健全的理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