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寐 嗜你如命:“诽谤韩愈”奇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4 19:38:07
怪哉,“诽谤韩愈”奇案俞飞

    1976年10月,台湾《潮州文献》杂志上,赫然登出文章《韩文公苏东坡给与潮州后人的观感》。作者郭寿华提及:“韩愈为人尚不脱古文人风流才子的怪习气,妻妾之外,不免消磨于风花雪月,曾在潮州染风流病,以致体力过度消耗,及后误信方士硫磺铅下补剂。离潮州不久,果卒于硫磺中毒。” 

    回眸历史,明朝以前并无“风流病”一说。嘉靖年间,方广所著《丹溪心法附录》首次提及,民间所谓杨梅疮,后世所称梅毒是也。此病由哥伦布舰队水手,从美洲传到西班牙,后经东南亚,最后辗转传到中国,不折不扣的舶来品。唐人韩愈再风流,恐怕也是与“风流病”缘悭一面。如此“栽赃”,韩愈何其冤枉? 

    韩愈第三十九代孙韩思道,视为奇耻大辱,拍案而起。急忙翻阅刑法,查到第312条诽谤死者罪:对于已死之人,犯诽谤罪者,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千元以下罚金。此条其后解释是:“所以保护死者后人之孝思也。我国风俗,对于死者,其尊重心过乎外国,故不可不立此条,以励俗薄而便援用。”遂向台北地方法院,提起自诉。 

    刑庭推事(法官)认定:“自诉人以其祖先韩愈之道德文章,素为世人尊敬,被告竟以涉于私德而与公益无关之事,无中生有,对韩愈自应成立诽谤罪。自诉人为韩氏子孙,因先人名誉受侮,而提出自诉,自属正当。”判处被告罚金三百元。郭寿华不服上诉,台湾高等法院判决驳回,维持原判,该案遂告定谳。 

    判决一出,引发台湾社会轩然大波,学者专家纷纷撰文陈述己见。法学家萨孟武指之为文字狱,作家柏杨评价说:“此乃六法全输。”小说家高阳痛斥:“诽韩案是名副其实的文字狱,所不同者,判罚金与族诛而已。”学术界中,唯有钱穆一人为判决缓颊。 

    萨孟武讥讽判决离谱:“韩愈到底得了什么病,有没有吃过硫磺,这都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千余年以后,有人写了文章,考证韩愈的病,而司法机关竟为一千余年前的韩愈,判决现在著作人郭寿华犯了诽谤罪罚金三百银元。我不知道这个判决是根据刑法哪一条;根据刑法第309条么?此条所谓的‘人’是指活生生的人。根据刑法第312条么?本条所谓‘已死之人’,必有期间上的限制,否则我们随便评论一位古人,均将犯了诽谤罪。此风一开,我们不能批评王莽,不能批评曹操,不能批评秦桧,不能批评张邦昌。文人一执笔,一下笔,动辄得咎,哪里尚有什么言论自由?” 

    蒋经国第一高参严灵峰,发表《公是公非,必须判明》一文,质问法院:“第一,我要问‘中华民国’的‘刑法’哪一条哪一项,指人有风流病是犯罪行为?第二,韩思道是否韩愈的直系血亲?” 

    学术界清剿法官,钱穆颇不以为然。他在《联合报》副刊上发文《为诽韩案鸣不平》,加以声援。“昌黎韩文公,不仅为唐代一大人物,实系中国全史上下古今三四千年来少数之第一流大人物也。” 

    在钱穆看来,诽韩案要害,不只是攻击韩文公,而是要否定所有的古圣先贤,否定历史。钱先生断言:“民国以来,竞务为崇洋谴华,在中国历史上不甘仍留一好人。孔子大圣,以子见南子肆嘲弄。岳武穆为武圣,以军阀恣诬蔑。韩公亦自不免。”最后感慨:“偶值诽韩风潮,以不免作不平鸣,然其声哑以嘶,其辞晦而抑,并不能鸣举国一世之盛,而特为国族往古鸣不平。” 

    法学家杨仁寿,也发表《恶法亦法?——从古今中外法制谈直系血亲》一文,从法律角度为判决辩护。强调韩愈千载之后人,有起诉权,这在现行法律是站得住脚的。原来中华民国民法制定之初,亲属法审查意见书第三点指出:“亲属不规定范围”。也就是说,直系血亲之亲疏,不作规定,由民刑及其他法律,视其情形分别规定。 

    立法者一时疏忽,于制定刑事诉讼法第234条第5项时,仅规定:“刑法第312条之妨害名誉及信用罪(诽谤死者罪),已死者之直系血亲得为告诉。”未就直系血亲之亲疏设有限制,以致法院成为代罪羔羊,未免冤枉。 

    其实,直系血亲之亲疏,是否应设限制,答案不言自明。传统中国法中,素有九族之称。所谓九族,是以己身为准,从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己身,到子、孙、曾孙、玄孙。逾此范围,即非属于“法律上”之直系血亲。 

    果不其然,民间有人追究起来,黄正模告发韩思道“伪造文书”。原来后者所出具《韩氏宗谱》,系民国二年二月所修。谱中能确定的先人,不过是“相传文公二十四代孙玉珍”。韩玉珍系从传闻而被认定,尚无法确定他与韩愈的血亲关系。那么从韩玉珍算起,又过十五代的韩思道,算得上什么?又凭什么有“告诉权”?且家谱最后一页,笔迹与原谱根本不一样,法院为什么不予追究?案外案,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杨仁寿先生后来态度转变,坦承:“此件判决,至今思之,未免可哂。平心而论,此号判决仍在‘概念法学’阴影笼罩之下。审判者一味专注于概念逻辑,只知‘运用逻辑’,为机械的操作,未运用智慧,为‘利益衡量’,才会闹此笑话。” 

    这一则奇案,后人戏称为最后一桩文字狱。细究起来,本是骚人墨客,发思古之幽情,用不着认真,更不值得提出诉讼。有关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都要让法官来审判,那还得了?法院恐怕除了民庭刑庭之外,还得增设一个历史法庭。历史学者今后除非不动笔,否则难免动辄得咎,误蹈法网。 

    明代之前,民间言论颇为自由。君不见,杜甫《石壕吏》痛斥赋税之苛;《兵车行》谴责兵役之重;白居易《长恨歌》讽喻玄宗“重色思倾国”,而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后来天子是否以“大不敬”罪名相绳诗人? 

    郭寿华所言,即使失慎失实,也只是一个学术问题。自古文人多风流,又何必细究?学者高谈阔论,法院与我何有哉?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奇在偏偏有后人起诉,孰不知,唐末天下大乱,谱牒罕存,家谱真假难辨,攀龙附凤者所在多有。 

    此案报纸几度渲染,学者多次撰文,反而把韩愈一干琐事都抖了出来。官司纵然打赢了,公道自在人心,究竟是得是失?“匹夫而为百世师”的韩愈,若地下有知,一定也会斥责其子孙太不知风趣幽默。 

    一言以蔽之,法治不容曲解,学术必须自由,或许正是当时台湾街头巷尾人人津津乐道的“诽谤韩愈案”带给人们的最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