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果的功效:五味杂陈说故乡——豫东农村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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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杂陈说故乡——豫东农村纪实 [ 古宋老农 ] 于2011-12-08 20:19:00 上帖

五味杂陈说故乡  

  

因老父亲重病,前段时间在故乡呆了将近两个月。  

故乡,对远方的游子而言,是个神圣的字眼,是梦里多次光顾的地方。我工作的地方,离故乡不远,因老父母在家,又隔三差五地经常回去,所以我算不上游子。但对故乡的热爱和思念,一点也不比数年不回家的游子差。故乡,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我就是吃着故乡的小麦、玉米、红薯长大的。无论变动了多少工作单位,我都忘不了老家村头的小路。我就是从那条小路上走向错综复杂的社会,开始了我摸爬滚打的人生。以往,我每年都要回老家三四次,但都是蜻蜓点水,坐车而来坐车而回,和老父母在一起呆上两三个小时,吃顿饭,说说话,然后就回去了。谈不上对故乡现实状况的更深了解。这次不同,因老父亲病危,我要尽儿子的义务,在老家正儿八经地住了近两个月。期间,和村中的长辈们、儿童时代的玩伴们、中小学的同学们、我的堂兄弟们、还有村里和乡里的领导干部们,作了深入的交流,使我对故乡和农村有了更深的了解。了解越多感慨越多,说不上是为故乡高兴还是为故乡难过,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所以,我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作《五味杂陈说故乡》。  

我的老家——王庄,是黄河中下游平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座落在豫东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全村实际人口二百四十来人,分地人口二百一十来人,每人接近一亩地。三十多个没地的人,一部分因为违反计划生育不该分地,一部分因为分地当年没有出生,还有一部分是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  

村庄土地质量尚可,为两合土。一年收成两季,夏季小麦秋季玉米。一般年成,小麦、玉米亩产各八百斤左右,丰年可达到千斤,灾年只有五六百斤或更少。  

        一、故乡的环境  

        环境总体来讲有好有坏。好的是村庄周围过去是菜园现在全是树林,坏的是村前的水坑过去清凌凌现在是臭水坑。  

    豫东农村有栽树的传统。每到春天,凡能够栽树的空地都要栽上树。到一个村庄去,首先看到的是繁茂的树林而不是房屋。这些环绕村庄的树林俗称“围村林”。近几年,“围村林”越发展越大,将本来是菜园的土地也侵占了。我们附近的一带村庄,过去大多种菜,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有一个顺口溜说:“前楼的芹菜后楼的葱,王庄的黄瓜绿盈盈,毕营的白菜垛成垛,孙庄的大蒜拧成绠。”在我的少年时代,夏天每到傍晚,酷热消退,大人从生产队大田里干活回来,小孩从学校放学回来,男女老少便聚集到菜园里——那时菜园是自留地。浇水、除草、绑秧、采摘等等。大人一边干活一边拉呱,小孩则在黄瓜、豆角架间钻来钻去。谁家的香白瓜熟了,大人会把那些长得不周正的、小的或者认为到集市上卖不上价钱的,随手扔给玩耍的小孩吃,这时,小孩子们便欢呼和踊跃起来。傍晚时分故乡的菜园,避暑乘凉其乐融融。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是人们自愿从事的快乐行为。我觉得,那时菜园的劳作,就达到了共产主义的境界。  

生产队被强行解散后,土地分到各家各户,“自留地”这个名称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但菜园没有消失,傍晚时分热闹欢快地劳作场面仍在继续。随后的日子,不知哪一家首先在菜园里栽上了树,他两边的地邻觉得自己不栽树就要吃亏,树荫旁能长出什么好菜?就也栽上了树。于是连锁反应,菜园全部栽上了树。清脆欲滴五颜六色的菜园变成了黑压压的树林。菜园里的愉快傍晚当然也不复存在。不仅仅是我们庄,其它庄也大都如此。我这次在老家,从集市上买来的菜竟然来自50公里之外的农贸批发市场。“集体散了,人心也散了。谁爱干啥谁干啥,谁能管住谁呀?”当我对菜园消失表示惋惜时,一个长辈长叹一声对我说。  

村前的水坑是我十分怀念的地方。我至今仍十分骄傲的游泳水平,就是从这个坑里起步的。在附近的村庄中,我们庄的水坑最大。坑边的湿地,生长着芦苇;再往里面的浅水处,是一大片莲藕。芦苇深处,不知名的水鸟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从夏到秋,那儿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夏天,头顶着荷叶采荷花摘莲蓬;秋天,在芦苇丛中撅芦花玩游戏。坑中的水,除暴雨过后的十来天是混浊的,其余时间都清澈透明。夏天正午前后,人们在坑中洗澡游泳,比赛扎猛子时谁扎得深扎得远。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水坑从没干涸过,只不过在冬天水位稍微下降。这次回家,我特意到坑边转转,想找回一点儿时的美好回忆,结果大失所望。只见坑底残存着些许臭哄哄的污水。坑半坡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原来,分田单干后,只有这个坑因无法分配而成为公共财产。人们需要用土时,不舍得在自己的地里起,便集中到这里挖土。慢慢地,坑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有人将隔水的胶泥层挖掉,坑再也保不水了。即使暴雨时坑被下满,不到两天便很快渗入地下。生产队没了,集体的大粪坑也没了,各家各户的垃圾都往这里倒,这坑便成了垃圾坑臭水坑。  

二、农村的收入  

受宣传的影响,大家一定以为农村一片欣欣向荣,农民过的都是天堂一般的生活。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能说农村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收入少得可怜。  

一次和几个堂兄弟闲谈,我问一亩地一年能收入多少,回答是连麦带秋700多块钱。我感到诧异,说不至于吧,现在粮食这么贵,一斤都一块钱了。几个堂兄弟说,别不相信,算算账你就知道了。他们七嘴八舌地给我算了一笔账。夏季小麦、秋季玉米亩产都按800斤,每斤价格国家收购价1.02元,化肥、农药、种子、电和柴油等农业生产资料按现行价格。一亩小麦年收入816元,支出530元,年纯收入286元。一亩玉米年收入816元,支出467元,年纯收入349元。国家每亩地补帖81元。夏季加秋季加国家补贴一亩地年纯收入为716元。丰收年景年纯收入可达近千元,歉收年景则刚够本甚至赔本。就像今年秋季,玉米正需要阳光的时候却连阴天一个多月,玉米不长面,造成减产,亩产只有500斤,一亩地纯收入才40来块钱。“指望种地发不了财”,一个堂兄弟长叹一声。“粮食不涨价,化肥、农药死劲涨,种地咋能赚钱呢?化肥过去20块钱一袋,现在一袋都180了。”这种算法,投入的劳动还不算价值。如果把劳动力的价值计入成本,种地基本上不赚钱甚至还要亏损。  

我感到非常震惊,也感到非常内疚。有时候我们喝的一瓶酒,就是农民一亩地全年的收入啊!我们吃的一顿饭,就是农民几亩地全年的收入啊!昔日白居易目睹农民收割的艰辛,曾发出“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感慨。当时学习《观刈麦》这篇课文时,对这句话只有泛泛的理解,觉得白居易非常同情农民。现在听了村民的述说,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觉得白居易不仅有强烈的同情,还有强烈的自责。我又想起以前的一位同事,他老家也是农村的,有一次闲谈时,他对我说:“每当我想吸好烟喝好酒,不把钱当钱时,我就赶紧回一趟老家。为啥?农村困难。百把十块,对咱不算啥,对农民却是好大一笔钱!回一趟老家,让我受一回教育。花钱再也不大手大脚。”更进一步想,我觉得政府官员不应该只呆在办公室里,而应该深入到基层去,像毛泽东时代的干部一样,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抓农业的深入到农村和农民中间,抓工业的深入到企业和工人中间,抓教育的深入到学校和教师中间,了解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有什么愿望有什么困难。充分调查、了解以后再做决策,是不是更符合实际更加科学? “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应该把胡锦涛的要求落到实处而不要只喊在嘴上。  

    “那还种地干啥?出去打工也比这挣得多。”我说。  

    “不种地吃啥?”堂兄弟反问我。“打工是年轻人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打上工。像俺这45岁以上的,到外地打工没人要了。”他说的是实情。村里面从18岁到45岁年龄段的壮劳力,约50人,在江苏昆山、广东东莞、山东荷泽等地长期打工的只有一半。其余的则在附近村庄打零工。比方盖房子、垒墙头、下粉条、装粮食等。长期打工的月收入1000到2000块钱不等,年收入约15000元左右。打零工的按天计资,每天30到60元不等。打零工没保障,有活干没活就闲着,晴天干阴天就闲着,今天干明天不干是常有的事。年收入约5000来块钱。其他因年老或年少打工没人要的,只要不农忙,大家就在村中晒太阳、唠磕、打牌或闲逛。农民日常生活花销靠打工赚钱维持,而吃饭全靠土地上生产的粮食。“花销可多可少,肚皮吃不饱可不中。”这是农民不舍土地的主要原因。  

     土地是农民的靠山和主心骨。有了土地,农民就活得安稳踏实,就无后顾之忧,土地里有他们不朽的希望,泥土里埋藏着他们祖祖辈辈的感情。1949年,人民为什么把共产党推上国家最高权力的宝座?那是因为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共产党正确地处理了土地问题。今天,如果不处理好土地问题,也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由此我想起国家的土地流转政策,即土地集中到一起由个别人种,其余的人出去打工。说老实话,对此我不看好。主要是因为农民不愿意。打工有风险,而属于自己的土地没有风险。工厂倒闭了,员工就要失业。“在外面打工,是脚面上支锅,说踢就踢了。”村民们说。土地只要还在手里,土地的主人就能活下去。“一亩三分地在,至少饿不死。”这是农民的普遍心理。除非给农民找出离开土地也能生存下去的可靠保证,否则,农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土地。  

  (以下是种地成本计算,都是一些枯燥的数字。为了准确,我调查了将近三十位村民。读者如没兴趣,可以跳过去不看。  

账单如下:  

亩产均按一般年成,小麦、玉米各800公斤,价格按国家收购价格1.02元/斤计算,化肥、种子和农药等生产资料按现行价格计算。。  

小麦:  

每亩收入:800*1.02=816元  

     每亩支出:  

     1、犁地:60元  

     2、底肥:一袋二铵(50公斤),180元  

     3、种子:25斤,每斤3元,75元  

     4、种子拌药:10元  

     5、播种:15元  

     6、追肥:80元  

     7、浇水:一次15元,一般两次,30元  

     8、打农药:一次10元,一般两次,20元  

    9、除草剂:10元  

     10、收割:50元  

     共530元。  

     每亩小麦收入816,每亩支出530,每亩小麦纯收入286元。  

     玉米:  

     每亩收入:800*1.02=816元  

     每亩支出:  

     1、种子:40元  

     2、播种:15元  

     3、底肥:二铵40公斤146元  

     4、追肥:二铵40公斤146元  

     5、浇水:一次15元,一般两次,30元  

     6、农药:打两遍药,丢一次砂子药共25元  

    7、除草剂:15元  

     7、收割:50元  

     共467元  

每亩玉米收入816元,每亩支出467元,每亩玉米纯收入349元。  

每亩地国家补贴81元。  

     夏秋两季纯收入为:286+349+81=716元  

     小麦的盈亏平衡点为530/1.02=520斤;  

     玉米的盈亏平衡点为467/1.02=458斤;  

也就是说,小麦亩产高于520斤盈利;低于520斤亏损。玉米亩产高于458斤盈利;低于458斤亏损。  

以上计算为直接成本,间接成本尚未计算在内。比如:劳动力的价格;水泵、水管、电线和农用车辆等生产器械的折旧。)  

        三、农村的人  

有人说,农村现在是“386199”部队驻守。意思是全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在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其实不尽然。农村人口为分三部分:长期打工的;短期打工的;常在农村的。常在农村的除妇女、儿童和老人外,还有极个别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那些打短工的,也是白天在外村干活,晚上回本村睡觉。  

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多为90后,也有部分80年代末出生的人。因为计划生育政策,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大部分是弟兄一人。农村干部在搞计划工作时很有人情味。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生第二胎就眼睁眼闭装看不见。只要生了男孩,对不起,计划吧。这样既干了工作又照顾了中国传统习惯。这些独苗男孩,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夏天怕热着冬天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从小就娇生惯养,根本谈不上吃苦耐劳。这些人也曾入加过打工大军的行列,因受不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严格纪律的约束,花光盘缠后,不长时间就回来了。回村以后,他们无所事事,整天凑在一起打牌赌博,喝酒聊天。高兴了偶尔也去邻村打两天零工。没有钱花,就伸手向爹娘要。  

那些长期在外打工的,多是18岁到45岁年龄段的男女壮劳力。已婚的多未婚的少。未婚的多是80后。他们带着对外部世界的热烈向往,带着改变命运的美好梦想,带着对新生活的殷切希望,走出黄土地,奔向大都市。已成家立业的,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顶梁柱。为了家庭幸福,为了老人能够安度晚年,为了小孩能够不再像他们一样艰辛劳作,他们将孩子、土地扔给父母照看和耕种,自己一人——有的是夫妻两人——常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时才回家看看。他们付出的是劳动、汗水、泪水甚至自己的肢体,带回的是金钱、喜悦、物质或者部分虚荣。在城市高楼大厦所形成的森林中间,在工厂各种机器的轰鸣吼叫中,他们奔忙穿梭,像树叶在树林中漂荡。他们中的有些人,因长期受城市生活的浸濡,不愿意再回到家乡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个别人甚至发生了婚姻危机。“现在打工的男人,烧得很,花得很。在外面碰上对眼的,就要和家里的老婆离婚。”一位留守妇女苦笑着对我说。并举例说,某某就差一点没离婚,亏了他爹坚决反对,说他敢和家里的媳妇离婚,就敢打断他的腿,就敢永远不让他进这个家,才算死活没有离成。他们中的大多数仍旧心系着家乡的黄土地,心系着故乡父老,心系着老婆孩子。那些未婚的年轻人,满以为离开农村能找到让他们幸福生活的快乐天地,到大都市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奇妙和美好。和已婚的打工者比较起来,他们更不愿意回到故土,他们非常想在城市取得一席之地而城市又不接纳他们,总是把他们当作农民工看待。因而他们非常无奈、苦闷、焦虑和沮丧。打工的意义是什么?未来在哪里?前途在何方?除了打工还能干什么?在失望和迷茫中,在花花世界的诱惑下,在思想不健康人的教唆下,极个别人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这次在老家,一个长辈本来说好请我吃饭,到约定的时间又取消了。因为他在江苏昆山打工的独子,因抢劫被当地公安抓了起来。他要火速赶到昆山去。他的家属得知儿子被抓,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要知道这样咋着也不会让儿子去打工。他们的儿子我认识,是一个非常腼腆老实的年轻人。如果在农村,会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村里人都说,这么一个老实的孩子,想一万回也不会想到他能犯这样的事。人能改造环境,环境也能改造人。在打工者聚集的地方,各种思想的相互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因忍受不了打工生活的空虚、迷茫和被歧视,有人在打工几年后,毅然离开打工的城市回到家乡。“还是家里好啊,城市的楼再高再漂亮它不属于咱,家里的房子再孬再破可它是咱的。在外面,觉得自己是个零件是个程序,只能听别人指使呵斥。只有在家,才觉得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才有归属感,才能找回自我。”一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打工者这样对我说。他去年离开打工几年的昆山,决定回家乡创业,建塑料大棚种蘑菇。  

农村留守人员中,最辛苦的是那些父母。这些人多为六十岁左右。儿子、儿媳出去打工后,他们固守着世代居住的家园,带孙子、种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他们所在的家,是全家的根据地、生活的主心骨和儿女返航归来的港湾。虽然知道种地不太划算,但也要种。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土地是命根子。尽管他们也经常抱怨,抱怨化肥、柴油、农药又涨价了,抱怨老天爷不下雨了;抱怨老胳膊老腿干不动了;特别是抱怨儿女只管自己享福,让自己在家里替他们受罪,上辈子欠了他们的债了等等。这种抱怨是幸福的抱怨。他们的内心是充实的。地里长着粮食,树头结着果实,墙头爬满豆角,身旁有孙子嬉闹,花钱由儿女供给,他们还怕什么呢?  

还有一种人有必要在这里提一下,那就是名为打工实为卖淫的妇女。这种人大部分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属于长期在外打工者。按说,农村是传统观念的堡垒,但是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冲击,一些传统道德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卖淫和偷情同是婚姻外性关系,同样为人所不耻,但卖淫和偷情比较起来,卖淫可以得到些许宽容,也许是“笑贫不笑娼”观念的重新泛起吧。这次在家去拜访邻村一位初中同学,见到他们村中一栋非常漂亮的别墅式的两层小楼,“好漂亮!”我赞叹道。同学对我笑笑,神秘地说了句“看着怪好看实际不干净”,走到无人处,他对我说,这都是小楼主人两个姑娘当“小姐”挣的。这两个姑娘,对外说是在东莞的一个工厂打工,实际上是在卖淫。全村人心知肚明,只不过为了主人的尊严,谁也不点破罢了。  

四、几个难忘的人  

这次回乡,最让我感叹的有三个人。这三个人,曾给我的青少年时代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回村后,我首先打听这四个人现在在干什么。他们的生活状况和人生结局让我叹息不已。这三个人,一个叫“老海”,另两个外号分别叫 “独立营”和“阿尔巴尼亚”。现在我分别叙说他们:  

老海  

老海的大名叫毕陇海,一只眼有点残疾,眼白多眼珠少,农村叫“琉璃眼”,看什么不是太清楚。另外,走路一拐一拐的。没人喊他正儿八经地名字——毕陇海,都是叫他“瞎海”和“瞎老海”。他脾气很好,对于人们这样叫他,从没生过气。  

老海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虽然我和他不同姓,但按辈份该喊他爷爷。他是个有点像鲁迅笔下阿Q一样的人物。大凡村中有些粗活重活力气活,比方盖房、拉土、烧砖、出粪,甚至杀猪宰羊需要人帮忙,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老海。“老海,帮个忙,把这坑粪给出了。”客气些的这样请求。 “瞎海,把那车土拉过来!”不客气的这样命令。 不管对客气的和不客气的,老海的回答一概是“中!” 活干完后,主人都要让老海好好吃一顿。所谓“好”,也就是比平常的饭好那么一点而已,但这已让老海非常满足了,如果能再喝到几杯酒,在老海回家的路上,便会有拿腔走调的豫剧声:“走一道岭来翻一道沟——” 改革开放前,老海在生产队是不可一日或缺的人物。如果哪天老海出门不在家,大家听不到他那大大咧咧的声音,总好像少了些什么。间或有人问一句:“老海这狗日的去哪了?”  

老海什么事都爱凑热闹。用时髦的话说叫“爱参加集体活动”。这不仅仅是他光棍一条,单独一个人在家实在没意思,我想更主要是他的性格使然。我们庄还有另外一个光棍,外号叫“独立营”。同是光棍,“独立营”就和老海不一样,闲暇时间几乎不和外人打交道。  

庄上的人都爱和老海开玩笑,大多是善意的,也有恶毒的——那都出自比老海辈长的人。“老海,把你娘从坟里扒出来,你再回回窖吧。也修理修理你那个瞎眼和拐腿。”老海这时候也玩笑着用恶毒的话反击别人。
    看大人和老海说笑话老海不生气,我们这些小伙伴也给他编了个顺口溜,而且一望到他的影就齐声喊:“瞎老海,走路拐;走一步,摆三摆;左脚一拐到高山,右脚一拐到大海;一拐拐到小日本,吓得鬼子直叫爹。”
    每逢这时候,老海对待我们这些小孩可不像对待大人那样客气,他会拐着脚撵过来,装出非常厉害的架势骂:“小兔崽子,八乎子黄黄,看我不打扁你们!”(“八乎子黄黄”有些网友可能看不懂,这是我们那一带长辈人骂小辈特别是小孩子的话。)我们就一边尖叫一边四下炸着跑。其实,老海也不是真恼,撵几步,骂几声,吓唬吓唬我们就回去了。而对我们这些小伙伴,被老海撵着跑,是件非常开心的事。于是,看到老海,我们就一次次的喊,老海就一次次的撵。后来,这就成了我们和老海之间的一种游戏,老海知道我们乐于被撵,也就装腔作势的故意撵我们。万一谁跑得慢被老海捉住了,那就倒霉了,老海会把他按在地上,狠挠他的胳肢窝,被挠的人痒痒得满地打滚。“还谝能不?”老海问。“不了,不了!”被按倒的告饶。——游戏到此结束。往往是,刚一脱离老海的控制,小伙伴就又大叫起来:“瞎老海,走路拐——”。
    有一次,我正被老海撵着跑,被我父亲迎头拦住,狠剜我一眼,断喝一声:“‘瞎老海’也是你叫的吗?”说着,举起手里的锨就要往我屁股上拍,吓得我掉头就往回跑,一头撞在正在追的老海怀里。老海张开双臂,像老母鸡一样护住我,对我父亲说:“小孩子调皮胡闹闹,我都不当真,你还当啥真?”
    “叫‘老海爷’!”我父亲命令。
    “老海爷”我老老实实叫了一声。从此,再见到老海,尤其是我父亲在场的时候,我总是喊“老海爷”。可能是很少享受这种待遇,老海每见到我,脸上都笑模笑样的。  

老海光棍一个,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正因为他是光棍,一些有好处的事,生产队长总是派老海去。比如,到县城拉化肥,夏秋到地里守夜看庄稼等。到县城拉化肥有三毛钱的补助,到地里看庄稼可以烧红薯烧豆子吃。这些有好处的事,大伙都争着去,有时甚至和队长吵得面红耳赤,为什么叫他去不叫我去?唯独派老海谁也没意见,和一个残疾人光棍汉争,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一些没好处的事,比如下雨下雪天接送小学生上学下学、为女五保户老姚挑水送粮送柴火、放电影时跑着到别的村庄接片送片,马干完活后遛马、为马洗澡等,队长也派老海去。无论有好处还是没好处,老海每一件都干得非常认真。常常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唱着豫剧干这些事情,有时也和五保户老姚开两句玩笑。  

小时候,和我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半大孩子,都爱和老海在一起,冬天在牛屋听他讲故事,夏秋的夜晚和他一块垒坷垃窖烧红薯吃。像老海这种弱势群体,大集体的时候可以活得如鱼得水,离开了集体就变得像车辙里的鱼,没有几下蹦哒了。分田单干后,大家各顾各,各忙各。老海的庄稼长得不好。越是长得不好越没钱买化肥,越没钱买化肥庄稼长得越差。像他这种人,搞生产没能力,打工没人要。后来他干脆把地租给别人,自己四处游荡。他经济上非常困难,又没什么亲属子女,最后死在他那个四处漏风的小屋里,别说进医院了,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得知老海的结局,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们一块烧红薯时,红彤彤的坷垃窖将他的头脸也照得红彤彤的,那个影像鲜活地呈现在我眼前。 
 

“独立营”  


“独立营”是个外号。和老海一样,他也是个光棍汉。  

他比我大三四岁,上中学时却是一个班,因他坐过两次级。他的性格极其内向,不是特别熟悉的人,一般不和别人说话。但我俩却是极要好的朋友。他有什么话都愿对我说,喜悦愿同我分享,烦恼愿向我倾诉。可能是我在学习上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不像其他孩子嘲笑他“笨”,他在我这里得到了基本尊重的缘故吧。  

“独立营”智商不是太高,尽管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每次考试分数却很低,顶多及格而已。他的反应也不是太敏捷。因为这他很自鄙。无论在学校还是后来在社会,“独立营”都不顺当。倒霉的事总是时时跟着他。在学校学习成绩不好,成年后又找不到老婆。同龄人都能找到老婆你找不到,显得你这个人很无能很没成色很没出息。原本性格孤僻的他,出于自尊,更不愿和大家在一起。分田单干之前,村里的年轻人有什么事都是集体活动,尤其是在夏天的晚上,常常十几个人一伙,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露天睡觉,嬉戏、打闹、讲故事、说笑话。这样的活动,“独立营”从来不参加,而是一个人带着席子和铺盖,找一个远离大伙的地方睡觉。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独立营”。  

改革开放分田单干后,生产队被解散了,“独立营”和大家见面的机会更少了。我大学毕业后,因忙于工作,很少回家乡,十五六年没见过我这位少年时的朋友。有几次回家,我向家人打听他的行踪,家里人都不太清楚。说现在各人顾各人,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都在忙自己的生活,谁到哪里谁干什么,又没义务互相通报,怎么能知道他在哪里呢?  

当我见到“独立营”时,是去年在商丘市人民医院,他在等待作脾摘除和骨折复位手术。  

噩运好像一直伴随着“独立营”。村里人说,“独立营”真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抓把大盐都生蛆,放屁都砸脚后跟。父母去世之后,他便独自一人生活。没有父母操心,他的婚姻更没有着落。他和老海不同,年轻体壮,便也加入了打工大军的行列。因木讷、内向、不善交际,只好在附近村庄打零工,帮人盖房子啦下细粉啦等等。有次盖房子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幸好脚手架不高,下面又有一堆草,除了皮肉伤没造成大的伤害。但施工队嫌他手脚不灵活而不愿再要他。他只好去帮人下细粉。有一天正下粉时,右胳膊不小心被卷进皮带,工友们紧急拉闸,他的命总算保住了,但胳膊严重骨折。胳膊好了之后,下细粉的作坊也不敢再用他。但是,饭还是要吃的呀,在打工到处碰壁的时候,他不敢像其他人一样和老板讲价钱,只要有活干,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工资,给多给少都行。一天,碰到一户要扒旧房的,房顶已经拆掉,还剩四面土墙。问他愿不愿干,要干,100块钱,不干拉倒。这工钱实在太低了,但那段时间正好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是一个寡妇。第二天,媒人和那个寡妇要到他家来看看,按照当地的规矩,“成不成,酒三瓶。”总得给人家弄吃弄喝吧,不干到哪弄钱呢?他就咬牙答应了。不幸的是,在扒房时,土墙突然倒塌,他慌忙躲避,没完全避开,被墙压在地下,造成脾脏破裂,胸部6根肋骨骨折。当我听说此事赶到医院探望时,他拉着我的手双泪长流。  

这次回家,我向哥哥问起他,哥哥说,他已经去世了。从医院出来后,他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走远一点儿就气喘吁吁,后来只能在院子里走走或坐坐。有一天,突然大出血,还没送到医院就在半路上死了。  

我沉默。久久的沉默。  


“阿尔巴尼亚”  


“阿尔巴尼亚”比我小四五岁。这个外号是因为他长得像外国人。当时农村放电影,除了中国电影外,还常放其它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像朝鲜、越南、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的等。阿尔巴尼亚作为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中国人民的“可靠朋友”,他们的电影放得更多。我记得的有:《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好像还有《山鹰之歌》。有一天有人说,你们看某某长得像不像阿尔巴尼亚人?大家哈哈大笑,“阿尔巴尼亚”这个外号就叫起来了。到后来,小伙伴们一见到他,就学着电影里的台词来一句:“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再后来,大家嫌“阿尔巴尼亚”叫着拗口,就简称“老阿”。  

对这个外号,“老阿”是反感的,有几次甚至要给大伙儿翻脸。但是,“不怕不识号,就怕总是叫”,最后,他也只好默认了。  

“老阿”的父亲快五十岁才有这个儿子。所以,对“老阿”看得特别娇。“老阿”想要什么,爹娘想方设法也要满足他。要天给天要地给地,要天上的星星也给摘下来。体力劳动更不会让他参加。“老阿”从小横草不掂竖草不拿,放屁都嫌屁股不舒服。小时候,他在家里面称王称霸无法无天,蛮横不讲理。奇怪的是,只要离开自己家门和小伙伴在一块,他比谁都老实。因为在外面没人理乎他那一套。长大后,“老阿”正事不干歪事干的不少:逃学、逛商店、赶闲集,见到好吃的就买,碰到看中的就要,自己从不劳动,没钱就向爹娘伸手,懒得出奇又好享受。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好吃懒做,标标准准的二流子。他的老爹不止一次叹着气数落他:“我死了看你咋过。”  

爹娘去世后,“老阿”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尤其是爹娘去世不久,改革开放就开始了,生产队被解散,各家各户分田单干。这时的“老阿”哭天无泪。以往爹娘活着,生产队存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爹娘这棵大树没了,生产队这棵大树也没了。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不亲自干就要饿肚子,这可是个大问题。如果生产队在,即使爹娘死了,按照“人六劳四”的分配政策,他至少不会被饿着。现在怎么办呢?让他在炎炎烈日下光膀子锄地吗?让他披星戴月浇水施肥吗?让他越是下雨越往外跑去抢收吗?对“老阿”来讲,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好在“老阿”这几年在和社会混混的交往中,学会了一样本事:骗。类似于东北话“忽悠”。他能把蚂蚁说成骆驼,公鸡说成凤凰,捕风捉影的事能说成是实际发生的。说真吧不真,说假吧又不全假。就是能侃会谝这个本事,让“老阿”的生计没有了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还过得挺滋润。  

一个冬天的午后,村里来了位算命先生。正在墙根下晒太阳、百无聊赖的“老阿”,立即和算命先生侃了起来。三说两不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反正最后“老阿”回到家拿些简单的行装,跟着算命先生走了。渐渐地,我们那一带多了一位大师,这位大师抽签、打卦、看相、算命、看风水无所不能。这位大师就是“老阿”。  

哥哥给我讲完这些,我憋住笑问:“就他?乾、艮、巽、兑这几个字都认不清,还能给人算命看风水?”哥哥回答:“你不信有人信。找他算命的,穷人还真不多。多数是有钱人和当官的,有些还是不小的官。都是算能不能再发大财,再做大官。”哥哥最后补充一句:“这世道邪门了。”  

据说,“老阿”也不乐意给穷人算命,磨半天嘴,才挣三五块钱。给有钱人和官员算命,出手就是几百上千块,那才叫过瘾呢?          

        五、农村里教育 

我所说的农村教育,主要是初中以下的教育,亦即九年义务制教育。高中基本上全在县城,且高中不属于九年义务制教育的范围,在这里不列入农村教育的范围。  

学校布点是这样的:一个乡一到两所初中,几个村一所小学。按要求,每所小学,学生数不得少于150人。如果不少于150人,该学校要被撤掉。  

农村教育状况实在不敢恭维,学校的在校学生越来越少。一个四十人的班级,只有一半的学生上课,最少的只有六七名学生。绝大多数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  

“读书无用”是导致这一切的主要原因。  

“读书无用论”,在文革期间是大批特批的话题。记得我小时候的一篇作文题目就叫:“狠批读书无用论,作好革命接班人”。那时,作父母的如果不让孩子读书,要受到大队和公社干部的批评。可以这样说,那时的儿童,除了白痴和呆傻,没有不上学的。现在的农村,“读书无用”的说法却大有市场。我的一个爱开玩笑的堂兄弟说:“识字识字,只要识俩字就够了。一个‘男’,一个‘女’,到城里打工进厕所不走错门就中了。这俩字要不认识,走错门被人家当成流氓打出来咋办?”。  

不是农民目光短浅,更不是他们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他们的这种认识,是从活生生的现实中得出来的。他们觉得读书的确没用。与其花钱费时读书,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  

目前中国的教育体制,小学和初中属于九年义务教育的范围,上学不拿学费;高中和大学不属于,上学要自己拿钱。从上高中开始,学费、住宿费、生活费等等,一年要一万元左右。高中花费少些,低于一万元,上大学则需要一万大多。从高中到大学七年时间,要花费八九万块钱。过去上大学国家发给助学金,读书期间基本上不需要家庭拿钱供应。而且毕业之后,国家包分配包工作。尽管个别人觉得分配的地方和工作不理想,但毕竟有个职业有个饭碗。现在呢,从理论上讲,你就是北大清华毕业,也没人保证你有工作。农村孩子考上大学的不多,个别成绩优秀的即使考上了,毕业后因没有各种关系,又找到工作。附近村庄就有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而在家养猪的。这样一比较一算账,农民就觉得上学不合算。高中到大学这七年时间,如果外出打工,怎么也能挣个十来万块钱。一正一反,要有十七八万块钱的差距。所以,大部分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有的甚至初中也不读完,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南方打工去了。除非孩子成绩十分优秀,或者孩子本人愿意继续读高中。  

学生越来越少,除了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村民们认为,还和学校管理混乱有一定的关系。 “在学校学不到啥东西”、“上学也是白上”、“ 孩子在学校就是一天混三晌”。学校管理松懈表现为:1、教师的心思没用在教学上。农村老师多半是以前的民办教师,解散生产队搞单干时,他们都分有地。尽管后来民办老师转正了公办教师,但他们的土地并没抽回来。他们大部分时间和心思用在自己的土地上,什么时间该自己上课才什么时间到学校去。反正自己的家离学校很近。2、师资质量差。个别老师自己初中都没毕业,因为有关系而进入了教师队伍。试想:以其昏昏怎么能够使人昭昭?老百姓的话说,一个只能称半斤的秤砣,硬件想称一斤重的东西,能称起来吗?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一位女教师,小学学历,是某位官员的儿媳。该教拼音课了,她自己却不会拼音。为了应付差事,便在家里向自己的儿子学习,然后再去教学生。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大批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因无法进入教师队伍去打工,而不称职的老师,用老百姓的话说,却“占着茅坑不拉屎”。3,学生迟到、早退、课堂中间溜出去玩,甚至不来上学,学校老师一概不管。除非这个学生故意捣乱影响其他同学学习了,老师才对他轻描淡写的批评两句。  

对于村民的这种说法,学校方面觉得很委屈,说这能全怪学校吗?有些事也得怪村民们自己。我的高中同学,许多人在学校当老师,有几个还是校长。说起这个话题,他们唉声叹气,说你不知道现在教学有多难,学生有多难管。作为老师,谁不想把学教好把事业干好?有些事有些学生,不是你不管而是你不敢管。现在的学生,大多弟兄一个,在家看得娇得很,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宝贝疙瘩。老师要是批评了学生,懂道理的家长还好说,知道老师批评学生是为学生好,不说什么。不懂道理的就跑到学校大吵大闹,有的甚至要打老师。说你们只管上你们的课,俺的小孩爱学不学不叫你们管。老师也是人,谁愿干操心费力不讨好的事?有一个典型的例子:一个老师因为批评了学生,那个被批评的学生就招集同学,把老师家正在拔节的几亩玉米,一棵一棵全部踩倒。还有一件事,后来证实是传闻。说乡中学校长因为批评学生,晚上回家时,被几个学生埋伏截住,捆起来装进麻袋扔在路旁。我问起这件事时,几位同学说,捆起来是假的,用砖头砸他是真的。那位校长还以为碰到歹徒了呢,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拼命跑掉了。我对他们说,这样的学生和家长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的还是通情达理的。老师们叹气说,这样的学生,碰见一个你就够八辈子了,要是人人都这样,教师就不要活了。正是因为这些,学校老师对调皮捣蛋的学生采取不管不问放任自流的态度,遵守纪律学习成绩好的,让他们坐在前面;不好好学习故意捣乱的,让他们坐在最后排。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影响别的学生学习就行。有一个老师对我说,上课时,有的学生从课桌中间像蛇一样贴着地皮偷偷爬到教室外,他也装看不见,爱咋着就咋着吧。  

教育主管部门规定,如果学生少于150人,则这个学校要撤掉,和其它学校合并。这给各个小学带来很大压力。教师的家都在学校附近,如果学校撤掉,他们就要到离家较远的学校去,那时照顾家庭就不那么方便了。为了不被合并,学校上报学生数时往往弄虚作假。上级来检查,就去别的学校借学生过来,让教室坐得满满的,反正总是让学生人数超过150。  

和公立学校学生人数的递减相反,私立学校在校生却直线上升。有的私立学校甚至达到两三千人。我问村民,公立学校不收学费,私立学校一年要收四千块钱,为什么不上公立学校却要上私立学校呢?难道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他们回答说,私立学校管得严,平常吃住在学校,不到周末不准回家。在校时,学生不准走出大门一步,只能在校园里活动。那些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把孩子送进私立学校,放心,全当学校给照看孩子了。  

就像更愿意到国有企业就业一样,人们实际上对公立学校有一种天然的相信。如果公立学校加强管理,也能做到让在外地打工的父母放心,学生还是愿意到公立学校来。公立学校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下一步也要搞寄宿制,让学生吃住在学校。相信那时农村教育状况会有所改观。  

要从根本上解决学生不愿上学的问题,仅靠改变学校硬件和管理是不够的。要让广大农民真正相信,读书有用而不是无用。这牵涉到学有所用、就业保证等等。那已是笔者所力不能及的了。  

农村的教育状况使我心里很沉重。人的不平等,从教育起跑线上就开始了。作为农村孩子,在将来中国社会这个大舞台上,怎么可能竞争过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孩子呢?  

        六、农村的几种现象  

1、金钱渗透的邻里关系  

农村的邻里和人际关系,历来是非常纯朴的。一家有事,四邻会主动站出来帮忙。像婚丧嫁娶啦、盖房打墙啦、有人重病送医院啦以及大人外出不在家小孩委托照看啦等等。我有事儿你帮忙,你有事儿我帮忙。虽然具有换工性质,但从没人计较过我给你干得多你给我干得少这样的事儿。对没有劳力的困难户,大家照顾得更多。——这被认为是一种美德。通过这种相互帮忙,密切了邻里关系,使大家伙儿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近几年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这种无偿帮忙的纯朴关系也打上了金钱的印记。这让我感到迷惑和吃惊:这还是我以前那个可爱的故乡吗?  

这次回乡,亲眼见到一件事,一个年轻人准备建一个塑料大棚种蘑菇。搭建大棚这种活不是一个人能干了的,需要几个人联手。但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零工去了,不是到邻村盖房子,就是到粉条锅上下细粉。他只好出同等价格的工资才找到几个帮手。像这种事情,在过去只需要向别人打个招呼,就会有人过来无偿帮忙。但现在不行了,要用别人的劳力,就要付给别人工资。“不好意思白使人家”,这个年轻人说。任何使用劳动力的地方,都要付给劳动者工资。——劳动标标准准地成了一种商品,那种融合邻里感情的作用日渐退化。表明大家还是邻居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如果本村的人请你帮忙,外村的活你就不好意思再去干了,哪怕外村给的工钱比本村的高。  

2、猪、羊、鸡少了狗多了  

我记忆中的农村是田园牧歌式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傍晚:太阳落进西边的地平线,天空残留一抹金黄;家家户户响起“呼哒呼哒”的风车声,做饭炊烟形成的暮霭环绕在村庄四周;牛“哞哞”地长叫着,羊“咩咩”地短叫着,从田野急匆匆返回村庄;猪一边“哼哼”一边在圈里打转转要求进食;习惯住窝的鸡纷纷钻进鸡窝,习惯在树上过夜的鸡呼啦啦飞上树梢。这种难忘的景象,至今还时时在我梦中出现。  

如今,这种景象不见了。除了饲养专业户外,家家不再喂家禽家畜。问他们为什么不喂了?回答一是费事二是操心。猪羊和人一样,一天要吃三顿。人都早出晚归打工去了,哪有时间伺候它们?再说,操心费力一年下来也赚不几个钱。如果不喂专门的饲料,像以前那样自然喂养,一头二百斤的猪要将近一年时间,出圈后卖上一千来块钱,除掉成本才赚二三百块钱,太不合算了,随便出去打工也比这挣钱多。要是万一得个什么病死掉,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另外,现在社会治安不好,小偷儿太多太厉害。晚上没听到猪牛羊叫一声,天明起来看就没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偷走的。家畜家禽不喂了,也省得费力操心了。  

因为盗贼多,狗的数量空前的多起来。家家户户都养狗,有的户甚至养两三只。和城市养宠物狗不同,农村养狗主要是为了看家护院保证安全。人如果白天在村里行走还略微放心些,晚上往往被吓得胆颤心惊。即使在白天,也要提防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狗,呲牙咧嘴对你示威性的狂吼。特别要提防那些头伏在前爪上,一声不叫,但眼珠却随着你走动而转动的狗。这样的狗,只要你敢越雷池一步,它准会毫不客气地扑上来。晚上没和主人联系好,千万不敢到别人家去串门。否则迎接你的很可能是狂扑乱撕。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夜里,只要一只狗带头叫一声,全村的狗便都跟着叫起来。狗叫声此起彼伏,互相应和,四面八方全是“汪汪”声,就像狂风卷起巨浪一样汹涌澎湃。在静静的夜里,听来十分惊心动魄。有时,甚至引得邻近村庄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人民公社时期,为了方便下乡干部和邮递员的工作,农村是不让养狗的。说句实话,那时社会治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不需要养狗。“现在不养狗不中啊,第一小偷太多,第二家里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光剩些老人小孩妇女在家,万一坏人来了咋办?有个狗好得多。起码狗一叫能报信,还能叫坏蛋害怕。”当我问道喂这么多狗干啥,村里人解释说。  

3、生育观念变了  

计划生育工作在农村历来被视为“天下第一难“。提起计划生育,乡村干部无不头疼万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在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所以,不生儿子不罢休。和计生干部明顶暗抗的事屡屡发生。有的不和干部对着干,却软磨硬缠、东躲西藏,像黄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一样。总之非得生个儿子不可。  

现在计划生育工作好搞多了。主要是因为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生育观念变了。  

老一辈的生活经历使年轻人认识到,多子不是多福而是多罪。村里有个叫二春的,今年六十岁了,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年不顾公社干部苦口婆心地劝说,连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姑娘。和他年龄大小差不多的人,儿女婚事都已办完。他还在为小儿子的婚姻发愁。“当时真傻呀”,二春现在后悔得不行,“要是搦死不犯法,我就把他们搦死了”。因为家穷盖不起新房,没有女孩子愿意嫁到他家。为了挣钱给最疼爱的小儿子盖新房,已六十岁的二春天天出去打工。为了多挣钱,还去干年轻人才干的重活。他的这番努力和苦心,小儿子并不领情,动不动就撂脸训斥他:“啥本事,连个媳妇都给我找不着!”最不像话的一次,爷俩争吵时,儿子竟然把老爹一下子推倒在地。如果不是邻居看不下去进行阻挡,老爹差一点要挨打。这使二春非常伤心。俗话说,“头生娇,老生娇”,对这个最小的儿子,二春是非常疼爱的。万没想到小儿子会这样对待他。这个例子,在不同的场合被反复列举。说谁不孝顺提到它,说生孩子多了没好处也提到它。年轻人认为,如果二春不要那么多孩子,他不和其他人一样,早就享福了?还会年老的时候作难吗?还会因盖不起房狼狈吗?还会差一点被儿子揍吗?  

有人算过一笔账,一个男孩,从呱呱落地到结婚,不算衣食住行,仅上学和结婚这两项,就需要三十多万块钱。这个数字,对于大款大腕来说也许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农民来讲,却是天文数字。上面我给大家计算过农民一年的收入,仅靠种地,几辈子也攒不够盖房子的钱。现在农村盖新房都是两层楼。如果不是楼房,女方就不同意结婚。所以,男方父母就是咬紧牙关,东挪西借也要把楼房撑起来。可以这么说,现在农村盖房,几乎没有不借钱的。有好几次,家乡人大老远跑到我这儿错钱。他们那种困难和窘境,不由得你不动恻隐之心。有些父母,在万般无奈和气急地时候,往往骂孩子是“前世作的孽”,“上辈子该你们欠你们的。”  

在什么都要花钱的今天,既然多生孩子养不起,那就只好少生了。所以,计划生育这个老大难现在不那么难了。目前在农村,如果头胎是儿子,一般不再要第二胎;如果头胎是女孩,可能会再要一个。只要不是封建思想特别严重非要儿子不可的人,三孩户四孩户在年轻人中间不多见。  

(就在我准备将这篇文章发上来的时候,从网上看到一则消息:河南省允许“双独户”生二胎。即,如果夫妇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允许生二胎。)  

        七、希望在哪里?  

写前面的六个小节,我几乎一气呵成。这一小节,我感到很难下笔,因为不知道怎么写。  

尽管我在农村出生、长大,但我从事的不是农村工作。  

 “分田单干”这样的小农经济能不能让农村变富呢?我只能回答“不可能”。中国几千年都是小农经济,如果小农经济能致富,中国不早就是富裕国家了?那么怎样才能叫农村富裕呢?我只能回答“不知道”。——这是我难以下笔的主要原因。  

我只能尽我的认识谈一些看法。  

小岗村,相信大家并不陌生。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是从小岗村开始的。主流媒体宣传说:1978年冬,小岗村18位村民以托孤的方式,冒险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实施了“大包干”。这一按竟成了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份宣言,它改变了中国农村发展史,掀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  

在这里我之所以提到小岗村,是因为农村目前的各种现状都和“分田单干”有密切关系。    

小岗村当年的“大包干”不叫“分田单干”,叫“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农民都是叫“分田单干”。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咱们中国文字含义精深。很多事,换一种说法,就给人很美妙的感觉。像这样词语置换的还有以下几例:“下降”不叫“下降”叫“负增长”;“贫穷”不叫“贫穷”叫“待富”;“私有经济”不叫“私有经济”叫“非公有经济”;“通胀”不叫“通胀”叫“价格波动”;“阶级”不叫“阶级”叫“阶层”等等。  

在随后的报道中,官方媒体绘声绘色地描述小岗村的变化说:20多年来,小岗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草房被瓦房和楼房取代;黄泥巴小路被宽敞的水泥大道代替,村小学、自来水、电话,还有卫星电视接收系统,都在小岗村出现;彩电、冰箱、摩托车等高档生活用品已进入农家户院,成片的葡萄院已进入盛果期,——小岗村正在阔步迈向小康。  

同是分田单干,我的老家为什么没有变化?难道家乡人懒惰?对家乡,我有点恨铁不成钢。故乡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多么希望你富裕昌盛啊!在单向信息的影响下,我天真地认为,小岗村确实像宣传的那样,很快富起来了。前几年我回老家时,问一个当年曾担任生产队长的村民:小岗村能够变富,咱村为啥不能呢?听完我转述报纸上的报道,那位村民摇摇头说我不信。咱不比小岗村的人少颗头,小岗村的人也不比咱多双手,除非国家为了树典型拿钱照顾了。  

我不得不佩服生产队长那惊人的直觉。后来两部关于小网村的报告颠覆了我的认识,一是《中国农民调查》,一是《小岗村:一条越走越窄的小农经济老路》。原来主流媒体的宣传,回避了一个基本事实:水泥大道、村小学、自来水、电话,还有卫星电视接收系统等等,都不是小岗村人用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得的,而是由政府、企业和社会等无条件地施舍给小岗村的!——当地政府出资建立了村口的“大牌坊”;江苏省张家港市援建了水泥大道,安徽省出资建了自来水供应系统、村办学校以及通到村里的柏油路;凤阳县电信局免费给家家户户安装了电话;彩电和车辆全部由企业和社会赠与;小岗村的几任支部书记,都是安徽财政厅下派的;就连那张放在中国革命博物馆,按有十八个红手印的纸,也是为了宣传需要,后来补按的……  

抛开虚假的宣传,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实践证明,“分田单干”、自给自足式的小农经济只能解决温饱问题。目前大部分农村的现状,用湖北监利县曾当过乡党委书记的李昌平的话来说,就是“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  

那么,既然小岗村式的发展道路走不通,农村究竟怎样才能富起来呢? “农民增收、农业增长、农村稳定”问题又该怎样解决?对此,专家、学者和官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综合起来无外乎以下几种:一、减税;二、国家补贴;三、城镇化;四、土地流转(私有化式集约经营)等。  

上述四项措施是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办法吗?怕未必。  

先说第一和第二两条。这两条,目前农村已经实行:公粮(农业税)不再征收;每亩地补贴81元。农民对这两条措施,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只是缓解了农民和政府的矛盾,使农民种地不再赔本,暂时缓解了因越来越严重的“三农”问题导致的农村极不稳定状态,并没从根本上解决农民致富的问题。如果想让农民致富,国家必须加大补贴力度,就像补贴和支持小岗那样。如果这样,国家财力能承担得起吗?  

第三条措施城镇化,我只能认为是理论层面上的东西。城镇化的前提是工业化。农民难道因为一个表面上的城镇身份就摆脱贫困了吗?墨西哥城和印度的孟买、新德里不也是有大片贫困窟吗?工业发展到一定水平,城镇化会自然而然出现,否则,强行推进的城镇化只能是伪城镇化。现在,新农村建设的话题越来越响亮,不明底细的农民为此欢天喜地。他们误认为,新农村建设就是国家全额出资为农民盖房,就像朝鲜一样。这次我在老家,他们纷纷向我打听新农村建设什么时候开始,有几家准备盖新房的连建筑材料也不买了。面对纯朴热情的乡亲,我实在不忍心往他们头上泼凉水,只好含糊回答不清楚。实际上,之前我已同乡里干部交流过,问他们新农村建设怎么搞?他们说,集中一块土地,由开发商盖楼房,然后卖给村民。出售时,国家补贴少部分,农民拿大部分。但其余土地包括农民的宅基地都要收回,或者由开发商,或者由其他人集中经营,农民不想离开家乡的可以给经营者打工当农业工人,不愿意当农业工人的也可以外出打工。——但这只是设想,究竟怎么进行,上级规定不能违背农民意愿。从他的这段话,我觉得新农村建设一是很难搞成,二是假设搞成了也会给社会带来极大隐患。因为,第一农民不会放弃自己的土地——这就是农民的意愿。第二失去土地在外打工的农民,万一工厂倒闭,势必要变成城市贫民,几千万国企下岗职工就是前车之鉴。“三农问题”消失了,“城市贫民窟”问题将出现了。  

现在分析第四条措施“土地流转”。“土地流转”的目的是为了集约化经营。上面叙述新农村建设的时候,已涉及到集约化经营的内容。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实行了集约化经营,会不会产生新的地主,会不会引发新的社会矛盾,会不会引起新的阶级对抗(现在叫阶层对抗),会不会为新的革命酝酿条件?中国历史上,因土地兼并而导致的周期性危机一再出现,作为后来人,难道我们不应该从中吸取教训?  

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专家、学者们不愿或者不敢去研究,那就是在目前中国,凡比较富的村庄都是坚持集体经济的,据网络说这样的村庄有1800多个。比较著名的有江苏江阴的华西,河南临颖的南街、新乡的刘庄,山东龙口的南山、临沂的沈泉庄,河北的周家庄,北京的韩村河、窦店等等等等。有些人怕谈集体、合作和社会主义,是不是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作为共产党员,不能为了维护某一个理论的正确而无视现实。这些村庄具备不具备代表性暂且不论,但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对中国农村有没有指导意义?应该进行基本的探讨。  

由于水平所限,我只能提出问题。怎样解决问题,有待千百万农民的实践。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东西——无论是多么大的人物提出来的——都势必要被冲破,这是历史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