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到石家庄货车:胡风的1949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23:09:19

  

 

进入1949之前,已经有大约十年吧,胡风在左翼文化阵线里一直被视作一个“异数”。党当然不怀疑他的革命立场,但革命是分阶级的,有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革命”,也有无产阶级的“革命”。胡风不是中共党员,他的文学理论富于“五四”气质,弘扬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传统,鼓吹作家的“主观战斗精神”,反对过分美化工农大众。这些都使他具有了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嫌疑。尤其是1942年延安整风之后,毛泽东文艺思想成为左翼文艺的最高法式,按照这个法式,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必须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必须与工农大众相结合,亦即以他们的立场为立场,以他们的感情为感情,以他们的趣味为趣味,从而完成文艺的大众化。以此衡诸胡风,其理论的“异端”色彩确实非常浓厚。1943—1945,尽管胡风身处国民党的“雾重庆”,但红色延安依然有能力批判他。而在1948的香港,处于大转折的前夜,党在香港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又一次发起了对胡风的声讨。1949到了。就像胡风所说,时间开始了。在新开始的时间里,胡风的故事,其实也不过是从前故事的必然展开。一切都早已注定。

 

 

                                               一

 

1949年元旦刚过,胡风一行上了海轮,奔赴东北解放区,奔向光明的新生活。时间真的开始了,胡风却明显的准备不足,他依然固执地生活在他自己的时间里。当然,胡风意识不到自己准备不足,他只知道,他多年的“希望”全都包涵在这新时间里,他的时间与新时间根本就是同一个时间。

果然是新的时间。东北早已是工农兵的东北,解放了的东北。胡风脱下西装,换上一种叫做“解放制服”的棉服。胡风玩扑克,发现玩法很不同,原来这里称为“解放扑克”。搞电影的陈波儿引来了一位翟大娘,专门为胡风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翻身故事”。胡风文化生活很丰富,几乎天天有戏看。都是源于延安的秧歌剧和平剧,《白毛女》不可少,《木兰从军》亦颇受女人欢迎。胡风听到后座的女人说:花木兰是延安人。一万人的妇女大会,会后就游行,队伍走过,一千多人的秧歌队扭着走过。到处都有秧歌,城里有,乡下也有。胡风路过乡下,日记说:“汽车抛锚,看到了乡村秧歌队。路上看到几个秧歌队。”(《胡风日记》,《新文学史料》1998年第4期)秧歌的用途很广,集会、游行当然用,就是工厂新年送礼,也用秧歌队送。也像延安一样,二流子在改造,在转变,女人先翻身,后进步,成了女劳模。胡风应邀参加一个工人劳模大会,他听到女劳模说,共产党找给她什么人就嫁什么人,男劳模说,他原是二流子,娶了个妓女,但成了劳模。胡风应邀参加东北学生代表大会,会上有四位民主人士讲话,讲着讲着就激动万分豪情万丈喊口号。

这些对胡风来说都是全新的。他感到新鲜刺激,很多时候激动得不知所措。到了石家庄,见了周恩来,周照例握了胡风的手,说,你进解放区到各处看了看,这很好嘛。第二天,胡风给毛泽东和周恩来各写一信,汇报自己进解放区以来的感受。在给周的信中,他说:“我走的是满天星满地花的道路”(梅志《胡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页558)。

胡风的这句话未必全真。其实,他还看到了听到了其他的什么,这些在日记里都有真实的记录。在东北,朋友们纷纷来看他,他们差不多都是文艺人,有的还是胡风一手栽培的文艺新秀。这些文艺人见面就爱谈文艺问题,尽管有的已成了革命干部。最早来的是刘白羽,他在沈阳《东北日报》任记者,这个当年重庆时期的延安特派员,却对胡风大谈创作上的苦恼,比如,迫切的政治动员有时妨碍了对作品内容作深入的把握,比如,昔日搞文艺的人摇身一变成了行政干部,享有高级待遇,而作家和记者却没有。冯白鲁是抗战时复旦大学的学生,早与胡风相识,此时任东北电影制片厂编导,也向胡风谈到自己对文艺现实的不满。周扬1945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关于政策与艺术》一文,将毛泽东《讲话》里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思想推进一步,具体落实为文艺反映政策进而为政策服务的创作模式。这个模式作为文艺的新方向,在东北解放区同样获得了推广,于是,出现了一批直线反映政策的作品。这些作品,没有生活体验,没有饱满的情感,也没有活生生的人物。作家将主要精力花费于掌握政策,却往往吃力不讨好,因为政策总是多变,刚设定一个主题,政策又变了。围绕政策,作家疲于奔命,不仅写不出象样的作品,而且弄不好还会犯政治错误。这正是冯白鲁的创作苦闷。冯还说,像艾青这样在外面成绩好的诗人,到解放区后反而没有成绩,华北文协选举理事,艾青就落选了。雷加曾是《七月》的忠实读者和投稿人,如今虽做了辽宁安东造纸厂的总经理,却对创作并未忘情。他的小说《黄鳝》受到工业部一位干部的批评,说是污辱了工人阶级。雷加恨恨不平,将小说给胡风看了,二人由这篇小说谈到了文艺创作的现状。雷加认为,现在的创作思想是写好人就完全好,坏人就完全坏,如此,作家便不敢写有缺点的人物,犹如不敢使用有一段不清白历史的干部。还有一位天蓝,是正宗的“七月派”,胡风的“七月诗丛”有他的诗集《预言》,当时产生过广泛的影响。这位诗人精通外文,周扬在延安编成《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其中许多篇即是由天蓝翻译。因为能直接阅读马列经典,所以他对马列主义美学理论有深刻的理解。胡风多次与天蓝谈论文艺问题,他的苦闷更强烈地触动了胡风。天蓝认定,目前对艺术特性与创作过程的理解业已出现严重的问题,庸俗的理论把文艺闷死了。许多作家的所谓“革命作品”是虚伪的,他们如果忠实于自己,写真情实感,那一定很“可观”。他还向胡风透露了几件政治干预文艺的小事:于学伟写了一个剧本,由连队指导员到军区政治部,再到东北局,一层一层审查修改,可最后还是被参谋长否了;刘白羽的《政治委员》,遭到许多政治委员的反对,说是没有反映他们的“典型情绪”;东北局宣传部为作家列出了“主题”项目表,还报请中央批示。某作家作了一歌:“告诉我儿,切记切记,宁卖屁股,不要搞文艺。”天蓝也将此歌说给胡风听,最后表示,对于文艺创作,他已经看透,很难再动笔了。胡风直叹:可惜可惜。

在天津,鲁藜、芦甸也向胡风诉苦:作家再也不敢从内心的要求写作品,只求无过。3月26日到了北平后,仍旧不断有人向他诉说创作的困惑与焦虑。比如,胡风被欧阳山约去小酒馆,同座有柳青、孔厥、袁静诸人,大家齐向胡风诉苦,说“如不受摧残,几十个长篇也出来了”,并请求他“为了无数的青年作者”出来说话(《胡风日记》)。林林总总,连缀一起,胡风震惊了。多年来他竭力反对的主观公式主义,竟然愈演愈烈,业已呈全面旺盛之势。说不准在震惊之余,胡风亦在窃喜,一种自己的现实主义逐渐被实践反面证实的窃喜。此时,胡风感到了自己作为理论家的责任,也肯定感到自己更有力量了,实践证明了一切,实践给了他更大的力量。五年后的“三十万言书”里,胡风写下了自己当初的真实感受:

   

    我有机会和为数不少的从事创作的(包括不在文艺工作岗位上的同志和无名的

青年作者)同志们谈过话,他们最大多数都明白地或者含蓄地表示了在创作上感到

痛苦,在简单的领导方式下面找不到实践的道路,有的同志甚至流下了眼泪。------

从许多谈话和文章里我发现了对于文艺的理解非常简单,简单到了取消文艺的地步。

而这却是普遍性的现象。我觉得对于文艺性质是形式主义的理解,那只有压死生活

内容而已,对于作品底内容是公式化概念化的理解,那只有排除历史内容而已。总

的结果就把人民把工农兵看得很简单,把他们的痛苦,要求,和斗争简单化以至庸

俗化了,实际上是造成了在创作上轻视人民的感情态度,而这种态度又是被在表面

意识上为人民服务的强烈的义务感所支持的。(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

的报告》,俗称“三十万言书”,第一部分“几年来的经过简况”,《新文学史料》

1988年第4期)

 

听到文艺人亲口道出的创作上的焦虑和苦闷的同时,胡风还了解到不少延安等解放区的“黑暗面”。在沈阳,胡风见到萧军,谈话中,这个东北汉子几乎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他实在有太多的委屈和牢骚,延安整风时期,他因为替王实味说过几句公道话,而弄到不给饭吃自己开荒种地的地步。后来来到东北,主编《文化报》,又因为写过或发过一些所谓“诬蔑苏联”的文章,而遭到东北局的公开批判。在《七月》上发表过诗的李又然来看胡风,他谈到延安时曾给党写过一封长信,想不到因此遭祸,被拉出去假枪毙,还在公安局关了好几个月(梅志《胡风传》,页554)。胡风还从复旦学生陈绪宗那里了解到王实味挨整的情况,陈说他开始时同情王实味,王的《野百合花》中的“碰《碰壁》”即是针对他的《碰壁》而发,稍后,王震发现那是反革命思想。胡风偶然遇见了老朋友吴奚如,吴是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人,重庆时他从以群手中横刀夺爱,周恩来怕对党影响不好,曾委托胡风从中斡旋,但吴我行我素,却也从此失去了周恩来的信任。吴随后来到新四军,皖南事变后赴延安。延安文艺座谈会上,他说了一句:我们搞文学的是要有个立场,因为现在不是抗日吗?真正的革命者一听就能听出他企图以民族话语取消革命话语,所以,朱总司令怒斥他“完全丧失了无产阶级的立场”(陈晋《文人毛泽东》,页232,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座谈会后不久,就宣布对他进行审查,说是有“特务嫌疑”。吴不服,当众宣布退党,最终被罚劳动,自种自食。1942年12月,毛泽东在西北局高干会上说:“既然有第一个王实味,第二个吴奚如,会不会有第三个王实味,第四个吴奚如,要认真查一查”(见刘长鼎、陈秀华《中国现代文学运动史料编年》,下册,页246,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吴还向胡风谈及“七月派”诗人田间,说他也曾被整得很苦。

大约是早已知晓胡风与周扬的恩恩怨怨,他们很多人都特别提到了在延安炙手可热的周扬。胡风在“左联”关于“两个口号”的论争中站在鲁迅阵营,而与周扬、夏衍等“四条汉子”结怨。1939年,周扬委托来渝的董必武带口信,邀请胡风去延安鲁艺做中文系主任。周的邀请出乎胡风意料,但他还是婉言拒绝了。他说:“延安人才济济,何必请我去呢?”董必武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胡风回忆录》,页165)或许正是因为此次谢绝了周扬的美意,所以,来自延安的传闻说:胡风不去延安,是因为周扬的关系。丁玲与周扬也有解不开的恩怨,她领导的“文抗”与周扬主持的“鲁艺”,一个倡导“暴露黑暗”,一个主张“歌颂光明”,闹到严重的时候势同水火,不通往来。丁玲曾同胡风谈到,周扬在延安这么多年,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下级。天蓝也说,周扬只要人为他工作,没有个人的情分(梅志《胡风传》,页552)。胡风又从李又然处得知,周扬曾不同意出版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理由是程仁与黑妮的恋爱是反阶级的。但毛泽东说它好,周扬是错误的,又由江青、艾思奇、萧三向宣传部作出保证,这才得以正式出版。胡风根本想不到,丁玲作品的出版,也竟然那么难。吴奚如谈话中也提及周扬,说他在鲁艺整风时骂人打人。还有一种传闻:“在延安时期,周扬同志在讲演中讲到鲁迅的时候总要骂到我”(“三十万言书”)。在北平,孔厥送来他的《新儿女英雄传》,由此又说到周扬,周号召写长篇,于是不问内容,抢着出版长篇。

更严重的是,胡风还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个人的传闻。这些传闻或指向党的文艺领导人对胡风的怨恨乃至敌视,或指向胡风理论有问题、态度有问题甚至政治有问题。到沈阳的第二天,来自华东的谢东平找来,闲谈甚久,据谢反映,华东文化人几乎全听说过:胡风有政治问题。陈绪宗几次来谈,断断续续告诉胡风:有人因萧军而对他产生误解,他不断地成为造谣对象;他固然有原则性,却固执己见,不易接受别人意见。在华北,王任叔同胡风谈到香港的批判,善意劝戒他“应该扩大些”(《胡风日记》),大约是要他多和各方面人士接触。又提及胡风的党籍问题,王劝他索性加入民主党派。住在北京饭店,聂绀弩夫人周颖来闲谈,说到吴晗、田汉对胡风的攻击。冯乃超向胡风透露,乔冠华说过:胡风的态度恶劣得很。这指的是胡风抗拒香港的批判,绝不作自我批评。李亚群曾是1942年胡风在桂林时的地下党领导人之一,时在《人民日报》工作。他来找胡风谈话,指明了他的许多缺点,诸如具有小资产阶级的急进性,虚伪的爱国主义模糊了阶级观点,等等。胡乔木写信给胡风,“日记”未记内容,只说“官架子十二万分”。文代会期间,来自东北的侯唯动来看望胡风,胡风虽曾发过他的诗,还与他多次通信,但这是第一次见面。侯也向胡风谈了些创作上的困难。侯返回沈阳,刚通过的入党资格被取消,据说他犯下了自由主义的错误,主要是看望了他过去的老师胡风。此间,胡风还吃惊地了解到,“和我有过联系的青年作者几乎很少没有发生过‘问题’的”,甚至,在华北大学,“读了我的作品的学生在鉴定上就要写上‘受了胡风思想影响’一条”(“三十万言书”)。

 

                                             二

 

从香港到东北,从东北到北平,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就等着开第一次文代会了。胡风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心情是复杂的。给友人的信中,他说,“这时代,这祖国的人民,是到处烧着圣洁的烈火的”,他没有理由不“身心愉快之至”(《胡风全集》第9卷“书信”,页250,页66)。但是,他的心头分明有了阴影,那些庸俗的文艺理论,那些庸俗的文艺领导人,还有自己所遭受的不信任乃至敌意,这些都让他感到很沉重。5月30日致信路翎,胡风便道出了自己文艺上的苦闷:“文艺这领域,笼罩着绝大的苦闷。许多人,等于带上了枷。”在胡风那里,依然存在着一个政治与文艺相对分开的模式,这个模式主导了他一贯的理论思维,而现在,这个模式又规范着他观察新现实的方式。政治现实是美好的让人振奋的现实,而文艺现实却是庸俗不堪教人窒息的现实。嫉恶如仇并且爱憎分明的胡风,就这样非常容易地分配了自己的感情,爱给了这个伟大的时代,给了这个伟大时代的美好政治,而恨则给了那一小撮庸俗的文艺领导人,给了由这一小撮庸俗人所导致的庸俗的文艺现实。他无力省悟这样一个事实:正在胜利展开的政治,原是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治。文艺即政治,毛《讲话》的真义全在于此。顺便说一句,毛和党从来就不曾说过文艺问题和政治问题可以成为两个问题,由此看到,胡风研究者所研讨的“一个文艺问题或思想问题何以一步一步变成了政治问题”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伪问题。

文代会正在筹备之中,但胡风时时有被人排斥的感觉,联系一路上听到的有关自己的传闻,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还是在石家庄的时候,周恩来嘱咐他到北平后与周扬等研究一下组织新文协的问题。但就在他到达北平的前一天,旧文协由上海移至北平的决定已经公布,到北平后,也没有任何人找他谈过处理旧文协和组织新文协的问题,而过去十年来,他一直是旧文协的负责人之一。似乎许多事情都绕过了胡风。4月15日,由茅盾主持召开文协筹委会会议,会上宣布即将创办文协机关刊物《文艺报》,并任命编委,胡风在三位编委中名列首位,另两位是茅盾和严辰。胡风对这个任命感到很突然,因为事先并没有人征询过他的意见。他不能不抱有抵触情绪,没有接受这个任命。随后,胡风的消极情绪有增无减,他又拒绝参加国统区文艺报告的起草。报告起草完毕,也让胡风过目,他看了,十分生气,6月9日的日记记有这样一句:“看了杨晦等起草的国统区报告草稿(铅印的),主要是对我的诬蔑。”不仅是对起草报告,便是对这个文代会,胡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兴趣。4月26日给路翎的信说:“现在在等开文协代表大会,没有法子不参加,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但我不提任何意见,只能如此也应该如此。”5月7日致方然等人也说:“目前,有一个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非得参加一下不可,所以滞留在北平。但我对这毫无兴趣,只想到实际里面去接触。”取消极的态度,下决心与那帮人不合作,这在胡风乃是唯一的进攻方式。实在不行了,还有最后一种进攻方式,那就是上书,为党“清君侧”。 

胡风毕竟缺乏政治敏感。他“毫无兴趣”的这个文代会,实质上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政治盛会。党为这个非同小可的会已经谋划很久了。1949年2月1日,北平和平解放。3月23日,毛泽东从西北坡出发“进京赶考”。而在“进京赶考”的前一天,3月22日,文艺界一个意义重大的会议已经开过。这是在京的文协总会理监事及华北文协理事的联席会议,在北京饭店举行。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按照党的指示,作出召开文代会的决定,并当场推选筹委会。郭沫若当选为筹委会主任,茅盾、周扬为副主任,胡风亦在37人的筹委会之列。3月25日的《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对这个会议进行报道,阐明召开文代会的目的在于,“适应全国革命形势与革命任务的需要,团结解放区与国民党统治区一切进步文艺力量,建立新的全国性的文艺组织”。

7月2日,文代会在中南海怀仁堂开幕。会场主席台后方中央,悬挂着毛泽东、朱德的画像;前端上方中央,挂着由毛泽东、鲁迅侧影像和六面红旗构成的文代会会徽。各系统、各部队赠送的四十余幅锦旗并排挂在台上,上面赫然绣着一句句祝辞:“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团结在毛泽东旗帜下,全心全意为工农兵服务”,“与工农兵结合,为工农兵服务”,“为人民服务”。会场后面中央,置放着一尊毛泽东的石膏塑像。主席台上,端坐着朱德、林伯渠、董必武、陆定一、李济深等领导人(参见李辉《文坛悲歌》,页37-38,花城出版社,1998)。中共中央为此次盛会发来贺电。贺电在前一天已经毛泽东精心修改。筹委会的三巨头郭沫若、茅盾和周扬,顺理成章地成为本届大会主席团的总主席和副主席。而且,大会期间,三人一人一个上午,各作了一个报告:7月3日,总主席郭沫若作题为《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总报告;7月4日,副主席茅盾作国统区文艺报告,题为《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7月5日,副主席周扬作解放区文艺报告,题为《新的人民的文艺》。三足鼎立,三人一台戏,大会的主要报告差不多全在这里了。

三大报告最终完成了新中国文艺的空间建构,价值鲜明地画出文艺的政治地理图像。国统区毕竟是国民党统治的区,党领导的左翼文艺无疑是进步的革命的文艺,但久在黑暗中,难免不受影响,再加上党有时为环境所限而鞭长莫及或力不从心,这反压迫的革命文艺总体上就不是那么革命了。而以延安为首的解放区,则完全是另一个中国,彻底的革命性使解放区的文艺早已大众化,从延安到北平,乃是一条笔直的坦途,解放区的“人民的文艺”,作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最好体现,实为新中国文艺的“样板”。这两个空间里的文艺,甚至不用比较,就能确定它们政治价值的高下。茅盾和周扬一人勾画了一个空间,郭沫若总报告之“总”即是进行空间整合,这个整合从标题就可观出其价值取向,整合的结果果然是“一边倒”,解放区“人民的文艺”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放大了看,文代会也就是要作这样一个整合的工作,从而为新中国文艺立法。经典的当代文学教科书,每每喜欢说此次文代会乃是两支文艺队伍的“胜利会师”,是“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胜利会师”确实不假,但短暂的“会师”之后,绝不会是两支队伍的平行发展壮大,就像历史上多次军事会师一样。

草稿阶段就被胡风视作是对自己“诬蔑”的国统区报告,最后并未按胡风意见作出修改。7月4日上午,清瘦的茅盾在怀仁堂作报告。大约是早料到了这个报告的“震动性”,报告最后还有三则“附言”,就起草情况作出解释,其中特地提到“胡风先生坚辞”。不像第二天周扬的报告,一气到底,洋溢着欢天喜地的颂美,茅盾的报告要黯淡得多,尽管它看似贯串着“一分为二”的辩证精神,但对于国统区文艺的批评明显的分量更重。这些批评集中一点,就是国统区作家因环境限制不能与工农大众相结合,不能改造自己的思想,最终不能使作品大众化。报告就创作和思想理论两个方面,胪列国统区文艺的错误倾向,具体到胡风派,报告专列一小节,不点名地展示了胡风派主观论的错误,仍旧封它为“‘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文艺理论”。报告强调,“关于文艺上的‘主观’的问题,在近几年来就成为国统区文艺界思想中积蓄酝酿着的基本问题,不能不要求解决”,继续解决这个问题,“就不得不归结到毛泽东的‘文艺讲话’中所提出的关于作家的立场观点态度等问题”(茅盾报告见《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坐在怀仁堂的胡风理应听得很明白,茅盾根本就不是代表茅盾,也不是代表主持报告起草的胡绳等香港派,他代表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思想,应和着主席台上的那句标语:“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团结在毛泽东旗帜下,全心全意为工农兵服务”。胡风肯定没有听得很明白。但他说:“我是冷静地看明白了:这个听说是以胡绳同志等为中心所改写的报告,骨子里几乎主要是以所谓胡风文艺思想为对象,而且是把问题底本来内容简单化了甚至歪曲了以后再加以论述的。整个十年来国统区文艺底主要障碍,原来是所谓胡风文艺思想”(“三十万言书”)。胡风还是不能听得很明白,他似乎仍然把怨恨指向了胡绳等香港派。放长来看,更能看出胡风真的没有能力看得很明白,一个看得很明白的人,当然不会贸然上书。事实上,会议期间,胡风就多次私下与人交流过对报告的不满,甚至还上交了自己的书面意见。当然,越来越严重的消极情绪阻挡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以致自由发言时多次被点名讲话,他也终于忍住了。周扬亲自邀请过,他没有讲;丁玲要他讲,还说什么:你应该说说话,解放区有许多青年是爱你的。他只是感动得直落泪,却还是不讲。想不到翌日丁玲开讲,说有些人为自己流泪,那是个人主义,丑得很!

没能听明白的,自然不是胡风一人。几乎所有来自国统区的人,都没能听得很明白。据胡风回忆,“报告在大会提出后,国统区的代表们中间哗然了起来”(“三十万言书”)。他的日记7月11日记有:“李亚群来闲谈了一会,对国统区报告不满”。冯雪峰也是很不满的一个,属于胡风派的那几个人,像阿垅、路翎他们,更少不了意见。弄到这个地步,大会几乎难以开下去。但7月6日,周恩来不失时机的来了。从下午二时半开始,周作了长达六小时的政治报告。报告进行至7时20分,毛泽东突然来了。会场顿时沸腾起来,代表们热烈地长时间鼓掌,并忘情地高呼“毛主席万岁”。胡风这一天日记载:“报告到五时过,毛主席来,全场欢呼,他讲了几句话”。确实,毛只讲了几句话:

 

    同志们,今天我来欢迎你们。你们开的这样的大会是很好的大会,是革命需要

的大会,是全国人民所希望的大会。因为你们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们是人民的

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你们对于革命有好

处,对于人民有好处。因为人民需要你们,我们就有理由欢迎你们。再讲一声,我

们欢迎你们。(见《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

 

看似即兴,其实经过了精心的雕琢。像“革命”、“人民”几个宏大的语词,不虚假,有沟通,还煽情,就很讲究;由“我”变化到“我们”,如古人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更只有毛这样的文章大家宣传大师才做得出。毛讲完了,全场更长时间更热烈地欢呼、鼓掌。很快,周六个小时的报告也结束了,忽然兴奋地说:“我们应该感谢毛主席,他给与了我们文艺的新方向”(同上)。全场又是一通高呼“毛主席万岁”。郭沫若总主席又一次站在麦克风前,同样兴奋地说:“今天我们开这个会,承周副主席给我们作了六个钟头的报告,又承毛主席亲自来参加,来指导我们。这给我们很大的鼓励。”接着,郭表示完全接受周副主席给大会代表的整个指示,表示要以最大的热忱做毛泽东的学生。忽然,郭的声调变得更为高亢起来:“让我们最后高呼几个口号”。这位年近耳顺的浪漫诗人,以高唱过《女神》的热情,振臂领呼:“一切文艺工作者团结起来!”“学习毛泽东的思想!”“创造人民的文艺!”“中国人民解放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参见李辉《文坛悲歌》,页55-56)

胡风也一定同全体代表一起忘情高呼他不太习惯的口号。他们很多人都很感激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是他们救了场。胡风回忆说:“楼适夷同志来看我,责备我不该不提意见,说会几乎开垮了,要毛主席周总理亲自出来才挽救了回来,使党受到了太大的损失,说着就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来。他这单纯的热诚也使我感动得流了泪。”(“三十万言书”)

 

                                                 三

 

7月19日文代会闭幕,随后是文联和文协的会议。新文联的领导班子业已选出,郭沫若为主席,茅盾和周扬为副主席,仍旧是文代会的三巨头。又选出常委21名,委员87名,胡风被选为委员。也就在文联全国委员会的选举会上,胡风被选为政协代表。7月23日,新文协宣告成立,茅盾为主席,丁玲和柯仲平为副主席,胡风在文协的地位较之在文联明显地升了一格,他是21名常委之一。24日,文协继续开会,执行主席艾青“突然袭击”,指名要胡风“自由发言”。这一刻胡风终于没能忍住,积累多时的怨气稍有发泄,他说:“我说不出值得说的话来,浪费了代表们的宝贵时间,就等于谋财害命,所以不敢说什么。”(梅志《胡风传》,页564)“不敢说什么”的胡风其实已经说了什么,他的态度已经公开化。几天后,和丁玲喝茶聊天时,丁玲就直言不讳谈到他的“态度问题”。党在乎的就是“态度”,这样的“态度”肯定失去党的信任,但胡风不懂。文代会期间,冯雪峰向胡风谈到:周总理审阅代表名单时,把胡风的名字划在“左”一类。冯是在劝胡风放心,而胡风早就很放心,因为他一直相信:“党是基本上信任我的,这用不着新的证明,但文艺上的负责同志对我却一定是抱有敌意的”(“三十万言书”)。或许正是因为有党这个“底牌”在握,胡风才敢不时地露出一点“态度”。而且这个“底牌”,不到关键时候,胡风还不会轻易地打出。

8月2日,胡风回到上海。一个月后,又赴北平参加政协会议。1949年余下的日子,他都在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都城度过,这依然是一些交织着亢奋与失意的日子。参加了政协会议,参加了开国大典,一种宏大的幸福感罩住了胡风,他的诗情也在燃烧。11月6日,古都初冬的寒冷里,胡风燃烧的诗情终于喷薄而出,他开始写《时间开始了》。11日夜,第一乐章《欢乐颂》一气呵成。宏伟的结构与咆哮的气势里,奔流着如宗教徒一般狂热而又清澈的情感。胡风身体力行,断然否弃了“东方红/太阳升”这样的“民族形式”,他的“颂体”灌注了交响乐的气韵,又欣然采用了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体”。祖国,人民,领袖,三位一体,而领袖又分明凌驾于祖国和人民之上:“毛泽东!毛泽东!/由于你/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感到了大宇宙的永生的呼吸/受到了全地球的战斗的召唤”。嘲笑胡风的真诚与激情,很容易也很浅薄。他代表了亿万人民的“集体意志”,他唱出了一个时代的心声。李慎之当年也参加了开国大典,他曾说过,他不喜欢胡风,但单凭“时间开始了”这五个字,胡风便足以让人五体投地。

日记里留下了许多他在诗情的燃烧中不能自持的情状。11月17日:“两个月来,心里面的一股音乐,发出了最强音,达到了甜美的高峰。/肖邦啊,肖邦啊,我向你顶礼!/格拉齐亚啊,你永生在我心里!”18日:“昨夜自二时醒到五时,对着窗外的星星。”19日:“心里唱着一支小曲,第二乐章的情绪凝住了似的。”20日:“疲乏之至。/五时,听无线电的一支情歌,写出了甜美的《黎明》一节。”23日:“上午,想到第四乐章,燃烧得几乎不能呼吸,一直到下午。”24日:“续写《赞美歌》。上午,非常激动,终于把难关冲破了。”大约是激情的过度燃烧,挥洒诗情的同时,先是痔疮,再是咳嗽、头痛和腹泻,许多的疼痛袭击他,但他的眸子依然纯净,他的诗情依然清澈甜美。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他一口气写了四个乐章,三千八百行。给朋友的信中,他说“这首诗是一场热病”(11月29日致路翎),又说:“时代是伟大的,人民是伟大的,祖国是伟大的,暖起我们这一点可怜的血温吧。”(1950年1月18日致绿原)

这一系列的乐章,竟然是在一场交织着希望与失望的漫长的等待中完成的。滞留北京,是上面的意思。大约上面觉得,胡风的历史遗留问题,该是解决的时候了。10月27日,在朋友的怂恿下,胡风给周恩来写信,提出见面要求。但他信赖的周恩来并未在日理万机之余满足他的要求,直到整整一个月后,11月27日,胡乔木来了。此时,《欢乐颂》已在《人民日报》发表,第二乐章《赞美歌》(后改为《光荣赞》)也已经写完。胡乔木首先肯定了胡风多年来对党的事业的真诚追求,又说胡风对世界、对历史的看法与共产党不同,但这个不同还不是“庸众”之见。最后奉劝胡风:脱离共产党,就是脱离群众,应该和整个共产党做朋友。胡乔木前半段话里的肯定和赞许,居然能让胡风大喜过望乃至浮想联翩。11月29日致路翎信说:“派人来说了一些意外的话,在力量上给了最高的承认,但在‘理论’上还有问题。这变化,我想是因那首诗促进的。我想,我迟早得住北平的。”

诗情高烧下的胡风,似乎业已膨胀起来了一个无限浪漫主义的主体,他突然感到自己拥有了空前伟大的力量,自己甚至是别人无法战胜的。那首几乎是直接献给毛泽东的颂歌(《欢乐颂》),毛看没看都还是问题,但在胡风虚幻的想象里,这首诗竟然能神奇到改变最高层对他的看法,进而改变他的命运,从此以后,他可以在首善之区我行我素,呼风唤雨。而胡乔木代表最高层所传达的“与党不同”、“脱离共产党”的意见,胡风依然充耳不闻,丝毫不曾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致命性。

理论家的胡风一向相当看重“作品”,他重庆时期一眼相中路翎,并倾注大量心血栽培路翎,很大程度上就因为这个年轻人的“作品”与他的理论是一致的,凭借路翎的“作品”,可以证明胡风理论的“正确性”乃至实践性的力量。时间开始了,胡风在失落与焦虑之中,总想到自己的这几个小兄弟,并敦促他们“拿出作品来”。在胡风的美好盘算里,拿出好的“作品”,就可以冲破“坛子”上的庸俗和沉闷,也就可以证明他们的力量。比如,1949年5月30日给路翎的那封信,前面说到文艺领域“笼罩着绝大的苦闷”,紧接着就说:“问题还是要有作品去冲破它。这作品,要能使那些害人的理论不能开口”。路翎写了剧本《人民万岁》,胡风抓住不放,叫他反复修改,尔后拿到《人民日报》,不发,又推荐给剧团上演,还是不行。路翎又有一个小剧本《反动派一团糟》,胡风还未看过,就鼓励他,认定是一种很好的“斗争”方式:“看情形,文艺上的斗争还得经过长途,这中间,要受得住,要每一工作都更深沉一些。另外,也得做一些应急的工作,如这次的小剧本。短篇,写定了就寄来,看可能发表否。”(10月25日致路翎)路翎果然写了短篇《朱桂花的故事》,还顺利在《天津日报》发表,胡风读了,非常兴奋,立即写信勉励他:“我觉得这是一个胜仗。好,这个仗我们要打下去,从黑浪中把这个时代美好的东西显示出来,创造新的生活。”并告诉他:“如有短的,也可寄来给《人民日报》,这是一个应该烧一烧的地方。”(12月1日致路翎)

他的《时间开始了》,固然是产生于诗情的不可自已,但同时也是“斗争”的需要。他要烧一把大火,所以,《欢乐颂》发在《人民日报》,也是深思熟虑的选择。对自己的这个大东西,胡风绝对有信心,完全相信它的“战斗力”:

 

第一(第一乐章《欢乐颂》——引者,下同)发表后,惊住了一切人。听说臧

诗人(臧克家)碧小说家(碧野)都叫了好。但宠儿们,有些是装作没有看到的尴

尬神气。那也好。第二(第二乐章《光荣赞》),除接近的人以外,这里听不到意见。

在天津,是烧起来了的(《光荣赞》1950年1月6日在《天津日报》发表)。------邹

诗人(邹荻帆)就住在这里。第一发表后,没有来过一次。大概已成宠儿了。(1950

年1月18日致绿原)

 

所谓的“战斗力”差不多全是胡风自己的“虚构”。这个大东西确实在一般读者中间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对胡风所谓的“宠儿们”,则未必能有多少“战斗力”。胡风有才,艺术性上颇有一套,“宠儿们”私下或公开恐怕很少有不这么认为的。他们反对的是胡风的思想,这是政治,与艺术无关。有才的胡风愈是按自己的理论写作,愈有艺术性,则愈是显出胡风思想有问题,政治有问题。果然,胡乔木不仅没有被“惊住”,而且很快就看出第二乐章《光荣赞》的思想有问题。对此,12月15日的日记有记载:“和胡乔木通电话。他不赞成《光荣赞》里面的‘理论’见解,当然不能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至于第一乐章《欢乐颂》的发表,或许是胡乔木没有盯紧,让胡风钻了空子,或许是因为它歌颂毛泽东,胡乔木不敢不发,无论如何,他那次找胡风谈话的态度和内容,绝不像胡风所想象的那样,乃是“因那首诗促进的”。还是那次谈话,美好的想象,甚至冲昏了胡风的头,他居然把自己的心里话掏给了胡乔木:“我耽心文艺上会出现一个灰色时期”。胡乔木几乎不要想,就断然否定了胡风好心的“耽心”(“三十万言书”)。

那次与胡乔木谈话后三天,胡风似乎颇受鼓舞,又给胡乔木写信,希望解决入党问题。过了些日子,胡乔木第二次来见胡风,告诉他,周总理现在不能和他谈话,但很想谈,等再来北京吧。至于入党问题,胡乔木认为也可以考虑,但他并不“奉劝”胡风。总理不能见了,党的大门也关上了,胡风的问题实在是已经很严重了。

但是,1949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胡风过得相当充实,相当快乐。他补写了第四乐章《安魂曲》(后改为《英雄谱》)中的一个小节,约三百余行。后来的“胡风分子”徐放和鲁煤来看望他,他给他们读刚写好的《安魂曲》,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夜已经很深了,送走客人,他还想给上海的爱人M(梅志)写信,但实在太疲乏了,决定明早再写。对爱人和儿女的祝福,他暂时写进了这一天的日记里:“亲爱的M,亲爱的晓谷、晓风、晓山,/祝福你们!/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