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泰公司:楚简《老子》思辨观念的天文探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9:37:01

楚简《老子》思辨观念的天文探源

丁原植

前    言

从现存古文献来看,中国哲学的思辨观念始于《老子》一书。整个古典哲学思辨的结构,也是由《老子》提出的问题形式所规定。因此,《老子》文本的原始形态应对此类思辨观念形成的探索,具有指标性的关键意义。楚简《老子》写定于战国中期之前,为目前出土最早文本,书中已多见思辨观念的用词。本文尝试就此早期文本的资料,探索《老子》书中呈显思辨发展的线索。而此种思辨方式的渊源,实与天文传承之事相关。天象的观察与历法的测定,为史官重要职事之一,此亦与老子传为史官之事相合。

一、楚简《老子》中“象”字的使用 楚简《老子》有两处出现“象”字:

    天象亡(形)。(楚简《老子》丙本,对应王弼本第四十一章作“大象 无形”。)

    执大象,天下往。(楚简《老子》乙本,对应王弼本第三十五章作“执大象,天下往” 。)

《老子》这两章“象”的意含是互为关连的。楚简《老子》丙本“天象”二字,与帛书乙本同,但传世各本均作“大象”。楚简《老子》乙本“大象”,与帛书、传世各本同。楚简《老子》丙本此章前文曰:“大方亡禺,大器曼成,大音祗圣”,均使用“大”字,“天象”之“天”,恐为“大”字之假借。但“象”的原始意含,则需要从观察天象之事来了解。

从天文观测的角度来看,“象”原指天上的星象,也就是由恒星所组成并经选择设定的各种 不同的图像。“象”是有形的,为天文观测所注意的事物,但《老子》却提出思辨性的说法,称“天象无形”或“大象无形”。

何谓“大象”?一般多将“象”训为“道”,如河上公注曰:“象,道也。”吴澄也说:“大象,喻道。下章‘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是也。”林希逸曰:“大象者,无象之象。”魏源则注《老子》第三十五章曰:“执大象,天下往者,如《文中子》‘如有用我,执此以往’之意。盖圣人有大象,东西南北无不可执此以往,所谓抱一以为天下式也。”将“大象”训为“道”,是对《老子》哲学观念的阐释,实际上是一种衍生说明的义理,在《老子》之前的早期文献中,并无此种用法。

王弼对《老子》此章所作的注解,则回溯“象”的原始意涵,说:“大象,天象之母也。不寒不温不凉,故能包统万物,无所犯伤。”大象是天象之母,因此,它是本诸天文观测的天象立言,这显然考虑了由“天象”至“大象”哲学观念转化的问题。这种转化,标志出《老子》思想与天文传承的关连。

由“象”到“天象”或“大象”,不仅在观念的意涵上有所改变,实际上它也涉及了思辨方式的转化。《老子》第四十七章就说:“不靁牖,见天道。”早期对于天 文星象的“天道”,是要仔细观察计数日月星辰的运行。而《老子》称“不窥牖”见“天道”,则所称的“天道”就不再是天文观测的星辰轨道,而成为哲学思辨结构的观念。因此,《老子》此处的表述,隐含着三重的考虑。第一,以“靁牖”方式来观测,这是天文传承所 见的“天道”,具有观象授时的实用性;第二,由天文向思辨的转化,在于不以天文观测的方式,重新思索“天道”所涉及的始源问题;第三,透过思辨方式建立起的“天道”,开启了哲学观念建构中的思辨意义与作用。

再看《老子》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王弼注曰:“主若执之,天下往也。”也就是“主若执大象,则天下将会归附”。这使我们想起《论语·尧曰》篇的一段话:“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相似资料也见于古文《尚书·大禹谟》:“帝曰:来!禹!……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尧告诫舜所担负的重责大任是“天之历数”,而“允执其中”之所执,即是“执此天之历数” 。刘宝楠《论语正义》云:“历数是岁、月、日、星辰之法。”《曾子·天圆》云:“圣人慎守日月之数,以察星辰之行,以序四时之顺逆,谓之历。”这也就是《尚书·尧典》所称:“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盛百二对此详细解说云:“盖历象在授人时,授人时在岁月日时之正。正日之长短必以日出入之早晚,正月之朔望必以日与月之冲合,正时之春秋冬夏必以日之长短与昏之中星,……正岁必以日之周天与月会日之常数及其闰。” ①

“历数”是“敬授人时”所颁布的历法,它也用来作为这种授时的权力标志。后来三代的朔政制度,就以此作为先驱。冯时先生云:“由于精通司天占验乃是位及君王所必备的本领,因此,帝王的通天特权与巫觋的专职化实际上是互为因果的,统治者在向民众敬授天时的同时,也就操纵着民众的命运。这无异于承认,谁掌握了天文学,谁就获得了统治的资格。” ② 我们知道在《老子》成书之时,“统治天下”的权力来自于周文所称的“天命”。《尚书·康诰》就明白地提出这种观念,曰:“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以修我西土……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 “天乃大命文王”是与“天之历数在尔躬”不同的。前者的“天命”本于“帝休”,《广雅·释诂》:“休,喜也。”文王由于“克明德慎罚”而为上天所喜,故能代殷受天命。而后者则强调“允执厥中”。“允”,信也;“执”,持也;而“中”指历法的无过与不及。前者的意义本诸得天命者的道德行为,而后者则涉及准确制定影响百姓正常农作的观象授时。“以德受命”显示着“人文”的价值,而“制历授时”则标显出对于“天文”的关注。

《老子》所云“执大象,天下往”,实际上是透过史官天文传承的渊源,将周文建构的道德根基,转向于作为一切人文探讨之自然的始源。这种转向,也就是《老子》书中特别以思辨的方式重新建立起哲学导源的考虑。

同时,《老子》所称的“大象”已非单纯的天象。中国的天文观测起源甚为古远。就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的蚌饰青龙与白虎的图案来看,早在纪元前四、五千年前可能就有了相当复杂的天象知识③。但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到春秋之时,天文的观测逐渐 失去原来介于上天与人世间、以“观象授时”的方式处理人之存在问题的本质意义与作用,而落入精确计算历法的技术专业,并且认为“天象恒事”④,“天事必 象”⑤,更走入了占星的神秘探索。就此而言,《老子》所说的“大象 无形”,同样也是对于天文探讨始源意义的一种回复。

二、天道的运作

楚简《老子》对应王弼本第十六章云:

    天道员员,各复其堇(根)。(王弼本作“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

“天道员员”句,帛书甲本作“天物云云”,乙本作“天物??”,王弼本则作“夫物芸芸”,而傅奕、范应元二本则作“凡物??”,另《庄子·在宥》引曰“万物云云”。此句显示出《老子》某种较古老文本的记载形式。《墨子·非命中》:“若言而无义,譬犹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孙诒让《墨子闲诂》:“员,上篇作‘运’,声义相近。”因此,“员员 ”或可解为“循环的周转”,即“环周”。此句“天道”二字似非讹误,全句意谓“天道的环周运作”⑥。

天道”是哲学的思辨观念,但“天道”之所以“环周运行”,则与天体的周日或周年视运动有关。古时人民由于农作的需要,以观天象来定时节。这种观测主要集中在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与物候的周年变化。太阳除了日夜的周日运动外,人们也发现太阳在天空中按照不同的轨道来运行,位置时有高低之别。冬天时太阳在南方低空中,夏天时则在天顶附近,春分与秋分两时段,则行于其中。这种不同的运行轨道,具有周期的性质,它以连续两次通过一定时节所需的时间,可以定出太阳的回归年。月相的盈阙变化,也是按照周期来进行的,从满月到下一次满月大约是29天半的时间,于此可定出朔望月的周期。古人也观测到星辰的周期变化。《公羊传·昭公十七年》:“大火为大辰,伐为大辰,北极亦为大辰。”何休《解诂》:“大火谓心星,伐为参星;大火与伐,所以示民时之早晚。”大火(心宿二)、参宿与北斗的指向,同样显示出恒星的周年视运动,并以之来定时节。古人同时也观察到了物候的周期变化,如《尚书·尧典》中举出“鸟兽孳尾”、“鸟兽希革”、“鸟兽毛?”、“鸟兽?毛”等动物的周期变化,《夏小正》也汇集了大量物候的描述,如:“正月:启蛰 ……雁北乡……雉震?……鱼陟负冰……囿有见韭……时有俊风……寒日涤冻涂……田鼠出……农率均田……獭献鱼……鹰则为鸠。”

这些天体周期性的运动与物候的周期性变化,不但具体化为历法的制作,同时也显示出对万物运作的认知。当《老子》以“天道”的自然取代了周文中“王道”所基的道德价值时,天体与万物的变化周期,即呈现为的“天道环周”的万物运作本质。

三、天地的意涵

在思辨哲学的探讨中,“天地”一词的意涵,似乎远超过作为一般对天与地指涉性的使用。从定州竹简《文子》的残文中,我们发现一种特殊的哲学考虑。编号2240简“曰:何谓万物 ,何谓天地?文子曰:王者”,编号0607简“万物。文子曰:万物者,天地之谓也”,编号 0772简“为本。平王曰:天地之间物几,独人者□”,编号0868简“子曰:臣闻,道者万物 以”。⑦这些残简可惜均文意不全,但就其表达的形式来看,应是对“ 万物”与“天地”两观念所进行的思辨性探讨。“何谓万物”,“何谓天地”,这种探问显 然是针对着“万物”与“天地”的思辨本质。

在《庄子》书中,我们也发现关于“万物”思辨性的解说。《则阳》篇曰:“今计物之数, 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所谓 “期曰”、“号而读之”,均来自于思辨探讨的设定。“万物”指涉“计物”之多者,“天 地”为“形之大者”的称谓。而《秋水》篇所称“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也似与竹 简《文子》编号0772号残文说明的问题相近。

从道家传承所出现的此种“天地”的思辨观念来看,它的根源应来自早期的《老子》资料。 楚简《老子》有四章提到“天地”:

    道(恒)亡名,仆(朴)唯(虽)妻(微),天(地)弗敢臣。 (对应王弼本第三十二章“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

    又(有)虫〈〉成,先天(地)生。(对应王弼本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 地生”。)

    天(地)之(间),其猷(犹)(橐)(龠)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对 应王弼本第五章后段“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天(地)相合也,以逾甘(露)。民莫之命(令)天〈而〉自均安。(对应王弼本 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今本《老子》,“天地”一词的使用另见于: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第五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六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第七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第二十三章)

上引今本《老子》关于“天地”的意涵可分为三组:1.在第一章、第六章、第二十五、第三 十二章中,“天地”指涉万物的整体,它为“有”的观念层域;2.在第五章与第七章中,它 说明万物世界运作的本质,体现为“自然”;3.在第二十三章与第三十二章中,“天地”关 连于“阴阳”二气,说明万物的变化。此三组的意涵,全见于楚简《老子》出现“天地”一 词的资料中。

这三种“天地”的意涵,应以第二组的形成较早,而在今本《老子》第五章与简本文字的对 照中,我们发现一个特殊的情形。“天地不仁”四句,并未出现于简文中。“天地不仁”是 对“天地”本性的说明,尤其以“不仁”来阐释“天地”的运作,更是针对周文中以人文价 值作为人存准据的一种批判性的导源。相对于此章后段所称“天地之间,其犹橐硁 乎”,它 具有对“天地”意涵推演的作用。简文仅有“天地之间”四句,并以“橐硁 ”说明其性状。 当然,从常识的层面,我们也可使用“天地之间”这样的表述用语,但是《老子》藉“橐 硁”的“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来象征性描述的问题,一方面隐含着对“气 ”的运行所作的说 明,另方面也确立了“天地之间”的思辨的领域。这就不单纯是一种通常的语言使用与表述 。“天地之间”是哲学思索的领域,也就是万物存在领域的一种哲学设定。既然它与哲学的 探讨有关,那么在哲学思辨中,如何提出“天地之间”的观念?

“天地之间”应该是在“天”、“地”的确定意含下提出的。那么,何谓“天”?何谓“地 ”?在传世的早期古典文献中,除《书经》外,《诗经》、《左传》或《国语》中,“天” 或“地”的使用,也指涉自然之天或地。如《诗经》中使用的“苍天”、“昊天”,《国语 ·周语》亦言:“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但是当我们从哲学建构的根源事 情来考虑时,我们发现“天”或“地”的问题本质并非只是单纯地表达其自然性的意义,它 应当与历法之事的制定有关。

所谓“思辨观念”与“哲学方式”的解释,当然是受到西方哲学思潮的影响,此种指称并不 见于中国古典的资料。但毕竟我们是用现代的语汇来指涉古典时代所发生的一个重大运动。 此种思潮的运动具有与前代不同的“思辨”性质。就其思辨观念的发生而言,是回朔周文问 题的根源而欲奠立一种新人文规划的可能。而所谓“哲学”的根源,不论其探索的方式如何 ,均在人文大反省的根源处,涉及同样“人”与“存在事物”间思索、安排、与规划的问题 。因此,对于哲学探讨中语言与观念的使用,就必须回复到哲学根源之处来寻求了解与阐明 。“历法之事”在于以“观象授时”处置“人”与“存在事物”的关连,那么,《老子》以 “天地”所显示思辨观念的创新意义,也就应当与此时之前的“观象授时”事物有着对应的 关系。其实,古典文献资料已经表现出此种对应的线索。如《国语》中,“天地”一词即有 以下的使用:

    伯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周语〉)

祝融亦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郑语〉)

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楚语〉)

夫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越语〉)

上引几段文字,“天地”并非宗教性的用语,也不仅是自然界中天地的形象,而是与涉及“ 历法”的政治事物的操作有关。

因此,《老子》的“天地”观念的形成,可以如此来说明:

在天文观测的传承中,古人首先认为“天”为一个球体,而“地”则是圆形的平面。天和地 具有相等的半径,地的中心称为“地中”,它的边缘有八极,与天相连接。地的边缘之外是 海洋,日月在那里升起下没。二十八宿络绎不绝经过南中天,周而复始地循环;拱极区的北 斗七星也绕着天极不停回转。虽然据后世记载,当时有“盖天”与“浑天”之说,但不论是 测影或是观察日月星辰以定历法,均本着这种对于“天地”的认知。

因此,天文意义的“天地”,即半圆的天穹与平整的大地,这是制定历法时观测的对象。“ 制定历法”是圣王之事,它实际上涉及现实事物的处里,并也以其现实的功效作为验证的根 据。

古时圣王治民勤事的心怀,此时成为以“圣人”为主体的观念建构的思索。《老子》书中的 “圣人”并不是现实的执政者,而是新人文建构的规划者。以“天地”一词所关切的,不再 只是日月星辰运行轨道的问题,它成为关于存在事物运作说明的一种界定。天文意义的“天 地”,也转换成“天地”的观念。同时,古时圣王以其事功所获得统御天下的权力,在圣人 的探索中,也成为思辨之域的阐发。透过观念的联系,重新解析人文建构所牵连的一切因素 。

这样,“天地”的意义与作用就表现为:“以万物存在之整体表现其究极的边际”与“天地 之间万物的生成变化”,而在观念的结构形式中,再次转换为“基础之有”与“制名之域” ⑧。

所谓“万物存在之边际”,就是楚简《老子》所称“又?虫成,先天?生” 。“?”字不论是训“道”或“状”,均指“先天地生”。“?”非万物之物,而“天地” 一词的作用,就在标志“万物存在”的边际性质。“?”与“天地”的区分,在楚简《老子 》另处称“道互亡名,仆唯妻,天?弗敢臣”。“朴”不受任何既定的制约,“天地”是指 万物之物的整体。前段资料说明“?”的独立与先在,后者则说明“?”的无名与无限。

作为观象授时所考虑的天地之间的问题,在哲学观念的探索中,出现思辨的解析,这就是以 橐硁运作所征象的“气”观念的形成与其与“阴阳”观念的结合。“天地 之间”是解释万物 变化时所思索的对象,它不再是一种观测的有形之域,而是体现万物的运作领域。天文气候 所量测的风雨云物等的变化⑨,即转换为思辨观念性的“气”与“阴阳 ”。河上公注《老子》曰:“天地之间空虚,和气流行,故百物自生。”“天地之间”为“ 空虚”,而“和气”流行其间。“虚而不屈,碤而愈出”,这就是在“天地之间”中,万物 运作的本质情状。天与地的相合“以逾甘?”,说明“天”与“地”在万物变化因素中所显 示的性质。这种性质在今本《老子》第四十二章中即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B10。

楚简《老子》中出现“天地”一词的资料,清楚显示着它为思辨观念结构的一个重要环节。 虽然“天地”这种性质与其相关的说明也见于春秋时代其他的文献,但是作为思辨结构中观 念的形成,与其原先具有渊源性质的意含毕竟是不相同的。在楚简《老子》对应今本第二十 五章中,这个思辨的结构即“国”观念的厘订。

四、思辨的范域——“国”

楚简《老子》的文字仅约今本的一半,因此对于二者文本的问题引起相当多争论。对应王弼 本第二十五章文字的出现就极为重要,因为它完整显示《老子》的思辨结构领域。此章全文 为:

    又虫成,先天生。,蜀立不亥,可以为天下母。未智其名, 之曰道,?为之名曰大。大曰?,?曰?,?曰反。天大、大、道大,王亦大。国中 又四大安,王一安。人法,法天,天法道,道法自。

此章首两句提到“?”在“天地”之先的问题,前文已说明了“天地”为 “有”的观念层 域。由“天地”所确立的范域,楚简《老子》称为“国”,今本作“域”。“国”与“域” 二字,均由“或”衍生。《说文》:“或,邦也,从□,从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 从土。”段玉裁注:“《邑部》曰:‘邦者,国也。’盖、或国在周时为古 今字, 古文?有或字,既乃复制国字。”据此,“国”、“域”的古义当指一确定而守护之地。

就远古政治的现实层面来说,“国”指邦国的统辖区域。但就哲学的思辨结构而言,它指涉 一层形名的观念之域。这个“域”,我们应当可思索为“●”B11。 《老子》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即明确地以“名”的方式确立了这种“ 域”的规定。“域”是有“名”之域,也是有“形”之域。“名”指一种设定性的显出,而 “形”指一种规定性的确立。有“名”,即有“有名”与“无名”的区别,有“形”即有“ 有形”与“无形”的分辨。这种区别与分辨,就是楚简《老子》此章所明确加以解释的重要 思辨问题。

域”是以“形名”的条件而提出的,但这种思辨的解析却不是对实在本身的论断,它是思 辨探索的一种厘清与定界。“域”是指可望、可观、可测之域,就其范域而言,可称做“域 中”。而“域”之外,或应当说“与域无涉者”,并非人所能计虑,也就是不涉及因人而有 的因素。它自存,自在,自然而他然,亦即《老子》所称的“自然”。既然“天地”的观念 源自天文观测的传统,《老子》此章“域”的这种边际性质的分辨,似乎也与天文的探索有 关。

古时天文观测,在有形的天地之间,涉及日月行道与星辰轨迹的测量,并形成后世所称赤道 与黄道等的认知,并以此来解释这些天文观测对象的可见与不可见的运行状况。在《周髀算 经》中有一个七衡六间图,即是依据观测太阳周日视运动的轨迹而画成的。七衡六间图表现 着太阳在不同季节中的行度。据此种盖天说的宇宙观点,“天象盖笠,地法覆?”。太阳在 天穹的曲面内运行,阳光所能照到地面时即是白日。它有一定的的距离,所谓“日照四旁 ·各十六万七千里”。当太阳转到这距离以外,我们就不能看见,这就是黑夜。《周髀算 经》 同时提出了“黄图画”和“青图画”的设想。黄图画是指“黄道也,二十八宿列焉,日月星 辰躔焉”。也就是“内第一,夏至日道也;中第四,春秋分日道也;外第七,冬至日道也” 。而所谓青图画是设计在七衡间涂上黄色的图上,外面绘上二十八宿等星辰,以显示“天地 合际,人目所远者也。天至高,地至卑,非合也。人目极观,而天地合也。日入青图画内, 谓之日出;出青图画外,谓之日入”。同时,七层日道的中心称之为“天极”,天极之下为 “极下”。人所居之地是在极下的南方。天体的运行以“天极”为中心而旋转,人的视野就 以人所居之地为中心的环域。因此,人的视野有一定的限度,跟太阳光照的范围一样,是十 六万七千里,再远就不能看见了。因此,人们能看见的天象都是在此距离之内。这种“青图 画”的设定,是为蠡测“天道”运行限定的区域。实际上,作为《老子》思辨结构核心的“ 道”观念,即来自于天文传统的“天道”。对于日月星辰的“天道”探测与《老子》“道” 、“域”之间,具有着对应的关连。二者均为人所规划的设定之域。

青图画是在天文观测中对于天道运作的一种设定性阐释,透过青图画与黄图画在衡间的交接 点,可以说明 “分至启闭”的日道以定立时节。而所谓“域”则是在哲学思辨中对于“道 ”的一种边际性厘清,透过“域”的“形—名”限定因素,说明观念的体系以形成思辨的对 象领域。时节的确立是为着历法的制定,而思辨的对象则是为着万物存在之观念性的解析。 观念世界的建立,是《老子》对人文思索提出的一种新的建构基础。

正如在本文前言中所说,从中国古典哲学的发展来看,一切思辨观念均由《老子》一书而得 到确立,并且这种哲学思辨的结构,也是由《老子》提出的问题形式所规定。思辨观念的形 成与“域”的提出是相随而得到规定的。透过“域”的设定,思辨哲学与作为此种新人文探 索者的心灵间,展现了新的人存意义的思索。这种新的人存方式,在后续的发展中体现为今 本《老子》所记载的“观其妙”、“观其徼”、“观其复”的“观”,或以更明确的方式解 释为“圣人之意”B12在不同的时代,“圣人之意”的体现有所不 同,但在周文解体的大变动中,首先确立圣人之所为者,即是这种思辨对象的提出与建构。 就此而言,以“观”所显示的思辨观念解析,又何尝不是与观测“天道”相呼应,而同样成 为古典哲学所说的“天”、“地”与“人”间三元沟通的本质问题?

五、结    语

本文尝试从《老子》楚简古本的资料,探索《老子》哲学问题本质的渊源。我们认为哲学的 问题本质是不分古今与中外的,只是由于时代与环境的变迁,哲学所面对的对象,或是对问 题处理的方式,产生不同的回应而有所变异。因此,作为古典哲学奠基之《老子》文字的探 析,就应当从问题的本质上来思索。

哲学问题的产生不是某种论题的提出,它来自于哲学事情的发生或重现。在人类文明的历史 中,古典哲学是对前已既有之人文价值的大反省。所谓“老子”的哲学性意义,并不仅是《 老子》一书思想的问题。

在拙著《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中,我们曾将“老子”、老子与《老子》三者作出不同 意含的区分,我们提出:“老子”代表一种思辨潮流的发展,“这种思潮起自于周室东迁之 后,由于王权的衰微,诸侯势力的崛起,地域文化逐渐对士人独立的思想产生了根本的影响 。在这种运动的颠峰时期,于周文化的边陲地带的陈国,形成了一种标显人文导源与始源观 念的新思想建构。”而老子是建立以《老子》所标志之思想结构的关键人物,“老子可能是 李耳或老聃,这与‘老子’资料早期形成之事的传述有关”。《老子》一书仅是记录此种思 潮的一些文献资料,“当为战国时代所编辑,并明确定为《老子》。其写定年代,或许在战 国初期之中段。”B13因此,以“老子”所标显的事情,才是我们反 思中国古典哲学的重要线索。

虽然《老子》书中所出现的思辨观念,其相似的性质也个别地见于早于《老子》的典籍。但 作为一种思辨系统的组成部分,却是以《老子》资料的编辑而确立的。此种“思辨性”与“ 观念性”的创造问题,就不能仅从《老子》思想的衍生阐释上来寻索。本文提出天文的传承 ,似乎显示着《老子》哲学发生的一种可能渊源。

(作者为台湾辅仁大学哲学研究所副教授)

注  释:

  ①《尚书释天》,转引自金景芳、吕绍纲着《尚书·虞夏书新 解》,27页,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

②冯时:《星汉流年》,160页,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

③濮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濮阳市博物馆、濮阳市文物工作队《河南濮阳西水坡遗 址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3期。冯时,《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的天文学研究 》,《文物》1990年第3期。

④《左传·昭公十七年》。

⑤《国语·晋语四》。

⑥见拙著《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164~167页,万卷楼图书公司,1998年9月 , 台湾。魏启鹏先生亦云:“员,古圆字。《淮南子·天文训》:‘天道曰员,地道曰方。’ 同书《原道训》:‘员者常转,……自然之势也。’员员,言其圆转不已,周而复始, 此天 道环周之旨。”魏启鹏:《郭店楚简老子柬释》。万卷楼图书公司,1999年8月,台湾。

⑦见《定州西汉中山怀王墓竹简文子释文》,《文物》,1995年第12期。并参阅拙 著《文子新论》第二章《定州竹简〈文子〉探析》,万卷楼图书公司,1999年10月,台湾。

⑧今本《老子》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万物”、“有”、 “无”就是从观念的形式结构来区分。此章见于楚简《老子》作“天下之勿生于又,生于亡 ”。后句“生”字前并无“有”字。楚简文本的记载可能原即与通行本有异,而在哲学思索 上有着不同的考虑。见拙著《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223~235页。对应王弼本《老子 》第三十二章:“道互亡名……?折又有名,名亦既又有,夫亦瞗智止,智止所以不?。” “?折又有名”句,今本作“始制有名”。“制名”指万物之为“有”的形式。《老子》思 辨结 构形式的问题,当另文加以说明。

⑨古时有按时令观察云色的制度,根据不同季节的气象变化来确定时令,如《左传 ·僖公五年》:“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杜预注:“分,春秋分也;至,冬夏至 也;启,立春、立夏;闭,立秋、立冬。云物,气色灾变也。”

B10楚简《老子》仅一处出现“气”字,对应王弼本第五十五章曰:“心瞴?曰 ?。”“?”同“?”,《玉篇》:“古气字。”但就“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来看,“天 地”似应指阴气与阳气。楚简此处前文有“和曰癳〈癴=常〉”句,也可证明它与气的关 连。

B11为排印的方便,下文将均使用“域”字,但其意含当如此图所示,“■”指 出一个“区域”,而“戈”、“—”表现设定与规划的性质。

B12楚简《老子》对应王弼本第十六章曰:“万勿方眆,居以须复也。”“须” 字今通行各本均作“观”。《书·多方》:“天惟五年,须暇之子孙。”孙星衍《疏》 :“ 须者,《释诂》:‘待也。’”“须”指出一种内在含蕴以顺应万物发展之本然的心态,而 “观”则为明确将此种心态加以解释。《易经.系辞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 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圣人之意”的“意”同样显示出一种哲学的 思辨心灵。《系辞传》的作者当受到《老子》所代表之古典观念思潮发展的影响。

B13见拙著《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序言,3页。

 

(原载: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  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