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劵资本:[转贴]新华社老记者回忆录:三年饥荒岁月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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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老记者回忆录:三年饥荒岁月的记忆(2011-12-06 13:47:14)

作者简介


    李锦,男,1952年7月出生,江苏省射阳人,新华社高级记者。曾任新华社山东分社副社长、党组副书记。山东大教授、硕士生导师。曾就读于中央党校与中国新闻学院。


  成就
    从1978年来,从事农村调查30年,被誉为“庄户人家的好记者”。来自基层的调查曾得到36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批示或赞扬。邓小平对其有“你有发言权”的评价。依靠自己发现和推出的“万元户现象”、“九间棚精神”、“双星道路”、“兴福现象”、“大明资本经营理论”、与西藏“甲曰经验”等,都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理论上涉足经济、科社、党建与民俗等领域,曾获得1998年□□部“五个一”工程奖。新闻作品获得国家、新华社100多个奖项。
  著作
    出版的著作有《大转折的瞬间》、《马克思主义的新发现》与《盐阜家谱》等11部。

三年饥荒岁月的记忆
  
   李 锦
  
  写在前面的话
  
  在我的经历中印象最深的是1958年至1962年的大饥荒。我出身在江苏省射阳县兴桥镇,亲身经历了那场大饥饿,拾麦子、挖野菜,吃榆树皮,挣扎在死亡线上。
    我从事新闻工作38年,大半辈子就做这一件事。自己亦怀史笔之心与新闻记者的良知,但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写出。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快50年了,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这件事了。我当了大半辈子新闻记者,报纸上登的总是按上头需要或允许您写的。如果不把三年饥荒这段真实情况写出来,我心里感到对不起那段历史,对不起老百姓。现在适逢自己出版散文集《盐阜家谱》,得以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也是了却一段文债。籍以奠祭在那场大灾荒中死亡的家乡亲人,怀念带领我们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母亲。


  
  吃 食 堂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一
   李 锦
  人最难忘的是受苦受难和大起大落的日子。在我生活中,对农村印象最深的是两段历史,一段是1960年前后的自然灾害,一段是1980年的农村包产到户。
  对三年自然灾害的记忆是从人民公社成立开始的。1958年9月,江苏省射阳县兴桥大队召开万人大会,人们举着三角小旗,拼命地喊着“人民公社万岁”,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为声势浩大的场面,灾难便是从这时候开始一页一页翻开的。
  办食堂是与人民公社是同时进行的。据湖北省当阳县跑马乡的新闻报道,公社书记当众宣布:11月7日是全乡社会主义结束的日子,8日进入共产党主义,一切用共产主义的方式来办。散会后,群众便上街“共产”了,商店里的东西被拿空了,就到别人家去拿。你家的鸡,我抓来吃,我队里的菜,你可以来挖,甚至出现有人到托儿所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确实,在1958年,继大跃进而起的“人民公社”运动在全国铺开了,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吃食堂紧跟着泛滥起来。一级级命令,排山倒海般的传下来。
  我们兴桥公社兴桥大队吃食堂是1958年9月下旬开始的。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的两三天。兴桥大队分成南、中、北三个街,办了三所食堂。我们中街的在黄奎德家开始的第一顿。他家是开旅社的,地方比较大,能盛十多张桌子。就在开人民公社大会后的一个中午,父亲告诉我说:“吃食堂去,吃饭不要钱了” 。
  我提着钢精锅飞跑到黄奎德家。这天吃的是红烧肉,有茨菇,厚厚的油浮在碗面上。我们平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来亲戚了,割三、四两肉,都是烧的白汤,白色的肥肉浮在汤上面,那时候都不愿意要瘦肉,要肥肉,很少很少吃红烧肉。我只记得文化大革命到合德参加会议时与三弟一起吃过一次红烧肉,是放了糖的,很粘乎,5角钱一碗,再就是人民公社吃食堂这一次。吃食堂的当天饭剩下很多,肉也剩下很多,乡下农民买棉花路过街上的,也拉人家来吃,人家不好意思,便劝人家说“共产主义了,天下一家,吃饭不要钱了” 。
  “自从实行吃饭不要钱,农村风气大改变;男的听到吃饭不要钱,浑身干劲冲破天;女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做活赶在男人前;老的听到吃饭不要钱,不服年老也争先;小的听到吃饭不要钱,勤工俭学成绩显;鳏寡听到吃饭不要钱,满面春风笑开颜;病人听到吃饭不要钱,毛病顿时轻一半;懒汉听到吃饭不要钱,连声检讨就改变;做活想到吃饭不要钱,一分一秒都争先;睡觉想到吃饭不要钱,越想心里越是甜;为什么越想心里越是甜 ? 共产主义快实现 ! 人人干劲足,个个齐向前,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钱”。这是当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首诗打油诗,这是五十年代的 " 特产 " 。这样的句子,不讲究什么文辞,读的时候特别流畅,使每个人读起来心里都有一种燃烧得要起火的激情 。
  我们兴桥大队的食堂第二天便不在黄奎德家吃了,中街分成两个大组,我们在西边三大组吃,吃的是炒肉丝,从那以后便一顿不如一顿了。后来,几个大组食堂办不下去了,最后办一个食堂,在街南头。一个月时间不到,食堂里顿顿都是稀粥,干饭也吃不成了,最后稀粥变成清水汤。当时食堂做饭的人抓起大把大把的矾放在里面,表面上看起来还是稠稠的,不过粥里没有米。记得每天天还不亮的时候,邻居高大喜子、孙五锁子便叫着我一起去喝粥,去得早的,舀子在锅底捞,能捞到小半碗米,我们那时刚上小学,做饭的人同情我们小孩子。过了一段,米也看不到了,直到稀汤都喝完了,碗底才露出一点米,添在舌头上,舍不得咽下。后来,食堂的粥光剩下水,我们每个小学生喝七八碗,最多的能喝十一碗。小小的肚皮,象被猪尿泡似的被吹大起来,亮亮的,手一戳就能点破的样子。
  开始办食堂时,先把农民家里的粮食收到公共食堂。那时,大部分农民家里只有40斤左右的粮食,最多的人家也不过一二百斤,所以收到的粮食也吃不了多久。我们街上人家在合作化后已转成定量户口了,大队把全组人的粮本、油本都收走,把粮油一起买回来。家家不许存粮,不许有锅,也没办法做饭。刚开始时,办食堂的干部常常在半夜里炸油饼吃,老百姓知道后都抱怨他们。大概过去一个多月,米就看不到了,从北方运来一批地瓜干,吃完了,便是整锅的胡萝卜缨子,后来便吃淀粉圆子,那是把玉米皮与杆子碾碎磨成面做的。这时候,便吃榆树皮了,榆树从底部到顶梢是一片白,都被人们吃光了。到了1959年1、2月份,粮食没有了,便有饿死人的事了出现了。
  食堂倒了,可粮本子上的粮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我们家开始买了1000多斤胡萝卜叶,吃完了便挑野菜吃。开始有马荠菜、盐蒿子,后来便挑一种带刺的徐徐菜。苦苦的,连猪也不肯吃。有人家开始吃树叶,剥树皮。合德镇有个姓戴的富农,家中藏有两罐银洋钱,饿得什么也没有吃的时,从地下挖出来与人家换了两小罐咸菜,用咸菜和着水,喝了十多天。
  和多数人家比,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县里在大跃进抽干部带队到安徽马鞍山炼钢铁,到福建南平去砍伐毛竹,父亲被抽去当射阳县伐竹连连长,一去就是大半年。农村的人靠着土地,而小街上一点点土地也没有,只有下乡去挑野菜。母亲领着我们弟妹四个艰难度日,我是老大,8岁,妹妹6岁,三弟3岁,四弟1岁。200斤胡萝卜,60斤米就是我们的全月的粮食,平均每人每天4两米,经常拿着瓢到邻居家借粮是我最感害羞而无法逃避的事。
  粮食没有了,我们亲戚中好几个都是在这时候饿死的。我们弟妹几个吃野菜多了,都饿得脸呈菜色,嘴唇发紫,患了青紫病。没有一点油水,肛门脱落,临到解大便时弟妹们便哭得死去活来。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肠胃炎发作,被送到医院。有人说病床上刚死了一个小孩,用席子卷走了,你这个孩子命不强。母亲吓得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一直坐到天亮,泪也流了一夜。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母亲总吃着野菜,仅有的米都让我们吃,遇到野菜饭不够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两顿饿着。我们终于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们深情地热爱亲爱的母亲,是她带着我们渡过最艰难的岁月。
  父亲回来了,我们的生活才日见好转。我们那里地处黄海边,荒滩多,野菜也多,死亡现象要好些。西边的建湖、兴化、高邮、宝应和安徽东部一带,灾民像流水一样涌来挑野菜,躲饥荒。听说,江苏在全国灾情当时还不算最重的。
  这些经历,写在2000年出版的《大转折的瞬间》一书中。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总是酸酸的,感念母亲,在那苦难的日子中,弟妹四个竟都活下来,没有母亲的坚强庇护,不可能有后来的我们。
  现在兴桥的老人都还在,见到他们常说起当年那饥饿的岁月。老人作古的越来越多,历史渐渐被人们遗忘。走在兴桥街上,路过那一扇扇门,想起当年走出一个个饥饿的人,记得还有小时候一起吃食堂、挑过野菜的小伙伴们,心里很难平静下来。


  拾 麦 穗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二
  
   李 锦
  
  车从射阳县城合德朝南到黄沙河时,每到桥头我总要西望,那是诚民村,是我小时候拾麦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大饥荒到来时,我随母亲一次次从大桥上过,到诚民大队的地里拾麦穗。
  饥荒的突然到来,兴桥街上的人苦极了。解放前本来就不多的土地早已被公社、医院、中学、供销社、食品站占满了,只剩下小河西边一个蔬菜队,也不再种麦子了,吃粮到粮公所买,。灾害到来时,粮公所在供应最后一批从山东运来的地瓜干后,就再也没有粮食供应了。我们只好到乡下拾麦子吃。乡下人不容易饿死,街上反而出现饿死人的现象。
  黄沙河北的诚民、西兴一带,沟渠多,土地肥,麦子也长得好。当一阵阵热风把麦海推出道道金波,我们的眼看得都花了。我们经过没有收割的地边,乘乡下人转身的当儿,手伸出来一捋,很快地捋,等着看麦的人转过身来,麦穗已进篮子里了。人家割麦的人拿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后面是本村的妇女、小孩,专门拾镰刀口掉下来的麦穗。等当村人拾完麦穗我们便一轰而上,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这样拾一天也不过二三斤麦穗。后来,不等人家拾完,我们便跑到地里拾起来了,实际上是抢了起来。于是,乡下的人便换一种方法,只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数劳力在四周维持秩序,这些护麦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狠起来像凶神一般,手里挥舞着镰刀,谁敢抢先下地,便把你的篮子剐了。后来他们就挥舞着镰刀没头没脑地砍下来。旧社会,地主的家丁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是乡下干部们护麦。
  然而,饥饿的人群也不在乎乡下人骂了,也顾不得脸皮了。只要麦田一开割,便冲到地里,在割麦人屁股后面拾麦穗,有胆大的竟和割麦人抢起来。甚至这边一开割,那边人便从麦田对面拔起麦子来了。连麦秸也一起拽进篮子里。四面八方的人像蝗虫般涌过来,一会儿,一块地便抢光了。气得乡下的干部带领壮工用铁锨、扁担挥舞着,少数抢麦子的妇女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地上哭喊着,于是出现街上人与乡下人对骂的场面。抢麦大战变成对骂战争,有的人哭诉着一家快要饿死的状况,大家泪都流下来了,乡下的老人叹着气,说世道变了。
  乡下人接受街上人抢麦的教训,于是白天派重点把守,在早晨天刚亮时割麦子,等街上人赶来时,一片又一片麦田早已割完了。这时乡下人笑话街上人懒。于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还黑黑的便赶来了,在地边埋伏着,只要哪里一开镰,四面八方便涌现出无数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霎时便把麦田“吃”完了。乡下人恼火了,他们不再割麦了,见到街上人下来便先割篮子,像赶杀似的赶得街上人在田野里奔跑。母亲和姨母们带着我出来,让我带着篮子在远处的河边等着,她们用衣服兜子盛麦穗,跑起来也快。把麦子送到我这里,她们再回去拾。
  那年我只有7岁多一点,已经能干活了,弟妺们都小。每天半夜里,便被母亲或姨母叫醒。太困了,有时被叫起来,我边钮衣扣边困得又躺下来,母亲便一哄再哄,用凉水浸湿的毛巾捂在我脑门上,让我快点清醒过来。天黑黑的,我被母亲拖着,跟着走,只听见街上“咚咚咚”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的,走在大桥的木板上,像是千军万马过桥似的。100多户人到大桥头便分开了,西边到诚民、西兴,东边到友好、丰登、日新,北边到兴北、新东、新庄。我们家一般往诚民、西兴,因为我们家的干外婆家在这边。我被母亲拖着走,走过一片又一片麦地,我也跟着大人到麦田里抢麦穗,小小的手拔着麦杆,手划破了,流血了,也不敢喊。天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麦,只是用手拔麦秸。
   乡下人来了! 他们像凶神一般挥舞着镰刀、扁担,喊杀过来了,我们小孩便扔下蓝子拼命跑着。有的鞋都跑掉了。光着脚在麦田里跑,留下一路血迹。我跑得慢,那扁担和镰刀带着“呼哧”的风在耳边掠过,乡下人心并不坏,见到我是小孩只是吓唬吓唬,真的把镰刀砍下来,我也早没命了。那一年,我家被乡下人的镰刀砍坏五六个篮子,不过没有被砍到人,算是万幸。
  有一天,过了兴北、诚民、西兴、青春等一个大队又一个大队,又饿又累,走得脚发酸头发晕,晕倒在地上。凉风吹醒后,想到弟妹们还等着下锅,我又随着人流往西走。饥肚辘辘了,走不动了,揉一把麦粒在口中嚼着,然后到河边咕嘟咕嘟喝几口清水。天黑了,等到地里已看不清时,我才发现一起出来的大人一个也看不到了,赶快往回赶。一个人摸着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路过乱坟场,萤火在坟间一闪一闪的,觅食的狐狸与黄鼠狼窜来窜去,我被吓得头发竖起来,黑天旷野里了不敢哭,哭了也没听人听见。当时,路上常遇到大跃进新挖的农庄河和一条条深沟,沟沟坎坎,总转不过去。路上遇到同学王声洪的妈妈,与我是一个大组的,我一下子哭了起来,领着我回来。到家时已是深夜了,母亲瘫坐在门坎上,弟妹们已睡着了。我见到母亲,眼泪像家泉水一样流下来,母亲含着泪把拾的麦子摊在地上,等天亮再晒。
  想起那些拾麦的岁月,哪里是拾麦,简直是抢麦,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抢回自己的生命,不是万不得已,人们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多年后,我看到米勒的名画“拾穗”,便想起拾麦的日子,引发我对故乡的思索。我觉得米勒画得不象,因为他画得太美了,他那融浑的色彩,显得太深沉了,太冷静了,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太富于诗意。米勒不了解灾荒与混乱那种拾麦穗,是一种抢夺与战争。当然,中国的画家也没有见人画过那场面。
  这些场面,只有我家的邻居们还都记得,后来人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有过拾麦的经历。偶而闲谈起来,诚民的陈二舅叹一口气说,那年头不能提了,人都没有命了,不抢几把麦穗,能活下去吗?许多人便是在那年头饿死的。麦收时节,拾麦穗的日子仅仅是十天八天的,以后更长的是挖野菜的日子,我实在无法忘记。


  晕 倒 在 野 地 里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三
  
  
   李 锦
  
   “中国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这是我在一本书开头写的第一句话。这是我从三年自然灾害中得出来的亲身体会,也是对中国几千年历史最原始的认识。
  一个人对饥饿的态度与理解,关乎他对政治与社会的理解,甚至整个的人生哲学。在70年代末,我发自内心地拥护和报道包产到户;后来又不同意把产权改革搞到土地上去,这种态度和宣传报道立场,来自人生体验。
   1960年春天,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1959年9月,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勉强把春节熬过去,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上学刚刚两年的我,中午放学回来,太阳在上头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的。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很窄。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发慌,头皮发麻,吓得蹲了下来。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过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觉得他了解农村。那时候,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走不动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回老家数月不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他瘫坐在地上哀求说:“大爸大妈啊,有一口米汤喝,我就能回家了…… ”有人问,“你不是刚从家里来吗?回去干什么呀,”他回答说,没想到天下都是没饭吃的地方。在死就死在家里呀。”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了,不久听说和尚头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无声无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粮食没有了,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到了三月,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荠菜、徐徐菜、马荠菜……每天是一锅绿水,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有一天,几种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蛮好的。趁着高兴,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风一吹,肚里很难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声吐了,全是绿绿的野菜水。
  当时我只有8岁,老姨比我大6岁,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帮我擦嘴,用水湿了湿毛巾,放在我的脑门上,说歇一会就好了。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可家里下顿还等着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时要不断的寻找,为了节省力气,便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实在因为虚弱,加太阳在顶上晒着,挑了一会野菜,眼睛发花了,直冒金星,一闪一闪的,腿发软,连沟也迈不过去了。我扶着南边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这是饿昏了。等我醒来时,已是太阳落山了。起风了,天凉凉的,只听见肚里叽叽的响。老姨还在近处挑野菜哩,我们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着篮子,老姨搀着我,回家了。老姨说我晕过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觉。母亲听了,赶快把给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米汤,甜津津的,马上便有了精神,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时候三岁,咽不下野菜,整天歪着头,无精打采。吃野菜多了,拉屎不出来,一拉屎,肛门就疼,见了野菜不敢吃。四弟才一岁,没有奶水,每天给他一点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喂完四弟,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浆。
  太阳一出来,白茫茫的一片盐碱,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盐蒿子耐盐耐碱,碱很重,可它还是碧绿的。只有碱太重的地方,盐蒿子长成紫色的,那种盐蒿子太老,不能吃。在那些日子,便在跑很远的地方去采。盐蒿头采光了,便采盐精子,也就是盐蒿子种子,晒干扬净后磨成面,掺在野菜里吃。后来野菜越来越多,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都长起来了。
  那时候,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饥饿使人心慌,腿软,冒虚汗,手脚颤抖。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那是种慢性的虚脱。胃里没有食物,大脑被停止了供给,麻木了。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也没有欲望了。将要饿死的人知道,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只要能活下去,吃饱饭,那便是天堂了,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共产主义”了。
  灾荒那年的麦收时节,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么多人拾麦穗,麦草尖上只有一粒麦,我们也舍不得丢掉。这时候闻到新麦的气息,大脑中便有种大难获救的感觉。
  在饥饿中生活过来的人,观察与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变化。饿怕了的人,是太懂得道理了,能吃饱饭,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后来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革,就是一家一块田这一点不能改,有一块田就饿不死人,没有田地靠什么养活人呢?国家这么大,聪明人很多,点子很多,也有不少馊主意,当家的人首先要考虑一条,人人有饭吃,然后再想其它事。这“主义”,那“主义”,吃饱饭是最好的“主义”。这一条如果站不住脚,很多人就可能造反,这种造反肯定是有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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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 熬 的 夜晚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四
   李 锦
  回到老家狭长的院子,见到晾晒的衣服,又猛然间想起母亲。我们小的时候,母亲每天劳动量最大的便是拆洗被子,晒被子,缝被子。这些辛苦,都是弟妹们溺床为母亲带来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很害怕夜晚的到来。因为没有粮食吃,我们喝的稀汤水,尿显得特别多,喝的水在夜里都尿完了,常常一尿半床被子都湿了。睡觉前,母亲总要提醒我们解手。可是睡到半夜,梦里总想到解手的事,有人追我,打仗时自己便使劲地解手,解了一半才发现尿在床上,身子下面湿湿的,赶快起来。人越长越大,尿也多,一尿就湿半床被子。我与三弟在两头睡,常两边发水,那就不能提了。我知道弟妹都溺床,没有被子换了,自己便忍受着,用自己身子把潮湿的垫被暖干,常常睡不着,到天快亮时才睡着。等母亲喊醒我时,都该上学了。一起床,我赶紧把这满是骚味的被子、褥子挂到洋条(铁丝)上晒。
  天气渐渐冷了,母亲便忙着为我们做棉衣。晚上躺在床上,把弟弟们哄睡以后,母亲再起来做活,每个人棉衣的里子、面子要缀缀补补,再套棉花引线。孩子小的时候,自己不能系皮带,都是缝的布带子,挂在肩上,大的该钉扣子的钉扣子,都要做好,等天亮起来能穿上。忙活了这些,母亲再做衣裳,既是裁缝,又是针线工,一家七八口,过年都要有一件新衣裳,等母亲把这些活干完了,便是深夜一两点了。我们睡一觉也醒了。母亲再把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一个挨一个叫醒,嘴里“徐徐”地吹着哨子,哄着孩子解手。孩子们都是半夜里被叫醒,心愿意不愿的,迷迷糊糊的解完手躺下去,母亲再帮助一个个掖好被子。有的睡得很香被叫醒了,不愿意,还哭呀,闹呀。可是不叫醒也不行,否则这一夜又“水漫泗洲”了。就是这样,差不多每夜总有一个或两个尿床的。母亲预先把干被子准备好,等孩子们尿床了再换。
  天亮了,母亲把尿湿的被子拆洗了,晾在外面晒。每天离开家,总见到堂屋里一大桶衣裳,一个搓板。为赶太阳,母亲一早便起来搓衣服,为了节省肥皂,总是使劲地搓,常搓得满头是汗。有时冬天要脱掉一个膀子的棉袄,才能使上力气。洗不完的一件又一件,母亲的手成在在水里泡着。我们看到母亲双手每个关节都裂开血口子,目的地到一线线血丝,甚至连指尖上也裂开口子。母亲手上常贴着一块块胶布,有时血能渗出来。等到我们放晚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在缝被子,三弟、四弟总喜欢在被子下面钻来钻去的,像小狗似的捉迷藏。这时候,母亲总催着我们去抬水、看粥锅。有时候,阴天没有太阳,母亲便在锅房里烘,一边烧火,一边烘被子,锅灶边总是放着鞋垫、袜子。每天晚上,把我们的鞋垫子放在锅灶旁,排成一队,第二天一早崩干,再替人们换上。冬天更麻烦了,潮湿的被子、褥子容易上冻,有时等我们晚上快要上床了,母亲还在锅屋里烤被子哩。
  母亲总是这样,起早摸黑地忙着。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间睡的,有时都听见鸡叫了,或者黄沙河里轮船汽笛响了,她才打个瞌睡,母亲这时也不敢睡,一睡着了便醒不来,第二天一大家子的早饭,一大堆被子还都等着她呢。母亲常常是不脱衣服,就倚在床头上迷糊一会就起床了。
  有时候,我也想插手做点家务,母亲总是不让,说男子汉念书就行了,不要婆婆妈妈的,那样没有出息。虽然母亲有时也与邻居说我“油瓶倒了也不扶”,但总是人家夸奖我学习用功的时候,母亲才这么说,母亲是在夸奖我哩。因为她总认为男的就应该读书求功名,不在乎做多少生活。后来,两具妹妹都很能干活,是受母亲的影响。
  看到母亲这么累,我们有时说等大了就好了,这时母亲脸上很难得的露出点笑容,说“早点带个女人回来,就像秀风大姐那样的,你妈妈一辈子便是福份了”。秀风大姐是对门高大哥的女人,很勤快,也很孝顺,每天早上看到她为病重的婆婆梳头,洗衣服做菜很麻利,而且嘴也甜,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没见到她发过一次火。我想,要找女人就要找秀风大姐这样的,将来能帮妈妈干活。我是老大,这是我的责任。嘴里没有这么说,可心里这么想,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母亲。
  在那些含辛茹苦的夜晚,看着妈妈和衣坐在床头在如豆的灯光下缝补衣裳,这是我永远记着的一幅画。我是看着妈妈怎么服伺我们,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们拉扯大的。

 


  年夜饭是一锅胡萝卜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五
  
   李 锦
  
  
  
   1959年的春节是在饥饿中到来的。
  吃食堂后两个月便没有粮食吃了,拾完麦子拾花生,拾完花生拾山竽,找完山竽拾胡萝卜,找完胡萝卜便拾胡萝卜缨子。从夏天拾到冬天,一直拾到大年三十晚上。为了过年不再下乡,我们拾胡萝卜一直拾到三十晚上。
  天黑好长时间了,母亲还没回来。三十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躲起来了,黑黑的天像锅盖一样盖下来,地上没有一点亮光。路上融化的雪已结成冰,走在路上的人,不时与冰雪磨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夜晚显得特清晰。我们弟妹四个便在大门口等着,等久了,我便让6岁的大妹带着三弟、四弟,我自己跑到黄沙河大桥上等。只要黄沙河大桥北头有人走路,从桥南头便能听见,两眼盯站北头看,远远看到不是母亲的身影,我便又折回身子再回头等着。我们等久了,大妹妹抱着小弟,领着三弟到桥上来,我一看不得了,都冻坏了怎么办。病了没有钱看,麻烦可就大了。我赶着他们一起回家,重新回到大门口等着。
  我抱着小弟,大妹和三弟开始都坐在门槛上,坐久了,就互相倚靠着,弟妹四个紧挨着。我们又冷又饿,等啊,等啊,母亲还是不回来,有人家已经吃过年夜饭,都熄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大桥上有人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了。三弟突然惊醒说“妈妈家来了”,老远就喊“妈妈”。“你妈妈和姨娘朝西兴那边去了,现在该到诚民六队了”。说话的是王三妈,同学王声洪的妈妈,她常和妈妈往西北方向。“哎呀,天黑这么久了才到诚民六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弟妹们失望了,三弟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大妹见三弟哭了,她也哭起来了,四弟本来躺在我怀里睡着了,被哭声惊醒了,又是“妈呀,妈呀”地哭。我又急又气,不断训斥大妹妹,大妹被训怕了,不敢吭声。过一会,三弟、四弟边哭边睡着了。街南头路过的妇女们,见我家弟妹四个在门口等着,总是说“你妈妈她们拾胡萝卜到街北头了”。
  又等了不知多久,听见大桥上木板响了,脚步匆匆的,大概到十一点了,多数人家灯已熄了。才见到母亲与姨母匆匆从大桥上下来。母亲像跑一样来到家门口,三姨背着一篮子胡萝卜跟在后面。
  坐在门口四、五个小时的我,一直安慰着弟弟、妹妹,这时见到母亲,泪水哗啦一下象线一样窜了下来。母亲赶紧接过四弟,弟弟妹妹一下子都醒了,见到母亲都哭开了,嚎哭一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妈妈边哄着边涮锅做饭,做的是胡萝卜饭。母亲与姨母赶快把刚刚从乡下拾的胡萝卜洗一洗,剁碎倒在锅里。
  人家吃完年夜饭早就进入梦乡了,人家剁肉坨子的,嗵嗵嗵的响声早已停了,油锅里炸坨子的嗤嗤响声也都息了,门外空气里还弥漫着油香味。整个兴桥就我们一家在剁胡萝卜,刀砍在砧板上很清脆的声音,嗵嗵嗵嗵的响。过年吃不上用肉做的炨子,便意味着这个年没有过得去,要遭人家耻笑的。母亲是要面子的人,自已受穷可以忍受,可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我家没有钱买肉,只有靠自己拾的胡萝卜过年充饥,可是母亲一边剁胡萝卜,一边掉眼泪。泪流下来,也不擦一下。我懂了母亲的心思,也抱起菜刀使劲地剁,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像是二重响,此起彼伏。看我发狠地剁砧板,母亲的泪流成了行。把弟弟惊醒了,才止住剁葫萝卜。一歇下来,就困了,我很快就便睡着了。也不知饭是什么时间煮好的,当我们吃上饭时,弟妹几个都困得睡着了,饿过劲了,也不想吃了,只想睡觉。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吃的是胡萝卜饭,很少很少的米,也没有菜,是切碎的胡萝卜里撒上一把盐。
  过年了,人家把我们家深夜剁胡萝卜的声音错当成了做坨子了。邻居说,“李二妈,你家做多少炨子,半夜里还听见剁坨子的声音?”母亲苦笑说“多哩,多哩”,人家哪里知道我们家过年连肉味也没闻到。
  一锅胡萝卜,这就是我们家1959年除夕的年夜饭。


  
  张着嘴饿死的舅爹爹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六
  
  
   李 锦
  
  
   在三年大饥荒中,到底饿死多少人,说不清。
  
  
  我是在1980年农村家庭承包调查时才了解一些全局情况的,知道当时是全国性大饥荒。1959年的中国人口总数是6.72亿人,1960年为6.62亿人,1961年则为6.58亿人,1961年比1959年减少1400万人。根据当时的人口净增长率计算,正常情况下1961年总人口比1959年应该增加2700万人。两者相加。1959年到1961年的非正常死亡和减少出口的人口数,当在4000万左右。当时户户闻哭声,村村建新坟,正是“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在我们兴桥街北边有兴北、诚民两个坟场,小河西边是龙湾坟场,南边幸福坟场,这些坟场差不多都是1959年秋后开始建起来的,因为当时死人特别多,特别集中,坟场也发展得特别快。坟场多,狐狸多,黄鼠狼也多,常常跑到街上老百姓家里来。我在家的锅屋里便见过狐狸,狐狸盯着你看,站着笑眯眯的,使人看了头皮发惨。
  
  父亲的舅父王广如就是这时候饿死的。老人家也只是50多岁的人,按说还是个壮劳力,但是没吃的,一个活脱脱的人便倒下来。年轻人都出去逃荒了,把他放在家里。他没有吃的,便病了,躺在床上等死。可是过一两天就是不肯走,嘴唇一直在嚅动着。儿女们回来看他,他早不能说话了就是张开嘴。年纪长的人说,赶快弄点吃的来,当时也没有吃的,儿女们赶快把要来的饭在锅里用水和一和,烧开了,舀一勺子米汤进来,用调羹倒在他嘴里,他才嚥气。后来人们解释,人如果是饿死鬼投胎,来生还是饿死鬼,所以舅爹爹不喝一点东西是不会嚥气的,有一种精神在支撑着他。我们亲戚小三奶奶是饿死的,几个儿子出去逃荒了,也没有人养他。老头子连气带饿,最后是上吊死的。
  
  我有一个表舅叫吴宗岳,是建湖蒋营人。他听说我了解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事情,连声说,很多,很多。他寄来几张纸,都是他们村的事,谨此实录:
  
  蒋营镇收成村夏万章,60年代饿死的,当时36岁。他一家三口人,只有一个小孩,而当时的口粮标准是大人小孩一样多,小孩多的人家能讨便宜,夏万章正是壮年,没粮食吃,便饿死了。
  吴国才也是收成村人,死于60年春,当时39岁。临死前对家里人说:“你们给我一个饭团子咽一下,我死也闭眼了”。可是,家里没有一粒粮食。每天的所谓“五两六钱”(16两制)控制在大食堂里,谁也无权动支。
  夏朝昆,死于61年前,死时50岁。此人身材高大,是农村的头等劳力,但食量特别大,口粮远远不够需要,因为大家都是同一个标准。妻子看自己也吃不饱,跟他受罪,就分了家,各吃各的口粮。分家不久,夏朝昆就饿死了。
  这都是发生在一个村的事,而且首先饿死的都是村里身体最壮的的劳力。后来村里人写信给地委书记陈宗烈,陈书记亲自到村里调查,只得想法调粮,保证这个村每人有半斤荒粮。
  
  
  死人的情况在当时是普遍现象。听嫁到兴桥的陈韶讲,她父亲是青春六队的生产队长,奶奶便是吃食堂饿死的。1959年春天,她弟弟只有七、八岁,从队里食堂打一罐稀粥,走在路上碗罐打碎了。小孩子不敢回家。而81岁的老太太已瘫痪在床上,起不来,听到孙子的哭声,知道没有吃的,一头倒下,闭上眼睛。“千村霹雳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实是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现状。二十年后我到安徽凤阳小岗村了解的情况也与这差不多。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之一、村会计严立华是大饥荒时幸存者,1978年12月发生的小岗包产到户会议就是在他家召开的。他向我介绍,他们家6口人。饿死了5口,父母兄弟都饿死了,他成了孤儿。是早已出嫁的大姐把他接走,才活下来的。他们公社从1958年6月开始办食堂,食堂没粮食了,就吃小“小秋收”和上面供应的豆饼,1960年春天,小岗食堂三个月没有开过饭。老百姓食尽糠、麸、树皮、草根、棉籽,最后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了。从1959年到1962年春天的三年,小岗村175条人命有60人饿死,死绝了6户,有71人逃荒要饭,逃离家乡。当时村里人活下来的,没有力气,连死人也埋不了,只好把死人扔到枯井里和小塘里。到1962年夏天,小岗村只剩下10户、39口人,1头牛和100多亩可耕地。他说小岗人到了极处才起来造反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人的日子是他们搞“包产到户”的直接动力。
  
  凤阳县小岗村不少人越过省界,到江苏来讨饭。小岗村大包干带头人严宏昌的媳妇知道我老家是射阳的,她说去过,你们家的人在自然灾害时救活了我们,她显得特别热情。她说,他们一路要饭到杨州,又到盐城,扬州还不如盐城哩。我有点不信,提醒她是射箭的射阳,她说,“是射阳,在东海边上有个大闸,再朝东便是大海了,没处走了”。这位小岗村妇女又捧花生又削苹果,连声说:“你们射阳人救过我们,救过我们”。
  过去很多年了,人们说起这场灾害,仍然心有余悸。很多人说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不是刮五风,不是吃食堂,也不会那样折腾的。问题出在领导人身上,当然应该怨主要领导,还有他身边那些了解情况却不肯说实话的人。彭德怀说了实话挨了整,而老百姓是把彭德怀当忠臣看的。在兴桥高洪玉门口小店里玩,讲起这件事,高洪玉讲这是苏修当时卡脖了,当时确实也干旱,然而在旁边闲听的兴北村的一个老人说,家里饿死人,不怪你当家的吗?国家饿死这么多人,不怪毛爹爹,怪谁?就是他说的,粮食多的吃不了。
  也不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的,看来纸是包不住火的,慢慢的,上面的东西会传到民间来的。时长久了,老百姓会了解一切的,民心如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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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 灾 热粥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七
  
   李 锦
  
  
   1959年11月,我吃过一次饱饭,偷过一钢精锅的粥,是这政府赈救灾民的粥。
  吃食堂后仅仅两个月,粮食就吃光了。我们只能挖胡萝卜吃。吃完胡萝卜便吃胡萝卜缨子,接着便吃野菜。射阳是滩涂地带,庄稼没了,草还是长,从新洋农场到大海边,是一眼望不尽的盐碱地,很多野草生长得很旺,马荠菜、盐蒿菜,盐蒿种,都能吃。在射阳,吃不饱肚子是常有的,而饿死人还是很少的事。
  到了秋天,建湖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我们老家所在的严桥村饿死了好几个亲戚。处在死亡边缘的人只得逃到海里来,海里有野菜,野菜吃了有毒,可毒不死人。我们家在建湖的亲戚多不少人家都来了,一住就是三、五个月,他们住在我们家,一边要饭,一边拾草。祖父母接待的是李家的老亲,而我们家接待的多是母亲这头的亲戚。
  不久,灾民越来越来多。这些灾民都是从江苏中西部过来的,是高宝兴泰一带的穷人。高邮、宝应、兴化、泰州,是江苏中部的湖泊地带,土地肥沃,水源丰沛,饿死的不该是这里的人。然而在三年灾害时期,这里显得格外的穷,因为人口稠密,这些人吃不饱饭,像蝗虫一般顺射阳河、黄沙河、新洋河流到海边。
  这些人到来,为射阳带来了混乱。要饭的挨家走,这一个刚走,那一个又过来,街面上要饭的人比兴桥街的人还多。他们破衣烂衫的,拖一片,挂一片,总是贴着房檐走,饿急了便到人家屋里偷,偷饭、偷米、偷钱。大队派民兵在街上巡逻,见到有打架就抓起来,押送到轮船码头上。第二天一早用船运到上冈、建湖去。
  我的大舅在被上面派到南京挖煤,大炼钢铁去了,大舅母领着孩子要饭,早上出去,天晚才回来。要的饭,第二天在太阳下晒干,再带回去,有的饭都馊了,她们也舍不得扔掉,用水洗一洗,再晒干。他们要来的饭,常常比我们家的饭还要好。我说要跟大舅母一起下乡要饭,母亲听了,非常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祖父是特别要面子的人,从来不许说没有饭吃,如果孙子出去要饭,不把祖父的面子丢尽了?大舅母连声说,孩子,你不能这么做。我们是没法子才要饭吃的,只要有一点点办法,哪个好意思仰脸求人呀?
  饥荒开始也就是半年时间,上面了解情况陆续开始拨粮食下来了。听说,下面不断向上面反映,死的人太多了。兴桥是逃荒人集中的地方,政府在兴桥开始煮粥给这些逃荒的人吃,吃过一顿饱粥以后便把这些人赶走了。兴桥油米加工厂的院子就在我家隔壁。在一个阴气较重的黄昏,公社、大队的干部把这些灾民集中起来训话。要求他们回家好好劳动,不要好吃懒做。有的人叫喊,不是懒做,是饿死人才出来的,这时,大家都等着吃热粥,一个个眼睛像饿狼似的盯着粥桶。有人拉着叫喊人的衣服,不让他再磨蹭下去,省得干部又说半天话。粥桶很大,要等这些灾民排成整齐的队伍才开始舀粥。粥煮得厚厚的,我们隔着玻璃看得口里发酸。
  望久了,眼睛也酸酸的。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了,有人挡住了眼睛一看,是大舅母过来了,她端着满满的一碗粥过来了。看没人注意,她把这碗粥递过玻璃窗户,我楞了一下。大舅母说“快,拿个钢精锅”。我愰然大悟,知道大舅母是给我们家偷粥哩。我省悟过来了,马上回身把钢精锅拿过来。把这碗厚厚的粥倒在钢精锅里,接着大舅母又去盛一碗,跑了好几个来回,钢精锅里也有大半锅了。大舅母一趟趟的跑,因为盛粥的有两三个桶,这边吃完可以到那边去打,民兵们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大舅母很高兴,每盛一碗粥来,便咧开大嘴笑一回,我们弟妹几个便很紧张地把粥传递着倒在自己家的锅里。母亲舍不得吃这么厚的粥,舀点水和上,吃了好几天。
  这些灾民被关在油米厂的院子里,晚上也不让他们出来。都登记造册,按上手印,要求每个人回去保证不再出来逃荒。第二天天不亮,便由民兵押着到黄沙河北边的轮船码头上去,这些船是到上冈、建湖去的。最远的是高邮、宝应,一直地把他们押送回家。有的不肯走,瘫在地上叫喊着说:回家就饿死了。民兵就用绳子把他绑起来,硬拉上船。也有的上了船又跳别到河里。再游上岸的,岸上人民兵就用竹杆打。后来有老人劝的,不能打,这些要饭人身子弱,会死淹在河里的。想起来,那时候的农民们也是太老实了。政府要办公共食堂,大家也就办了,农民乖乖地交出了粮食。政府停办食堂了,老百姓就回家吃饭去了。政府押送他们回家,也就走了,老百姓也沒有上访的。
  在那阶段,我们偷吃了赈灾热粥两三次。每次都保密得很好,怕传出去干部对我们家印象不好,祖父也不知道这件事。


  花 子 铺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八
  
   李 锦
  
  
  在三年饥饿的岁月,灾民象流水般涌向沿海滩涂一带。我家收留逃荒的达上百人次,人最多的时候,我们家从前街到后屋同时住达20多人,也难怪兴桥人说我们家成了李家花子铺。
   “花子”,是要饭花子的简称。祖父是清代光绪年间生的人,经历了满清、年国和共和国三朝。祖父讲,在他这辈子里,见到花子最多的时候便是1959年至1961年,睁开眼看满世界里都是花子。每天早上都有花子敲门,有时我们还都在梦中,要饭花子便嗵嗵地砸门了。这些花子多是从苏北西南部过来的,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说是“高宝兴泰”就是高邮、宝应、兴化、泰州四县。最多的是兴化人。后来有从安徽东部来的,有凤阳的人敲着花鼓来要饭的,有泰州人耍着猴来要饭的。他们衣衫褴褛,穿得拖一片挂一片的,篷头垢面,头发多象堆草,也不梳理。大冬天,多光着脚,没有袜子穿。多数露宿街头,也有圈在人家拖车下面、草堆里的,有的就围着一棵树,扯块破芦蓆挡风,一家人搂在一起的。有一个早晨,在黄沙河北边传来一片哭声,这个人家露宿在野地里,老太太在夜里活活被冻死了,老老少少都啼哭着,也没有棺材,便用夜里睡觉的芦席把老太太圈起来埋了。母亲听说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久久得沉默着。
  祖父就是在这时候收留逃荒要饭人的。最早到我们家的是建湖李家庄的亲戚。我们祖上是1463年洪武赶散时从苏州被赶到苏北来的,我们家祖宗移到盐城的湖垛镇南,经过历代繁衍,成了李家庄。村子太小,土地太少,经不住人口泛滥,在曾祖父一代便由李家庄迁往严家庄,在人家村头搭一个草篷子住着。后来,祖父便迁往“海里”来了。当大饥饿猝然到来时,李家庄的人无法互相帮助,出现饿死人的状况,他们便纷纷投奔祖父。当时住在祖父后面的,不仅有李家庄的人,还有商家庄、严家庄的,多是湖垛镇南三庄的人。
  有个商奶奶,七十多岁了,她的丈夫叫商茂,是湖垛街南有名的地生,也是才高八斗的人,与外祖父和另一严家秀才被称为商苏严“三俊”。解放后,商茂死了,孤老婆子一个人到海边要饭。商奶奶每天拄着拐棍挨家挨户乞讨,被狗咬了,下不了地。可她象个话匣子,肚子里装满李家庄的陈年旧事。她一遍遍讲起曾祖父赈灾救民的事,说李家行善帮助穷人是祖风。原来在上个世纪初,我的曾祖父是乡董,当时乡董靠挨家逐户收时俦,每年有五十担谷的收入。当北方大饥荒到来,很多山东灾民南逃至建湖一带。曾祖父帮助很多贫穷户,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一下子拿出家可仅有的20担稻谷,在建阳的庙前煮了好几天粥,使一些濒临死亡的灾民苟延残喘,活下来了。有的灾民是喝了粥,才能站起来走路的。这些老百姓走时跪成一片,连声喊“李大菩萨”。商奶奶说起这件事来象讲故事,说得很生动。祖母开始听了还是有点高兴,后来觉得商奶奶是想堵我们家的嘴,收留他们,便说你不要再把我们朝高处“驾”了,我们家也揭不开锅了。商奶奶补上一句说,这件事在建湖南边十多个村庄,都晓得的。也许因为李家有行善的名声,到了1960年春节前后,商、李、严三庄的人陆续奔祖父这边逃荒来了。过了40年,李家庄修家谱,介绍祖父时有一段,说收留非亲非故的70岁乞讨老妪,达数年之久。这是商奶奶回去与老家人说的,我们家早把这件事忘记了。
  住在父亲后面要饭的人由熟悉的到不熟悉的,越来越多。他们开始住在祖父的石磨房地上,石磨房里铺几张芦席,他们自己带着铺盖。小三爹爹也是从李家庄迁到严家庄的,与祖父是同门弟兄。小三奶奶饿死后,他便带着家松、三洋、四洋一起过来了,爷儿四个挤在石磨房里,祖母便把家里多余的被子拿出来给他们盖。后来的人自已多带着薄薄的被子,没被子的便抱一堆柴草压在身上,他们都没有枕头,就用砖头垫在头下面。开始,来的多是姓李的,祖父让我喊他们爹爹、大爷、三爷的,也有人喊我大哥大爷的。不久,苏、商、严三姓来得多一些,再后来,张、王、陈、赵、刘,都有了。
  石磨房里住不下,祖父便把自己住的西房腾出来。人太多了,祖父便在堂屋心里,铺开了地铺,能睡七、八个人。到了晚上,满地的人,头挨着头,有谁起来解手踩了头或脚的,便叫骂起来“长长眼”。祖父这边人多,一个锅灶忙不过来,常常使得祖父也不能按时吃饭。于是在河边糊起了锅腔。锅腔里是泥糊起的锅灶,是用老沤田里的泥用穰草在一起糊的,从下到上是一块泥巴,上面放一个大大的锅,再用芦苇蔑子编起锅盖,很简陋。可能是里下河的特产,我后来在北方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候,母亲这头亲戚也多起来了,大舅母带着表弟、表妹常住在家里,表大姨娘,还有几个表舅,基本上是母亲的伯伯、姑姑家里的人。母亲这一门多出教师、医生,十分在乎面子,衣服穿得很周正,没有花子样。苏家亲戚过来都是带着手艺过来混饭吃的,奎生二舅是挑着担子来敲白铁生意的,他还带着好几本小说,有李英儒写的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还有一本《水浒传》。奎生二舅早上挑着担子下乡为人家补锅补桶,晚上回来。天冷了,便在门口敲打,临到吃中饭时他便走了。我们满街喊“二舅,家来吃饭”,他躲在厕所里或小河边,不应声,看我们喊的太久了,他只好应声出来。
  家里人多了,他们或者在堂屋里搭一张竹床子,晚上架起来,白天再拆掉,或者住在我家锅屋里。在祖父后面住的人,拾草是最多的,还有替人家打短工的,没有本事也不肯吃苦的便只好沿门乞讨了。祖母看重勤俭的人,看不起要饭的人,有时烦了,当面便说人家“好吃懒做”。这些人多不吭声,有点脸皮薄点的便叹口气说“大奶奶,不是您大侄子懒,是老天爷不让我们活了,”祖母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出去要饭回来,便说是人家给的,祖母才不责怪他们。其实,他们要的饭有时比我们家里要吃得好。要到的米饭饼在碗里一泡,叫人看了要掉口水。他们要我尝尝,因为祖父母坚持饿死不要饭的原则,更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祖母是不识一个字的家庭妇女,可也会用抓典型的方法,整顿逃荒人的秩序,她总是表扬四叔。堂叔四洋每天天不亮便起来,跑到十多里外东广滩上割草,到天黑了才挑着两个大草堆,象小山似的,走在路上看不到人,光看见草堆在动。到了家里有时是深夜十二点了,还要自己涮锅做饭,第二天天不亮便又走了。只有阴天出不了门,他才在家里歇着,拿出针线来缝补自己的衣裳。他们都穿着一个补丁叠补丁的黑棉袄,也没有衬衣,用麻绳在腰里一扎。祖母边夸奖四洋,边贬低大堂叔,说他快三十岁的人了也不说个媳妇,他不肯拾草,除了替人家打点短工,便不肯干活了。白天常把棉袄翻开来抓蚤子,他长得瘦,蚤子长得肥,那蚤子是圆鼓鼓的肚子,看得见黑红的血。大堂叔开始用手指甲在砖头上把蚤子压死,后来便放在牙齿上咬,一咬“扑嗤”一声响,咬完了,嚼吧一下,下了肚,他说:“他喝我的血,我吃他的肉。”咬得嘴上血迹斑斑,说话时,牙齿上也沾着红。祖母总是指责他懒惰,他有点寡嘴,可见到祖母便不敢吭声了。
  李家花子铺在兴桥是出了名了。其实,兴桥从建湖来逃荒的人很多,谁家没有三亲六故的,然而多数人家是不肯收留穷人的。人一穷,志就短,有打架斗殴的,有偷鸡摸狗的,也有讨饭的妇女与人家睡觉换口饭吃的,败坏了乡风,也惹出许多麻烦。何况那时候家家都吃不饱,日子过得窘迫,谁还有心思收留穷人哩,赶还赶不走呢。祖父母、父母亲都是心肠软的人,见不得人家可怜,何况这多是沾亲带故的,只要找上门便没有推走的。我们家成了兴桥最大的花子集中营,也成了干部们查夜的重点。幸亏这些逃荒过来的人多是贫下中农成份,只有商奶奶是地主婆子,可兴桥人不晓得。凡是来逃荒的,人都本份,很少有惹事的。
  父亲后来回到村里当大队长,在街面子上也说得上话。祖父母怕惹罗嗦,使儿子面子上不好看,总是对这些逃荒来的人进行约束,要他们凭劳动吃饭,但不许讨饭,不许骂人,说话态度要和气,不许打架,惹事生非,不许带女人回来,到祖父家逃荒的人,除了一个商奶奶,是清一色的光棍汉。祖母还不许他们说脏话,不许说辣蠢话,要讲卫生,衣服破一点不要紧,脏了一定要洗。还有,不要说自已是建湖人,弄得一家人面子上难看。这些,很有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味道。祖母每天总是唠唠叨叨,不断地检查督促他们。祖母指责时,他们总点头“是是是,”他们知道不是祖母嫌弃他们,而是村里干部嫌弃他们。
  
  祖母这一辈子,都是默不吭声,很少见到她讲话,唯有那两年象街道居委会干部似的,非常认真的履行一阶段“领导”的责任。按说,这些讨饭的人多是很自觉的,是一群可怜人,都是三五大粗的男子汉,少言寡语,被压抑得变形了,除了骂老天瞎了眼便什么也不敢说了。不过,老百姓受苦有多重,社会的黑暗有多深,他们了解得最清楚,他们中也有咬文嚼字的,肚里故事也不少,黑灯瞎火的讲些故事,打发晚上无聊的时光。他们说得最多的是讨饭花子朱元璋的故事,皇帝也曾讨过饭,说出来是对自己的极大安慰,使逃荒要饭行为羞耻感得到精神解脱。不过他们都没有女人,常说些晕段子,那些段子也多直白、简单,自我安慰罢了。
  其实亲戚来逃荒要饭,我们家在面子上也不好看,家里人了也受了少委屈。小时候与堂姐搅唠,我揭她家外公是地主,她揭我家有个穷舅舅。小孩子说过也就忘记了。而母亲听了,关起门来在屋里哭了半天。祖父母也没少被兴桥人家说闲话,可是没有办法。尽管这样,祖父母与母亲仍然对这些穷人尽心照料着。他们遇到难事,总是与父亲讲,比如四洋的草与扁担、镰刀被人家没收了等等。他们从外面回来晚了,祖母还、替他们把凉饭在锅里炒炒,有时还从河边摘一个丝瓜给他们做汤。祖父吃的菜也常给他们留一口。祖父总是讲,穷人不容易,不是走到这一步,哪个肯出来求人啊。
   1962年以后,日子稍微好过些了,这些逃荒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回去了。走的时候,千恩万谢,还有跪在地上给祖父母磕头的,他们说锅灰也有发热的时候,日子过好了一定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祖母说:“哪个要你们报答呀,你们回去勤劳动,说个女人,成个家,把日子过好了。”他们走时总说一句“儿孙发达”一类祝愿的话,祖父母听了便露出笑容,脸上使人看得出高兴。祖母看他们一个个走了,也有点伤感,有时还擦把眼泪,把家里的米或糁子,给他们抓一把再上路。后来,有个逃荒来剃头的小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父母双亡,也是跟着一个穷亲戚来的,我们的头都是他剃,理一次发五分钱,可他总不肯收我们的钱。母亲也不白人家的,总要给他一点菜。他住了一年多,最后参军走了,参军前他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要拜祖父母做干儿子,说这辈子忘不了祖父祖母的救命之恩,到部队后他写过好几封信来,每次都说祖父母是他的再生父母,祖父把他的信藏着,等我们放学回来念。过了几年,他找了女人生了儿子,一家三口来兴桥看望祖父母,到门口一家三口就跪下来,跪在地上说话。临走时,把祖父家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又把水缸挑满了,他们走时三步一回头,祖母看了眼里泪水汪汪的。
  就在三年饥荒岁月,祖父“李大菩萨“名声在兴桥传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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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黑鸡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九
李 锦

 

我们家地方小,不能养鸡,但是养过大黑鸡、小黑鸡与芦花鸡,这几只鸡与我们一起渡过三年饥饿的岁月。
大黑鸡是只公鸡,个头高,头能伸到小桌子上抢饭吃。满身黑色的盔甲,鸡冠红红的,开始是淡淡的,后来变深了。生活还没有困难的时候到了我们家,我们吃剩下的饭菜,都被它吃了,它的身体也发育得好,羽毛发亮,常亮出翅膀来眩耀,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
小黑鸡是只母鸡,个头小小的,像女人似的,尾巴短短的,平时常萎缩在墙角,在河边菜地里吃虫子,有时叼过一只蚯蚓来,大黑鸡抢着吃,我们总同情小黑鸡,常把大黑鸡赶走,有时生起气来,用竹竿打大黑鸡,打得它满院子跳,飞到屋顶上。它上到屋顶也不下来,在屋顶上漫步,使人看得见它每一只脚起身与落下,佯装成大队干部似的,不慌不忙,慢悠悠的,走过一家又一家,方圆数百米都知道李家的大黑鸡。
芦花鸡是只母鸡,一身羽毛黄白交杂,像芦苇项上花穗的颜色。个头小小的,很能生蛋,有时一天一个,每天放学时便听到喔喔喔的叫声,引着我们到鸡窝里摸鸡蛋,把暖乎乎的鸡蛋送到母亲的灶前。母亲常常说,这个鸡蛋要待客,过几天要请干部,把鸡蛋放在瓢里,我们依依不舍,母亲便说,大黑鸡又欺负小黑鸡了,赶快去看看,我便被烘着出门找大黑鸡祘帐去了。
大黑鸡为我们带来不少快乐。我们放学时,大黑鸡便很远的跑过来,一直迊到南边巷子口。接我回家,出来三四十米。遇到狗来抢食吃,大黑鸡一点也不害怕,伸出尖尖的嘴啄狗,吓得狗后退好几步。狗上来了,大黑鸡的翅膀就象大鹏鸟张开,脖子上的羽毛都竖起来,头低低的贴着地面迎战,吓得狗倒退几步,不敢过来了。
我们都喜欢小黑鸡和芦花鸡,平时吃的饭米总等着小黑鸡和芦花鸡过来才倒在地上,可是大黑鸡很赖皮,总是守在桌子边上,有时从小弟手里的碗中抢饭,吓得小弟把碗扔了。大黑鸡知道犯错误了,啄了两口米便出去玩了。
在困难的时候,我们有一年没有吃过肉了,也没钱买肉。那时候每斤猪肉涨到三元一斤,而母亲一个月工资才六元钱,哪有钱买肉呀。看到人家吃肉,嘴里酸酸的。看着大黑鸡长的高高大大的,母亲总是说,“等你爷回来,先把这个死鸡杀了,鸡肉比猪肉好吃”。两只母鸡在生蛋,公鸡肯定是肠中物。我们心里说,“大黑鸡,你快长,爷呀回来先杀你。”我们总是盼着父亲早一天回来,能吃上鸡肉。
后来,日子过得更窘迫了。我们吃不上米,只能吃豆腐渣、野菜,可是大黑鸡的日子比我们过得好。它能捉虫子,从地上刨个洞,把蚯蚓拖出来吃,见到蜢蚱,它能追着飞,跳起来把蜢蚱叼住,再咽下喉咙。见到死了的蛇和蛤蟆,大黑鸡也敢啄着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回来了。白天不敢做饭,杀大黑鸡是个夜里。白天我们便准备好了碗,里面盛上水,滴上油,要准备好麻绳,因为大黑鸡太凶了。半夜里,我被妈妈叫醒了,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我把鼻子吸了吸,香得头有点发晕,嘴上口水都出来了。我知道是大黑鸡被杀了,心中有点难受,我们家以后没有大黑鸡了。然而这鸡肉味实在是太香了,我也忘记对大黑鸡的情谊了。

母亲对父亲说, “你儿子念叨着一年多了,就等着你回来吃这大黑鸡”。我说“都一年没有吃肉了”。父亲听了不吭声,不禁把脸转过去了。他在外面虽然也吃辛受苦,饿了也捉过老鼠吃,实在是不容易了,父亲的泪流出来了,我看见灯光下父亲的眼中泛着泪光。父亲面前两三块鸡肉,我面前一只鸡大腿,母亲怕弟妹醒了,鸡肉不够吃,一个也没叫他们。这只鸡还有一只鸡大腿,要留给祖父,家里吃好东西,都要先给祖父留一碗,这已形成习惯了。几块胸脯肉被母亲已经拆下来,盛了一碗留着请客用的的。锅里已没有什么了,只有个鸡翅膀,母亲剁了三块,我知道这是给大妹和三弟、四弟的。母亲说,她见到鸡肉就过敏不想吃。父亲看着母亲的安排,心里很难受,自己也不肯动筷子,光催着我乘热吃。父亲母亲都看我,他们不吃,我心里很难受,想着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呀,父亲也不容易,是很瘦很瘦回来了,脸长长的。母亲饿的晕过去好几次,都是为的我们弟妹几个。不知不觉间,一个鸡大腿吃完了,但是不知道这大黑鸡的肉是什么味道,光觉得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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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块糖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十
李 锦

 

1960年春天我吃过一块红糖,具体点说是半块糖,还有一半给三个弟弟妹妹分开了,那是塞进母亲嘴里的半块糖,被母亲吐出来留给弟弟妹妹了。
这块糖是对门王大妈给的。那时候,国家食品奇缺,什么都凭票供应。王大妈家是自己加工糖块的,按规矩是属于投机倒把,该在打击之列。她们做一阵便不做了。
从1958 年春节开始,国家对猪肉、牛羊肉、鲜蛋、红白糖、粉丝、糕点科种副食品实行凭票定量供应。每月每人供应猪肉 6 两,牛羊肉 5 两 。另外“ 五一 ”节供应鲜鱼,“端午”节供应棕子,供应日期在 3 天至 7 天以内售完为止。到了1959 年, 市场副品供应全面紧张,对大白菜、萝卜、葱、蒜、糕点、糖块也按人口分配,限量供应或凭票证供应的办法。
这一时期,人们每天一睁开眼,就与票证打起了交道。煤、木柴、烟、酒、砂糖、茶、水果糖、奶粉、肉、鱼、鸡蛋、粉条、豆腐、腐竹、木耳、蘑菇、芝麻、花生、花椒、大料、肥皂、洗衣粉、煤油、蜡烛、火柴、苏打、精盐、面碱、明矾、毛线、毛巾、汗衫、尼龙丝袜、灯泡、灯管、暖水瓶……一切你能够想象到的,都脱不了与票证的干系。到后来,什么也买不到了,物价飞涨,一包香烟三块钱,一斤猪肉三块钱。而母亲一个月只有16块钱工资,这16块钱连油也买不起,只能买火柴、盐、针线。我记得,一分能买两块橡皮,三分钱能买到两支铅笔,五分钱能买到一本连环画书,还能买到一块洋糖棒冰。我们弟妹身边没有放过一分钱,一分钱也舍不得花。
在这三年里,我只吃过一次糖,这不是花钱买的,是对门王恒祥的妈妈送给我的,为的是哄我等王恒祥一起上学。
王恒祥比我大一岁,住对门,一起上的学。他有点懒散,总是我吃完饭背起书包上学了,到对门喊他,他才起来吃饭。天天这样,王大妈感到过意不去,为了报答,哄哄我,让我继续等他儿子一起上学。王大妈给我一块糖,一块褐红色的用糖料子做的糖,有烧焦了锅巴的那种带苦味的糖。
王恒祥的妈妈会做红糖,她家把一锅糖倒在水里熬,熬成浆水状,然后捞到木板上切开,一大块糖,变成一条条的,再抽出一条,用刀飞快切成一块块。等凉透了就变成了硬硬的像铁一样硬的糖了。他们家做的多数有烟糊味,有时都冒烟了,还从锅上铲下来,也舍不得扔掉。王大妈给我的那块糖就是烧焦了的有苦味的糖。
一块糖,一分钱,可是我们家没有钱买。人家有钱的小孩买鸡蛋糕,还有买二分钱的薄荷糖,可是我们家穷,已经一年多不知道糖的味了。王恒祥家是做糖的,我常扶着门框看,看得口水要掉下来,使劲咽下肚。到切出糖的时候我就不看了,赶快走开,怕人家给我糖。这块糖开始我也不肯要,使劲推辞,王大妈硬是塞到我手里。
我把王大妈给我的这块糖捏在手心里,舍不得吃。王大妈连声催着“吃吧,吃吧”。我不好意思了,只好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把糖放在嘴里。糖进了嘴,一股甜味从嘴唇到舌头,甜到喉咙,甜到心里,我不敢舔,舔一会儿便化掉了,把糖块含在舌头下面,让它慢慢地化。
这时候,我一抬头看到对门,妈妈在洗衣服,一大桶衣服。妈妈好象从来没有吃过糖,好东西她总是留给我们吃,这一年我们没吃过糖,妈妈肯定也没有吃过。我几步跑过街,告诉说王大妈给我一块糖。我把糖吐出来,塞到妈妈嘴里,:“我已尝到甜味了,妈妈你吃吧”。妈妈舍不得,用牙齿咬了咬,碎了,吐出来,一块糖变成四块。妈妈把大块的又塞到我嘴里。妈妈站起来,把剩下的三个碎糖块放在桌子上,我知道这是留给三弟、四弟和大妹的。我把糖块吐出来,让妈妈放在嘴里,多尝一会儿甜味,妈妈吐出来,说:“吃东西尝尝味道就行了,食饱无滋味”。妈妈又把这半块糖塞到我嘴里。
回到恒祥家,王大妈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又拿一块糖给我,我看到这块糖是没有糊味的,好糖。我不要,王大妈硬要塞到我书包里。王大妈还狠狠瞪了恒祥一眼,意思是说恒祥吃糖吃多了,已不知甜味了。后来这块糖,我没有舍得吃,放了很长时间,一直在书包里,后来可能掉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尝过糖的味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多少年过去了,我吃过很多糖,印象都不深。只记得八岁那年吃的那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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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十一
李 锦

 

姚先生,叫姚普洲,是我们街上的医生,父亲的好友。每次回家走在兴桥街上,父亲总提醒说,看看姚爹爹,我未进门便喊“姚先生”,从小到大,我们街上人一直都是这么喊他。
姚先生82岁了,清瘦的面宠,脸长长的,嘴稍向外噘,不多说话,精神很好。姚师娘也78岁了,皱纹密布,但脸色很好。就像兴桥街上所有的老年妇女梳着二道毛子发型。见到我们进屋,他们都感到很亲切,说起“大学生”从小的事。姚先生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从不与人争执,但是是非分明,谁好谁孬,肚子有数。姚师娘也是很有修养的人,从来不与人吵架,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感谢姚先生的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送医送药,使得我们多病的弟妹六个,都活过来了。不管是大人小孩,每遇到头疼脑热的,都是他来看,不管刮风下雨,一叫他就来。
要说有病,都是饥馑带来的。弟妹们最多的病是青紫病和肛门脱落。在吃食堂以后,老百姓没有粮食吃了,便吃野菜和胡萝卜缨子,上顿吃,下顿吃,营养不良,人的脸上就慢慢肿起来了,腿上也慢慢肿起来了,老百姓叫浮肿病。手一摁,腿一个深深的印子,半天不起来。人的脸像野菜一样的颜色,青青的,一点红色也没有。平时四肢无力,走路摇晃着身子,自己走着便能倒下来。我们弟妹几个都是肛门脱落,因为没有油水,吃的是野菜,拉大便时肛门也掉出来了。每次都是母亲用手为弟妹们使劲的揉,慢慢地把肛门揉回去,有时妹妹与三弟同时掉下来,急得母亲满头是汗,忙完这个,忙那个,一边哄着两个孩子自己用手托着肛门,一边使劲的揉。揉的时候很疼,弟妹们哭得死去活来,哭着喊起来。最令人焦愁的是三弟,既掉肛门又大憋气,一阵哭喊后气憋过去了,满脸发黑,嘴吐白沫,有时甚至像停止呼吸似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母亲常常拼命抓住三弟的头发不松手,吆喝我还不赶快去喊姚先生。

姚先生家不远,一会儿他就来了,他知道三弟“掉腚头”和“大憋气”两个毛病,总是脚步匆匆的赶来,手到病除。姚先生看完病,连口茶水也不喝,便走了。三弟发起病来真是可怕,有时无声无息,像死人一般,照相馆的姚桂英常常说扔了吧,不要了,没法救了,而母亲急得一头是汗,死命抓住三弟的头发,不肯松手。等到三弟脸色不紫了,喘气平和了,母亲也疲惫得瘫了下来,浑身的汗水变得冰凉,自己倒在床上久久醒不过来。
在旧社会农村人说病就病,动辄就死一大批,大多死于肺结核。兴桥街上很多的都是咳咳哄哄的,常见到咳得弯了腰的,后来都渐渐瘦下来了。我的伯父、姑母都是因为肺上有毛病,受了很多年的罪。当时街上过不了十天半月,便有出殡埋人的。街上老是哭声一片。1939年霍乱流行一下子死了几十个人,我的大姑、三姑都是活活病死的。那时兴桥也没有医生,江湖郎中背着药箱,也没多少药。
我的姐姐桂萍只活了四岁便病死了,听说是得的脑膜炎死的。建国初期很多病都是不治之症,感冒、痢疾都能死人,一死一大片。听说替姐姐看病的医生叫郑幼之,这个人是美蒋特务,潜伏在兴桥,他打过一针,姐姐便死了。那时候姚先生还没有行医。后来,四清运动来了,地富反坏右的日子不好过了,批斗郑幼之,可这个人早已坐牢去了。我便在作文里写狗特务害死贫下中农后代。母亲知道了,说不能这么写,人家医生是治病的,再说害你小伢子干什么,顶多是个误诊。只怜农村医疗落后,什么病也看不了,不能全怨医生呀。母亲尽管这么说,但一想起女儿来,就暗自落泪。有时候,家里活多忙不过来,我还在埋头看书,母亲太累的时候便说:桂萍活在世上多好呀!我知道这是母亲批评人最重的话了,她从不说人不好,总是怨自己命苦,说着便把别人启发起来了。这时候,我想办法干一点家务,让母亲从想念女儿的痛苦里解脱出来。到时候我便又恨起那狗特务郑幼之来了,心里想,“楼下楼下,电灯电话”有什么用,老百姓有病能看上,乡里医院有好医生、有好药才是真共产主义哩。就在这时候,姚先生出现了。
姚先生行医也是解放后的事情了。因为孩子多,太容易得病,父亲与姚医生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弟妹有个头疼脑热的,姚先生一喊就来,他成了我们家的常客。过去三国时华佗因为在我们盐阜地行过一阵医,名声很大。在父亲眼中,姚先生就是华佗。因为儿女多,生病多,父亲与医生、教师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在我们那一片,父亲是文化水平高的人,又当过干部,群众很尊重父亲,像姚先生这样儒雅的人也愿意与父亲交谈。在经济似乎从来没有一分钱的交往,是君子之交淡于水的那种友谊。
看到姚先生,我心中充满崇敬与感激,小的时候,得过人家多少帮助,不懂事的时候,人家来打针,也不知骂过人家多少次。惭愧的是,这次见姚先生,一点东西也没有带,给钱人家又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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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大穿到老六
---三年饥饿岁月回忆之十二
李 锦

 

我参军走了,给三弟留下一堆衣服,三弟穿过四弟穿,四弟穿过小弟弟穿。一件衣服,从老大穿到老六,这都是发布票的苦日子逼的。
从我记事起,中国便进入票证经济时代了。从1954年7月,国务院公布了一纸公文,规定从10月起棉布实现凭票供应。同时还发放线票、棉絮票,开始每人每1.6丈,到后来只有1.6尺,一年比一年少,小孩只有四寸。兴桥大队的大组长们主要任务便是发票证,到了家门口便嚷开了,把票夹在粮本子里。母亲总是像接财神似的,说好听的话,好像票证不是国家而是他们给的。收起票证,母亲便小心翼翼的抹平放好,用棉衣包好,放在箱子底层。这一点点布票,不够用,母亲便精打细算,今年给他添一件衣服,明年给他添一件衣服。父亲在外面工作脸面上不能差下来,最先给父亲做,小孩子们没有衣服,大的剩下的给小的穿,“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是老三”,这在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景象。谁到10岁生日才能穿上一身新衣袜。到时时候爹爹买一顶帽子,姨娘、舅舅买一件鞋子、袜子。所以,小时候孩子们最盼望过10岁生日,到10岁才能穿到上下全新的衣裳。我是老大,常穿新衣服,像三弟、四弟,只有到十岁生日才能穿上新衣裳。而姑娘就更不容易了,似乎从来就不想穿新衣裳。
那时候穿的衣裳,也不分男女,几乎是蓝色、黑色、灰色三种,卡叽布,斜纹的,很粗,走在街上满是人民装,偶而有黑色、灰色的。因此男女可以混穿,我穿过的衣服大妹穿,大妹叫小二子,三弟叫小三子,依次喊小四子、小五子、小六子。直到上学时孩子才称呼名字。一件新衣服常常从老大穿到老六,做小弟的总是吃亏。
小弟穿上新衣服不容易,因为老大穿旧了,还要染几次继续穿。蓝色穿旧了,要到染坊去染一遍蓝色,再穿旧了,再染一遍酱色的,以后再染一遍黑色的,一件衣服在大染缸里染上三遍,五六年便下来了。我们家北边巷口有个褚家染坊,是专门染衣裳的。褚家的老爹爹是长长的辫子,满清年间留下的,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个挂着长辫子的老人。他总是默不作声,小孩子见他很害怕。他们家染坊在兴桥很有名,老百姓叫“煮黑锅子的”。他们家染坊就在大街上,有两口大锅,成天沸腾着,多是染黑、灰两种,晾晒时,长长的布一直拉到我们这一带。我们家弟妹多,衣服新的变旧了,便在褚家大锅里滚一圈,出来就变成新衣裳了。
褚大妈常常满街说,这个李二妈太会过日子了,一件衣服能染五六次,儿女五六个穿一件衣裳,从大穿到小。母亲总是说,没有布票哇,孩子也长得快,没法子呀。
母亲更会过的是,自己也染起了衣服。看到褚家染衣服并不复杂,母亲便在自己家染起了衣服。有的衣服染过五六次了,不能再煮了,一煮就撕烂了,也不好意思拿出手了,母亲便开始在自己家中烧一锅水,染开衣服。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都兴穿绿色的服装,学生们特别喜爱。母亲到店里扯上几尺白布头,很粗糙的白色。夏天槐树开的花,还没有开时便摘下来晒干,先用槐树花放点白矾,放锅里煮煮,出来是黄色,再用棉花棵加黑矾再煮煮出来就是草绿色。这种草绿色难看,不过当时能穿上草绿色就是很好的了。不久,三姨夫送我一件旧军衣,改了改。把我的旧草绿装给大妹妹穿,大妹妹又给三弟、四弟。第一遍、第二遍都染的草绿色,到小五子穿时只能染成酱色的了,再到小六子穿时便只能染成灰黑色的了。很难看的,叫同学们点点戳戳的,索性多煮一个时辰变成黑色的。所以小时候弟妹多穿黑色的衣裳,黑色成了我们家的常色。
要说衣服颜色还好说,而弟妹们都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一件新褂子穿一年就不能穿了。我们的手臂总是露在外面,裤腿高高的,脚脖子露着,母亲便在袖口接一块。母亲补衣服补的很有艺术,在棉衣棉袄接上一块,一层一层向外延伸,接上三四层,不象是补丁,象是专门这么做的。季江家的小华子衣服四下把身子一围,中间扎个围巾或系着一根草绳,只要不露肉就行。母亲说季二妈腊踏,给儿女穿的象要饭的一样。而母亲总是把我们搭掇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就是补丁也显得整齐。有暗补丁、挖补丁、接补丁、织补丁……在衣服上一簇簇地开出花来。到过年了,翻开衣服箱子,找不出没有补丁的。在那时候,过年只要有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我们便是很高兴了。新年谁能穿上新衣服,一般是这一年上小学、升初中,或者十周岁的生日,否则穿新衣裳,就只能是梦中的事了。
有时候冬天与夏天穿一样的衣服,到夏天把棉花掏出来,一条裤子变成两条。到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冬天时,我们哪有棉鞋?常穿一种叫毛窝子的草鞋。用芦苇编起来,里面是芦花,下面钉上两小块木板,刚开始暖和两天,以后变湿便不再暖和了,于是再垫新芦花。当时最穷的人家是买不起棉花的,也有用芦花做被子、棉袄的。我们想,二千多年前闵子骞穿芦花做的棉袄,而我们今天还穿这个?
在那个年代,棉布商品太少了,票证却很多,什么东西都有人抢购。松紧带、汗衫、搪瓷缸、热水瓶,都是一上柜便被一抢而光。1959年,各种票证只有几种,1960年就增加到了50种,1961年增加到102种票证、56种工业卷。买饼干用饼票,买布袜、线袜用布票,买尼龙袜子用工业卷,背心、裤钗、床单……都要用工业卷。
最困难的时候,每年每人才发两尺半布票,小孩子只发四寸布,一家人的布票加起来才能给一个人做件衣服,不缝缝补补,不到黑锅里染一染,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