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锁骨下动脉分支:破铜烂铁的回忆

　　却说我刚上小学，我国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蘑菇云腾空而起。核武器比炮弹凶猛千百倍，大家欢呼：“炸平美帝，炸烂苏修！”但学校还要求我们捡废铜烂铁，集中起来上交，支援国家建设。老师说：多少毋论，重在态度。有同学就上交两三根锈铁丝，或几枚生了锈的螺丝钉。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如雷锋叔叔，是我们的榜样，我们却学不来。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首红色儿歌唱遍大江南北：“路边有颗螺丝帽，弟弟上学看见了，看见了～～螺丝帽，虽然小，祖国建设不可少。捡起来，瞧一瞧，送给工人叔叔，把它装在机器上～～”装在毛时代的机器上，雷翻了很多人。我以过来人身份，现身说法：这是当年御用文人的“太虚幻景”，而被今天的毛粉丝“意淫”。

　　记得我哥告诉我，破铜烂铁，可以卖钱。我家不算贫困，但大人也很少给我们零花钱。我因此形成一种“雅好”，不仅螺丝帽，凡是能卖钱的，破铜烂铁、牙膏皮、果核等，都捡起来。辎珠计较，积少成多，不是交给学校，支援国家建设，而是卖给县收购站。拿到钱，就去买棒棒糖吃。棒棒糖，两分钱一个，是我的心爱。不仅我，大多数男生都喜欢捡破烂，自己挣零花钱。金钱意识，比现在的娃娃强多了。都说美国孩子独立精神强，干家务活也要钱。想起儿时，我们的独立精神，远超美国孩子：干家务活，不谈钱；想吃棒棒糖，自己去挣钱。

　　大概三年级，有个周末，我去找同学玩，看见马路边，有一把旧镰刀，眼睛都亮了，那就是棒棒糖的化身。赶紧弯腰捡起来。正要开跑，却发现路对面，有个摆水果摊的大姐姐，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有点作贼心虚，正在盘算：朝哪边跑？一个背着花儿的老婆婆，东张西望，看见我手里的镰刀，就噔噔噔走到我面前。我抢先问道：“是你掉的镰刀？”赶紧把镰刀递过去。老婆婆指着刀把上的记号，乐呵呵道：“就是，就是。”连声道谢。我飞红脸，拔起飞毛腿，跑了。

　　那时，全国正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小学生则学毛主席语录。有一天，老师让我们联系实际，写心得体会。我就写了“一把镰刀”，大意说：我捡起这把镰刀，本想拿去卖了，买棒棒糖吃，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毛主席的教导：“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就站在原地，等啊等啊，终于等来失主。失主接过镰刀说：“小朋友，谢谢你。”我说：“不用谢。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我这么做的。”老师把我的心得体会作为范文讲评，说这就是学用结合，把毛泽东思想落实在了行动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小小年纪，咋就知道吹牛不打草稿，把坏事变成好事？

　　捡到镰刀还不到半年，“文革”来了，先是文斗，然后武斗，从钢钎石头瓦块战升级为枪战，老套筒、半自动步枪、冲锋枪、轻重机关枪，手榴弹、土炸弹等，同时登场。两派激战，枪声一响，砰砰砰，哒哒哒。我哥和我兴奋莫名，默默记住方位，好等两派停战后，去捡子弹壳。但早有易胆大娃娃寻声而去，捷足先登。我们去晚了，打扫战场，在草丛中搜寻到一两颗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壳，铁的，又小又轻，远没有老套筒的铜子弹壳值钱。又舍不得扔，揣在口袋里，怏怏而回。

　　有一天，低我一年级的德勇来找我，说他捡到一根很粗很重的铁管，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去他家一看，大约一尺多长，碗口般粗，两头塞着青杠木。我说，青杠木做罗陀最好。德勇说：“你能拔下来，就送给你？”但无论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就高高举起，猛地向石板上撞去，砰地一声，还是纹丝不动，失望而归。第二天，徳勇家却出了大事，原来那根铁管，UFO，是个土制炮弹，他奶奶放到火塘去烧，想把青杠木烧掉，当废铁卖。他老爸去火塘边盛饭，说声“炸弹”，轰一声，惊天动地，奶奶老爸当场被炸死，血肉横飞。因有奶奶老爸这一挡，全家人虽然受伤，德勇眇一目，却幸免于难，见我博文《“文革”武斗记》。

　　我后怕以极，引以为戒，即使破铜烂铁在眼前，唾手可得，如果属UFO ，也敬而远之。后来，我哥下乡插队，我上初中，思想觉悟提高了，人生品味也提高了，再也不好意思去捡破铜烂铁换棒棒糖吃。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学校还要我们捡废铁，说是支援国家建设。任务落实到个人头上，人均5斤。

　　这个任务太艰巨了！班长阿民来找我：“咱去河边看看？”想在沙滩上找到上游冲击下来的镰刀斧头之类。老家三面环河四面环山，绿水青山枉自多，就是没废铁。我们在沙滩上找啊挖啊，一无所获。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在锅罐厂墙外，发现一大堆生铁锭！目测，小者二三十斤，大者四五十斤。我说：“咱俩抬一小锭上交，就能超额完成任务？”阿民说：“这么多生铁堆在这里，好像不是废铁，应该是锅罐厂的国家财产吧？”我笑道：“我们交给学校，学校送给锅罐厂，支援国家建设，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阿民是班长，比我谨慎，说：“这么大一块生铁，至少二三十斤，老师相信我们是捡来的吗？”我说，本来就是逼我们偷嘛，现在哪里能捡到废铁？就挑选了一锭锈得最凶的，用泥沙涂脂抹粉，把它装扮成出土文物，埋在我家后面的菜地里。过了几天，上交废铁的最后期限，再挖出来，阿民和我，用一根木杠，嘿咗嘿咗，煞有介事地抬到学校，老师笑欢了，表扬道：“你们超额完成任务！”

　　很多年后，英明领袖华主席把毛夫人抓起来，结束“文革”，恢复高考。我考上大学，寒假回老家，阿民请我和老同学喝酒，也请了当年的老师。老师已任宣中校长，看到他的“黄埔一期”，虽然没大出息，却很重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阿民代表同学道歉：“对不起！当年，很多事情，我们骗了您老人家！”说当年我们上交的废铁，不是捡来的，是从锅罐厂偷来的。老师哈哈大笑：“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偷来的！”说大巴山区贫困县，若不是偷，哪里能找到这么大的生铁锭？我也笑：一偷一送，国家财产的性质未变，价值未变，增值的却是革命意义。

　　这就是我接受的“文革”中学教育。为了国家建设，为了解放全人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却欺上瞒下，还貌似多纯洁多理想的一代！阿民感叹：“你我都是牺牲品！”我笑道：“为谁牺牲？”毛主席深居九重，怎知道我们大巴山中学生去偷锅罐厂的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