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夜间巡逻简报:陶铸落难——曾志回忆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6:59:04
陶铸落难——曾志回忆录   武汉“七二○”事件的第二天,中南海墙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又高喊打倒陶铸,说陶铸是“七二○”事件的总后台,这正是那个时代造反派的特征——指鹿为马,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真让人啼笑皆非。晚饭后,我与陶铸正在猜疑何谓“七二○”事件,突然拥来了一批人,把陶铸双手往背后一扭就走了,连外套都没有让他穿。同来的几位女同志,稍后一些也将我拉走。深夜,我和陶铸陆续回来,见到家已被抄过,文件、笔记本、书信和相片等物统统被抄走,箱子被撬开,柜门被砸开,房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陶铸似乎已精疲力尽,冷漠地看着家里的情景,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房子的隔壁是春藕斋,主席经常在那儿活动,陶铸厕所的窗子,正对着春藕斋的墙。一天晚上,3点来钟的样子,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声,是警卫在报告,说发现什么人往上爬。第二天又有几个警卫队的负责人来察看,我问陶铸的警卫秘书曾云,究竟是怎么回事?曾云说:“不晓得他们搞什么名堂,哪来的人爬墙。”我太天真了,我说是猫,我好几次看见猫在墙上来回走。我还让曾云将此情况反映上去,曾云没有理我。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什么有人爬墙!完全是在制造事端,借口这件事,将警卫由四人增加到十几人。把陶铸厕所的窗子钉死,窗子封死,玻璃上涂满墨汁。又在陶铸的卧室里,对准他的枕头,安装了一个耀眼的灯泡,白炽的光线直射到他的脸上,使他彻夜不得安眠。将一直比较关心和照顾我们的曾云也调走了,连去西门看大字报的一点点呼吸自由空气的机会也取消了,“卍”字廊完全变成了一座牢房。

  警卫人员对陶铸的态度也越来越坏,动辄瞋目裂眦,恶声呵斥。每天三餐饭,他们列队从我们房门走过,故意放声唱辱骂陶铸的歌,什么“反革命犯陶铸,砸烂他,打倒他……”有时,站在床头的警卫,整夜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成心搅得陶铸无法入睡。陶铸苦恼极了,实在忍无可忍时,也会同他们吵起来,他们骂陶铸是混蛋、毒蛇,是国民党叛徒和特务,陶铸轻蔑地说:

  “你们有什么资格骂我,我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生下呢,如果我是国民党,你们岂不成了国民党的儿子和孙子了吗!”

  当然,这种争吵是不会有好结局的。“播罢‘红灯’、‘海港’时,窗灯射目壁如灰。梦魂欲觅终难觅,怕听钟声鹊噪枝。”从这首小诗中,我们可以想像出他当时的情景。

  到了1968年3月底,对陶铸的看管又第三次升级,警卫人员增加到两个班,在屋里设了三个岗位。一个在房门口,一个在房后门,第三个像影子似的紧紧盯在陶铸身边,写字时站在椅子后,睡觉时站在床头,吃饭时站桌边,上厕所时站在面前,我俩说话时也是贴身而站。

  这是江青一伙设计的一种精神酷刑,它使你分分秒秒都处在一种充满敌意的、冷冰冰的盯视之下,真如芒刺在背、鬼魅缠身,比五花大绑,更使人感到紧张、沉重和痛苦,神经稍微脆弱的人,非精神失常或自杀不可。

  然而,陶铸对这种精神折磨却处之泰然,他以超人的意志和坚强的信念,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宁和坦然的心境。在看守的眼皮底下,他竟然能够旁若无人、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为明心志,陶铸用毛笔写了一纸,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

  “自杀,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不想把自己的问题弄清楚。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就是你去见了马克思,问题还是弄不清楚。那也不要紧,事实终究是事实,最后还是可以弄清楚的,我相信我自己的四句话:‘性质’纵已定,还将心肝掏,苌弘血化碧,哀痛总能消。”

  陶铸每天都用大量的时间拚命读书,除了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外,对历史书籍和唐诗宋词也很有兴趣,但是最心爱的还是那部《名臣录》,他每每以那些古代的直节忠臣而自比。在一首诗里,他写道:

  卍字廊前花木森,

  风送芬芳入杳冥。

  静坐偶欣惟蝶舞,

  夜眠深苦是蚊鸣。

  汉家狱辱因何怨,

  宋室廷刑岳慨承。

  人世烦冤终不免,

  求仁奚用为身名! 

  陶铸还酷爱书法。书看累了,就提起毛笔练字,以陶冶和安抚性情。没有宣纸,就用旧报纸来代替。两年多的时间,他将家里的新旧报纸都写光了,摞起来足有两米高。1969年他被遣送到合肥后,我打扫北京家里房间,望着这堆报纸,好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陶铸了!我随便从中抽出几张来,留作永久的纪念,其余的付之一炬。

  1970年,陶铸去世后,有一天女儿整理他的遗物,顺便翻了翻我留下的这几张报纸,意外地发现,在许多旧诗词当中,竟夹着他自己的诗和词,我没能把绝大多数报纸带出来,真是痛悔莫及。

  正是凭着这样的机智,他才得以在看守的紧盯之下,用诗词抒发了自己的满腔悲愤、刚直的气节和磊落的襟怀。除了以上引用过的几首外,还有一些寓意很深的诗,如:

  料峭风寒花独开,

  孤芳心事费疑猜。

  成尘我爱香如故,

  妒忌无端究可哀。

  独自沉吟独自宽,

  熬膏煎血又年年。

  每忆莫愁湖畔月,

  头颅惨白不成妍。

  批斗会以后,陶铸双眼喷火,高声说“要不是相信共产主义,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发现陶铸生癌,周恩来组织了第一流的专家参加医疗小组;陶铸凭信念活着,痛得死去活来,也不哼一声;汪东兴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

  1968年8月,在天安门召开了百万人的“批斗刘邓陶大会”,为了互相响应,在中南海分三个场子,分别斗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斗陶铸的有300多人,我被拉去陪斗。我看见有几个人把陶铸的脑袋使劲往下按,把他的双手反剪着,陶铸则进行着反抗,拚命把头昂起来,于是几个人围上去对准他一阵拳打脚踢,额头上顿时鼓起几个鸡蛋大的肿包。为了拍实况纪录片,这场残忍的闹剧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

  我俩心碎神疲地回到家中。正在家中养病的女儿,两眼红肿,颊上还挂着泪痕,端着盆热水走过来,想让我们泡泡那双站得浮肿酸痛的脚。女儿发现了父亲额上的血肿包,扑上去想给揉揉,陶铸一把推开她,脸色惨白,双眼喷火,高声说道:“如果不是相信共产主义,老子今天跟他们拚了。”

  我那时病痛交加,瘦得只剩下60多斤,经过这场野蛮批斗以后,更显得虚弱不堪。陶铸悲愤交集,指着我对看守说:

  “你们为什么斗她?难道这个样子斗我还不够吗?她是个病人呀!”说到这里,两行老泪顺着他憔悴的面颊缓缓流下。

  1968年国庆节前后,陶铸突然说头晕,眼花,想呕吐,但无人过问。拖到1969年元月,又出现胃部不适和恶心呕吐,全身酸胀,毫无食欲,请来医生看看,也只是随便给点胃药和去痛片,病情仍然不见好转。到了3月份,陶铸的眼睛和皮肤变黄,我央告医生,仍然不予理睬。直到3月中旬,才来了位医生,检查腹部,发现右上腹有一个馒头大包块。草草诊断为肝炎,便将陶铸送进302医院传染病房。入院后检查,才搞清不是肝炎,是胆囊部位的癌症,需要立即动手术。

  病情上报给总理后,总理批示要积极治疗,并指定上海第一医院的董芳宗主任主刀,301医院的陆惟善主任做第一助手,阜外医院的麻醉科主任负责麻醉,北京医院内科主任吴杰也参加医疗小组。这个阵容,确实是国内第一流的,体现了总理对陶铸的关怀。

  陶铸又被从302医院转到301医院的外科。他们将陶铸病房的窗户用木条钉死,下面的两块玻璃用报纸糊上,四个警卫轮流在门口监视着,哪里还像什么病房,十足的牢笼!

  动手术需经家属和本人签字,他们怕陶铸不同意,动员我去做说服工作。哪知医生刚说明意图,他二话没说就签字了。我们当时没敢告诉他是癌症,只说是胆管堵塞,需要做胆囊切除术。

  但是陶铸心里很清楚,只是没有道破罢了,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去追究自己的病,只是有一次,他实在疼痛得太厉害了,才脱口说了一句:“没想到癌这么痛!”

  我给汪东兴写了封信,要求允许我每天去医院看护,但是直到手术后第三天的下午,才让我去探视。陆主任向我介绍了手术的情况,他说给陶铸做的是胰腺癌根治术,是普通外科最大的手术,手术进行了八个多小时,除了切掉胰头的癌瘤外,还切除了胆囊和十二指肠,胃切掉三分之二;大网膜去掉了四分之一。

  在白罩单的映照下,陶铸显得格外瘦削萎黄,两个鼻孔、伤口及手臂上,全都插着管子。但是他很平静,脑子也很清楚,见我来,用眼神和手势向我示意:一切都顺利,请放心。

  但是手术后第四天,病情却急转直下。由于严重的肠胀气,将手术切口撑裂,大量的腹水向外流淌。医生用吸引器不停地抽吸胃肠液及胆汁,每天要抽出4000毫升又黑又腥的液体。随后陶铸又并发了可怕的肺炎和胸膜炎,持续高烧,神志模糊,生命垂危。

  我去看他时,见他正处于昏睡状态,我连声唤他,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见到是我,便喃喃地说:“曾志,看来我过不去了。亮亮,你要好好照顾亮亮……”还想再说什么,一阵膈肌痉挛,打呃不停,随即寒战高烧,又昏迷过去。

  谢天谢地,危险期总算度了过去。在医院住了两个来月,他恢复得很快,回到家来,能在走廊散步一个小时,看书习字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1969年9月下旬,陶铸又感到腹内阵阵疼痛,发低烧,脉搏微弱,医生诊断是癌肿扩散,已无法治疗,只有用止痛剂和麻醉药来减轻痛苦。

  我至今想起他那副痛苦的样子,仍觉心中酸楚,那是言语难以形容,常人难以想像的精神加肉体的双重疼痛。他常常痛得在床上东倒西歪,前趴后仰,大汗淋漓,不能进食,每天只能吃点流质,虚弱得连大便的气力都没有,需要我用手去抠。

  陶铸以惊人的毅力向病魔挑战,任凭痛得死去活来,也咬紧牙关绝不哼一声。我劝他:“忍不住你就哼几声吧,也许会好一些。”他说:“你已经够苦了,听到我哼,会更难受……”此时的他,与其说凭肉体活着,不如说是凭信念、凭意志活着。

  对陶铸悲惨命运的最后一击,终于降临了。

  1969年10月15日早上7点钟,汪东兴派人来叫我去,对我说:“北京要紧急疏散,可能爆发战争,陶铸要疏散到安徽合肥,你怎么办自己决定,随陶铸去也可以,但是去了以后不准与外界通讯,不准与任何人来往;不随他去就去广东插队劳动,但必须与陶铸断绝联系。”

  我如同五雷轰顶,勉强自持,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不行,陶铸病得很重,至多也只能活两三个月,我要为他准备一下。”

  “那就18号!陶铸到那里后,每月给他100元生活费,生活自理。”

  我回去后,将汪东兴的话如实相告,陶铸沉思良久,然后毅然决然地说;“你千万不要陪我去,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你要争取和亮亮在一起,你们能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第二天,中直政治部王良恩主任来谈话,陶铸躺在床上平静地说:“好吧,我同意离开北京。”王良恩又说:“审查你的历史,你有变节自首的政治问题。”陶铸冷冷地说:

  “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你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

  此生此世,我们在一起只有三天的时间了,我强压悲痛,为他收拾行装。他考虑得很周到,请我帮他装了一箱子的书;要我买一双雨鞋和一把伞,因为很可能要到室外上厕所;还要再准备一床薄被里,以便自己换洗。

  我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替他洗个澡,我估计去合肥后,是不会有人为他洗澡的。我把水放好,再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躺在澡盆里,慢慢地为他擦洗,我望着他骨瘦如柴的身躯,灰暗的面容,心中无限的凄凉。我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他说:

  “我怕是难见到亮亮了,你看到她,要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让她跟我受委屈了。但是爸爸在政治历史上是清白的,是对得起她的,希望她要坚强,要紧跟毛主席好好做人,好好生活,把小亮带大。”

  他要了亮亮、外孙小亮和我的小照片,包好后放在内衣口袋里。他说相片在我怀里,就好似你们时刻都在我身边。我说你一定要力争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生离死别的三天,我们就这样互相勉励安慰着,没有说一句凄切的话,更没有掉一滴泪。

  18日这一天,无情的分别到了,我炖了一碗鸡汤,烤了一片面包为他送行。由于他肠道已经梗阻,所以吃了足足有一个小时。他说若不是为了你,我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上路的时间到了,护士替他打了一针杜冷丁,顿时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将毛衣、棉衣、大衣都穿在身上,但仍然感到冷。我曾要求送他去机场,没有获准,只好在家门口送行。

  陶铸拄着手杖,镇定自若,庄严凝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门,踏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

  我们微笑着握手,郑重地道再见;我为他打开车门,两人再次地握手;车开走了,我们依然互相挥手,向对方致以最后的敬意。

  一周后,我也搬出了这所留给我无限思念、无限苦痛和无限空虚的家。

  我知道陶铸将不久于人世,他将凄凉而孤单地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但他情愿牺牲自己,来换得我一个自由。我现在反而无法想像,当时我们的诀别会是那样的冷静,那样的从容,那样的坚强!我们微笑着做了这一生一世的最后告别,彼此都没有流泪,因为泪水已无法表达我们那种渗透骨髓的痛苦和依恋。

  11月30日,陶铸在合肥悄然病逝。

  那些人假借烈性传染病,深更半夜以白单裹尸一烧之了。死前不许我们去,死后也不准去料理后事。从我们分别到他逝世,只有43天时间。

  他满含冤愤悲怆,连同他未竟的事业,以及弥留之际未能与亲人诀别的遗憾,孤单单、凄凉凉地去了。

  陶铸从1966年6月走马上任,到1969年10月抱病离京,我俩相依为命在“卍”字廊生活了三年多。我补偿了以往由于工作繁忙,或者说是个性好强,而被忽略了的妻子的义务;作为报答,陶铸赠我一首诗,是用钢笔写在一片小纸上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卷起,用塑料纸包紧,缝在棉衣里。直到“四人帮”被粉碎了,我才把它拆出来,公之于世,立即受到群众的喜爱,并被广为传颂。

  赠曾志 

  重上战场我亦难,

  感君情厚逼云端。

  无情白发催寒暑,

  蒙垢余生抑苦酸。

  病马也知嘶枥晚,

  枯蔡更觉怯霜残。

  如烟往事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如今陶铸已经去世30个春秋,然而那些如烟的往事却时时飘荡在我的眼前、我的心房里。透过岁月的风尘,我永远能见到一张面容,而且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生动、那样的亲切。我不时觉得,陶铸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过我们,仍然活在一切爱他、敬他、理解他和同情他的人们的心中。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当然不可能见到毛主席,但我比许多人都幸运,因为我得到他的关照与保护。

  1967年元月,陶铸被打倒后,我写信给毛主席,“我怎么办呀?我是请假来养病的,组织关系、工资和供给关系都在广东,现在陶铸倒了,我若回广州,像我这样的身体,体重才67斤,能经得起革命造反派的审查批斗吗?但我在这里,什么关系也没有,中南海的造反组织要赶我走又怎么办呢?”毛主席在我的信上批道:“曾志同志,你是来养病的,就住在北京,帮助陶铸同志做检查。你的党组织关系,去找东兴同志。”批件送到汪东兴同志那里,东兴阅后派秘书送给了我。不久,中南海的造反派抄家,将这封信也给抄走了。

  转眼到了4月份,我又开始感到惴惴不安,于是又给毛主席写了信:我若再不回去,人家会以为我逃避审查批斗,但回去又怕身体吃不消。特请示主席,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但这次毛主席没有回复。事隔两年后,从汪东兴那里了解到,毛主席看了我的信后,曾与总理商量:“你看曾志要回去,连黄永胜他们都不能立足了,都跑到北京来了,曾志能够回去吗?算了,不要回去了。”

    由于毛主席的保护,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才免受皮肉之苦和人身的摧残,只是有一回,中南海造反派分片批斗“刘、邓、陶”,强行拉我去陪斗。在批斗场上,造反派揪住我,要我低头弯腰,这时有人示意他们不要动我,让这批莽汉退了下去。我知道,这都是由于毛主席的缘故,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在那么恐怖的批斗大会上,我是必死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