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党的自身建设:中篇小说·红颜(作者:付秀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6:18:02

[中篇小说]
红颜
付秀莹

四月的一个午后,滕雨第一次来到沈家。
按了门铃,早有一个小童过来开门,弯着腰,在前面引路。院子里寂寂的,阳光照下来,把花木的影子印在青砖地上。过了第一道月亮门,小童躬身退下,一个妇人走过来,朝滕雨道了个万福,带着她向内院走。四下里静悄悄的,抬眼看见廊上挂着鸟笼子,有一只金丝雀,正用尖嘴梳理着羽毛,问或啼叫两声。穿过几道回廊,眼前是一个雅致的院落,一个丫头迎出来,半低着头,搀住滕雨,上了台阶,紧走两步,打起帘子,请滕雨进屋。滕雨在门口立住,定了定神,这才看清屋内的陈设,心想,未免有些脂粉气了。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在椅子上端坐下来,看了一眼丫头递过来的茶,并不接,问道,老爷在休息?丫头忙说,回姑娘的话,老爷出去办事。临走时吩咐了,姑娘来了,尽管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等老爷晚上回府,再来看望姑娘。滕雨把手摆一摆,笑道,好吧。我乏了。歇一会儿。你们也辛苦了——先下去吧。
阳光透过帘子照进来,淡淡的,东一点,西一点,在墙上微微颤动。滕雨歪在榻上,半闭着眼,只觉得周身无力。这一路,舟车劳顿,她是真累了。早就听母亲说起过,沈家是这一带的诗书望族,同滕家素有旧谊,算得上通家之好。可是如今,滕家是早就败落了。这么多年,勉力撑着一个空架子,而今父亲滕梁效辞世,滕家也就真正走到了尽头。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咛,到了沈家,凡事要懂规矩。不比在家里,处处要谨言慎行才是。滕雨知道,自己此番进城,绝不是普通的走亲访友。她是滕家的独女,母亲宁可孤身终老,也要把她送往沈家。母亲的意思,她如何不懂?
傍晚时分,丫头来报,说老爷回来了。滕雨赶忙过去拜见。只见这正屋的气派,到底不同,处处透出一股轩昂威严。沈老爷正在桌前喝茶,见了滕雨,自然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滕雨依礼拜毕,沈老爷命她坐下,问她一些家中近况,滕雨都一一答了。说到父亲的辞世,强自忍着,仍是哽咽难言。沈老爷极力宽慰,方才渐渐止住。忖度自己初次登门,该克制一些才是,因笑道,伯父的气色倒是越发好了——言犹未了,只听门外一阵笑声,滕姑娘在哪里?帘栊一挑,进来一位少妇,穿一袭绿地暗花旗袍,外罩一件乳白镂空短衫,头发是烫过的,波浪汹涌,一直从背后倾泻下去,同旗袍的花色缠绕在一起。只听沈老爷说,雨儿,见过三姨娘。滕雨正待开口,早被三姨娘一把扶住,携了手,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转身同老爷笑道,早听说滕家小姐模样齐整,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般的人物。复又携着她的手,问她几岁,读过哪些书,在府里可住得惯,滕雨也一一答了。三姨娘又转身同老爷说道,这回好了,滕姑娘来了,平日里闷了,我们娘儿俩也好说说话。沈老爷也笑道,今天难得都凑齐了。吩咐下去,准备一席精致些的饭菜,为滕姑娘洗尘。滕雨的手一直被三姨娘携着,也不好中途抽出,只好任由她握着。三姨娘无名指上的钻戒,硬硬地硌着她。滕雨感觉手心里微微出了细汗。叙了一些家常,沈老爷问旁边的下人,少爷呢?怎么不见过来?下人忙回道,少爷一早出去了。沈老爷皱皱眉头,正欲细问,三姨娘忙说,报馆一早来电话,说是公事。老爷不必牵挂。沈老爷转向滕雨说,我记得,儒儿跟你同年,儒儿三月,你是九月。三姨娘从旁笑道,老爷好记性。少爷是三月初三。沈老爷闻言,又把眉头皱一皱,沉吟道,三月初三。三姨娘说,这日子好,吉祥。沈老爷拿茶杯盖子轻轻拨动着浮茶,半晌,展颜道,我这个儿子,他母亲去世早,我对他,是太宠惯了一些——还请滕姑娘不要见笑。滕雨看到,三姨娘的脸上紧了一下,很快就又松弛下来,因笑道,伯父哪里话?素闻沈少爷才气过人,这一回,我倒要多多请教才是。沈老爷摆摆手,正待说话,三姨娘问旁边的下人,老爷的雪梨羹可好了没有?又转身对着滕雨道,这两天,夜间老爷有些咳嗽一沈老爷笑道,小疾而已,并无大碍。三姨娘说,只怕是受了凉。还是当心一些才好。滕雨坐在一旁,看这夫妇二人言来语去,似有不尽的恩爱,也婉转劝道,春寒未退,伯父还需静心珍养,才不辜负三姨娘一片苦心。三姨娘闻昕此言,不禁黯然道,滕姑娘这番话,倒教我——沈老爷忙笑道,遵命就是了——当着雨儿,何必如此?辞色之间,极尽缠绵。滕雨从旁看着,越发想念起自己的父母,不禁心下凄然,又不好稍有流露,仍强作欢颜。几个人说笑一回,饭菜都一一摆好了。这时候,有下人报,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青年匆匆进来。滕雨抬头看时,不觉呆了一下。沈少爷沈介儒看到座中的滕雨,也不禁一怔。待给老爷和三姨娘请过安,沈老爷命两个人厮见,饮酒,叙些家常。滕雨注意到,沈少爷似乎一直心神不定,只管低了头,一杯一杯地饮酒。倒是三姨娘,格外的殷勤活泼,不时地说一两句俏皮话,把沈老爷惹得纵声大笑。趁着席间欢腾,滕雨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沈少爷。怎么说呢,这位沈少爷,她是早有耳闻的。自小,父亲就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说是沈家少爷如何好相貌,好人才,曾一度,父亲是要收了这沈少爷做义子的,后来说是属相有悖,也就只得按下此念不提。如今一见之下,这沈少爷果然是器宇不凡。今天沈少爷穿了西装,咔叽色,带着暗的细格子,方才已经把外套脱去,只穿一件雪白的衬衣,外面是一件短款西装马甲,显得格外有一种洒脱风度。沈老爷今天精神很好,同儿子谈着时局,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转身吩咐下人拿烟。三姨娘从旁劝道,老爷还是忍一忍吧。咳嗽还没有大好一沈老爷摆摆手,说,生年不满百,哪里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三姨娘素日最知道老爷的脾气,也就收起嗔怨,命下人把雪茄装好,亲自递给老爷。沈老爷喜欢烟斗,且只嗜雪茄。他把烟接过来,冲着滕雨微微一笑,说,当年,你父亲也是一个有名的瘾君子。且极善饮。醉酒后即兴写字,元气淋漓,人称醉书。沈老爷慢慢吸了一口烟,叹道,你父亲,奇才哪。滕雨喉中不由一阵酸楚,眼圈就红了。三姨娘赶忙笑道,老爷,光顾说话了,尝尝这道蒸乳鸽,是你最喜欢的。复又转身对滕雨说,这些菜粗陋,也不知道是否合滕姑娘的口味。待会夜里要是饿了,只管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做些点心。滕雨赶忙谦让一番,道过谢,拣着离自己最近的两样小菜吃了几口,又赶忙接过三姨娘递过来的汤,拿小匙慢慢喝了,小心不弄出一点声响。这边几个人有说有笑,一团热闹,相形之下,饭桌上的沈少爷越发显得格外沉默。滕雨发现,整整一餐饭下来,他几乎都不曾动筷子,只是低头喝酒。正暗自纳罕,只听沈老爷又问起了报馆的事,沈少爷一一答了。父子两个人说话,三姨娘就侧过身,同滕雨说些家常。三姨娘夸滕雨一头好发,黑油油,又浓又密;又夸滕雨好肤色,粉白脂红。夸着夸着就发起了感慨,说年轻好啊,年轻的光景,怎么样都是好的。滕雨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心想,这个三姨娘,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或者,还要更年少一些。倒在她面前卖起老了。算起来,沈老爷今年总也有五十多了吧,竟然有如此娇美的如夫人。滕雨忽然想起母亲。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当地有名的美人。而今年岁渐老,却还是风韵不减。而父亲,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父亲同母亲,可称得上一对璧人。正胡思乱想,只听沈老爷应声去接电话,方才省过来,一心一意应付三姨娘的攀谈。
四月的天气,在北方,夜间究竟还是有一些凉意。滕雨在院子里立了一时,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同天边的星映在一处。是弯的下弦月,淡淡地印在深青色的夜空上,倒有些缥缈了。院子里种了一丛竹,衬了月色,在地上画出参差的影子。微风过处,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一种说不尽的萧索。滕雨把双肩抱住,叹了一声。随身的丫头远远地立着,这时候慢慢走过来,劝她进屋歇了。滕雨打量了这丫头一眼,却发现不是下午的那一个,正欲询问,只听那丫头扑哧一笑,说,姑娘,我叫奴儿,专门拨过来服侍姑娘的。滕雨点头沉吟道,奴儿——丫头说,怎么,姑娘觉得这名字不好?滕雨说,这名字,谁给起的?奴儿说,是太太。滕雨说,既是太太给起的名字,那么你在这府里也有年头了。你几岁?奴儿笑道,我说的太太,是三姨娘。我今年十六岁。在这府里,也有五年多了。滕雨心里一惊,却原来是三姨娘的丫头。幸亏自己没有说出些什么。因笑道,奴儿,这名字好。

在沈府这几日,滕雨大多都是在自己屋子里。偶尔,也到院子里走一走,立一立。有时候,三姨娘派丫头过来,请她去前面坐,无非是说说话,或者是做女工,也下下棋,弹弹古筝,每一回,滕雨都格外地肯敷衍。滕雨知道,这三姨娘烟花出身,习得一身的好功夫,在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十分了得。据传,沈老爷为了她,投掷了大把的银子,还同一位权要发生了龃龉,这在一向深谙行止进退的沈老爷,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三姨娘呢,也确非等闲之辈,虽是青楼出身,言行间却自有一种不俗。知情识趣,一直是老爷眼前的得意人儿。在沈府,阖宅上下,口碑甚好。虽是姨太太,却简直同太太一般有威仪。这阵子,滕雨同三姨娘常在一处,眼见得三姨娘的为人处世,内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服。还有一样,当了外人,三姨娘对老爷格外体贴恭顺,从不曾恃宠生骄,令老爷在人前难堪。相反地,却是越发地做小伏低,给够了夫君脸面。有时候,看着三姨娘那温婉的模样儿,滕雨不免想,这一对老夫少妻,在闺帏之间,也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这一向,沈少爷沈介儒似乎格外忙碌,在府里,整日里不见人影。偶尔碰上,也是匆匆而过,一脸的行色。对于这位沈少爷,滕雨格外留了一份心。沈少爷是沈家的独子,只有一个姐姐,早已经出了阁,远嫁他乡,难得回来一趟。因此,在沈府,沈少爷简直就是霸王一样的人物。止上下下,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令他受了半分委屈。据说,沈少爷曾出过洋,回来以后,先是在京城的一所大学任教,后来,因为学潮的缘故,被老爷迫着,递了辞呈,在家休闲了些时日,而今又到一家报馆做事。报馆比不得大学,事务繁杂,倒较往日里更忙了些。
初来的时候,三姨娘都派人请滕雨到前面用饭。沈家的规矩大,凡老爷在家,那排场更是不同。滕雨虽也是世家出身,然而小城古郭,怎比得这京城繁华府第?几餐饭下来,滕雨就有些筋疲力尽。还有一条,坐在沈家的餐桌前,满眼满耳,都是温柔富贵,琴瑟和谐,父慈子孝,下人们垂手侍立,厅堂里的灯火,点染出一派盛世良时的光景,令滕雨不由得顿起身世之感。眼前的金莼玉粒,也如鲠在喉了。后来,有一回滕雨受了风寒,三姨娘就派厨房单独预备精致些的饭菜,送往后院。待身体好转,滕雨也就恰好找了个由头,不再去前面厅堂,独自在住处用饭了。三姨娘虽也极力劝挽,说这成什么了,知道的,是姑娘身体不适,又喜欢清静,不知道的,反倒以为沈家不通情理,不懂得待人之道了。滕雨看她虽说得恳切,辞色间却也略有几分容让,便道,老爷公事繁忙,这一向又为了外面的事动了肝气,三姨娘只管安心服侍老爷,我们做晚辈的,旁的帮扶不得,自顾还是有余的。按说我应当同三姨娘一道多分担些,可是天性愚钝,三姨娘又是这样疼我,怕分担不成,反倒添乱。求三姨娘容我慢慢学来,待通晓些事理,再献丑罢。三姨娘见她如此说,也就勉强依了。心想这姑娘倒乖觉懂事,在自家骨肉之间,夹了个外人,深浅冷热都不是,如此,倒也好了。
有一回,吃罢晚饭,滕雨在院子里闲坐。五月底的天气,已然有些热了。院子里的西府海棠,一树的繁花,粉粉白白,开得正盛。院子的高墙上方,是苍蓝的天。仿佛是一口深井,倒悬在头顶。夜风拂过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的碎响,如同窃窃的私语。奴儿不在眼前,被三姨娘遣去买药了。听说,三姨娘近来身体欠安,问起来,说是妇人家的私疾,滕雨究竟年轻脸嫩,也就不好深问。都知道沈老爷是个风流人物,一生中阅尽了春色,最是没有长性,偏就这位三姨娘,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独擅专宠,倒真令人叹服。正胡思乱想,只见角门处人影一闪,以为是奴儿回来了,待细看时,却是少爷,不由得心下一惊。正欲开口,只见沈少爷漫步走过来,笑道,姑娘好雅兴。滕雨看他穿一件鸽灰色长袍,飘飘洒洒,在夜色中,又自有一番风致,因笑道,少爷今日如何得闲了?沈少爷在她面前立定,笑道,我这等俗人,整日里,满脑子的猥务,比不得姑娘,清雅优游,见笑了。滕雨说,少爷倒是笑话我了。两个人说了会子闲话,忽然就沉默下来。月亮慢慢升上来,斜斜地挂在天边。这样好的月色,倒令人生出几分不安来。滕雨垂下头,拿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她后悔自己今天穿了这件月白色闪缎旗袍,这种色泽,在月光下,不免显得太寒素了一些。脸上也未曾施粉黛,灯前月下,还是该添些颜色才好。然而又一想,这种月白色,同沈少爷的鸽灰色长袍,倒是匹配得很。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不由得一热。这时候门一响,是奴儿回来了。沈少爷又少立了一时,便告辞了。滕雨坐在原地,呆了半晌,听见奴儿叫,才懒懒地起身,回屋里去。
这几日,三姨娘身体不适,少爷又不在家,滕雨就到前面走动得多些。三姨娘在卧房里独自开饭,老爷在家,滕雨就只有留在厅堂里作陪。这一天,偌大的饭桌上,只有老爷和滕雨两人。滕雨看着满桌子盘盏,又遥遥地看一眼对面的沈老爷,心里不免悬悬的,生怕说错了,一句。沈老爷倒是谈笑风生,嘱滕雨吃菜,一面同她谈一谈诗文。滕雨素知沈老爷饱读诗书,言语间,便格外的谨慎谦恭。滕雨忖度沈老爷的喜好,只拣他深爱的词句巧妙应对,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直把沈老爷听得频频颔首。一餐饭下来,滕雨的背上早已经出了一层细汗。饭后,老爷意犹未尽,还要赏茶。滕雨也只有耐心陪着。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啜茶。因同滕雨谈起了茶道,幸亏滕雨于此略解一些,一一应答着,十分的相得。远远地立着的几个下人,看老爷难得的好兴致,不由得暗暗称奇。过来递茶续水,一口一个小姐,辞色之间,那一番殷勤小心,又与前不同了。
午觉起来,滕雨梳洗一番,兀自坐在窗前发呆。窗上糊了烟蓝的薄纱,经了日光的映射,迷迷蒙蒙,仿佛是一抹雾霭,浮在半空中。窗外是一丛美人蕉,高高下下开着花,耀人眼目。滕雨对着窗上影影绰绰的花叶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影子兜上心来,心里无端地一跳。一连几天,滕雨都没有见到沈少爷。远兜近转问起来,只听奴儿说,是去南方出公差了。滕雨暗想,却原来是外出了。那么,那一个黄昏,他是来这里辞行的了?此念一出,心里不由得荡漾了一下。当然,也或者是闲极无聊,一时兴起,到后院里散心闲步,也未可知。心里毛躁,只觉得口渴,叫奴儿,却不在。滕雨忽然间就恼了。她把手边的一本书忽地一下掷过去,桌上的一个藤编的花插就骨碌碌滚下来,乱纷纷撒了满地的花瓣。
黄昏时分,滕雨去前面三姨娘房里请安,奴儿也在,正端了一个托盘,服侍三姨娘吃药。见滕雨进来,奴儿脸上不由一紧,也就笑了,说姑娘来了?滕雨只作听不见,一脸的关切,直坐到三姨娘的身旁来,殷殷地问过寒暖,径自从奴儿手中把托盘接过来,亲自服侍三姨娘服药。三姨娘直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一点小疾,怎么好劳姑娘芳驾?又骂奴儿没有眼色,嘴馋骨头懒。滕雨端着药碗,只是不肯放手,笑道,三姨娘如此,就是见外了。奴儿从旁立着,看着两个人言来语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吃完药,滕雨服侍三姨娘休息,自己则坐在一旁,同她闲闲地说会子话。三姨娘的这间卧房在前院的东侧,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木扶疏,别有韵致。滕雨细看屋内陈设,是典型的古中国的气派,地上铺着朱红的漆布,金漆几案,一色的美人榻,梳妆台,雕花黄梨木大床,垂着轻薄的罗帐,大红绫子的靠垫,窗帘也是一色的绫子,仿佛用了整幅的尺寸,披垂下来,有一种惊人的华丽。窗前横摆了一架古筝,乌沉沉的朱色。地下立着一只唐三彩的仕女,衣纹流畅,一派雍容。滕雨看着这卧房,只觉满眼辉煌,俗却俗得妙。不由得看了一眼床上的三姨娘。三姨娘半倚在床头,穿着家常的衣裳,一头卷发散下来,也不施粉黛,一脸病容,却比平日里的严妆华服更添了几分娇俏可爱。滕雨暗想,这沈老爷,也真是有艳福的人了。正胡乱想着,只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奴儿一路小跑进来,说少爷回来了。一语未了,只见少爷沈介儒早已大踏步走进来,口里一迭声地问道,怎么,身上又不好了?一眼看见滕雨坐在房中,便忽地住了口,立在屋子中间,一时有些僵了。滕雨赶忙起身寒暄道,少爷回来了,一面吩咐奴儿上茶。沈介儒在椅子上坐定了,端上奴儿递过来的茶水,神情方才慢慢松弛下来。同滕雨说一些闲话,又问起三姨娘的病。滕雨偷眼看了一下床上的三姨娘,只见她微合着双眼,只管躺着。滕雨心想,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好代她一一答了。沈少爷却并不深问,只是闲闲的一两句,便同她说起了一些南方的风物,以及沿途的见闻,直把一旁的奴儿听得啧啧称奇。滕雨心想,这也是奇了。方才还急匆匆地闯进来,如今,倒顾左右而言他了。说了一会子话,滕雨看床上的三姨娘并不曾睁开眼,也就告辞出来,回后院去了。
掌灯时分,奴儿过来请她,说是少爷外出回来,要在前面设宴接风。滕雨在屋里梳妆台前延宕了一时,换了几番衣裳,终觉不如意,她立在衣橱前,看着满眼的金翠辉煌,只是没有一件是今晚能够上身的。踌躇半晌,勉强挑了一袭宝蓝色薄缎旗袍,一色的缎带,把一头长发束起来,配了同色的鞋子,脸上只淡淡地上了一点妆,似有若无。奴儿又过来催请,她这才赶忙来到前面。一进屋子,却发现一桌人的眼光哗啦一下看过来,她深知自己长了一副好身材,穿上旗袍,越显出致命的凹凸,此刻,在众人面前,她却深悔自己的招摇。也只有强自镇定,慢慢地走到桌前,同众人寒暄。三姨娘也在座。一袭水红色旗袍,戴一副同色的耳环,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装扮,竟一扫之前的病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滕雨暗想,这就怪了。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席间,大家推杯换盏,气氛格外热烈。滕雨注意到,三姨娘一心敷衍着老爷,也不忘了照顾到少爷和滕雨,尤其是对滕雨,格外又多了一分殷勤周至。沈少爷倒照例是淡淡的,自顾把手中的酒杯慢慢晃来晃去,绛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动荡飞溅,衬了灯光,亮晶晶的动人。饭后,大家喝茶,叙了些闲话,沈老爷兴致很好,提议月末请客,众人都问缘由,老爷笑而不答。追问得紧了,方才慢慢说了。却原来沈少爷新近要赴一个新职,难得的肥差。这其间,少爷的才华自不待言,却也少不得做父亲的从中多方周旋。谋划既久,如今一朝遂愿,自然要庆贺一番。众人都说好,三姨娘显得尤其热烈。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上有动人的红晕。滕雨心想,三姨娘这病,看样子竟是太好了。
晚上,滕雨正坐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箫声。夜色空明,箫声迤逦而来,仿佛溪水流淌。滕雨听了一时,简直痴了过去。不由得放下书本,循声而去。在小花园的假山后面,一个人正握箫吹奏,仔细看时,却是沈少爷。滕雨正欲悄悄离开,沈少爷却已经看见了她,就只好立在原地,看他朝这边走过来。此时,月亮已经上了中天。地上影影绰绰的,是蒇蕤的花木。滕雨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只听沈少爷问道,还没有睡?滕雨说,没有,听见箫声,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不想竟是少爷。沈少爷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滕雨见他这般情状,想这算怎么回事,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在这小花园里相对而立,默默不语,倘若给人看了去,又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便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正欲转身,只见沈少爷仍是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滕雨的喉头忽然就干燥得厉害,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夜色中,沈少爷的眼睛闪闪发亮。滕雨心想,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想不作理会,转身便走。沈少爷却过来横在她面前,依然是不说话。滕雨心头怦怦跳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止。正待开口,那沈少爷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口里喃喃地叫道,姐姐——滕雨一时就乱了阵脚,整个人就慌了,也不知道反抗,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正无措间,一个东西白花丛里一跃而起,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却是一只猫,蹲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远远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滕雨趁机把手抽出来,转身跑开了,只把沈少爷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原地。
回到屋里,滕雨一颗心犹自狂跳不止。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把花叶的影子模模糊糊印在窗纱上。滕雨看着那微微颤动的影子,心里如同沸水一般,起伏不休。当初,来沈家之前,母亲携着她的手,左右叮咛。虽不曾把话说破,可是滕雨是何等聪慧的人儿,母亲反复提及沈家少爷沈介儒,心下就渐渐明白了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含糊敷衍着。其实,滕雨何尝不想终身有靠,尤其是在父亲辞世之后,母女二人独力支撑门户,其间的种种炎凉冷暖,早令她备尝艰辛。这沈家少爷,听说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眼见为实,她不想贸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出去,倘若遇人不淑,在这样的宅第,只有含垢忍辱终生了。因此,在沈府的这些日子,滕雨处处留意,把沈家少爷的种种行止,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同沈家少爷,在一处的时日不多,耳朵里却也听了不少他的逸闻趣事,下人们的嘴巴,总是喜欢议论主人家的长短。关于这沈少爷,由于是府上的独子,人又生得好相貌,下人们,尤其是丫头们,就格外地喜欢品头论足。其中,奴儿最是热心,说起少爷,总有不尽的谈资。从奴儿口中,滕雨知道,这沈少爷虽说留过洋,读过书,见过不少世面,却从不曾在外面孟浪。恋爱也是闹过的,却是那女同学的单恋。关于这一节,奴儿她们每讲起来,都是津津有味。据说,那女同学也是名门出身,人也漂亮大方,是京城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为其颠倒的裙下臣子大不乏人,却偏对沈少爷情有独钟,只这一点,便格外地令奴儿她们自得。滕雨听着这一段凤求凰的传奇,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想,这沈少爷,倒是难得。

正是新夏。园子里花木葱茏,散发出醉人的气息。沈府宾客盈门,一派欢腾。沈老爷偕三姨娘在门前迎立。三姨娘穿一袭酒红色薄缎旗袍,七分袖,雪白的腕子上,戴一只酒红色玛瑙手镯,同色的指甲油,同色的唇膏,同色的皮鞋,偏配了一对黑色蜘蛛状耳坠,谈笑间花枝乱颤,同一头微卷的黑发相映成趣。沈老爷则穿一件黑绸长袍,上面是一闪一闪的篆体的福字,戴一顶黑色凉帽,滚着酒红色绸缎阔边。滕雨从旁看着,暗想,这夫妇二人,倒是琴瑟和谐。客人们陆续到齐,入座,一片寒暄谦让。滕雨细看座中,却不见沈少爷。沈少爷是今天的主角,不见得就缺席了?正疑惑间,只见沈少爷沈介儒阔步走来,抱拳当胸,同客人们高声打着招呼,笑语朗朗。沈少爷今天穿一身绛红色西装。同色系暗花衬衣,黑色丝绸领带。滕雨想,这一家人的出客行头,一定都是三姨娘的眼光了。滕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藕荷色薄缎旗袍,上面开着一朵一朵阴柔的小花,雅致倒是雅致的,可是同这喜洋洋的红色比起来,到底还是太清淡了些。任是再眼拙的客人,也会一眼便看出这其间关系的亲疏远近了。这样想着,心里便生出篱下之叹,脸上却始终是笑着。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夸沈少爷前程无量,沈老爷教子有方,都交口称赞沈家德隆福厚,门庭光耀。沈老爷虽极力谦虚着,却也是一脸的喜色。三姨娘更是笑靥迎人,将众人敷衍得滴水不漏。酒至半酣,滕雨悄悄溜出来,到外面透一透气。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小花园里花影摇动。下人们端着盘盏,在庭院里穿梭般来来去去。滕雨在树荫里立了一时,信步朝园子深处走去。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身上,闪闪烁烁。看见假山,滕雨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想起了那一个月夜,心里轻轻荡漾了一下。她不能确定,那个晚上,沈少爷是不是一时的兴起。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月色,那样的箫声,良辰美景,玉人迟来,斯情斯境,是不是正好上演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这些天,她一直避免同沈少爷单独见面,偶尔见了,在人前,也始终是淡淡的。沈少爷呢,却是同样的谈笑风生,不见神色有异。滕雨见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想这沈介儒,果然是少爷脾气,不论在人前如何端正,也脱不了纨绔习性,风流自赏,在情场上,想必是放诞惯了的。朝云暮雨,在他,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想到此处,滕雨不由一阵黯然。园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亭子,生着一架藤萝,牵牵绊绊,把半个亭子遮蔽得严严实实。滕雨在亭子边立了一时,看见两株梧桐间架着一绳秋千,便坐上去,微微荡着。蝉鸣如雨,落了她一头一脸。阵风吹过,花瓣飘零。滕雨迎着阳光闭了闭眼。藤萝枝叶茂盛,在风中微微战栗着。滕雨想起奴儿说的话。奴儿说,这个藤萝架下,曾经死过人。究竟是什么人,奴儿没有说。只说是女人。滕雨看着层层叠叠的藤萝架,想,女人。在这缠缠绕绕的藤萝架,倒是得其所了。藤萝在风中微微战栗,枝叶轻拂,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秘密。滕雨对着那藤萝发了一会子呆,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逆着太阳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待走至眼前了,才认清了,是沈少爷。此时,沈少爷脱去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衣,说不出的洒脱无拘。见了滕雨,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滕雨想,这算怎么回事。只有含笑道,怎么,酒喝多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自己这般话语,显见得有些太亲厚了。正想掩饰,只听沈少爷微微一笑,道,没有。酒不醉人,人自醉。滕雨听他这样说,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见沈少爷攀了一枝藤叶,把鼻子凑上去,专心地嗅着。沈少爷本就生得高大,而今临花吟哦,倒有一种奇异的伤怀之美。滕雨不由掩口笑道,原来少爷也是风花雪月之人。沈少爷道,人生一世,除却不得已的俗务,总要有些闲心,才不枉这无边风月。滕雨笑道,此言极是。只是见少爷整日里公务缠身,少有闲情。沈少爷叹道,外人只道我春风得意,天下之大,识儒者几何?滕雨见他神情黯然,不由得心中一动。正欲开口劝解,只见远远地过来一个丫头,便笑道,一定是来寻你的。主角不在,好戏如何收场?沈少爷恨道,今天,我偏就任性一回,又如何?待那丫头走至跟前,便挥手说,就说我头疼,回房休息一时,待会便过去。滕雨看着丫头的背影,笑道,这谎扯得不高明。说不定,待会还有人来催请。沈少爷道,管他,且清闲一时再作打算。一时间,两个人又都无话。远远近近,都是蝉声。滕雨看着那藤萝架,忽而问道,这藤萝架下,听说有过故事?沈少爷叹一声,正待开口,只见三姨娘风摆杨柳一般走过来,老远便笑道,找了半晌,却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滕雨赶忙赔笑道,在这里透口气,不想遇上了少爷一三姨娘一口剪断她的话,笑道,介儒最怕热闹,躲出来一时,有姑娘伴着说说话,倒也极好。复又转身对沈少爷说,也不带扇子,这园子里飞虫多,当心挨咬。滕雨立在一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少爷说,三姨娘且先去,若老爷问起来,烦劳替我敷衍一时。三姨娘扑哧一声笑道,可说好了,我只管一时,可管不了一世。等你歇够了,回来应个卯,是正经。要是惹老爷发了脾气,就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回头对着滕雨道,好人难当。我向是这样,两头落不是。沈少爷直个劲儿地道谢,三姨娘横了他一眼,自顾走了。滕雨笑道,怎么样?我会算命。算准了会有人来。沈少爷也笑道,原来是个女巫。滕雨嗔道,你才是女巫。沈少爷说,我倒情愿是个女巫,可惜,做不成。只有做男巫了。男巫预言,待会说不定还有人来。我们不如就到后院里躲过此劫。
烛光摇曳,滕雨歪在榻上想心事。奴儿端来一碗银耳羹,说是三姨娘说今天的菜品多油腻,特别吩咐厨房炖了银耳羹,给姑娘清胃火。滕雨起身,慢慢喝着银耳羹,心想这三姨娘果真是仔细之人,难怪这么多年以来,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因又想起园子里三姨娘在少爷面前的种种情态,难为她一片母慈之心。只是临了那一眼,满脸嗔怨,似又有无限意味。吃完银耳羹,奴儿服侍她洗脸漱口,上床安歇。她躺在黑影里,左右辗转,不能入睡,想起沈少爷的一些话,一颗心无端地乱跳起来。
这几日,三姨娘为了老爷的缘故,天天去庙里进香。据三姨娘讲,老爷八字弱,今年又是打两个春,因此上,须格外的当心。三姨娘素日里喜欢烧香拜佛,遇到此事,更是不肯马虎半分。老爷呢,虽则嘴上说无妨,也不强拦着,这种事,都是宁愿信其有,三姨娘疼他,这一份心思,他如何不懂。这一日,午觉起来,不见奴儿。喊了两声,仍是没有应答。滕雨心下纳罕,便懒懒地梳洗了,到前面去给老爷请安。转过小花园,只见一只绣花鞋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前。滕雨正在疑惑,奴儿踮着一只脚,一蹦一蹦地过来,头发毛毛的,满脸红晕,口里叫道,不许耍赖——这算什么——抬头看见滕雨,一下子便呆住了,只是金鸡独立着,也忘了去捡地上的鞋子。滕雨的脸腾的就红了,转身便走。屋里传来老爷的声音,奴儿,奴儿——是哪一个?滕雨见状,知道势不能躲了,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一弯腰把地上的鞋子捡起来,递给奴儿,奴儿赶忙接过来,穿好,正待开口,滕雨朝她摆一摆手,说,天热,我去园子里凉快一会。等老爷醒了,我再过来请安。
藤萝架下花叶婆娑。滕雨坐在那里,想着方才的事。四下里寂寂的,阳光洒在地上,煌煌的热。滕雨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怎么可能!沈老爷是这样一个端正的人,又饱读诗书,竟然同一个丫头!这丫头还是三姨娘的人。怎么说,也是忌讳。或者,屋里那一个,不是老爷?可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不是老爷,又是谁!滕雨伸手摘下一片藤叶,捏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那叶子渐渐地变了颜色,弄了一手的黑绿的汁液。滕雨望着藤萝架发了一会子呆,远远地看见奴儿过来,心里一惊,忙收敛了心思,候她到跟前。这奴儿已经重新梳洗过,脸上也照例是笑眯眯的,说是老爷已经午觉起来了,请滕雨过去。滕雨看她一脸的风平浪静,心下暗自惊诧,这丫头,在这沈府,想来已经百炼成钢了。
老爷在书房里,正端着一杯茶,眯着眼睛,欣赏对面墙上的一幅字。滕雨忙上前请安,老爷命她坐下,问了一些闲话,因说起了少爷。外面最近不太平,凡人都是明哲保身,少爷却一意孤行,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逞一时之快。我也是读书之人,非是不念民族大义,然而沈家几代单传,万一有半点闪失,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滕雨见他言辞恳切,便婉转劝慰,百般宽解,方才慢慢好些。因又说道,儒儿的婚配,也是我日夜悬念的大事。倘若真有贤达的内助,做父亲的也好歇一歇心。滕雨低头,只是不语。暗想,看来,今天老爷倒是放下架子,同自己说一些体己话儿了。只是这样的话题,实在不好应对。正尴尬间,瞥见奴儿在门旁一闪,不见了。抬头看老爷,却是气定神闲。心想,沈府这是非之地,看来不能久留。这奴儿,便是三姨娘派来笼络老爷的人,也未可知。一念及此,抬头看老爷神情,见面色红润,双目炯炯,看上去十分的精神焕发。又说了会子话,滕雨便告退,回房休息。奴儿早把茶水预备好,小几上,还另摆了几色点心。滕雨喝茶,看奴儿出出进进,心下便轻叹了一声。这奴儿生得小巧玲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同三姨娘相比,环肥燕瘦,各得其妙。况且,这奴儿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朝气逼人。滕雨不免想,有此二人,这沈老爷,也可慰人生晚景了。

一连几日下雨。滕雨终日待在屋里,闲来看看书,弹弹琴。偶尔,也到前面去走走。这些天,沈少爷难得在家。三姨娘呢,最热心张罗牌局。常来的牌友中,有一个鞠太太,一个封掌柜。鞠太太也算大家闺秀,嫁给了一个军阀,倒也有过一段恩爱,后来那军阀在外面有了外室,除了新年祭祀,长年不回来看一眼。这些年,鞠太太独守空闺,百无聊赖,将一套麻将术研习得日益精进,常常被三姨娘请过来搭牌局。封掌柜是京城老字号绸缎庄的掌柜,人生得斯文,善裁缝,沈府上下的衣裳,都是经了他的一双巧手的。说起来,三姨娘同这封掌柜,也算是旧相识了。当年在烟花巷的时候,封掌柜就是三姨娘的御用裁缝。而今,更是视如左右臂膀,割舍不得。关于这麻将,滕雨也是通的。然而,她自忖待字闺中的姑娘,轻易不肯露面,只偶尔在旁观看一时,也从不多言。这一天,几个人在小厅里打牌。外面下着雨,屋子里点着明晃晃的电灯。奴儿殷勤地端茶送水,间或,也立在三姨娘身后,窃窃地说上几句,三姨娘就笑骂道,好了,还是让我一个人清静些罢。鞠太太今天手气不好,一脸的严霜,出牌间隙,又提起了小公馆的事。大概天下女人都是一样,逢这种事,便骂世风不好,骂外面的狐狸精媚,骂来骂去,独骂不到负心的男人头上。众人也听惯了,随声附和两句,也不好深劝。鞠太太骂累了,便艳羡三姨娘。说三姨娘命好,遇上了好姻缘。三姨娘微微笑着,任她艳羡。滕雨从旁看着,暗想,这鞠太太大概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而今四十不到,就已经沦落成一个悲戚的怨妇了。自己又不知保养,痴肥拙笨,一双眉毛之间,是一个深刻的川字。同三姨娘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正走神间,只听三姨娘锐叫一声,和了。灯光照下来,几只手来回搓动,麻将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鞠太太一面洗牌,一面说,前天倒是有电话来,说是那小杂种病了,狐狸精呢,回了娘家,期期艾艾半晌,原来是想请我过去帮忙照料一下。素日里生死不问,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三姨娘听她说得啰唆,又体谅她输了牌,只有勉力敷衍着,待到说话停顿的当口,便截断她道,今天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尽管让奴儿去买了来。牌桌上登时一片雀跃。三姨娘把奴儿叫到跟前,仔细叮嘱了几句,奴儿便领命去了。这边,大家也都乏了。便停下来,到厅里的沙发上,喝茶,聊天,候着奴儿回来。滕雨注意到,封掌柜牌风极好,宠辱不惊,也不多话,只是偶尔适时地插上一句。而且,这封掌柜简直就是一个衣裳架子,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得体。绸缎庄的掌柜,自然喜欢穿绸缎。今天他穿了一件竹青色薄绸长袍,有隐隐的竹叶,零零落落,行动处,满眼清新之风。三姨娘牌场得意,兴致格外的好。老爷这几天外出,三姨娘心无旁骛,又是女主人,极力张罗着。滕雨从旁坐了一时,就悄悄出来,回后院去。
一出门,却见沈少爷立在小花园的藤萝架下,便想撤着脚走开。不想沈少爷却道,怎么,看打牌累了?滕雨心下一惊,想这个人,分明背对着她,难不成后面长着眼睛?也只好笑道,看他们玩得热闹,少爷怎么不去打两圈?沈少爷转过身来,道,也想去凑趣,只是难有那份闲心。滕雨笑道,看来,这闲心,也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变。沈少爷道,当然,情随境变,自古皆然。比如这藤萝——正说着,滕雨看见奴儿抱着一堆东西回来,远远地冲他们笑一笑,进了小厅,便道,我且过去一时。沈少爷说,三姨娘今天赢了?滕雨说,可不是,赢了个盆满钵满。沈少爷笑道,难怪。两个人都往小厅里去。半路上,沈少爷被一个下人叫住,说有电话。沈少爷自去听电话。滕雨立在廊下,踌躇了一时,拿不定是等他回来,还是一个人独去。此时,雨早已经停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弥散着植物汁水的青涩气息。奴儿跑出来,叫道,姑娘,都叫你呢。新鲜的提子,还有西柚,甜得很。
客人都散去了。厅里一片狼藉。奴儿正忙着把麻将桌收拾清楚,麻将一个一个被扔进盒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另有一个丫头正在把窗子打开,换些新鲜的空气。一地的瓜子壳子,还有水果的皮核,门口的踩毯上,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湿脚印。一个丫头边扫边说,三姨娘今天赢了,说不定晚饭的时候还有赏钱。奴儿呸了一口,光知道领赏,连如何让她高兴都不懂。三姨娘三姨娘,她平生顶恨人喊她三姨娘。那丫头道,可不是三姨娘,那该喊作什么?奴儿手里捏着两个色子,啪的一声扔进麻将盒子里,道,喊什么?太太啊。那丫头拄着笤帚,把下巴颏儿支在上面,道,也是。如今,那两个都没了,在这府里头,她可不就是太太?奴儿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道,小声些!隔墙有耳,给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滕雨在窗外呆了一呆,赶忙撤脚走了。心里却想,那两个,说的是哪两个?滕雨曾隐约听人说起过,沈太太,也就是沈少爷的生母,早在多年以前就过世了。那么奴儿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两个,大约该是沈老爷的姨太太了。正胡乱想着,见人影一晃,有丫头出来倒杂物,滕雨急忙往边上一闪,避开了。
时令过了立秋,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园子里,一些花已经败了,而另一些,却正是盛期。紫藤架看上去依然繁茂,只有细心的人,才发现,先前的碧绿,而今间或夹杂着苍黄,已经露出了衰意。阵风吹过,有黄叶成阵地落下来,落在人的头上,肩上,发出簌簌的响声。滕雨踏着落叶,到前面给老爷请安。季节交替,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最是易感。近来,沈老爷受了风寒,卧床休养。沈府上下,一派忙乱。难免有人来探病,老爷的卧房,还要兼作客厅,三姨娘督着下人们重新布置了一番,新添了几只沙发,茶几,深栗色,庄重大方,同床榻的色调十分的和谐。又在床前横了一只屏风,也是栗色雕花,典雅沉静。三姨娘的意思,老爷卧榻,恐有女客来访,多有不便,如此,彼此都可有所预备。屏风后面,放了一张小床,是三姨娘夜间睡的。这些天,三姨娘不用下人,亲自日夜在老爷床前服侍,端茶送药,极尽勤苦。来访的客人,多是老爷的故交,见此情状,都感叹不已。沈老爷自己,更是深感安慰。安慰之余,不免有几分得意。当年,自己力排众议,决意迎娶这个女人,如今看来,真是英明之举。偶感风寒,本无大碍,心情舒畅,病已经先自好了七分。剩下那三分,病人宁愿仍旧抱着,有点借此生娇,挟以自重的意思。三姨娘谙尽了风尘,这点心思,她如何不懂?也只有由着他,越发比先前殷勤周到。滕雨进来的时候,三姨娘正在给老爷喂橘子水,见了滕雨,笑道,姑娘过来了?因请她坐下,自己掏出手帕,把老爷嘴边的汁液轻轻拭一拭。滕雨看老爷的半个脑袋被三姨娘揽在怀里,心里尴尬了一下,只听老爷口中含着橘子水,含混道,给雨儿看茶。三姨娘就唤丫头,一面笑道,老爷就算病了,脑子也是清醒的,不像我,一忙就糊涂。滕雨赶忙道,三姨娘这阵子累坏了——自家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礼节。话一出口,脸上就红了。自知失言,正待把话岔开去,只听三姨娘笑道,我就说了,滕姑娘不是外人,如此,倒见外了。滕雨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暗骂自己说话鲁莽。正窘着,只听门口的丫头问候,少爷来了。沈少爷走进房来,冲滕雨点头问好,便在老爷榻前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探问病情。三姨娘已经把枕头拍一拍松,令老爷的脑袋恢复原位,又把被子拉一拉,紧一紧。那半碗橘子水,交给丫头端走。老爷也早已经端正了容颜,同儿子谈一些外面的局势。三姨娘陪滕雨坐着,请她尝一尝新做的栗子羹。她自己呢,则拿一把小夹子,一个一个把榛子夹破,剥开,把果仁放进旁边的一只小碗里。见滕雨看,笑着拿下巴朝老爷的方向点一点,说,老爷爱吃榛子。按说这活儿就该丫头们做了,可一样的手,偏说是别人剥得不干净,我亲手剥的便吃得喜欢。滕雨看她一脸的嗔怨,暗想,夫妇之间的事情,冷暖自知。何必把它们一一摆出来示人?况且,自己终究是晚辈,这样的话题,也不好应对。因笑道,这榛子倒整齐,仁也饱满。三姨娘道,都是让人挑过的——老爷这一向,胃口倒还好。正说着,听见外面丫头报,客人来了。众人都赶忙停下来,准备迎客。
滕雨在屋里歪着看书。一屋子的秋阳,慢慢黯淡下去了。也不见奴儿。想必是在前面帮忙做事。今天这客人非同寻常,原是老爷多年的老友,又是同乡,更有一条,如今仕途通达,是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沈府少不得要留饭,老爷亲自抱病作陪,在厅里摆家宴款待。三姨娘也陪侍了一时,见二人谈起当年跌宕欢场的旧事,深恐自己在侧多有不便,就含笑告退了。过了一会,又差人来请沈少爷。滕雨从旁看了,只有对这三姨娘的处事越发叹服。想倘若没有妻儿在眼前,沈老爷不知又轻松几何。滕雨看了一会子书,看来看去,却只是一个字也看不到心里去。沈少爷这些日子,越发变得陌生了。尤其是在人前,彬彬有礼,客套得令人心里发寒。比如今天,在老爷房里,他那一脸的端正,简直陌路人一般。然而,不如此,又能如何呢?滕雨忽然想起那一回,三姨娘生病,少爷急冲冲闯进来的情状。虽说是名分上的母子,但终究是隔了一层血缘,年纪又是这样相近,如此不避讳,也似有不妥。还有那三姨娘,当了人,那淡淡的样子,也不知道,倘若那天只有他们两个,又会是何等光景?就在这一转念间,种种情景涌上心来,越发烦乱得紧。
夜里,忽然就下起雨来了。滕雨躺在枕上,听着那雨点子细细地打在窗子上,猛然想起院子里还晾着衣裳,是新做的一袭披肩,洗洗浮色,还没有上身,可别淋坏了。就赶忙叫奴儿,却不见人影,就只好自己穿衣起来。秋天的雨,并不大,细细地飘下来,落在花木上,簌簌地响。滕雨把披肩收起来,正待回屋,只听见角门处门环轻叩的声音,咣当当,像是有人敲门,又像是微风过处门环相击。正疑惑间,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滕雨一惊,便鬼使神差一般,朝那角门走去。门前有一个廊檐,正可以遮雨。隔了门,有人在檐下说话。女人说,这些天,老爷病着,竟日里陪侍,也分不出身来。偏又遇上一个没良心的——男人道,天地良心!这些日子,几番求见,只是不理人——滕雨整个人便呆在那里。分明是三姨娘!那语调,那声口,不是她又是谁!那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却一时分辨不出。正怔忡间,只听得那廊檐下的两个人,一个柔声哽咽,一个软下声调,赌咒发誓。细雨蒙蒙,门环乱碰起来,细碎而激烈,间杂着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滕雨在雨中呆了半晌,逃也似的奔回屋里去。坐在床上,心神未定,才发现肩头已经被细雨洇潮了。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一场,心里不由得怦怦乱跳。想三姨娘素日里最是细致谨严,今天,竟然把好事做在了自家的檐下,这二人间的郎情妾意,可见非一日之厚了。只是那男人,究竟是谁呢?少爷的声音,她是听得出来的。想到此处,滕雨也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无端地想到少爷。一面骂自己,一面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雨打在窗子上,淅淅沥沥。滕雨坐在黑影里,也不开灯,只是呆呆地坐着。两只手十指交挽,紧紧地绞着,直到两个臂膀都酸麻了。
次日起来,正在梳洗,奴儿挑帘栊进来,看见滕雨,笑道,昨晚老爷陪客,喝多了酒,醉得厉害,旁的人放心不下,太太说我还心细些,睡觉也警醒,就留我服侍老爷了。滕雨看她一脸的倦容,却掩不住两颊的朝霞,忽然就想起那一天,那一只从老爷屋里飞出的绣花鞋,心里蓦地就跳了一下。脸上却笑道,那辛苦你了。这边也没有什么事,瞅空就到床上歪一歪罢。奴儿笑道,谢姑娘心疼。只是,老爷一早起来就发了一通脾气,把茶杯摔了个粉碎。滕雨忙问为何,奴儿低声道,听说,少爷昨晚一夜未归,在外面玩了通宵。老爷再三审问,也只说是陪朋友喝酒。当即要找人家对质,少爷又不肯。可不是就圆不了谎了?滕雨点头道,噢。奴儿说,少爷绝不是一个荒唐的人。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回,也不分辩,只管受着。老爷呢,也奇了,向来是在这些事上不闻不问的,这一回,却动了这样大的肝火。奴儿只管絮絮地说着,滕雨心中却隐约明白了几分。因笑道,这披肩,昨晚淋了些雨,你今天再洗一回吧。奴儿道,昨晚竟忘了收了,真是该死。这种料子,也就封掌柜的铺子里才有。淋了雨,怪可惜了的。太太说了,天凉换季,过几天,她亲自到铺子里挑布料,请封掌柜到府里来,把秋装量裁好。滕雨心里一跳,笑道,封掌柜好手艺。奴儿说,可不是。我家太太穿衣裳仔细,这么多年,就只认一个封掌柜。滕雨倚着门框,看奴儿把那件披肩在水里洗了,抖一抖,重新晾上。无数的水珠子顺着光滑的料子滚下来,哩哩啦啦落在地上,把一只觅食的麻雀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走了。
园子里湿润润的,到处弥散着植物和雨水的气息。藤萝架上,叶子已经枯黄了,经了雨水,变作暗败的褐色。放眼望去,满目秋意。滕雨在藤萝架下立了一时,心头忽然漫上一重很深的悲凉。

中秋节,府里请了堂戏。老爷是个戏迷,三姨娘呢,更是深谙此道。兴致好的时候,装扮起来,水袖一甩,那身段,那嗓音,那眼神,顾盼之间,简直不让梨园。这几日,府上热闹,滕雨也不得不在人前应酬一时。三姨娘携着她的手,一一地为客人们介绍,然后,复携了她的手,依旧把她送回座位。滕雨从旁看着三姨娘同沈老爷夫妇立在一处,笑容可掬,夫唱妇随,心中忽然就烦乱起来。正左右看时,瞥见封掌柜坐在一张藤椅上,跷着腿,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并不喝,只慢慢摇晃着,虽戴着墨镜,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追着三姨娘。滕雨的一颗心里忽悠一下,跳个不止,一面想起那秋夜的细雨,门环相击的激烈细碎,心头顿时湿漉漉的,脸上也蓦地滚烫起来。
晚饭时分,滕雨趁乱,悄悄溜出来。园子里,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空气里,流荡着脂粉的味道,香水的芬芳,淡淡的酒香,夹杂着花木的气息。几个戏子,还没有来得及卸妆,满脸的油彩,拖着水袖,追打起来,嘴里叫着,辨不出戏里戏外,让人感到莫名的心惊。
这个季节,正是菊花的好时光。园子的西南角,专门辟有一个花圃,用一带篱笆隔了,很见风致。滕雨记得,前几天,那几株白菊已经含苞了,经了这雨水,想必也该盛开了吧。一只蛾子飞过来,绕着她,嘤嘤嗡嗡地飞。这蛾子,一定是被滕雨的鲜艳衣裳吸引了。滕雨把手挥一挥,去看那白菊。远远的,看见藤萝架下,有一个人。滕雨怕同人搭讪,便绕开去。
月亮昏黄。唱戏的锣鼓声穿越夜色,婉转而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越动人。锣鼓阵阵,燕语莺声,分明是三姨娘。滕雨仿佛看到三姨娘在辉煌的灯火里,朝着众人回眸一笑。座中,沈老爷微合双目,一脸的陶醉。沈少爷斜倚在一个廊柱上,看着戏台上的某个虚空处,若有所思。封掌柜靠在藤椅上,一双眼睛,紧紧地追逐着台上的佳人儿。滕雨慢慢把茶杯端起来,凑到唇边,啜了一口,却发现茶早已经凉了。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下了一场雪,新年便在眼前了。沈府上下,到处是欢腾的年味。因为是老爷的本命年,今年新岁,就格外的隆重铺张。三姨娘亲自张罗着,督着下人们里里外外布置了,全是明艳的红色。老爷的卧房,更是红字当头。大红的窗幔,大红的床帏,大红的漆金台布,大红的羊毛地毯,仿古的宫廷风味的吊灯,纷垂着大红的流苏,暖红的灯光流泻出来,把屋子点染得温柔富贵。沈老爷一身大红团花绸缎长袍,外罩深红织锦马褂,上面绣着隐隐的淡金的飞龙。沈老爷肖龙。凡一应细小用具,也都是一色的朱红。就连下人们,也都新置了衣裳,进进出出,红影幢幢,说不出的喜庆祥瑞。滕雨自己,也依着三姨娘的意思,新做了旗袍。私心里,滕雨还是更偏好素净的颜色。只是这一回,她还是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选了一种洋红色缎料,裁了一件中式小袄,卸肩,掐腰儿,同色的盘丝搭扣儿,精巧可爱,仿佛一朵朵含苞的腊梅。窄窄的小立领,滚了细细的黑边。下面是一件玫瑰红长裙,同色绣花鞋,同色帕子,通身上下,一派古典风致。滕雨立在梳妆台前,把镜子里的人细细端详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红颜色,于自己,似乎倒是更相宜的。她原是担心红色太艳了,自己的年纪,压它不住。正顾盼间,听见有人在身后拍手笑道,姑娘穿这衣裳,简直是再好不过了。她猛吃一惊,待回头看时,见奴儿立在门口,不禁有些难为情,因笑道,我试一下,这新衣裳,倒很合身。奴儿说,封掌柜是谁?京城里出了名的金剪子,这么些年,何时曾错过分毫?滕雨笑道,可不是。一面慢慢把衣裳脱下来,令奴儿叠好,收起来。奴儿一面收拾,一面絮絮地说起封掌柜的种种逸事,见滕雨听得饶有兴致,便越发有声有色起来。
午后,冬日的阳光照下来,柔柔暖暖,把屋子染成一片金黄。滕雨坐在桌前,捧一只小小的手炉,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书。周身暖烘烘的,便有了倦意。恍惚间,看见沈少爷立在门口,却不过来,只是倚在门框上,朝她看。她低头看时,发现自己只穿了贴身的亵衣,水红色抹胸,同色睡裤,一头长发披垂下来,散在胸前。她心下一慌,脸就飞红了。心想,怎么回事,这等样子,怎么好见人?正羞恼间,见沈少爷已经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一双眼睛似嗔似怨。滕雨见他这般光景,暗想,这人少爷脾气,想必是在风月场上得意惯了,自己这般处境,一定要处处当心才是。一念及此,正待正色相告,只见沈少爷早已经把她揽在怀里,说不尽的柔情缱绻。滕雨想极力挣脱,却是动弹不得,想喊,也喊不出,心里又羞又恨,照着那双手便咬了一口,只听得哎呀一声,便醒了。阳光照过来,绸缎一般,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手炉里的炭火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滕雨茫然地看着四周,一时不知身在何方。书桌上,供着一盏水仙,亭亭的,花朵淡黄,开得正好。水仙的香气同手炉的檀香缠绕在一起,令人醺醺然。滕雨对着那水仙看了半晌,想起方才的梦,心里越发的没意思起来。
这些日子,沈少爷倒是得闲了,常常待在书房里,轻易不出来。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够见到他。滕雨发现,沈少爷更加沉默了。神色落寞,一脸的萧索。问奴儿,只说是身体不适,正在吃中药调理。滕雨正待深问,却见奴儿的神情淡淡的,待说不说的样子,就把话止住了。想自己终究是外人,有些时候,还是谨言慎行才是。这一向,老爷倒是越发精神好了。常常有客人来。他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时时纵声笑起来,十分爽朗。相形之下,倒是三姨娘,显得有那么一些憔悴。想必是这阵子忙年,太操劳了,也未可知。然而,在人前,仍旧是勉力支撑着,偕同老爷,迎来送往,八面玲珑,从不曾失了分寸和礼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民间的说法,是祭灶的日子。这一天,要把灶王爷送上天。灶王爷司人间厨事,一年下来,烟熏火燎,极尽辛苦。这一天,人们须得买来一种吃食,叫做糖瓜,黏而甜,为了把灶王爷的嘴巴粘住,令他在天庭上说不出人间的坏话。一大早,府里上下就忙碌起来。厨房那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越发平添了几分繁华。三姨娘亲自督着,摆供,祭拜,恭送灶王爷升天,吩咐下人们把厨房洒扫清爽,只待年三十那天,重新把灶王爷迎请回来。三姨娘虽然年纪轻,行事却十分老派,种种规矩,繁文缛节,都是精熟之极。只这一点,就令沈老爷格外的满意。下人们呢,多有上岁数的老人儿,在京城大户人家辗转多年,见多识广,如今见这三姨娘凡事周至妥帖,巨细无遗,心下不由得越生出几分敬服之意。
滕雨早已经起来了,歪在榻上想心事。前几日,母亲有书信来,嘱她在京安心过年,勿以还乡为念。母舅不日将接她返乡小住,阔别多年,如今已近人生晚景,正可借此兄妹团聚。滕雨思忖着母亲言语间的深意,只有把回乡的念头暂且按住。奴儿进来,端了一碟糖瓜请她品尝。她拈了一颗,刚放进嘴里,却即刻被粘住了。
数九的天气,在北方,格外寒冷。阳光却是十分的好,明晃晃地照下来,给人一种虚假的温暖。午觉起来,滕雨因想起了手帕的绣样儿,去前面找三姨娘。穿过园子,快到三姨娘卧房的时候,却见一个小厮立在廊下,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激灵一下醒过来。滕雨见他神色有异,心下纳罕。又见他模样陌生,见了她,也不知问候,不似这府上的下人,正疑惑间,只听见卧房里传来三姨娘的笑声。这时候一个丫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羊毛大氅,见了滕雨,忙低头问好。滕雨道,这么急三火四的,是要去哪里?那个丫头说,姑娘不知道,老爷一早出门往夏家贺寿,穿得单薄,三姨娘怕老爷受寒,特使人把这大氅送了去。滕雨眼见得那丫头远去,心想,这个三姨娘,倒真是心细如发。自己还是凡事谨嗅些,省得惹上一身的是非,不好做人。转身便回后院去了。
正月里,常有来府上拜年的客人,整日里宴请不断。滕雨照例须得陪着,穿着做客的衣裳,时时端着一副笑脸。几日下来,就有些筋疲力尽。沈少爷也是一脸倦容,勉力撑着。老爷呢,一则是上了岁数,到底是精力不够,又加上日日肉林酒池,忘了节制,咳嗽的旧疾复发,绵延不愈。有不甚要紧的客人,就只有请三姨娘出面陪着。这三姨娘果然是久经欢场磨砺的人物,迎来送往,应酬功夫十分了得。
元宵节这天,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在寒冽的空气里摇曳,显得格外喜庆祥瑞。偏就下了一场雪,虽不甚大,皑皑的雪色,映着幢幢红灯,越发平添了无尽的年味。滕雨望着檐下的灯笼,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看来这民谚是对的。因想起去岁中秋节的事情,心里一时乱纷纷的,左右纠缠不清。正胡思乱想,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奴儿,便道,这雪可小些了?不见回话,抬眼一看,竟是沈少爷。滕雨赶忙起身迎候,沈少爷说,这样好的雪天,姑娘如何不喜欢?滕雨一时有些窘迫,因唤奴儿沏茶,不见应声,正欲亲自去弄,却被沈少爷拦住了。沈少爷立在地上,左右环视屋内的摆设,不由得点头赞叹。因见案上设了纸笔,便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一阕词:
华灯影绰,恰逢春夜雪。自古有此情此景,好时节。谢长天人世,如卿恩惠于我。遣词吟歌,无以表心结。惟余柔情缱绻,从头说。
滕雨从旁观看,见墨色淋漓,笔意天真,自有清俊之气,又细品词间意味,似句句皆有所指,悬了多时的一颗心,不由得如五雷轰顶,一时怔住,竞说不出一句来。
奴儿进来的时候,滕雨竟然没有发觉。奴儿俯身看那纸上的字,滕雨一阵心跳,待要劈手夺过来,却猛然想到,这个丫头,应是不识字,由她看好了。不想奴儿看了半晌,叫道,沈少爷来过了?滕雨一惊,心想,这丫头,果然伶俐,八成是见得多了,认得沈少爷的字。正不知该如何搪塞,见奴儿却不似要等待答案,自顾说下去,便听她啰唆。原来是封掌柜的绸缎庄失了火。众说纷纭,一说是夜间店铺里灯笼翻覆,伙计一时马虎。一说是夜贼盗窃不成,纵火以泄怨愤。一说是绸缎庄树大招风,惹来祸端。滕雨听着,心里惊跳不止。想那封掌柜素日里为人低调,绝不是张扬跋扈的人物,又极乐善好施,竟然会招人忌恨,有此一劫。奴儿只顾哕唆,见滕雨默然不语,便悄声道,我只是刚才听来的。待会见了太太,只当不知道罢。
滕雨对着那阕词看了半晌,想起沈少爷的种种举止,心里仿佛落满了细密的绒毛,乱纷纷痒梭梭,喧闹得紧。也不知道这沈少爷究竟是何心意,几番撩拨,无意却似有心,有情却似无情,令人费尽思量。自己在这沈府,虽礼遇周全,究竟是寄人篱下。时时处处,须得格外谨严。所幸在沈少爷面前,一向端庄得体,从来不曾失了闺中淑仪,心下既觉安慰,又略有一些遗憾。然而,终究还是安慰。滕雨慢慢把字卷起来,收好,想起奴儿刚才已经看见了这字,只是被封掌柜的事搅扰,并没有细究。倘若事后想起来,只怕是免不了胡乱猜测。因又想起那一只飞来的绣花鞋,心里越发烦乱起来。

这些日子,沈府一片忙乱。
三姨娘病了。
三姨娘一向在府里操持惯了,做事爽利,又知道体恤下情,因此上,阖府上下,都对她十分地敬畏。如今,一朝病倒,上上下下一时都乱了阵脚。人们呢,先前或者慑于三姨娘的威仪,或者顾念三姨娘的恩泽,都是赔了十二分的小心,勤勤恳恳做事。而今看她病得不轻,都道是凶多吉少,一面心下暗自叹惋,一面又不免流露出懈怠之意。沈老爷更是如失左右臂膀,忧心如焚。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给三姨娘治病,却总是不见起色。沈老爷日夜长吁短叹。
这一向,滕雨一直在三姨娘房里服侍。虽则有奴儿和众多贴身丫头,更有老爷从旁督察,滕雨却是始终不离左右。有下人们来禀报请示,老爷烦乱,又不管这些琐细之事,就只有滕雨斟酌轻重缓急,发号施令。渐渐地,府里一应事务,下人们都来请滕雨的示下。滕雨呢,自忖天资颖慧,读过一些书,于人情事理也算通达,况且,此前亲见三姨娘持家之风,一点一滴,都暗自记在心间,如今一朝得用,果然游刃有余。
沈少爷一直不曾露面。滕雨心中疑惑,几番张口,又咽回去了。老爷不在的时候,偶尔听奴儿说起封掌柜绸缎庄的事,也是闪烁其词,不闻其详。只说是已经警力介入,正在全力缉捕案犯。滕雨也不好深问,仍是悉心服侍病人。
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有些辉煌,又有些暗败。大红绫子的窗帘半开着,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三姨娘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这些天,她一直这样躺着,怔怔地,粒米不进,只偶尔把送到嘴边的药汤喝下去。不曾睁眼看人,也不曾说过一句话。滕雨从旁看着,心下暗自叹息。想当初,三姨娘是何等活泼漂亮的一个人物,而今,病成这般模样,怎不令人心酸。沈老爷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一向操劳,又逢春寒未退,受了风凉,竟然也病倒了。滕雨派奴儿专意照料,自己则更加忙乱了。
天气一天天回暖,三姨娘的病也渐渐好转了。虽说是依然虚弱,毕竟,已经开始慢慢进食。沈老爷呢,心里欢喜,自家的病也先自好了一多半。每日里,来三姨娘房里坐一坐,夫妇两个,说一说家常。逢这个时候,滕雨总是借故出来。三姨娘这一场病,来得蹊跷。她虽不敢妄加揣测,然而,察言观色,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这些天,奴儿也得了闲,照例是在滕雨房里听吩咐。滕雨呢,也早已经搬回自己屋子。只是白天到三姨娘房里,陪她说话。
有一回,傍晚,滕雨进得门来,看见三姨娘正在睡觉,旁边的丫头也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挣扎得厉害,便悄悄地转身欲走。却听见三姨娘说,雨儿,既来了,就坐会儿罢。滕雨忙说,三姨娘醒着呢?还以为是睡着了。因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来。那个丫头早一个激灵醒过来,慌忙去沏茶,被三姨娘叫住了,说,快把茶端来,你且出去。我要同滕姑娘说说话。
大红绫子的窗幔半开着,一缕斜阳照过来,在旁边的古筝上投下绯红的暗影。三姨娘半卧在床上,神情疲惫,脸上的光影半明半暗,看上去,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神秘,以及沧桑。半晌,她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好些年了。如今说出来,真是痛快一你不会笑我吧?她轻轻一笑,冲滕雨摆一摆手,叹道,你当然会笑一我这样—个女人!
第二天早上,滕雨刚刚起来,就见奴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大事不好了!藤姑娘,太太她——太太她——滕雨的心一沉,手里的一面镜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碎片在清冽的晨光中,闪烁不定。

三姨娘死了。
沈府治大丧。遍请京城各界名流,气势浩大,极尽哀荣。
百日之后,沈老爷另娶。新人是怡春院的红妓,人称四姨娘。
沈少爷沈介儒离家出走。此后,音讯皆无。

毕竟是秋天了。天空高远,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渺茫的神往。滕雨坐在火车上,托着腮,看着远方出神。身旁的座位上,是一个小女孩,大约是第一次坐火车,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妈妈,火车跑得快吗?
很快。
跑得远吗?
很远。
小女孩笑了,露出可爱的豁牙儿。
滕雨轻轻叹一口气。
汽笛长鸣。大片的原野,树木,村落,都被一一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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