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颜色:卡扎菲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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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扎菲的烂摊子

2011-10-29 21: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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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秦轩
在被反对派武装从下水管道中拖出来时,卡扎菲重复着一句话:“我对你们做了什么?”临死之前他似乎也没有明白,他的统治给曾视他为英雄的利比亚人民留下的,是一个多么混乱、畸形和举步维艰的烂摊子。
卡扎菲死了,一群扛抢的年轻人把他从苏尔特的下水管道中拖出来,像对待一个街头混混一样羞辱他,并随后将他处决。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卡扎菲革命神话以最不体面的方式完蛋了。但卡扎菲的印迹在这个被他统治超过四十年的国家并不容易消失。在利比亚与埃及的边境哨所,效忠新政权的签证官早已扔掉了以前的制服,但仍然用卡扎菲时期的签章往入境者的护照上盖戳儿。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幅漫画——卡扎菲和他的儿子赛义夫被挂在绞刑架上。这个小小的哨所就像是卡扎菲死后的利比亚的缩影。人们痛恨卡扎菲,在刚刚换了天地的利比亚,人们首先要干的,就是迫不及待地与那个过去的时代划清界限。但那个才被处决的人,却仍在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留存有不易去除的印迹。“打破一个旧世界”42年前,卡扎菲只用了几个小时便颠覆了旧利比亚王国。彼时的年轻人追随卡扎菲,崇拜他,和他一起革命,打破旧世界。人们相信,是卡扎菲把那些一边抽水烟一边把国库塞进口袋里的老头子们赶跑,给了年轻人改变国家的机会。现在,人们想要抹掉他的一切。大街上的卡扎菲画像无一幸免,有的甚至专门放在房子的入口处让人们踩来踩去。即使是没被撕掉的,也被添上两颗獠牙和魔鬼才有的尖角。旁边再配上口号——我们不要卡扎菲。“卡扎菲的世界”正在被新时期的年轻人们打破。苏尔特战役还没完全结束,的黎波里人已经等不及拆除卡扎菲的“皇宫”阿齐齐亚军营。从8月下旬到现在,曾经戒备森严的军营像动物园一样供人参观。人们在军营里唱歌,写标语,拿走能拿走的一切,只要还能用。毫无疑问,在米苏拉塔和班加西的行宫也要完蛋。班加西的行宫只有清真寺还在使用。军火库早在2月份就被抢个精光。接下来,无论是班加西还是的黎波里,人民社会主义领导委员会的圆锥型俱乐部也难免一拆。班加西行宫附近的安全机构应该也会被消灭。就在一年前,人们从这个掌握每个人生杀大权的机构前路过还会禁不住发抖。人们在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实行“去卡扎菲化”。班加西被卡扎菲支持者炸掉的公路已经填好,旁边还立了打倒卡扎菲的新标语。的黎波里的小商贩在铁皮门上、灯柱上、石墩上漆上老国旗的红黑绿三色。甚至连钞票也不放过,1第纳尔和20第纳尔上有卡扎菲的头像,现在流行的做法是:在原来头像的位置涂上红黑绿三色。“非专业”革命与42年前卡扎菲领导的那场充满混乱和意外的革命相比,国家过渡委员会领导的这场革命看起来可能更为不专业。当9月中旬委员会的领导人贾里勒带着一班人马到的黎波里的绿色广场首次亮相时已经暴露了这个组织的控制力。贾里勒的发言不停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而坐在他身后的同僚甚至招手鼓励欢呼。装着机关枪的皮卡车虽然不再允许进入广场,但依然无法制止他们在广场旁向天空肆意鸣枪。他们才不会管主持人呼吁停止射击的号召——反正在主席台上,主持人身边也有革命领导人不时掏出手枪射击。当卡扎菲的结局已经不存在悬念后,人们开始担心反对派的共识是否还足以维系。事实上,班加西派标榜自己起义最早,在过渡委员会人员最多。米苏拉塔人称自己付出的牺牲最多,而南部山区的部队则表示围攻的黎波里的关键战役没有他们打不下来。某种程度上说,解放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各大势力圈地盘接收的过程。革命爆发以后,国家系统崩溃。此前几无政治经验的利比亚人初尝自由表达与结社的喜悦、激情和混乱。希望获得更多权力认同,避免权力博弈的国家过渡委员会公开宣称利比亚不存在政党。但另一方面有人在建立民主党,有人在组织类似的黎波里青年社团的政治组织。各地方的部落长老则控制着地方武装。老派的政治精英不是被卡扎菲清洗,就是变成了他的附庸。在未来的利比亚政局中,没有政治包袱而有政治经验的精英十分罕见。但过渡委员会治下的一片混乱,恰恰是卡扎菲过去几十年统治有意为之的结果,这正是卡扎菲42年的极权统治中留给利比亚最大的政治遗产。在卡扎菲时代,一切有组织的反对都是不可能的,一旦出现即被扼杀。权力和资源被“国家”垄断,城市社会应有的民间社团乃至商业团体都不允许存在。人民没有任何参与组织进行政治斗争的经验。党派是非法的,根据1972年确立的法律,游行和组党可以被处以任何处罚,包括死刑。卡扎菲也乐于在电视上直播处死政治犯的现场。卡扎菲不喜欢党派,不喜欢社团,更不喜欢部落。在他执政的42年里,他曾用尽各种手段削弱潜在的竞争势力。早在1970年代,传统的政治精英已经被他收拾殆尽,赶到国外的反对者也要作为叛国者清算。而后他重置政治体系,从最初的革命委员会到阿拉伯社会主义者联盟再到后来的人民委员会,一拨又一拨“值得怀疑”的革命老同志被清洗,最终掌权的只有他自己的家族势力和忠心不二的亲信。卡扎菲不希望人民参与政治,除非在他的领导下继续方向并不明确的革命。正如他在绿皮书里设计的,人民应当在人民委员会提出建议,参与协商管理国家。否则即是违法。但在1980年代火过一阵以后,人们连人民委员会在什么地方都没听说过,全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过可数的几次。1980年代,利比亚安全部门发展起来。最核心的部门是“领导人的情报局”,由东德国家安全部协助设立,“军事机密机构”由卡扎菲最忠实的手下艾哈迈德·拉马丹负责。“民众安全组织”分内外两支,分别由另外两个最忠实的部下负责。后者牵头搞了世界反帝反种族主义反法西斯中心,负责执行对海外反卡扎菲的利比亚人的处决。此外在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期,成立了革命卫士、人民卫士和净化委员会作为辅助机构。在军队有自由统一军官运动组织,把持军队的关键岗位。负责人都是跟随卡扎菲闹革命的老部下。从1990年代起,卡扎菲还隔几年便更改一下国家的地区行政规划,以削弱地方部族的势力。从1995年到2007年,行政区划更改了4次,最多时全国划为33个区,最少时则为13个。1994年,卡扎菲又成立了人民社会主义领导委员会,吸纳利比亚各大家族的负责人,通过他们保持社会部族的稳定。2年后,公共补贴也通过这个组织下发。当然组织的负责人是卡扎菲的亲戚们。事实上,这些非正式的组织才是利比亚的权柄所在,完全不受监督。最高人民委员会更像一个摆设。留给人民的烂摊子在被解放后的几个星期,除了满城飘扬的新旗帜和随处可见的革命标语,的黎波里街头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日益堆高的垃圾。卡扎菲曾一度号称要保障穷人的利益,其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的黎波里看不到一个乞丐,而类似收拾垃圾之类的“低等”工作本地人又不愿意做,通常包给乍得或者尼日尔的劳工。革命爆发后,来自黑非洲的劳工逃走,垃圾从而无人对付。而干净整洁的富人区在海边。不用问,其中最漂亮的房子一定是卡扎菲亲戚的。在马里奥特酒店旁的海滩上,卡扎菲的儿子赛伊夫为自己单独建了一座小型的观海别墅。利比亚人从卡扎菲手里夺回的是一个经济上极度畸形的国家。利比亚人均收入很高,是邻国埃及的两倍有余,但是物资相对却要匮乏得多。在的黎波里饭馆吃顿饭的实际价格是埃及的3倍到4倍,在苏尔特战斗结束前,这个价格有时还会翻一番。在被卡扎菲家族和亲信牢牢掌控于手中的石油之外,利比亚的农业和制造业微乎其微。1969年200万人口,农业和制造业对GDP的贡献是2.4%和2%。彼时利比亚的农业产量刚好满足人民一日三餐中的一餐。在随后的40年,卡扎菲颁布了数个5年规划要将农业的GDP比重提高,而他取得的成绩是在2010年,农业占GDP比重达到了2.6%。制造业基本依然是笑话。卡扎菲把钱投给米苏拉塔的钢铁业、拉斯拉努夫的石化工业,轻工业则从来不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在卡扎菲的威慑力相对薄弱的班加西有这样的笑话,中国人和利比亚人聊天,中国人说我们能造手表,利比亚人说我们能在那块手表上造卡扎菲的画像。卡扎菲宣布放弃追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前夕,利比亚的经济一塌糊涂,甚至连石油业也出现危机。开采石油的设备上了年纪,需要新的投资以更换零件。尽管利比亚国家石油公司一直试图显示自己能胜任管理油田的工作,但在现实面前,他们第一个承认需要国际社会提供新技术支持,尤其需要知道如何扩大产量。当利比亚在1990年代开始改革后,他的亲戚、军队里的高级将领将权力变现,成了最先富起来的人,私营业主完全没办法竞争。曾经是卡扎菲起义重要原因之一的腐败成为他晚年的恶性肿瘤。用的黎波里老政客阿布杜拉姆聂姆·斯贝塔的说法,利比亚最高层的官员都在贪污,他都不好意思公开他们的名字。据说,在卡扎菲被反对派武装从下水管道中拖出来,一路推搡和羞辱之时,曾经的“革命兄长”一直嘟嘟囔囔着一句话:“我对你们做了什么?”42年前的一个傍晚,当27岁的卡扎菲上校驾着坦克驶进的黎波里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欢呼和鲜花。如今,卡扎菲临死之前似乎也没有明白,他的统治给曾视他为英雄的利比亚人民留下的,是一个多么混乱、畸形和举步维艰的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