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人格尊严权的案例:《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作者舒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10 05:07:49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这本感动8000万读者的初恋纪念读物,是《格子间女人》作者舒仪最情深浪漫之作。献给依然相信爱的善良人们!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一样。

第一次见他,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第二次见他,在海滨林荫道,他是一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第三次见他,在万圣节舞会,他在黑暗里俯下身,彼此气息咫尺可闻,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

少年情怀,光转流年,所有的都会过去,仰头,低头,缘起,缘灭, 终至一切面目全非。只是后来的日子,我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

最美的初恋纪念读物,献给依旧相信爱的善良人们!

安妮宝贝:每个男人的最初,都会有一个樱花般的女子,飘落在生命里,注定颓败。

亦舒:爱是极之奢侈的一件事。我会永远记得他,在年老时,眯着眼在阳光下想起他,感激他给予的美好记忆,我的初恋和失恋。

张小娴:深爱着某人,就永远无法再恋爱也许只是为了生活。

引子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收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普希金《致科恩》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什么是爱情。

年少的我曾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横飞的场合乌克兰奥德萨市。


第一章(1)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趴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烟草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只是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来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毕竟奥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和戏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况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第一章(2)
http://vip.book.sina.com.cn 2010年03月29日10:03 新浪读书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菏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的撞了人还这么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得滴得下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


哎哟你可真没意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惊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蜂了?


小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就变成了小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阂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的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脂粉退却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It seems then atural thing to do Tonight no one'sgonna find us We'll le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 swill be climbing To ask yfil led up with diamond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 I make love to 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第一章(2)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菏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的撞了人还这么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得滴得下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


哎哟你可真没意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惊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蜂了?


小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就变成了小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阂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刷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的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脂粉退却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It seems then atural thing to do Tonight no one'sgonna find us We'll lee the world behind 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 our spirit swill be climbing To ask yfil led up with diamond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 I make love to 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烟草的混合味道令人*。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第二章(1)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阂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湿毛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满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满困惑她闹着要阂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滥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阂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第二章(2)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艘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白是让人倍觉的冬季。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国的春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满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数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色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阂联系了于是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射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宽肩细腰的V型身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满面迎上来这回我学了乖解开大衣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进衣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的叫什么事儿?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艘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银行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兜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阂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中国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你们中国的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抽冷气双手也被擦伤火辣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身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中国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母。


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白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


第三章(1)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他*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的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兜人离乡则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四处转悠什么都拿起来看一看特别地不见外。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第三章(2)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艘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阂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掏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的这么多事儿?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阂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转身对他说:青春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吨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他一直在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第四章(1)

在荒凉昏暗的树林里你可曾遇见一个歌者在歌唱他的爱情和苦闷?他的微笑他的泪痕还有那充满烦忧的温顺眼神你可曾遇见?——


普希金《歌者》


第二天孙嘉遇直接艘去学校。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车内一片静寂。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事后他发现我是第一次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并不见得是惊喜。一直到临睡前他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抽了几支烟。


彭维维总说我纯洁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毕业后在国内酒店混了两年每天出入的地方见识到的人也让我明白不少男女之间的事。


我自觉长得还算过得去所以追求者也不少平时总刻意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偶尔出去吃顿饭已是极限。他们觉得我拘谨而傲气我却明白并非不解风情而是没有遇到值得放肆的对象。


如此珍视努力留下的第一次只想在某天亲手交给一个心甘情愿的男人可对方好像并不领情。


这一刻我对着窗外笑出来世上多的是这种荒唐的事。后视镜里看到的依然是自己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究竟瞧上了我什么?


孙嘉遇似乎看我一眼我却懒得回头。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那座精致美丽的石头校门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到了。孙嘉遇提醒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又叫住我:等等。


我停下来望着他。


赵玫有句话我必须说清楚。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前方的路面。


你说。


他迟疑片刻像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你愿意跟着我呢我不会亏待你可我得告诉你我不打算结婚这辈子都不会。你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到此为止。


我觉得自尊心被沉重打击沉默许久后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不想你将来后悔。他凑过来吻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忍不住冷笑的。要说为什么不早说?如今搞得跟良心发现似的不就是怕被缠上吗?传说他们出来玩的绝对不会碰担心将来甩不掉他居然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这种事郎有情妾有意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若以为我会象某些女人一样事前半推半就事后再哭哭啼啼要求男人负责任四处哭诉上当受骗还真是看错了我。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打死我也做不出来。


我取出钱包翻了翻里面只剩下二十多美金和一堆零钱。


有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把整张的钞票甩在他脸上孙先生别以为你得手是因为你魅力无边我还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乐意否则你门儿都没有。


他瞪着我:你想干嘛?


我索抻开钱包头朝下把所有的零碎纸币钢蹦儿都倒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他愣住:你什么意思?


辛苦钱昨晚您辛苦了少是少了点儿千万甭嫌弃。我拍上车门扬长而去。


进了教室坐下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止不住或许因为一起颤抖的还有我的心。要到这个时候神经末梢才感受到难过难怪我妈总说我反应迟钝神经反射弧比别人都要长。


我趴在课桌上双眼发涩浑身无力对老师的声音充耳不闻。


上完课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好饿着肚子步行回去。刚走出校门没多远便听到有车子在我身后鸣号。


我回头还是那辆黑色宝马孙嘉遇坐在里面。


我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象没看见转身接着往前走。


他的车子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上车吧宝贝儿。


谁告诉你我会上车?我忍不住回他。


他只是笑悠闲地一下一下按着喇叭那声音象足了军号声声不息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涨红面孔不由地恼怒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大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他故作无辜地睁大双眼我想你了行不行?


我顿时败下阵来扭过脸不再说话。


车子一起步听到奇怪的哗哗声回头寻找声源却发现后窗被人砸了个窟窿一大块塑料布堵在那儿挡风。


哎呀怎么回事?没来由地替他心疼暂时忘了彼此间的龃龉。


进学校等你把包忘车里了结果搁那儿遭了小偷。


活该!我觉得特别解气。


赵玫你别这么狠心成吗?他伏在方向盘上神色哀怨你看看我都没去修车只顾着惦记着你怕你没钱回不了家。看它份上甭阂较劲了我错了行吗?


我招架不住自动举白旗投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男人发嗲。这人的确是武林高手熟知对方的软肋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杀手锏。女人都吃这一套轻易就被破了功。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哭有沦陷谷底的感觉。你说我干吗要招惹这种人?彼此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我怎么斗得过他?


周末出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卡奇诺玩。他边开车边问。


我摇头:周末要练琴。这点自尊还有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平时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过你周末琴房半价。


哦。他暂时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开口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谑刚才在教室后面看你语言课还那么认真真是好学生。


我不搭理他索闭起眼睛。


赵玫咱们商量个事儿成吧?


我和你没得商量。


别呀你还没听见条件呢。他把车停在路边一五一十同我谈判我和妮娜说好了每周两次你去她那儿练琴代价是周末陪我出去这个交易如何?


我几乎跳起来妮娜就是他的房东老太太真能被她指导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怎么样?他追着问。


你不是说她的课程很贵?我担心我单薄的钱包承受不起。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明知道我不会拒绝还要做足姿态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可他仰起头笑的样子牙齿颗颗黑眼睛里像要溅出水来实在让人无法狠心。


算了我叹口气认命了:成交。


他似乎想凑过来亲我一下看看我的脸色又识趣地退回去发动车子上了大路。


车速一起来后窗塑料布呼啦啦的声音极度刺激着耳膜孙嘉遇却恍如未闻。


我回头瞄一眼那块塑料布被气流顶出一个大包从洞里直钻出去象朵蘑菇云盖在车顶。我的天!


对面经过一辆车可以清楚看到司机因为惊奇张开的大嘴。


再招摇一阵前方终于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迎面开过来横在车前。


靠边停下!那胖胖的警察摇摇摆摆走过来却是一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跑车也要撑把雨伞?


我暂时忘了自己的郁闷差点儿笑昏过去这位警察叔叔可真有创意!


后来我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安德烈听他也笑个不停:你们中国人真有制造冷笑话的天份。


安德烈说他加入警察队伍的第一天就遇到中国黑帮的当街火并。


当时前方一辆沃尔沃拼命逃窜一辆奔驰在车缝中辗转狂追冲锋枪哒哒的点射声不绝于耳。


被惊动的奥德萨市民围在路边品头论足几辆警车也跟在沃尔沃和奔驰后面凑热闹可是警车都是拉达终究跑不过奔驰褐尔沃很快就被甩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看傻了以为好莱坞在拍警匪片还拼命往前挤子弹在身边嗖嗖地过都不觉得害怕。回到警局才明白死里逃生。说起这段经历即使过了这么久安德烈还是心有余悸。


你个白痴。我取笑他。


他不服气:你经一回就明白了。


我才不像你这么傻。在他跟前我一向放肆从不担心他生气。


安德烈并不介意:你今天怎么出来了?你男朋友呢?


我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孙嘉遇交往的事我没有瞒着安德烈他的失望虽然溢于言表可是并没有因此疏远我。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和孙嘉遇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犹豫半天我敷衍地说:他有他的事不喜欢女人缠着他。


安德烈耸耸肩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真的爱他?


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一生包容。如此复杂我真的爱他?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玫我为你担心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安德烈明显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我非常不安:安德烈或许你对他有偏见。


不是偏见我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最好想清楚。


懒得想。我感觉疲倦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认真不懂得如何对待男人。


你的精明只用在我身上。他终于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脸上是挂了相的愠怒。


对不起安德烈。

第四章(2)

是真的抱歉。我一直在欺负他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却毫无怨言。


对不起。我再次低声下气地道歉我欠每个人的。


算了。他叹气十点了我送你回去。


在街道上我就看到家里的灯光先吃了一惊算算日子便定下心来。


彭维维外出旅行十几天应该回来了。


循着敲门声跑来开门的果然是维维。她晒黑了许多气色却很好一头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光可鉴人显然这一趟玩得很愉快。


哟回来了!她活泼地看看我身后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是哪位男士有此荣幸打动了你的芳心?


我像是做了亏心事依旧不能和她长时间对视:你别胡说就一朋友。


她吃吃笑:我又不是你紧张什么?不就是那只小蜂吗?


我躲进浴室冲热水澡自己给自己打了半天气:她和孙嘉遇已经分手了我这么做实在不能算撬人墙角。觉得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才换上睡衣出来。


维维正坐在沙发上吃苹果拍拍身边的坐垫对我说:过来过来跟我汇报汇报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都做了点儿什么?


这些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没有人可讨个主意一直堵得难受。犹豫半天我问她:维维如果一个男的跟你说他不想结婚是什么意思?


她很敏感看我一眼回答:是小蜂说的?那还跟他混什么?直接踹掉。


我低下头感觉心如刀绞:那意思是说他想娶的不是我?


差不多。维维咬着苹果直点头男人坠入爱河是三十秒之内的事他们老把冲动当情。可是结婚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那什么了对她的兴趣就会减淡?得一直抻着他才行?


那也不一定。太难搞定的几次上不了手他可能就撤退了又不是仙女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忽然笑起来拧着我的脸问你今儿怎么了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真和小蜂那什么了?


去你的。我脸红着实白了她一眼我和安德烈只是朋友。


也好宁可她这样误会。我真是怕她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眼睛里曾有过的煞气。


日子在我的忐忑中过得不咸不淡时光流逝窗外依然是寒冷的冬季维维继续着她花枝招展的生活依旧会时常失踪三五天不见踪影不过那辆车牌TTT打头的奔驰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时间我和孙嘉遇的关系也相当奇特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艘到妮娜的别墅傍晚再接我回来。我也只有这两天下午和周末可以见到他。其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电话打过去经常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我异常彷徨不明白别人的男友是否也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不到答案我只能做埋头沙堆的鸵鸟假装这些问题都不存在。幸好还有钢琴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寄托在五十四个琴键中。


妮娜平时是很温和的人一旦谈到钢琴就变得异常严格。对每一首练习曲的速度、音色和风格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引以为傲的基本功被贬得一钱不值头两次几乎坚持不下去每次回城都是灰头土脸。终于有天对孙嘉遇说:我不干了!


孙嘉遇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瞅你那点儿出息!只能捧不能踩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皇陛下?


我低头不说话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一直止不住。


他慌了神又回头哄我:好了好了就算我说错话你也用不着哭?


我扭过脸接着掉泪。


这家伙居然拿把刀进来你剥我的皮做成你家门垫踩着出气行了吧?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尼娜端着盘子上来招呼我们喝咖啡还有她自己烤制的点心。那些咖啡器具都是纤薄细腻的英国骨瓷看得出当年全盛时期的旧迹。


聊天时我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按照孙嘉遇的评价都是隶属白痴级别的妮娜却总是耐心作答。但她从来不谈自己。


我想了许久揣摩着也许经历过真正的沧桑巨变尝遍世间辛酸苦辣很多事就变得欲说还休。


我练琴的时候孙嘉遇通常拿本书在一边看。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伸过脑袋看一眼结果差点被震飞到九霄之外。他这样一个神鬼不吝的人居然在看《圣经》。


那么上帝有没有告诉他什么是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什么是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我伸手盖在书上连声感叹:你怎么能看《圣经》呢?


你觉得我应该看点儿什么?听得出我话中的嘲讽他合上书问。


我想了半天才回答:厚黑学或者泡妞秘籍什么的。


他捏着我的鼻子笑笑这两样我都可以著书收弟子用得着别人教?


嘿。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我不再理他坐回去接着练琴。


下午的阳光从纱帘缝隙射进来细细的灰尘漂浮在空气里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


我留恋这一刻的温馨忘掉他所有的劣迹觉得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坏。但他的手机铃声一响所有的遐想都被打回原形。


我听到他和尼娜说话似乎是港口的货物出了事。


告别时尼娜拥抱他满心不安溢于言表:一切小心我的孩子。


他来不及艘回城直接开到几十公里外的海港。一路上的沉默吓到了我平时他可是开了闸门就合不拢口的人。


他去了海关我在港口外一家小咖啡馆等他坐立不安。


直到八点孙嘉遇才回来脸上的气色非常难看。我点了汤和三明治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出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地问印象里他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没事儿两单货被罚没了。他摸出烟点燃看上去情绪基本已恢复正常。


我松口气一口喝尽杯中的水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回城的路黑漆漆一片不见一只路灯只有道路中间的猫眼石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模糊中忽然感觉车子开始走之字我惊醒非常诧异因为孙嘉遇的技术一向很好车开得相当平稳牢靠。


你是不是困了?


他没有回答靠路边停车伸手按下开关车门咔哒一声全部落锁。


你要干嘛?我茫然问。


他从杂物屉中摸出一盒药药盒上印着Atropine。


我呆呆地看着他吃药扣子大的白药片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咽下去药物刺激到咽喉他伏呕吐。除了那片药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Atropine?阿托品?我忽然反应过来去摸他的额头被他伸手挡开厉声道:别碰我!


我条件反射一般缩回手。


他弯下腰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背对着我躬起身体车厢里只能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吸气声。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就下来了。


时间象过了一世纪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虚弱地对我笑笑你别怕是胃一会儿就过去了。帮我给老钱打个电话。


我的手直哆嗦连着拨错几次才算接通。


他对着话筒说:老钱你赶紧通知货主这几天千万别从仓库提货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


老钱还在啰嗦他已经扔下电话。下面的发作似乎更痛苦他出了声身不由己攥紧我的手额头上全是汗。


喂!喂!小孙你怎么了?老钱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清楚楚传出来。


到了这会儿我反而镇定下来拾起电话报上我们目前的位置。


知道了我现在带车过去。你记得锁好车门千万不要出来。


我想替他把座椅放平孙嘉遇按住我的手别!他朝窗外使个眼色。


我抬起头全身血液几乎凝固。车外有可疑的人影在晃动还有人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和老钱都强调车门落锁这辆车实在太扎眼。


想起附近常有车主被洗劫一空的传说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安慰我别怕最多把现金都给他们。


我反问:他们要是劫色呢?


孙嘉遇象是缓过劲来又开始胡扯:那还用问?把你双手奉上自己赶紧逃!


我气得直笑他从来不肯好好说一句话。


半小时后老钱那辆白色的标致旅行轿车终于在视野中出现。


他跳下车用力拍打着我们的车窗。看到同行的还有三名高大剽悍的乌克兰人我的心方才落回原处。


小孙你没事吧?出什么乱子?看上去老钱也很紧张。


海关的老大换了原来的投资全废了。孙嘉遇已经换到后座上躺着气息微弱听得让人心疼。


老钱恍然大悟:我说呢今天市场里到处都是税警和警察。


孙嘉遇一下坐起来:坏了!莫非三家联手上演廉政风暴?


不会这么衰吧?


宁可信其有这也不是第一次。马上跟他们说所有仓库今晚全部转移。


行行行!老钱不停点头我去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万一这回来真的肯定是大动作。


我坐在旁边迷迷糊糊听着心里直犯嘀咕:上帝怎么这么象贩毒集团?


打完电话孙嘉遇又用俄语和那几个当地人嘀咕一会儿回过头安排我:赵玫跟车先回去。


我惦记着他刚才的难过死活不肯走:我和你一起去。


他烦躁起来:你甭给我添乱成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瞪着他忍不住就哭了。自从认识他我的眼泪多得象坏掉的水龙头止都止不住而且说来就来。


老钱过来打圆场塞给我一把钥匙别哭别哭回我们那儿等着小孙是心疼你听话!


老钱孙嘉遇极其不满。


邱伟今天又不在她去没关系。老钱不让他说话拉起他走了。


我回到他们的住处先是坐在客厅里等往家里拨电话维维照例不在。后半夜实在顶不住走到楼上和衣躺倒。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孙嘉遇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一头栽在半天一动不动。


我拉过被子盖他身上摸他的脸冰凉手也凉得象冰块。我有点害怕忍不住摇晃他脱了衣服再睡给你热碗粥?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不出五分钟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人已睡熟。我却闭着眼躺了很久再难入睡于是从他怀里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老钱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把昨晚煮下的牛粥盛一碗端给他。


他笑着说行玫玫看不出你还这么贤惠。


他叫得如此麻亲热我非常不适应。我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那只停在维维肩膀上的手。


说起来老钱也曾是某大学的俄语讲师言行举止却有一种说不上的猥琐或许是我多心。


我往旁边挪了挪问他:嘉遇的病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一遇精神紧张或者情绪不好他就颓了。话说回来做我们这行的就没几个肠胃正常的。


怎么会这样?我奇怪。


三餐不定时姑娘。老钱苦着脸说早餐来不及白天在海港吹一天冷风晚上*点才能回城一天的饭都攒在晚上一顿解决又老是提心吊胆的不落下毛病才怪。


我听得心里揪着疼。这些事孙嘉遇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平时只见他不把钱当回事没想到这份钱挣起来如此艰难。


他总是跟我说:你自己的功课都管不过来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老钱瞥我一眼小孙没跟你说?


我摇头:他刚睡了。


老钱喝完粥原来灰败的气色添了点油光兴冲冲地说: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换了几个仓库。知道我们把货放哪儿了?


我哪儿猜得到?


知道你猜不到没人猜得到。嘿就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塞点儿美金他们就把消防车开出来腾地方了。他乐得合不拢嘴你别说那两次火警还挺值居然拉上这个关系。


我没说话专心听他一个人炫耀可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所以才会急着讨好我。


女人对不爱的男人一向判断准确;遇到心仪的人智商就自动归零。


不过我也很疑惑清关公司和货主之间采用的是包柜包税的方式货主按货柜数量交纳费用清关公司帮助通关如果货物被罚没损失的也是货主和清关公司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说出我的疑问老钱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个集装箱通常值七八万美金说没了就没了货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耐心对我解授克兰过高的关税已经把灰色清关逼成了进口商品的正常途径。如果认真清查七公里市场的中国货几乎都能找到逃税走私的证据。


为了帮助货主逃税清关公司一般采用低报货物数量、更改货物价格和名称的方式这是不能见光的手段所以通关后货主拿不到任何官方的清关单据。


以前清关公司和货主的交接地点通常在港口。因为出了海关就不再是海关的管辖地盘可从港口到仓库这段运输路程却是最容易被税警和警察盯上的地方在这里被查到也会被没收全部货物。


货主们吃过数次大亏后来就开始要求在市内仓库交接因此如今的清关公司还要负责货物的运输。


越来越难喽老钱感叹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凝神细听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信息。因为想了解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面目。


要是真出了事会怎么着?我追问。


老钱想了想答:斯文点的大家好说好商量都要做生意谁也不愿出事对吧?可能一家一半损失


不斯文的呢?


那就难说了。我们被人拿枪逼过。他指指太阳的位置。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腿软慢慢坐下来。今天的咖啡苦得不能忍受我连丢进去两块方糖。


为什么做这行因为钱来得快?我无法理解。


他仰头打着哈哈:我只能做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就是我。至于你们家小孙那是个longlongstory


老钱蓦然住嘴因为孙嘉遇站在厨房门口。


你和她胡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你们吃慢慢吃我出去办点儿事。老钱笑笑站起身回避。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不睡了?


孙嘉遇坐下来摸着肚子饿得睡不着。


我把粥重新热过又煎了两个鸡蛋倒上点生抽和醋一起端给他。


他搅着粥里的牛粒看半天闷头喝两口才整整表情:昨天的事对不起我说话太冲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走开……


真的我兜对不起了你就开恩对我笑一笑行不行?


我没生你的气。我低声说。


那你拉着脸做什么?


就昨天看你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断断续续地说眼框里掉出两滴眼泪背着他抬手抹去了。


我的喜怒哀乐一直都是由他控制我早已经放弃。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摩挲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


我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想起大门钥匙还在裤兜里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依旧伸在我眼前:你留着吧。


我愣了一下:太危险了你怎么能随便把钥匙给人?


在乌克兰的中国商人因为彼此之间都是现金交易所以个个把门户安全看得比天还大。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受用的。


他斜睨着我指指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除非你见色起意。


我想笑却没来由地一阵心酸忙把脸转到一边。


他扳过我的脸:怎么又哭了?


我呜咽出声:人家是心疼你不想看见你受罪。你当面就给人难堪说完自己也觉得麻不堪眼泪立刻就收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乖不哭了。他胡乱吮着我脸上的泪珠接着不停地抱怨哎我说你怎么是个泪弹?


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啼笑皆非。


饭后孙嘉遇艘去学校。


他的宝马就胡乱停在院门外车门半开着居然没锁。我乘机啰嗦他:你什么记?


他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但拉开门一看我们两个登时全愣住了。


司机座椅居然没了!


靠!三十秒错愕之后他把手包狠狠掼在地上。


我则开始大笑真是这世道什么稀罕事都有。


老钱早已出门他又急着出去办事只好拿把椅子放在空档处。


我坐在副座上看着他痛苦不堪地起步刹车那把椅子跟着前仰后合他一次次撞在车玻璃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嘿该吧。我幸灾乐祸谁让你那么招摇非要开辆宝马。开宝马的能有好人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赵玫你当心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我哼哼着说:我才不在乎反正每次腰酸腿软爬不起来的都是你。


他狠狠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我笑着跳下车跑了。


回到教室才感到睡眠不足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呵欠两眼泪汪汪地几乎睁不开。


一个多月过去市面上一片平静除了海关需要上上下下重新打点孙嘉遇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他们如临大敌紧张了一段日子见诸事太平又开始恢复常态。


我和孙嘉遇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带我出入一些朋友的聚会和娱乐场合。我这才发觉他一直玩得很疯。


他每天的睡眠非常少经常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市区那些狐朋狗友一声唿哨又结伴去卡奇诺赌场玩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照样六点起床然后开车去港口。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因为语言和背景的不同电视、报纸统统绝缘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圈平日压力既大这些中国商人日常的娱乐只剩下一条路还有一个减压的消遣就是泡妞。


奥德萨最大的卡奇诺有一半的侍应生会说中文可见中国顾客在这里的比重。


发牌员里也有女穿着统一的白衬衣灰马甲冰冷而专业并非我想象中的艳女。真正的是那些整日流连在赌场内穿着暴露的女客人种族繁多容色各异是一道极其养眼的特殊风景。


孙嘉遇明显不好赌道每次五百美金输完了立刻就撤退没有任何流连。除了特别场合他这个人又几乎滴酒不沾唯一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恐怕只有美色。


他在卡奇诺里人缘极好那些洋妞儿经常无视我的存在扑在他身上腻声叫着:马克马克马克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着他更是恨不得当场生出两把钩子来。


孙嘉遇似乎很享受这种左搂右抱的艳福从兜里取出一叠十美元的纸钞一人一张雨露均沾招来一片尖叫好像他是圣诞老人。


我冷眼瞧着勉强压抑着怒气不想当着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出了门才沉下脸一个人往前走再不跟他说话。


他追在我后面说:你吃什么醋呀?这不就是逢场作戏吗?我又不跟她们。


我站住脚正色道:孙嘉遇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当着我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哪怕做戏给我看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一定照办。他一叠声地答应叹口气去开车门女人就是Trouble本身这话说得真正确。(注:Trouble麻烦。)


我既留了心平时也就听到不少关于他的韵事。他有一个著名的绰号叫队长全称是大清炮队队长。


我终于知道了大清炮队的原创者。


说的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这帮闲极无聊的家伙想找点乐子便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说某部中国电影摄制组要在当地找一名女主角。结果上门的女孩子多得乌泱乌泱的个个年轻美貌。


他们索一不做二不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本正经开始挨个面试把人家的背景和联系方式盘查得一清二楚好留待日后勾搭上手。


有那么一两个脑子清楚的问起电影的名字其中充当钓饵也就是男主角的孙嘉遇急中生智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大清炮队由此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应时应景。


本来挺搞笑的事我听了却实在笑不出来。有时半夜两三点醒来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迁就和选择。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的是他的花心和滥情见到他就忘记一切一颗心飘来荡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毫无理由的沉沦。


为这样一个人。


我另有一层担心彭维维现在一直以为我和安德烈在拍拖所以偶尔夜不归宿一次她除了取笑我两句并没有任何疑心。可我和孙嘉遇这样公开出双入对早晚有天会撞见她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


我想含维谈谈可每次面对她都不知如何开口。


感情的道路如此晦暗不明看不清真正的结局彷徨中我只能接着做鸵鸟一天天混着日子朝着唯一的亮处走。


那些日子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的功课。


在妮娜的指导下我的钢琴进步神速惹得辅导教师啧啧称奇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赞美的话。我的俄语进境也一日千里已经可以和当地人做简单交流她的话我没有全部听懂但总结归纳一下大意就是武侠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意思。


我在洋洋得意之余仿佛慢慢找回失去很久的自信。


这天课间接到安德烈的电话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两个妹妹去七公里市场买点东西因为我可以用中文讨价还价。


我说当然没问题。


七公里市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距离市区七公里。十几平方公里的面积由一排排废旧集装箱货柜组成了一家家商店或者公司。这里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类似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课后我带着安德烈的妹妹在市场里逛挨着商店试衣服女孩子们最喜欢中国的真丝衬衣和羽绒服。


她们进一家店试衬衣店主乍见到漂亮的少女精神大振撂下其他客户赶过来鞍前马后地服侍。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我哂笑:得了吧这件衣服在秀水也不过三十快人民币您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他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奶奶你这不是坏我生意吗?求你了抬抬手饶哥哥这一遭儿行不行?


我笑笑也不好太过分于是退到店门口等着。百无聊赖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家店外。


这家伙不去海关跑这里做什么?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给他一个惊喜。


正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黑发小男孩从店内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


这一刻我几乎怀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叫的是:爸爸!


我如遭雷轰半边身体麻痹几乎不能动弹。


他抱起孩子往店里走一个苗条的乌克兰女子迎出来搂住他的腰身。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完美至无可挑剔小巧的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钉在原地全身因惊惧而颤抖这到底是幻是真?还是一场噩梦?


可那又明明是孙嘉遇阳光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远远看过去他们两个就象一对璧人。


他低头温柔地吻她额头。


我闭上眼睛双目火热干涩。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没有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市场外走扔下安德烈家的两个女孩。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茫然地沿着大路不停地走渐渐汗湿重衣。


路过的司机放慢车速:顺风车?


我拉开车门便坐上去管他去哪里。心中酸痛不能控制眼泪顺着眼角不停滑落。


那好心的司机说:你家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我在恍惚中说起中文:四元桥xxx小区。这是我家的地址。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把整个纸巾盒递过来。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忽然间笑起来。


太荒谬了这种电视中的蹩脚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


司机把我放在济里巴斯大街附近犹自安慰: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连陌生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微笑着和他挥手告别。


济里巴斯大街的两侧都是五十年以上的大树夏季的时候浓荫蔽日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一座座精美的酒吧透出浓郁的欧洲风情。但现在是冬季人烟稀少来去匆匆。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白。湿透的粘糊糊地贴在身上寒风吹过浑身冰凉。


手机在包里一遍遍振动我懒得去看。电池耗尽它终于呜咽一声没了声息。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我依然坐着直到警察来干涉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说:我想回家。


请问你的地址?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的家在北京你帮不了我。


他楞了片刻大概以为我是个醉鬼摇摇头走开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公寓浑身上下摸过一遍却找不到钥匙。屋漏偏遭连日雨我靠墙坐下去神智逐渐模糊。


赵玫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半夜回来的维维拼命晃着我。


我打开她的手让我睡觉!


她几乎是把我拖进房间放了一缸热水和衣把我按了进去。


热水驱去寒气我渐渐清醒过来想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几乎疼得喘不过气。


出了什么事?维维抱臂站在浴室门口


我不出声紧紧闭着眼睛想阻止眼泪流出来。


太傻了!那些女孩子拉出来个个胸是胸是我有什么?我连维维的条件都比不上居然痴心到以为能令浪子回头金刚钻化成绕指柔。


维维用力拍着我的背你怎么傻成这样?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蹋自己呀你想死?


我心如刀割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只有我傻乎乎如飞蛾扑火枉做旁人的笑柄。


赵玫说话呀!她着急。


我终于横下心:维维你真想知道?


废话!到底什么事?难道失恋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陌生:恭喜你答对了。今天我看到他的老婆孩子。


那小警察?行真看不出!维维火爆地掳起袖子等着明天我找人给你出气。


不是他那人你熟悉。不是不羞愧的她警告过我不要碰那个人。


她反应极快明显一愣随即微微张开嘴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孙嘉遇?


是。


我等着维维暴跳如雷她却没有如我想象一般跳起来反而慢慢坐在马桶盖上哑然失笑。过一会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凑着火机点燃。


真的丢人!看着青烟在空中渺渺飘散她微笑着开口为了那个混球我们两个前仆后继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因为羞惭我低着头一声不响。


他有个外号叫‘队长’你知道吗?


知道。我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我和他闹翻就是因为他和当地妞儿胡来被我撞个正着。她依然微笑笑容却极其僵硬他明知我最恨人骗我还是阂玩尽花样。可我没有想到他还另有埋伏连孩子都生下了!行算他!


想起她第一个男友做过的事心内不恻然。可眼下我自身难保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维维转头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吃饭睡觉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水淋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路滴着水进了卧室剥掉湿透的外衣。


还能干什么?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别人一句咎由自取我就得败下阵来。何况还有孩子。罪不可逭孩子总是无辜的。


我锁上门拉过被子蒙住头。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喜滋滋地告诉维维:原来我今天下午看到的只不过是场噩梦原来我是在庸人自扰。


梦醒以后我睁着眼睛愣了半天心口还残留着那种如释重负的愉觉。兜中国男人有情节我也有。自己如珍似宝地地捧出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


我翻身脸埋进枕头死了算了!


闹钟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狂响我挣扎半天还是恹恹地起床刷牙洗脸眼睛肿得象烂桃。


请一天假?维维征求我的意见。


我摇摇头掏出手机充电。一开机只听到短信滴滴滴不停往里进。


玫为什么无故失踪?


玫你还好吗?


玫你在哪里?


玫请速回电话。


求你回电话。


玫玫玫


我只好拨回去:安德烈我没事昨天有点不舒服请替我给妹妹们道歉。


你总算回电话了让我担心死了。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你病了?我现在去看看你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很好马上要去学校。我一口回绝。现在我不想见任何人。


那也好。他犹豫一刻说接下来我会很忙你可能找不到我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安德烈在忙什么。


下了课在快餐店吃汉堡前面的食客留下一份报纸头版头条醒目的大标题:海关税务警局联手严厉打击商品走私。


特别报道中提到有三名严重走私嫌疑的中国商人被警方传唤孙嘉遇的照片赫然在列。


我麻木地看着汉堡中的酱汁淋在报纸上。我团一团随手扔进垃圾箱。


这个人已经阂没有任何关系。


书上说人类都有自我催眠的天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谎言重复千遍就会变成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尝试着忘掉他喉咙处却似哽着一团烂棉花五脏六腑被只无形的手拧成一团。


维维也看到了她对此报道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其后三天各家报纸陆续有跟踪报道最终却只有一名嫌疑人被警方正式指控其余两名无罪释放。这两人中就包括孙嘉遇因为奥德萨警察局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长期从事走私。


我觉得警察实在太笨其实走私的货物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奥德萨市消防队的车库里。可是丈八灯台往往照不到自己对方实施的又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略曾拖垮蒋介石四十万军队区区一个奥德萨警局如何对付得过来?


维维失望之下把报纸一扯两半拍着桌子大骂:BullShit!


我看着维维略微有点吃惊没想到她会这么恨他。


而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几天孙嘉遇一直在找我每次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我都直接挂掉。它执着地一次次拨进来我终于不耐烦干脆把手机关掉。


不能再去妮娜那里练琴时间忽然多出来一大块我开始在家里大扫除床单、被罩、沙发罩都扔进洗衣机里清洗连平时上学背的双肩包我也甩进洗衣机。


被认为已经丢掉的钥匙离奇地在洗衣桶里重新现身。我举着书包对光线研究半天才发现包里的内衬破了个小洞钥匙就是从这里滑进了夹层。


那串钥匙中有一把与众不同的大钥匙是孙嘉遇住处的。


我拿着它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把钥匙给他送回去。万一他的门户出点问题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出来开门的却是老钱头脸缠满纱布包裹得象个木乃伊胳膊吊在胸前。


我被他的怪模样吓得倒退一步。


车祸碎玻璃划的。他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玫玫你这段日子是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见踪影。


我没回答他的话朝他身后张望:我找孙嘉遇他在吗?


他很惊奇:你不知道?小孙还在留院观察。


我耳畔嗡地一声:留院?为什么?


车是他开的我都这样了他逃得过去?


我扭头就走。老钱追在身后喊:哎哎你知道是哪家医院?巴拉堡别搞错了。


我跑得汗流浃背肺几乎要爆炸。在楼梯上抓住路过的护士问:孙嘉遇中国人他的病房号?


她好奇看我一眼:四楼407室。


病房的门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玻璃我凑上去。室内的情景象几百根钢针同时刺入我的眼睛。


孙嘉遇和那个孩子正坐在头对头抢一盘草莓。那孩子两只小手沾满了草莓汁呵呵笑着抹了他一脸口口声声叫着爸爸。


孩子妈妈就蹲在床边他逗孩子伊万给妈妈一颗好不好?


给妈妈一颗。孩子重复着抓起一颗看了看还是塞进他嘴里。


我觉得心跳站不稳靠墙慢慢蹲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才掏出钥匙从门缝里塞进去。


房门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人惊愕的双眼。


我霍地站起来她退后一步回头叫:孙


孙嘉遇看见我却坐着不动冷冷地说:大小姐您终于舍得过来了?


我走过去把钥匙交在他手里。


他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满脸讥讽地笑:这什么意思?你厌倦了我?还是前两天的事吓到你怕受我连累?


我沉默着转身离开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他下床攥住我的手臂你说清楚再走。


我拼命挣扎用力推开他。他踉跄后退一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床边的盘子顿时滑下来摔得粉碎。


孩子吓得搂着他脖子哇哇大哭。


那女人原想去扶他只好又回过头哄孩子。护士进来大声斥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我趁机脱身一路飞跑着冲下楼梯。


我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知是这样的结果还要自寻伤害再来参观一次别人的天伦之乐。其实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再见他一次。


汹涌的泪水流出来胸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我觉得喘不过气。

第五章(1)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普希金《我们的心多么固执》


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我不愿在室内呆着常常在街边花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正午的阳光很好身边有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笑声银铃一样欢快我掩着脸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啜一口滚烫的咖啡我的魂灵渐渐归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见到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说。


平时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却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in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


阳光下他碧蓝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不说话静静望着远处的人群。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慢慢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终还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获并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暂时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没有说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让我安心但他并不知道我才被这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却僵硬得象被冻住一样。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来我们也跳一个。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如此耽误一个大好青年是至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过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玫我想告诉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轻易就会爱上你别轻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着我微笑温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冰凉的心口。


这天起我沮丧的心情开始渐渐复原但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长得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实在不多见。


我叫瓦列里娅。她居然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那天是个误会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满脸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濛濛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这一套硬着心肠准备关门转眼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的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我离她远远地坐着态度冷淡。


其实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应该也是受害者。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踌躇很久这样开数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阂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阂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肌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五章(2)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孙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儿还得征求她同意这算哪门子规矩?再说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你怕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很烦躁从我来乌克兰都是她照顾我我一直欠她的这么做多对不起她。


噢合着我就是破坏你们友谊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以为不是?我跟你说本——来——就——是!


嘿这种事儿有一个人单练的吗?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实交待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如今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这丫头心理有点儿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实话实说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彭维维吧长得是好可问题是她太知道自个儿漂亮了总觉得男人就该对她百依百顺把男朋友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你想稍微有点自尊的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个?我还就不能看见这么狂的总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无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用力搡着他:你是男人吗?你是男人吗?你的心眼儿怎么象针鼻儿?


新鲜要怎么着才是男人?


你要是男人就永远别说你曾经的女人坏话。再说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就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儿我见多了。孙嘉遇不屑地嘁一声我告诉你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就该懂点事儿。钱供着你花还得诚惶诚恐捧着你你以为你谁呀当自个儿是仙女呢吧?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非得这么犯?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试图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两手叠着放嘴边做个鬼脸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可他的生活细节的确需要人照顾。只靠老钱和邱伟这两个男人是不现实的看看厨房里那些攒了几天的脏碗碟就知道深浅了。


瓦列里娅倒是自告奋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带孩子不可能天天都过来。我磨叽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含维摊牌。


瓦列里娅很不信任我同孙嘉遇嘀咕: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能照顾好你吗?


这姑娘还惦记着我不合时宜的那声笑这会儿趁机报复来了。我被她伤到自尊非常不高兴:您看我象虐待残疾人的心理吗?


走吧走吧伊万还在家等你呢。孙嘉遇看我俩之间开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轰她她那么瘦也就二两力气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彭维维。


想象过她的愠怒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一碗汤面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飞溅的汤汁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开一步躲避。


她瞪着我娇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和失望几乎挪了位置。


就那种混账王八蛋说几句甜言语你屁颠儿屁颠儿就相信了还同居!你不?象你这样的傻瓜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爹妈白养你二十年!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我心里有歉疚可是对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颇为反感。我忍气吞声地说:维维有些事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彭维维呸一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狗男女。


维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她冷笑:这话就嫌难听了?你挖人墙角时怎么就不觉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窝热血顷刻上头脸刷地红了但还拼命嘴硬:你讲不讲理?你们俩已经分手什么叫挖人墙角?


赵玫!彭维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浴室里有镜子你去仔细照一照看看你比别人多了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能觉得自个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金刚钻在你手里也得化绕指柔?人家玩了十几年见山翻山见水趟水又凭什么在你这条阴沟里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还真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儿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么一出你是不是准备到死都不说?难怪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错人!


我嘴皮子远没她利索被噎得发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门。


她在我身后大声嚷:你不就靠着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吗?一个字!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又拉门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囵话: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的心理才有病!一个杯子摔过来碎在我脚下我这屋里不养白眼狼滚趁早滚别让我看着恶心!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半夜两点邱伟开车载着孙嘉遇过来接我我抱着行李坐在路边已经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孙嘉遇我只会抱住他呜呜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怎么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无主一直追问。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摇头。


他从我这里问不出答案顿时急躁起来扒拉开我的手:我问问她去。


我拼命拽住他:你别去求你别去!


他也就坡儿下驴边替我抹眼泪边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正好恩怨两清以后老死不往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们三年的同学


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成吗?他捏住我的拳头明儿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谢罪你解不解恨?今晚还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这样正式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经验。


老钱第二天起床发现厨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十分吃惊不过他的惊奇是冲着孙嘉遇去的。


哎哟玫玫小孙对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从不留人过夜的。他摸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笑得脸愈发像个小笼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么坏当心我把你灭口。孙嘉遇也笑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我心情极差还要勉强陪着笑脸彻底明白什么是强颜做笑因为彭维维的话已经象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动那么大肝火。


孙嘉遇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摸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是否头天晚上受了寒整个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例假突然来了。


要说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当稳定也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前综合症的折磨这回不知为什么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坠了块石头锥心的酸痛难受得我坐不稳立不安。


我换上睡衣拱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个虾米样。


孙嘉遇一回卧室就发现我的异常隔着被子拍拍我的:都一天了还没闹完情绪呢?


我哼唧两声不想说话。


他凑过来抱我手伸进被子里四处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了?


别碰我!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烦着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过一会儿又探手摸我的额头发烧了?


讨厌!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哟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脐上这儿疼?


我摇头。


这儿?这儿?


我眼泪汪汪地一直摇头。


他的手再往下探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问我:以前疼过吗?


没有。就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着我乖别躺着了起来煮碗生姜红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我难受得无事生非忍不住拿他我不想起来也不喝姜汤!


他就不出声了也不再骚扰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牙忍着腹部的不适渐渐迷糊过去。仿佛睡过一觉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睁开眼睛孙嘉遇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碗满卧室都飘散着生姜辛辣的气息。


起来喝了再睡。他把碗凑在我嘴边。


我怀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脸:除了我还有谁?你以为家里藏着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觉我已经困得顶不住了。


我耸耸鼻子不知为什么生姜的气味让我有点儿恶心我又躺回去赌气说:不喝。


你又胡闹不听话小心我打你。


我往被子深处拱了拱。


他掀开一个被角凑我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姥爷是中医他说女人有几个时期那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大意这一次养不过来落下病根儿了不得。听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完了。


他的口气难得的温柔让我怪不适应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瞄他几眼终于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干净了。


哎这才乖。他面带欣慰地放下碗又取过水杯喝两口漱漱盖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把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来我帮你活活气血。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像个小暖水袋。我心情顿时好很多连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于是躬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侧过身为我轻轻揉着下腹接着说:昨晚哭的让我心疼坏了彭维维这丫头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他难得一见的体贴弄昏了头完全丧失警惕闭着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压根儿不该认识你更不该一直瞒着她直到在市场撞见你和瓦列里娅那次才告诉她


话未说完我蓦然醒悟说漏了嘴立刻噤声指望他没听出这里面的破绽。


孙嘉遇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场?你什么时候在市场见过我和瓦列里娅?


我自己挖了个大坑已经无法圆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盯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还以为你挺单纯的原来城府比谁都深。这事儿要是换了彭维维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小格就被动而懦弱很少自己做决定尤其不爱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能逃避则逃避指望麻烦事能自生自灭。可是很多时候绕过一圈之后麻烦还在原地等着我我依然要面对但已经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以后我得小心你一点儿。这是孙嘉遇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咬紧牙关不打算回应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开始口齿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旧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开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噜句什么头一歪又睡着了我却睁着眼睛辗转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的?


大概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婚姻的梦想。我提前尝试到了却发觉它一点儿都不浪漫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


原来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的母亲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孙嘉遇是件非常艰难的活儿难为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顿饭都要设法花样翻新稍微重复几次就借题发挥抱怨我虐待他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衬衣习惯每天一换且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气得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步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回来做功课、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刷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样的家务事怎么多一个人就多出这么多的工作量?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赵玫——他隔着房间叫我送杯咖啡来要浓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别加糖。


我不想理他关起门装作听不见。


赵玫——赵玫——他叫得催魂一样。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纳闷:孙少爷您以前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没这点儿享受娶媳妇干什么?他翘着腿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怀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腾我几次三番吵着不干了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照着饭点过来蹭饭孙嘉遇不说什么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我开始为之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


他的钱对我有没有吸引力?说句心里话有有钱真好!我家里一直不算特别富裕我妈又是个花钱比较仔细的人从小看别的孩子花钱肆无忌惮我的确很羡慕。


可真正拉下脸帛相见我又没那个勇气。总觉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钱就变得汤汤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复思量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个特别矫情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结果两头不到岸。


然后有一天我去上课在书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钞。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张是我将近八个月的生活费。


老师在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在下面开起小差不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一摸心里某处地方感觉到隐隐的温暖。


原来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傻所有的事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我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我的难题也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


可是好像什么地方还是不妥我回去见了他该怎么说呢?说谢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托着腮帮想了半天叹口气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暂时装做不知道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饭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场教育我: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这段日子孙嘉遇不方便出门便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钱的业务也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老钱关着门在书房里拌嘴。


老钱说: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见那几个人咱也好维持着业务不停顿。


孙嘉遇则很坚决: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别胡来当心坏了大事。


老钱似乎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说小孙咱俩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关信任不信任的事儿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库奇马连任以后网越收越紧他们也害怕。这是江湖规矩换谁都一样。(注:库奇马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我不太明白两人说什么一直偷听壁角也不好于是踮起脚尖溜下楼正好在客厅碰到邱伟。


他问我:你鬼鬼祟祟整什么哪?


我指指楼上:他们两个好像在吵架。


邱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在意地说:嗨他俩老这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为什么呀?他们俩合作谁出面不都一样吗?


邱伟笑了:你真是小姑娘这能一样吗?


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还是缠着他问:到底为什么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只惦记了一会儿一忙别的事就把他们这茬儿给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把一本册子摊在孙嘉遇面前那是我一个多月来记下的流水帐。


他翻几页一脸迷惑地问:这什么东西?


账单。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象看一个史前怪物:这钱你没花?


花了花在生活费上账单上有。


他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账单摇头:你是傻呢还是城府真的深不见底?给你的就是让你随心花的你弄个账单来干什么?


那是你的钱花完总得让你看个出处你挣钱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页页翻着账单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明天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去。别总是那几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烦。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帛衣颇不服气。


起码把你身上这件儿童睡衣换了。他瞟着我瞅见这一堆熊猫的就没一点儿了。


流氓!只会想那事!我使劲拨拉他的脑袋。


虽然主妇生涯不易为我还是努力做着。


中国的春节很快到来大部分中国商人象南飞的季鸟一样都在准备回国团聚。


老钱早早就收拾东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孙嘉遇被腿伤连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留在奥德萨过年。我因为马上就要参加俄文一级考试没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亏邱伟的妻子从国内飞过来看他四个人凑在一起吃饭打牌这个春节过的还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给父母拜年兼报平安只说换了个地方住没敢提孙嘉遇一个字。他俩都是活得特别小心的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儿跟个有走私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准会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颇为兴奋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现在对我的帮助。


父母自然很高兴叮嘱我好好学习他们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的学业煽得我两眼泪汪汪的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每周去妮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她对我戒心渐消便开始陆陆续续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


看得出来她平日一个人是很的我和她处久了。不觉也暗生许多亲近之意。


孙嘉遇一旦能出门活动便让司机去黑市上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阂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见到孙嘉遇时非常高兴简直要把家底翻出来招待他那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小孩的长辈。


我练钢琴他们两个就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孙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有点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妮娜很快发觉我的心不在焉她以为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洗了水果让我们吃。


趁着她离开我走过去蹲在孙嘉遇身边:孙嘉遇同志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说!


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妮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在微微惊讶之后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话很绕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脸蛋左右打量一阵心眼儿太多我怕你。


我感觉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来回到钢琴旁。


他一直记恨着那件事在他受伤的时候我因为瓦列里娅躲了他半个多月。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又快考试了对吧?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


嗯还好专业课五月初开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开始恢复业务。?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以后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这才不到两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行啦我知道了。他做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甭大意我可是认真的。


他在我身边硬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饶两个月的享受已经够本儿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头顶: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你们艺术系的学费的简直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两年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去奥地利?


因为我喜欢滑雪。哎你会滑雪吗?


我摇摇头。


有机会我教你。他兴奋起来你想想一骑绝尘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风从你耳边呼呼刮过那速度那刺激!


我顺手抹过琴键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如此真没劲!


晚饭后和妮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或许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孙嘉遇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对付完收起电话对我说:妞儿过来过来给大爷笑一个。


神经病。我扭身躲开他。


他笑了两声一脸神秘: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甭后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扔着包装纸盒和厚帆布还没有清理干净。二楼书房的正中立着一台通体乌亮的钢琴。


我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我的?


对你的喜欢吧?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掀开琴盖轻轻着的琴键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靠在门上看着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儿也看看奥地利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跟妮娜商量过等你上完预科钢琴练得有点样儿了就帮你录盘带子推荐到学校去。


真的?


他满脸无奈:我这人再不好说话算话总还是个优点吧?


我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吧嗒吧嗒亲了七八下。


别别别瞧这一脸口水!他还使劲绷着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你先甭乐我有条件的。


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随口道:你说。


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小警察。


犹如一瓢凉水浇下来我因为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顷刻冷却:为什么?管着吗你?


我管不着你谁能管你?


谁也管不着!凭什么呀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不凭什么我就得管你!


我气得跺脚: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总得给个理由吧?


没理由就是不许见他。你要是热情无处你们学校里那些个小男生随你挑随你造就他不行。


孙嘉遇挺大一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也象小孩儿一样急赤白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摔上卧室的门赌气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但是安德烈打电话来我犹豫很久还是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声过很久说一句:是他不让你见我吧?


嗯他不喜欢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会不高兴。我胡乱找着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这原因吗?不因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说中心事颇有点儿不安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安德烈问:他爱你吗?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以前他绝口不提孙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咔嗒耳边随即传来嘟嘟声我握着话筒失神半天。


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

第六章(1)

明天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难移。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誓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的不是人!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他只好耐着子阂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去诺瓦瓦利斯卡。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刷刷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难道是?我压抑着恐惧问。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


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香烟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嗯问臼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第六章(2)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打岔:就是每天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随着阳光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因为寒冷的刺激孙嘉遇的胃再次发作。怕我担心他一直咬牙忍着。但是这次发作比我上次见到的要严重的多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


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药片的包装。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他终于醒过来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得对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泪因为眼泪救不了命。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我问他:这病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的。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


他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的跋扈。


孙嘉遇笑笑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最底层那种。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后来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国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临走前一直问我妈: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我情不自握紧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阂说什么?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伤心事他说出来可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他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点儿血色。


我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无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动。


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他被惊动坐起身握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异常执拗。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不然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说我宁愿不懂。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想哭却哭不出来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们。


投硬币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一二三硬币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肌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他蹲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嘉遇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管教山河换新装!


这是*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


我躺在旁边病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第七章(1)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经过一家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出了门我照着他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坐在地上。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傻瓜。他喝口酒说。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早在1824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第七章(2)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诗?什么诗?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打了个哆嗦。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他刷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胡说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的皮肤处处是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香烟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说。


是孙嘉遇回来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域单。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对不住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一定。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成那样?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惊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给我的?他很惊讶……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臼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你自己的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五点一到银行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和独联体甚至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嘉遇。?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恨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哭吧?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

第八章(1)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他的目光主宰着你在他面前?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深埋在膝盖中间。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了大半夜下面凉浸浸的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从朦胧中清醒立刻竖起耳朵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


我一口气泄下来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他打开门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过什么刺激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


老钱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孙嘉遇叫他。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木然地点点头。


我赶紧说: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我来做很快就好。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特意切了一盘牛他一筷子没动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啦?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


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蹲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今儿没什么事儿吧?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嗨能有什么事儿?他放下手却笑得十分勉强甭收拾了赶紧睡觉去明儿你还得上课呢。


我在等了很久他才从浴室里出来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我翻个身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低声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这回换你掉进雪坑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可是来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吓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你就爱瞎琢磨快闭上眼睛睡觉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肯撒手依然紧紧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脸埋在我的肩头。


怎么了?做梦了?我被惊醒。


睡吧睡吧没事儿宝贝儿做了个噩梦。他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撑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皱着眉头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仔细地端详他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还有弧线动人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已经吸饱了水渍皱巴巴地团在地上彻底泡汤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贴近鼻端若有若无的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


开动洗衣机前我照着以前的习惯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证件、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我索抽底兜转过来。


一声脆响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枪管的烤漆黑得发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精致而冰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


这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枪。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真正的子弹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


我呆呆地立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突然回到耳边。他说: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一愣:都这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完全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你?一大早说胡话。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质问他:这是什么?这里面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滞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他就翻了脸跳起来恼羞成怒:谁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冲着他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我就是除了我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你放开我!


他把我拽进怀里用力制住我的挣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会儿终于软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呜咽着说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就这样吧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叹口气: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别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我们走吧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不用你养我到时候我养你。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你的野心还真不小要养着我?行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要脸!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


去当然去。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说话算话甭忽悠我。


我发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几点了?他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凡事有我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


那天之后我平添了许多心事变得极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有时从梦中惊醒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察觉他依然在身边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枪带来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许久不曾散尽。


从考场回去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他们。


接电话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问他:我妈呢?我想阂妈说话。


爸说:出差了不方便给你打电话等她回来再说。


我感觉诧异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余下一个多月时间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

第八章(2)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然后老钱告诉我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再往后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


脑子里忽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我霍地抬起头:彭维维!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难怪她会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上哪儿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对老钱拦住我。


我找彭维维去我问问她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老钱勃然变色:关她什么事儿?你这孩子失心疯了?


关她的事关她很大的事。我紧咬着牙关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让他死因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开老钱梦游一样拉开大门。


小邱拦住她!老钱在我身后大叫。


邱伟几步蹿过来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已经语无伦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一面柔声劝我:赵玫有话慢慢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阂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依旧本难移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阂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显然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听到彭维维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头打量我半天才评价说:‘青田帮’那几个人虽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已经十年了。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事儿和‘青田帮’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得另说。


就是就是罗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彻。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老钱问: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就是你?


提到这件事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是我您记真好。


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


小孙打听过可没什么收获。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没头没尾的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就没一点儿线索?


老钱皱眉做苦苦索状:他们嘴都挺严的说话特别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


中非?罗茜吐出一口烟雾仰起脸笑了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什么人都往这儿奔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但都没吱声。


罗茜掐灭香烟站起来:行了明白了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调停。警察局那边就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至于那姓彭的丫头不用理她回头有她哭的时候。


您费心您费心谢谢您了罗姐!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感激得点头哈腰。


孙嘉遇呢?能见人吗?我看看他。


我带罗茜进卧室。


姐你怎么来了?孙嘉遇看到她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说:小遇你别动。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声温存的小遇由她做来竟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


这还没完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帮我拿杯黑咖啡来。


哼我偷偷撇下嘴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嫌我碍她的事又不愿说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识趣。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


正要伸手敲门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不是我说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以前的不提了就说最近这俩一个毒的象蛇蝎一个傻得象棒槌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一步都迈不动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姐你别这么说话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


你就护着她吧!罗茜冷笑年纪小?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闯江湖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这么大一跟头是怎么折的吧?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一步一步后退慢慢地走下楼梯。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问你件事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别客气问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警察较真儿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亮得刺眼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


他碰碰我:赵玫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不肯抬头。


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许多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她也能影响警察吗?


如果她不行还有东西行钱美金Money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嘉遇他们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解释得如此坦白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要么是他太粗心。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真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于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阳西斜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后面的土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跑哪儿去了?孙嘉遇劈头臼。


我小声说:在门外。


赶紧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感觉恐惧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离他远远地站着。


你站那么远干嘛?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


我再往前蹭两步还是不肯离他太近。


他被我气乐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吓成那样至于吗?过来!


我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


我机械地坐下了。


他扳过我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重重地点头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叹气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总这么傻将来可怎么办哪?


我嗫嚅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你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眼泪忍不住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无奈地苦笑:我又没骂你哭什么呀?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越这样我越难受眼泪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了。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干过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


自己做过的事甭管对错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总是逃避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开始大哭。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越哭越心酸几乎要嚎啕。


他没有劝我只是紧紧搂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终于哭够了断断续续停止抽噎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来:邱伟说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那可怎么办?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伟吓你呢哪儿有那么背呀?真要那样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哎玫玫我问你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擦干净眼泪回答: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难说了。


妈的。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我歪头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这还差不多。他弹我脑门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这几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


我惊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去英国?那咱们就要分开了?


傻瓜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周末开车都能过去。哟不对好像签证有问题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这可有点儿麻烦。他倒想得比我更远好像即将变成现实。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先过去再说你不许再蒙我又给我开空头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轻风和软而温情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

第九章(1)

这悬崖边不断破裂的爱因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泪只会弄湿翅膀只要心灵足够宽广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即使这颗心早已坠落深伤——


普希金《爱的尽头》


经过一场高烧孙嘉遇的身体元气大伤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说笑也带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几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才颇不情愿地到当地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


我想找母亲讨教食补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联系不上她只能经常骚扰瓦列里娅和妮娜。


奥地利那边的入学申请暂时没有消息我必须要做两手准备。以我七门功课六门五分的成绩入系是毫无问题。但我又面临着新的挑战。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不少正式课程都会采用乌克兰语授课。这让我犯愁不已。来乌克兰八个多月虽然俄语已勉强过关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乌克兰语就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少不得要趁着这段日子恶补。


而学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预科毕业前我还有无数的琐碎细节需要应付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跑来跑去。


这天从学校出来我顺路拐到临近的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海鱼和蔬菜拎着回家。孙嘉遇病后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样喜欢吃热熟软烂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着做些不伦不类的清蒸鱼和蛋羹给他吃。


开门进去家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没有一点声音。老钱和邱伟都不在也看不到孙嘉遇的影子。


因为此前被没收的货物一直扣在警察局里至今没个结论孙嘉遇他们的业务只好全线暂停。据说罗茜正在设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几方找在一起然后大家弄个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


老钱反正在家里闲不住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点别的生意机会。我奇怪的是孙嘉遇的伤口才刚刚拆线形象还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进厨房放好东西一路找上去才发现他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手挡在眼前遮着阳光似乎睡着了。


我过去碰碰他的手背:睡着了?干嘛不睡去?这样多容易感冒!


我没睡。他依然闭着眼睛你回来了?


这不废话嘛。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在他身边挤着坐下抹抹他眉心隐约的纹路笑道:什么意思你?就不想看见我特烦是吧?


他没有理我却抓起我的手举起来凑在太阳光里眯起眼睛细细端详。我的手指是纤细的锥形没有明显的关节从指根开始越往上越细指尖的血便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


科拉细微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说奇怪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才没那么麻?(注:科拉细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语美丽的意思)


两个人挤在一处实在难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额前那块依旧红肿的伤疤还是舍不得于是挠挠他的耳根说:那是因为你矫情。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坐直身体神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被他倏然变幻的脸色吓一跳:干嘛呀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


玫玫他吐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其清晰你去学校的时候你爸爸打电话来了。


哎?我也坐直身体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你爸说打不通嗨先不说这个玫玫我想告诉你病了急肾衰竭医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书你爸想让你马上回去。


我像是听到头顶卡啦啦打了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病危?你说我妈?


是。他点点头握紧我的手指你先别急我已经找人帮你订机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感觉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种气急恼怒无可言喻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呼吸镀因剧痛而停止。


我妈不是在出差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生病?你骗我我不信!我打电话回去我问问我爸


他紧抿着嘴唇望着我一声不响像是害怕一开口决不合适的话来。


我手指哆嗦着开始拨号却连着拨错号码。重拨几次电话里就没了拨号音我绝望地拍打着按键:这是什么烂电话的什么烂电话!


他走过来把我拨拉到一边调出来电号码拨回去然后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一接通听到父亲一声喂我立刻崩溃了冲着话筒大声嚷: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回去我恨你


话没说完我的嘴就被紧紧捂住孙嘉遇从我手里强行夺过电话对着话筒说:叔叔您好我是赵玫的朋友对咱们上午通过话她刚知道消息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您甭在意我会劝劝她是她是今晚的航班从基辅起飞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北京机场


我唔唔挣扎着想说话他的手指却一点儿都不肯放松同时把我紧紧夹在腋下转身接着对我父亲说:我会送她上飞机您不用担心是北京那边儿也有人接嗯好的您专心照顾阿姨就行了甭客气再见。


放下电话他几乎是一把把我推开瞪起眼睛呵斥我:赵玫你什么时候能学着懂点儿事儿?你父母是怕耽误你的学业才不肯告诉你你爸爸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你冲他嚷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没了妈妈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都成了一场空。她甚至还不知道我努力得来的六个满分就是为了补偿我当年高考失利带给她的难过和失望。


我仰起脸努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双腿却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我站不住顺着桌脚慢慢蹲下去。


玫玫听话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也蹲下来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依然有薄薄的一层茧子手心已恢复了病前的温软。这点温暖犹如当初被困在雪地上两人相依为命时那一点微茫的火焰透过冰冷的夜色传递出无尽的暖意。


我忍着眼泪低声对他说: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紧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还有空位。那边的朋友已经帮你订好票邱伟一会儿开车送你过去。


我心里特别难受刚才真的对不起。


我明白当年我也经过。你别怕没有那么寸一定会没事的。你上飞机睡一觉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气咽下一声哽咽:谢谢你。


他拍我的背:说什么呢?又傻了不是?我还被监管着最近不能离开奥德萨所以没法儿陪你回去。明天有人会在北京机场接你我和他交待过如果医院医生什么的遇到麻烦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快收拾东西去吧你只剩下七个小时。


嗯。


他这才轻轻推开我扶着桌子要站起来。但他的身体却明显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么了?我惊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没事儿没事儿起得太猛了。他连连摆手你快去收拾邱伟去加油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颗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


下午两点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上车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证件。


孙嘉遇交给我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纸包我摸了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坚持不肯接受:我身上还有不少钱呢。


你什么都不懂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不耐烦地把纸包塞进旅行包里别再啰嗦赶紧上车走。


我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那你表现好点按时吃饭别再招惹女孩子。我会不定时查岗的。


行行我随时恭候。他拍拍我头顶心。


对了医院的体检结果应该出来了你记得让人去取。


知道了真啰嗦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后有点眼力价儿好好照顾你父母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


我走下台阶邱伟已经为我拉开车门。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他正靠在大门上远远望着我微笑。这一场病下来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窝愈发地深陷。


我停下脚步突然间感觉到说不出的难过一颗心跳得惶急而紊乱。


邱伟上前接过我的行李低声说:我们得快点儿不然就赶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没有听见踌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飞跑上去拦腰紧紧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吓了一跳侧开脸躲避着我的嘴唇:嘿嘿嘿没瞧见邱伟在旁边呢?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不理他拼命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着顶开他的牙关。


我能感觉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犹豫但是很快他开始回应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开始燎原。

第九章(2)

我搂紧他的脖子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刻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亲吻里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告诉他:我爱他。


他的过去我无从知晓他的未来我也无从把握但这一刻我却分明真切地知道:我爱这个男人。


无论他做过什么。


命运曾给过我无数次机会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轻飘飘放它过去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能重回这一刻。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


再也无法回头。


因为北京和基辅六个小时的时差我乘坐的航班在乌克兰时间凌晨四点半也就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飞机上的七小时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机舱里来回派发食物和饮料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航程就结束了。


一出机舱北京初夏猛烈的阳光让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凭空失去的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接机大厅果然有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特别显眼的赵玫两个字。


我走过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赵玫你好我是孙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经精疲力尽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但为着礼貌起见还是轻轻碰碰他的手指:这么早就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客气。他依旧微笑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带惊疑地问就一件?


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提起行李就往停车场走一边问我: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


我不假索地回答:医院。


他的脚步有一丝错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见到你母亲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咙口:我妈怎么样了?他兜什么?


医生说话永远是最保守的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听着呢应该是好消息。


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时侧过脸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凌晨已经出现排尿就是说基本度过无尿高危期了。


我低头眼中有热潮呼啦一下涌上来。第一反应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摸出手机来才想起根本没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温和地说:等上了车你用我的电话吧。


我感激地点头心中郁结的块垒似松动一点儿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孙嘉遇差不多的年纪职业化的装束整齐而时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息笑起来眼神温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进人的心里去。温润如玉这种词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样的男准备的。


上了车他叮嘱我系上安全带又把手机递给我。还没有开始拨号手机铃声就开始响我只好还给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过来凑在耳边:二子你那边才几点哪又打电话来?一夜没睡吧?嗯已经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闺女谢了我很正常没有恋童癖只喜欢成熟懂事儿的好你等着


我听到手机里漏出的声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机交给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说话。


玫玫当真是孙嘉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你一路还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腾什么那边儿才四五点钟吧?你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我颇有点儿上火。


甭管我了待会儿我还可以补个觉。听小幺说妈已经好多了这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顺几天别耍孩子脾气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不满地拉长声音。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哎对了你瞧我这兄弟阂比谁更帅?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实话实说:你比较帅。


他在电话里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说这人从小到大欠我无数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补回来有什么事儿就拼命抓住他千万别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么我挂了你可记着随时向党汇报小心别被我兄弟了他对女人那温柔劲儿可没几个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边的人什么也不好说只能低声答应:嗯。


程睿敏安静地开着车牙齿却紧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显然刚才的谈话他听了个*不离十。


我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他。


他看我一眼问:你不打电话了?


我想起正事儿来赶紧打到父亲的手机上。爸的声音很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你回来了就好也在惦记你。


到了医院门口程睿敏从西装兜里取出一张名片指点着上面手写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交待我: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么事你可以拿我这张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


我用力点头收好名片下车提着行李走了几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摇下车窗:忘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我想说哥谢谢你!我是真喜欢他的体贴郝柔言语中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着我笑了:说什么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谢还是回去谢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朝他挥挥手。


孙嘉遇的张扬和他似两个极端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笑起来东眼弯弯的像两枚月牙儿。


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从ICU里转出来还能脸露微笑阂聊几句闲话。但因为频繁的洗肾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我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额头嘴角皱纹深刻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老态毕现。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兜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频繁在外面接活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至少需要四千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


看得出来爸很焦虑。但他和以前一样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却依然坚持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底限。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不小心让他发现了。他大惊非常严肃地阂谈了一次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开始还嘴硬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招认了。但他的背景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爸的血压有点高我要是讲了实话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带忧虑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好好瞪我一眼暂时不再追究只叮嘱我: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妈该吃饭了。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真算是天堂了。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甭逗了那哪儿是您运气好?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


我妈还一脸迷惑:不能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还是那句话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会上心帮忙的。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利利索索道再见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顿时感觉不安好像从三四天前巨法联系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机都被提示机主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很忐忑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


时间已是六月底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带她回家看看。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我的学业问题。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我想暂时保留学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从前不事稼穑这些天观察很久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但都和工作量挂钩今后一年半载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爸非常恼火:玫玫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一晚上疲劳轰炸再加上妈的眼泪最后我只好妥协答应暂返奥德萨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一来省点儿路费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


但我有一条底线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不解地问: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比如教小孩儿弹琴很容易挣钱的又不累。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虽然十分难过不舍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非常沮丧地发现除了学院的同学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和老钱、邱伟天天见面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她却是个小迷糊一问三不知: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奥德萨吗?


我很烦躁敷衍着挂了电话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一下惊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你良心没有的死啦死啦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说得飞*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


那边却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喑哑而干涩。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还是沉默。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已经半夜两点了奥德萨的晚上八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银铃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异常诡异赵玫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舌头有点儿大显然是喝醉了。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亲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


我等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里。等我回去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返回卧室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离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并写个纸条给他们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


等待登机的时候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起飞愈升愈高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松口气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后并没有思夜想的人。


嘉遇为什么没来?


他在基辅办事让我接你回去。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点破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但邱伟并没有艘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条件阂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又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双手紧握在一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人已经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取出一张报纸放在。


我勉强拿起来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开里页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雾散去我醒过来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


邱伟要扶我起来我却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这样倒也干脆。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冲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问邱伟: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极其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不是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哗啦啦倒塌粉碎。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警察也在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内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变得如此荒诞不经?


邱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名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真的我没事儿了。我强调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过来照顾你两天?


我摇摇头。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就想一个人呆着。但他的话却让我记起一个人。


我记起临行前接到的电话诧异自己还能够笑出来:邱哥你知道吗?我来那天彭维维还给我打电话呢她真牛是不是终于夙愿得偿报了仇?她


邱伟却倒退两步脸上的表情惊恐异常他瞪着我仿佛白日见了鬼。彭维维?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经死了。


我脸上的肌好像被急速冷冻笑容一下僵住头发全都在头顶竖起来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什么。


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想起那个怪异的电话吓得声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临来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等早上邻居闻到异味报警人已经没救了。


也就是说彭维维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她说:赵玫奥德萨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吗?


我伸出双手捂着脸为什么?


维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没人知道据说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不过验尸时警察发现吸毒的痕迹。


我震惊地抬起头:吸毒?


邱伟点点头:你还记得罗茜说过的话吧?


罗茜?她说过什么?不过一个月前的事却好像已相隔一个世家摇摇头完全记不起来了。


邱伟叹气:她跟的人里面有几个好鸟?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她一个女孩儿又能怎么办?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相信那样鲜活靓丽的生命自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丽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


邱伟神色黯然:嘉遇警告过她她差点儿烧了他的房子。帮她转学她也不肯离开。说起来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队这条线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都是命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帮他推波助澜的还有我。这是难以逃脱的宿命环环相扣开始时一切早已注定。


邱伟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钱在孙嘉遇出事之后为躲避对方的报复都先后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等他关上大门我才勉强挪下床脚步虚浮象踩在棉花堆里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


公寓里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打开行李箱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式衬衣。


我的心口象被铁锤重击一下怔怔地抱着衬衣站起来。


这件衣服是孙嘉遇所有衬衣里我最喜欢的一件。每次他穿起这件衬衣再戴上墨镜装酷我总逗他说象基努里维斯他弟弟。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衬衣留给我?是想告诉我别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墙站着一时间痴了。略微动一动便听见衬衣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在沙沙响我小心地取出来。


那是两页纸。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我曾经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处空白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


将近五万美金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没有任何条件。


我膝盖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紧紧搂着他的衬衣我渐渐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衬衣上似乎仍然残留着他的体温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清淡的烟草味道如此熟悉而亲近仿佛他就在身边我们之间却象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浊气塞在胸口我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渐渐全身麻痹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我才勉强站起来扶着墙挪到浴室去。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柔软我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烧一锅开水泡碗面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吹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他。


邱伟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见到我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


赵玫你瞎跑什么?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当心再着了凉你这条小命儿就交待了。


我跟着他进屋一脚踹上大门拦在他身前:告诉我孙嘉遇在哪儿?


他很惊讶但依然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我回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的?


他非常狼狈眼神闪烁不敢看我:赵玫你最好别逼我。现在找他的不仅是警察那边的人也在拼命找他。


我不肯放松:那你跟我说这半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点起一只烟低头猛抽就是不肯开口。


我只好耍无赖要挟他:你不肯说是吧?成我这就去你门口坐着坐一夜坐到你愿意开口。


他苦恼地抱住头显得极其无奈过一会儿终于说:你好好坐下我告诉你。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才会让孙嘉遇象安排后事一样为我找好退路?


邱伟掐灭烟蒂抬起头苦笑:事情太复杂了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罗茜不是在找各方调停吗?


对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没几天吧几方的人马都坐在一块儿就在奥德萨饭店。其中有个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嘉遇本来笑嘻嘻的一见到这个人当场就翻了脸一脚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许头绪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


我听得心惊却没有催促他等他重新开口。


过一会儿他摇摇头说:嗨我还是从头儿说起吧不然太乱了。就说嘉遇大学毕业那年想在国内开公司那时他家老爷子还在位是那种特别谨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坚决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读书爷俩谈不拢就彻底闹崩了。那时候东欧市场正红火他一气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心疼他就把家里的积蓄瞒着老爷子交给他做了本钱。谁知道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老爷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马儿转让了手里的余货想带着现金回国。


是的在雪地里孙嘉遇曾经提起他的父亲也提过这件事我努力想把几个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着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国外汇款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险带现金闯关。有人说帮他的忙就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因为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他就把大部分现金交给这个人自己只随身带着一小部分进了机场。你猜猜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用猜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我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邱伟看着我无奈地笑笑他过了海关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过一会儿那人打电话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他让他快点儿离开。嘉遇那时才二十二吧还是一没经什么事儿的小孩儿自小让宠得五谷不分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概念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儿的上了飞机。等他彻底醒过味儿来人已经在几万米高的天上了。


我听得完全词穷难怪他说他阂一般大的时候做过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


回了北京我们兜他肯定让人涮了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还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钱。那人还挺硬气不管多少朋友中间调停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钱被警察没收了。让他拿出罚没单据吧他又拿不出来。后来老爷子病重几个朋友只好先凑了一笔钱让嘉遇先回国等他赶回去老爷子却已经没了。唉这事儿从此成了他心里的死结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给老爷子办完后事求我们想法儿劝他吃饭从老爷子过去他就没进过一口东西。我们带他出去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他张嘴才刚吃一口人就一头栽在地上胃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这个故事让我不负重荷我扶着额头心间似有无数纵横的伤痕从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伟亦沉默这一刻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纸烟燃烧的声音。


那个人和他吞下的钱呢?就这么便宜他了?过一会儿我狠狠地问。


邱伟扬起嘴角笑了:赵玫你什么时候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刚才说七年前的旧识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那么说这回被绑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绑架杀人是骇人的罪名我在这一刻还是轻易原谅了他。人总是倾向帮亲不帮理的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是非对错全部作废。我只是恨他不该如此自私轻率就算他心中没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该为他的母亲考虑一下。


我送你回去。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养好身体回学校好好做你的学生别再掺乎这些事。


我不肯走:你还没说完呢。


他有点儿生气地瞪着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前些日子给嘉遇下的套儿跟他有关吗?为什么最后让他跑了变成未遂?


邱伟用力抹着脸露出不胜烦恼的样子哎哟喂以前我没发现你脑子这么清楚?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说吧都有什么问题?


那个旧识骗了嘉遇钱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帮的人还是乌克兰那边的?


算是青田帮那边儿的吧不过也不全是。这个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错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半年前刚从那边过来正愁没米下锅呢逢着青田帮想从乌克兰黑帮那儿弄点儿好处都瞄上了清关这块肥两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们不幸成了磨心儿。


中非这个词很熟我努力回想着到底想起一件事来:那回就老钱被扣了做人质那回就是他干的?


没错不过那回他没出面。再后来的事儿可就是和青田帮两家联手了。罗茜出头调停是想让大家都退一步以后相安无事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局面。这俩人的仇别人既插不进去也解不开。可谁都没有想到嘉遇居然会出钱找乌克兰黑帮做掉他。


我抬起头一时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惊心的夜晚之后我在孙嘉遇的包里发现一支手枪。这一瞬间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过的画面包括当晚他和老钱的异常表现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忽然间我感觉浑身发冷再也不愿往深里细究。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象邱伟说的那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继续我的学生生涯。有他留给我的那笔钱我尽可以忘掉这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理论上非常简单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说过爱情是场瘟疫。我想我彻底明白了却已经来不及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至于绑架后的经过邱伟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尽可能简单描述了那惊悚的一幕。


乌克兰黑帮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窥测几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他们从孙嘉遇手里拿到钱便准备做掉人质开车前往郊外的海滩。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


但是临到动手不知为什么孙嘉遇却后悔了跟乌克兰黑帮的人商量钱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乌克兰黑帮自然不肯答应他们已经出手就绝不能再留活口。


双方内讧的时候附近恰好有辆警车经过开车的人顿时心慌意乱失手之下车撞到树上那人虽然手脚被缚却趁机挣脱控制滚下车拼命大叫:救命!杀人了!


车上的人都只受了点儿轻伤惊惶之下四散奔逃。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绑架者中他只认得孙嘉遇的脸。


说到这里邱伟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说这个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的做唐僧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出声同样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伟:让我见见他。


不行。邱伟拒绝得极其干脆除非你想让他进监狱。


他目前的处境只能到处躲藏躲到警方松懈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亏的对头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他们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论。


我忍不住抱紧双臂七月的夏日已经很热了身后却有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冷风令人遍体生寒。

第十章(1)

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普希金《康复》


我象游魂一样恍恍惚惚晃了几天便接到中国同学会的通知说彭维维的父母已经拿到签证从国内赶到奥德萨处理女儿的后事。


彭维维火化以后同学们在学校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思会。


会上我见到彭维维的父母。她妈妈还记得我高中时的模样拉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不停地问我: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闺女你阂们家维维最好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呀?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陪着她流泪。


维维的父亲脸色铁青坐在一边一直不肯说话后来提醒妻子:那个玩意儿呢?拿出来让她认认。


他这么一说维维妈立刻停了哭泣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里。


我的眼神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着它象盯着一枚定时炸弹。


玫瑰、金、银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细腻卡地亚永恒的Love标志。


就是这枚戒指曾在维维的中指上驻留过很长时间伴随她的举手投足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阿姨这是


维维妈又落下泪来:维维去的时候手里就紧攥着它掰都掰不开。闺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


我情不自收紧手指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维维你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


闺女?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来跑了。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从东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


影子不停颤动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捂着脸倒在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床单。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暂时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跟我走。


我被惊吓到水杯几乎脱手滑落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抹着溅落的水渍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又出什么事?


他要离境了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我看着邱伟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


我一步迈进去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令人心颤。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我摸索着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试探着叫一声:嘉遇?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香烟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过很久他开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还能分辨得出的确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他的脸。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想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他为我抹掉眼泪看着我笑一笑。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接触到他的身体我顿时感觉安心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的依赖。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我搂紧他的腰辛酸地闭上眼睛。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没有任何回应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他错开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再次涌上来: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儿去?言情小说看得太多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真不应该来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傻妞儿。接着一声叹息更是轻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三十六小时之后他将离开乌克兰暂时避到第三国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窝在他怀里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你有剃须刀吗?我给你剃剃胡子吧?多难看哪。


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阂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格实在不合适她个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阂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第十章(2)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室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他们要干什么?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手机呢?报警!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恨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走私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痕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锻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阂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惊这个?


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特大号的没人比他更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艘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艘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告诉我你们的*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求你


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

第十一章(1)

一切都已结束不再藕断丝连。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一切都已结束回答我已听见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也无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把每根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


邱伟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几次生命濒危又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些话时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一会儿还不敢出声生怕再给别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提前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我问过了不是那边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


邱伟猛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满脸惊疑:你确认?


罗茜立刻拉下脸非常不高兴: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


罗姐我没这意思。邱伟慌忙解释就觉得奇怪不是那边难道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


罗茜斜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罗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库奇马的连任对里的某些人来说是个噩梦的开始。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沉默地点点头。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难怪有人眼红。


邱伟有点儿着急:那嘉遇的事挺难办是吧?


是。罗茜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数额又挺大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实在不好办。


那邱伟眨巴着眼睛没词了。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迷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的向选民承诺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你知道这时候入狱意味着什么吗?


我渐渐明白过来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孙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谁都明白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不由自主垂下视线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罗姐邱伟打破沉默费力地开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


哟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是个人都知道。您要办不成的事儿再没人能办得成。嘉遇年轻不懂事您就念个旧情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


我没有想到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一旦拍起马屁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


罗茜果然受用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真要把人弄出来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费点儿劲。基辅那边呢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不过开价高了点儿。


多少您说。


三十万。停一停罗茜补充现金。


三十万?我靠!邱伟倒吸一口凉气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币?妈的真敢要整就一个落井下石!(注:当时人民币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你懂点儿事成吗?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国内捞一个人出来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


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真不明白您给指点指点。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但尽力压抑着。


罗茜也很不耐烦两条眉毛全竖了起来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的一对二百五!这人什么地位?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


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


邱伟!罗茜拍了桌子声音都变得尖厉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讯就算申请延迟也拖不过八月底去。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他慢慢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三十万


那是你的事。罗茜毫不客气给你们十天时间凑齐了再来见我。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我还有四万多美金嘉遇留给我的。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依然可以提出款来。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


哎哟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罗茜告辞:那我们走了这就筹钱去您多费心!


行好走不送。罗茜坐着不动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邱伟忍不住埋怨我打过几次交道了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


邱伟看着我又摇头又叹气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一一交待: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去了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点头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


邱伟不放心再次叮嘱我:这借钱的事儿人借了是给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万甭发脾气。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虽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过几家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露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


再提到借钱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并按照邱伟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在最后一家我只借到两千美金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要三分的利。这么高的利息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然后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这个人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站起身告别。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或者是我看错了说得出那种话的人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这个人。


晚上回去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也不过十万美金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眉头紧锁。


你甭着急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是空洞地安慰他。


没事儿也不怪他们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大家手里都缺现金。明儿我想想办法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


我嗫嚅片刻到底忍着没出声。


今年春节时邱伟的妻子来乌克兰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挺重的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就算赶得运气不错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赚的不过是辛苦钱。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候他这批货一抵出去就等于价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

第十一章(2)

我们俩默然对坐一会儿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赵玫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


我识趣地离开走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偏又赶上电梯坏了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喘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我极其惊讶。


来看看你。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伊万给阿姨问个好。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凑上去索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乱亲一气伊万痒得咯咯笑起来。


玫我都听说了。瓦列里娅走过来说孙还好吗?


他不太好。我把脸藏在伊万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叹口气: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来钥匙给我。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你还没吃晚餐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显然是饿坏了。


我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责备瓦列里娅:你们等了多久?大人可以忍着你不能饿着孩子呀?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玫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


我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在到处借钱。


那又怎么样?


她垂着头: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别嫌弃。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我知道。她没有看我声音变得哽咽可是没有他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他如果知道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


瓦列里娅扁扁嘴泪珠开始在睫毛上闪烁: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


我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口齿清晰地开口:给爸爸给爸爸。


我吃惊地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你刚才说什么?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笑说: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


真的?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真心替她高兴那太好了!


玫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阂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那么多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脱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蚕丝抽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银行去。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银行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银行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露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躲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最近好吧?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说什么。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为什么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还是小?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噬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品应该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脱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抽出一根点拳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用力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摆在罗茜面前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


她拿起几捆钞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着邱伟说: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损失挺大的吧?


还好。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


意外的是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算是好事吧。


邱伟没出声我却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好事这两个字了。


罗茜笑笑:那个人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她没有提名字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但连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心头顿时一松。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吃惊地问:是是您促成的?


罗茜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不酪们动手。


罗姐谢谢了!邱伟这声谢才是真正发自内心。


邱伟你小子够现实的!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撇着嘴哼一声还有我托了人说情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我勉强笑一笑表示没关系。


罗茜扶着箱子盖不知为什么突然叹口气: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难办的。你说这事儿吧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邱伟你明白吗?


邱伟咧咧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罗茜从箱子里抽出两沓美钞推到他面前:这些拿回去算我一点儿心意。


邱伟低头看看却没有伸手。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那你就先拿着吧。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来。这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


真的我的确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盯的也是清关生意。


把钱放在沙发上我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来车往我觉得吵闹不堪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路人当中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我蹲在角落里直吐得精疲力尽。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我不耐烦抬起头瞪着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那人退后一步满脸惊疑地打量我。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败退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经丝毫不在乎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赵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抬起衣袖抹抹脸镇静地站起来邱哥我们回去吧。


邱伟拉开车门没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


到了公寓楼下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侧头凝视我半晌:嘉遇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叹口气。


我笑笑:你叹什么气?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不说话闷头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想起我:要来一根儿吗?


不用。我摇摇头谢绝邱哥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


他叼着烟卷回头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于是解释:嘉遇受伤那天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让老板给炒了。


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学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没钱了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


他一哆嗦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


我们家正需要钱。我把脸转到窗外慢慢说我妈转了慢肾衰竭一个月要洗几次肾


他不相信:嘉遇给你的你就没留下一点儿?


没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后来拿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纸钞美金、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统统都塞在我手里: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就别去打工了。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推开门下车。


赵玫。


我站住回过头说:邱哥他已经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顿时喇叭长鸣嘀嘀响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低头按下关门键。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礼为着礼貌起见我也要去观礼。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难免兴奋和紧张。


婚礼当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直接从店里赶过去但仍然迟到了。等我气喘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我找个座位坐下恰好牧师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郎转过头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美得几乎不象真人。


牧师再问一句:你是否愿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愿意。


那么你呢?牧师转向瓦列里娅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我愿意。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骚动显然被这场面触动。


身边的老太太抽出手绢印着眼角真是美丽对吗?她抽泣着问。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痒酥酥的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


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


对面教堂的穹顶此刻正映着日光璀璨生辉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荡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场下班回家转过街角眼看家门在望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我回头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车窗摇下来罗茜对着我笑一笑。


上车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我们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


想吃点儿什么?罗茜问我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来点儿好吗?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色我几乎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您甭破费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我们两个默然对坐谁都没有心思动一下刀叉。她专门来见我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不住如释重负: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微微一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就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罗茜再喷出一口烟雾: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我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罗茜显然明知故问。


是我要见他。我不肯示弱。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化的举动。


我无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诉你件好玩儿的事。罗茜终于按熄香烟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要拿这东西交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嘉遇没的选择只能听任他摆布。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她扬起眉毛冷笑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你以为你是谁?


我深深地吸口气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罗茜嫌恶地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对老钱动用了机。我说赵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微微闭下眼睛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罗茜的声音不自觉提高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


罗茜再看我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赵玫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傻。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你要记着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原来心疼到极点就会变得麻木。


她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笑起来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依然自顾自说下去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她比嘉遇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没想到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孙家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却一直闷着不吭声等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可是九几年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的时候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笑: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


我怔怔地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手脚都已麻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他对我笑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然后一片空白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呆呆看着实在忍不住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就算是补偿吗?十个月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多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过去的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爱护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会忍心再不见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窗外无名的古树繁花早已凋落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


缘起缘灭光转流年所有的终会结束。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孙嘉遇说得对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锻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我再也不会回来。


到机场艘的只有邱伟。在安检口我笑着与他道别。


赵玫别恨他邱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打断他努力露出最轻松的笑容拎起行李大声说: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跳动不已。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但我再没有机会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眼前却如画卷一般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尾声

一年半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BBS上无意中发现一条五个月前的旧帖。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不顾一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


打开帖子正文非常简单只说让本人或者知看到帖子尽快联系下面是邮箱地址和联系电话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两年前的北京首都机场温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所以没有看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显示的却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名字阂联系在一起。


我迅速关上帖子打算忘记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无论我做什么不管看书还是练琴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不顾一切。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还是回到计算机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却是一封空白的邮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


点进去是Chinaren的同学录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面看到孙嘉遇的一张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于五个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贴里说:在离开乌克兰前就已经发现病情回国后进行第一次手术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发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后总结: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谢你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而照片后面的跟贴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十分触目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眼神清澈笑容单纯灿烂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电脑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动分毫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鲜活。也许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只是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经召唤立即在阳光下现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样去摸他的脸手指触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屏幕。他毫无知觉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视着我笑容依旧。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被我逼着做过一次全身体检还有他最后的决绝和放弃这其中的种种异常当年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恍惚中拨通程睿敏的电话听我报上姓名他哦了一声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隔着六千公里的时空和距离我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那时候我拼命在找你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电话最终从我手中悄悄滑脱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国内的包裹包裹里是妮娜那本熟悉的《圣经》同时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说最后的日子孙嘉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开柔软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轻响。烫金的羊皮封面因为无数次的摩挲褪色磨损得十分厉害尤其是四个书角已经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却被人用透明胶带细心地粘补过。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电感应我下意识地揭开那些胶带拆开封底果然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我正靠在一架钢琴上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迹上面写着: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满怀伤心离开奥德萨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褪去缤纷的色彩最终变成了黑白两色。


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原来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惜当时的我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看透了男人。


那时太年轻我不懂。


如今我终于明白却已经太迟太迟


人们兜奥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西斜的日光透过白纱窗帘在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风透窗而入带来孩子们银铃一样的笑声。


我却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关山万里从此再无任何心愿。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里流沙一样逝去的旧日时光。我曾经遗失在奥德萨的爱情十个月的时间竟成为一世一生。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属于生命里美丽的瞬间当时并不觉得珍奇可当我回头时却发现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


奥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没有遇到一场雪大得过当年喀尔巴阡山麓那场雪。


我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个吉普赛女人对我说: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我认了命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象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