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炎病毒感染:大小凉山之彝族奴隶社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1:35:37
李绍明口述 王林录音        原载《当代史资料》2003年第4期

      凉山彝族社会性质研究是建国初期全国的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也是一次重大的学术活动,面涉及很广,影响也很深,不仅在国内,在国际上都有很大的影响。

      一、凉山彝族奴隶制研究的历史背景

      2001年全国的彝族有776万人,四川的彝族有189万人。四川彝族主要聚居在凉山彝族自治州。川南的乐山和宜宾地区也有一些。1949年新中国建立之前四川彝族人口没有这么多,大概接近一百万人。

      现在的凉山既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行政区划的概念,而以前没有行政区划的概念,“凉山”只是一个地方的概念。当时的凉山分为“大凉山”和 “小凉山”。大凉山指现在以凉山州为中心的地带。大凉山的东边是小凉山属乐山地区,小凉山有四个县,即雷波、马边、屏山、峨边,简称“雷、马、屏、峨”,这一片地方叫“小凉山”,是四川的小凉山。大凉山的西边,在云南境内还有三个县:华坪、永胜、宁蒗,这三个县也主要居住的是彝族,叫做“云南小凉山”。所以凉山包括了四川的大凉山和小凉山,以及云南的小凉山。这是一个习惯的称谓,并不是说大凉山就大,小凉山就小。有一个谚语,说是“大凉山山小,小凉山山大”,意思是大凉山的山脉比较舒缓,其中还有一些山间盆地,相反小凉山的山脉很陡峭。这一地区的社会制度与全国其它地方的社会制度不同,是奴隶制社会。

      对凉山社会制度的研究从新中国建立以前就开始了,中国和外国有不少人研究凉山。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里的社会制度太特殊了,世界少有。用现在的行政区划的概念来看,凉山奴隶制的区域包括现在的凉山彝族自治州、乐山市的峨边彝族自治县、马边彝族自治县(雷波已经划给凉山彝族自治州)、云南的宁蒗彝族自治县、华坪县和永胜县。这个行政区划也有一个变化过程,最初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只包括从西昌地区划出来的几个县,后来经过西昌地区与凉山州合并,成立了一个大的凉山彝族自治州。渡口市(今攀枝花市)成立时又将西昌地区的米易和盐边两县划归了攀枝花,所以凉山从地理概念和行政区划的概念来讲是不同的。

      这一地区以前有两个特点:第一,除了交通沿线比较通畅外,其他地区的交通都不畅,外人无法进入。交通沿线一般是汉人的聚居地区,比如安宁河谷以前的乐西(乐山―西昌)公路沿线,也就是现在的成昆铁路沿线。西昌还有一条西祥(四川西昌―云南祥云)公路,这两条路加起来叫川滇西路。除这条线比较通畅而外,其他的都不通畅。其实乐西公路也不是很畅通,因为彝族的聚居区就在通道的旁边,而且相距很近,彝族奴隶主时常阻道。这就是解放前所谓的“夷务问题”。第二,彝族的腹心地区汉人进不去,地方政府甚至中央政府的军队、官吏都进不去。因此外国人取了一个名字叫“独立倮倮”。“倮倮”是解放前对彝族人的称呼。

      所谓“独立”,并不是说独立于中国之外,而是指这个地方中央政府的势力和地方政府的势力都达不到。解放前说的“夷人滋事”,就是指奴隶主抢夺掳掠行人的钱财以及人身,把人也作为财物来抢。只有奴隶社会才有这种抢人习惯,这是“夷务问题”的实质。当然这应由彝族奴隶主负责,其下层百姓参加,是在奴隶主的胁迫下抢人。从明代到清代的几百年间“夷人滋事”是经常的,不仅是汉人,周围的其他民族如苗人、傈僳人、藏人都深受其害。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凉山从明代开始就很有名,叫“巴布凉山”。“巴布”是个地名,现在写作“巴普”,朝廷通常对巴布凉山都谈虎色变,明清王朝都采取围堵的办法,在驿道的沿线设立了营、汛、塘、堡这些机构,加以防止。在明代和清初叶都起过作用,但是到明末和清末中央王朝势力衰落的时候,就不起作用了。尤其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急剧变化,封建王朝内忧外患,军队抽去对付外敌,内部人民起义不断,也要弹压。再加上驻军本身的腐朽,拿军队的枪弹去换彝人的鸦片,助长了彝族奴隶制的发展。到了清朝末期咸丰以后,这个地方简直不可收拾。所以凉山之有名,就是因为它是奴隶制社会。

      由于汉人一进去就出不来,所以关于凉山彝族奴隶制一直没有很详细的记载。最早对凉山奴隶制感兴趣的是外国人,派了一些探险家进去探险,其中有的是学者,有的是军官,主要是法国人和英国人。探险也是一种研究。1890年法国奥尔良亲王率领一帮人深入大凉山腹地探险。1906年法国有一个军官叫多隆(Dollone),带了一个考察队在凉山地区考查,写的书这几年我国才翻译过来。宣统时英国有一个叫巴尔克的胆子大,带了一两个人进入到了凉山的核心地带牛牛坝(位于现在的美姑县),进去以后被彝人杀死了,牵动了外交,这是清末有名的“巴尔克事件”。清朝政府派四川总督派兵两路围剿牛牛坝,一路从西昌进去,一路从雷波进去。进去以后彝族就退到深山里找不到,清军也就出来了,说是打赢了。这一事件导致在1910年(宣统二年)在大凉山腹心区建立昭觉县。

      “昭觉”就是昭之觉醒的意思。昭觉县建立以后不久就发生了辛亥革命,县府又撤出来了,在里面只有一年的时间,修了一圈城墙,一个县衙门,还撰修了一部县志,但整个凉山的情况依然故我。

      “巴尔克事件”后来说成是凉山人民的反帝事件,我在牛牛坝做了很长时间的调查,了解到这个事件的真相。巴尔克到了牛牛坝以后,有两个黑彝奴隶主谈论说,这个人不象我们的人,鼻子高,眼睛蓝,问他是哪里人?他带有两个翻译,他说英语,一个翻译译成汉语,另一个再译成彝语。他回答说,我从英国来。彝族人没有英国这个概念,翻译就译成“从很远很远的天那边来的”,再转译一遍就成了“从天上来的”。一个彝族头人说,这家伙说他从天上来的,他是和我们不大一样。另一个头人打赌说,他说他是天上来的,你敢不敢把他杀了?这个头人说,我就敢把他杀了。拔出刀来从巴尔克的头上砍下去,这一刀没把他砍死,巴尔克有枪,给了这个头人一枪,也没有打死。头人旁边的侍从们涌上来几刀就把他砍死,并把随行的人全部杀死了。“巴尔克事件”以后,外国人也不敢进去了。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情况更加严重,那时候军阀混战,更没有人管这些事情。但有些“娃子”(奴隶)开始往外逃,出来后诉说奴隶制的压迫,在西昌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用笔名写了一本《倮区汉奴吁天录》,仿照《汤姆叔叔的小屋》写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又叫《黑奴吁天录》,是写黑人奴隶的。这本书在民国初年的影响很大,是铅印的。这本书也引起当时政府的注意,比如当时的地方政府派了一些人到雷、马、屏、峨和大凉山去调查,但是深入不进去。这件事情除了引起政府和民众的关注之外,也引起了国内学术界的关注。这是在20世纪20年代。

      中国学者最早进入这个地区的是丁文江,他是一个地质学家,1914年在今凉山州会理、会东一带作地质调查,也涉及彝族人文的研究,但未深入;其次便是杨成志,他是很有名望的一个民族学家,后来做过很多大学的教授,1928年他从云南进入凉山进行调查;1934年常隆庆从雷波进入大凉山,他也是一个地质学家,攀枝花铁矿的发现者,他也作过一些人文调查;1937年我国著名的民族学家马长寿进去调查;1938年徐益棠到小凉山进行调查;1939年柯象峰、梁瓯弟分别到凉山调查;1941年庄学本《西康彝族考察报告》出版,江应木梁到大小凉山调查;1943年林耀华调查凉山的彝族;1944年马学良到云南调查彝族的语言文化;1948年胡庆钧去凉山调查;1951年赵卫邦到凉山调查。

      当时这些学者是冒着生命危险和当娃子的危险进去的。当时要花钱请保头,这笔钱保头得一部分,另一部分用来买通当地的彝族头人。这些学者们进去调查以后回来都写了书、报告和文章。通过这些学者的调查,凉山的情况逐渐为人所知。这些调查的结果说明凉山的社会制度确实同外地不一样,是一种很特殊的制度,是奴隶制度,这在解放以前已是很普遍的看法。

      至今一些小报经常登载的当时的轶事很能说明其社会制度的特殊。抗战时期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飞越驼峰,有几架飞机在凉山失事,美国飞行员跳伞后被当地彝民抓住了。中国人也好,美国人也好,从天上掉下来的也好,从地上来的也好,我抓住就是我的钱财。彝族头人认为是天公送下来的娃子,第一件事就是把飞行员的鞋脱了,强迫他做苦工。由于是盟军的飞行员,国民政府就通过汉源的地方军阀羊仁安来寻找。先打听飞行员在哪个家支手里,然后拿银子去赎,谈价钱,赎一般的人如果是5坨银子,赎美国飞行员就给10坨银子,因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比较珍贵。赎出来飞行员就住在富林。现在这个飞行员和当年进去赎他的人的后裔们还见过面,共叙中美之间的友谊。这件事情小报登得很多,说明了当时的奴隶社会性质。

      有了学者们的调查,解放以后的民主改革是否就按照他们这些调查结果去做?也不是。因为这些学者们所走的范围毕竟有限,是否整个凉山都是这样的?并没有把握。大家都承认凉山是奴隶制度,但奴隶制所占的比重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奴隶社会?没有人说得清楚。解放以后对凉山社会制度的研究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既是社会改革的需要,也是学术上的需要,但主要是社会改革的需要,因为这涉及到新政府对凉山彝区的施政问题。这是研究凉山奴隶制的背景。

      二、凉山彝族奴隶制的研究过程
                           
           1950年国家派中央民族访问团到大凉山去访问,第一个任务是改善民族关系,宣传民族政策;第二个任务就是了解当地的情况。解放以后工作队可以进去了,但也是逐步进去的,这个过程拉得很长。有些腹心地区到1953年、1954年才解放,才允许人民政府派人进去。

      四川的小凉山地区由川南行署派川南民族访问团去访问。四川当时分为川南、川北、川东、川西四个行政区,小凉山的雷、马、屏、峨属于川南行署管辖。大凉山当时不属于四川,属于西康省。当时到西康的是中央民族访问团。访问团的任务之一就是调查这里到底是属于什么社会性质。中央民族访问团当时有两名有名的学者,都是中国科学院的副研究员,一个是胡庆钧,做彝族社会调查,这位老先生现在还健在;一个是陈士林,主要是做彝族的语言调查,后来他创造了彝族的新彝文。

        我于1952年到凉山,川南访问团需要调查雷马屏峨的彝族社会情况,我就被派到峨边去调查。峨边总的属于彝族边缘地区,但也有腹心地区。我调查了一个月以后,觉得这个地区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奴隶制,这是肯定的,但大部分边缘地区已经封建化。当时没有可能进到腹心地区,比如峨边有一个腹心地区叫西河,还没有解放,工作队也进不去。我附带讲一个我经历过的笑话。1952年我们到峨边去调查的时候,一起有两个女同志,那时候都很年轻,女同志比我大一点,也不过20岁左右。一个奴隶主看上了我们这两个女同志,想拿银子来买。他的观念就是人是可以像东西一样买卖的。我们说,我们是政府派来的,人怎么能卖给你?我们又和这奴隶主开个玩笑,问他出什么价钱?他说胖一点的多些,50锭银子,瘦一点的少些,40锭银子。在那里买卖人口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买卖奴隶小孩子几锭银子就行了。既然奴隶可以买卖,奴隶主对奴隶也可以任意处置。

      到1955年,凉山社会性质的情况比较清楚了,民族关系也疏通了,自治州、县也建立了,凉山社会改革的条件比较成熟了。1955年12月,四川省第一届人大第三次会议通过决议,从1956年开始在凉山进行民主改革试点。当时是把凉山作为奴隶社会进行改革的,制定了民主改革条例,这也是经过省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就是说这个改革和汉区的土地改革不同,关键是要解放奴隶的人身,不仅仅是土地的改革。土地是一种生产资料,要进行改革;更主要的是废除人身占有的改革,这一点是根据凉山的特殊情况制定的。对于阶级成份的划分也不一样,不是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而是奴隶主、劳动者、半奴隶、奴隶。

      “半奴隶”是指安了家的奴隶,其情况比单身奴隶好一点,有一点财产。这个称谓不太科学,当时为了对奴隶进一步细分所致,其实就分为“单身奴隶”和“安家奴隶”就比较恰当。按照当时的政策,占有土地和占有3个以上单身奴隶或3户以上安家奴隶就划为奴隶主;劳动者基本上靠自己劳动为生,一般不占有奴隶,也不被剥削;安了家的奴隶称为半奴隶;奴隶就是单身奴隶。这4个阶层基本和凉山原有的4个阶层是一致的,第一个阶层彝语叫“色坡”,意思是 “主子”,指黑彝奴隶主;第二个阶层叫 “曲诺”,指广大的百姓,也叫 “白彝”;第三个阶层叫“阿家”,指安家娃子;第四个阶层叫 “嘎西嘎诺”, “嘎西”的意思是锅庄,“嘎诺”的意思是围着锅庄转的手脚,指锅庄娃子,也就是家庭奴隶,这是很形象的一个词。这种划分现在看起来还是符合实际的。

      1956年改革试点之初四川藏彝地区就发生了叛乱,不仅是彝族地区,还包括康巴地区。在藏区是农奴主的叛乱,凉山是奴隶主的叛乱,反对改革。因为改革把他们的土地分了,把娃子解放了,这是一场尖锐的斗争。虽然改革的条件很宽松,采取的是赎买政策,保留他们一定的生产生活资料,不挖底财,政治上进行安排。这同汉区还不一样,汉区的地主是扫地出门,是敌对分子。这里是按当时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奴隶主还享有正当的公民权。这是以缓和的方式进行改革。尽管这样还是发生了叛乱,原因还是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既然发生了奴隶主的叛乱,所以当时是一边改革一边平息叛乱,但是效果不大。中央在1956年7月召开了一次关于藏彝地区改革的会议,是中央政治局召开的,周总理主持,毛主席一直参加,规格很高。会议检讨了这一段改革平叛的问题,毛主席作了结论。后来我们听了关于周总理对这次会议精神的传达。其中有这样的话:不要太急,诸葛亮可以对孟获七擒七纵,我们为什么不能十擒十纵、百擒百纵呢?

      当时一方面有粟裕大将坐镇凉山平息叛乱。另一方面于1957年初派出中央慰问团,下面有几个分团分别到甘孜州、阿坝州、凉山州,还有一个分团到云南的小凉山。慰问的目的主要是做政治争取工作,我在这时也参加了中央慰问团在凉山州的工作。

      我从1952年进入川南访问团接触这个问题,写了一些调查报告;1956我到四川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先做学术秘书。1956―1957年做社会性质的调查研究,1958―1959年做历史调查研究,彝族奴隶制的研究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我也做彝族史的研究,后来写出《彝族简史》。当时强调集体著书、集体编著。我是主撰人之一,1959年以后,我到了羌族组,搞羌族调查研究。以后又做藏族的调查研究。

      1965年中国科学院决定要编少数民族三种社会形态的丛书:中国少数民族的原始公社制、中国少数民族的农奴制、中国少数民族的奴隶制。有些民族保留着原始社会残余。有几个民族是农奴制,如西藏的藏族、新疆的某些维吾尔族、云南的傣族。奴隶制就在凉山这一百万人口的地区,是最典型的,其他一些地区只是一点残余,如傈僳族。所以当时就确定凉山为一本。原来这本书的计划很大,准备搞成几十万字的学术专著。但编成以后到北京去汇报,邓力群说,你们的书是“科学大厦的奠基石”,不要超过20万字,让大家都看。写成一本比较通俗的学术专著,但也要说清楚理论和观点。根据这个意见又对书稿进行重新整理。书稿很难压缩,我们几人在昆明住了两个月,后来我在北京又住了一个月,才将书稿压缩成现在的样子。书稿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书以后书名为《凉山彝族奴隶社会》,这已经到1982年了。为什么要编这样一本书,就是要进一步从事实上、理论上把凉山彝族的奴隶社会性质阐述清楚。

           〔口述者简介〕李绍明,四川省人大常委、中国民族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民族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史学会理事、四川省社科联副主席、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学术顾问、四川省彝学研究会副会长、四川省康藏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四川藏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任。       

         〔整理者简介〕王林,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中华文化论坛》副编审。